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笑声(纳博科夫精选集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7 23: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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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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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笑声(纳博科夫精选集Ⅰ)

黑暗中的笑声(纳博科夫精选集Ⅰ)试读:

从前,在德国柏林,有一个名叫欧比纳斯的男子。他阔绰,受人尊敬,过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抛弃自己的妻子,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他爱那女郎,女郎却不爱他。于是,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掉了。

这就是整个故事,本不必多费唇舌,如果讲故事本身不能带来收益和乐趣的话。再说,裹满青苔的墓碑上虽然满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的简短生平,人们却总是喜欢了解得尽量详细一点。

一天晚上,欧比纳斯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不过说实话,这主意并不完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因为康拉德的作品里有一句话曾提到这种设想。不是那个著名的波兰人,而是《一个健忘者的回忆》的作者乌多·康拉德,——他还写过另一篇故事,讲的是一个老魔术师在告别演出时倏然遁去。不管怎么说,欧比纳斯喜欢这个主意,反复琢磨它,让它在头脑里生了根。久而久之,在心灵的自由王国里,这主意就成了他本人的合法财产。作为艺术评论家和绘画鉴赏家,他常喜欢开玩笑地在他收藏的现代风景画或肖像画上签署某位古代大师的名字,再用这些画把他的家装饰得像一座精致的美术馆——当然,那全都是一些漂亮的赝品。有天晚上,为了松弛一下他那博学的头脑,他开始撰写一篇评论电影的短文。那不是什么高明文章,他并没有特别的才气。就在这个时候,那绝妙的主意冒出来了。

这想法是由彩色动画片引起的,那时候动画片刚刚时兴起来。他想,若用这种技法,把一幅人们熟悉的名画,最好是荷兰大师的作品,用鲜亮的色彩完美地再现于银幕,然后让画幅活动起来,那该多美妙!根据名画上静止的动作和姿态在银幕上创造出与原作完全协调一致的活动形象。比如说,一爿酒店,里面有一些小小的人物在木桌旁尽情饮酒,画面上还露出阳光照耀下的一角场院,院里有备好鞍的马匹——这图画忽然活动起来,那个穿红衣的小人放下手中的单柄酒杯,端盘子的姑娘猛地挣脱了身子,一只母鸡在门旁啄食。还可以让酒店里的那些小人走出来,从同一位画家所绘的风景中穿过——也许天空是褐色的,水渠里结了冰,人们穿着当时那种古怪的冰鞋,按当时流行的古老样式兜着圈子。也可以让几个骑马的人走在雾中湿漉漉的大路上,最后回到原先那爿酒店。然后所有人物逐渐各就各位,光线恢复原状。也就是说,让画面上的一切恢复到原作的本来面目。也可以拿意大利画家的作品来作试验:远处蔚蓝色的锥形山峰,一条白亮的盘山小路,游客们小小的身影正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甚至宗教题材也不妨一试,不过只能选取人物画得极小的作品。动画设计师不光得充分了解原画的作者及他所处的时代,还得具有足够的技巧,以避免电影中人物的动作与原画作者描绘的动作发生矛盾,无法吻合——他必须根据原画设计出银幕上的各种动作——嘿,这完全办得到。至于色彩……一定要比一般动画片的色彩复杂得多。情节嘛,就得凭电影美术家去想像啦。他可以尽情地运用自己的眼睛和画笔,用自己创造的色彩描绘出一个浸润着个人艺术风格的世界!

过了一些时候,他和一位电影制片人谈起这个主意,可那人一点也不感兴趣。制片人说,这种影片的制作相当精细,需要对原先的动画制作法进行一系列别出心裁的改进,这就得花一大笔钱。他说,因为影片的设计处于试验阶段,所以一部片子的长度最多只会有几分钟。即便这样短,多数观众也会感到腻烦,片子就会失败。

后来欧比纳斯和另一位制片商谈起他的主意,又碰了一鼻子灰。“可以先搞一部简单的,”欧比纳斯说,“让一扇彩色玻璃窗上的图案——比如一个纹章图案或是一两个圣徒活动起来。”“恐怕不行,”制片商说,“我们不能拿这种异想天开的玩意儿来冒险。”

可欧比纳斯仍不愿放弃他的设想。他终于打听到一个名叫阿克谢·雷克斯的聪明人,那人专会出新鲜点子。事实上,雷克斯设计的一部波斯神话片在巴黎趣味高雅的观众当中颇受欢迎,却使出钱拍片的人破了产。欧比纳斯想见雷克斯,却听说他刚刚回美国去了。那人在美国为一家带插图的报纸画漫画。后来欧比纳斯设法与雷克斯建立了联系,雷克斯似乎对他的主意挺感兴趣。

三月里的某一天,欧比纳斯收到雷克斯一封长信,可就在接信的时候,欧比纳斯的私生活——纯粹是私生活——发生了一次突然危机。所以,他这个美妙的主意本可以继续生存下去,本可以找到一块地盘扎根、开花,却在最后的一个星期里莫名其妙地凋谢、枯萎了。

