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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1:4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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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闻一多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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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手与琴师

鼓手与琴师试读:

红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的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Keats

这里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宽无边,深无底;

四季里风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来休息;

满天糊着无涯的苦雾,

压着满河无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着,河岸上

反起了不断的波澜,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尽了多少的欣欢!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驯,

一转眼被虚荣又煽癫!

鞭下去,煽起来,

又莫非是金钱的买卖。

黑夜哄着聋瞎的人马,

前潮刷走,后潮又挟回。

没有真,没有美,没有善,

更哪里去找光明来!

但不怕那大泽里,

风波怎样凶,水兽怎样猛,

总难惊破那浅水芦花里

那些小草的幽梦,——

一样的,有个人也逃脱了

河岸上那纷纠的樊笼。

他见了这宽深的大河,

便私心唤醒了些疑义:

分明是一道河,有东岸,

岂有没个西岸的道理?

啊!这东岸的黑暗恰是那

西岸的光明的影子。

但是满河无期的死睡。

撑着满天无涯的雾幕;

西岸也许有,但是谁看见?

哎……这话也不错。“恶雾遮不住我,”心讲道,“见不着,那是目的过!”

有时他忽见浓雾变得

绯样薄,在风翅上荡漾;

雾缝里又筛出些

丝丝的金光洒在河身上。

看!那里!可不是个大鼋背?

毛发又长得那样长。

不是的!倒是一座小岛

戴着一头的花草:

看!灿烂的鱼龙都出来

晒甲胄,理须桡;

鸳鸯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里,睡着觉了。

鸳鸯睡了,百鳞退了——

满河一片凄凉;

太阳也没兴,卷起了金练,

让雾帘重往下放:

恶雾瞪着死水,一切的

于是又同从前一样。“啊!我懂了,我何曾见着

那美人的容仪?

但猜着蠕动的绣裳下,

定有副美人的肢体。

同一理:见着的是小岛,

猜着的是岸西。”“一道河中一座岛,河西

一盏灯光被岛遮断了。”

这语声到处,是有些人

鹦哥样,听熟了,也会叫;

但是那多数的人

不笑他发狂,便骂他造谣。

也有人相信他,但还讲道:“西岸地岂是为东岸人?

若不然,为什么要划开

一道河,这样宽又这样深?”

有人讲:“河太宽,雾正密。

找条陆道过去多么稳!”

还有人明晓得道儿

只这一条,单恨生来错——

难学那些鸟儿飞着渡,

难学那些鱼儿划着过,

却总都怕说得:“搭个桥,

穿过岛,走着过!”为什么?

时间的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的烦恼去了,今日的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的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的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那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那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面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黑暗好比无声的雨丝,

慢慢往世界上飘洒……

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

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

单剩那喷水池

不怕惊破别家的酣梦,

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自玩耍。

饭后散步的人们,

好象刚吃饱了蜜的蜂儿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

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

是花色的美丑?

是蜜味的厚薄?

是女王的专制?

是东风的残虐?

啊!神秘的黄昏啊!

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

这辈嚣喧的众生

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印象

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

只在火车窗口像走马灯样旋着。

仿佛死在痛苦的海里泅泳——

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

在噤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

是簇簇的杨树林攒出禾面。

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

骍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

向地母哀求世界的一线命脉。

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

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

拥着一个安闲,快乐,了无知识的灵魂,

长眠,美睡,禁止百梦的纷扰。

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的影子,像堆大蛇,

横七竖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的侣伴!

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竞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的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的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可怜的鸟儿,它如今回了,

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的代价,美的罪孽!

风波

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

哪知他会烧的这样狂!

他虽散满一世界的异香,

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

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

满天,把我的两眼障瞎了;

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

像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地讲:(但你的心也雷样地震荡)“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

一个好教训哦!”说完了笑着。

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

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的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濛濛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她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她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她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暗,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

泛滥横流着,

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的意志。

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平他那难看的皱纹。

两岸的绿杨争着

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

原来哪里是尽头?

是视线的长度不够!

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

你将怎样叫我消遣呢?

