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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3:4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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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信德,李孝华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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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精品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精品试读:

[法国]苏利-普吕多姆

Rene Sully-Prudhomme(1839一1907)

沉思集(节选)

诗是翻腾的内心之叹息。

诗是被心谱成音乐的宇宙。

天生是诗人兼哲学家的人非常不幸;他最甜蜜的幻想变成了痛苦的沉思;他审视所有事物的两面,并因此为他所欣赏的东西的死亡而悲泣。那些只是哲学家的人也很值得同情,因为他们往往费尽心血——那是快乐之源,才成其为哲学家。可诗人是幸福的,假如幻想不是最大的痛苦的话。最后剩下这些令人难解的生灵,其冷漠使人讨厌。“上帝”、“死亡”、“广阔”、“永恒的时间”,这些是他们的常用词。他们无疑是幸福的,可与畜生无异,这种幸福令人怜悯:我宁愿要别人高贵的不幸而不要他们的无忧无虑。

当一个人无缘无故地问你:“你写诗吗?”的时候,如果你反问他是否他也写诗,他会很高兴的。

相信一个焚毁其作品的诗人所说的话。

在沉思过程中,我有时会突然忘记所思的主题,我觉得自己刚刚打了一次真正的败仗,因此而感到十分痛苦。我从中得出结论:思想是一种持续的快感,它是那么甜蜜,以至于终止时比活动时更明显。 

诗人为诗人而写,正像地质学家为地质学家而写一样;写诗和科学研究都需要经过训练;那些没有在兴趣的培养中得到任何训练的人是不够格的,其批评是没有影响的。[1]

拉封丹是个真正的哲学家、其一切目的和努力都致力于教谕人类吗?我不这样看。我把他当作一个十分敏感的诗人,热爱诗歌本身,既无恶意也无善念,他采用了一种适合其思想的体裁,并依照他心中缪斯的启示随意发展这种体裁。我觉得他在每首寓言的最后写了两行寓意诗,因为不存在没有寓意的寓言,他没有不经过深思熟虑而写作过,我觉得他关心人的行为和怪癖甚于关心人们从中吸取的教训,为什么在这寓意中高贵的东西那么少?为什么热衷于日常生活庸俗的可以说是异教徒的箴言?因为我们未曾见过人们像引用大思想家的箴言那样引用他的格言。我不在蹩脚的精神本质中寻找其答案,因为他既不是怀疑论者,也不是渎神者,正如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所证明的那样。可我认为,两个原因可能造成了这种疏忽。也许他没有觉得自己身上的诗人细胞比道德细胞多,他没能同时追求两种荣誉,或者他明白寓言这种体裁为保持简单朴实的形式而摒弃哲学家们有点学究气的严肃?不管他的寓意如何,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把诗歌所有的弦都集中[2]在竖琴上。你想激动吗?读读《两只鸽子》和他有关友情之魅力的[3][4]别的所有诗句,你会认出《山谷美女》和《费莱芒和博西丝》的作者。你想感受勇敢激烈的雄辩所引起的激情吗?读读《多瑙河农

[5]民》。假如你乐意在他身上找到迷人的故事、作者的影子,请随便翻开他的书。最后,要是什么都不使你感兴趣,哪怕他所有的这些优[6]点,第一百遍地读他的《橡树与芦苇》吧!

完美的诗艺在于根据节奏的需要使用词汇,以表达人们心中所想的东西。蹩脚的诗人在词汇上构筑思想,真正的诗人使词汇服从于思想。

诗往往不过是使思想与词汇相配合的艺术。

可疑的东西是不好的,至少在诗中是这样,因为可疑与魅力是水火不容的,当陶醉灵魂时,它提出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我们觉得可疑的东西别人也会觉得可疑。

论爱情。

谈论爱情的虚荣和弱点是没有意思的。

男人只需保证把爱藏在心中,不应该在划分其本质时破坏它。爱情是感觉,同时也是思想,正如美本身是形式也是表现一样。没有接吻的爱是不完全的,没有柔情和尊重的爱也是不完全的。学会混合这两种幸福的源泉,按相当的比例混合,决不使它枯竭,这就是爱的艺术。当人们想一口喝掉幸福之水时,他觉得这算不了什么。爱情总的来说在其乐趣方面是可分的,只有细细品尝才觉得味好,其理由十分简单:肉体的快感不管如何强烈都是有限定有边界的,可人们用此创造出来的形象不会比想象本身有更多的限制;从中产生了某种失望。另一方面,道德爱情,感情,在心中没有价值,它总是战胜强烈的身体危机;由此产生了心中的爱情和表达它的感官爱情之间不协调的痛苦之情,满足把这些爱互相联系起来,因为它们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没有比淫荡更容易使人致命的东西了。谁想达到幸福的尽头谁很快就可以达到。相反,聪明人对快乐精打细算,很有保留;他不是一次用完他的宝藏,他知道如何使肉体之爱像道德之爱一样无穷无尽,永不枯竭。

假如人们只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死,那还仅仅是想到死。怀疑在这一点上使我们平静,而在所有别的方面折磨着我们,这很令人费解。人们也可能不怕死亡,因为时间是用一系列短暂而无穷的时刻组成的,在这当中,人们确信自己活着。

人们无需去思考死亡,因为人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最深刻的哲学家不会去探究自己的映像,映像强烈得使哲学家不会有更多的虚荣心去谈论它。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为什么知道这一点会很令人欣慰?

如果一种痛苦是普遍性的,这种痛苦会好受些吗?是的,普遍性的东西是本质的东西,因而不会是一种痛苦。

假如说所有的人都会死,那是符合死亡的自然规律的;因此,死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好处,好处就在于我们的命运和本质保持一致。[7]玛克·奥雷尔感觉到了这一点。

哲学家和布道者徒劳无功,他们最精彩的演出也不能真正使人害怕死亡;人们只害怕目前和可见的死亡;只有死亡本身的威胁使人们恐惧。

生活,就是死亡;神圣的安眠来自这个吻。

只要我们还活着,死亡就是哲学家的思辨。现在,洞挖好了;应该下去了:底下有些什么东西?(胡小跃 译)注释[1]拉封丹(1621——1695),17世纪法国著名寓言作家。[2]均为拉封丹的寓言诗。[3]均为拉封丹的寓言诗。[4]均为拉封丹的寓言诗。[5]均为拉封丹的寓言诗。[6]均为拉封丹的寓言诗。[7]二世纪罗马皇帝。

1902年获奖作家

[德国]特奥多尔·蒙森

Theodor Mommsen(1817一1903)[1]

恺撒其人

当一连串的重大胜利以帖普撒斯之战将决定世界未来之权交予盖阿斯·朱利阿斯·恺撒的时候,他行年五十六岁(他可能生于公元前102年7月12日);现在,他是罗马的新君主,也是整个希腊——罗马文明的第一个统治者。生命力受到如此彻底考验的,历史上少见;他乃是罗马的天才,也是古代世界最后一个成果;也正因此,古代世界遵循他设计的道路,直至日落西山。恺撒出生于拉提阿姆最古老的贵族家庭,其血缘可以上溯至伊利亚特时代的英雄;他幼年与青年的岁月像当时的贵族典型一般度过;他尝过了当时时尚生活的苦杯与甜汁,遭受过喝彩与诋毁,闲来无事也赋过新词,在种种女人的怀里打过滚,学过种种纨绔子弟梳理头发的花样,更精于永远借钱而永不还钱的妙法。 

但这种韧钢的天性是连这类的放诞生活也不能损坏的;恺撒身体既未耗损,心灵的弹性也保持着良好的状态。在剑术与骑术上,他可以跟他最好的战士相比,而他的游泳术更在亚历山大利亚救了他的性命。他的行军速度之快——为了争取时间,常常夜间行动,这跟庞培游行式的缓慢正好形成对比——令当代人非常吃惊,而在他得以成功的因素中,这算不得是最小的。

他的心像他的身体一样灵活而强韧。他对一切事务的安排,包括有些他自己未能见到的处境,都既准确又落实。他的记忆力是无可匹比的,他又可以同时处理好几件事而能同样镇定。虽然他是绅士,是天才,是君主,但他仍然有人心。终其一生,他对他母亲奥莉丽亚都怀着最纯的敬爱(其父早逝)。对他的妻子们,尤其对女儿朱莉亚,他怀着令人生敬的挚爱,这种情感甚至对政治都不无影响。对他同代最有能力、最杰出的一些人,不论是地位高低,他都维持着温切而忠诚的关系,各随其类。对他的党徒,他从不会像庞培那样可以无情地弃置不顾。不论际遇好坏,对朋友都坚定不移,其中有一些,甚至在他死后仍然证言他们对他的深厚情感。 

在这样一个和谐的性情中人若说尚有某种成分特别突出,那便是他鄙弃一切理论和空想。恺撒当然是热情的人,因为没有热情便没有天才;但他的热情从没有强到他不能控制的程度。歌,爱情,酒,在他年轻的岁月曾经占据他的心灵,但这些没有穿入他性格的核心。有很长一段时期他热切地投身于文学,但他又和亚历山大不同;亚历山大因想到荷马笔下的阿契里斯而夜不成眠,恺撒无眠的时辰则用于玩味拉丁文的名词与动词。他像当时的每个人一样写诗,但他的诗不佳。另一方面,他却感兴趣于天文与自然科学。酒是亚历山大终身不能摆脱的毁灭者,但那有节制的罗马人却在狂欢的年轻岁月过去之后就完全避开了它。

像所有年轻时感受过女人之爱炫目灿烂的人一样,爱情的晕光一直在他周围摇曳。即使在他四五十岁以后,他仍有过若干恋情,仍然保持着若干浮华的外观——或正确些说,他的男性美的一种讨人喜欢的意识。他非常在乎他的秃头,在公共场合出现时,小心地用桂冠掩遮;如果青春的发卷可以用胜利换取,无疑他会用他的若干胜利交换。但他同女子的交往无论给他何等甜美的感觉,他都不允许她们有左右他的影响。即使他与克莉奥佩特拉甚遭指责的关系,也不过是为了掩藏政治上的一个弱点。 

恺撒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不论他做什么,都充盈了他的明智,也被他具有的明智所引导;而这种明智则正是他的天才中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热烈地生活于此时此刻,不被回忆与期望所扰;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任何时刻他都可以以全副活力投入行动,可以将他的天才投注于最细小的工作;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具有那多方面的能力,使他能够领会人的领会力所能领会的,掌握意志所能掌握的;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才有那种镇定从容,用这种从容,他口述他的著作,计划他的战役;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才有那“惊人的明静”,不论顺逆;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才有那完全的独立,不受宠臣、情人甚至朋友的影响。 

由于这种明澈的判断,对于命运与人力,恺撒从未产生过幻象,朋友工作的失当,他也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计划都制定得明确,一切的可能性都经考虑,但他却从未忘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话。有时他会玩起那种冒险的游戏,理由在此,他曾再三冒性命之险,而漠然于生死。正如最明智的人会做最任性的事一样,恺撒的理性主义有某些地方跟神秘主义相通。 

这些禀赋必然会缔造出政治家。因此,恺撒从早年开始从最真实的意义上而言就是政治家,怀抱着人所能怀抱的最高目标——使自己那深深腐败了的国家,以及跟他自己的国家相关的那更为腐败的希腊民族,在政治上、军事上与道德上获得新生。三十年战争的艰苦经验使他对于手段的看法有所改变,但在目的上,却不论处于无望时候,或权力无限之际,都未曾改变,作为煽动家、阴谋家时如此,走在黑暗小径时如此,在联合执政时以及君主专制时,仍然如此。 

恺撒所推动的长期计划,即使在极为不同的时期零碎实施的,都是他那伟大建筑的一部分。他没有什么单项的成就,因为他的成就没有单项的。作为一个作者,他文体的单纯优美是无法模仿的;作为一个将军,他不把常规与传统放在眼里,他总是以他特殊的鉴别力鉴别出得以征服敌人的方法,而此方法因此是正确的;他能够以先知的确定性找到每件事情达到目的的正确方法;在战败之后,他仍像奥伦治的威廉屹立不动,而不变地以胜利结束战役;他以无可匹比的完美迅速调动大军——正是这个因素使军事天才有别于普通能力——而他的胜利不是来自军队的庞大,而是来自行动的神速;不是来自长久的准备,而是来自快速与大胆的行动,即使在配备不足的情况下亦然。 

但就恺撒而言,所有这些都仅属次要。无疑他是个大演说家、大作家、大将军,但他之所以如此,只因为他是绝顶的政治家。他的军人身份完全是附属的,而他跟亚历山大、汉尼拔和拿破仑的主要不同,便在于他不是以军人,而是以政治家作为他事业的开始。起初他本想象培利克利斯和盖阿斯葛拉丘一样,不用武力而达目的,十八年的时间,他身为人民派的领袖,都限制自己只用政治计划与谋略。可是在四十岁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地承认,军事的支持是必需的,于是他成为军队的首领。 

因此,此后他主要仍是政治家而非军人,也是自然之事;这一点,克伦威尔有些与之相近,后者由反对派领袖变为军事首领与民主王;一般说来,这个清教徒虽然跟那放荡的罗马人极少有相似之处,但在其发展过程、其目标、其成就上来说,却是近代政治家中与恺撒最为接近的。即使在恺撒的战争中,这种即兴式的将军作风也是明显的。正如拿破仑的埃及与英格兰战争展示着炮兵中尉的气质,恺撒的战争则展示着煽动家的特点。有好几次——最显然的是艾庇拉斯的登陆——恺撒都疏于军事的考虑,而一个彻底的将军本是不应有这种疏忽的。因此,他的几次行动从军事观点而言当受责备;但将军所失者,却由政治家获得。 

政治家的任务正像恺撒的天才一样广泛。他从事种种事务,但没有一样不跟他那伟大的目标合为一体的;这个目标他始终坚守如一,而从未对这伟大行动的任何一面有所偏废。他是一个战术大师,但他却竭尽一切力量以阻止内战,当他无法阻止时,则尽量避免流血。虽然他是军事君主国的创建者,他却有效地阻止了元帅的继承体制或军事政府。若说他对国家的服务业有任何偏好,那是科学与和平的艺术,而非有助于战争者。 

作为政治家,他行动最特殊的一点是他完美的和谐。事实上,政治家(这人类行为中最困难的一种)的一切条件都结合于恺撒一身。对他来说,除了生活于现实,并合于理性法则以外,在政治上没有有价值之物——正如在文法上他不顾及历史的与考据的研究,除了活生生的用语及对称律之外,他不把任何其他要求放在眼中。他是天生的统治者,他统治人心,像风驱使云彩一样,他可以驱使种种不同的人为他服务——一般的公民,粗率的下级军官,温柔的罗马主妇,埃及与毛里塔尼亚的美丽公主,意气风发的骑兵军官与锱铢必较的银行家。 

他的组织才能十分惊人。没有一个政治家、一个将军能像他这样,把如此纷纭、如此本不相容的分子聚合在一起,成为盟邦,成为军队,并这般牢固地结合在一起。没有一个摄政者像他这样,对他的追随者做如此明确的判断,并各自给予适得其所的职位。 

他是一个君主,但从没有装作国王。即使当他身为罗马绝对主人的时期,他的举止也只不过如党派领袖,谦逊平易,和蔼近人,除了在同侪中居于首位外,似乎没有其他愿望。许多人都曾把军事指挥官的调调带到政治上,恺撒却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不论他同元老院的关系变得何等不如意,他从没有蛮横逞凶过。恺撒是君主,却从未被暴君的眩晕攫住。在世界的伟人中,他或许是唯一一个在大事小事上从不以冲动与任性行事的人;他总是依照他身为统治者的义务而行事,回顾一生事迹,他固然可因一些错误的判断而悲伤,却从未因冲动而失足。恺撒一生从未做过那近乎精神错乱下所行的过度之事,如亚历山大杀克里塔斯,焚毁波斯波利斯之举。 

总而言之,他可能是伟人中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政治家的特殊分辨力,分辨出何者是可能,何者是不可能,在成功的极峰上,仍能识别出这成功的自然界限的人。凡是可能的,他便去做,绝不为虽然最好却不可能的事而忽视次好而可能的事。凡不可救药的恶事,他从不拒绝提供减轻之法。当他识别出命运在说话时,他又总是服从。亚历山大在海法西斯、拿破仑在莫斯科的撤退,都是不得不退,他们愤怒于命运,因命运对其宠儿只给予有限的成功;但恺撒在泰晤士河与莱茵河却自动撤退,甚至在多瑙河与幼发拉底河,他想做的并不是世界的征服,而只是可行的边界整顿。 

这便是这个出众的人,这样容易又这样难于形容的人。他整个天性明澈,而关于他的传说多过古代任何类似人物。我们对这样一个人物的看法固然可有深浅之别,但不可能有真正的不同。无论有无识人能力的人都会感到这个伟大的人物展示着一种特质,但这种特质却又没有一个人能在生活中展现。其秘密在于它的完美。不论就一个人或历史人物而言,恺撒都是许多相对的特质汇合而又得以平衡的人物。他具有巨大的创造力,同时又有至为透彻的判断力;不再年轻,但又尚未年老;有至高的意志力,又有至高的执行能力;充满了共和的理想,同时又是天生的王者;在天性的至深处就是罗马人,但在他自身之内以及外在的世界中又迎合时代的潮流而将罗马与希腊文化融合为一——恺撒是个完美的人。 

也因此,他缺少任何其他历史人物所具有的所谓特点,而特点事实上则是人的自然发展之离差。初看之下的恺撒特点,细察之下不是他个人的,而是他那个时代的。譬如,他年轻时的浪漫行为,乃是他那个时代地位相似而较有禀赋的人所共有的行为;他缺乏诗才而具有强烈的推理能力,也是罗马人的通性。恺撒另一个人性的地方是他完全被时地的考虑所控制,因为人性是没有抽象的,而活着的人必得在某一民族性及文化中占据一个位置。恺撒之所以为完人,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把自己置于时间之流中,也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是罗马民族诸基本特性的缩影——作为一个公民,非常讲求实际。他的希腊文化教养乃是早就跟意大利民族性融合为一的希腊文化教养。 

要把恺撒活生生地描绘出来,困难或许正在这里。除了至高的美以外,画家可以画出任何东西。史学家也是一样,当他在千年之中遇见了一个完人之际,他只能沉默。因为“正常”固然可以描绘,却只能述作没有缺点。大自然的秘密——将正常与个性结合于至为完美的作品中——乃是无法表述的。我们只能说,亲见这种完人的,是有幸者,因为从中可以见出自然的伟大。 

不错,这跟时间也有关系。这位罗马英雄站在年轻的希腊英雄亚历山大一旁,不是平等,而是高于,但同时,世界却已衰老。恺撒的路途已不再是向无限遥远的目标前进的欢欣过程。他的世界是建立在废墟上的,用的是废墟的材料,他满足于历史为他所设的丰富而又有限的界限,尽量安全地在此范围站稳脚跟。因此,后代的梦想者越过了那没有诗意的罗马英雄,而将诗的金光与传说的彩虹佩在亚历山大身上。但两千年来列国的政治生活却莫不追踪恺撒所画下的路线,许多民族仍以恺撒之名称他们的最高君王,乃是深具意义而又深以为耻的事。(孟祥森 译)注释[1]节选自《罗马史》,标题为编者所加。

1911年获奖作家

[比利时]莫里斯·梅特林克 

Maurice Maeterlinek(1862-1949)

沙漏

我们常会面对不可知物。那么,我们不妨一开始就畅叙我们对此的理解。亨利·朗贝尔先生撰著了一篇才华横溢的论文,篇名是《关于物理演变和能量玄学的假设》,他的文章一语破的,这是唯一现实、理智和逻辑的态度,超越了一切神秘主义、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持此态度的人面对冥冥的未知,丝毫也不梦想承认冥冥未知或许可知;而是努力知之。

于是,我们便有了“不可知物”。这个并非合适的字眼显得过于武断,除非我们醒悟;不可知物永远只属于个人,永远只是暂时的。不可知物的存在,仅仅相对于你、相对于我、相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倘若照字面理解,它就会将人幽禁于神秘之中,毫无逃脱的希望。但是,我们每天都从曾经幽禁我们的神秘中浮现出来。不可知物只是更高范畴的冥冥未知,比我们无忧无惧、冒昧探赜的冥冥未知更玄虚、更渺茫。它本不存在,但将成为明日的未知。我们缩小了不可知物的疆域,以同冥冥的未知奋战。

一旦最棘手、最紧迫的问题得以回答,一个声音便永远在黑夜里回答我们,仿佛那只是人皆有之的潜意识同谋的声音。

亡人享有特权。我们遗忘了他们的过失;我们只记得那些会原谅他们的事情;我们只夸大他们的善良品质。纵然是身后发现的邪恶、罪过、背叛和堕落,我们也几乎视而不见;似乎不可能让死者对某些事负责,他们若是活着的话,这些事会令他们惶惑之极。他们逝去之后,我们才开始热爱他们,真挚、笃诚而深厚。

对于生者和死者,我们为何不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生命便是美丽的;亦是安逸、悦人和微笑的;但我们从未这么做。难道说,那是遥不可及的么?