雷克斯在信里说,不要指望能够说服好莱坞。他还头脑清醒地建议说,既然你欧比纳斯很有钱,何不自己出资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呢?这样的话,只要交给他雷克斯一笔钱(他说出一个惊人的数目),先支付一半,他可以根据布鲁盖尔的画作,比如说《箴言》,设计一部影片,或者随便由欧比纳斯选定一个题材,再由他绘制成动画片。“如果我是你,就愿意冒这个险,”欧比纳斯的内弟保罗说。他身体壮实,脾气温和,前胸口袋上别着两支铅笔、两支钢笔。“普通影片花销更大,就是那种又打仗、又炸楼房的片子。”“不过,那样的开销赚得回来,我花钱拍这种影片可就赚不回来了。”“我好像还记得,”保罗喷着烟——他们快吃完晚饭了,保罗抽着一支雪茄——说,“你曾经打算出一大笔钱,并不少于他提出的这个数目。你到底怎么啦?前不久还挺热心的,怎么凉下来了?你该不会打退堂鼓吧?”“呃,我也说不清。我发愁的是那些具体事务,否则我还会坚持原来的设想。”“什么设想?”伊丽莎白问。

这是她的一种习惯——人家当着她的面已经谈得一清

楚的事情,她还要发问。这只不过是一种神经质,并不是由于她愚钝,或者心不在焉。而且往往一句话没有问完,她会边问边意识到,问题的答案她早就明白,她丈夫知道她这个习惯,但从不因此而生气,反倒觉得挺有趣。他会不动声色继续讲下去,心里知道(而且盼着),她过一会儿自己就能解答自己提出的问题。然而,在

月里的这一天,欧比纳斯心烦意乱,很不快活。他忽然发起火来。“你刚从月亮上掉下来吗?”他粗鲁地说。妻子瞧着自己的手指甲,和颜悦色地说:“噢,对了,我想起来了。”

然后,她转身朝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盘奶油巧克力的八岁女儿伊尔玛大声说:“慢点吃,乖,慢慢吃。”“我认为,”保罗吸着雪茄说,“每一种新发明都——”

欧比纳斯胸中窝着一股无名火。他想:“我凭什么要理那个雷克斯,为什么要在这儿闲磨牙,还有什么奶油巧克力,真是无聊透顶……我都快发疯了,可谁明白我的心思?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没办法,明天我还得去,坐在黑洞洞的大厅里,活像一只呆鸟……真是莫名其妙。”

的确是莫名其妙。结婚

年了,他一直规规矩矩约束着自己,从来没有——“说实在的,”他想,“不如直截了当把这件事告诉伊丽莎白;或者和她一道去外地避一避;或者找个心理医生谈谈;或者干脆……”

唉,不行。哪能仅仅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吸引了你,就开枪把她杀了呢。二

欧比纳斯在情场上从未交过好运。尽管他生得体面,举止沉稳,很有教养,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能从这些讨女人喜欢的优点中得到实际的好处。他那甜美的笑容和温柔的蓝眼睛的确逗人喜爱,当他用心思索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微微鼓出。因为他的脑筋不大敏捷,所以眼睛鼓起的次数略嫌多了一些。他很善谈。稍许有些口吃,这倒给极其平淡的话增加了一点新鲜感。最后还得提一句(因为他生活在沾沾自喜的德国人当中),他父亲给他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然而尽管如此,风流韵事一到了他的名下却总变得寡淡无味了。

做学生的时候,他和一位多愁善感的中年妇人发生过一场乏味的恋爱。战争期间,他在前线收到她寄来的紫红袜子、扎得人发痒的毛衣和大量潦草地写在羊皮纸上的长篇情书。后来他在莱茵河一带遇到一位教授夫人,两人有了瓜葛。她很美——如果在某种光线下,从某个角度望去的话。但她太冷淡,太忸怩,没多久他就和她分手了。最后一次恋爱在柏林,就在结婚前不久,有一位瘦削、阴郁、其貌不扬的女人每星期六晚上来看他。那女人总爱一点一滴地叙述往事,没完没了地重复讲过的话,在他怀里一个劲地唉声叹气,每次总是以她(1)惟一会说的一句法语结束抱怨:“C’est la vie.”他总是出错,总在试探,却总是失望。为他效力的爱神丘比特一定十分笨拙,胆怯,不善于想像。就在这几次平淡无奇的恋爱发生的过程中,他遇到过许多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好姑娘,可他无法结识她们。这些姑娘只是擦肩而过,使他好几天怅然若失;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像金色霞光衬托下的远方孤树,像涟漪映照在桥洞壁上的粼粼波光。

他结了婚,尽管他也还喜欢伊丽莎白,却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一直迫不及待地渴求着的那种爱的激情。她是一位著名的剧院经理的女儿,是一个苗条、纤弱的金发姑娘,有一双浅色眼睛。就在她那小巧的鼻子上边一点,生着几颗楚楚动人的小雀斑。英国女作家们描述她那样的鼻子时常爱用一个法文字“retroussée”(为了保险后边得多加一个(2)字母“e”)。她的皮肤极为细嫩,轻轻摁一下就会出现一小块红痕,好半天才消失。