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

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

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

好攒进些路人的心里烘着吧!

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

这一副腥秽的躯壳!

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吧!

深夜的泪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沉默的寒潭!

澈虚的古镜!

行人啊!

回转头来,

照照你的颜容吧!

啊!这般憔悴……

轻柔的泪,

温热的泪,

洗得净这仆仆的征尘?

无端地一滴滴流到唇边,

想是要你尝尝它的滋味;

这便是生活的滋味!

枕儿啊!

紧紧地贴着!

请你也尝尝它的滋味。

唉!若不是你,

这腐烂的骷髅,

往哪里靠啊!

更鼓啊!

一声声这般急切;

便是生活的战鼓吧?

唉!擂断了心弦,

搅乱了生波……

战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个究竟?

啊!宇宙的生命之酒,

都将酌进上帝的金樽。

不幸的浮沤!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哪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澎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啊!我的灵魂的灵魂!

我的生命的生命,

我一生的失败,一生的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的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的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的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的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

薄泥到处啮人的鞋底。

凉飔挟着湿润的土气

在鼻蕊间正冲突着。

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

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

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

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

春雨过了,芽儿刚抽到寸长,

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

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

还没有赶上春的榆枝,

印在鱼鳞似的天上;

像一页淡蓝的朵云笺,

上面涂了些僧怀素的

铁画银钩的草书。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着寥阔的天宇,

盘算它明日的荣华——

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

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

春啊!明显的秘密哟!

神圣的魔术哟!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的力气,

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

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春之末章

被风惹恼了的粉蝶,

试了好几处的枝头,

总抱不大稳,率性就舍开,

忽地不知飞向哪里去了。

啊!大哲的梦身啊!

了无粘滞的达观者哟!

太轻狂了哦!杨花!

依然吩咐两丝粘住吧。

娇绿的坦张的荷钱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着,

一心地默祷并且赞美他——

只要这样,总是这样,

开花结实的日子便快了。

一气的酣绿里忽露出

一角汉纹式的小红桥,

真红得快叫出来了!

小孩儿们也太好玩了啊!

镇日里蓝的白的衫子

骑满竹青石栏上垂钓。

他们的笑声有时竟脆得像

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一般。

小孩们总是这样好玩呢!

绿纱窗里筛出的琴声。

又是画家脑子里经营着的

一帧美人春睡图:

细熨的柔情,娇羞的倦致,

这般如此,忽即忽离,

啊!迷魂的律吕啊!

音乐家啊!垂钓的小孩啊!

我读完这春之宝笈的末章,

就交给你们永远管领着吧!

初夏一夜的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夕阳将诗人交付给烦恼的夜了,

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了吧!”

紫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

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的胸前。

阴风的冷爪子刚扒过饿柳的枯发,

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

贴在山腰下佝偻得可怕的老柏,

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

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

但依旧努力地叫着水国的军歌。

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

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的胆子?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

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

请他放心睡去,……世界哪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蹋到这样,

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

红荷之魂(有序)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的《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的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的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的文章啊!雏凤的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吧!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吧!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的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坦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的虔诚,

可爱的——圆满的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吧!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的势力

蚕食了泽国的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的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的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的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跪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的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象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

可能指示我我的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象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活之火的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的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的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

已被海风吹熄了;

跟着有一缕犹疑的轻烟,

左顾右盼。

不知往哪里去好。

啊!解体的灵魂哟!

失路的悲哀哟!

在黑暗的严城里,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

诗人的尸肉在那里仓皇着,

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呢。

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

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

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

好在这阴城里面,

为我照出一条道路。

烛又点燃了,

那时我便作个自然的流萤,

在深更的风露里,

还可以逍遥流荡着,

直到黎明!

莲蕊间酣睡着的骚人啊!

小心那成群打围的飞蛾,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哦!

玄思

在这黄昏的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的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火柴

这里都是君王的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忆菊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的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的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的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的杰作啊!

啊!东方的花,骚人逸士的花呀!

那东方的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的化身吧?