时间是永恒的零么?空间是无限的零么?“当一切伟大或渺小的死者伫立在御座之前”(《启示录》语),那将怎样呢?依然是每日发生的一切。我们肉体和精神中那一切生命,曾经长久伫立在永恒的御座前,亦将永远伫立在永恒的御座前。

我们深信,对于我们暂时钟爱的友人,他的亡故亦将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

对于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所知甚少,这是我们永远的遗憾。他们仿佛只在亡故之时,才表现自己。他们若是死而复活,瞬间就会丧失死亡所赋予他们的一切。

死者不像生者那样极易失去爱,他们珍藏着我们的爱,直至我们也化为黄土。

吕歇尔·德·夏托布里昂写道:“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她也所言极是:死亡即是我们的全部未来。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幸存者便逝去了,未来降临的时候,我们已不再属于未来。

神秘的吕歇尔的话,丝毫也不容辩驳。更确切地说:没有任何事情像死亡的思想那样,将我们驱离了未来的岁月。

我们若能像远眺昔日那样,远眺未来,那从未存在的乌有就不会像消逝的生命那样令我们颓丧。

我们为何不如此远眺未来呢?生命的习惯,即是学会求知。昔日和未来对今日的影响几乎毫无二致,这种影响的唯一依傍,即是我们自己。

自童年起,人们就毕生守望着那不知名的未知,他们认为,他们守望着那遥遥无期的未知。他们迫不及待,就像在荡气回肠的恋情中,迫不及待地盼望第一次幽会。直至最后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渴盼已久的冥冥未知不过是死亡罢了;有人一无所为,静心守望;有人则煞有介事地忙碌,他们没有那么悲哀。但实质上,他们的生命是一样的。

在思索的瞬间,我们才真实地活着,沉思是生命中唯一敏锐的瞬间。一切思想必是忧郁的,尘寰之中,人的命运仅只是悲剧,终于悲哀、痛苦和死亡。然而,一位美国哲人曾说:“宁与柏拉图同悲,不与槽猪同乐。”

想想:我们那秩序井然的宇宦将溃陷于混沌。(如若混沌可能存在的话)茫茫混沌之中,必将出现新的秩序,否则,混沌本身即是秩序。新秩序会优于旧秩序么?何以如此?秩序摧毁后的发展、新秩序的诞生,必有无数机会浮现在先于一切时间的永恒里。即便是毫无意义、永无止境的发展,我们亦应臻于完美。未臻完美,是因为完美并不存在——不仅绝不存在于我们的地球,亦不存在于一切星球。假如某个星球已臻完美,已至全知全能的境界,它就会竭力让茫茫的宇宙受益于它的完美。谁能阻止呢?什么能阻止呢?

什么是完美,难道不是稳定、静止、永恒和死亡么?渴望完美,或许是我们最可怜的精神弱点。

严格地说,人,能够想象一种空间的混沌,于是,我们亦应该想象时间的混沌。时间的混沌是怎样的呢?

我们永远不要裁决自然,责备自然,谴责自然。我们应该裁决自己,责备自己,谴责自己,因为自然赋予我们智慧和理智,赋予我们攻击她的武器,贬低自然,即是贬低我们自己。

上帝对耶利米说:“我在子宫里创造你之前,就已深知你;你从子宫里诞生之前……”(《耶利米书》)我们那微细的细胞即可这样对一切尚未诞生的孩子诉说。 

我们的思想若想超脱我们,最好就不要超脱尘世。它们离不开尘世,它们的渊源即是尘世。在异乡,思想有何作为呢?那无所不在的思想难道还有异乡? 

物质失落的一切,被精神获取;精神摒弃的一切,反归于物质。

我们无须长途跋涉,去询问斯芬克斯,祈请她的秘密。秘密在我们心中,一样的庄严,一样的渺茫,比斯芬克斯的秘密更生动。

我们的眼睛一旦凝望明星,我们便凝望着明星的光芒,虽然它已为亿万的光年所磨灭;我们建立了交流和联系。我们只需阐释。 

不要幻想死亡的时刻融入上帝返归上帝,我们早已融入上帝。我们不可能身在他方,亦不可能找到上帝身外的地方。但我们仍不知自己已融入上帝。我们会醒悟么?在死亡之时,我们会醒悟么?这问题即是一切。

睡时方垂髫,醒来已黄发。我们在摇篮的旅途中,发现自己身在坟墓的边缘。

我们那么好奇,想知道生活在山侧那悦人的小镇里的人在做什么。你希望他们做什么呢?他们正等待着死亡。等待也罢,不等待也罢,死亡总是如期降临。谁选择了那个时刻呢?毋庸置疑,是我们自己。

在我们的世界,生存的斗争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原则(即死亡所萦绕的生命),在一切领域皆如此,只矿物界例外,矿物界的秘密仍不为人所知,何以这样呢?这难道不像想象爱的原则、善的原则和乐的原则那样轻松吗?通过爱、善、乐的德行,生命才欢乐而安逸。这难道不是一个烦人的象征么?世上发生的一切为何不发生在异域?世界为何该遭受这般奇特的诅咒?

我们在预兆中发现,未来常混淆于昔日。这岂不证明未来、昔日本相邻么?这岂不证明未来、昔日一衣带水,共存今日么? 

我们的一切都归功于亡人,他们不是死者,他们活在我们中间,或活在身体的细胞里,或活在灵魂的回忆里。我们不与他们往来,我们只与生者往来,他们曾经是、依然是,也将永远是那些生者。作为死者,他们已不再生存,他们从未给予我们生命的迹象。

有人曾问我,那微渺的胚芽和细胞永藏着对死者的回忆,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世代相传的神秘胚芽,深藏于男人和女人身上:染色体,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如让·罗斯唐所说:“遗传物质的特殊基因座。”远古的祖先将它们传给我们,活在我们身上:它们亦将永远活着,被我们传给最遥远的后代。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但不再是无影无踪的灵魂,不再是假设的灵魂了。在显微镜下,不时会瞥见它们,它们的灵性比呼吸的奥秘要低么?

它们贮存着先辈的一切经历、一切禀赋、一切瑕疵、一切体魄和德行,这一切亦将永存于后辈的细胞里。它们代表着我们生命中一切活着的死者,也代表着一切即将诞生的孩子。它们是人类和民族的全部过去和全部未来,也将吸收我们的熟人留给我们个人的回忆,因为,我们置身茫茫的人海,亦是人类的后代。在这些细胞的生命里,我们仅只是一瞬,细胞的生命将如地球那么漫长,人类灭绝,它们才随之消失。它们珍藏着整个历史,甚至珍藏着史前史和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

让我们谨记,在这方面,人类如此,天地间一切生命亦是如此。

幸福和悲哀:什么是命运的奥秘?我们应遵奉《福音书》的说法:“无人知之,天使亦不知。”

人死之后,我们为何不再纪念他的华诞?纪念仙逝的周年,即是纪念新生。

信奉灵魂的人与怀疑回忆的人。衣饰虽异,差异却远非我们所想的那么多。

生存即是浪掷我们所欠死亡的光阴,永恒的死亡,却不浪掷光阴。

让我们承认灵魂的存在;不因幻象的必要,而因我们要合情合理地告诉自己:不管你以为灵魂多么伟大、多么完美,它永远不会像主宰宇宙的灵魂那么伟大、那么完美、那么全知、那么强劲;否则,宇宙就不复存在,或者说,从来就不曾存在。

那么,我是在叙说上帝吗?为什么不呢?怎样称呼“他”,随你心之所欲。名称于我,无关宏旨;我只断定,哪一个是。

对于“冥冥的未知”,或称上帝为灵魂,或称灵魂为上帝,或此或彼,毫无二致。

什么是存在与虚无的区别?一切与虚无,不存在任何比较。我们所谓的虚无即是存在,我们说不存在,即是创造存在。虚无是难以想象的,勉强而思虚无,我们就将虚无化为存在;否则,我们的思想就没有价值。我们只能否定其存在,以肯定存在。

人们辩道:虚无是邪恶的灵魂,是魔鬼,是上帝的敌人。这即是说,邪恶的灵魂并不存在。这也许是真理。邪恶的灵魂只能是我们的无知;否则,宇宙就不会存在,从来亦不曾存在;宇宙若不存在,什么会存在呢?那是无法想象的:一条鸿沟、一个真空、一个深渊?但是,鸿沟、真空和深渊永远存在于某物。它们必困于墙内;否则,它们就是无限而永恒的空间。就此而言,上帝没有敌人。若有一个敌人,他就不再是上帝了。

虚无是胡言,是疯话。

倘若我们只有“非存在”或“虚无”的敌人,那么我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除了我们的无知,我们还有敌人吗?这是终极的无知、难逃的无知、绝望的无知么?缄默的人永远学不会阅读么?谁会造次而言呢?

时间和空间都是上帝的存在。有了时间和空间,我们方能创造宇宙存在的思想。他不只在时空的核心;他即是时间和空间,或者说,是无限和永恒。我们无法想象改头换面的“他”。

记不清谁说过,我们能以思想消除宇宙万物,却不能消除宇宙。

说上帝创造了宇宙,说宇宙创造了上帝,是同样的无稽之谈。上帝和宇宙浑然一体共同存在,无生无死,因一切永恒而存在。 

让人们说,生命即是宇宙,宇宙若无生命,便不存在。我们可以艰难地想象出一个僵死的宇宙,因为我们的幻想是拟人的,并不知何为生命,何为死亡;但僵死的宇宙不是静止的宇宙。而是虚无的宇宙。迄今,我们仍不能表现任何虚无。

一切都是运动。要紧的不是运动的结果,而是运动本身。两种相悖而中和的运动,变成他物,遵循另一种方向。这一切的结局都必是漫无止境的混乱吗?为什么呢?这混乱只是我们视而不见的秩序。一无所失,一无所获,因为一切都发生在无限所包围的容器里。万物不能逃离没有出口的地方,万物亦不能深入没有入口的地方。

我们难以领悟一无所失,我们以为,万物皆在外部,万物皆发生在我们身外;而宇宙中,万物皆在内部,万物皆发生在宇宙之中。

万物皆无终极,唯一可以想象的终极就是静止,或抵达虚无——不毁灭自己便不能存在的虚无。 

我们告慰死者:“我们将会重逢”,这极可能。芸芸的组合在漫漫的岁月里,重新组合成今日的情形。这一切芸芸的组合意味着什么呢?在我们称为死亡的长睡中,它们倏忽即逝。因此,告慰死者:“聚首再相逢”并非愚行,对于亡人,时间已不复存在。

我们若不在身外相逢。我们亦在灵魂里重逢,他们避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必与他们相逢。

悠悠的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与众多的亡灵重聚,这又有何裨益呢?三四十年后,我们与友人相逢,却再也认不出他了。我们几乎无话可说。同我们从不交谈,却偶尔照面的邻人相比,他更淡然,更陌生。

一切先人,一切后辈若不活在我们的灵魂里,那么,他们仍活在来世吗?他们已活在来世了吗?迄今为止,我们毫无理由这么认为。但来世存在吗?为什么不呢?那只能是我们视而不见的世界;但是,说我们视而不见,即是说来世并不存在。

亡魂影响我们么?亡魂在我们的灵魂里么?当然!因为亡魂的生命在我们的灵魂里,我们只能是亡魂。当然,我们深知,只有我们的先辈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异乡的亡魂、血缘不同的亡魂,只能以他们的回忆、他们的典范影响我们。——那是我们所唤醒的回忆和典范。 

当亡魂仍在我们的灵魂里,仍在那微渺的胚芽中时,我们的后辈便已继承了我们一切思想的回声、我们一切经历、一切痛苦的果实,在出世以前的黑暗中,他们即准备受益于这一切;而我们那无影无踪的先辈,则默默地沉浸在新的获取和征服的欢乐中——获取和征服我们那永恒的生命。

我们深信,我们的后辈将会认识和理解我们所不认识、所不理解的许多事情。在我们的灵魂里,在我们生命那黑暗的深渊,他们早已认识了总有一天会在耀眼的白日里学习和认识的事情,那一天,他们将如约降生尘世。 

我们常常拥有他们将要认识、将要理解的事物,这是极可能的,因为,我们即是未来的他们;即便我们仍是我们的祖先。

可以这么说:我们的意识、我们的理智虽不知晓,我们却早已活在我们的本能中,活在我们那更真诚、更深沉的生命中,那是我们孩子的生命,亦是孩子的孩子的生命。我们分享他们的生命,正如我们依然分享着我们父母的生命。我们来自过去,纵然我们仍在今日,我们亦会步入未来。

只要我们活着,昨日和明日便会存在。当我们不复存在的时候,纵然我们仍是明日,我们亦将变为昨日。

在我的最后一本书《面对伟大的寂静》里,我幻想:我们熟知的亡魂和我们同宗的亡魂前来拜访我们,仿佛我们曾邀请他们参加午餐。人们亦可以想象相反的情景;这一次,演员是活在我们的灵魂里却仍未诞生的人。我们未来的孩子、我们的子孙后代,正等待着未来降生人世的时刻,他们将敲响我们的大门,闯入我们的饭厅。我们生育了那些将要参加午宴的人们,他们早已是未来的他们了,想想我们的茫然、我们的惶惑,想想我们的恐惧吧!……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工程师、化学家、发明家、冒险家、英雄、医生和罪犯呢?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奴隶和悲惨的苦命人呢?在消亡的人类中,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遗物呢?我们会目睹巨人或侏儒么?我们会目睹健壮的体魄或不治的堕落么?什么是生物学和医学呢?我们希望什么,恐惧什么呢?

那千年之后将代表我们的人呢?我们是史前先父的孩子,当我们在他的穴居前走下汽车或飞机,邀请他参加野餐,他会怎么说呢?我们的进化日新月异,我们今日正值危难之秋,难道岁月流逝之后我们不比他更惊讶么?

此时,我们需要:亘古未见的先知天赋,三思之后,我们方知,从“先知”一词的可信意义和词源意义来看,从未有过先知。让我们将此留给每一个人,留给他心中的寂静和秘密,让他自己想象他那未来的孩子;那是他应得的孩子,也是他的奖励和惩罚。

我们一旦死去,我们就融入了宇宙。

……(田智 译)

1913年获奖作家

[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

黄昏和黎明

在这里,黄昏已经降临。太阳神噢,你那黎明现在沉落在哪个国度、哪个海滨?

在这里,晚香玉在黑暗中微微颤动,宛如披着面纱的晨花,而金香木,又在哪里绽蕾?

有人被惊醒。黄昏点燃的灯火已经熄灭,夜晚编好的白玫瑰花环也已凋落。

在这里,家家的柴扉紧闭;在那边,户户的窗子敞开。在这里,船舶靠岸,渔民入睡;在那边,顺风扬起了篷帆。

人们离开客店,面向朝阳向东方走去;晨光洒在他们的额上,可他们的渡河之费直到现在还没有偿付。透过路旁的一扇扇窗扉,那一双双黑黑的眼睛,含着怜悯的渴望,正在凝视着他们的后背。一条大路展现在面前,犹如一封请柬发出邀请:“一切都已为你的准备就绪”。随着他们心潮的节奏,胜利之鼓已经擂响。

在这里,所有的人都乘坐着日暮之舟,向灰暗的晚霞微光中渡去。

在客店的院落里,他们铺下破衣烂衫;有人孤独一身,有人带着疲惫的伴侣;黑暗中无法看清,前面的路上将有什么,可是,现在他们正悄悄地谈论着后面走过的路上所发生的事。谈着谈着话语中断,尔后一片静寂;尔后他们从院里抬头仰望,北斗七星正悬在天边。

太阳神,在你的左边是这黄昏,在你的右边是那黎明,请你让这两者联合起来吧!就让这阴影和那光明相互拥抱和亲吻吧!就让这黄昏之曲为那黎明之歌祝福吧!(友忱 译)

孟加拉风光·西来达

一只又一只的船到达这个码头,过了一年的作客生涯,从遥远的工作地点回家来过节日,他们的箱子、篮子和包袱里装满了礼物。我注意到有一个人,他在船靠岸的时候,换上一条整齐地叠好的绉麻拖地,在布衣上面套上一件中国丝绸的外衣,整理好他颈上的仔细围好的领巾,高撑着伞,走向村里去。

潺潺的波浪流经稻地。芒果和枣椰的树梢耸入天空,树外的天边是毛茸茸的云彩。棕榈的树梢在微风中摇曳。沙岸上的芦苇正要开花。这一切都是悦目爽心的画面。

刚回到家的人的心情,在企望着他的家人的热切的期待,这秋日的天空,这个世界,这温煦的晓风,以及树梢、枝头和河上的微波普遍地反应的颤动,一起用说不出来的哀乐,来感动这个从船窗里向外凝望的年轻人。

从路旁窗子里所接受到的一瞥的世界,带来了新的愿望,或者毋宁说是旧的愿望改了新的形式。前天,当我坐在船窗前面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渔船漂过,渔夫唱着一支歌——调子并不太好听。但这使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小时候的一个夜晚,我们在巴特马河的船上。有一夜我在两点钟时候醒来,在我推上船窗伸出头去的时候,我看见平静无波的河水在月下发光,一个年轻人独自划着一只渔舟,唱着走过,呵,唱得那么柔美,——这样柔美的歌声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

一个愿望突然来到我心上,我想回到我听见歌声的这一天,让我再来一次活生生的尝试,这一次我不让它空虚地没有满足地过去,我要用一首我唇上的诗人的诗歌,在涨潮的浪花上到处浮游;对世人歌唱,去安抚他们的心;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让世人认识我,也让我认识他们;像热切吹扬的和风一样,在生命和青春里涌过全世界;然后回到一个圆满充实的晚年,以诗人的生活方式把它度过。

这算是一个很崇高的理想吗?为使世界受到好处,理想无疑地还要崇高些;但是像我这么一个人,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抱负。我不能下定决心,在自制的饥荒之下,去牺牲这生命里珍贵的礼物,用绝食和默想和不断的争论,来使世界和人心失望。我认为,像个人似的活着、死去、爱着、信任着这世界,也就够了,我不能把它当作是创世者的一个骗局,或是魔王的一个圈套。我是不会拼命地想飘到天使般的虚空里去的。(冰心 译)

沉思散记

我们像是诗篇里散佚的一行诗句,永远感到它和其他诗行是押韵的,必须找到它们,否则它就完不成它自己的使命。这种对尚未达到的境界的追求,便是人心里最伟大的冲动,它促成了人的一切最佳创作。人似乎深切地感觉到在其生存的根子上有一层隔阂,他呐喊着要求引导他越过隔阂、走向融洽团结,而不知怎么的,人也明白,能把他引导到一种究极之爱的,无非是爱。   

昨夜北风锋利如钢刀之刃,摊贩们用树枝树叶临时搭了些栖身的棚子。尽管棚子简陋,当其时也,却是他们的最重要的必需品。然而,今天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听见他们吆喝他们的公牛,从树底下拉出他们吱吱嘎嘎作响的车子。现在,对他们说来,紧迫而重要的是离开这些棚子了。“我要”,自有它的经常的平衡砝码——“我不要”。不然的话,“必需”这个怪物,就会以其不可改变的重量压垮一切生存。我们暂时会慨叹无物永久长存的事实,然而我们却永远免除了为万物均不变动的灾难而失望。万物留存和万物变动——在这两个恰巧相反的激流之间,我们找到了我们的栖身之所和自由自在。

我们的意志与爱情合为一体的时候便臻于完美的境界,因为只有爱情才是真正的自由。这自由不在于否定拘束。它自动接受约束,因为约束并不捆绑自由,只不过衡量自由的实际情况。不赞成奴役,而要停止服其劳。然而自由就存在于劳动服务之中。

一位孟加拉乡村诗人说:“在爱情里,结局既非痛苦,又非快乐,却只有爱情,爱情在约束你时给你自由,因为爱情便是有所结合。”