他娶她纯粹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山里野游遇见了她,同行的有她那个胖兄弟,还有她的一个身材十分矫健的表妹。谢天谢地,这位表妹在邦特累西纳扭伤了脚。主要是这次野游促成了他们的婚姻。伊丽莎白长得那么轻盈、秀丽,她的笑容又是那么无忧无虑。为了避开柏林亲友们的打扰,他俩跑到慕尼黑去结婚。栗树花正在盛开。一个心爱的烟盒失落在某个花园里了。旅馆的一个侍役会讲

种语言。伊丽莎白身上有一块嫩疤——那是阑尾手术留下的痕迹。

她是个依附于丈夫的女人,顺从、温柔。她的爱像百合花一般雅淡,但时而也能炽烈地燃烧起来。在这种时候,欧比纳斯就会错误地以为,他不需要另寻新欢了。

怀孕之后,她眼里显出一种空虚而满足的神情,似乎她正凝望着自己发生了新变化的内心世界。她走路时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漫不经心,而是谨慎地蹒跚而行。当

顾无人的时候,她会急忙捧起一团雪,贪婪地吞咽下去。欧比纳斯尽力照料她,带她出外漫步,让她早睡,将屋里凡是妨碍她走动的有棱角的器具都重新归置一番。然而,在夜间他梦见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女郎正伸开手脚仰卧在炎热、静寂的海滩上。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怕被妻子发现。早晨,伊丽莎白对着穿衣镜审视膨胀起来的腹部,满足而又神秘地笑了。后来有一天,她被送进一家小型私人医院,欧比纳斯独自住了三周。他不知怎样打发时光,喝了不少白兰地,心里翻腾着两个想法。这两个念头同样不祥,性质却不同:一个是,他担心妻子会死去;另一个是,只要有足够的勇气,他可以到外边交一个女友,把她带回自己一人空守的卧房。

孩子生得下来吗?欧比纳斯在刷了白灰、涂了白瓷釉的长长的走廊里徘徊,楼梯顶上放着一盆梦魇中见到的那种棕榈树。他恨这棕榈树,恨这令人沮丧的一片白色,恨那些衣服沙沙作响、头戴白帽、脸色红润的护士。她们总想把他撵出去。最后,外科助理医生走出来沉着脸说:“好了,完事了。”欧比纳斯眼前下起一阵黑色细雨,像一部旧得闪闪烁烁的影片(一九

一〇

年的旧片,一个急速行进的送葬队伍,步子走得太快了)。他直奔病房,伊丽莎白已经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婴。

初生婴儿肤色发红,脸皱得像一只瘪了的气球。不过她的皮肤很快就光润起来。一年之后她开始说话了。现在她已经

岁,却远不像起初那么爱讲话,她继承了母亲那种沉默寡言的秉性。孩子快乐的天性——一种与众不同的,不惹眼的快乐——也像她母亲,这是对生存于人世所感觉到的一种沉静的快乐,有点像是因为自己居然能活着而感到惊喜交加。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是一种凡尘的快乐。

这些年来,欧比纳斯一直是个忠实的丈夫。然而那互相矛盾的双重感情却时常在扰乱着他的心。他知道,他真诚、体贴地爱着妻子。的确,他已经尽了一切可能来爱她。他待她十分诚挚坦率,惟独隐瞒了那个秘密而荒唐的热望,隐瞒了那个梦,隐瞒了将他的生活烧穿了一个窟窿的那团欲火。他寄出或收到的每封信她都要看。她喜欢详细了解他所从事的行当——特别是如何处理那些颜色灰暗的旧画,在画幅破裂的地方常能看到白色的马臀或是一张阴郁的笑脸。他们去国外旅行过几次,玩得挺痛快。他们在家里度过了许多幽静的傍晚,他和她一道坐在高临于青灰色街道上方的阳台上,电线和烟囱像是用印度墨汁勾勒在夕阳的背景上。这时他会因为自己生活得如此幸福而感到受宠若惊。

一天晚上(就在他们谈起阿克谢·雷克斯之前一个星期),他去一家咖啡馆赴一次事务性的约会。半路上他发现自己的表快得出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比约定的时间早出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得设法打发掉这意外得来的时光。他家住在城市的另一端,现在转回家去未免有些荒唐,但他也不愿坐在咖啡店里干等——看到别的男子与女友约会,他就不痛快。他信步走去,不觉来到一家小影院前。影院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块猩红色亮光。他朝广告牌瞥了一眼,上面画着一个男子抬眼望着一扇窗子,窗内有一个穿睡衣的孩子。他迟疑了一阵,终于买了一张票。

刚刚走进那一片漆黑之中,就有一只电筒的椭圆形光束朝他移动过来(像通常一样),这光束迅速而熟练地带领他在黑暗中走过微成斜坡的过道。正当手电光落在他手中的票上时,欧比纳斯看见了这姑娘俯视的脸庞。他随着她向前走去,隐约辨出她那十分娇小的身影及均匀、迅速而不带感情的动作。他跌跌撞撞地摸索到自己的座位,抬头望了她一眼,又看到她那清澈的眼睛里映出周围偶然闪现的一星光亮。他看到她那绰约显现的脸庞,像是一位大师在黢黑的背景上画出的一幅肖像。这一切都极为寻常——他先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知道,这种事不值得挂在心上。她离开他,消失在黑暗中。他忽然闷闷不乐起来。他进场时电影快演完了——在一个持枪的蒙面汉子威逼下,一位女郎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家具中往后退缩。因为没看到开头,这没头没脑的半截影片使他看得莫名其妙,当然也提不起兴致。

