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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19: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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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著),高中甫,韩耀成(译)

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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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试读:

序言

我几乎看过所有译成中文的茨威格的作品,但怪得很,提到他,我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张单人铁床,一个瘦女人侧着身子,下巴搁在同样瘦的男人的肩头;男人鼻下留一撮胡子,修剪得整齐,头枕着白色蓬松的棉花枕头,闭紧眼,嘴巴微微张着,睡得香美的样子;女人也是睡得很沉的样子,或许在做梦。两人手牵着,穿着衣裳,感觉是在外奔碌一天,回到家,累得不行,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了,直接上床睡了,并一下睡死过去,昏天黑地的,酣得很。

这是1942年2月22日,地点是巴西里约热内卢近郊的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男人就是茨威格,女人叫伊丽莎白·绿蒂,是他第二任妻子,时年33岁,花样的年华。我要伤心地告诉你们,他们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而且,更伤心的是,他们不是被人杀的,而是自己杀的,靠的是不知名的毒药。总之,他们是服毒自杀的。

说到自杀,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谈作家的自杀,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吓死人!随便说吧,莫泊桑、杰克·伦敦、海明威、叶赛宁、弗吉尼亚·伍尔夫、茨维塔耶娃、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更熟悉的名字,是我们本族的,有王国维、杨朔、徐迟、海子、顾城、老舍、傅雷、三毛,当然还有屈原,等等。这些都是在我一时想起的,如果去查资料,从古及今,国外国内,自杀的名单至少可以翻几番。虽然没有考证过,但我几乎可以大胆认定,作家是自杀率最高的职业,可能不是“之一”,是第一。为什么作家跟自杀这么近距离?这说来就话长,这里暂且不说。

话说回来,茨威格是个犹太人,这也是他自杀的因素之一。在希特勒滥杀犹太人的时代背景下,作为奥地利的一个出身优渥、养尊处优、感情细腻、尊严感极强的犹太人,离死亡比任何人都近。同时作为犹太人,茨威格也不失犹太人聪慧、勤奋的基因,读中学时就开始发表诗歌,而且出手不凡。二十岁,还在读大学时,便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他先后在维也纳大学和柏林大学攻读文学和哲学,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哲学是父亲,美学是母亲,它们生下的儿女叫文学。用现在的话,他出身科班,文学功底和修养是十足的。

茨威格一生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并且体裁多样,诗歌、戏剧、小说、散文、游记、传记,样样涉足,遍地开花。散文和游记且不说吧,一个作家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总会留有这些笔墨,像一个画家总会有些素描、速记作品一样。这是点心,是路边野花,是顺手摘一朵的意思。分析一个作家,这只能作为旁证,无法下定论,除非是分析专业的游记散文作家。茨威格当然不是这样的作家,我们来分析他创作走过的路程,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他从诗歌出道,然后创作戏剧,再创作小说,再创作传记,虽然中间有些交叉、穿插,但总体是这么一个进程,从诗歌出发,途经戏剧、小说、传记,止于自传。

那么这是什么样的进程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其实也是恰当的——诗歌是天上的东西,“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有的是一种心情、一种意境,是空灵的;戏剧有情节、有人物,但没有小说的现实感——锅碗瓢盆、山川河流、街头巷尾、活色生香,总之是少了人世间的烟火气、红尘味;传记就是史实,匍匐在真实的物是人非上,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虚构——自传更是如此。虚构是小说飞翔的翅膀,到了传记,尤其是自传,翅膀被彻底折断、拆掉,只能按图索骥,照葫芦画瓢。深思细想一下,从诗歌到戏剧、小说、传记、自传,其实是一个不断从远到近、从虚至实的过程。

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诗歌是苍鹰,翱翔在天际的老鹰,孑然一身,有影无形,无声无息;戏剧是大雁,成群结队,有阵形,有声音——雁过留声嘛,甚至有羽毛飘落,近在眼前,又远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而小说就是麻雀,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偷食拉屎,活灵活现,直接切入我们的生活;那么传记就是传记,比不了的,它就是自己,就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一样又不一样,他们是非凡的、独特的,青史有名,后世不忘,被镶在画框里,或者竖在城市广场上。

茨威格一生创作了大量传记文学,一部分是文学家传记,如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卡萨诺瓦、司汤达、列夫·托尔斯泰等,都在他笔下复活;另一部分是历史人物传记,如欧洲人文主义先驱伊拉斯谟、卡斯特里,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和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等,也都被他倾情泼墨。

从高高在上、灵空务虚的诗歌到戏剧,到小说,到真实得不容虚构的传记文学,这一路走来,其实是一路的“入世”。作为一个犹太人,他生活的时代在一路冷落他、歧视他、抛弃他,以至整个欧洲没有他的立锥之地,没有读者、没有尊严,如一只丧家犬,只能沦落异域,漂泊他乡。他要“入世”,但世界不要他,他的心路和身世完全背道而驰。这便是撕裂、是挣扎,最后挣扎不了,撕开,断绝,以自杀结束,这几乎是一道加法题:像一根绳子,在越加越大的拉力下,终归是要崩断的。

