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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4:4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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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霍普特曼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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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试读:

第一部分

第一章

德国快速邮船罗兰德号,是北德汽船公司最老式的船只之一,它往返于不莱梅和纽约,于1892年2月23日驶离不莱梅。

船务人员包括船长、四名官员、两名一级工程师、助理工程师、消防员、拉煤人、烧水工、乘务长、一级乘务员、二级乘务员、主厨、二级厨师和一名医生——撑起这个漂浮大家庭的任务就交到他们手上了,当然,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水手、男服务员、女服务员、厨房里的工人,等等,此外,还有两个小船员和一名护士。船上还有一名负责邮务的高级船员。房舱里的乘客只有一百人,而统舱里却有四百人。

前一天,罗兰德号还没消失,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Frederick von Kammacher)从巴黎发来电报,预定了一间客舱。匆忙无可避免。接到客舱所属公司的通知后,他只剩下一个半小时去赶那趟开往阿勒弗尔的邮轮,这样才能在十二点前后到达。他从阿勒弗尔穿过南阿普顿,晚上便在那挤满人的船舱的卧铺上过夜。但他一路都安睡梦乡,邮轮也平安无事地往港口驶去。

黎明时分,他来到甲板上,看着英国那鬼魅般的海岸线距离得越来越近,直到最后船进入南阿普顿的港口。他就要在这里等罗兰德号。

邮轮公司办事处的职员们告诉他罗兰德号一般要到晚上才会抵达南阿普顿,另外,七点钟会有一艘供应船在码头接送乘客,以便他们在天黑前赶到船上。这就意味着弗雷德里克要在零下十摄氏度的气温中,在这枯燥的陌生小镇上打发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他决定在旅馆开一间房,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睡一觉。

他看见一家商店的橱窗内摆放着塞得港的西蒙·阿次特牌香烟。于是他走了进去,女仆正在打扫。他买了一堆这个牌子的烟,这一行为完全是受到了某种情绪的驱使,而不是出于自身欲望的享受。西蒙·阿次特很不错,是他抽过的最好的一种;然而这些香烟带给他的意义并非源于它们本身的特性。

他背心的口袋里揣了一个鳄鱼皮质的公文包。包里装着一封他在离开巴黎当天刚收到的信:亲爱的弗雷德里克:我没必要离开疗养院,再落魄地回到我父母的家。该死的冬日胡舍伊尔山!在热带国家待过后,我可不会将自己送入这冬天的虎口。当然,最糟糕的是我这副祖传的皮囊。我这可爱的命运可是寄托在我那祖传皮囊上的。真希望地狱里的魔鬼烧掉它取乐。不妨告诉你,我注射了大量的结核菌素,还吐出许多细菌。可我离死亡还差了那么一大截。重要的是,我必须处理我的遗物了。我想起自己还欠你三千马克。是你让我得以完成我的医学研究。当然,它们让我痛失所望。当然,你帮不上忙,可我很好奇,一切都失败了,但最困扰我的却是自己无法还钱的这种恐怖想法。你也知道,我的父亲是公立学校的校长,他着实也有些积蓄。可除了我之外,他还有五个孩子,他们都没有得到他的钱。他将我视为他的资本,能为他带来不同寻常利益的资本。可他也是个现实的人,他如今既失去了资本,也没得到利益。总之,他害怕承担那些责任,那是我因即将要到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而不能承担的责任——呸,呸,呸!——我又吐了三次。我该怎么办呢?你能放弃那三千债务吗?老伙计,有几次,我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行程,我还在经过的地方给你留了暗语,这些暗语可不乏科学趣味。那个伟大时刻过后,我在灵界是否还能被人看见,好让你能再听到我的声音啊!你在哪里?再见了。我夜梦里那生动又闪烁的欢宴中,你在一个公海的船上摇晃。你想要来一次海洋之旅吗?此刻已是一月。不再害怕四月的天气,也算是一种好处吗?和你握握手吧,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你的,乔治·罗斯姆森

当然,弗雷德里克立刻就从巴黎拍去电报,解除了这个死得有骨气的儿子对他老当益壮的父亲的担心。

尽管一些严重的问题仍占据着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的思想,可他还是不断想起包里的那封信和他垂死的朋友。对于他这个富于想象、三十几岁的人来说,过去几年的生活仍鲜明地呈现在脑海中。弗雷德里克自身的生活也发生了悲剧性的转变,而现在,悲剧又走进他朋友的生活,还是一场越发可怕的悲剧。

两名年轻人分开已有数年。他们又相聚了,并且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几周,在此期间,他们不拘一格地交换各自的想法,相处的日子过得很充实。这几周成了他们各自事业生涯的开始。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在舒适的家中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冬日之宴,罗斯姆森买来的西蒙·阿次特牌香烟在宴会中就派上了用场。

此刻,在港口旁边霍夫曼的旅馆阅览室里,他正在给他写信。亲爱的老乔治:我手指发冷,可我还不断用那支烂笔往发霉的墨水里蘸;因为要是我现在不给你写信,那么你三周内都得不到我的消息了。今晚我就要坐上北德邮轮公司的罗兰德号。你的梦还真灵验。没人告诉过你我会去旅行。出发前两小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后天,距上次你第二趟旅程结束后,从不莱梅直接来找我们就一年了。当时你的旅行箱里装满了小说、照片和西蒙·阿次特牌香烟。我刚踏上英国的领土,离着陆点二十步之遥的地方,便在橱窗里看到了我们喜欢的香烟牌子。当然,我买了一些,其实是买了许多,此刻,我边写信还边抽着,友谊地久天长啊。不幸的是,不管我点燃多少支香烟,这恐怖的阅览室都不会变暖和一些。你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两周,命运来敲门了。好像我们俩都冲到了门口,然后就感冒了。我卖掉了房子,放弃了我的事业,还将我的三个孩子送去寄宿学校,而我的妻子,你也知道她做了些什么。魔鬼!有时候,想起过去,总让人不寒而栗。对于我们俩来说,由你接管我们病僚的事务再好不过。我能想象你跑来跑去巡视那穿着毛皮大衣站在雪橇上的病人。在他死后,我十分赞同你安定下来,在邻近的乡村当一名乡村医生,尽管我们总爱嘲笑那些乡村医生医术匮乏。如今一切都已今非昔比。你是否还记得那些无数的胡舍伊尔山金翅雀给我们带来了多少乏味的笑话?每当我们走近一处光秃的树丛,它们就会突然前后摇晃,还会散落一些金色的叶子。我们便说那代表了金山。到了晚上,我们就以金翅雀为食,因为周末活动的猎人会卖出许多金翅雀,而且我那嗜酒的厨师能将它们烹饪得美味无比。那时,你发誓不再当医生。你说你不会靠贫穷病人口袋里的钱生活;你说国家会给你发薪水,会为你提供大量补助,任你差遣,这样一来,你还能分些面粉、酒、肉和生活必需品给那些穷困的病人。可是现在,那些医药行业的恶魔们竟给你来了这么一击,向你表达谢意。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正在去往美国的途中。当我们再次见面,你就会明白其中缘由。我的妻子已经不需要我了。和宾斯万格(Binswanger)在一起,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三周前,我去看她时,她甚至都没认出我来。我的职业、我的药学和细菌学研究都完蛋了。都怪我运气不好,你也知道。我在科学领域已经名誉扫地。他们说我从染料中检测并且记录下来的是绒毛而不是炭疽组织。也许吧,可我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我都不在乎。有时候我极其讨厌世界对我们耍的那些怪花样,我就快要赶上英国人的坏脾气了。几乎整个世界,至少是欧洲,都变成了柜台上的一道冷菜,而我对它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给他垂死的朋友写完些肺腑之言,然后把信交给一名德国列车服务员去投递。