影院的灯光刚刚一亮,他又看见了她。她站在出口处,紧挨着一道极为丑陋的紫色门帘。她将门帘撩在一边,观众从她身边涌出门去。她一只手插在绣花短围裙的口袋里,上身穿的黑色紧身羊毛衫紧裹着她的手臂和胸脯。他盯着她的脸,简直怔住了。这是一张白皙、冷峻、俊俏得惊人的脸庞。他猜想她大约有十八岁。

整个剧场几乎空了下来,新入场的观众在一排排座位间费力地横行。她走来走去照应观众,好几次经过他身边,他却故意扭过头去,因为看见她,他会难过。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美人——或者是他认为的美人——多少次来到身边,却又失之交臂,永远没有了踪影。

他在黑暗中又坐了半个小时,那双鼓起的眼睛紧盯着银幕。然后他起身走出来,她为他撩起帘幕,木制的帘环磕磕碰碰响了一阵。“唉,再瞧她一眼吧,”欧比纳斯忧伤地想。

他觉得她的嘴唇似乎颤了一下。她放下了帘幕。

欧比纳斯踩进一个血红色的水坑。雪正在消融,夜里空气潮湿,街灯的各种坚实的色彩也都开始融化,互相渗透起来。“百眼巨人”这名字倒挺适用于电影院。

三天之后,他感到实在无法把她从记忆中抹去。当他再次走进那家影院时——又是影片演了半截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激动得有些(3)可笑。一切都和头一次完全相同——游动的手电光,像鲁伊尼画中那样的狭长的眼睛,在黑暗中迅疾移动的步子,当她撩门帘时裹着黑袖的胳膊那优雅的动作。“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懂得该怎么办,”欧比纳斯想。一辆汽车飞驰在平坦的大道上,前方是急转弯,一边靠峭壁,一边临深渊。

离开影院的时候,他想捕捉住她的目光,但没有成功。人们不断从剧场涌出。深红的灯光映照在路面上。

如果没有去第二次,他兴许会忘掉这偶然的经历,但现在悔之莫及了。他第三次去那家影院,下定决心要朝她笑一笑。如果成功的话,他会向她投去极为勇敢的一瞥。然而他的心跳得嗵嗵地响,他终于失去了这次机会。

第二天保罗来吃晚饭,他们谈起雷克斯,小伊尔玛大吃奶油巧克力,伊丽莎白又像往常那样明知故问。“你刚从月亮上掉下来吗?”他问。为了弥补自己的唐突,他哧哧傻笑了一下,笑得太迟了。

晚饭后他坐在长沙发上他妻子的身边。他轻轻吻她,她正翻看一份妇女杂志上的服装图片。他呆呆地想:“算了吧,我过得很快活,该有的不是都有了吗?那个在黑屋子里飘来荡去的小妖精。……真想卡住她漂亮的脖子,把她掐死。好了,就当她已经不在人世,我再也不到那儿去啦。”(1) 法文,这就是生活。(2) 这个法文字意为“翘起的”,按照法语文法,加“e”后成为阴性形容词。(3) Bernardino Luini(1485—153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三

她叫玛戈·彼德斯。她父亲是个看门人,在战争中被炮弹震坏了脑子,长着满头银发的脑袋不停地颤动,似乎总在以此证明他的怨愤与忧愁。谁若说了一句稍微不中听的话,他就会怒气冲天地发作一通。她母亲还很年轻,但已被生活磨蚀成一个麻木、粗俗的女人。她的手掌通红,是经常揍人的见证;头发总用一块帕子扎住,以防干活时落上尘土。但是,在每星期六大清扫之后——这活计主要依靠巧妙地连结在电梯上的一架真空吸尘器来完成——她便穿戴起来,出门会亲访友。房客们都不喜欢她,因为她态度蛮横,总是粗鲁地命令他们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底蹭干净。她一生最崇拜的偶像就是楼梯,并不是她把楼梯看成是上升天国的象征,而是把它看成必须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物件。所以,她做的最可怕的噩梦(在吃了太多土豆和泡菜之后),就是一段洁白的楼梯被人从头到尾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出一长串黑色脚印。她是个贫苦妇人,这没什么可以取笑的。

玛戈的哥哥叫奥托,比她大三岁,在一家自行车厂工作。他看不起父亲不死不活的共和派观点,常在附近的小酒馆里唾沫横飞地大谈政治。

他用拳头敲着桌子说:“人生头等大事就是填饱肚子。”这是他的基本准则——也的确是一条明智的原则。

玛戈小时候上过学,在学校挨耳光的次数比家里少得多。小猫最常见的动作是突然而连续的轻跳,她的习惯动作则是猛地抬起左手护住脸颊。尽管如此,她还是长成了一个伶俐活泼的姑娘。