真正理解一首诗所需要的良好的审美趣味,来自按照想象力所见到的统一体的幻象。在我们对人生的领会方面,信念也有同样的功能。它是视觉的精神器官,它使我们在其实只见到部分时得以本能地认识到整体的幻象。怀疑论者也许嘲笑这种幻象是精神错乱所产生的一种幻觉,他们也许挑选些事实,把它们罗列出来,用以非难这种幻觉;然而信念却从来不怀疑它自己对内在真理的直接的心领神会。内在真理约束人、造就人、治愈人,引导人走向圆满的理想。信念便是存在于我们身心之中的、对于传遍一切的“是”的声音的自然而然的响应,因而它是人的生活里一切创造性力量中最伟大的。它不仅是被动地认可真理,而且一直积极努力,以达到同和平、善、爱的团结等互相和谐的境界。和平存在于宇宙中真理的节奏里,善存在于社会中结合的节奏里,而爱的团结,存在于灵魂中自我实现的节奏里。仅仅是这样一种节奏里的无数破绽,尽管是事实,在一个有信念的人看来,却不足以证明这种节奏是不现实的,正如在音乐家看来,刺耳的曲调和声音等普遍存在的事实,不足以否定音乐的真理。这等事只不过召唤他鼓足干劲去修补破绽,建立起同真理相和谐的境界。

东方破晓,白昼像个蓓蕾突破花苞、发为花朵。然而,如果这个事实只属于事物的外在世界,我们又怎么能找到门户进入这种境界呢?这是我们的意识的天空里的一次日出,这是我们的生活里一个新的创造,鲜花初放。

张开你的眼睛瞧瞧吧。就像一支活的长笛感受音乐的气息吹彻它的全身那样,感受领略这个世界吧。在你的生存的壮丽中与晨光相会吧,你在那儿是同它合为一体的。然而,如果你坐在那儿把脸转了过去,你就是在造化的并不分割的领域里设置了分隔的栅栏,而那个领域本是事物与创造性的意识相会的地方。

有的人对生命所抱的观念是静止的,他们盼望死后继续存在下去,只不过因为他们祈求的是永生而不是完美,他们喜欢想象他们所习惯的事物会永远持久不衰。他们的心灵里,把他们自己,跟他们的固定不变的环境,跟他们攒积起来的任何东西,完全打成一片了,要他们丢下这些东西,就是要他们的命。他们忘记了生存的真正意义就是超生,这就是永远生长得超越它本身,更上一层楼。果实依附着茎,果皮依附着果肉,果肉依附着种子,是因为果实还没有成熟,还没有准备好进一步的生长过程。果实的外层和内核还没有区分开来。它只是以其坚韧性证明其生命。然而,种子成熟的时候,它对周围环境的依附便放松了,果肉香了,甜了,超脱了,奉献给需要它的众鸟了。鸟儿啄它,损害不了它,风暴把它刮下来,甩在尘土里,也毁灭不了它。它以它的舍弃,证实了它的不朽。

一个真正的富翁和一个穷汉的区别是:前者财大气粗,能使家里有广大开阔的空间。一个富翁,他那塞满房屋的家具也许是贵重的,然而,他用以使他的庭院开阔、花园广大的空间,其价值之高是无限的。商人做生意的地方堆满了货物,他无法确保空间不存放东西,他在那儿是吝啬小气的,尽管他也许是个百万富翁,他在那儿却是一贫如洗。然而,在家里,有些商人藐视只讲居室长、宽、高的实用性,更不必提花园广大的实用性了——他把空间推上荣誉的宝座。这商人之富有,就富在这儿。

不仅未被占据的空间具有最高的价值,而且未被占用的时间也具有最高的价值。富翁财源茂盛,他能够购买闲暇。事实上,这是对他的财富的一种检验,看他有无力量留下大片时间的休闲地,哪怕“需要”也不可能逼他耕耘。

还有另一个领域,那儿开阔的空间是最最重要的——那是在人的心灵里。必须思考的、无可逃避的思虑,不过是烦恼而已。贫穷的和悲惨的人们的千思万虑,缠绕着他们的心灵,仿佛常春藤缠绕着一座倾圮的寺庙。

痛苦关闭了心灵的一切窗户。所以健康也许可以界定为一种状态,生理意识在其中休闲,仿佛一片空旷的荒原。只要在最外边的脚趾上患了一点儿痛风,整个意识里便充满疼痛,哪一个角落也无法幸免。

正如一个人没有未被占用的空间就不能豪华地生活一样,心灵没有未被占用的闲暇就不能高瞻远瞩地思考。——不然的话,对这样的心灵,真理就变成浅薄不足取的道理了。像昏暗的灯光一样,浅薄不足取的道理会歪曲视觉,引起恐惧,使人与人之间思想感情的交流的领域始终狭窄。

老人谨慎而并不明智。智慧在于心灵的清新,清新的心灵使人认识到真理并不藏在格言盒子里,真理是自由而活跃的。巨大的苦难把我们引向智慧,因为这些苦难是分娩的阵痛,我们的心灵由此从习惯了的环境中解脱出来,赤裸裸地投入现实的怀抱。智慧具有儿童的特性,随着知识和感情的积累而臻于完善。

教条和礼仪是一些渠道。根据其固定性或开放性,可能对我们的精神生活有所阻碍或有所推动。精神的观念的一个象征,当其结构精细复杂得僵硬刻板之时,它就排挤取代了原来它应该支持的观念。在艺术和文学里,比喻是我们的情绪熏陶的象征,它们激起我们的想象,却并不拘禁我们的想象。因为它们从来不要求独占我们的注意力,它们为其他比喻的无穷可能性敞开着道路。如果它们堕落成为固定不变的表现习惯,它们就丧失了艺术价值。雪莱在他的《云雀》诗里倾泻出的形象,我们对之评价甚高,是因为它们不过是对我们的无法计量的美学享受作些启发罢了。然而,如果由于这些形象恰当而又美丽,便通过一条法律,规定凡想到云雀时这些形象应该作为终极的定型对待,不允许作其他设想;那么,雪莱的诗篇就会立刻变成虚假荒谬的了,因为这诗的真正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流动有致,在于它的虚怀若谷,这诗默默地承认:它并没有用最终定局的词儿把意境说尽。

我们在这世界上生活,仿佛是在听一支歌,我们欣赏这歌,并不等待,一直欣赏到歌儿唱完。歌是在哪儿,唱出第一个声音时就在哪儿了。歌的和谐统一,渗透及于歌的各个部分,因此我们并不急不可耐地寻求结尾,却随着它的发展欣赏下去。同样,因为这世界确实是个统一体,它的任何一部分并不使我们感到厌倦——只不过我们对世界的和谐统一理解愈深,我们的喜悦也随之愈有深度。我们的各种不同的精力,用之于人和自然的世界里的各种不同的事物,当其时也,我们心中的一,便逐渐形成,向往着万物中的一。如果众多与一,无穷无尽的运动与永远够得着的目标,在我们的人生里并不是和谐统一的,那么,对我们说来,我们的生存就像是永远在学习语法,却永远不能进而懂得任何语言了。(白开元 译)

1915年获奖作家

[法国]罗曼·罗兰

Romain Rolland(1866-1944)

论创造

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是梦想。箭手在何处呢?

我见过一些俊美的弓,用坚韧的木料制成,了无节痕,谐和秀逸如神之眉;但仍无用。

我见过一些行将震颤的弦线,在静寂中战栗着,仿佛从动荡的内脏中抽出的肠线。它们绷紧着,即将奏鸣……它们将射出银矢——那音符——在空气的湖面上拂起涟漪,可是它们在等待什么?终于松弛了。永远没有人听到乐声了。

震颤沉寂,箭枝纷散;

箭手何时来捻弓呢?

他很早就来把弓搭在我的梦想上。我几乎记不起何时我曾躲过他。只有神知道我怎么地梦想!我的一生是一首梦。我梦着我的爱,我的行动和我的思想。在晚上,当我无眠时;在白天,当我白日幻想时,我心灵中的谢海莱莎特就解开了纺纱竿,她在急于讲故事时,把她梦想的线索搅乱了。我的弓跌到了纺纱竿一面。那箭手,我的主人,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不放松我。我挨近他,躺着;我像那把弓,感到他的手放在我光滑的木杆上;那只丰美的手、那些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它们用纤嫩的肌肤抚弄着在黑夜中奏鸣的一根弦线。我使自己的颤动溶入他身体的颤动中,我战栗着,等候苏醒的瞬间,那时神圣的箭手就会将我搂入他的怀抱里。

所有我们这些有生命的人都在他掌中;灵智与身体、人、兽、元素——水与火——气流与树脂——一切有生之舞……

生存何足道!要生活,就必须行动。您在何处,primnsmovens?我在向您呼吁,箭手!生命之弓在您脚下横着。俯下身来,拣起我吧!把箭搭在我的弓弦上,射吧!

我的箭如飘忽的羽翼,嗖地飞去了;那箭手把手挪了回来,搁在肩头,一面注视着向远方消失的飞矢;而渐渐的,已经射过的弓弦也由震颤而归于凝止。

神秘的发泄!谁能解释呢?一切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于创造的刺激。

万物都在期待着这刺激的状态中生活着。我常观察到我们那些小同胞,那些兽类与植物奇异的睡眠——那些禁锢在茎衣中的树木、做梦的反刍动物、梦游的马、终身懵懵懂懂的生物。而我在它们身上却感到一种不自觉的智慧,其中不无一些悒郁的微光,显出思想快形成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行动呢?”

微光隐没。他们有入睡了,疲倦而听天由命……“还没到时候呐。”

我们必须等待。

我们一直等待着,我们这些人类,时候毕竟到了。

可是对于某些人,创造的使者只站在门口。对于另一些人,他却进去了。他用脚碰碰他们:“醒来!前进!”

我们一跃而起。咱们走!

我创造,所以我生存。生命的第一个行动是创造的行动,一个新生的男孩刚从母亲子宫里冒出来时,就立刻洒下几滴精液。一切都是种子;身体和心灵均如此。每一种健全的思想是一颗植物种子的包壳,传播着输送生命的花粉。造物主不是一个劳作了六天而在安息日上休憩的有组织的工人。安息日就是主日,那伟大的创造日。造物主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日子。如果他停止创造,即使是一刹那,他也会死去。因为“空虚”会张开两颚等着他……颚骨,吞下吧,别作声!巨大的播种者散布着种子,仿佛流泻的阳光;而每一颗撒下来的渺小种子就像另一个太阳。倾斜吧,未来的收获,无论肉体或精神的!精神或肉体,反正都是同样的生命之源泉。“我的不朽的女儿,刘克屈拉和曼蒂尼亚……”我产生我的思想和行动,作为我身体的果实……永远把血肉赋予文字……这是我的葡萄汁,正如收获葡萄的工人在大桶中用脚踩出的一样。

因此,我一直创造着……(孙梁 译)

自由

在一切财富中,我们过去最引以为豪的“自由”到最后却显得比什么都软弱。千百年来,人类用牺牲、苦难、坚韧的努力、英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信心赢得了自由;我们呼吸它珍贵的气息;我们很自然地享受它,正如我们享受那拂过大地、充塞在我们肺部的清鲜空气一样……而只要几天,这颗生命的宝石就被人偷去了;几小时内,在全世界,一片窒息的网罗便笼罩在“自由”的战栗的翅膀上。人们抛弃了它。不但如此,他们做了奴隶还要欢呼。我们又重新体会了那古老的真理:“没有一次争取是一劳永逸地完成的。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   

呵,被出卖的自由,到我们忠实的心灵中来避难吧,掩上你受伤的羽翼!将来,它们一定会重新辉煌地翱翔。那时你又将成为千万人的偶像了。现在压迫你的人到那时就会歌颂你。现在你被人掠夺,被人打击,你是悲惨的,但在我们心日中,你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丽。你双手空空,你已经没什么可以贡献给爱你的人了,除了危险和你大无畏的眼睛里的笑意。然而,世界上一切财富都不能和这件礼物相比。跟随舆论和膜拜胜利的人决不会跟我们争这件礼物。可是我们要昂起头,追随着你,被鄙视、被排斥的基督,因为我们知道你会从墓中复活。(孙梁 译)

鼠笼 

在我小时候,心中头一个疑问就是:“我是打哪儿来的?人家把我关在什么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康的中产家庭里,周围有爱我的亲人,我家住在一个景物宜人的地方,到后来我对那地方也曾回味过,也曾借着我考[1]拉的声音赞颂过那种喜洋洋的土风。

我在刚踏进人生的小小年纪,头一个最强烈最持久的感触就是——又暧昧,又烦乱,有时候顽强,有时候又不得不忍耐:“我是一个囚犯!”[2][3]

佛朗索瓦一世一走进我们克拉美西圣马丹古寺那个不大稳固的教堂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鼠笼!”——(这是根据传说)——我当时就是在鼠笼里的。

最先是眼底的印象——我小孩子目光所及的头一个境界:一所院子,相当的宽广,铺砌着石头,当中有一块花畦,房子的三堵墙围绕着三面,墙对我显得非常的高。第四面是街道和对街的屋宇,这些都和我们隔着一道运河。虽然这方方的院子是坐落在临水的平台之上,可是从幽禁在底层屋子里的孩子看来,它就像是动物园围墙脚下的一个深坑。

一个最切身的印象是童年的疾病和娇弱的体质。虽然我有康健的父母,富于抵抗力的血统——姓罗兰和姓古洛的都很高大,骨骼外露,没有生理的缺陷,有天生耗不完的精力,这使得他们一辈子硬朗,勤快,都能够活到高年。我的外祖父母满不在乎地活到八十以上,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八十八岁的老父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浇他的花园。他们的身子骨在什么情形下都经得住疲乏和劳碌生活的考验,我的身子骨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可是,在我襁褓时期却出了件意外的事,一直影响着我的一生,给我后来的生活带来痛苦。那是因为在我未满周岁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仆一时粗心,把我丢在冬天的寒气里忘了管我,这件事险些送了我的性命,而且给我种下支气管衰弱和气喘的毛病,使得我受累终身。人家从我的作品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呼吸方面的词藻:“窒闷”,——“敞开的窗户”,——“户外的自由空气”,——“英雄的气息”,——这些都是无心地迸发出来的,好像是一只鸟飞翔受了挫折时的挣扎。这只鸟在扑着翅膀,要不就是胸脯受了伤,困在那里,满腹焦躁地缩作一团。

最后是精神方面的印象,强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十岁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头包围着的。——死神到过我的家,在我身旁击倒了我一个年纪很小的妹妹(我下文还要说到她)。她的影子常驻在我们家里没有消散。挚情的母亲,对这件伤心事总是不能淡忘,如醉如痴地追想着那个夭殇的孩子。而我呢,我眼看着她没有两天就消失了,又老看着我母亲那么一心一意地牵记着她,死的念头始终在围着我打转,尽管我在那个年纪本该对死心不在焉,只想着溜掉,可是恰恰因为我十岁或十二岁以前一直是多灾多病的,所以就更加暴露了弱点,使得那个念头容易乘虚而入了。接二连三的伤风,支气管炎,喉病,难止的鼻血,把我对生活的热情断送得一干二净。我在小床上反复叫着:“我不要死啊!”

而我母亲泪汪汪地抱紧了我,回答说:“不会的,我的孩子,善心的上帝不会连你也从我手里夺去的。”

我对这活只是半信半疑:因为要说到上帝的活,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别的还知道什么呢?当时我还不懂,我对于上帝的最清楚的见解,也就是园丁对他主人的见解。

老实人说:这都是君王的把戏。

……

向那些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

你永远也别让他们走进你的园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难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围,在这三重监狱之中,我幼年时期初步的启觉,仰仗着母亲惴惴不安的爱护而萌动起来。脆弱的植物和庭前墙角抽华吐萼的紫藤与前花正像是同科的姊妹。朝荣夕萎的唇瓣上所发出的浓香,混合着呆滞的运河里的腻人气息。这两种花在土地里植根,朝着光明舒展,小小的囚徒也像她们一样,带着盲目,可是还半眠半醒的本能,在空中暗自摸索,要找一条无形的出路来使自己脱逃。

最近的出路是那道暗沉沉的运河,它沿着平台的矮墙,我凭在墙头。河水浑腻而青绿,没有波纹,河上载沉凹的重船,瘦弱的纤夫几乎要倾着全身的重量扑到地上。船栏杆上缆绳的摩擦声隐约可闻。一座转桥轧铄作声,缓缓地旋动开来。船舱的小天窗上摆着一盆石榴红,从船舱里,一缕青烟在冉冉上升。舱口坐着一个女人,默默无语,缝补着活计,这时徐徐抬起头来,朝着我漠然看了一眼。船过去了……而我呢,我凭在墙头,看见墙和我一同过去。我们把那只船撇在后头了,我们漂开了。越漂越远,到了无垠的广漠。没有一丝振荡,没有一丝簸动,悠悠荡荡的,仿佛我们也像黑夜的天空一样,老是这么着,在永恒里自在滑翔。随后我们又发觉了,墙和我,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做着梦。船却走了。它到得了目的地吗?另一只船接着又过来了。仿佛还是先前的那一只……

另外一条出路,更加自由而没有障碍,那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脸来,望着飘忽的云,听着呢喃的燕语。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幻成光怪陆离的建筑物(那是他初次着手的雕塑,小小的创作家是把空气当黏土来塑造的)。至于那些凶险的密云,法兰西中部夹着霹雷的倾盆暴雨,那就更不用说了!风云起处,来了害人的对头,造物主双眉紧皱,向荏弱的小囚徒重新关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来了,就像是女巫的手指为我打开那旷野上的天窗……听!钟声响了,这正是圣·马丹寺的钟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头几页,也有这钟声在歌唱着。我未觉醒的心灵里,早就铭记住它的音乐了。在我的屋顶上面,这些钟声从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钟楼里面袅袅而出。但这些教堂的歌鸟却没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后我再说说我教堂中神礻氏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的,客气的,疏远的。尽管我认真努力,我也没法和神祗接近。神懂得我怎样地找过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决不是那个神,这是向我倾听的神——为了要这个神向我倾听,我特意把他创造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不断地向他皈依,这个神是在翱翔着的歌鸟身上的,也就是钟声,而且是在太空里的。不是圣马丹寺高踞在雕饰的拱门之上,蜷缩在鼠笼之内的那个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个时期,我对他翅膀的大小是毫无所知的。我只听见那两个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动。可是我却断不定它们是否比那些白云更为真实。它们是我一个怀乡梦,这个怀乡梦为我打开一线天光,转瞬就匆匆飞逝,让笼门又在我生命的暗窟上关闭了……很久很久以后,(这情形留待将来再说吧!)我爬,我推,我用前额来顶开那个笼门,在空阔的海面上,我又找到了那钟声的余韵。但是直到青春期为止,我始终是在那个紧闭的暗窟里[4]摸索着的——我指的是勃民涅那个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像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桶里装着美酒,桶上结着蛛网。在那里面,除了一个女人,别的人都是逍遥自在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正如我们本乡人那么会笑一样。我并不是瞧不起这种欢笑和豪饮……可是,窟外有的是阳光啊!……那真的是阳光吗?(但愿我能够知道就好了!)要不就是夜景吧 ……既然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我知道自己软弱,也就失掉了勇气,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岁读到《哈姆雷特》的时候,那些亲切的词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顶下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我的好朋友,你的什么事得罪了命运,她才把你们送进这监狱里来了?”“监狱里!” “丹麦就是一个监牢。”“那么整个世界也便是一个监牢。”“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当真的,再往下读,一句话,一句神咒般的话打开了我无穷的希望:“啊上帝哟,我若不做那一场噩梦,我即便是被关在胡桃核里,我也可自命为一个拥有广土的帝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

我一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像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却逼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了。只有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制住它的躯壳。可是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个婴儿的精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得有几道电光,射进我远在天边的朦胧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盘踞在小小的生命里南面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我年方五岁。我有个妹妹,是第一个叫玛德磷的,她比我小两岁。那时是一八七一年,六月底,我们随着母亲在阿尔卡旬海滨。几天以来,这孩子一直是懒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经委顿下去。一个庸医不晓得去诊断出她潜伏的病根,我们也没想到过不上几天她就会离开我们了。有一次,她来到了海边:那天刮着风,有太阳,我和别的孩子在那里玩着;可是她没有参加,她坐在沙土上面的一把小柳条椅上,一言不发,看着男孩子们在争争吵吵,闹闹嚷嚷。我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强壮,被人家把我挤出来,撅着嘴,抽抽咽咽的,自然而然走到这女孩子的脚边,——那双悬着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我把脸靠着她裙子,一面哼哼唧唧,一面拨弄着沙土。于是她用小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向我说:“我可怜的小曼曼……” 

我的眼泪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动。我朝她抬起眼来;我看见她又怜爱又凄怆的脸。当时的情形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我对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一辈子哪……