这冰冷的屋子,玻璃窗也被冻住。他躺在了一张冰冷的大床上,屋子里有两间这样的床。

身后有一夜之旅,眼前还横着一片海洋,此时他的思路并不清晰。弗雷德里克的状况因一阵痛苦而恶化,尤其是那些对战争的记忆,还在他头脑中推推撞撞永无休止地追赶。

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这名年轻人的事业都与他所在阶级的传统流线密不可分。他特有的野心和卓越的天资使他获得了突出的科学成就,而这些成就也给了他专门的保护。他曾做过科赫教授的助手,并且在不破坏两人关系的情况下,曾在科赫教授的对手——住在慕尼黑的佩腾·科费尔手下进行了几个学期的研究。他去罗马调查疟疾时,遇到了托伦夫人和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而她现在已经疯了。小富之余,安杰莱·托伦又给了他一笔大财。由于妻子体质娇弱,因此最终他也随妻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一同搬到了有益健康的山区;可此番搬迁并未阻碍他的科学工作和职业联系。

在慕尼黑、柏林和其他科学中心,他都被认为是最能干的细菌学家,而且他的事业也刚刚渡过困难期。他最大的对手——也只是对他不以为然的科学家同僚们看来——就是某种文学研究的趋势。然而现在,他的工作遇到了麻烦,他也遭受了严重的挫败,那些严肃科学家们都说他将精力花在了培养边缘兴趣上,使自己能力降低,于是这名原本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便走上了自毁前程的道路。

在这间冰冷的英国旅馆中,弗雷德里克陷入了关于他过去的沉思。“我眼见帕尔开将三根线织入我的生活。代表我科学生涯的那根线的断裂使我彻底变得冷漠。而其余两根线那残忍的撕裂”——这时他想起了对妻子的爱——“让第一根线的断裂变得微不足道。可即便这样,我仍然要在最有希望的年轻一代科学家之列占据一席之地,第三根线尚为完整,它像电线般穿透我的灵魂,它将会消磨我的壮志抹杀我对科学所做的努力。”

第三根线就是激情。

为了摆脱这种激情,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去了巴黎;可是这激情的对象,那名瑞典舞蹈老师的十六岁女儿,使得他不能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的爱已经转化为一种疾病,而且已经到了严重的程度,或许是因为最近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使他陷入了一种状态,而人类在这种状态下最容易中爱情的毒。

他的一位朋友,一名医生,在柏林向他引见那个女孩儿和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后来知悉了他的秘密——他那热烈的爱后,每当两夫妻的地址有所变更,他都会自告奋勇地通知那个爱得着迷的人。

从冯·卡马赫尔那凑合的行李就可以看出,他并没打算长期旅行。他获知那个瑞典人和他的女儿已经于1月23号在不莱梅乘上了罗兰德号后,受某种不顾一切的念头驱使,或者说一阵激情骤然而生,他匆忙决定坐罗兰德号去南阿普顿。

第二章

在床上躺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弗雷德里克起床了,在结冰的水壶中敲出一个洞,洗漱一番,然后心神不定地走到旅馆的下一层。阅览室里坐着一个漂亮的英国女人和一名不算英俊也不算年轻的德国犹太商人。之所以人类好社交,仅因怕等待。弗雷德里克于是和那名德国人攀谈起来。德国人说他住在美国,正要乘坐罗兰德号返回。

周围空气灰浊,屋子里很冷,那位年轻的小姐不耐烦地在没有火的壁炉前走来走去,那两个新认识的人谈话也渐渐变得稀少。

通常情况下,一个陷入爱河的人,是不会向路遇之人或是他不了解的人表露不悦情绪的。这两者不管是哪一种都显得荒谬。陷入爱河的人总会被那甜蜜而忧伤的幻想玩弄和折磨。顾不上那寒冷的天气和刺骨的风,那个沉浸在爱中的年轻傻瓜心神不宁地游荡在港口的街巷。当那个犹太商人委婉地询问起他此番旅行的目的时,他感到十分尴尬。为了不透露他渡海的动机,弗雷德里克吞吞吐吐地作了一些模糊的回答。于是他决定,从现在开始,若是有人问起,他就说他要去美国看尼亚加拉瀑布和黄石公园,顺道去拜访他的大学同学,而且他也是一名医生。

他们沉默着在旅馆一起吃饭,其间有消息说罗兰德号将会于五点到达尼德尔斯,比预计提前了两小时。弗雷德里克喝过咖啡,然后和德国人一起抽了一些西蒙·阿次特牌香烟。抽烟的同时,德国人还试着打理一些生意,卖些成衣。两个男人搬出行李,一起向供应船方向走去。

他们不安地在此等候了一个小时,烟囱里冒出黑色的蒸汽,喷入那沉沉地笼罩在港口一切事物之上的污浊迷雾中。蒸汽房里不时传来铲煤的声音。乘客五六成群地走上船来,搬运工拿着他们的行李跟在身后。船舱就像是立在甲板上的玻璃橱,橱内的玻璃下方,沿边放着铺上红色软垫的长凳。凳子上杂乱地放着一堆堆行李。

船上的人都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很久。唯一的对话便是那小声且带着害怕的低哝。船上有三位年轻的小姐,其中一位便是阅览室里那个英国女人,她们不安地从船头走到船尾,脸色苍白得很不自然。“这是我第十八次往返旅行了。”那个成衣商自发说道。“你晕船吗?”有人问他以示回应。“我只要登上汽船,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每次都是这样。直到就要到达霍博肯或是另一端——不莱梅港和库克斯港时,我才会苏醒过来。”

等了很久了,最终,供应船内以及驾驶舱里似乎正准备着什么。三位小姐又拥抱又亲吻,还泪流满面。其中最漂亮的那位,也就是阅览室里那位小姐还留在供应船上;其他两位回到了码头。

小船尚未开动。然而,到了傍晚时分,在一片漆黑中,缆索从码头的铁绳上被解下来,供应船发出刺耳的呜呜声,螺旋桨开始慢慢地搅动海水,好像只是在自顾试开。

开船的最后一刻,弗雷德里克收到了三封电报,一封来自他的老父母和弟弟,祝他航行愉快,一封来自他的银行主,一封来自他的律师。

尽管并没有人在码头送弗雷德里克,可是当船开动时,他望向供应船的那一瞬间,却有一阵大风向他袭来,这是灾难之风,还是无限欢乐的希望之风,他无法判别。他只感到某些东西突然从他的胸口和喉咙处喷发出来,然后开始沸腾、加热,再进入他的眼里。