刚到八岁的时候她就兴奋地和男孩们一道又嚷又闹地在街上踢柑橘般大小的橡皮球。十岁时她学会了骑她哥哥的自行车。她光着胳膊,骑着车飞快地在马路上兜来兜去,一双黑辫子飞在身后;她会突然刹车,伸出一只脚踏在人行道上,沉思起来。十二岁时她变得文静了一些。

她最大的爱好是站在大门口和运煤工的女儿絮絮叨叨议论前来拜访某位住户的那些女客,或是评论过往行人戴的帽子。有一次她在楼梯上拾到一个破旧的手提包,里边装着一小块杏仁香皂,上面粘着一根卷曲的细毛,提包里还有六七张古怪的照片。又有一次,做游戏时老爱捉弄她的一个红发男孩亲吻了她的颈背。后来,有天晚上,她发了一阵歇斯底里。他们朝她身上浇了一盆冷水,又把她痛打了一顿。

一年后她已经出落得相当俏丽,常穿一件红色短袖紧身衫,着了魔似的爱看电影。每当回想起这段时期,她总有一种受压抑的感觉——那明亮、温暖、宁静的黄昏;入夜前商店的插门声;父亲叉开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母亲双手叉着腰;丁香树藤悬垂在栅栏上方,冯·布洛克夫人上街回来,用一只网兜提着买来的东西;女仆玛莎带着一头灵狗和两头硬毛狗正要过马路……天渐渐暗了下来。她哥哥会带来两个壮实的伙伴,他们会跑过来推挤着逗她,拽她的一双光胳膊。哥哥的两个伙伴中有一个长着影星维德那样的眼睛。楼房的上部仍然沐浴着金色的夕阳,街道却已经寂静下来,只是在街对面的阳台上有两个秃顶的男子在玩牌。他们敲打桌子和说笑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刚满十六岁时,她结识了附近一家文具店里一个站柜台的姑娘。那姑娘的妹妹已经开始挣钱养活自己,她在给画家当模特儿。于是玛戈也梦想当模特儿,然后再当电影明星。她把从模特儿到影星的过渡看得相当简单——一旦上了天空,她这颗星星就会发亮。就在那时她学会了跳舞,常和那女售货员一道去“天堂”舞厅,那些有了一把年纪的男子毫不客气地过来邀她随着忽而轰响、忽而呜咽的爵士乐跳舞。

一天,她正站在街道拐角处,一个骑一辆红摩托车的人忽然停下车来邀她一道去兜风。这人她以前曾见过一两次。他的亚麻色头发朝后梳着,衬衫的后背在飘舞,停车之后仍被风兜起胀得鼓了起来。她笑一笑,上车坐在他背后,整理了一下裙子。摩托车飞快地开动了,他的领带飘起来碰着她的脸。他把她带到城外,停了车。这是一个晴朗的黄昏,蚊虫成群飞舞,织补着一小块天空。到处一片寂静——四周是静悄悄的松树和石楠。他下了车,挨着她坐在一条小沟旁。他告诉她,去年他就这样把车一直开到了西班牙。他用一只胳臂搂着她,开始放肆地狂吻乱摸。她感到很不舒服,难受得直犯恶心。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哭了。“可以让你亲吻,”她抽泣着说,“可请你不要乱来。”

小伙子耸耸肩,发动了引擎。车子开动,跳了一跳,忽地急转弯,一溜烟开走了,留下她独自一人坐在一块路碑上。她步行回了家。奥托曾看见她离家。他朝她脖颈上打了一拳,又熟练地踢了她一脚。她摔到缝纫机上,撞伤了。

第二年冬天,那女售货员的妹妹引她去见了列万多夫斯基太太。那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生得挺匀称,举止也挺斯文,美中不足的是嗓门粗了点,脸上还有巴掌大的一块紫斑。她常向人解释说,那是因为她母亲怀她时叫一场火灾吓着了。玛戈搬进太太公寓里一间仆人住的小房。她父母巴不得她早点搬出去,自然感到庆幸。他们认为,任何邪恶的职业都会因为赚来金钱而变得圣洁起来。这样一想他们就更心安理得了。她哥哥喜欢用威吓的口吻谈论资本家如何收买穷人家的闺女,幸运的是他出门到布雷斯劳做工去了。

玛戈起初在一家女子学校的教室里当模特儿,后来她到了一个真正的画室。画她的既有女人,也有男人——多数都相当年轻。她一丝不挂地坐在一小块地毯上,柔润的黑发修剪得很美,双腿蜷曲着,头倚在白得显出青筋的胳膊上,苗条的脊背微朝前倾(秀美的双肩当中有一层细细的汗毛,一个肩膀抬起来托着红润的腮),正作出一副忧愁、倦怠的姿态。她斜睨着一会儿抬眼一会儿低头的学生们,听着炭笔勾勒线条的沙沙声。

为了解闷她常会挑选一个最好看的男子,等他张着嘴、皱着眉抬起头来,她就含情脉脉地送去一个秋波。她丝毫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为此她大为恼火。先前她满以为像这样独自坐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供人欣赏一定非常有趣,结果坐在这儿只能累得她浑身发僵,毫无半点趣味。为了找点乐趣,她在去画室前搽上脂粉,在燥热的唇上涂唇膏,把本已很黑的睫毛描得更黑。有一次她居然把乳头也抹上了口红,结果招来列万多夫斯基太太一顿臭骂。