我们假想一下,如果他创作的历程是反过来的,掉个头,从实出发,向虚而去,始于传记,止于诗歌,我想他大概不会自绝人寰。或许他会去当隐士,或许会遁入佛门,好吃不如茶泡饭,好活好比晨钟暮鼓。当然,我说过,人世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话再说回来,茨威格能在文学界立世,靠的还是小说,而且主要是中短篇小说。给我印象深、滋润大的也是中短篇小说,如《朦胧之夜的故事》《灼人的秘密》《热带癫狂症患者》《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看不见的收藏》《象棋的故事》等。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时,这些小说都是我照虎画猫——不是照猫画虎——的范文。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象棋的故事》,但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可能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因为徐静蕾和姜文把它搬上了银幕。今天我们要解读的就是这篇小说,这里面跳动着一个女人极端痴情又凄凉的心,你要准备为它流泪,反正我是为它流过泪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封长长的信,一个女人痛痛的心,你感动了吗?流泪了吗?我认为,这是世上最凄婉动人的一封信之一。你,一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唐璜似的男人!我,一个13岁就痴情于你的少女,一个为你付出全部爱情的女人,一个为你生下孩子的女人,一个把你孩子养大的女人,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一个已经苦得没法活下去、准备去死的女人,用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写下这封惨绝人寰的绝命书。

我真觉得这是一封惨绝人寰的信,她为你失去了少女的天真烂漫,姑娘的芳心恋情,生为女人的骄傲、娇宠、尊严、贞洁、妇道、孩子、生命……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因你而随风飘散,你却有眼不识,不知不晓;她为你低下头,弯下腰,跪下来,趴下来,钻到缝里,舔你脚趾,低到尘埃里,你却视她不如尘埃。天若有情天亦老,但天在她面前残酷无情,失去了天理。

我要问,这是一个误会吗?我要说,正因是误会,所以更为惨绝!我要问,这是女人自找的吗?我要说,正因是自找的,所以也更为惨绝!这不是一个故事、一篇小说。作为故事和小说,它缺乏故事和小说应有的理性,或者说逻辑性,也可以说纪律。小说的参照体是现实、是生活,生活中这样的人和事毕竟少,缺乏普遍性。以前,我看过王安忆的一篇文章,写的是她看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的感受,里面有一段话讲的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王安忆说:“这是一部纯粹虚构的小说。我说‘纯粹虚构’,意思不是说还有不是虚构的小说。小说当然是虚构的性质,但小说是以现实的逻辑演绎故事。我在此说的‘纯粹虚构’,指的是,史铁生的这部小说摆脱了外部的现实模拟性,以虚构来虚构。追其小说究竟,情节为什么这样发生,而非那样发生,理由只是一条,那就是经验,我们共同承认的经验,这是虚构中人与事发生,进行,最终完成虚构的依附。而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完全推开了这依附,徒手走在了虚构的刀刃上,它将走到哪里去呢?这实在是很险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是这样,这里面的人,这个陌生女人,她缺乏现实基础;她是个案,是奇人轶事。怎样用一个特殊人的一桩特殊事,去打动一个普通人、一个被现实逻辑统治的读者,这是需要技术和窍门的。我们古代,自魏晋南北朝起,有大量“志怪”和“志人”小说,包括“唐传奇”,讲的多是奇人轶事,或者轶事轶闻,新鲜刺激,好看得很,也好记得很,听了就可以转述,但你很少也很难被感动;你可能会惊心动魄,但不会撕心裂肺。为什么?因为缺乏现实逻辑,缺乏人之常情、世之常理的依托和支持,你不会把自己放进去;你会觉得,这是古代的事,天上的事,落不了地,更不会落到你身上,所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这种旁观的心态;你会把它当作谈资,不会化作心智。这是这类小说基因里的风险:搞不好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东西,浅薄得很。

茨威格的许多小说,比如《象棋的故事》《看不见的收藏》《旧书商门德尔》《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都是这类小说,主人公不是疯魔的痴情,就是天赋异秉;不是置身怪诞乱世,就是身处怪力乱神之中。《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尤其如此,她不但让作家陌生,也让我们陌生。我们不禁会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不是神经病嘛。当你这样发问时这小说已经处于坠落悬崖——被你抛弃——的风险中;当你最后确实认为这是一个犯神经病的女人时,这篇小说彻底失败!

这篇小说是从悬崖上开始生长,长在石头缝里,缺土少肥,吃风吃寒,很难长大,长大了可能会被自重和风力拽入悬崖。但最后坠落悬崖的不是它,不是小说,而是我们,是读小说的人。这就是茨威格了不得的地方,他总是铤而走险,而又总能涉险过险,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这当中暗藏着大量技术、魔术性的东西,语言的魅力,刻画的功力,人物的设计,情绪的收放,节奏的把控,细节的精致打磨,等等。现在,我挑两个最表浅的例子来讲:

一个是小说中“我”的身份是一位作家,长相好,名声大,夜生活丰富——经常深夜回家。后面那些且不说,一般都会这么设计。说说作家这个身份,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他不是作家,是富商,或者官员、演员、画家等,小说真实的逻辑性就会受到一定伤害。为什么?因为这封信写得太好了!感情细腻、真挚,措辞考究,表达充分,前呼后应,文学色彩这么浓厚的一封信,一般人是写不出来的。但现在“我”是作家,她作为一个暗恋作家的女人,我们就会给她一个特权:文学的特权。

人在青春期都爱看文学作品,因为单纯,要通过文学来丰盈自己,这给一个13岁少女暗恋作家提供了一定现实基础。她一直痴情于他——一个作家,于是我们可以想象,有理由设想,她一直没有离开文学,至少在反复读“我”的书吧,或许还在心里反复给“我”写信呢。这么多年来,她“文采飞扬”我们也不足为怪,因为逻辑上她和文学的距离是近的,她是文学的邻居,所以她可以获得文学的特权。这权力,如果你是一个暗恋演员或者官员的女人,我们不一定愿意给,给她,我们是愿意的。