几十年来,不同寻常的人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严重的危机,而在这种危机生活中,会发生两件事:聚集起来的病态物质要么被扔下,要么就是有机体在实质性的死亡或是精神死亡中屈从于它。其中最重要的,也是对于观察者来说最显著的危机出现在三十或四十出头的年纪;事实上,更常见的是在三十五岁前。那是生命中最大的试验性平衡发生的时期,人们往往宁愿将这种平衡推迟到最后,也不愿提前实现。

也正是在这种危机时段,歌德踏上了他的意大利之旅,卢梭将他的九十五篇论文钉在了威滕博格的教堂之门上,伊格内修斯·尤纳斯将他的武器挂在一幅贞女图前,再没拿下过,耶稣也被钉上了十字架。但是对于这名年轻的医生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来说,他既不是歌德也不是卢梭,更不是尤纳斯;可他与他们很相似,不仅是在教养上,而且在许多细微的天赋上都很相似。

弗雷德里克看到小供应船加速离海港的灯火远去,将他载离欧洲和他的家,这时,他整个逝去的过往,一件又一件地在他的心中回放,其回放的范围竟无法用语言描述。他似乎正在与灵魂中的一整块陆地分离,这是一块他再也不会踏上的陆地。这是一次永久的分别。难怪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在摇晃,无法回复平衡。

尤纳斯并不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不然,他又怎能扔下他的武器?卢梭也不是一个够格的多米尼亚人,不然他又怎会丢下他的僧衣?歌德也不是一名称职的律师或者官员。一波无法阻挡的巨浪从三个人身上一卷而过,并将他们灵魂中的制服冲走,同时,海浪也同时扫过了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

弗雷德里克并不属于那一类无意识走进这种危机的人。他感受到这种危机的临近已经有几年了,他的特点就是能反映这种危机的本质。有时候他认为这种危机就是青年时代的终结,因此也是真正成熟的开始。对于他来说,在此之前自己都好像顺着别人的手,按照别人的意志而工作,是被指导而不是去指导。在他看来,他的思想也并非思想,而是运作那些传导过来的想法。他形容自己站在一间温室里,他的头就像一棵长到灯光处的小树梢,突破了玻璃屋顶,伸向天外。“现在,我要用自己的脚走路,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思维来思考,要释放我自身意志的全部力量。”

弗雷德里克的旅行箱里装着斯特纳的《人与自己》。

人类在社会上生存,是不可能完全独立的。不寻求其他智者的智者也是不存在的,如果只是寻求认可而不是出于其他目的,也就是说帮助或者指导,不管怎样,这都是一种陪伴。马克思·斯特纳成为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新的智力伙伴,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醒悟结果。他已经在根深蒂固的利他主义中醒悟,而这利他主义此刻还完全支配着他。

第三章

深重的夜色包围着供应船。港口的灯光彻底从视线中消失,搭着玻璃篷的小船开始大幅度向前开进。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时而吹得猛烈,像是要将供应船吹翻。螺旋桨几乎已经冒出水面。突然,几阵尖利的声音过后,汽船开始驶进黑暗中。

船窗震动的声音,船身摇晃的声音,螺旋桨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擦过小船的风发出的怒号声,这一切给乘客们造成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小船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发出尖锐的呜鸣,好像不知要走哪一条航线,这呜鸣在汹涌的海水中显得如此沉闷,宛若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呼吸——停下又后退——停下又前行,直到最终摇摇晃晃地停下来,在打着旋涡的海水里波折,翻上去又压下来,湮没在这黑暗之中。

在如此景象中待上一个半小时,游人们已经变得神经脆弱,像是经受着某种折磨。这可怕天气的来临,将死亡和毁灭的感受强加于人们心中,同时这天气看起来已经达到人类生存的极限;海水的花招对于陆上生活的人来说是无法预见的,因此即便危险不存在,他们也会提心吊胆。还有一件事让人们难以习惯,那便是他们的行动受到了限制。他们顿然失去了对自由意志的幻想。在欧洲式的美好生活中,娱乐活动是不可或缺的。然而,且不论这经历如何新奇与痛苦,不论脉搏如何跳动,感官如何被过度刺激,不论神经如何紧绷,此刻的情形绝非毫无迷人之处。

如此,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感到了一阵兴奋。生命将他往其胸前拉近,且拉他的力度比很长一段时间来更为猛烈更富激情。“生活要么会变成另一种巨大的冒险,要么什么都不会发生。”一个声音在他内心深处喊道。

供应船又停好了。突然“吱嘎”一声搅动海水,一路“嘶嘶”地喷着蒸汽,如受到了惊吓一般呜鸣,一声,两声——弗雷德里克数了七声——接着以最快的速度启动,像是要逃避撒旦的追捕。此刻,这一切已经迈进了一片有光地带,一番浩瀚的景象呈现眼前。

这时罗兰德号已经到达了尼德尔斯,并且顶着水流停在那里。小小的供应船在其宽阔船舷的保护下,看起来犹如一个灯火通明的海港。这艘远洋快轮以如此惊人的样子呈现,这给弗雷德里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贯属于那样一个阶层的人——一个并不算小的阶层——这个阶层里人们的感官总是向着生活中的各种充裕打开。他们很少发现普通和平常的东西,自然也绝不会讨厌遇上新奇的东西。可毕竟,很少有人会对这样的景象感到乏味——夜间,坐在一艘停于港口外开阔海域的船上。

当看到那堵黑墙从黑色的水中涌起,看到精美的法式雕花纹案,那无数个弦孔透出光点洒在未被风吹及的海浪的泡沫处时,弗雷德里克深受鼓舞,而他此前从不曾像这般被人类智慧的力量鼓舞被他所处时代的伟大精神鼓舞。与此类产物,此般创造,此番人类神圣的智力成就相比,那些像巴别塔那样正在建造中的事物,也并非孤立存在的例子,而是实际完成的作品。

水手们正忙着将舷梯从罗兰德号的侧面放下。弗雷德里克看到甲板上舷梯所靠之处聚集着一大群穿着制服的人,他们也许是在接应新上船的乘客。他的兴奋劲尚未退去,即便当船舱内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匆忙站起来,抓起行李立定。有了那不可能发生的事,有了那泰坦般的冒险,有了那漂浮的童话宫殿,就不可能秉持当代文明全都枯燥乏味的这种固执。与此处那最无聊的凡人强加于他身上冲动的浪漫相比较,诗人的梦也变得苍白褪色。

于泡沫之上风情款款跳着舞的小船,向高处罗兰德号的甲板上的舷梯翘曲,这时乐队敲响了一支铿锵有力的战争进行曲,像是要领兵作战——要么胜利,要么牺牲。像这样一支有着管乐器、鼓和铜钹的管弦乐队并不足以让这位年轻医生的神经如火焰舞动那样震颤。

乐声从小船的上空飞入夜,又回落到水中的小船,它是要鼓舞那些胆怯的灵魂,帮助他们克服此刻的恐惧。船后,是那广阔无际的海洋。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情不自禁地将其作为黑色、肃杀、令人生畏、恐怖且邪恶的力量,这力量与人类和人类事业是相互敌对的。