于是,时光一天天流逝,玛戈自己也说不清她追求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尽管她总在梦想有一天成为影星,穿着体面的皮衣,一位体面的旅馆侍者撑着一把大伞把她扶出一辆体面的轿车。她仍然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这铺着陈旧地毯的画室一步跨入那富丽堂皇的世界。就在此时,列万多夫斯基太太第一次向她提起外省来的那个害单相思病的年轻人。“你得交一个男朋友,”那位太太一边喝咖啡,一边不经意地说,“像你这样精力充沛的姑娘哪能没个伴儿?这小伙子挺老实,咱们城里的风气太坏,他想找一个纯洁的好姑娘。”

玛戈正把列万多夫斯基太太肥胖的黄猎狗抱在膝上,捏起它丝绸般柔滑的两只耳朵,让两个耳尖在它小巧的头顶碰在一起(耳朵孔里面像是用旧了的深粉红色吸墨纸)。她头也不抬地说:“呃,现在还用不着。我不是才十六岁吗?找朋友干什么?有什么好处吗?我可见识过那些家伙。”“傻姑娘,”列万多夫斯基太太不紧不慢地说,“我说的不是那种二流子。这是个大方的少爷,他在街上看见你,就做起相思梦来了。”“一定是个老病鬼吧?”玛戈吻着猎狗脸上的肉疙瘩。“傻丫头,”列万多夫斯基太太又说,“他才三十岁,脸刮得光光的,很有身份,打着丝领带,叼着金烟嘴。”“走吧,出去遛遛,”玛戈对猎狗说。那狗从她膝上“扑通”跳到地板上,沿着走道跑开了。

其实,列万多夫斯基太太说的那位绅士绝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通过两个热心的商人和太太挂上了钩。在乘船从不来梅到柏林的途中,他和两位商人一道玩扑克时结识了他们。起先谁也没有谈到价钱,那位拉皮条的女人只给他看了一张照片——姑娘抱着一条狗,迎着阳光在微笑。米勒(他说他叫这个名字)只是点了点头。约会那天,太太买了些糕点,煮了好多咖啡。她相当精明地劝玛戈穿上那件旧紧身衫。

快六点时门铃响了。“得尽量小心,不能上当,”玛戈想,“如果讨厌他,就对太太直说。要是不讨厌,也得先考虑一段时间。”

可惜的是,碰到米勒这个人,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首先,他生着一张很有特色的脸,蓄得很长的头发没有光泽,随意地梳向脑后。这头发看起来干巴巴的,很古怪,当然不是假发,可非常像假发。他的脸颊深陷,因为颧骨太高。他脸色雪白,像敷了一层薄粉。他目光敏锐,爱眨巴眼,滑稽的三角形鼻孔一刻不停地翕动,让人想起一只山猫。脸的下半部较为沉稳,嘴边的皱纹一动也不动。他的衣服挺有异国风度——鲜蓝的衬衫配一条浅蓝领带,上身穿深蓝礼服,下身着一条极肥大的裤子。

他长得又高又瘦,在列万多夫斯基太太漂亮的家具之间绕行的时候,他的宽肩膀动作十分优雅。玛戈曾经把他想像成另一副模样。她不知所措地呆坐着,感到很难堪。米勒贪婪地打量她,像是要用眼睛把她活吞下去。他嗓音干涩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了他。“我是小阿克谢。”他说完淡淡一笑,忽地转过头去继续与列万多夫斯基太太谈话。他们一本正经地谈论柏林的景致,他对女主人彬彬有礼的样子颇含讽刺意味。

他忽而又停止了谈话,沉默起来,点着一支香烟。烟卷上的一点纸屑粘在他丰满的红唇上,他用手指把它拈下来。(那只金烟嘴呢?)

他说:“怎么样,太太,我有一张前排的好票,是瓦格纳的歌剧,您一定会喜欢。戴上帽子赶紧走吧。叫辆汽车,车费也归我付。”

列万多夫斯基太太向他致谢,却又正色回答说,她更愿意留在家里。“我跟您单独谈谈行吗?”米勒问。他显然有些恼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再喝点咖啡,”太太不动声色地建议说。

米勒焦躁地舔舔嘴唇,又坐下了。后来,他换了一副随和的笑脸讲了个笑话。他说,他的一个朋友是歌剧演员,有一次扮演洛恩格林(1),因为喝酒太多,手脚不灵,没能及时登上天鹅船,只好眼巴巴地等候下一趟。玛戈先是咬住嘴唇,终于忍不住格格地大笑起来。列万多夫斯基太太也笑了,高耸的胸脯抖动着。“很好,”米勒想,“老东西想让我当害单相思的笨蛋,当就当吧,可我得给她点颜色看看。我要扮演一个十足的傻子,要演得比她想像的还要傻。”