其次,因为“我”是作家,我们很容易猜想,这可能是作者本人的经历,有一定自传色彩。作为自传,它本身就是真实的;作为自传小说,作者在这里除了有些自恋之外,更多的是在批判自己,虽然没有直接的忏悔,但隐隐的忏悔是有的。这里面有一种诚恳,这种诚恳将和读者构建谅解的暗道,谅解了,就真实了。打个比方,有人对你撒了个谎,他的谎言让你很生气,但对方马上认错,取得了你谅解,回过头去,那个谎言被你贴上了真实的商标。这就是小说家的把戏,也是小说存在的基本条件。小说,说到底必定是假的、虚构的,你为什么明知是假的还喜欢读?孙悟空会72变,假得不得了,可你照样喜欢看。这就是小说存在的理由,如果没有这个土壤,小说是长不出来的。

好,我们再来说另一个,“我”在信中的第一句话是:你,一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这句话是有丰富的信息量的,它也为小说的真实性提供了依靠。这个“啊”字和感叹号,是感情强度也是时间长度,然后是“你从来也没有认识我”,这说明什么?是暗恋、是单相思,高强度、长时间的单相思,一下把这个女人的某种特性烘托出来:好奇、多情、腼腆、内敛,多少也有些偏执、好强、要面子。

正因为小说开始第一句话给我们提供了这些信息,在我们心里打好了底子,于是后面的一系列稀奇事,我们也都有准备似的收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从标题到第一句话都和读者约定:这不是一部现实小说,它是一部寓言小说。所以你看下去,不会去要客观真实、现实逻辑,你要的是超现实,是现实芯子的东西,不是表面的真实,是芯子里的真实。

小说家和读者的约定必须一开始就建立,茨威格是深谙这个门道的。类似的例子,是把稀奇变成不稀奇,把“铤而走险”化成“有惊无险”,他的小说里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读一读,像拆枪一样,把小说拆开来看一看,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想装枪,首先要学会拆枪,从一定意义上讲,小说也是一把枪,它的子弹直穿人心——只穿身体的小说,一定不是好小说。

最后,顺便说一下,茨威格去世后,巴西总统下令为他举行了国葬,正是因为他写出一系列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深情精致的文学作品。没有文学、宗教、艺术,人类也许早已经灭亡,或者变成了野兽,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相聚的意义。麦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著名小说家R到山上去休息了三天,今天一清早就回到维也纳。他在车站买了一份报纸,刚刚瞥了一眼报上的日期,就记起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马上想到,自己已经四十一岁了。他对此并不感到高兴,也没觉得难过。他漫不经心地窸窸窣窣地翻了一会儿报纸,便叫了一辆小汽车回到寓所。仆人告诉他,在他外出期间曾有两人来访,还有他的几个电话,随后便把积攒的信件用盘子端来交给他。他随随便便地看了看,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就把信封拆开。有一封信的字迹很陌生,写了厚厚一沓,他就先把它推在一边。这时茶端来了,于是他就舒舒服服地往安乐椅上一靠,再次翻了翻报纸和几份印刷品,然后点上一支雪茄,这才拿起方才搁下的那封信。

这封信约莫有二十页,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写得龙飞凤舞、潦潦草草,与其说是封信,还不如说是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把信封捏了捏,看看有什么附件落在里面没有。但是信封里是空的,无论信封上还是信纸上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也没有签名。“奇怪。”他想,又把信拿在手里。“你,与我素昧平生的你!”信的上头写了这句话作为称呼,作为标题。他的目光十分惊讶地停住了:这是指的他,还是指的一位臆想的主人公呢?突然,他的好奇心大发,念了起来:

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为了挽救这个幼小娇嫩的生命,我同死神足足搏斗了三天三夜。他得了流感,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在他床边坐了四十个小时。我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在他烧得灼手的额头上。白天黑夜都握着他那双抽搐的小手。第三天晚上我全垮了。我的眼睛再也抬不起来了,眼皮合上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硬椅子上坐着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在这期间,死神夺去了他的生命。这逗人喜爱的可怜的孩子,此刻就在那儿躺着,躺在他自己的小床上,就和他死的时候一样,只是把他的眼睛,把他那聪明的黑眼睛合上了,把他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白衬衫上,床的四个角上高高地点燃着四支蜡烛。我不敢看一下,也不敢动一动,因为烛光一晃,他脸上和紧闭的嘴上就影影绰绰的,看起来就仿佛他的面颊在蠕动,我就会以为他没有死,以为他还会醒来,还会用他银铃似的声音对我说些甜蜜而稚气的话语。但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愿意再往床上看,以免再次怀着希望,也免得再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你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此刻你完全感觉不到,正在嬉戏取闹,或者正在跟什么人寻欢作乐、调情狎昵呢。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与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

我拿了第五支蜡烛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上给你写信。因为我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我那死去的孩子,而不倾诉我的衷肠。在这可怕的时刻要是我不对你诉说,那该对谁去诉说!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也许我无法跟你完全讲清楚,也许你不了解我——我的脑袋现在昏昏沉沉的,太阳穴不停地在抽搐,像有槌子在擂打,四肢感到酸痛。我想,我发烧了,说不定也染上了流感。现在流感正挨家挨户地蔓延,这倒好,这下我可以跟我的孩子一起去了,也省得我自己来了结我的余生。有时我眼前一片漆黑,也许这封信我都写不完——但是我要振作起全部精神,来向你诉说一次,只诉说这一次,你,我的亲爱的,与我素昧平生的你。