此刻,从罗兰德号的船腹中传来一阵渐高渐强的声音,从深沉的低音到骇人听闻的鸣叫,再到一阵咆哮,然后如雷贯耳,带着某种让心之血液凝固的恐惧和力量。“啊,我亲爱的朋友罗兰德号,”这番话从弗兰德里克的心中闪过,“你就是海洋的伴侣。”他一路这样想着爬上舷梯。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此前的身份和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从搭在宽敞的甲板上的上阶舷梯往铜管乐队那疯狂的旋律走去,他站在耀眼的弧光中,发现自己置身于两排人中间——那些官员和船上的船员。那便是他在下面看到的穿着制服的那群人。看到这么多鼓舞人心、具有阳刚之气的人,他感到震惊又高兴。那是优良人种的集合,从大副到乘务员,都是高大的经过挑选的人,他们全都勇敢而直率、聪明而正直。弗雷德里克被一阵自豪感和完全信任感触动,于是对自己说,毕竟还留下了一个德意志民族;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想法闪过他的头脑,那就是上帝绝不会挑选如此高贵而忠诚的人,然后像盲犬一样将他们扔进海中。

一名乘务员拿起行李箱朝一间有着两张卧铺的客舱走去,他一个人住在里面。不一会儿,他又坐在餐厅里一张马蹄铁状的桌子旁。船上的服务一流,搭供应船上来的几名乘客正在吃东西;可气氛并不是很活跃。主餐结束后,来自供应船那低矮且空旷的船舱里的一小伙人,都各自专注,无心攀谈。

用餐期间,弗雷德里克并没察觉到这个庞然大物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对于这块大物来说,那微弱的极少被察觉的颤动根本不足以作为它移动的标志。弗雷德里克第一次航海时还是一名十八岁的小伙子,当时他是那艘从汉堡驶往那不勒斯的商船上的唯一乘客。对于那一次航行的印象已经被十三年时光严重削弱。而且,他迷失在这远洋邮轮的乐趣中,这一切于他来说如此新奇,因此他一开始只能惊讶地打量着船上的一切。

他如往常一样喝了几杯酒后,一阵平静且舒适的感觉不知不觉向他袭来。经历了长时间的骚动与紧张后,他的神经依然屈从于一种欢愉的倦怠,这种倦怠如此赫然又强势地压在他身上,让他想要睡上一晚。他甚至下了决心——根据他所处的状况,几乎毫无必要——今晚,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未来也还是未来,将过去和未来抛开,现在绝对属于休憩与安眠。

他也着实在床上睡了十个小时,睡得很沉稳,毫无波折。在餐厅吃早餐时,他要了船上乘客的名单,于是开始在上面寻找尤金·哈尔斯特伦和英吉格小姐的名字。

第四章

他折起名单,四处巡视着。船舱里男男女女大约有十五至二十人,都各自忙着吃早餐或是订餐。在弗雷德里克看来,这些人在这里只是为了监视他的感情。

邮轮已经在海上行驶了一个小时。餐厅横占了船的整个空间,舷窗时而因海水溅起而变暗。弗雷德里克的对面坐着一位穿制服的先生,他介绍说自己叫威廉,是这艘船上的医生。于是他们俩径直开始了一段关于医学的畅谈,尽管弗雷德里克的思绪远在天边。他在心里想着自己在与哈尔斯特伦一家初次碰面时该如何表现。

他试着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乘罗兰德号丝毫不是因为英吉格·哈尔斯特伦,而是因为他想去纽约、芝加哥、华盛顿、波斯顿、黄石公园和尼亚加拉瀑布看看。他就会这么对哈尔斯特伦一家说——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偶然在罗兰德号上碰到。

他觉察到自己正逐渐变得镇定。有时,当这位仰慕者距离他仰慕的对象有一定距离时,崇拜的爱就占据了重大部分。待在巴黎的那些日子里,弗雷德里克总是处在一种持续发热的状态,他对偶像的切盼已经上升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在他看来,小英吉格的周围,有着一层天堂般的光环,如此诱人,以至于他的心里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可是,那幻觉突然就消失了。他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简直太愚蠢了。”他想,当他起身走向甲板时,他感到自己似乎摆脱掉了那沉重的脚镣。咸咸的海风猛烈地吹过甲板,增强了他解放和恢复后产生的自由感,使他焕然一新,重拾自我。

男男女女坐在邮轮的椅子上,伸出双腿坐着,脸上带着冷漠而生涩的表情,大家都有些晕船。让弗雷德里克感到吃惊的是,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只有看到其他乘客那痛苦的表情时,他才意识到罗兰德号的航行并不是一帆风顺,而是一路摇荡。

他绕过女休息室,穿过副舱的入口,站在桥楼下,与那咸咸的严酷海风迎面相对。下面的甲板上,统舱里的乘客们坐到了船头。尽管罗兰德号正在全速航行,可这并不是它最快的速度,因为海风在船头掀起巨大浪阵,成为邮轮前进的阻力。前方甲板低处横着又一处桥楼,大概是用来应急的。弗雷德里克强烈地想要站上那空旷的桥楼。

他下到统舱中,然后爬上舷梯的铁阶,一直到有风的高度,这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可他并不在意。一阵狂妄劲儿涌上来,他感到非常高兴,非常清新;好像他从未遭遇烦心事,从不曾忍受妻子的歇斯底里,从没有在乡村偏远发霉的角落研究药物。好像他从不曾研究过细菌学,更不用说遭遇惨败了。还好像他从不曾如此爱着一个女子——就像不久前那样。

他大笑起来,在大风中低下头,肺中吸满咸咸的空气,他感到自己好多了,也更加强壮了。

统舱里传来一阵笑声,跃进他的耳朵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拍上了他的脸,那是他之前所见船头前的那一个白色高耸的巨大物体。这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感到湿气渗透进他的皮肤。这时,第一波浪席卷而来。

那么庄严的沉思以如此狡黠又野蛮的方式被打断,谁能不感到羞辱呢?前一会儿,他还觉得北欧海盗就是他真正的职业,可现在,他只能在大伙儿的嘲笑中内心暗自摇晃着,羞辱地爬下铁梯。

他戴着一顶灰色的圆帽子,穿着丝绸衬里的外套。他的手套是小山羊皮的,扣靴也是由薄皮革制成。整套行头如今都已被冷而咸的海水湿透。他向前走着,穿过笑声滚滚的统舱里的乘客,留下一路湿迹,这番模样并不好看。弗雷德里克在厌恶之际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家伙,认出他是来自胡舍伊尔山上的农夫,一个声名狼藉的酒鬼。“威尔克,是你吗?”“是的,医生,我是威尔克。”

弗雷德里克研究药物的那个村子叫布雷森伯格胡舍伊尔,因它坐落于胡舍伊尔山脚下,属格拉茨乡村片区,那一带盛产采石场用的优质砂岩。弗雷德里克深受当地人们的爱戴,不仅因为他是医生,还因为他人善。他医术高明,医治过许多人,而且他没有阶级优越感,总是热心向着生活在最底层的同胞们。人们喜欢他为人随和,热情而且坦率,有时候又很严格。

威尔克要去新英格兰投靠他的兄弟。“胡舍伊尔山的人们,”他说,“自私而且忘恩负义。”