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脸庞,她淡蓝的眼珠,她又长又美的金发,那是我母亲引以为自豪的,——她蓝白两色交织的斜方格裙子,上部敞着露出雪白的衬衫,她悬宕着的小腿,腿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羔皮鞋……她充满了怜悯的声音,她放在我头上的柔软的手,她惆怅的眼光……这些都直透进我的心坎。刹那间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种启示,那是从比她更高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小动物什么都不摆在心上,受了别的吸引,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回到了住所。太阳在海面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玛德磷在世的最后一天。咽喉炎当夜就把她带走了。在旅馆的那间窒闷的屋子里,她临死挣扎了六个钟头。人家把我和她隔开了。我所看到的只是盖紧的棺材,和我母亲从她头上剪下来的一绺金发。母亲疯了似的,连哭带喊,不许别人把她抬走……

过了几天,也许就是第二天,我们回家去了。现在我眼前还看得见那个载着我们的火车厢;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些使我惶恐不安的隧道,整个占满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什么悲哀。离开那个我所不喜欢的海,我心里没有一点遗憾;我也离开了在那个海边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一切都撇在脑后,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光。——从来也没离开过我。好像这些都镂刻进我的肌骨似的!那时她不到四岁,我也还不到五岁,不知不觉的,两颗心在这次永诀中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两个是超出时间之外的。我们从那时候,紧靠着成长起来,彼此真是寸步不离。因为,差不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要向她吐诉出一段还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还从她身上认出了“启示”,她就是传达了那启示的脆弱的使者,——这启示就是:在她从尘世过境中的那个通灵的一刹那间,纯净的结合使我俩融为一体,这个结合在我心里引起了神圣的感觉——也就是人类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们》的卷尾,当葛拉齐亚在客厅大镜子里出现的时候,可以看到我对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忆。(陈西禾 译)注释[1]考拉·布勒农,系作者同名小说主人公。 [2]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 [3]作者的故乡。[4]法国古行省名,原为公国,作者的家乡曾隶属该地。

1921年获奖作家

[法国]阿纳托尔·法朗士

Anatole France(1844-1924)

塞纳河岸的早晨

在给景物披上无限温情的淡灰色的清晨,我喜欢从窗口眺望塞纳河和它的两岸。 

我见过那不勒斯海湾的明净的蓝天,但我们巴黎的天空更加活跃、更加亲切、更加蕴藉。它像人们的眼睛,懂得微笑、愤慨、悲伤和欢乐。此刻的阳光照耀着城内为生计忙碌的居民和牲畜。 

对岸,圣尼古拉港的强者忙着从船上卸下牛角。而站在跳板上的搬运工轻松地传递着糖块,把货物装进船舱里。北岸,梧桐树下排列着出租马车和马匹,它们把头埋在饲料袋里,平静地咀嚼着燕麦,而车夫们站在酒店的柜台前喝酒,一面用眼角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早起的顾客。 

旧书商把他们的书箱安放在岸边的护墙上。这些善良的精明商人长年累月生活在露天里,任风儿吹拂他们的长衫。经过风雨、霜雪、烟雾和烈日的磨炼,他们变得好像大教堂的古老雕像。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每当我从他们的书箱前走过,都能发现一两本我需要的书,一两本我在别处找不到的书。 

一阵风刮起了街心的尘土、有叶翼的梧桐籽和从马嘴里漏出的干草末。别人对这飞扬的尘土可能毫无感触,可是它使我忆起了我在童年时代凝视过的同样的情景,使我这个老巴黎人的灵魂为之激动。我面前是何等宏伟的图景:状如顶针的凯旋门、光荣的塞纳河和河上的桥梁、蒂伊勒里宫的椴树、好像雕镂了珍品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卢浮宫、最远处的夏约岗;右边新桥方向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古老的巴黎,它的塔楼和高耸的尖屋顶,这一切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自己。要是没有这些以我的思想的无数细微变化反映在我身上,激励我、赐我活力的东西,我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以无限的深情热爱巴黎。 

然而,我厌倦了,我觉得生活在一座城市里,思想如此活跃,并且教会我思想和敦促我不断思想的城市里,人们是无法休息的。在这些不断撩拨我的好奇心、使它疲惫但又永远不能使它满足的书堆里,怎么能够不亢奋、激动呢?(程依荣 译)

苏珊

[1]

你知道,鲁佛尔是一个博物馆,那里藏着许多美丽和古老的东西——这种作法很聪明,因为“古”和“美”都是同样值得敬仰的东西。鲁佛尔博物馆里的名贵古物中有一件最感人的东西,那就是一块大理石像的断片。它有许多地方显得破旧,但上面刻的两个手里拿花的人却仍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两个美丽女子的形象。当希腊还是年轻的时候,她们也是年轻的。人们说,那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美的时代。把她们的形象给我们留下的那位雕刻师,把她们用侧面像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她们在彼此交换莲花——当时认为是神圣的花。从这花儿的杯形蓝色花萼中,世人吸进苦难生活的遗忘剂。我们的学者们对这两位姑娘做过许多思考。为了要了解她们,他们翻过许多书——又大又厚的书、羊皮精装的书,还有许多用犊皮和猪皮精装的书。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这两个姑娘每人手里要拿着一朵花。

他们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思考、那么多辛苦的日子和不眠之夜所不能发现的东西,苏珊小姐可是一会儿就弄清楚了。

她的爸爸因为要在鲁佛尔办点事,就把她也带到那儿去了。苏珊姑娘惊奇地观看那些古代文物,看到了许多缺胳膊、断腿、无头的神像。她对自己说:“啊!对了,这都是一些成年绅士们的玩偶;我可以看出这些绅士们把他们的玩偶弄坏了,正像我们女孩子一样。”但当她来到这两位姑娘面前时,看到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花,她便给了她们一个吻——因为她们是那样娇美。接着她父亲问她:“她们为什么相互赠送一朵花?”

苏珊立刻回答说:“她们是在彼此祝贺生日快乐。”

她思索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她们是在同一天过生日呀。她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她们也就彼此赠送同样的花。女孩子们都应该是同一天过生日才对呀。”

现在苏珊离开鲁佛尔博物馆和古希腊石像已经很远了;她现在是在鸟儿和花儿的王国里。她正在草地上的树林里度过那晴朗的春天。她在草地上玩耍——而这也是一种最快乐的玩耍。她记得这天是她的小丽雅克妮的生日,因此她要采一些花送给她,并且吻她。(叶君健 译)注释[1]这是原位于巴黎塞纳河畔的一个宫殿,1541年开始建筑。1793年后它成为一个博物馆和美术馆,驰名全世界。

一个孩子的宴会

玩“宴会”的游戏是多么有趣啊!你可以举行一个简单的宴会或一个复杂的宴会——随你的便。你就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也可以开一个宴会。你只需装作是有许多东西就得了。

戴丽丝和她的妹妹苞玲邀请皮埃尔和玛苔到乡下来参加一个午宴。正式通知早已经发出了,而且他们为此事也谈论了好几天。妈妈对她的这两个女孩子给了一些良好的忠告——也给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她们有奶油杏仁糖,柔软的蛋糕,还有巧克力奶糕。餐桌是设在一个凉亭里。“但愿天气很好!”戴丽丝大声说。她现在已经九岁了。一个人到了她这样的年龄就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珍爱的希望常常是会落空的,你所想做的事情也常常是会无法实现。可是苞玲却没有这些烦恼。她想象不到天气会变坏。天将会是很晴朗的——因为她希望是如此。  

啊!那伟大的一天终于是明朗清洁,阳光灿烂。天空上半点云块也没有。那两位客人也到来了。多幸运啊!因为客人不来也是戴丽丝担心的一件事情。玛苔曾得了感冒,也许她到时不能痊愈。至于小小的皮埃尔呢,谁都知道他总是误掉火车。这不能怪他。这是一种不幸,但不是他的错过。他的妈妈是一个天生不遵守时间的人。不管在什么场合下,皮埃尔总要比别人迟到;在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一件事情他能看到它的开始。这给他产生一种呆滞、听天由命的表情。

宴会开始了;绅士淑女们,各位请坐!戴丽丝当主人。她的态度是既殷勤而又严肃。主妇的本能现在在她内心里开始发生作用了。皮埃尔劲头十足地切起烤肉来。他的鼻子低到盘里,手肘翘到头上,他是在拿出他平生的气力为大家分切一支鸡腿。嗨!甚至他的双脚也在他这番努力中作出贡献了。玛苔小姐吃饭的态度很文雅。她既不慌张,也不发出响声,完全像一个成熟的姑娘。苞玲倒不是如此特别;她喜欢怎样吃就怎样吃,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

戴丽丝一会儿伺候客人,一会儿自己也当客人,她感到非常满足;而满足比起快乐来是要略胜一筹的。小狗喜浦也来参加,吃掉那些残羹剩菜。当她看见它啃那些骨头时,她想:小狗们不会懂得成年人——也包括孩子们——的宴会是多么考究和优雅:这才是使人感到心旷神怡的东西哩。(叶君健 译) 

1923年获奖作家

[爱尔兰]威廉·勃特勒·叶芝

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

魔幻

我深信我们一致称为魔术的事和魔幻的哲学,我深信我不得不称之为招魂的事,虽然我并不知道那灵魂是什么,我深信创造魔幻幻影的神力,深信闭上眼睛时心灵深处的真谛幻影,我深信三条原则,我认为那是从前的岁月流传下来的,几乎也是一切魔幻术的基础。这三条原则是:(一)我们头脑的边缘永远移动着,许多头脑好像能够互相融合,创造或揭示一个单独的头脑、一种个人的活力。(二)我们回忆的边缘也移动着,我们的回忆是一个伟大回忆的部分,那是自然的回忆。(三)象征能够召唤这个伟大的头脑和这个伟大的回忆。

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会把我的这种信仰化作魔幻,因为,在男人和女人身上,在房屋中,在手工艺品中,在几乎一切的视野和声音中,我开始窥见或想象一种邪恶、一种丑陋,它源于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缓缓消逝的一种精神素质,这种精神素质使这种信仰和它的踪迹普及全世界。二

大约在十年或十二年前,有一个人请我和一个现已故世的熟人去观看魔幻术,此后我曾因为合理的理由和他争吵过,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毕生致力于为他人所蔑视的研究。他住在离伦敦不远的地方。路上,熟人告诉我,他不信魔幻,但是布尔沃·利顿的小说深深地吸引了他去遐想,他打算将大部分时间和全部心思奉献给魔幻。他渴望相信幻术,他曾经研究过,他思索泥土占卜、占星术、手相术和许多神秘的象征,但并不精通,他怀疑心灵能否超越肉体。他满怀疑惑,等待着魔幻的表演。他的期望不过是一种浪漫的气氛、一种舞台的幻影,在短时间里能激起他遐想的共鸣。招魂者和他美丽的妻子在一幢小房子里接待了我们,那房子紧邻一个花园或公园,花园属于一个奇怪的富翁,他引起了富翁的好奇,也消除了富翁的好奇。他在一个很长的房间里招魂,房间一头的地板上有一个凸起的地方,那是一种平台,装饰得很朴素、简陋。我和我的熟人坐在屋子的中间,招魂者在平台上,他的妻子在我们和他之间的地方。他手持一根木杖,指着一块木板,上面是色彩缤纷的方格,每一格都有一个数字,木板搁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他反复念着一种话。我的想象几乎立刻开始了运转,生动的形象浮现在我面前,不会太生动,否则就不是想象了,就像我一贯所理解的一样,但它们有自己的动作,有一种我不能改变、也不能塑造的生命,我记得看见了一些白色的人影,我疑心他们那戴冠的头是权杖冠头的变幻,然后,刹那间我熟人的身影也出现在其中。我说出看见了什么,招魂者用深沉的声音叫道:“把他抹掉”,话音刚落,熟人的身影就消失了,招魂者和他的妻子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戴一顶奇特的方帽,伫立在白色的人影中。那是我的熟人,那女幻术家说,那是他过去的生命,那生命铸造了他现在的生命,那生命将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仿佛也看见了那个人,生动得不可思议。这个故事主要浮现在女幻术家灵魂的眼前,但是有时候,在她叙述之前我就目睹了她所叙述的事。她认为穿黑衣的人或许是十六世纪的佛兰德人,我能看见他穿过狭窄的街道,来到一个狭窄的门前,门的上方有一块生锈的铁,他走了进去,我想知道我们眼前的一个人影能持续多久,于是我缄默不语,看见了一个死人躺在门里的桌子上,女幻术家描述说,那人穿过一个长长的大厅,走上了她称为讲坛的地方,然后开始演说。她说:“他是一个教士,我能够听见他的话。听起来就像低地荷兰语。”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又说:“不,我错了。我能看见听众;他是一个医生,正给学生讲课。”我问:“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你看见什么了吗?”她说:“是的,我看见了供解剖用的尸体。”这时,我们看见他又返回狭窄的街道,我倾听着女幻术家的故事,有时只听见她的话,但有时我自己也看见了。我的熟人什么也没看见;我想,他不可能看见,那是他自己的生命,我想,他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他的幻想没有自己的意志……招魂者说,穿黑衣的人正试图用化学手段制造人体,虽然他还没有成功,他的思想却招致了许多邪恶的灵魂,那影子已有了部分的生命……仿佛又过了好几个星期,我们看见他衰弱地躺在楼上的房间里,一个戴圆锥帽的人站在他身边。我们也能看见那影子。它在地下室里,现在已能在门边虚弱地移动了……戴圆锥帽的人对影子画了几个符号,那影子就倒下了,仿佛睡着了一般,然后递给那人一把刀,说:“我从它那里汲取了魔幻的生命,但是,你必须从它那里汲取你献出的生命。”有人看见那衰弱的人俯下身,从影子的身躯上割下了头颅,然后他倒下了,仿佛给了自己致命的创伤,因为那影子满盈着他自己的生命。这时候,幻影变幻着,颤动着,他又衰弱地躺在楼上的房间里。

他仿佛在那里躺了很久,戴圆锥帽的人在身边照看他,然后我就记不清了……

故事结束了,我端详我的熟人,他脸色苍白而恐惧。我几乎能清楚地记起来,他说:“我的一生里,我总是梦见自己用那种手段制造人。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幻想一些发明,给尸体通电以恢复生命。”这时他说:“我这一生,身体很糟,或许就因为那次实验。”我问他是否读过《弗兰肯坦斯》,他说读过。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他读过,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幻影。三

然后,我请求他展现出我过去的生命,于是,在满是小方格的木板前又表演了一次新的招魂。我已记不清谁看见了这个细节,谁看见了那个细节,我对此已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幻影本身。我给这种方法下了结论。我知道,那幻影多少是有些人所共有的。

一个身穿锁子甲的人,穿过城堡的大门……这人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走进了一个开着门的小教堂,那里正举行一个仪式。那里有六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她们从圣坛上拿下一些黄色的东西——我想那是金子,虽然他们告诫我不要窥视,就像我的熟人那样,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了。有人认为那是黄色的鲜花,虽然我记不清了,但我想,女孩子们将那黄色的东西放入那人的手中。他出去了一会儿,当他穿过大厅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个人,我记不清是谁,注意到他经过了两块墓碑。这时,幻影破碎了,但现在他身穿僧侣的法衣,在一个村庄的中央,站在骑兵队里,读着一张羊皮纸……幻影又破碎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仿佛来到了圣地。

在棕榈树林里,他们开始了一种神圣的劳动……招魂者说,他们肯定是在修筑石头房子。他的思想,就像许多研究神秘之物的学生的思想一样,总是游荡在石头建筑中,并在神奇的地方发现它们。

……他们没有修筑石房子,只造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十字架。现在,他们全都离去了,只剩下先前见过的穿锁子甲的人和两个僧侣。他倚靠十字架站着,他的双脚歇在两块石头上,离地面不远,他的双臂伸开。他仿佛整天都伫立在那里,夜幕降临,他就到紧邻着另外两个屋子的小屋里去……恍惚之间,岁月倏忽,幻影颤动着,像眼前飘飞的落叶,他变老了,白发苍苍,我们看见那两个僧侣也老了,也是白发苍苍,他们将他扶在十字架上。我问招魂者,为什么那人伫立在那里,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看见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浮现在十字架上的人眼前,像梦中之梦一样升起。招魂者也看见了他们,他说,其中一个人举起了无手的双臂。我想起了穿锁子甲的人从教堂里出来时,在大厅里经过的两块墓碑,我问招魂者,骑士是不是在忏悔,正当我问他的时候,正当他说也许是这样但他不知道的时候,幻影画了一个圆圈,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我所知,这次的幻影并没有另一次幻影的那种切身意义,但它的确是神奇而美丽的,仿佛只有我凝望着它的美。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话,那么是谁编织了这个故事呢?不是我,不是那位女幻术家,也不是招魂者,他也没有能力。幻影在三个人的灵魂里升起,我记不清我的熟人是否看见了,它升起了,毫不模糊,毫不费力,费力的事是保持我们心灵眼睛的清醒,幻影飞速地升起,那是任何笔都记不下来的。就像布莱克在一首诗中所说的那样,那创造者或许在永恒里。在未来的岁月里,我将看到和听到许多这样的幻影,虽然我不相信,虽然有一两次半信半疑,以为它们是古老的生命,是生命一词通常意义上的生命,我也将发现,它们和生命中的主宰情绪和塑造活动永远有着无限的联系。或许在多数情况下,它们是这些情绪和活动的象征历史,或是塑造这些情绪和活动的冲动的象征影子,好像是那个疑惑者的祖先生命的问候,但我刚才所描述的幻影似乎不属于这类情况。

若是我能记得那时的感觉,那时的两种幻象对于我就会有稍大的意义,而不只是幻影的权威性的明证,不只是融许多灵魂为一个灵魂的神力的明证,那神力用有声的语言和无声的思想,一个一个地征服了它们,直至它们融为一种单一的、强烈的、迅速的精力。

毫无疑问,我认为有一个灵魂是大师,在瞬间创造和揭示一个超自然的艺术家,我必须这样称呼,而芸芸众生的灵魂,贡献却极少。四

几年以后,我和一些朋友待在巴黎。早饭以前我就起床,出去买一份报纸。我注意到一个女仆,她是几年前从乡下来的一个女孩,正在铺桌备饭。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正给自己讲述一个冗长而愚蠢的故事,那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故事。我想,要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手就会受伤。我看见自己在一些幼稚的冒险中,用绷带吊着手臂。我买了报纸回来,在门口碰见了我的房东和女房东,他们一看见我就喊道:“嘿,女仆刚才告诉我们,你的手臂吊着绷带。我们想,你昨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你被车撞伤了。”——或是诸如此类的话。我在巴黎另一面的市郊吃饭,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睡了。我的幻想强烈地支配着女仆,以至于她看见了一切,那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灵魂的眼睛所能看见的。

一天下午,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正专心致志地想一个同学,我有消息要告诉他,又不愿意写信。数天之后,我收到一封数百英里外的来信,我的同学就在那里。那天下午,我正专心地想他,突然我出现在那里一个旅馆中的人群里,仿佛我的身躯一样真实。我的同学看见了我,他请我人散之后再去。我消失了,然而午夜的时候,我哭去了,把消息告诉了他。我自己对两次的幻影一无所知。

如果精神那巨大能量的爆发不是很罕见的话,当精神的深渊释放的时候,我就能说出那神奇的幻影、神奇的魔力和神奇的幻想,那是我的朋友或我自己有意无意投射出来的。它们浮现在十分隐秘、十分神圣、不能公开的事件中,不知为什么,它们仿佛属于神秘的东西。我已经谨慎地记下了这些幻影的浮现、这些深渊的释放的一些细节,但是我将保密。毕竟,就像布莱克说的那样,一个人只能作证去保护那相信的人,不是去说服那不信的人,他尽可能地忍受怀疑、误解和嘲笑。我引用约瑟夫·格兰维尔对吉普赛学者的描述,我很高兴,过去的时代像我一样深信不疑。约瑟夫·格兰维尔已经死了,他再也不在乎怀疑、误解和嘲笑了。