我想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向你倾吐;我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当我死了,你再也不用答复我了,现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热,如果这病魔真正意味着我生命的终结,这时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假如我会活下来,那我就要把这封信撕掉,并且像我过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样,我将继续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那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一生,诉说她那属于你的一生,从她有意识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生命始终是属于你的。作为一个死者,我再也无所求了,我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慰藉。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请你相信我这颗痛苦的心匆匆向你吐露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讲的一切,我要求你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在其独生子去世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吐露我的整个一生,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它像一个蒙着灰尘、布满蛛网、散发着霉味的地窖,对它里面的人和事,我的心里早已忘却。你来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所房子里,现在你就在这所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也住在那层楼上,正好在你对门。你一定记不得我们了,记不得那个贫苦的会计师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那个尚未完全发育的瘦小的孩子了——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地过着我们小市民的穷酸生活——你或许从来没有听到过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房间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访,也没有人来打听我们。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过了十五六年了,不,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激情满怀地想起了每一件事,我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是今天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从那时才开始。请耐心,亲爱的,我要向你从头诉说这一切,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不要疲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感到疲倦啊!

你搬进我们这所房子来以前,你的屋子里住的那家人又丑又凶,又爱吵架。他们自己穷困潦倒,却最恨邻居的贫困,也就是恨我们的穷困,因为我们不愿跟他们那种行为粗野的人沆瀣一气。这家男人是个酒鬼,常打老婆;哐啷哐啷摔椅子、砸盘子的响声常常在半夜里把我们吵醒。有一回那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跟在她后面狂呼乱叫,直到大家都从屋里出来,警告那汉子,再这么闹就要去叫警察了,这场戏才算收场。我母亲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交往,也不让我跟他们的孩子说话,为此,这帮孩子一有机会就对我进行报复。要是他们在街上碰见我,就跟在我后边喊脏话,有一回还用硬实的雪球砸我,打得我额头上鲜血直流。全楼的人都本能地恨这家人。突然有一次出了事——我想,那汉子因为偷东西给逮走了——那女人不得不收拾起她那点七零八碎的东西搬走,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口气。楼门口的墙上贴出了出租房间的条子,贴了几天就拿掉了,消息很快从清洁工那儿传开,说是一位作家,一位文静的单身先生租了这套房间。那时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这套房间给原住户弄得油腻不堪,几天之后油漆工、粉刷工、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拾掇房间了,敲敲锤锤,又拖地、又刮墙,但我母亲对此倒很满意,她说,这下对门又脏又乱的那一家终于走了。而你本人在搬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你的面:全部搬家工作都由你的仆人照料,那个个子矮小、神情严肃、头发花白的管事的仆人,他轻声细语地、一板一眼地以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一切。他使我们大家都很感动。首先,因为有一位管事的仆人在我们这所郊区楼房里,是件很新奇的事;其次,他对所有的人都非常客气,但并不因此而降格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仆人,和他们好朋友似的山南海北地谈天。从第一天起他就把我母亲看作太太,恭恭敬敬地向她打招呼,甚至对我这个丑丫头,也总是既亲切又严肃。每逢他提到你的名字,他总带着某种崇敬,一种特殊的尊敬——大家马上就看出,他对你的关心远远超出了普通仆人的程度。为此我多么喜欢他、多么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啊!虽然我忌妒他时时可以在你身边侍候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简直是可笑的小事都告诉你,为的是让你了解,从一开始你对我这个既腼腆又胆怯的孩子就具有那样的魔力。在你本人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之前,你身上就围上了一圈灵光,一道富贵、奇特和神秘的光华——我们所有住在这幢郊区小楼里的人(这些生活天地非常狭小的人,对自己门前发生的一切新鲜事总是十分好奇的),都在焦躁地等着你搬进来。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看到楼前停着搬家具的车,这时对你的好奇心才在我心里猛增。家具大都是笨重的大件,搬运工已经抬到楼上去了,现在正在把零星小件拿上去。我站在门口望着,对一切都感到很惊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那样稀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印度神像、意大利雕塑、色彩鲜艳的巨幅绘画,最后是书,那么多、那么好看的书,以前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些书都堆在门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来,用小棍和掸帚仔仔细细地掸掉书上的灰尘。我好奇地围着那越堆越高的书堆蹑手蹑脚地走着,你的仆人并没有叫我走开,但也没有鼓励我待在那里,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虽然我很想摸一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好从旁边怯生生地看看书名: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的文字我不认识。我想,我会看上几个小时的。这时我母亲把我叫进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法不想你,而这还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呀。我自己只有十来本便宜的、破硬纸板装订的书,这几本书我爱不释手,一读再读。这时我在冥思苦想: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而且都看过了,还懂得所有这些文字,他还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想到那么多书,我心里就滋生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敬畏之情。我在心里设想着你的模样:你是个老人,戴了副眼镜,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点儿像我们的地理教员,只是善良得多、漂亮得多、温和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就肯定你是漂亮的,因为当时我还把你想象成一个老人呢。就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一次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窥伺,还是没能见到你的面——这又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终于在第三天我看见了你,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和我孩子气的想象中的天父般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我梦见的是一位戴眼镜的慈祥的老人,现在你来了——你,你的样子还是和今天一样,你,岁月不知不觉地在你身上流逝,但你却丝毫没有变化!你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梯的时候总是以你那种无比轻快的、孩子般的姿态,老是一步跨两级。你手里拿着帽子,我以无法描述的惊讶望着你那表情生动的脸,脸上显得英姿勃发,一头秀美光泽的头发:真的,我惊讶得吓了一跳,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修长笔挺、多么标致潇洒。这事不是很奇怪吗?在这第一秒钟里,我就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你是非常独特的,我和所有别的人都意想不到地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你在事业上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我无意中感觉到后来每个人都在你身上感觉到的印象,那就是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开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阴暗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一面——这个最最隐蔽的两面性,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的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来说,你是一个多大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呀!一个大家对他怀着敬畏的人,因为他写过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颇有名气,现在突然发现他是个英俊潇洒、像孩子一样快乐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还要对你说吗?从今天起,在我们这所楼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天地里,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兴趣的了。我把一个十三岁姑娘的全部强劲、全部缠住不放的执拗劲一股脑儿都用来窥视你的生活、窥视你的起居了。我观察你,观察你的习惯,观察到你这儿来的人,这一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加了我对你本人的好奇心,因为来看望你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这就反映了你性格上的两重性。到你这里来的有年轻人、你的同学以及一帮衣衫褴褛的大学生,你跟他们有说有笑,忘乎所以;有时又有一些坐小汽车来的太太;有一回歌剧院的经理、那位伟大的乐队指挥来了,过去我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远远地见到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到你这里来的人再就是些还在商业学校上学的小姑娘,她们扭扭捏捏地倏地一下就溜进了门去。