他在老家时总是很羞怯,对人也是一副不信任的样子,即便对帮他治好了颈上刀伤的弗雷德里克也一样,可是在这里,和其他乘客们一起穿越这广袤的海洋时,他的言谈显得直率而且充满了信任。他就像一个行为得体的孩子在随心所欲地讲话。“你也没有得到你应有的感谢,卡马赫尔医生。”他带着那后鼻韵明显的方言说道,还举了一些例子,那些是弗雷德里克所不知道的,在那些事中,他的好心总是没有得到好报,“布拉森伯格的人们与像你我这样的人不合拍。我们这类人属于美国那片自由之土。”

要是换作在其他地方,弗雷德里克定会因为被说成与这个无赖是同一类人而生气,他想起来,警察还正在追捕他。可此刻他并未感觉愤怒。相反,他很惊讶,就像与好朋友意外重逢。“世界真是太小了,”弗雷德里克越过忘恩负义和自由之土的主题说道,“世界真是太小了。可在这儿见到你我还是很吃惊。但是我现在浑身都湿透了,要回去换衣服了。”

回船舱的途中,走在甲板的走廊上,他遇到了白皮肤的罗兰德号的船长,他介绍说自己名叫冯·凯赛尔。“天气并不乐观。”他为桥楼上的小事故找借口说,“要是你喜欢站在那前面,最好穿上防水衣。”

邮轮动得更厉害了,这时,弗雷德里克换衣服的船舱内也不宜逗留。光线透过圆圆的舷孔上的厚玻璃照进来。这堵嵌着舷窗的墙先是翘起然后向内侧翻,就像倾斜的屋顶,阳光穿过云缝落在对面的红木卧铺上。坐在下铺的床边上,弗雷德里克试着让自己稳当下来,他低下头,防止头撞到上铺,还强控制着不去跟着身后的墙晃动。船舱也随着邮轮一道摇晃。弗雷德里克有时感到那有舷窗的墙就是垫板,而垫板就是右墙;接着,右墙就是垫板,垫板就是有舷窗的墙,而那有舷窗的墙在他脚下适当处撞击,好像在邀请他一道跳跃——在这期间,舷窗已经完全在水面以下,船舱里一片黑暗。

在这震荡的空间里穿衣服或者脱衣服都不是容易的事。邮轮的运动在自他离开船舱那一刻起的一个小时内变化非常显著。即便是脱掉靴子和裤子,再从行李箱里找出其他鞋裤换上这些简单的动作都成为一种竞技操作。他只得发笑,心里一比照,就笑得更厉害了。可是他的笑并非出自真心。每当有人敲门,或是不得不跳起来维持身体平衡时,他就会小声唏嘘一阵,并且本能地将这一切与舒服地从他自己屋里醒来相比较。他边抱怨边使劲,同时自顾说道:“我整个人都被摇来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过去两年来的动荡,可是我错了。命运在摇晃着我。此刻,我的命运和我都被摇晃着。我感到自己命中注定要活在悲剧中。此刻,我和我的悲剧在这吱嘎作响的笼子里滚来滚去,并且在我们看来,这是丢脸的事。“我习惯于思考任何事物,我思考着船沿,每一波浪起,它都会被淹没。我思考着统舱里人们的笑声,那些可怜的人们,我能确定他们在这里很少有这样欢乐的时刻。我浑身淋湿了,这正好给他们带来一些乐趣。我思考着流氓威尔克,他娶了一位驼背的女裁缝,糟蹋完了她的积蓄,还每天辱骂她——而我几乎接受了他。我思考着白皮肤的日耳曼人,船长冯·凯赛尔,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就是我们绝对的老大,我们第一眼看到他便会对他产生信任感。还有,最后,我想起自己不断发笑,并且向自己承认,笑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算合理。”

弗雷德里克在类似的紧张情况下继续和自己进行了一番对话,并且对那种促使他登乘这艘船的激情产生了苦涩而讽刺的感想。他的意志被掠夺了;在这种情况下,在那狭窄的船舱里,被海洋围绕着,此时的他看来,他的生命,他那愚蠢的无能都遭到了粗野的嘲笑。

弗雷德里克再次上来时,甲板上还有一些人。乘务员将船上的椅子固定在墙上,一些人已经溜走了,只剩他们走下去时留下的蓝色印记。当时正在上茶点,看着乘务员们端着六七个满满的杯子在起伏的甲板上保持平衡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弗雷德里克向外看去,却没有看到哈尔斯特伦和他的女儿。

他已经走遍整个甲板好几次,极其小心地检查着每一位乘客,他看到了那位漂亮的英国小姐,第一次见她是在南阿普顿旅馆的阅览室里。她披着毯子,舒服地坐在一个风吹不到的地方,靠旁边两个大烟囱取暖。她引起了身旁那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的注意。弗雷德里克每每从这里经过,年轻人都会认真地打量他。他突然跳起来,握住他的手,介绍说自己是来自柏林的汉斯·福伦伯格。尽管弗雷德里克没有任何见过他的印象,可是这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成功地让他相信他们俩人都曾出席过在柏林的一次夜间聚会。他告诉弗雷德里克,他要去美国工作,工作地点就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的一个矿区。他是一个精明的人,还是柏林人,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弗雷德里克在柏林社会界的名声让他敬佩。弗雷德里克礼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并且听他叙述柏林的最新消息。

我很快便确信汉斯·福伦伯格是个温和而轻率的年轻花花公子,他擅长应付女人。当弗雷德里克提醒他那名英国小姐正不耐烦地看着他,显然希望他快些回去时,他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晴,好像在说:“她不会走开了。就算她走了,女人多得是。”

第五章

“你知道吗,卡马赫尔医生,”福伦伯格突然说,“那个小哈尔斯特伦在船上?”“你是说哪个小哈尔斯特伦?”弗雷德里克冷冷地问道。

弗雷德里克竟然忘了小哈尔斯特伦,这让汉斯·福伦伯格惊讶不已。他确定英吉格第一次跳舞时他就在那里,在柏林的昆斯特乐豪斯,她的舞刚开始只是受到艺术界的欣赏,可是后来轰动了整个柏林。他向他描述着这一切。“柏林艺术家精英们站在屋子周围,或是站在人群拥挤的台阶上,腾出场地中心。就连门泽尔和贝佳斯也在那儿。很快一场特别的展览就要开始了,墙上挂满了博科林的照片。那支舞的名字叫作《玛拉,蜘蛛的牺牲品》。”“我可跟你说,冯·卡马赫尔医生,”年轻人继续说道,“要是你没有看那支舞,那么可就遗憾了。首先,英吉格小姐的服装非常暴露,其次她的表演真是精湛。没有人不拍手称好。屋子中间放着一大束假花,那个小东西飞起来闻它。她闭着眼感受着花儿,好似有着蜜蜂纱翼那般蹁跹起舞。突然,她睁开眼睛,变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花上蹲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她像箭一般飞向屋子最远处的角落。即便是在舞蹈的开头部分,她都好似轻浮在空中;可是她带着惊恐穿过屋子的模样,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幻影。”