吉普赛学者也死了,实际上,只有极其聪明的魔术师才能活着,直到他愿意去死,即使人们看不见他,他也在某个地方游荡着,就像阿诺德想象的那样,“在巴克夏郡荒野上那孤寂的啤酒店里,在温暖的壁炉边的长凳上”,或是“在巴普洛克码头渡过年轻的泰晤士河”,或是“在冰凉的溪流中拖曳着他的手指”,或是“将许多鲜花——叶子脆弱的白色银莲花、浸润着夏夜露珠的黑色钓钟柳”献给那些女孩子们,“她们来自遥远的村庄,在五月,围绕着泛费尔德的榆树跳舞”,或是“坐在杂草丛生的河岸上”,“偕着自由向上的脉搏”消磨着时光。这就是约瑟夫·格兰维尔的故事:“近来,牛津大学有一个小伙子,天资敏捷,富有想象力,但他没得到跳级的鼓励,贫困迫使他放弃了那里的学业,他投身茫茫的世界,谋求生计。他一天比一天贫困,没有朋友帮助他,救济他,最后被迫加入了一伙偶然碰到的流浪吉普赛人,他和他们混在一起,苟且求生……他跟那伙人混了很久以后,有几个学者碰巧经过那里,都是他以前的熟人。吉普赛人中的学者立刻发现了这些老朋友,他们看见他在这种人群里,感到吃惊,几乎认出了他;但是,他暗示他们不要在这些人面前认出他,他私下把其中一个人带到一边,希望他和他的朋友到不远的酒店去,他许诺在那里见他们。他们按他的意思到了那里,他随后也到了;寒暄之后,朋友们问他为什么会过着如此奇怪的生活,怎么会加入这样的一伙乞丐。吉普赛学者解释说,贫困迫使他过那种生活,他说,与他同行的人并非他们想象的那种骗子,他们之中有一种传统的学问,能够用幻想的神力创造奇迹,他已学会他们的很多魔术,并加以改善,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能力。为了显示他的话是真实的,他说,他要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让俐门留在这里说话,回来的时候,他将告诉他们谈话的内容。于是,他就这么表演了,他详细描述了他离开时他们之间所谈的一切。那些学者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发现感到吃惊,他们真诚地希望他解开这秘密。他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告诉他们,他的所作所为都依托于想象力,他的幻想支配着他们的幻想;他离开的时候,他们所谈的一切都受他的支配;他说,肯定有某种方法使幻想升到顶峰,融入他人的幻想,当他领悟了全部秘密,领悟了那些他仍一无所知的部分,他就打算离开那一伙人,向整个世界描述他学到的一切。”

如果所有描绘这种事件的人都不曾做梦,我们就将重写我们的历史,因为一切人,当然全是想象丰富的人,必然永远地投射着魅力、魔力和幻象;一切人,特别是那些宁静的人,那些没有旺盛的自我生命的人,必然会永远受制于他们的魔力。我想,我们那些最精致的思想、最精致的意图和最精致的情感,常常并不真正属于我们,它们仿佛猛然从地狱浮现出来,或从天国飘然降临。历史学家应该谨记天使和魔鬼,就像他谨记国王和士兵、阴谋家和思想家一样,难道他不应该记住吗?就像一些古代的作家所深信的那样,假如天使或魔鬼一开始就隐身于有形的幽灵,浮现在人的幻想中,那将怎样呢?就像布莱克所深信的那样,“如果上帝只在存在的生命或人类身上活动或存在”,那将怎样呢?虽然这样,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些无影无踪的生命、那些在遥远的地方徘徊的感应、那些从旷野的逸士那里飘来的幽灵,在会议室、书斋和战场的上空沉思。

我们从来不应相信:女人踩葡萄榨汁的时候,没有开始微妙地改变男人的思想,没有开始那种曾被许多德国人所描述的思想和幻想的强劲活动;我们从来不应相信:因为许多国家都迷恋武力,激情就没有在某个牧羊男孩的灵魂里开始活动,激情就没有在飘然远逝之前,刹那间照亮他的眼睛。五

我们不能够怀疑:蒙昧的人们更显然、更显著地蒙受着这种影响,多半比我们更轻松、更全面,因为,我们的城市生活麻木并扼杀了这种消极的沉思生命,我们的教育发展了孤立的、自动的灵魂,这一切都使我们的心灵变得不敏感了。我们的心灵曾经赤身裸体地迎受天风,现在却已棉袍加身,并学会了修筑房子,在壁炉里生火,紧闭门窗。寒风的确能使我们靠近炉火,甚至能掀起地毯,在门下的缝隙里呼啸,但是很久以前,寒风就能在原野上更凶猛地呼啸。兰先生在他的《宗教的形成》中引用一位博学人士的话争辩道,原始人的回忆和他对遥远地方的思索必如幻觉一般强烈,因为,他的灵魂里没有任何东西分散他对它们的注意——这样的解释对于我似乎并不全面。兰先生继续引用一些旅游者的话证明,野蛮人永远生活在幻象的边缘。有一个拉普兰人希望成为一个基督徒,他想象着异教的幻象,他向一个旅游者忏悔,向他描述了许多遥远事件的记录,他在旅游者的灵魂里清楚无疑地觉察到:既然遥远的事情浑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就不知道怎样利用他的眼睛。我在加洛维的一个地区也只能找到一个不能窥见灵魂的人——我只能称之为灵魂,他已年老昏聩。另一个地区的一个人说:“没有人在牧场上割草,但是常看见他们。”

我若是能随意对那些在大城市生活多年的同代人施展魔力和魔法,毫无疑问,人们就能够有意识地向古代那些更敏感的人施展更强的魔法和魔力,在那些古老的生活秩序完好无损的地方,人们仍然能够这么做。吉普赛学者为什么就不能向他的朋友们投射魔力呢?圣帕特里克或故事中初次出现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和他的教士像一群鹿一样,从敌人面前走过呢?那些像《阿尔蒂尔之死》中的巫师一样的人,为什么就不能使骑兵队伍看起来像玄武石呢?罗马士兵来自一种文明,那种文明对这类事情已不再敏感,他们在莫娜的巫师施展的魔法面前,为什么就不能颤抖一会儿呢?耶稣会神父、圣热尔曼伯爵、故事初次提到的人,为什么看起来就不能像真正乘着四马拉的大马车一样,立刻离开那座城市,穿过十二道城门呢?为什么摩西和法老的巫师们制造的权杖,就不能像许多原始人的巫医制造的旧绳子那样,看起来像虎视眈眈的毒蛇呢?为什么中世纪的巫师就不能使夏天和夏天的所有鲜花在浓冬之时浮现出来呢?

当我们的历史触及这类事情时,难道我们不会在有一天认识到要重写我们的历史?

今天,那些想象丰富的作家们,在过去的时代或许会喜欢更直接地影响他人的遐想。他们或许不用纸笔学习他们那一行,他们会静坐好几个小时,幻想他们是森林里的树木、石头和野兽,直到那些幻象变得异常生动,过路的人也变成梦想家的部分幻想,他们按梦想家的意志行动,或哭、或笑、或奔跑消失。诗歌和音乐仿佛从巫师发出的声音里升起,难道不是吗?那声音帮助他们的幻想施展魔力,用魔力将他们和过路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些语言是一切音乐和诗歌颂扬的主要篇章,它们仍然向我们倾诉着自己的源泉。音乐家或诗人想对他人的灵魂施展魔力时,他就用魔力对自己的灵魂施展魔法和魔力,约束自己的灵魂,巫师也是这样,他为自己和他人创造或揭示那神乎其神的艺术家和天才,创造或揭示那融许多灵魂为一的灵魂——那看似昙花一现的灵魂,我在那幢郊外的房子里看见了,或自以为看见了他的魔法。他仿佛看守着那些不那么空幻的灵魂的大门,他是家族的天才,是民族的天才,当他拥有了超凡的心灵,或许会成为世界的天才。我们的历史发表着意见,谈论着发现,但是我想,在古代,当人们永远凝视着那些大门的时候,历史就会谈到戒律和启示。他们仔细而耐心地翘望着西奈山和山顶的雷鸣,就像我们翘望国会和实验室一样。我们永远赞颂那些个性生命臻于完美的人,而他们永远赞颂那一个灵魂,那是他们那一切完美的基础。六

我曾经看见过一个年轻的爱尔兰女子,她刚从修女学校出来,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状态,但那种方法不是任何催眠术师所知道的方法。清醒的时候,她认为夏娃的苹果是可以在水果店里买到的那种苹果,但昏睡的时候,她看见了生命之树,枝叶间没有树液,只晃动着永远叹息的灵魂,密叶间停栖着天空的一切飞鸟,在最高的树枝上,停栖着一只白色的戴冠的鸟。回家的时候,我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隐伏的神秘大全》的译本,那是一本古老的犹太书,裁书页的时候,我碰巧读到这样的段落,我想我从未读过:“那棵树,……是深知善恶的智慧之树……群鸟在树枝间停栖、筑巢,灵魂和天使也栖息在树上。”

我曾经见过一个爱尔兰教派的人,他是爱尔兰西部的一个银行职员,他也陷入了同样的昏睡状态。他也深信,夏娃的苹果是水果店的苹果,我对此没有丝毫怀疑,然而他也看见了生命之树,听见了繁枝间灵魂的叹息,他看见了觋然人面的苹果,他将耳朵紧贴一只苹果,听见了一种声音,苹果里仿佛有一群打斗的人。不久,他离开了那棵树,漫游到伊甸园的边缘,他发现那里并不是荒原的边缘——就像他在主日学校学到的那样,而是一座大山的顶峰,那是一座“两英里高”的山峰。整个顶峰是一个高墙环绕的巨大花园,同他清醒时可能看到的一切截然相反。数年以后,我发现了一幅中世纪的图,那幅图将伊甸园绘成了高山顶上的一个高墙环绕的花园。

这些纷繁的象征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深信,我、在场的一两个人、那位幻想家,都不曾见过《隐伏的神秘大全》里的描绘和中世纪的图。请记住,那些幻象刹那间就绝对完美地浮现出来了。如果一个人能够想象:幻想家们、我自己、他人,的确读到过这些幻象,后来又忘却了;如果一个人能够想象:神乎其神的艺术家深知那深埋在我们回忆中的智慧,正是这种智慧解释了这些幻象,那么,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其他幻象等待着解释。一个人不可能永远相信那极其罕见的见闻。例如,我在1897年12月27日的日记中发现,我曾经给了一个幻想家一种古老的爱尔兰符号,他瞰见了女神布丽奇特手持“一条闪光的、蠕动的毒蛇”,我深信,我和他都不知道她怎么会和毒蛇联系在一起,直到几个月以前《加德里卡之歌》发表了,我们才知道。一个目不识丁的爱尔兰老妇向我描述了一个穿戴像戴安娜的女人,她头戴遮阳帽,身穿短裙,脚穿凉鞋,仿佛是厚底的靴子。在我在爱尔兰搜集的无数幻象故事中,在我朋友帮我搜集的故事中,为什么都没有混穿不同时代服装的幻象呢?那些幻想家们讲述传说的时候,将会杂糅古今,他们会谈到芬兰的伙计库尔到了科克的巡回大营地。几乎每一个醉心此类事情的人,都会在昏睡时或梦中看见一些新鲜而神奇的象征或事情。迄今为止,对这些例子还归类得太少,分析得太少,并不能说服那些局外人,但有些例子已足以使那些碰到过这类事情的人信服,已足以证明,有一个大自然的回忆向我们披露那些岁月悠远的事情和象征。许多国家、许多时代的神秘主义者都谈到了这种回忆;诚实的人和骗子们记下了魔幻的传说,有一天,这一切将成为民俗学研究的内容,他们那些最重要的主张都根源于这种回忆。我在《帕拉赛[1]尔斯》(Paracelsus)和一本印度书里读到过这种回忆,印度书描述了过去的人们仍然生活在这种回忆里,“思所思,为所为”。在威廉·布莱克的预言书里,我也找到了这种回忆,他把这种回忆的幻象称为“洛斯大厅里那些明亮的雕像”;他说,一切事情、“一切爱情故事”都在那些幻象里复活。只有极少的人相信这种回忆,或许这是好事,如果很多人都相信的话,那么很多人就会走出议会、大学和图书馆,跑入荒原,消耗他们的生命,让那骚动的灵魂沉寂,以至于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可能穿过死者每天都穿过的那些大门;永恒的东西若是唾手可得的话,那么,聪颖的人们有谁愿意自寻烦恼,去制定法律,编写历史,估量地球的重量呢?七

我在1899年的魔幻事件日记中读到,凌晨三点,我从噩梦中醒来,我幻想一个象征去阻止噩梦的重现,我又幻想另一个象征,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这图形召唤着繁茂植物的梦幻,这样我就可以做美梦了。我朦朦胧胧地幻想着,昏昏欲睡,后来便坠入了梦乡。

我做了一些杂乱的梦,似乎和那个象征毫无联系。大约在八点钟,我醒来了,那时候我已忘记了噩梦,也忘记了象征。不久,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就像半睡半醒的人那样,我仿佛梦见,又仿佛看见繁茂的鲜花和葡萄。我醒来了,在记起曾经有过鲜花和葡萄之前,我认出我梦见或看见的东西是属于那个象征的东西。我读到了另一次记录,那是在事情发生一段时间后记下的,我幻想到一个人的头,他有点像一个幻想家,我幻想着一个空气和水的元素融合的象征。这个人不知道我想到的象征,他看见了一只飞翔的鸽子,嘴里衔着一只龙虾。我读到:在1898年12月13日,我和一个女幻术家用了一个星形的象征,开始看以前,我让她专心致志地凝视那个符号。她窥见了一幢粗糙的石头房子,房子中央是一匹马的头颅。我发现,几天前我和一位幻想家在一起的时候,也用过同样的象征,他也看见了一幢粗糙的石头房子,房子的中央,一块印有雷神铁锤标记的布覆盖着一样东西。他揭开那块布,发现了金子般的骷髅、钻石般的牙齿、未知朦胧的宝石般的眼睛。我记下了这最后的幻象,我指出,在稍早的时候,我们曾经用过一个太阳的象征。太阳的象征常常会召唤出金子和宝石的幻象。我提到这些例子,不是想证明我的观点,而是想阐释它们。我深知,对所有没见过这类事情的人,对所有并不因其他理由赞同我的观点的人,这些例子将唤醒一种极其自然的怀疑。过了很久,我才愿承认象征赋有天生的魔力,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一个人仿佛能用幻想支配幻想的魔力来解释每一件事情,或是用“灵魂研究会”所说的心灵感应术来解释。我想,象征似乎赋有魔力,仅仅因为我们幻想它们赋有魔力,但是,我们也可以没有它们。在那些日子里,我独出心裁地创造出象征符号,并投入使用,而不只是幻想它们。我常常把那些符号交给我进行实验的人,叫他举在额前,不要窥看;但有时,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从这些错误中认识到,如果我自己并不幻想那个象征,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幻象就是混杂的,那是我错给的象征符号。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幻想家,他能够对我说“我看见了一个方形池塘的幻象,但是,我还能洞烛你的思想,你希望我看见一个椭圆形的池塘”,或是“你幻想的象征使我看见了一个手持水晶饰品的女人,但我应该看见的是一个月夜的大海”。我发现,象征永远能召唤那些象征性的景象、象征性的事情和象征性的人物,但不管我的幻想多么生动,我几乎从来不能召唤我灵魂里的那些独特的景象、独特的事情和独特的人物,当我能这么做的时候,这两种幻象就一起浮现出来。

现在,我只能幻想那些类似魔中之魔的象征,不管它们是魔幻大师们有意使用的,还是诗人、音乐家和艺术家这些后继者们有意无意地使用的。起初,我试图把象征加以区分,区别天生的象征和任意的象征,但是,这样的区分使我一无所获。不管它们的魔力是自己浮现出来的,还是源于任意的象征,这无关宏旨,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那伟大的回忆会将它们和某些事情、情绪和人物联系在一起。无论人的激情麇集在什么地方,它必成为伟大回忆的一个象征,必成为那洞晓秘密的人手中的象征,他洞晓的秘密便是:那伟大的回忆是奇迹的大师,是召唤天使和魔鬼的人。象征是纷繁的,天地万物都同这伟大的回忆有着或重或轻的联系,一个人从不会知道什么被遗忘的事情会将天地间的事物投入伟大的激情中,就像毒菌和豚草一样。在爱尔兰,才学渊博的男人和女人们有时候区分那些用药草治病的凡夫俗子和那些用魔法治病的人。我想,像亚麻的外壳、榆木树杈流出水这类简单的魔法,都通过唤醒灵魂深处的某种治疗能力和催眠能力,从而得以施展,在灵魂深处,这灵魂已融入那伟大的灵魂,被那伟大的回忆丰富了。它们不是我们所说的信仰疗法,所有国家的传说都断言,在孩子们和动物身上,这类魔法的施展极其广泛、成功,在我看来,它们仿佛是可以安全地交到古人手中的唯一药品。摘错了叶子,疾病就永难治愈,但一个人若是吃了它,就会中毒。八

我已经叙述了对魔幻的信仰,这种信仰几乎使我不愿置身那些精神贫乏而狂热的灵魂之中,他们永远同时间作战,他们不能自然而恬适地消磨来去匆匆的时光;我浏览了我的文章,感到有些吃惊,我已披露了好多古老的秘密,我的许多同行都认为这不恰当。

由于亲身的经历,我已深信了很多神奇的事情,我感到,几乎没有理由怀疑那些我还未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的真实性;所有的传说都说,有一些生命守护着那古老的秘密,讨厌那种肆无忌惮的泄密,或许还会报复。人们说,在阿兰群岛,如果对仙女的事情说得太多,你的舌头就会变成石头一样,我似乎常感觉到我的舌头变得非常沉重,非常笨拙,但毫无疑问,自然主义的理由会称之为“自我暗示”或类似的东西。撰著这篇随笔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惶惑不安,我曾经撕掉了一些段落,不是出于文字上的原因,而是因为,有些事情和象征对于读者或许毫无意义,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它们属于神秘的事情。然而,我必须写出来,不顾任何善或恶的理由;我必须将我拥有的一切智慧商品交给这艘书面语言的船只,毕竟,我曾多次目送它出海远航,那时的惊恐并不亚于完全用韵文说话时所感到的惊恐。我们这些文人墨客,我们这些见证人,必须经常倾听我们内心的控诉,我们的内心因那些神秘的事情而抱怨,我深知,那谈论智慧的人,在世界将临的风云变幻中,有时候或许不会惧怕仙女手下人的愤怒,仙女的国度是世界的心脏——“生命之心的国度”。谁能够永远遵循滔滔不绝和缄默不语之间的羊肠小道呢?那里,他只能遇到谨小慎微的启示。诚然,我们必须大声疾呼,幻想永远寻觅着要按那伟大灵魂和伟大回忆的冲动和形式重新创造世界,这究竟有何危险呢?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这种事情能够大声疾呼:我们称为罗曼史、诗歌和理智之美的东西是唯一的信号,暗示着无上的魔法大师或他那一班人所谈到的过去和时间尽头的未来。(田智 译)注释[1]勃朗宁的一首诗。

1925年获奖作家

[英国]乔治·萧伯纳

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

贝多芬百年祭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五十七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地,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一架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做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1]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韩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2]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赫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3]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象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融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的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4]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5][6]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轻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7]怖。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8]斯特罗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地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像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韩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作为英雄。韩[9]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韩德尔的《弥赛亚》[10]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欧》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贝多芬同时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和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象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了。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帕凡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哈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的欢乐[11]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听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而从头到尾又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又自始至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做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作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地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干燥无味的旋律,把它们展开得那样引人,使你听上一百次也每回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征,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12]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贝里奥滋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了能使我入睡的音乐”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一人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十八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一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的最有深度的音乐了。(周珏良 译)注释[1]韩德尔(1685——1759),德国出生的英国作曲家。[2]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3]采用切分音的节奏是爵士乐最明显的特点。萧伯纳写本文的20年代,正是爵士乐开始大为风行的时候。 [4]彭巴杜女侯爵(1721——1764),法皇路易十五的情妇,权势炙手可热几乎有二十年。[5]格鲁克(1714——1787),德国作曲家。 [6]海顿(1732——1809),奥地利作曲家。 [7]唐璜的传说在17世纪前已流行于欧洲,在那以后他成为许多音乐、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8]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的一个人物。[9]韩德尔谱写的宗教歌咏大曲。 [10]格鲁克的歌剧,主题是奥菲尤斯下地狱去寻找死去的棋子尤里底西。[11]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交织着悲剧和戏剧成分,结局是唐璜被送入了地狱。 [12]贝里奥滋(1803——1869),法国作曲家。

1928年获奖作家

[挪威]西格里德·温塞特

Sigrid Undset(1882-1949)

挪威的欢乐时光

挪威人把二月开始的那个古怪季节叫做“早春”。那时太阳连日从纤无点云、——碧如洗的高空照射下来;每天清晨,整个大地结上了——层闪闪耀眼的霜花。过不久,屋檐便滴滴答答化起水来。太阳舐去了枝头的积雪,人们便可以看见白桦树梢头开始变成亮晶晶的褐色,白杨树的树皮上也出现了一片预兆春天的浅绿。

道旁篱边,积雪还堆得高高的,田野里雪块照在太阳底下像是堆堆白银,滑雪板压成的小辙,错综交叉,显得格外清晰。成群的鸦鹊衔着细枝在天空飞翔,已经逐渐开始在修筑去年的旧巢了;他们的聒噪不时划破了冬日的宁静。