总而言之,来的人里女人很多,很多。这一方面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一天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看见一位太太头上蒙着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才十三岁呀,我以狂热的好奇心来探听和窥伺你的行动,孩子的心目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我亲爱的,那一天,那一刻,我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你的那一天、那一刻,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和一个女同学散了一会儿步,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一停,你就以你那焦躁、敏捷的姿态——这姿态至今还使我对你倾心——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要进门去。一种下意识逼着自己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们两人差点儿撞个满怀,你以那种温暖、柔和、多情的眼光望着我,这眼光就像是脉脉含情的表示,你还向我微微一笑——是的,我不能说是别的,你向我脉脉含情地微微一笑,并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说:“多谢啦,小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此刻起,从我感到了那柔和的、脉脉含情的目光以来,我就属于你了。后来不久我就知道,对每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对每个卖给你东西的女店员,对每个给你开门的侍女,你一概投以你那拥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目光,你那天生的诱惑人的目光。我还知道,在你身上这目光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心仪和爱慕,而是因为你对女人所表现的脉脉含情,所以你看她们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就使你的眼光变得柔和而温暖了。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对此毫无所感,我心里像团烈火在燃烧。我以为你的柔情只是给我的,只是给我一人的,在这瞬间,我这个尚未成年的丫头的心里,已经感到是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属于你了。“这个人是谁?”我的女伴问道。我不能马上回答她。我不能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就在这一秒钟里,这唯一的一秒钟里,我觉得你的名字是神圣的,它成了我的秘密。“噢,一位先生,住在我们这座楼里。”我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地说。“那他看你的时候你干吗要脸红啊?”我的女伴使出了一个爱打听的孩子的全部恶毒劲儿冷嘲热讽地说。正因为我感到她的嘲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一下子升到我的脸颊,感到更加火烧火燎。我狼狈至极,态度变得甚为粗鲁。“傻丫头!”我气冲冲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她勒死。但是她却笑得更响,嘲弄得更加厉害,直到我感到盛怒之下泪水都流下来了。我就把她甩下,独自跑上楼去。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许多女人对你这个宠惯了她们的人常常说这句话。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因为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让人不抱希望,曲意逢迎,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热情奔放;它与成年女人那种欲火中烧的、本能的挑逗性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他们的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余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滥用自己的感情,在卿卿我我中把自己的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爱情的事,读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书。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的共同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玩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爱情,就像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但是我,我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了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就是你!我在梦里见到你,把你当作知音:我父亲早就去世了,我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悲悲戚戚,她靠吃养老金过活,生性怯懦,掉片树叶还生怕砸了脑袋,所以我和她并不十分相投;那些开始沾上了行为不端的坏毛病的女同学又使我感到厌恶,因为她们轻佻地玩弄那在我心目中视为最高的激情的东西——因此我把原先散乱的全部激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一再急不可待地想喷涌出来的整个心都一股脑儿向你掷去。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任何比喻都不为过——你就是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人间万物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和你有关系,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个样。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太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成了第一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往往每天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书的;突然我以有点儿近乎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来了,这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利索,让你喜欢;我那条旧学生裙(是我母亲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侧打了一个四方的补丁,我感到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丁,因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的时候,总是把书包压在那个补丁上,我吓得直哆嗦,生怕被你看出来。但是这是多傻啊!你后来再也没有,几乎是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再说我,我整天都在等着你,窥伺你的行踪,除此之外可以说是什么也没做。我们家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从这个小圆孔里可以看到对面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不,别笑我,亲爱的,就是今天,就是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这个窥视孔是我张望世界的眼睛,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了本书,整个下午地坐在那里,坐在前屋里恭候你,生怕妈妈疑心,我的心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你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鸣。我时刻为了你,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绷得紧紧的怀表的发条没有一丝感觉一样。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转动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个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不久就认识并且能够一个个区分你那些朋友,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我去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手,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在我心目中它是神圣的,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去看看你那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这样虽然看不见你,但是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在那里。你出门去的那几个星期——我每次见那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几个星期我活着像死了一样,毫无意义。我满脸愁云,百无聊赖,茫然若失,不过我得时时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上看出我心头的绝望。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全是些怪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的蠢事。我该为这些事而害臊,但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的爱情从来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更为纯洁、更为热烈的了。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连我的面貌还不认识,因为每当我在楼梯上碰到你,而又躲不开的时候,由于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头打你身边跑走,就像一个人为了不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进水里一样。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那些你早已忘怀的岁月,给你展开你生活的全部日历;但是我不愿使你厌倦,不愿折磨你。我要讲给你听的,只有我童年时期最最美好的那次经历,我请你不要嘲笑我,因为这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件天大的大事。一定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你的仆人打开房门,把那几条他已经拍打干净的、沉重的地毯拽进屋去。他,这个好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一时胆大包天,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我帮他一把。他很惊讶,但还是让我帮了他,这样我就看见了你的寓所的内部,你的天地,你常常坐的书桌,桌上的一个蓝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朵鲜花,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你的书——我只能告诉你,我当时怀着多么大的崇敬,甚至虔诚的仰慕之情啊!对你的生活我只是匆匆地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仆人,是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是这么看了一眼,我就把整个气氛吸进了胸里,这就有了入梦的营养,就能无休止地梦见你,无论醒着还是睡着。