弗雷德里克是看到过她跳那支舞的,不仅是在昆斯特乐豪斯演出时,而且此后又见过十八次。当福伦伯格试着用“盛大”、“华丽”、“辉煌”这些词来表达给他留下的印象时,弗雷德里克仿佛又在心里看到了整支舞蹈。他看到那个灵巧如孩童的身体如何在屋子的角落畏缩且颤抖一阵后,又跟着手鼓、钹和笛子的音乐伴奏走近那花朵。刚开始,她寻着空气中的花香找到香味的源头。她张开嘴,她的鼻子精致而小巧,鼻孔在微微颤动。汉斯·福伦伯格观察得没错,她将头后仰时,眼睛是闭着的。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让她身不由己,这个东西激起了她的害怕、恐惧和好奇。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而用双手遮住它们,好像害怕看到可怕的东西。

可是当她走进花朵时,所有的害怕似乎都离她远去。她高兴地笑着跳着——她的害怕看来是没有必要的。一只一动不动地蹲在花朵上的胖蜘蛛怎么能对一个有翅膀的生物构成威胁呢?她的这段舞跳得非常优美,充满了奇幻,洋溢着情感,还带着孩童般的欢乐,让观众们流下喜悦的泪水。

然而,现在,另一节舞开始了,开场是一段严肃的音乐。沉浸在舞蹈的满足中,迷醉在芬芳的花香里,玛拉的舞步透露出一种惬意的慵懒,好像要躺下休息,可是她又四处磨蹭,从身上掸下一些类似蛛丝的东西,她的神态一开始很安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逐渐转为不安,她还带着这种不安的神情看着观众们与他们交流。这孩子突然停下来,思考了一下,很显然是在嘲笑自己灵魂中产生的恐惧;可下一分钟,她又吓得脸色苍白,而且敏捷一跃,好像要从陷阱中逃脱。她那金色的头发往后一甩,宛如一条发光的溪流。

飞翔开始了。此时舞蹈的主题便是玛拉与蛛丝的缠绕,这蛛丝渐渐让她窒息。从没有人能这般纯熟且逼真地表演如此场景。

这个小家伙刚把脚从蛛网中解脱出来,又发现她的颈子被缠住了;她紧紧抓住喉咙处的丝线,可手又被缠住了;她扯着蛛网,弯下身子,逃开;她用拳猛击,近乎疯狂,可是却让自己在这纱绞中被缠得更紧;最后,她纵身一跃。一只一动不动地蹲在花朵上的胖蜘蛛怎么能对一个有翅膀的生物构成威胁呢。

直到舞蹈快要结束时,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才意识到,他的命运将永远和这个女孩儿相连。舞蹈结束前的须臾之间,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她的表情中散发出迷恋的毒。他记得尤为清楚,这毒钻进他的体内,从此他整个人突然就病了。当小英吉格·哈尔斯特伦再一次睁开眼睛,带着惊愕的神情,无助地望着蜘蛛吸走她的鲜血时,弗雷德里克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命令着他,要他成为她的骑士,她的救星,她的守护神。

第六章

福伦伯格以为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对那个跳舞的女孩儿英吉格·哈尔斯特伦并不是很感兴趣,于是他又提到了近期柏林的几位名人,他们也坐罗兰德号去美国。其中有枢密顾问拉斯,一个在艺术圈子里很出名的人,政府购买艺术作品时,关键一票总是他来投。他要去美国参观博物馆,公共的和私人的都要去看,并且研究艺术的大体状况。此外还有图森特教授,他是有名的雕刻家,他雕刻的纪念碑矗立在德国的几大城市,主要是柏林,他的作品带着柏林式模糊风格。“图森特,”福伦伯格说道,他脑子里似乎装满了有关柏林的闲言碎语,“需要钱,他需要钱供妻子花销,需要钱应对柏林的社交旺季。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仆人可以凭借他的名声免费乘船。可是一到美国下船之后,他包里的钱甚至不够付三天的旅馆费。”

福伦伯格指向雕刻家图斯特。他躺在一张椅子上,随着罗兰德号摇上摇下。当弗雷德里克转身看他时,他看到一位老人由他的随从引着穿过甲板,随从抓住他的衣领,小心地拉着他进入吸烟舱的门。“那人是个杂耍明星。”福伦伯格继续描述道,“他将和韦斯特&福斯特一起在美国登台。”

几名乘务员摇摇晃晃地穿过甲板,给发冷的乘客端来高汤。福伦伯格确保他的女郎及时得到高汤后,就抛下她跟着弗雷德里克一起到了吸烟室。当然,这吸烟室里,充满了高声的喧哗和弥漫的烟雾。两位先生点燃了他们的香烟。在这小屋的一个角落里,几个人在玩纸牌游戏,一些人坐在几张桌子旁,讨论德国和英国的政治。讨论的主题是美国和欧洲的对立。弗雷德里克在早餐时认识船上的医生威廉,来例行他的早间视察,并且在弗雷德里克身边坐下。“船上有移民到美国或者加拿大的俄国籍犹太人。”他告诉他,“来自德国南部、北部和东部的三百个波兰家庭和同样数量的德国家庭。统舱里一共有四百名乘客,其中有五个哺乳期的婴儿,还有一到十五岁的儿童。”

威廉医生邀请弗雷德里克第二天陪他一起视察。他年龄不超过二十六岁,面目白皙,戴着眼镜。他的举止有些僵硬。他自两年前通过了测试以后,就开始在船上当医生。他去过日本,去过南美,还去过美国。当然,弗雷德里克里立马就想起了他垂死的朋友乔治·罗斯姆森,于是他把手放进兜里,为他的新朋友拿出了西蒙·阿次特牌香烟。

他们点燃香烟后,弗雷德里克讲起了罗斯姆森的故事;威廉医生知道了一切关于他的事,除了他的名字,后来连名字也知道了,这再一次证明世界真是太小了。威廉医生也是乔治的朋友。他们曾一起研究,在波恩研究了一个学期,在耶拿研究了一个学期,他们还在耶拿参加了同一个俱乐部。过去的几年中,他们甚至还在通信。很自然地,这个发现让两名医生走得更近了。

吸烟室里的气氛就像德国小酒吧里的狂欢宴。男人们放纵自己,大声地说着话,放任在粗俗的幽默和喧嚣的欢乐中,时间就这样流逝,对于他们中许多人来说这就是一种麻醉,使他们享受短暂的休息与放松。弗雷德里克和威廉医生都不讨厌这种气氛,这唤醒了他们科研岁月里的古老记忆,他们习惯于这种气氛。尽管对于普通学生来说,狂欢是有害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有害,如今也成了禁忌,然而,在这狂欢的时刻和地点,德国理想主义的长生鸟,从烟雾和啤酒泡沫中飞起,朝着太阳飞去。

汉斯·福伦伯格待在两名医生中间很快就感到厌烦了,事实上,他们两人早已忘了他的存在;他溜回到了女郎的身边。“德国人相遇时,”他对她说,“一定要惊叹,并且称兄道弟直到喝醉。”

威廉医生似乎为这吸烟室感到骄傲。“船长,”他说,“很严肃,他不想先生们受到打扰。他下达了明确的命令,不管抽不抽烟,女人们都不允许进到这儿来。”