太阳一下山,气候便变得刺骨寒冷。白天的回光却还逗留着,像燃烧着的残焰,沿了覆着黑丛林的山脊逶迤直达西南。一抹苍绿的光亮在地平线上迟迟不灭。早晨,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柱,接近中午,闪闪的水滴便落下来了。白昼也一天比一天更长更亮了。

对孩子们和年轻人说来,这是一年里欢天喜地的日子。

孩子们从学校回家来,匆匆咽下了饭食——他们要到山里去练习滑雪。他们不挨到第——批星星在天空中闪烁,是不会回家的。吃过晚饭,他们就在长长的山路上滑雪,先从山上沿着有无数急转弯的路溜坡滑行,然后一下子穿过市镇。在这些道路上滑行是件险事,因为路上车辆络绎不绝一有轿车、公共汽车和载重卡车一特别是这些山路都要横穿大街,大街又是直达山谷的唯一要道。母亲们除了提出警告外,简直无能为力:“真得小心一些才是!”孩于们哩,却直截了当地说用不着对他们提这个!没有人为了玩溜坡连命都不要的。

这批孩子究竟在什么时候和怎样温习功课、做习题简直难以想象。看来他们多少总还是做的,因为他们在学校里所得的分数并不见得比上学期来得差。也许在滑雪的季节里,老师们特别宽大一些。冬季里,每个学校都有一次滑雪比赛,孩子们可以跟着他们的体育老师到森林里去作滑雪旅行,就算是上体育课。而且早上进学校之前把功课“掠过”一遍也是来得及的,因为用滑雪板或是瑞典式的“推踢雪橇”只花五分钟工夫就可以到达学校。“推踢雪橇”是瑞典的发明,没有几年就在挪威大为风行。如果妈妈有事出门,安特斯说要把妈“推踢”到镇上去,这句话听来很不礼貌;再说蒂雅每天早晨在太阳下“推踢”杜拉好长一段路,听来也很奇怪。蒂雅没法逼着杜拉带上太阳眼镜,因为杜拉一有机会便把这副眼镜扔在路边积雪里。

常常会发生一些意外事故。滑雪道和路面逐渐磨成坚实的冰块,如今摔一跤可真受不了。全乡许多人家都有孩子躺在床上,他们不是摔了跤用热水捂在膝盖上,便是头部受了轻微的震荡。奇怪的是倒不是有太多人跌得过分厉害。在那些为各个滑雪俱乐部占用的山头上,那里才是真正进行训练的地方,当然,他们会把新鲜的雪运来垫上,也不会让跳台下面的雪地变得结实发硬,但是森林里的坡道却很可怕,许多这样的坡道是用来高速滑行的。幸而每当这些坡道几乎不能再滑行时,往往就会连下几天大雪使情况改变——所有的滑雪道又柔软得像天鹅绒般的了。

对成年人来说,这也是个愉快的时光。太阳一天天晒得厉害起来,窗台上的盆栽也有它们自己的春天。挪威人在漫长的冬日里,用出色的窗台盆栽来安慰自己。屋子里充满刚出芽的洋水仙和郁金香的清香。那些用不着开灯就可以吃晚饭的日子总教人兴高采烈——即使第二天碰上吃鱼,不得不开灯,大家还是快活的。

三月总是比二月冷得多,时常有阴黯多雾的天气,偶而还有咆哮的大风雪,一下就是三四天。但是“三月不算太坏,把道路扫清一半”,这虽是句老话,却说得合乎情理。三月没有过完,道路靠南的一边,一条黑土带准定会显露出来。

每天,汉斯至少要晚一个钟点才回家吃晚餐,从头到脚都浸得湿淋淋的,还带一些马粪的味儿。他和同伴们永远经不住在车辙里挖运河的引诱,每到了中午,处处的车辙里都浸满了积水。他们在这些车辙里造水坝,随后就踩进水去试试深浅。“眼前你可不许再到荷尔姆水塘去,汉斯。”妈严厉地说。汉斯站住了,他正拿起乐器盒子预备去上音乐课。“你听见吗?”“噢,听见的,我再也不去那儿了,”汉斯哀愁地抬头盯着妈。“自从上次看见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在那儿滑冰之后,我再也不去了。她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可怜的家伙……”汉斯深深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发出来似的。“什么?她怎么啦?”“噢,我想她现在还沉在塘底里,”汉斯用冷冷的声音说,“她再也爬不上来了。噢,她大喊大叫,妈,我活着一天就忘不了。上次我到思格尔太太家去,就是那一回看见的。”“可是,什么,你居然没有想办法去——”妈又说下去,简直吓坏了。以后她又比较平静地继续说:“为什么你不去救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荷尔姆水塘任何地方都还没有你腰深。汉斯,汉斯,你真不该到处乱窜,讲这种故事!这是扯谎,汉斯!”“是吗?”汉斯问,觉得奇怪,“我以为只有你问我做了什么淘气事,我胡扯一通才算说谎呢。”“是啊,当然——那是最坏的谎话。可是你到处去讲那些你瞎编排的故事,让人信以为真,这也还是说谎。”“是吗?”汉斯又问,“不过,妈,你告诉我们你和伦希尔德姑姑、西格妮姑姑小时候的事情,不是也说谎吗?”“我绝对没有说过,汉斯。除了真有其事,我是不乱说的。”“你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真的坐了轮船到丹麦去,还进过哥本哈根的戏院吗?”汉斯又问,深深感到怀疑。“当然是真的。你知道你外婆的父亲那时住在那儿,我们在假期里去探望他。外祖母的哥哥在哥本哈根,是他带我们到皇家戏院去的。”“我从来没有坐过轮船。”汉斯看来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也只到过一次戏院——那次我们看到《勒格诺王和阿斯劳》。安特斯说这出戏实在没有意思。”“要是复活节我们到奥斯陆去,如果那时演的戏对孩子们合适,你可以去看戏。”“放心好了,决不会有的。”汉斯说,活像一个不存一丝幻想的人。“但是,妈,你写小说的时候,你不就在书里编排一些故事吗?那么,你就在说谎,不是吗?”“至少我们是靠这些书维持生活的,”妈敷衍着,接着不得不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书里的话并不是真的,不过是说事情该是那样的就是了。”“那么我想我也可以学着写些好书,”汉斯轻松地说,“因为我可以想出许多故事来,我能吗,妈?”“日后再看吧。现在快走一已经是五点零五分了。到荷尔姆水塘那里去,不许去蹚水,听见吗?”“但是,妈,刚才你自己还说那儿水不深,不会淹死人。”汉斯笑了,在妈还没有机会说什么之前,便冲出门外溜走了。

四月,山里积雪当真融化了。菜园背面山坡下枯萎的草坪露了出来,那——小块光秃秃的土地一天比一天天。花园里去年圣诞节使用过的滑雪跳台,现在只剩下两堆脏雪。这里,那里,任何——处雪化了的地方,妈会找到手套、帽子和围巾——每次她到花园去散步看看雪绣球和水仙有没有出芽,都能拾到——些东西。

安特斯和她一块去散步,他喜欢花,也喜欢他家的花园,只要不差他干这干那。但是把小沟旁第一朵蓓蕾初放的鲜艳的款冬花,和小溪对岸赤杨林边第一批白头翁花带回来给妈的,总是安特斯。

山谷里遍响着流水的琤瑽。溪沟里春水泛滥。夜里天气还是冰凉的——流过花园的那条小溪拂晓前就抑低了它的声音,溪边的薄冰刚结上就为流水冲碎,发出银铃似的叮当声。早上,放出去的狗立刻冲向小溪去喝那股带泥的流水,在湿漉漉的枯草上打滚,奔向花园尽头的那株大白桦树,向那些住在枝头的喜鹊吆喝——喜鹊也毫不示弱地还嘴叫着。但是在深山里,还留着一条完整的滑雪道,到复活节,就有一批新来的游客涌向山上的旅舍。每星期天早上,安特斯一大清早便不见影儿了——他上了山,在那些留有残雪的滑雪道上滑行。

有天早上三点钟,果园里的苹果树间充满了红翼画眉婉转而又嘹亮的歌声。天空泛出淡淡金色的曙光,亮得有如白昼。红翼画眉不过是路过这儿——一旦能在森林里觅得食物,他们便飞走了。在屋子附近过冬的山雀,靠圣诞节留下来的干草度过着悠闲的生活,现在也一对对飞出去闲游,帝——帝——都,帝——帝——都地唱着,鸟在屋里穿进穿出,寻找它们做窝的地方。有天,花园里化了雪的地方飞来了几百只鹦鸟,是到这儿来等候它们的配偶的——这一类的雌鸟总要比雄的晚一星期从南方飞来。妈和蒂雅把干谷散给它们吃,还把猫关在屋里。但是要在春天把猫关在屋里,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农民都说栗色猫善于捕鼠不会捉鸟。对雪雪福说来真是再对不过的了。但是雪雪福装得仿佛世上再没有比猎鸟更引不起它的兴趣的事了。有一天它突然失踪,不再回来。孩子们认为它是出去求爱的。最后消息传来,说是伦特农场的雇工开枪打死了雪雪福。他看见这只猫正在谷仓后面大嚼伦特太太养的几只小鸡。那么,看来雪雪福倒是个伟大的猎人。只是它机灵得永远不在家边猎食,却到别处去作掠夺的远征。“至少,它死得真像一只雄猫。”安特斯说。

但是汉斯却为雪雪福掉了眼泪,妈也觉得不安,生怕杜拉会因失掉心爱的猫伤心。

每天,在这个小镇里,可以越来越清晰地听得激流的怒吼。沿河一带笼罩着一条白绸似的烟雾,绕到大街的桥下,这阵烟雾便像细雨似的洒在行人的身上。

有天星期日中午,安特斯从山间滑雪回来,帽子里兜着着蓝色的白头翁花和紫罗兰。“那里,这些花多得数不过来,妈……为了滑雪,我们天天都在堆雪,但是看起来,今天很可能是今年最后——次滑雪了。”他叹息着。接着又兴奋地说,“妈,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就是五月十七的节日了。”“你现在还不去做功课吗?”妈看他一吃完饭就预备再出去,便提醒他。“没有工夫。我还得跑着去。今天委员会要开会。”“委员会开会?”“文娱委员会,当然啰——就是我参加的委员会。功课晚上我会找时间做的。”

猪尾巴可以打圈圈,这就是说猪大了;孩子可以在委员会里服务,这就是说孩子大了。据说汉斯和他的朋友们,奥尔·恩列克和马格尼也在这个委员会里,虽然看来他们除了自己并不代表任何人,主要的工作是计算他们的储金——这笔钱已经一星期比一星期少了下来,可是他们有个大计划,准备在十七那天大大改善一下财政情况。“你知道,到五月十七你可以有半个克朗的零用钱,汉斯,”妈妈提醒地说,“这笔钱足够你到马伊伦去玩一次。”“奥尔·恩列克可以拿到一个克朗……是他奶奶给的。”汉斯低声低气地说,一脸的痛苦。“奥尔·思列克真运气。”“你想十七那天,奶奶会来吗?”“我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汉斯对奶奶不来过节显得伤心透了。

最后,有天晚上雨来了,一连下了三天毛毛雨,静悄悄地一直下个不停。“妈,”汉斯洋洋得意地说,“我想这真像大家说的一样,现在我能够听见了——听见草在生长。”

啊,这轻柔美妙的雨声!春雨带来了泥土的气息,大地冒出了一大片嫩绿的叶子……“是啊,真的。如今我们能够听见草在生长了。”

到第四天,太阳出来了,傍晚前,白桦树上全布满了像鼠耳样茸茸的金色蓓蕾。再隔一天早上,这些蓓蕾便变成小小的叶子,那些树耸立在那儿——一片新绿。汉斯跟妈出去摘些白桦的嫩叶和银色的白头翁花,来装饰星期天的餐桌。“妈,把去年你讲给我听的故事再说一遍吧,就是那个说裤子改成大衣的故事。”“天啊,难道我讲过这个故事吗?那是在西格尼姑姑小时念的一本书里的。”

这个故事是一位父亲讲给他两个女儿克尔丝汀和爱尔茜听的,解释五月十七日这一天的意义。为了举例说明,他向爱尔茜提到她那件用旧裤子改缝的大衣。爱尔茜一点也不喜欢这件大衣,穿来总不合身;虽然妈妈已经在那块原来另作别用的材料上花尽了心力。街上的孩子一看她穿,便嚷着“裤子改的大衣,裤子改的大衣”。到那一天爱尔茜有了一件专门给她新缝的春大衣,那真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了。

跟丹麦合并,对挪威来说正如穿了件裤子改缝的大衣。几百年来这两个国家就合并在一起,人们简直已经记不清最初怎样会发生这件事情的。玛格丽达皇后是挪威皇族最后一代奥拉夫·哈贡森的母亲,又是丹麦皇帝的女儿。等她父亲去世,玛格丽达让她儿子当选为丹麦国王。同时,奥拉夫又继承了他父亲的挪威皇位。但是奥拉夫死得很早,因此玛格丽达皇后给丹麦和挪威人选了她甥女的儿子,一位德国小王子来当挪威皇帝和丹麦皇帝。这之后,又来了其他的德国王子,他们只是些丹麦公主嫁给德国人所生的子子孙孙,和斯堪的纳维亚简直毫无渊源。这些外国皇帝,采取了一定的策略,把挪威和丹麦合并成一个王国。不久,挪威便变成这个联合王国的继子了。挪威的土地比丹麦贫瘠,又辽阔又难统治——挪威人是以倔强固执出名的——那些官吏和教士被派到挪威去好像遭了放逐一样。终于,那位统治“孪生王国”的末代皇帝和瑞典一战败北之后,被迫把挪威割让给瑞典。

但是挪威人不愿割让给任何人。他们记起自古以来的权利,挪威不是丹麦的一部分而是——个独立的王国。丹麦人选择了奥拉夫做他们的皇上,也就是他们自己和挪威合并的。他们知道挪威国内的每一个人一向都比丹麦和瑞典人民有更多的自由。在丹麦和瑞典,农民是有权势的地主和贵族的属民,而挪威农民却从来没有做过农奴。即使他们是土地承租人和佃农,他们只需给土地所有人纳租,用不着给他们当差。土地所有人也不能命令他们出兵。挪威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在丹麦挪威联合舰队里,挪威人总是最优秀的水兵。挪威人不需要穿瑞典裤子改缝的大衣。他们知道这件大衣永远不会合他们的身材。

从挪威各地来的代表们聚集在爱兹伏特讨论他们如何拯救挪威的独立。当瑞典和欧洲列强的军队用封锁和威胁来迫使挪威就范的时候,挪威的父老们却坐在爱兹伏特起草了一个宣言,申述我们对权利和正义,挪威人民的尊严和荣誉的意见。1814年5月17日,挪威宪法产生了,在爱兹伏特的人立誓要保卫在符合我们要求而“缝制”的法律下生活的权利。这就是我们新制的春大衣……(冯亦代 译)

1932年获奖作家

[英国]约翰·高尔斯华绥

John Galsworthy(1867-1933)

远处的青山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如隔世),在一个充满着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那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美好的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但愿这一切快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滴答,就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气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声,或去观看那些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了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丽,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们能找到那座远处[1][2][3]的青山!”关于忒奥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间。

和平之感在我们的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主。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睡后又是过去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蔚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些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的晨露还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逢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下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和仇恨;但是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唯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然后把手拿开,再看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缝纫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争!》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都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花香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新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熙,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也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高健 译)注释[1]出自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之作。 [2]忒奥克里托斯(前310?——前250?),古希腊诗人。 [3]意大利高僧。

观舞

某日下午我被友人邀至一家剧院观舞。幕启后,台上除周围高垂的灰色幕布外,空荡不见一物。不久,从幕布厚重的褶折处,孩子们一个个或一双双联翩而入,最后台上总共出现了十多个人。全都是女孩子;其中最大的看来也超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一两个则仅有七八岁。她们穿得都很单薄,腿脚胳臂完全袒露。她们的头发也散而未束;面孔端庄之中却又堆着笑容,竟是那么和蔼而可亲,看后恍有被携去苹果仙园之感,仿佛已身不由己不复存在,唯有精魂浮游于那缥缈的晴空。这些孩子当中,有的白皙而丰满,有的棕褐而窈窕;但却个个欢欣愉快,天真烂漫,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感,尽管她们显然全都受过极高超和认真的训练。每个跳步,每个转动,仿佛都是出之于对生命的喜悦而就在此时此地即兴编成的——舞蹈对于她们真是毫不费劲,不论是演出还是排练。这里见不到蹑足欠步、装模作样的姿态,见不到徒耗体力、漫无目标的动作;眼前唯有节奏、音乐、光明、舒畅和(特别是)欢乐。笑与爱曾经帮助形成她们的舞姿;笑与爱此刻又正从她们的一张张笑脸中,从她们肢体的雪白而灵动的旋转中息息透出,光彩照人。

尽管她们无一不觉可爱,其中却有两人尤其引我注目。其一为她们中间个子最高,肤褐腰细的那个女孩。她的每种表情每个动作都可见出一种庄重然而火辣的热情。

舞蹈节目中有一出由她扮演一个美童的追求者,这个美童的每个动作,顺便说一句,也都异常妩媚;而这场追逐——宛如点水蜻蜓之戏舞于睡莲之旁,或如暮春夜晚之向明月吐诉衷曲——表达了一缕摄人心魂的细细幽情。这个肤色棕褐的女猎手,情如火燎,实在是世间一切渴求的最奇妙不过的象征,深深地感动着人们的心。当我们从她身上看到她在追求她那情人时所流露的一腔迷惘激情,那种将得又止的曲折神态,我们仿佛隐然窥见了那追逐奔流于整个世界并永永如斯的伟大神秘力量——如悲剧之从不衰歇,虽永劫而长葆芳馨。

另一个使我最迷恋不置的是身材上倒数第二、发作浅棕、头着白花半月冠的俊美女神,短裙之上,绛英瓣瓣,衣衫动处,飘飘欲仙。她的妙舞已远远脱出儿童的境界。她那娇小的秀颅与腰肢之间处处都燃烧着律动的圣洁火焰;在她的一小段“独舞”中,她简直成了节奏的化身。快睹之下,恍若一团喜气骤从天降,并且登时凝聚在那里;而满台喜悦之声则洋洋乎盈耳。这时从台下响起了一片窸窣与啧啧之声,继而欢声雷动。

我看了看我那友人,他正在用指尖悄悄地从眼边拭泪。至于我自己,则氍毹之上几乎一片溟濛,世界万物都顿觉可爱;仿佛经此飞仙用圣火一点,一切都已变得金光灿灿。

或许唯有上帝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这股力量,能够把喜悦带给我们这些枯竭的心田;唯有上帝知道她能把这力量保持多久!但是这个蹁跹的小爱神的身上却蕴蓄着那种为浓艳色调、幽美乐曲、天风丽日以及某些伟大艺术珍品等等所同具的力量——足以把心灵从它的一切窒碍之中解脱出来,使之泛满喜悦。(高健 译)

1933年获奖作家

[俄国]伊凡·亚历克谢塞维奇·蒲宁

Иван Апексеевич Бунин(1870-1953)

山口

夜幕已垂下很久,可我仍举步维艰地在崇岭中朝山口走去,朔风扑面而来,四周寒雾弥漫,我对于能否走至山口已失却信心,可我牵在身后的那匹浑身湿淋淋的、疲惫的马,却驯顺地跟随着我亦步亦趋,空荡荡的马镫叮叮当当地碰响着。

在迷蒙的夜色中,我走到了松林脚下,过了松林便是这条通往山巅的光秃秃的荒凉的山路了。我在松林外歇息了一会儿,眺望着山下宽阔的谷地,心中漾起一阵奇异的自豪感和力量感,这样的感觉,人们在居高临下时往往都会有的。我遥遥望见山下很远的地方,那渐渐昏暗下去的谷地紧傍着狭窄的海湾,岸边点点灯火犹依稀可辨。那条海湾越往东去就越开阔,最终形成一堵烟霞空漾的暗蓝色障壁,围住了半壁天空。但在深山中已是黑夜了。夜色迅速地浓重起来,我向前走去,离松林越来越近。只觉得山岭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森严,由高空呼啸而下的寒风,驱赶着浓雾,将其撕扯成一条条长长的斜云,使之穿过山峰间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处的台地上缭绕着大团大团松软的雾。半山腰中的雾就是由那儿刮下来的。雾的坠落使得群山间的万仞深渊看上去更显阴郁,更显幽深了。雾使松林仿佛冒起了白烟,并随同喑哑、深沉、凄冷的松涛声向我袭来。周遭弥漫着冬天清新的气息,寒风卷来了雪珠……“夜已经很深了,我低下头避着烈风,久久地在山林构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冒着浓雾向前行去,耳际回响着隆隆的松涛声。“马上就可以到山口了,”我宽慰自己说,“马上就可以翻过山岭到没有风雪而有人烟的明亮的屋子里去休息了……”

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每分钟我都以为再走两步就可到达山口,可是那光秃秃的石头坡道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松林早已落在半山腰,低矮的歪脖子灌木丛也早已走过,我开始觉得累了,直打寒战。我记起了离山口不远的松树间有好几座孤坟,那里埋葬着被冬天的暴风雪刮下山的樵夫。我感觉到我正置身于人迹罕至的荒山之巅,感觉到在我四周除了寒雾和悬崖峭壁,别无一物。我不禁犯起愁来:我怎么去走过那些像人的躯体那样黑魑魃地兀立在迷雾中的孤单的石头墓碑?既然现在我就已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还会有足够的力气走下山去吗?