这,这飞快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最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时刻讲给你听,好让你这个并不认识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觉到有一个生命在依恋着你,并为你而消殒。这个最最幸福的时刻我要告诉你,还有那个时刻,那个最最可怕的时刻也要告诉你,可惜这两个时刻是互相紧挨着的。为了你的缘故——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一切都忘掉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对任何人都不关心。我没有注意到,一位年纪稍长的先生,一位因斯布鲁克的商人,我母亲的远亲,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每回都待得很久,是的,这倒使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便可以独自待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这可是我的最大最大的、我的唯一的幸福!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她房间里,说要跟我一本正经地谈一谈。我的脸都吓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她会不会感觉到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你,就是这个秘密,这个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但是妈妈自己却感到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她平素是从来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挨她坐着,然后吞吞吐吐、羞怯地开始说,她的亲戚是个鳏夫,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了我,就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头:我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全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结结巴巴地勉强说出这句话来。“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斐迪南在那里有座漂亮的别墅。”别的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发黑。后来我知道,当时我晕倒了;我听见母亲对等候在门后的继父悄声说话,我突然伸开双手往后一仰,随后就像块铅似的摔倒了。以后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我,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反抗她那说一不二的意志的,这些我都无法向你描述了。就是现在,一想到这件事,我正在写信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抗就显得纯粹是耍牛脾气,故意作对,成心找别扭。谁也不再跟我说了,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行李,等我回到家里,总是不是少了这样,就是卖了那件。我看着我们的屋子,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搬家具的人正在包装东西,把什么都搬走了。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母亲和我每人一张的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睡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的一天,我怀着一种突然的果断心情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是不能活的。除了你,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解救办法。我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那绝望的时刻我究竟能不能头脑清楚地进行思考,这些我永远也说不出来,可是我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穿着学生装——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门你那里去。不,我不是走去的:我两腿发僵,全身哆嗦着,被一种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到你的门口。我已经对你说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跪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个女仆、做个奴隶,我怕你会对一个十五岁姑娘的这种纯真无邪的狂热感到好笑的,但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冰冷的楼道里,由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可是又被一种捉摸不到的力量推着朝前走;我又是如何把我的胳膊,那颤抖着的胳膊,可以说是硬从自己身上扯开,抬起手来——这场搏斗虽只经历了可怕的几秒钟,但却像是永恒的——用手指去按你门铃的电钮,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再笑了。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的耳朵里回响,随之而来的是沉寂,之后——这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你是不是来开门。

但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出去了,约翰可能是为你办事去了。于是我就蹒跚地——单调刺耳的门铃声还在我的耳边震响——回到我们满目凄凉、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筋疲力尽地一头倒在一条花呢旅行毯上,这几步路走得我疲乏之至,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似的,虽然疲惫不堪,可是他们把我拉走之前我要见到你、跟你说话的决心依然在燃烧,并未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并没有一丝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不懂,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见到你,只想再见一次,紧紧地抱着你。于是整整一夜,这漫长的、可怕的整整一夜,亲爱的,我都在等待着你。母亲刚一上床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前屋里,侧耳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着,而这可是一个冰冷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不堪,四肢疼痛,想坐一坐,可是屋里连张椅子都没有了,于是我就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里嗖嗖地吹进股股寒风。我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又没有拿毯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骨节眼里都感到刺痛;我倒是不想要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这是很难受的,我的两只脚痉挛了,紧紧蜷缩在一起,我的胳膊颤抖着: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在这漆黑的夜里,可真把人冻死了。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下面开大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上楼梯的脚步声。顿时我身上的寒意全然消失,一股热流在我心头激荡,我轻轻地开了房门,准备冲到你面前,伏在你的脚上……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忽闪忽闪地照到了楼上。我哆哆嗦嗦地握着房门的把手。来的人果真是你吗?