这间屋子有两道铁门,一道在右舷上,一道在左舷上。进出的人对海风和小船的运动感到极度满意。乘务员将这一且掌控得非常好。十一点前一刻,冯·凯赛尔船长出现了。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到吸烟室来。人们会问他一些关于天气和航行是否顺利的问题,他友好而简短地回答后,便在医生们坐的那张桌子旁坐下。“你不当水手都可惜了。”他对弗雷德里克说。“我想您一定是搞错了。”弗雷德里克说,“那咸咸的海水可把我给淋坏了。我想向你保证,我可不希望再淋一次。”

几小时前,从法国海岸出发的引航船带来了最新消息,船长平静地讲述着这消息。“一艘由汉堡开往美国的邮轮,双螺旋桨汽船‘诺德曼尼亚’号,才开始运航一年,在离纽约六百英里的地方发生了事故。但是它掉转头,安全到达了霍博肯。那时海面相对平静,可是一阵龙卷风突然向船卷来,一大波海水随之涌进女士船舱,挤破了它的舱顶和其下甲板的舱顶,猛然将钢琴摔进了行李舱。

他讲述的另一则消息就是施魏林格和俾斯麦一起在弗里德累哥斯拉,俾斯麦随时都可能死去。尽管威廉医生和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都不赞成俾斯麦的反社会主义法则及其结果,可是他们仍然对那个人充满了敬意,尤其是威廉医生,因为他的家乡就在萨尔森瓦尔德,骑马到弗里德累哥斯拉要不了一个小时。当然,他脑子里装满了当地关于俾斯麦的趣闻,并且开始一口气讲出来。“你生气了吗?”有一天俾斯麦走进理发店,他的胡子向上卷曲着,于是他问,“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子像那样卷起来,我就总觉得它在生气。”

第七章

罗兰德号上并没有引进国际锣。乐队的号手吹起两声口哨穿过甲板的走廊,穿过第一间船舱的通道,作为午餐时间的信号。第一声口哨随着怒号的海风进入这封闭、吵闹且拥挤的吸烟室。那个无臂之人的随从又领着他的主人穿过甲板。弗雷德里克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没有手臂的人。他看上去生龙活虎且机智过人。他能流利地讲英语、法语和德语,而且让众人高兴的是,他身上并没有美国年轻人那股无礼劲儿——那即便在尊者面前也不会收敛的无礼;也正是因为这样,尊贵的船长有时就像狮子看着狂叫的小猎犬一般从他头上望过去,以此作为奖赏。

餐厅内的桌子以三角叉的形状摆放着,合拢的一端在后方,三支叉朝向船首。中间那根叉的对面是一个临时的壁炉架,上面挂着镜子,映照着乘务长普丰德先生那优美的身形。他的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他那白色卷曲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撒了粉,像极了路易十四时代的总管。他就站在那儿,伸着头,眼光越过摇摆着的大厅,他看起来就像凯赛尔船长的特别侍从,而船长则以主人和上宾的身份坐在中间那根叉的末端。弗雷德里克很招船长喜欢,他在威廉医生旁边找了位置坐下。船不再像之前那样摇得猛烈,因此餐厅里几乎是满座。最后一批进入餐厅的是那群玩牌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在三角叉的末端,弗雷德里克看到了哈尔斯特伦,可是并没有见到他的女儿。

乘务员们迅速而熟练地端上大堆盘子,还上了酒。不一会儿,玩牌那群人的周围,软木塞就从香槟中冒出来。走廊上,乐队的演奏仍然没有停下来。打印出来的乐谱上有七个数字,乐谱上还写着邮轮的名字和日期,还有一幅画,画里是黑人穿着晚礼服戴着高顶礼帽正在弹奏班卓琴。

第八章

仍然是在邮轮的船头,船头上餐厅里的盘碗、瓶子和先生小姐们,以及乘务员们,还有鱼、肉、蔬菜和铜管乐队,都被推到了浪峰,然后又纵身投进下一个波谷。引擎在船内抽动着,餐厅的墙不得不应对来自敌对力量的抵压。

船上的灯都打开了。可是在这阴灰的冬日,所有的灯都不足以照亮屋子,尤其是因为翻溅而上的海水遮住了舷窗里透进的光。

弗雷德里克在这样的氛围中乐不思蜀——在这庞然大物罗兰德号发光的体内,在轻慢音乐的陪伴下享受餐宴。这艘船随时都好像要碰上无法抵抗的阻力。敌对的力量一起压向船尾,使船体成了十足的斜坡。在这样的时刻,吵闹的说话声便会停下来,许多人脸色苍白,相互对视着,又或看向船长,或看向船头。可是冯·凯赛尔船长和他的官员们正专心致志地享用午餐,毫不关注此时的景象,而罗兰德号一瞬间就摇摇晃晃地停下来。他们连头都不抬,继续吃着、说着话,即便是巨大的海浪打向船身,威胁着要冲破那薄薄的隔板,他们也不慌张,哪怕那暴躁的天气,还以凶煞之势怒号着。

席间,弗雷德里克的眼光不断投向哈尔斯特伦那颀长的身影。尽管他的头发染上了些许灰色,可他绝对能算上英俊。他旁边坐着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子,胡须浓密,深浓的眉毛呈灰色,眼睛深邃,不时还厉眼看看弗雷德里克——至少在弗雷德里克看来是这样。那个男人使他感到不安。他注意到哈尔斯特伦还很乐意让那个陌生人招待和讨好他。“你认识那个高大的灰头发男人吗,冯·卡马赫尔先生?”医生问道。弗雷德里克还处在困惑中,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无助地看着威廉医生。“他是一名瑞典人,名叫哈尔斯特伦。”威廉医生继续说道,“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他早年时也干过你我这行,可是弄得一团糟。他是和他的女儿一起出行,那是一个并不令人讨厌的小女孩儿。她晕船很厉害,从不莱梅出发后,她就没离开过她的卧铺。那个坐在哈尔斯特伦先生旁边的忧郁的家伙好像是……对了,是她的未婚夫。”“对了,遇上晕船你会怎么处理?”为了掩饰他的气馁和转移话题,弗雷德里克匆忙问道。

第九章

“您也在这儿啊,卡马赫尔医生?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舱梯的底部,正当他要往甲板上走时,弗雷德里克听到哈尔斯特伦在和自己说话。“啊,哈尔斯特伦先生,真是太巧了!好像整个柏林都被批准移民美国了!”弗雷德里克惊呼道,还故作活泼地表现出惊讶。“请允许我向你介绍阿赫莱特纳先生?阿赫莱特纳先生是一位来自维也纳的建筑师。”

那个厉眼看他的男人颇有兴趣地笑了笑,同时迅速抓住黄铜扶栏,防止撞上墙。

昏暗的船舱的楼梯第一阶平台处的门打开着。门上写着误导性的标志“吸烟室”,之所以说误导性,是因为吸烟的人们从来不进去,反倒更喜欢甲板上那舒适的小屋。棕色的软垫沙发沿着棕色的护墙板装饰的墙放置着。跪在沙发上,可以透过三四个舷窗看向外面汹涌的海浪。沙发之间整个地板的空间都被一张有污迹的桌子占据着。“这间屋子是一个可怕的洞。”哈尔斯特伦说道,“它可真让人不寒而栗。”