于是第二天他又来了。以后又接着来了几趟。列万多夫斯基太太只收到一小笔定钱,还没拿到全部酬金,所以她始终伴在玛戈身边,一刻也不让她和他单独留在房内。不过有时玛戈夜里要牵狗出去散步。米勒会忽然从黑暗中走出来,跟随在她身边。玛戈很紧张,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顾不上手里牵着的狗了。那条狗微微欠起身子摇摇摆摆跟在她身后跑。列万多夫斯基太太终于觉察到他们这样在外面秘密相会,于是就自己牵狗出来散步了。

这情形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米勒决定采取行动。他现在光凭自己就可以达到目的,用不着那女人帮忙,所以再付她一大笔酬金就太不值得了。一天晚上他又给她和玛戈连讲了三个笑话。她们从没有听过这么滑稽的故事。他喝了三杯咖啡,然后走到列万多夫斯基太太跟前一下子抱住她,把她推进卫生间。他从外边将门反锁,灵巧地拔出钥匙。那可怜的女人给弄得晕头转向,整整

秒钟没发出一点声音。但后来——噢,上帝呀……“收拾东西跟我走,”他转身对玛戈说。她站在房子中间,双手抱着头。

他带她去头一天为她租好的一间小公寓,刚一跨进门槛,玛戈就欣然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这命运已经等了她许久。

她很喜欢米勒。他的拥抱和亲吻令她陶醉。他跟她说话不多,却时常把她抱到膝上,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默默地笑着。她猜不出他来柏林干什么,也猜不出他的职业,不知道他住在哪家旅馆。有一次她搜了他的衣袋,结果被他狠狠骂了一顿。她决定下次再干的时候谨慎一点,可他防范得太严了。

他一出门,她就担心他再也不会回来。除了这种时候,她觉得快活极了,希望和他永不分离。米勒不时送她一点小礼品,丝袜子啦,粉扑啦,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他带她去讲究的餐馆吃饭,带她看电影,然后去咖啡馆。有一次一位著名的电影明星在距他俩不远的一张桌旁坐下,她激动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米勒抬头看到那位影星时,两人互致问候。这更使她激动得透不过气来。

再说米勒。时间一长,他越来越尝到玛戈的甜头。往往正在打算撇下她的时候,他会忽然把帽子一扔,决定留下来不走。顺便提一下,她从他那顶便帽的里子里发现他曾去过纽约。他们就这样一道度过了整整一个月。后来有天早晨他比往常起得早,说他非走不可了。她问他得走多久,他盯着她看了一阵,然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身上穿着紫色睡袍。他不住地搓着手,像在洗手似的。“永远不回来了,我想,”他忽然说。他看也不看她,就开始换衣服。她以为他大概在开玩笑,就一脚踢开了被单(屋里的确很热),转脸朝墙躺着。“可惜我连你的一张照片也没有,”他边穿鞋边说。

随后她听见他收拾东西,锁上了他带到小公寓来的那只装零星用品的小提箱。过了几分钟,他说:“别动,也别回头看。”

她没有动。他在干什么?她扭动了一下裸露的肩膀。“别动,”他又说。

沉默了几分钟。她听到一种有些耳熟的沙沙声。“现在转过来吧,”他说。

玛戈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他走到她跟前,吻她的耳朵,然后迅速地走出门去。那亲吻的声音在她耳里响了好一阵。

她在床上躺了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晨,她接到从不来梅打来的一个电报:“房费付到七月份。再见,宝贝儿。”“老天,他走了我可怎么办?”玛戈大声说。她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打算往下跳。正在这时开来一辆红黄两色的救火车,呜呜响着停在街对面的楼前。一群人聚拢了。从顶楼一扇窗子里喷出浓烟,烧焦的黑纸屑随风飘舞。她看火看得入了神,竟忘记了刚才的念头。

她手里没剩下多少钱,绝望地来到一家舞厅,就像电影里被遗弃的少女那样。两个日本绅士过来跟她搭话。在喝了过量的鸡尾酒之后,她答应陪他们过夜。第二天早晨她要他们付两百马克,两个日本绅士给了她三马克半,全是零钱,然后把她撵出了门。她决定下次要学聪明些。

有天晚上,在一个酒吧间,一个鼻子长得像烂梨的胖老头用皱巴巴的手抚摩她膝头上细嫩的皮肤,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又见到你了,朵拉。我真高兴。去年夏天咱们玩得多痛快,还记得吗?”

她笑了,回答说,他一定是弄错了。老人叹了口气,问她想喝点什么。后来他开车送她回家。在车里他趁着黑暗放肆地对她动手动脚,她气得跳下了车。他跟在后边几乎流着眼泪恳求她下次再和他见一面。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等老头替她付清一直住到十一月份的房租,又给足了够她买一件皮大衣的钱之后,她才答应留他过夜。他睡觉挺老实,呼哧呼哧喘息停当,立即就会睡着。后来有一次约好却没来,等她挂电话去他办公室询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她卖掉皮大衣,卖得的钱一直维持到春天。在卖衣之前两天,她极想在父母面前炫耀一下自己豪华的穿戴。于是她乘一辆出租汽车从家门前经过,那是个星期