是,是你,亲爱的——但你不是独自一人。我听到一阵挑逗性的轻笑,绸衣服拖在地上发出的窸窣声和你低声细语的说话声——你是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挨过这一夜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他们就把我拖往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反抗了。

我的孩子已在昨天夜里去世了——如果我当真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那我又将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明天要来人了,那些陌生的、黑炭似的大个儿笨汉子,他们将抬一口棺材来,收殓我那可怜的、我那唯一的孩子。也许朋友们也会来,送来花圈,但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顶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对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们又能帮得了我些什么呢?我知道,这以后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可怕的了,这一点我那时就体会到了。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没有尽头的两年岁月里,即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时候,像个囚犯,像个被摒弃的人似的生活在家里的两年时间里,就体会到了这一点。继父是个生性平和、寡言少语的人,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弥补她无意之中所犯的过失,所以对我的一切要求总是全部给予满足,年轻人围着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对他们一概加以拒绝。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他们给我买的新花衣服我不穿,我不肯去听音乐会,不肯去看戏,或者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地去郊游。我几乎连胡同都不出:你会相信吗,亲爱的,我在这座小城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上十条?我悲伤,我要悲伤,看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再有,我怀着一股热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让别的事情来转移这种热情。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你,一次一次地、反反复复地重温对你的数百件细小的回忆,每次见你啦,每次等你啦,就像在剧院里似的,让这些细小的插曲一幕幕从我的心里闪过。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时期还都历历在目,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我都感到如此灼热和新鲜,仿佛是昨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写的书我全都买了,要是报上登有你的名字,那这天就像节日一样。你相信吗?你的书里每一行我都能背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从你的书里抽出一行来念给我听,今天,隔了十三年,我还能接着念下去,就像在梦里一样,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文。整个世界,只是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阅音乐会和首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会使你感兴趣;一到黄昏,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想象着:现在你进了剧场大厅,现在你坐下来了。这事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在一次音乐会上见过你。

可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说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这些疯狂的、自己糟蹋自己的,这些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干什么呢?把这些告诉一个对此一无所感、毫无所知的人干什么呢?那时我不确实还是个孩子吗?我长到十七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街上转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能使我火冒三丈。因为想着和别人,而不是和你谈恋爱,即使只是拿恋爱开个玩笑,我也觉得简直是闻所未闻、难以理解的,在我看来,受勾引本身就已经犯了罪。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发而变得更加炽烈、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当时在那个女孩子、那个去按你的门铃的女孩子的朦胧的意识中没能预感到的东西,现在成了我的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都说我怕羞(我咬紧牙关,关于我的秘密,一个字也不露出来),但是在我心里却滋长了钢铁般的意志。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点上: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去。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别人看来,我的这个愿望也许是荒谬的、不可理解的。我的继父颇有资财,他把我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我直闹着要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后来终于达到了这个目的。我来到维也纳的一个亲戚家,在一家服装店里当职员。

在一个雾蒙蒙的秋日,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我到维也纳以后第一程路是往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电车开得多慢呀,每停一站都使我感到恼火——一直奔到那座楼房前面。你的窗户亮着灯,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听的声音。这座城市,这座曾经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四周喧嚣嘈杂的城市,现在才有了生气,我现在才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你就在近旁,你,我那永恒的梦。我并没有感觉到,无论隔着多少峡谷、高山、河流,或是在你和我闪着喜悦光芒的目光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玻璃,我对于你的意识来说,实际上都是一样遥远的。我抬头仰望,仰望,这儿有灯光,这儿是楼房,你就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世界。关于这一时刻,我已经做了两年的梦了,现在总算赐给了我,这个漫长的、柔和的、云遮雾绕的夜晚,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灯熄灭以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这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要干到六点钟才结束,活计很重、很累,但我很喜欢;因为工作很杂乱,我对自己内心的不安也就感到不那么痛楚了。等到卷帘式铁百叶门在我身后咣当一声落了下来,我就直奔我心爱的目的地。只要看你一眼,只想碰见你一次,只想用我的目光远远地再次抚摸你的脸庞——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大约一个星期后,我终于遇见了你,而且恰恰在我没有预料到的那一瞬间:我正抬头朝你的窗户张望的时候,你横穿马路过来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小姑娘,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感到热血涌上我的面颊;违背我渴望看见你的眼睛的冲动,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像是有人在追我似的,从你身边一溜烟似的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胆怯的逃遁而感到羞愧,因为现在我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的:我想遇见你,我在找你,过了那么多渴望的、难熬的岁月,我希望你能认出我来,希望你注意到我,希望你爱上我。

但是你好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我,虽然每天晚上,无论是纷飞的大雪,还是维也纳凛冽刺骨的寒风,我都站在你那条胡同里,我往往白等几小时,有时候等了半天以后,你终于在朋友的陪伴下从屋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当我看见一位陌生女人同你紧挽胳膊一起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成人意识,我的心突然颤了一下,把我的灵魂也撕裂了,这时我感觉到对你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情。我并没有吃惊,我在儿童时代就已经知道女人是陪伴你的常客,可是现在却使我突然感到有种肉体上的痛苦,我心里那根感情之弦绷得紧紧的,对你跟另一个女人的这种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感到非常敌视,同时自己也很想得到。我当时有种孩子气的自尊心,也许今天还保留着,所以一整天没有到你的屋子跟前去:但是这个抗拒和愤恨的空虚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呀!第二天晚上,我又低声下气地站在你的房子跟前,等呀等,就像我的整个命运都站在你那关闭的生活之前似的。