一阵高声的,像哨子一般的声音从屋子里边传来:“我说,哈尔斯特伦,如果天气还是这样的话,我和你的女儿就都不能赶上与韦斯特&福斯特的约定了。我们甚至演不到八节。或许我可以。海水伤不到我。今天就是第二十五天了。如果我们在二月一号晚八点到达霍博肯,我还可以镇定地于九点参加演出;可是你那娇弱的小花朵不能。她肯定需要几天才能从这难受中恢复过来。”

三个男人进入了吸烟室。弗雷德里克已经听出了那个没有手臂的人的声音,他后来从哈尔斯特伦那里听说他是一个享誉世界的名人。十多年来,每一个大城市的广告牌上都有他的名字——亚瑟·斯托,就这个名字已经足以替剧院吸引观众。他拥有特殊的技艺,能够用他的脚表演一些其他人能用手表演的动作。

当然,第一眼看到他,觉得他有些讨厌;可是在甲板上的吸烟室里,弗雷德里克克服了最初的反感,并且开始对他的声名有了兴趣。此时他所见的情形非常新奇,非常不可思议,这几乎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亚瑟·斯托正在享用午餐。因为这间屋子并不常用,另外,用脚拿刀叉的人是不允许在公共场合用餐的,于是他们让斯托先生在这里用餐。对于这三个旁观者来说,这个场面非常具有表演艺术价值——看着这名演员用干净而赤裸的脚趾成功地掌控着用餐工具——而且,不顾游船颠簸——与此同时还在吞下一口又一口食物之后,不失幽默地说一些诙谐的话。他开始同哈尔斯特伦和阿赫莱特纳开玩笑,有时还略带刻薄的语气,同时和弗雷德里克交换眼神,好像他对弗雷德里克的留意要多于其他两人,而这时那两人已经到甲板上去了。“我叫斯托。”“我叫冯·卡马赫尔。”“你能留下来陪我真是太好了。那个哈尔斯特伦和他的跟班真是讨厌。尽管我当演员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可是我仍然不会假装看得惯那些懦夫,他们自己什么事也不做,只知道利用自己的女儿。他们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催吐药。他扮演着大人物的角色,可是他自己并不能干,全靠从她女儿的骨头里面煮出汤来。他还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要是他看到地上有一美元,而这时一位有身份的人正看着,他绝对不会去捡。无可否认的是他有着引人注目的外表。他骨子里有着优质且流行的骗子基因。可他宁愿依赖自己的女儿和她的仰慕者们生存。可是竟然有这么多人愿意去奉承他,真是不可思议。阿赫莱特纳就是——看看他是如何放低身份讨好他,而他又是多么骄傲地扮演着恩人的角色!他是一位骑术教练,后来迷上了江湖疗法,就是结合体操和水疗。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他是一位工作非常卖命的人,如今在巴黎的一个部门当领导。

弗雷德里克想要跟着哈尔斯特伦上去。他对斯托所描述的这个男人的过去感到冷漠。可是斯托提到一些人心甘情愿讨好哈尔斯特伦,却让他短暂地红了脸。

亚瑟·斯托变得越来越健谈。他就像只猿一样坐在那儿,用脚当手使的人难免看起来像这样。吃完饭后,他像其他先生们一样往嘴里插进一根香烟。他的鼻子宽而扁平,下巴突出,这就更像猿人了。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浅肤色的猩猩。然而,他那高而宽阔的前额才让他有了人的特征。他没有胡子,也就是说,也许他此生从不曾在那羊皮纸一般有斑的皮肤上刮下任何毛发。他的颧骨突出,脑袋不同寻常地大。尽管他给人的整体印象是很有精神,一点都不柔弱,可是也有些地方看起来像太监,他那上扬的声调就给人这种印象。虽然弗雷德里克正在寻找机会逃离这个怪物的魔掌,可从医学和人类学角度看,他对他深感兴趣。毫无疑问,这个人是畸形人中极具启发意义的种类。他的样子看起来比较中性。“像哈尔斯特伦那样的人,”他继续说道,“不配拥有健全的四肢。当然,即便某人拥有像麦伦的雕像那样的外表,可是若他这里装的东西太少,也是件非常尴尬的事。”——他说着敲了敲自己的前额,“哈尔斯特伦的问题就在这儿。他这里的东西太少了。看看我,我也不是说每一个人,至少十之有九像我这样的人会像孩子一样屈服。相反我并没有,我娶了妻子,我在卡伦贝格山上还有一栋别墅,我供养着我的继兄弟和我妻子姐姐的三个孩子,她是一名歌手,可是因为声带受损而不能唱歌了。我是绝对独立的。我还上台表演,因为我想让自己变得富有。即便今天罗兰德号要沉没,我也能够镇定地沉下去,因为我已经成就了我的事业。我已经将我的钱做了高利润投资。我的妻子,我妻子的姐姐,和我继兄弟的孩子都能够享用到这笔钱。”

此时,演员的侍从出现了,他来请他的主人回船舱午休。“我的生活像时刻表那样排列着。”斯托解释道,“我的侍从,布尔科,在德国海军服了四年役。我每次渡海时,一定要有一个熟悉水性的人陪着。我需要一只能干的河鼠。”

第十章

回到船舱拿外套时,弗雷德里克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与早上相比,此时,甲板上已算安静。哈尔斯特伦已经不见了,弗雷德里克在主舷梯旁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把衣领立起来,头发遮住前额,陷入了海上航行中标志性的困倦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们却能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内心世界。各种意象在他的脑海中飘零,千变万化的事物不断闪现,来了又去,最终使灵魂陷入一种折磨状态。尽兴的餐宴上,碗盘的咔嗒声、谈话声和音乐声仍旧在弗雷德里克头脑中回旋。他听到杂耍演员在高谈阔论。那个半猿人将玛拉揽在怀中,哈尔斯特伦高高在上地笑着看着。海浪重重地冲击着小小的餐厅,而后紧紧抵压着嘎吱作响的船身。穿着盔甲高大的“俾斯麦”号,和英勇骑士罗兰德号,冷冷地笑着。弗雷德里克看着他们在海上穿梭。弗雷德里克用右手掌托起玛拉,那个小小的舞者。弗雷德里克不时出现一阵战栗。船倾斜而行,一阵东南风斜吹过来,使得它往右偏转。海浪嘶嘶地冒起泡沫。活塞起落的节奏最后似乎变成了弗雷德里克身体摇动的节奏。螺旋桨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船尾有规律地冒出水面,其上的螺旋桨在海面上发出轰鸣,此时,弗雷德里克就会听到来自胡舍伊尔山的威尔克说:“医生,要是螺旋桨不打瞌睡就好了。”

最后,邮轮上的一切机器都出现在他的头脑中。有时,机器房里的技师相互召唤,司炉添煤时铁铲发出的铿锵声传到甲板上。

突然,弗雷德里克跳起来;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魂,或是活死人,他爬上舷梯,向自己走来。那是他在南阿普顿遇到的衣服制造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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