那祖国的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的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华胄的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的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晴朝

一个迟笨的晴朝,

比年还现长得多。

像条懒洋洋的冻蛇,

从我的窗前爬过。

一阵淡清的烟云

偷着跨进了街心……

对面的一带朱楼

忽都被他咒入梦境。

栗色汽车像匹骄马

休息在老绿阴中,

瞅着他自身的黑影。

连动也不动一动。

傲霜的老健的榆树

伸出一只粗胳膊,

拿在窗前的日光里。

翻金弄绿,不奈乐何。

除了门外一个黑人

薙草,刮刮地响声渐远,

再没有一息声音——

和平布满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里;

但是在我的心内

若果也有和平的形迹,

那是一种和平的悲哀。

地球平稳地转着,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我也不是不会笑,

泪珠儿却先滚出来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将照遍了朱楼的四面;

永远照不进的是——

游子的漆黑的心窝坎!

一个厌病的晴朝,

比年还过得慢,

像条负创的伤蛇,

爬过了我的窗前。

我是一个流囚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黄昏时候,

他们把我推出门外了,

幸福的朱扉已向我关上了,

金甲紫面的门神

举起宝剑来逐我;

我只得闯进缜密的黑暗,

犁着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壮阁的飞檐,

像只大鹏的翅子

插在浮沤密布的天海上:

卍字格的窗棂里

泻出醺人的灯光,黄酒一般地酽;

哀宕淫热的笙歌,

被激愤的檀板催窘了,

螺旋似的锤进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觉轻去一半,

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乐——严懔的快乐——

抽出他的讥诮的银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乐的罪人,

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这里随便打溷呢?

走吧!再走上那没有尽头的黑道吧!

唉!但是我受伤太厉害;

我的步子渐渐迟重了;

我的鲜红的生命,

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皮树上。

硕健的杨树,

裹着件拼金的绿衫,

一只手叉着腰,

守在池边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墙脚下微笑。

白杨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竖在石青色的天空里发呆。

成年了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脸儿,

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

园内

序曲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你若唱到园内之“今日”,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村塾里总角的学童,

走珠似的背诵他的课本。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你当想起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风旗飘舞的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一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镝似的音调,

射破这坚固的寂寥!

但是雀儿终叫不出来,

寂寥还封锁在园内。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雨水泡着的朱扉,

才剩下些银红的霞晕,

雨水洗尽了昨日的光荣。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金黄釉的琉璃瓦

是条死龙的残鳞败甲,

飘零在四方上下。

在这阴霾的寂寥里,

大理石、云母石、青琅玕、汉白玉,

龟坼的阶墀、矢折的栏柱……

纵横地卧在蓬蒿丛里,

像是曝在沙场上的战骨。

在这悲酸的寂寥里,

长发的柳树还像宫妃,

瞰在胶凝的池边饮泣,饮泣……

半醒的蜗牛在败壁上

拖出了颠斜错杂的篆文,

仿佛一页写错了的历史。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尪瘠的月儿常挂起在松枝上,

像煞一个缢死的僵尸;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疯魔的月儿在松枝上缢死。

在这无聊的寂寥里,

坍碎了的王宫变成一座土地庙;

颤怯的农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进园来,

悄悄地烧了香,磕了头,

又悄悄地溜出园去……

寂寥又封锁在园内了。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闷阴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无聊赖。二

好了!新生命胎动了!

寂寥的园内生了瑞芝,

紫的灵芝,白的灵芝,

妆点了神秘的芜园。

灵芝生了,新生命来了!