前方,透过飞快地排空而去的浓雾,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昏暗的山包,活脱像一头头睡着的熊。我在这些山包上攀行着,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马吃力地跟着我攀行,马掌踏在湿漉漉的圆石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劲儿地打着滑。突然我发现路重又开始缓慢地向上升去,折回深山之中!我不由得立刻停下来,绝望的心绪攫住了我的身心。紧张和劳累使我浑身发抖。我的衣服全被雪淋湿了,朔风更是刺透了衣服,刮得我冷彻骨髓。要不要呼救呢?可此刻连牧羊人也都带着他们的山羊和绵羊躲进了荷马时代的陋屋之中,还有谁会听见我的呼救声呢?我惊恐地环顾着四周:“我的天啊,难道我迷路了不成?”

夜深了。松林在远方睡意朦胧地发出一阵阵喑哑的涛声。夜变得越来越神秘诡谲,我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我并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而我又身在何方。现在,连深谷中最后一星灯火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淹没了整个山谷。雾知道它的时刻来到了,这将是漫长的时刻,在此期间大地上的万物似乎都已死绝,早晨似乎永远不会再来,唯独雾将会不停地增多,把森严的群山团团裹住,在深夜里护卫着它们,除此之外,还有山林会不停地发出低沉的涛声,而在荒凉的山口,雪将会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为了避风,我掉过身子面对着马。和我在一起的生物就只有这匹马了!可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已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寒战,背拱了起来,背上很不舒服地戳起高高的马鞍。它驯顺地耷拉着脑袋,两耳紧贴在脑袋上。我狠命地拉紧缰绳,重又把脸转向风雪,重又执著地迎着风雪走去。我试图看清我四周有些什么东西,但是我看到的只是漫天飞驰的灰蒙蒙的雪尘,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来。我侧耳静听,能够听到的只是耳畔呼呼的风声和身后马镫相互碰撞发出的单调的叮当声……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绝望的心情反使我坚强起来。我的步子迈得比以前勇敢了,我忿恨地谴责着某个人逼得我不得不忍受一切,对那人的谴责使我的心情快活起来。满腔的忿恨化作一种郁悒的坚毅的顺从,甘愿对于凡是我必须忍受的事物都逆来顺受,哪怕永无出路我也感到甜蜜……

临了,我终于走到了山口。但此刻我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走在平坦的草地上。狂风把浓雾像一绺绺发辫似的撕扯而去,几乎要把我吹倒在地,可我却根本没去留意这风。单凭这呼呼的风声,单凭这弥天的大雾就可感觉到夜正深邃地主宰着群山——渺小的人类早已在谷地中一幢幢渺小、简陋的屋子内进入了梦乡;但我并不着急,并不急于去寻个栖身之所,我咬紧牙关走着,不时嘟嘟囔囔地对马说:“走,走。只要咱俩不倒下,就豁出命来走。在我的一生中,像这样崎岖荒凉的山口已不知走过多少!灾难、痛苦、疾病、恋人的变心和被痛苦地凌辱的友谊,就像黑夜一样,铺天盖地压到我身上——于是我不得不同我所亲近的一切分手,无可奈何地重又拄起云游四方的香客的拐杖。可是通向新的幸福的坡道是险巇的,高得如登天梯,而且在山巅迎接我的将是夜、雾和风雪。在山口等待着我的将是可怕的孤独……但是咱俩还是走吧,走吧!”

我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仿佛在做梦。离拂晓还早着呢。下山到谷地得走整整一夜的时间,也许要到黎明时方能在什么地方睡上一觉,——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之后进入温暖乡所感到的甜蜜。

天亮后,白天又将以人和阳光使我高兴起来,又将久久地迷惑我……可或许不等白天到来,我就会在山间的什么地方倒下去呢?于是我将永远留在这自古以来荒无人烟的光秃秃的山巅之中,永远留在黑夜和风雪之中了。1892-1898年(戴骢 译)

在八月

我爱的那个姑娘走了,可我还未曾向她倾吐过一句我的爱情,那年我仅二十二岁,因此她的离去使我觉得在茫茫人间就只剩下我孑然一身。那时正好是八月底,在我所居住的那个小俄罗斯城市里溽暑蒸人,终日一丝风也没有。有一回礼拜六,我在箍桶匠那儿下工后出来,街上空荡荡的,几无一人,我不想就回家,便信步往市郊走去。我在人行道上走着,街旁犹太人开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货摊都已上好门板,不做买卖了,教堂在叩钟召唤人们做晚祷,一幢幢房屋把长长的阴影投到地上,可是炽热的暑气并未消退。在八月底的南方城市里经常会出现这种热浪滚滚的天气,那时连被太阳烤灼了整整一夏的果园里也无处不蒙着尘土。我感到忧伤,难以言说的忧伤,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论是果园、草原、瓜地,甚至空气和强烈的阳光,却无不充满了幸福。[1]

在满是尘埃的广场上,有个美丽、高大的霍霍尔女郎站在自来水龙头旁。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绣花衬衫和一条紧紧箍住胯部的墨黑的[2]直筒裙,赤脚穿一双打有铁钉的皮鞋。她可真像梅洛斯的维纳斯,如果可以作这样的设想的话:维纳斯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双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前额开朗饱满,像这样的前额大概只有霍霍尔女人和波兰女人才会有。木桶灌满水后,她用扁担挑到肩上,径直朝我走来,——她的身姿健美匀称,尽管这担晃动着的水很沉,可她却微微摆动身子,轻松自如地挑着,皮鞋橐橐有声地踏在木头的人行道上……我至今还记得我怎样彬彬有礼地站到一旁,给她让路,怎样久久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而在那条由广场经过山脚通往波多尔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绿色的大河谷、牧场、树林和在它们后面的黑黝黝的金黄色沙滩,还可以望到远方,那温柔的南国的远方……

看来,我还从未像在那一瞬间那样喜爱小俄罗斯,从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样想终生这么生活下去,天天议论议论谋生的斗争,学学箍桶匠的手艺。后来,我站在广场上思忖了片刻,决定到市郊那两位托尔[3]斯泰主义的信徒家里去串门。我下山向波多尔低地走去时,一路上碰到许多的出租双套马车疾驰而过,上边高坐着刚刚乘五点钟那班由克里米亚开来的火车到达的旅客。一匹匹拉货的大马,拖着满载箱子和货包的嘎嗄发响的大车,慢吞吞地朝山上驶去。化学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气息以及双套马车、尘土和游客(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游罢归来,反正一定是从风景如画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种椎心的忧伤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紧了。我拐进两旁都是果园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这一带郊区的“爷们”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们天天都聚集到河谷里去作粗犷而奇妙的“游乐”,并用赞美诗的曲调齐声高唱忧郁动听的哥萨克歌子。可此刻“爷们”都在忙着脱粒。我走到了淡蓝色和白色土坯房的尽头,这儿已经是春汛时的河水泛滥区,河谷就由这儿开始,只见此地各处的打麦场上都有连枷在挥动。河谷里边一丝风也没有,热得就跟城里一样,于是我赶紧返身上山,那儿倒有开阔的台地。

台地幽

、安宁、开阔。极目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黄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的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使你走在上面时,觉得脚上仿佛穿着一双轻柔的丝绒鞋。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生光。有个晒得黑黑的霍霍尔老人,脚登笨重的靴子,头戴羊皮帽,身穿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拄着根拐杖走了过去,那根拐杖在阳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麦茬地上成群地回翔着的白嘴鸦的翅膀也发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晒得发烫的帽沿,挡住这亮光和热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在天边,隐约可以望到一辆大车和慢吞吞地拉着大车的两匹犍牛以及瓜田里看瓜人的窝棚……啊,置身在这片宁静辽阔的田野上是多么惬意呀!但我魂牵梦萦地思念着的却是河谷后面的南方,她离我而去的那个地方……

离大路半俄里开外,在俯临河谷的山冈上,有一幢红瓦房,那里是季姆钦克家两兄弟巴维尔和维克托尔的小小的田庄,兄弟俩都是托尔斯泰主义者。我踩着干燥的扎脚的麦茬,朝他们家走来。农舍附近连人影都没有。我走到小窗口向里张望,那里只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无论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还是搁在木炕上边的瓦罐上都停满苍蝇。紧连农舍的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没有一个人。田庄的门大开着,满院子都是牲畜粪,太阳正在把粪便晒干……“您上哪儿去?”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在俯临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着季姆钦克家的长媳奥尔加·谢苗诺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没有站起身来,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闷得犯愁了吧?”我问道,然后默不作声地直视她的脸。

她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光脚。她长得小巧玲珑。肤色黝黑,身上的衬衫挺脏,直筒裙也旧了。她的模样活像被大人派来看守瓜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阳下闷闷地度过长长的白昼。尤其是她的脸蛋,更像俄罗斯乡村中豆蔻年华的少女。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惯她的衣着,看不惯她光着脚丫在牲畜粪和扎脚的麦茬地上走,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那双脚,连她自己也常常把脚缩起来,不时斜睨着自己那些损坏了的趾甲。可她的脚却是纤小、漂亮的。“我丈夫到河谷边上打麦去了,”她说,“维克多·尼古拉耶维奇上外地去了……巴弗洛夫斯基又叫官府抓了起来,为了他逃避当兵。您记得巴弗洛夫斯基吗?”“记得,”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们两人都不作一声,久久地眺望着淡蓝色的河谷、树林、沙滩和发出忧郁的召唤的远方。残阳还在烤灼着我们俩,发黄了的长长的瓜藤像蛇一样纠结在一起,藤上结着圆圆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样被太阳烤得发热了。“您干吗不把心里话讲给我听?”我开口讲道。“您何必要这样苦自己呢?您是爱我的。”

她打了个寒噤,把脚缩了进去,闭上了眼睛;后来她把披到面颊上的头发吹开,露出一丝坚毅的微笑,说:“给我支烟。”

我递给了她。她吸了两大口,呛得咳了起来,便把烟卷儿远远地掷掉,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我打一大早起就坐在这儿了,”她说。“连河谷边上的鸡也赶来啄西瓜吃……我不懂,你凭什么以为这儿闷得叫人犯愁呢。我可挺喜欢这儿,非常喜欢……”

日落时,我走到了离这个田庄两俄里远的一处也是俯临河谷的地方,坐了下来,摘掉了帽子……透过泪水,我遥望着远方,恍恍惚惚看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座南国燠热的城市,恍恍惚惚看到台地上的青色的黄昏和某个妇人的身姿;她和我所爱的那个姑娘已融合成为一个人,并且以她的神秘,以她那种少女般的忧郁充实了那个姑娘,而这种忧郁正是我在看瓜田的那个小巧的妇人的双眸中觉察到的……1901年(戴骢 译)注释[1]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轻蔑的称呼。 [2]指1802年在梅洛斯岛发现的著名的维纳斯雕像。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3]指信奉列夫·托尔斯泰宗教学说的人。静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却已经朝气蓬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风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做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湖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丝丝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像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不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经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4]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像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朝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到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划吗?”我问。“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滴水珠,然后又是一滴……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5]“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6]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

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莫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囔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涌,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抱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7]“你记得《曼弗雷德》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8]尼兹阿尔卑斯山脉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

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着一抹忧郁的微笑,补充说:“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9]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往着幸福。我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衷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10]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1901年(戴骢 译)注释[4]法国省名,毗邻瑞士。[5]德国城市名。 [6]法国省名。[7]《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乔治·拜伦(1788——1824)的诗剧,发表于1817年。1903年,布宁将其译成俄文。[8]位于瑞士南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9]语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1828一1906)所著《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的第一幕。[10]布宁所说的旅伴是指弗拉基米尔·巴甫洛维奇·库罗夫斯基(1869——1915)。他是画家和敖德萨博物馆的馆员。布宁的夫人穆罗姆采娃在《布宁生平》一书中,引用布宁的话说:“库罗夫斯基是个好得罕见的旅伴,跟他在一起总是非常有趣,他善于提醒你去注意大多数人会忽略的人和事。”库罗夫斯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自杀。布宁曾写过一首诗纪念他,题为《怀念友人》。

1945年获奖作家

[智利]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

Gabriela Mistral(1889-1957)

芦苇为什么是空的

在和平的植物世界里,也发生过一次社会革命。据说这一回领头的是那些爱慕虚荣的芦苇。造反能手——风,大肆宣传,所以很快地在植物界里,除了这件事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原始森林跟那些愚蠢的花园结成了亲兄弟,为争取平等而共同奋斗。

争取什么样的平等呢?是要在它们躯干的粗细、果实的鲜美方面,得到纯净的水的权利吗?不是,仅仅是身高的平等。它们的理想是所有的植物都应当一律高高地抬起头来。玉米并不想让自己跟橡树那样强壮,不过是想在同样的高度摇晃着自己多须的花穗。玫瑰也不想争取同橡树一样有用场,只不过盼望有那样挺拔的树冠,用它做枕头,好哄着自己的花儿在上面安安稳稳地睡觉。

虚荣啊,虚荣!一些崇高的幻想,要是违背了大自然,也就使得它们的目标显得滑稽可笑了。 

一位像河神一样蓄着长胡须的老诗人,以美的名义谴责这个计划;他对他认为从各方面看来都讨厌的那种千篇一律,有一些明智的话要说。 

这一切的结果究竟怎样呢?人们谈论着正在发生的种种奇怪的现象。大地的神灵以它们异常巨大的活力吹着形形色色的植物,于是一种丑陋的奇迹发生了。一天夜里,那草坪和灌木丛仿佛遵照天上星宿的某种紧急命令,陡长了好几十英尺。 

第二天,当村民从他们的茅舍里走出来时,发现苜蓿跟大教堂一样高,麦子也疯长得金灿灿的,他们都感到惊慌极了!真是叫人发狂。牲畜惶恐地吼叫,迷失在牧场的一片黑暗之中。鸟儿绝望地嘁嘁喳喳,它们的窝已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它们也不能飞下来寻觅种子吃,因为沐浴着阳光的泥土、地毯似的草坪也不见了。 

牧童们守着畜群徘徊;他们的羊儿不肯走进任何草木浓密的地方,害怕自己会整个儿被吞食掉。 

这时候,胜利了的芦苇却放声大笑,朝桉树青色的树梢甩打着它们的茂盛的叶子。 

据说这样过了一个月。衰落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喜欢荫蔽的紫罗兰,它们的紫色花朵充分地暴露在烈日之下,枯萎了。“没有关系,”芦苇赶忙说,“它们算不了什么。” (但是在神灵的世界里,神灵都在哀悼它们。)那些拔高到50英尺的百合花,折成两段了。它们像皇后的头一般的、白色大理石似的花,掉得到处都是。

芦苇照样在辩解。(可是美丽和欢乐的女神都在森林里奔跑,伤心恸哭。)那么高的柠檬树被狂风吹掉了它们所有的花朵。收获,落空了!“没有关系,”芦苇再一次声明,“它们的果子太苦了。” 

苜蓿枯萎了,它们的茎像以前那样由于娇柔无力而低垂。 

它们长得过分地高了。仆倒在地上,像一根根沉甸甸的铁轨。 

马铃薯为了让它们的地上茎长结实,只长出了细小的块茎,比苹果的种子大不了多少。 

现在芦苇不再笑了,它们终于严肃一些了。 

灌木或草花再也不能受精了,因为昆虫不拼命鼓动着它们小小的翅膀就飞不了那么高。 

而且,据说人们既没有面包、水果,也没有喂牲口的饲料,遍地是饥馑和悲伤。 

在这种情况之下,只有那些高大的树木依旧安然无恙,树干照常坚挺地高耸着:它们没有向诱惑屈服。 

芦苇是最后倒下的,——这标志着它们那与树木平等理论的彻底破产,它们的根由于湿度太大而腐烂。 

这时候才明白,同它们过去结实的躯干比起来,它们变空了。它们忍饥挨饿地直往高处蹿,可是,肚子里空空如也;它们真可笑,就像空心的木偶或玩具娃娃一样。 

在这种真凭实据面前,再没有人能为它们的哲学辩护了;几千年来再也没有人提到它了。 

大自然——永远是宽宏大量的——半年之内就弥补了这种损害,让一切野生植物依然照往常一样生长着。 

那个像河神一样蓄着长胡须的老诗人,在长期隐退之后出现了,他欢欣鼓舞,歌颂这个新时代。“就这样吧,亲爱的人们。紫罗兰之所以美,就在于它的细小;柠檬树就美在它优雅的形状。上帝创造的一切事物,本来都是美好的:宏伟的橡树,脆弱的大麦都是美的。” 

大地又结了果实,牲口长了膘,人们也得到营养了。 

但是芦苇——那些造反头子——却永远带上了它们耻辱的标记:它们空了,空了……(罗婉华 译)

为什么玫瑰会有刺

玫瑰也有过类似其他许多植物的经历。起初,由于数量众多,以及她们所处的地点,因而显得平庸无奇。

谁也想不到,今日的花中公主——玫瑰,曾经只不过用来美化美化道路。然而,事情确实如此。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上帝乔装打扮成朝圣者,漫游了世界。他回到天庭之后,启口道:“在可怜的地球上,那些道路实在太荒凉了!太阳折磨着它们。我看到,在路上,行人热得发狂,牲口用它们难听的语言叫苦连天,人们则在诅咒谩骂。此外,路旁千疮百孔的土围墙也真太难看了。“但是,道路是神圣的,因为正是它们连接着遥远的城镇,因为在生活的追求中,人正是沿着它们行走的,商人满怀着成功的希望,香客陶然于狂喜的心灵。“给这些小道筑起一堵鲜艳的矮墙,增添赏心悦目的风光,设下浓荫,使人欢快,这将是一件大好事哪!”

于是,上帝让柳树用它们低垂的手臂祝福,让高入云霄的白杨投下远远伸延的影子,也让茎条攀缘的玫瑰,成为披在丑陋的土墙上的华丽盛装。

在那个时期,玫瑰花又富丽又热情洋溢。由于不断地培育和繁殖,多得无穷无尽,同昔日的盛况相比,现在已大为败落了。

当白杨树像一列贞女目送商人和香客经过的时候,当商人和香客坐在凉爽的柳树下抖落鞋上的尘埃的时候,他们都笑了。

在发现了围墙上那洒满黄色、白色和红色斑点的绿色挂毯时——这挂毯简直像一块香喷喷的肉,他们的微笑即表示着一种幸福,就连牲口也欢乐地嘶鸣起来。道路上响起了神秘莫测的赞歌,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但是,这一回同往常一样,人们又糟蹋了对他们的爱情予以信任的事物。

身高保持了白杨,懒洋洋的柳枝没有吸引力,相反,玫瑰可不一样,她们就像东方的饮料一样馥郁,像山地的女孩一样柔弱。

在路边生活了一个月以后,玫瑰已被粗暴地虐待得残缺不全了,只剩下三、四朵残花。

玫瑰如同女人,她们为自己的苦难呼号。怨声传到了上帝那里。玫瑰愤怒得浑身发抖,脸憋得比她们的姐妹虞美人还红,她们这样说:“主啊,人是忘恩负义的,他们不配受你的恩惠。不久前,我们完整地、漂漂亮亮地从你手中出去。我们本愿取悦于人,为此,我们创造出奇迹来:我们把花冠开得大大的,以散发出更多的芳香;为了使自己鲜嫩娇艳,我们的枝干拼命吸取浆液,终于耗尽了元气。“一个牧人走过来,我们低下身子去欣赏那些紧随在他身后的圆滚滚的雪团似的羊只。这个无赖却说:“‘看起来真像是一片红霞哪,弯着腰,就如神话中的女王向人问候一般。’“于是伸手摘去了两朵连枝的并蒂花。“他后面来了个庄稼汉。这一位睁大了两只惊奇的眼睛,叫道:“‘稀奇!土墙穿上彩布衣服啦,正像一个快乐的婆娘。’“接着又说:‘给阿纽卡和她的女娃捎去。’“他从一条茎上,拉下了整整一枝,上边开有六朵花。“走过去一个年老的香客,他以一副怪模样瞧呀瞧的,额头和眼睛都冒出了光来。他叹道:“‘赞美上帝,创造出这么纯洁无邪的受造物来!主啊,为了她也要把你赞颂!’“说完,又采走了我们最漂亮的姐妹。“又走过来一个二流子。“‘真舒服!’他说:‘在这样的小道上,还有花!’“他一边唱着歌沿小径离去,一边用手臂从我们身上一扫而过。“主啊,这样的日子没法过啦,再过几天,土墙又会像以前一个样,我们也必然被弄得荡然无存。”“那么,你们想怎么样呢?”“我们要自卫的能力!人们用刺条和荆棘卫护他们的菜园,你能在我们身上长出类似的东西吗?”