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经看见你远远地过来了,我就振作起自己的意志,别又躲开你。说也凑巧,有辆货车停在街上要卸货,因而把马路堵得很窄,你就只好紧挨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它刚遇到我全神贯注的目光,就立即变成了——回忆起心里的往事,使我猛然一惊!——你那种勾引女人的目光,变成了那温存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那拥抱式的、盯住不放的目光,这目光从前曾把我这个小姑娘唤醒,使我第一次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恋爱的女人。有一两秒钟之久,你的目光就这样凝视着我的目光,而我的目光却不能,也不愿意离开你的目光——随后你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出于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我转过头来,看见你停住了,正在回头看我。从你好奇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的神态里,我立刻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亲爱的,我怎么来向你描述那一瞬间的失望呢——当时我是第一次遭受到没有被你认出来的命运啊,这种命运贯穿在我的一生中,并且还带着它离开人世;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还没有被你认出来。我怎么来向你描述这种失望呢!因为你看,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中,我时刻都想着你,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象我们在维也纳的第一次重逢,根据自己的情绪状态,做着最幸福的和最可怕的梦。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切我都在梦里想过了;在我心情阴郁的时候,我设想过,你会拒我于门外,你会鄙视我,因为我太卑微、太丑陋、太不顾羞耻。你各种各样的怨恨、冷酷、淡漠,这一切我在热烈的幻想中都经历过了——可是这一点,这最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在我心情最阴郁、自卑感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敢去考虑过,你根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啊,那是你教我懂得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少女、一个女人的脸想必是变化多端的东西。因为脸通常只是一面镜子,时而是热情的镜子,时而是天真烂漫的镜子,时而又是疲惫的镜子,镜子中的形象极易流逝,所以一个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记一个女人的容貌,因为年龄就在这面镜子里带着光和影逐渐流逝,因为服装会把一个女人一下打扮成这样,等会儿又变成那样。那些听天由命的女人,她们才是真正的智者。可是当时我这样一个少女,我对你的健忘还不能理解,因为由于我自己毫无节制、时刻不停地想着你,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幻景,以为你也一定常常想着我,在等着我;如果我知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压根儿连想都没有想过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的目光使我清醒了,你的目光表示,你一点儿也不认识我了,关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之间,你竟连一根蛛丝那样的些微记忆也没有了。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如梦初醒,第一次跌到了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你那时没有认出我来。两天以后我们再次相遇,你的目光带着点儿亲昵的神情周身打量着我,这时你依旧没有认出我就是曾经爱过你的、是被你唤醒的那个姑娘,你只认出我是那个漂亮的、十八岁的姑娘,两天以前曾在同一地点同你迎面相逢。你亲切而惊讶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柔的微笑。你又从我的身边走过去,马上又放慢了脚步;我颤抖,我狂喜,我祈祷,但愿你来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为你而充满了活力;我也放慢了脚步,没有躲开你。突然,我没有回头便感觉到你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这回我可以第一次听到你对我说话的可爱的声音了。这种期待的心情几乎使我软瘫了,我担心自己可能不得不停下来,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你用你特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跟我攀谈,仿佛我们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啊,你没有感觉出我这个人,你也从来没有感觉出我的生活!——你跟我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泰然自若,甚至我也能够跟你答话了。我们一起走了一条胡同,这时你问我,是否愿意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说:“行。”我怎敢拒绝你呢?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这家饭馆在哪里吗?啊,不,你一定跟其他这样的晚餐分不清了,因为在你的心目中,我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数万个女人中的一个,许许多多不胜枚举的风流艳遇中的一桩罢了,你有什么好想起我来的。我说得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跟我说话,我就感到无限幸福了。我不愿意由于一个问题、一句愚蠢的话而白白浪费一秒钟。我永远不会忘记感谢你的这个时刻,你的心里满满地盛着我的热情的崇敬,你的举止如此温存风雅,轻松愉快,识体知礼,毫无迫不及待的妄为,没有匆忙的谄媚讨好的表示,从第一个瞬间起,就亲切自重,如逢知己,即使并没有早就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你,那么单凭这一点,你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啊,你可不知道,我傻乎乎地等了你五年,你没有使我失望,你简直使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起身离去。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忙着回家、是否还有点儿时间。我怎么能瞒着你,怎么能不告诉你我乐意听从你的意愿呢!我说,我还有时间。随后,你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问我是否愿意上你那里聊一会儿。“好啊!”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随后我立即发现,你对我如此迅速的允诺,感到有点儿难堪或者高兴,反正显然感到十分意外。今天我明白了你的这种惊异:我知道,一个女人,即使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委身于人,但是她们通常总要否认自己有这种打算,还要装出一副惊恐万状或者怒不可遏的样子,非等男人再三恳求,说一通弥天大谎,赌咒发誓并做出种种许诺,这才愿意平息下来。我知道,也许只有那些吃爱情饭的妓女,或是幼稚天真、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才会兴高采烈地满口答应那样的邀请。但是在我心里,这件事只不过是——你怎么能料想得到呢——化成了语言的心愿,千百个白天黑夜所凝聚、而现在突然迸发的相思而已。总之,当时你很吃惊,我开始使你对我产生兴趣了。我觉察到,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你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某种惊异的神情从侧面打量着我。你的感觉,你那对于一切人性的东西具有魔术般的十拿九稳的感觉,在这里你立即在这位漂亮的、柔顺的姑娘身上嗅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嗅出了一个秘密。于是,你好奇心大发,我觉察到,你想从一连串拐弯抹角的、试探性的问题着手,来摸清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你,我宁可显得傻里傻气的样子,也不愿对你泄露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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