好了,活泼泼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挤进园来了。

饿着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

从长城东头,穿过山海关,

裹着件大氅,跑进园来了:

从长城西尾,穿过潼关,

坐在驴车里拉进园来了。

从三峡的湍流里救出的少年

病恹恹地踱进园里来了;

漂过了南海,漂过了东海,

漂过了黄海,漂过了渤海的少年,

摇着团罗扇,闯进园里来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

碧衫儿荡着西湖的波色,

翩翩然飘进园里来了。

少年们来了,灵芝生满园内,

一切只是新鲜,一切只是明媚,

一切只是希望,一切只是努力;

灵芝不断地在园内茁放,

少年们不断地在园内努力。三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浸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晨星没了

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在紫铜盖的穹窿上,

金光燃在龙鳞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楼顶的旗杆上,

金光洒在战巍巍的松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的桃颊上。

少年在太阳的跸道之旁,

瞻望六龙挽着的云发轫,

仿佛诚惶诚恐的村童,

遥望着帝王的法驾西幸,

无限的敬仰,无限的欣羡,

充满了他那蒙稚的心灵。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红荷招展在他脚底,

旭日灿烂在他头上,

早起的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如同对着他的严师,

背诵庄周屈子的鸿文,

背诵沙翁弥氏的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于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的课本。[1]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四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恶的代价,

乃是生命膨涨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头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

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迸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胀破了,

迸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膨胀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太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膨胀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五

于是月儿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迸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里。

哪里有杨柳?哪里有松桧?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的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的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

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

躅踯在龙官之南,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在,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的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那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黑的巉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缠绵之歌?

啊!如此缠绵的歌声,

唱得海水的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的枝叶飕飗,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的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缠绵的歌声,

唤起了甜蜜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拋不下锚的生命之舟?六

于是月儿愈渐躲入了西园。

楼房的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鹳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的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声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的魔术,

咬破了少年的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声如何哭了?

将少年们的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的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的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的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枝蜡烛,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义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饿的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泼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七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瓜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

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蔚蓝临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似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的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虔诚的香火。

哦,文献的宫殿啊!

哦,理智的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的盟坛!八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好让这里万人的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万人的心向着你!

这里万人还在猛烈地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的肌腠,

撕裂了大地的骨骼,

将大地的神髓吸地,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迸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雨露的膏泽,

秋冬他戴着霜雪的伤痕。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像西方式的机械,

大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来的理想,

古圣先贤的遗训,努力工作。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的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的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的历史,

警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的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的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的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的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来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的灵魂,

弥漫了西土,弥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1] 不要忘了这是本校的校箴。——作者注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借以描画诗人的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的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的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藉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全身的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的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道的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他自身也像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像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吧!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1]

散到六合里来的一颗尘沙!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2]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却又像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小;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像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象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3]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哪条天律?[4]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像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炫目的残屑。“帝啊!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5]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哪里?我哪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么好——真好!——[6]

但是哪里像我这样地坎坷潦倒?”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7]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的一个春天——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8]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9]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10]

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的火,

谁知道这愁竟像田单的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扇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虽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的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的恩俸!啊,神奇的射愁的弓矢!

开启琼宫的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珮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颁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的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的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11]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搅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哪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

竟同一阕鸾凤和鸣的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的清道夫抛掷了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像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飔的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像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1] “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如沙尘。”——《上云乐》。——作者注[2] “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李阳冰《草堂集序》。——作者注[3] “李白登华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朓惊人诗来搔首问青天耳!”——《云仙杂记》——作者注[4] 贺知章称白为“谪仙人”。——作者注[5] 高力士以脱靴事蓄怨于白。玄宗尝与太真赏花于沉香亭,诏白为乐章;白作“清平调”以献。力士摘之以谗于太真。自是帝每欲重用白,辄为太真所阻。——见《唐书》本传——作者注[6] 白生平最服膺谢朓,诗中屡次称道。有句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作者注[7] 白尝依永王璘;有《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作者注[8] 永王作乱,事败;白流于夜郎。——作者注[9] “半夜水军来,……迫胁上楼船。”——《赠江夏太守》。——作者注[10] “但用山东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公》——作者注[11] “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大鹏赋序》。——作者注

剑匣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

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

And“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Isaid,“Reign thou apart,a quiet king,

Still as,while saturn whirls,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v:

“Trust me in bliss I 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that is built for me,

So royal-rich and wide”.——Tennyson

在生命的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的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的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扎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情的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的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整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撒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山进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的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镶嵌的香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处,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像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璧。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的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珰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的花边,

有芝草,玉莲,卍字,双胜的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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