善良的上帝.不由得苦笑起来,他本想创造的是一种仁爱的美。于是,说道:“好吧!看来在许多事情上我都得这么做,人们逼得我不得不在我的受造物上加进仇视和伤痛。”

玫瑰枝条上的皮层肿胀起来,慢慢地形成了锋利的凸起的刺:玫瑰刺。

人,向来不公正的人,后来倒说:是上帝自个儿抹掉了他所创造的天地万物的仁慈。(雷怡 译)

1946年获奖作家

[德国]赫尔曼·黑塞

Hermann Hesse(1877-1962)

童年轶事

几天以来,远处棕色的树林就已经闪烁着一种明朗的翠绿光彩;今天我在莱顿斯维格的小路上发现了第一批微绽的樱草花花蕾;湿润晴朗的天空中梦幻似的飘浮着轻柔的四月云;那片广阔的、尚未播种的棕色田地晶莹闪烁,在温煦的空气中有所期待地向远处伸展,好似在渴求创造,让它那沉默的力量在成千上万个绿色的萌芽中、在繁茂的禾秆中得到体验、有所感受并得到繁衍。在这温润和煦、刚刚开始变暖的气候里,万物都在期待萌芽,充满了梦幻和希望——幼芽向着太阳,云彩向着田野,嫩草向着和风。 

年复一年,我总是满怀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这个季节的来临,好似我必须解开万物苏生这一特殊瞬间的奇迹的谜,好似必须出现这样的情况,使我有一个钟点的时间得以极其清晰地目睹、理解、体会力量和美的启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欢笑着跃出大地,年轻的生命如何向着光亮睁开它们的大眼睛。 

年复一年,奇迹总是带着音响和香味从我身边经过,我爱着、祈求着这种奇迹——却始终没有理解;现在,奇迹已在眼前,但我却没有看见它是如何来临的,我看不到幼芽的外衣如何裂开,看不到第一道温柔的泉水如何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突然间,到处是一片繁花似锦,树木上点缀着明晃晃的叶子,或者是一朵朵泡沫般的白花,鸟儿欢唱着在温暖的蓝天上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形。虽然我不曾亲眼目睹奇迹是如何来临的,但是奇迹确实已经变成了现实。枝叶繁茂的树林形成了拱形,远处的山峰在发出召唤,到时候了,快快准备好靴子、行李袋、钓竿和船桨,去尽情享受新一年的春天吧,我觉得,每一个新的春天总比上一个更为美丽,但是也总比上一个消逝得更为迅速。——从前,我还是一个孩子时,那时的春天是多么漫长,简直是没有尽头! 

一旦我有了数小时的闲暇,就会觉得满心的欢喜,我就会久久地躺卧在湿润的草地上,或者爬到附近的树上,攀着树枝摇荡,一面闻着花苞的香气和新鲜的树脂味,一面观望着眼前盘绕交错所形成的蓝绿相间的枝叶网,我像一个梦游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正在极乐的花园里当一个安静的客人。但是要再度回到过去,呼吸早年青春时代的明净的清晨的空气,或者能够看一看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就像我们在童年时期所曾看见过的那样——当时我们曾目睹某种奇迹是如何施展它美丽的魅力的——,这一点目前来说,无疑很难做到,而且简直是太诱人了。 

树林逐渐往上延伸,十分快乐而顽强地耸立在空气中,花园里,水仙花和风信子艳丽多彩;那时我们认识的人还很少,而我们遇见的人对我们都是又温柔又亲切,因为他们看见我们光滑的额头上还保留着上帝的神圣气息,对此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后来我们在匆匆忙忙的成长过程中,便逐渐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丢失了这种气息。 

我曾是一个十分顽皮而任性的顽童,从小就让父亲为我大伤脑筋,还让母亲为我担惊害怕,操心叹气!——尽管如此,我的额头也仍然闪烁着上帝的光辉,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生动的,而在我的思想和梦境中,即或并非以十分虔诚的形式出现,但天使、奇迹和童话却总像同胞兄妹般在其中来来去去。 

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总是让自己的回顾同新开垦的田地的气息和树林里嫩绿的新芽联结在一起,让自己回到春天的故乡,让自己觉得有必要再回到那些时刻去,那些我已淡忘、并且不理解的时刻去。目前我又这么想着,而且还尽可能地试图把它们叙述清楚。 

我们卧室的窗户都已关闭,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静听身边酣睡着的小弟节奏均匀的呼吸声,我很惊讶,因为尽管我闭着眼睛,眼中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看见了各种色彩,先是紫色和暗红色的圆圈,它们持续不断地扩大,然后汇入黑暗之中,接着又从黑暗深处持续不断地重新往外涌出,而在每一个圆圈边缘都镶上了一道窄窄的黄边。我同时还倾听窗外的风声,从山那边吹来的懒洋洋的暖风,轻轻吹拂着高大的白杨树,树叶簌簌作响,屋顶也不时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呻吟声。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不允许孩子们夜里不睡觉,不允许他们夜里出去,甚至不允许待在窗前,而我想起的那个夜晚,母亲恰恰忘了关闭我们卧室的窗户。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我惊醒过来,悄悄地起了床,胆怯地走向窗户,我看窗户外面罕见的明亮,完全不是像我原先所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和黝暗。窗外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巨大的云块叹息着掠过天空,那些灰蒙蒙的山峦也似乎是惴惴不安,充满了恐惧,正竭尽全力以躲避一场逐渐逼近的灾难。白杨树正在沉睡,它看上去十分瘦弱,几乎就要死去或者消亡,只有庭园里的石凳、井边的水池以及那棵年轻的栗子树还是老样子,不过也略显疲惫和阴暗。 

我坐在窗户前,眺望着窗外变得苍白的夜世界,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附近响起了一只野兽的嗥叫,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哭声。那也许是一只狗,也许是一只羊,或者是一头牛犊,叫声使我完全清醒过来,并在黑暗中感到恐惧。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回到卧室,钻进被窝,心里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哭一场。但是我没有来得及哭泣,便已沉沉入睡了。 

如今外界的一切大概仍然充满神秘地守候在关闭的窗户之外吧,倘若再能够向外面眺望眺望,那该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怕啊!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黝暗的树木,那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清清的庭园,那些和云朵一起奔驰的山峦、天空中那些苍白的光带,以及在苍茫的远处隐约可见的乡村道路。于是我想象着,有一个贼,也许是一个杀人犯,披着一件巨大的黑斗篷正在那里潜行;或者有一个什么人由于害怕黑夜,由于野兽追逐而神经错乱地在那里东奔西跑。也许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那里迷路了,或者是离家出走,或者是被人拐了,或者干脆就没有父母,而即使他非常勇敢,但也仍然会被即将到来的夜的鬼怪杀死,或者被狼群所攫走,也许他只是被森林里的强盗抓去而已,于是他自己也变成了强盗,他分得了一柄剑,或者是一把双响手枪,一顶大帽子和一双高筒马靴。 

我只要从这里往外走一步,无意识的一步,我就可以进入幻想王国,就可以亲眼看清这一切,亲手抓到这一切,所有目前仅只存在于我的记忆、思想和幻想中的一切。 

但是我却没法入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道从我父母的卧室射出的淡红色的光芒,透过我房门上的钥匙孔向我照来,颤动的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那闪烁着微光的衣橱门上也继而出现了一道锯齿形的黄色光点。我知道父亲正回房来睡觉。我还听见他穿着袜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轻轻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他那低沉的说话声。他在和母亲说着什么。“孩子们都睡了吧?”我听见他问。 “啊,早就睡了。”母亲回答说,我感到害羞,因为我还醒着。然后静默了片刻,可是灯光仍然亮着。我觉得这段时间特别长,渐渐地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母亲又开始说话了。 “你听说布洛西的情况了么?” “我已经去探望过他,”父亲回答说,“黄昏时我去了一下,那孩子真是受尽了折磨。” “情况很严重吧?” “坏极了。你看着吧,春天来临时,他就要离开人世。死神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 “要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去看望看望他?也许会对他有些好处。”母亲问。 “随你的便吧。”父亲回答说,“不过我看也没有必要,这么点儿大的小孩懂得什么呢?” “那么我们休息吧。” “嗯,晚安。” 

灯光熄灭了。空气也停止了颤动。地板上和衣橱门上又归于黑暗。可是我一闭上眼睛便重又看见许多镶着黄边的紫色和深红色圆圈在旋转翻滚,并且在越转越大。 

双亲都已入睡,周围一片寂静,而我的心灵在这漆黑的深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父母所说的言语,我虽然似懂非懂,却像一枚果子落进水池而荡起的涟漪,于是那些圆圈急速而可怕地越转越大,我这不安的好奇心也为之颤动不已。 

我父母谈到的那个布洛西,原来已经在我的视界内几乎完全消失,至多也只是一个淡薄的、几近消逝的记忆而已。我本来已忘却这个名字,苦苦思索后终于想起了他,慢慢地脑海中浮现出他那生动的形象。最初我只是想起,过去有一度常常听到这个名字,自己也常常喊叫这个名字的。我好像记得,有一年秋天,曾经有一个人送给我一个大苹果,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布洛西的父亲,猛然间,我便把一切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于是,我面前浮现出一个漂亮的孩子,他比我大一岁,个儿却比我矮小,他名叫布洛西。大概一年前他父亲成了我们的邻居,而布洛西也成了我们的伙伴,然而,我的追溯并非由此开始。他的形象又清楚地在我眼前重现:他经常戴一顶凸出两只奇怪尖角的手织的蓝色绒线帽,口袋里经常装着苹果或面包片,只要大家开始感到有点儿无聊时,他常常会想出新点子、新游戏和新建议。他即使在工作日也总穿一件背心,这使我十分羡慕。从前我猜想他力气不会很大,直到他有一次揍了村里铁匠家的儿子巴兹尔,因为巴兹尔竟敢嘲笑他母亲亲手织的那顶尖角帽,揍得狠极了,以致我很长一段时期看见他就害怕。他有一只驯养的乌鸦,秋天时由于喂了过量新收获的土豆而撑死了,我们为它举行了葬礼,棺材是一只盒子,因为盒子太小,总也盖不严。我致了一遍悼词,活像一个牧师,当布洛西听得哭泣出声时,我那小弟竟乐得哈哈大笑,布洛西便动手揍我的小弟,我当即又回揍了他。小弟吓得在旁边大声哭嚎,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后来布洛西的母亲来到我们家,说布洛西对这事很后悔,希望我们明天下午去他家,准备了咖啡和点心,点心都已烘烤好了。喝咖啡时布洛西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讲到一半又开始从头讲起,这个故事我虽然已完全忘记,但想起当时的情景却常常忍俊不禁。 

这仅仅是开始而已。我当即又想起了上千件我和伙伴布洛西在那个夏天和秋天里的共同经历,而这一切在他和我们中断来往的几个月中竟然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又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如同人们在冬天时抛出谷粒,鸟群云集而至一般。 

我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上午,木匠家的鹰从停车棚里逃走了。它那剪短的翅膀已经重新长出,终于挣脱锁住双脚的黄铜链子,飞离了黝暗狭窄的车棚。如今它悠闲自在地停在木匠家对面的苹果树枝上,共有十来个人站在大街上仰头望着它,一面议论纷纷地商量着对策。我们这群小孩子,包括布洛西和我,也都挤在人堆里,心里特别担心害怕,战战兢兢望着那只依然安坐在树枝上的大鸟,而这只鹰也威武凶悍地俯视着底下的人群。 “它不会飞回来了。”有一个人说。可是雇工高特洛普说:“倘若它能够高飞,早就飞过山峰和峡谷了。”那只鹰一面仍用爪子紧紧抓住树干,一面好几次扇动翅膀试图飞起来,我们都紧张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更喜欢它被人们重新捉住呢,还是喜欢它远走高飞,最后,高特洛普搬来了一架梯子,木匠亲自登上梯子,伸手去抓他的鹰。那只鹰松开树枝,猛烈地鼓动双翼。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咚咚咚地直跳,几乎都要窒息了。我们着魔似的瞪着那只美丽的、不断振动翅膀的老鹰,于是精彩的时刻来临了,那只鹰猛烈扇动几下翅膀后,好似发现自己尚有飞翔能力,然后慢慢往上飞去,傲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形,便越飞越高直至小得好似一只云雀,无声无息地飞向闪烁的蓝天,终于在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早已走散,而我们这些孩子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伸着脖子搜索着天空,突然间,布洛西朝空中发出一声欢呼,向那鹰飞走的方向叫道:“飞吧,飞吧,现在你又得到自由啦!” 

我还必须提一下邻居家手推车棚里的事。每当天上下起倾盆大雨的时候,我们总蹲在那里避雨,两个人在半明半暗的车棚里挤在一起,谛听滂沱大雨的咆哮轰鸣,凝视着庭园里雨水形成的泉水、河流和湖泊,看着它们不断溢出,不断交叉,又不断变换着形状。有一回,当我们这么蹲着、倾听着的时候,布洛西开口说道:“你瞧,快要闹水灾了,我们怎么办?整个村子都已遭到水淹,大水已经流进了森林。”于是我们便绞尽脑汁拯救自己,我们窥探着庭园四周,倾听着震耳的雨声以及较远处洪水和波浪激起的轰隆声。我建议用四根或者五根木头捆扎一只木筏,肯定可以负载我们两人。而布洛西却冲我叫道:“哼,你的父亲母亲呢,我的父亲母亲呢,还有猫咪,还有你的小弟弟,怎么办呢?不带他们走么?”当然,我当时一时冲动和害怕,根本来不及考虑周全,于是我为自己辩解而撒谎道:“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考虑到他们都已经淹死。”布洛西听后露出了沉思和悲哀的神情,因为他真切地想象出那副景象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现在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当时,他那只可怜的乌鸦还活着,到处欢蹦乱跳的,我们有一次把它带到我们家花园的小亭子里,放在横梁上,它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没法下来,我向它伸出食指,开玩笑地说:“喂,约可波,咬吧!”于是它便啄了我的指头。虽然啄得并不很痛,我却火了,想揍它一顿以示惩罚。布洛西却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不让我动,直至那乌鸦提心吊胆地走下横梁,逃到外面。“让我走,”我叫道,“它咬了我。”并且和布洛西扭打起来。“你自己亲口对它说的:‘约可波,咬吧!’”布洛西嚷嚷着,并向我说明,那鸟儿丝毫也没有错处。我有点怕他那教训人的口气,只好说,“算了”,可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另找机会再惩罚那只鸟儿。 

事后,布洛西已经走出我家花园,半路上又折转身子,他叫住了我,一边往回走,我站着等他。他走到我身边说道:“喂!行啦,你肯真心向我保证,以后不对约可波施加报复吗?”见我不予答复,态度僵硬,他便答应送我两只大苹果,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他这才回家去了。 

不久,他家园子里的苹果树第一批果子成熟了,他遵守诺言送我两只最大最红的苹果。这时我又觉得不好意思,犹豫着不想拿,直到他说:“收下吧,并不是因为约可波的事,我是诚心送你的,还送一个给你的小弟”。我这才接受下来。 

有一段时期我们经常整个下午都在草地上跳跳蹦蹦,随后跑进树林里去,树下长满了柔软的苔藓。我们跑累了,便坐下休息。几只苍蝇围着一只蘑菇嗡嗡营营地飞舞不止,到处都有鸟儿的踪影,我们能认出其中的少数几种,大多数都说不上名儿来。我们还听见一只啄木鸟正在努力敲击树木,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又愉快又舒适,因而我们之间几乎不交谈,只是在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时,才向另一个人指点着让对方也加以注意。我们坐在绿树成荫的拱形下的空地里,柔和的绿光从空隙间洒下,远处的树林消失在一片充满不祥之兆的褐色的苍茫之中。这一切和沙沙响的树叶及扑棱棱的鸟儿相映成趣,好似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童话世界,四周回荡着一片神秘莫测的陌生的音响,似乎蕴含着无数的意义。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得太热了,便脱去上装,接着又脱下了西装背心,躺卧在苔藓地上休息。后来当他侧转身子时,衬衫翻落到脖颈后面,我看见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吓了一跳。我当时就想问清楚伤痕的来历。过去,我一向喜欢打听别人的倒霉事来取乐。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我却不想打听,并且居然还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然而布洛西那个巨大的伤疤让我非常难过,当初那伤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对他的怜悯之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那天我们很晚才一起离开树林回家,后来一到家我就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结实的接骨木树干做的手枪,这是我们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赶忙下楼把它送给布洛西。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又推辞不肯接受,甚至把双手藏在背后,我只好把手枪硬插到他衣袋里。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统统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们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里的情景。我有一度很愿意和小伙伴到那里去玩,因为我们都很希望看见小鹿。我们踏进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在那些笔直的参天大树间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小鹿的踪迹。我们只见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枞树的根边躺着许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几乎每块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长着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绿苔藓,好像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颜料。我想把这些还没有巴掌大的苔藓揭下一块来。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说:“别,别动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这是天使走过森林时留下的足迹,天使的足迹到过哪儿,哪儿的石头上便会立即长出苔藓来。”于是我们把找小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痴痴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位天使恰巧来到跟前。我们呆呆地伫立着,注意观看着。整个森林死一般地寂静,褐色的土地上洒落着明晃晃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些挺拔的树干好似一堵堵红色柱子排成的高墙;抬头仰望,在浓密的树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蓝。凉风习习,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我们两人都惴惴不安和紧张起来,因为四周太寂静了,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暗自想,也许天使很快就会来临,就又等候了一会儿,过后,我们便默默地迅速走过那许许多多的岩石和树干,走出了树林。当我们重又来到草地上,越过小河后,我们还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了。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桔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再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化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场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才想起了他。 

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时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经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应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层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 

一会儿工夫,她就拉着我的手站在二层楼一扇白色的门前了。这一双正在把我导向幽暗神秘又充满恐怖的奇异的环境中去的手,在我看来,不是一双天使的手,就是一双魔鬼的手。我的心吓得猛跳不已,好似在向我报警。我犹豫不定,尽力向后退缩,布洛西的母亲几乎是硬把我拉进了房间里去的。房间很大,光线充足,又干净又舒适;我踌躇不安地、恐惧地站在门边,眼睛望着白得发亮的床铺,她正拉着我往那边走去。这时布洛西向我们转过脸来。 

我细细瞧着他的脸,这脸膛儿狭长尖瘦,不过我没能看出那上面有一层柔和的光彩,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陌生的,既善良又顺从的神色,他的目光让我产生了类似那次在寂静的枞树林中伫立倾听时的心情,那时我怀着强烈的欲望屏息静气地期待着天使走过自己身旁。 

布洛西点点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那只手发烫、干燥,瘦骨嶙峋。他母亲轻轻抚摩着他,朝我点点头后便走出了房间。我独自一人站在他那张高高的小床边,凝望着他,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吱声。 “怎么样,又见到你啦?”布洛西打破了僵局。

我说:“我很好,你还好么?”

他接着问:“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吧?”

我点点头。

他似乎疲倦了,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得一个劲儿啮咬着帽子上的穗儿,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后来他朝我诙谐地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略略向旁边侧转身子,他转身时我忽然透过纽扣洞看见一丝红色的痕迹,这就是肩上那块大伤疤,我一看见它便忍不住大声啼哭起来。“嗳呀,你怎么啦?”他急忙问。

我无法回答,继续大哭着,一边用那顶粗呢帽子擦着脸颊,直擦得脸颊发痛。“你说呀,为什么哭呢?”“就因为你病得太重。”我回答道。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是那股强烈而又充满温情的怜悯的浪潮,也就是那曾一度袭击过的浪潮又突然向我涌来的缘故,而我又没有其他办法加以发泄。“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布洛西安慰我。 “你很快会复原吗?” “嗯,可能的。” “究竟还要多长时间呢?” “我不知道。总还要拖一段时期。”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已经睡着,就又待了片刻,然后便径直下楼回家去了。回到家后母亲居然没有盘问我,这使我非常高兴。她肯定发现我的神色有所改变,也断定我已经体会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于是她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面点着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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