,她母亲正在擦大门把手。一看见女儿,她怔住了。“哟,真想不到!”她挺亲热地嚷道。玛戈默默一笑,回到汽车里。她从后窗看见哥哥跑出屋来,朝她骂嚷了几句什么,还晃了晃拳头。

她租了一间便宜房间。她常在天将黑时半裸着身子,光着一双小巧的脚,坐在床沿没完没了地抽烟。女房东是个热心肠的人,时常跑来跟她谈谈心。女房东有一天告诉玛戈,她的一个表亲开了一家影院,生意还不错。那年冬天比往年都冷,玛戈环视她的房间,看有什么可以典当的。也许可以卖那些日落风景画吧。“卖完画之后怎么办呢?”她想。

一个阴冷的早晨,她鼓起勇气浓妆艳抹地打扮起来,找到一家名字挺吉利的制片公司,成功地约会了公司经理。这位经理上了年纪,右眼蒙着黑绷带,左眼露出敏锐的光芒。玛戈对他说,她以前演过电影,相当成功。“什么片子?”经理仁慈地看着她激动的脸。

她壮着胆子说到某公司,某影片。那人没说话。他闭上了左眼(如果右眼也露在外边,也许他只是挤了挤眼)说:“幸好你碰上了我。换了别人也许会因为看中了你的……呃……青春而向你许一大堆愿——然后你将会经历凡人所经历的一切,却绝不会成为银幕上浪漫的幽灵——至少在我们打交道的这类特别的浪漫片中,不会有你的位置。你已经看到,我是上了年纪的人。我在生活中没有经历的东西都不值得去经历了。我猜想,我的女儿也许比你大。由于这个原因,我得劝你几句,亲爱的孩子。你从没当过演员,将来也必定成不了演员。回家去,好好想想,跟你父母谈谈这件事,如果你跟他们还来往的话,这一点我很怀疑……”

玛戈用手套打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大步走出办公室。她气得扭歪了脸。

同一幢大楼里还有另一家制片公司的办公室,可人家进都没让她进去。她满腔怒火地回到家里。女房东给她煮了两个鸡蛋,拍了拍她的肩膀。玛戈贪婪、忿恨地吃着。好心的女人又拿来白兰地和两个小玻璃杯,用颤抖的手斟满了两杯酒,小心翼翼地塞上瓶盖放到了一边。“祝你交好运,”她边说边坐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事情总会慢慢好起来,亲爱的。明天我要去看我的表亲,我要跟他谈谈你的事。”

女房东和表亲谈得很成功。玛戈起先挺喜欢她的新职业。当然,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实现当影星的抱负,委实有些难堪。三天过后,她感到自己好像一辈子什么也没干,只是在帮助别人摸索到自己的座位上。

不过星期五换了影片,她又振作了起来。她在黑暗中靠墙观看着葛丽泰·嘉宝,可刚看一会儿就腻烦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一个男子从电影院出来还徘徊在门口,羞怯地打量了她一眼。两三个夜晚之后,那人又来了。他穿得很讲究,一双蓝眼睛贪婪地盯着她。“这家伙样子倒挺体面,尽管有点呆头呆脑,”玛戈想。

后来,当他第四次、第五次来影院的时候——当然不是来看电影,因为一直放着同一部影片——她感到一阵激动。

可这家伙多么胆怯!一天夜里在回家的路上,她发现他就在街对面。她目不旁视地继续慢慢走路,只是用眼角朝旁边瞟过去,像兔子转动耳朵一样。她希望他会跟过来,可他没有——他溜了。后来,当他再次来到“百眼巨人”影院时,他脸上带着一种憔悴、忧郁的神色。真有趣。下班之后,她走到街上,停下来撑开雨伞。他又站在对面人行道上。她不动声色地过街朝他走去。可是,一看见她走过来,他马上就躲开了。

他既难堪,又懊丧。他知道她就在后边。他不敢走得太快,怕失去她;可也不敢放慢步子,怕她会赶上来。到了下一个街口,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来,他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就在这儿,她赶上了他。她险些撞到一辆三轮车上,往后一闪,却撞到了他。他抓住她苗条的臂膀,两人一道过了街。“已经走了第一步啦,”欧比纳斯想。他尴尬地调整步子与她并行。他从没有和这么小个子的女子一道走过路。“您淋湿了,”她说着笑了笑。

他从她手里接过伞。她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了一点。有一阵他感到心快要蹦出来了,可后来又忽然松弛下来,好像是终于跟上了内心欢快的旋律,那是雨点笃笃笃地敲击头顶上那块绷紧的丝绸时奏出的欢快乐曲。他说话再也不费力。他庆幸自己的言辞又变得流畅起来。

雨住了,他们却仍旧打着伞走路。走到她门前,他们停下来。他收拢那潮湿、闪亮、秀丽的用具,还给她。“先别走,”他请求道(这时他把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努力用拇指褪下他的结婚戒指)。“别走,”他又说(戒指褪下来了)。“太晚了,”她说,“我婶婶会生气的。”

他攥住她的手腕,又羞又急地想吻她。可她往旁边一躲,他的嘴唇只碰到她的丝绒帽。“放开我,”她轻声说着垂下了头,“你不该这样。”“可你别走,”他哭了,“世界上除了你,我谁也不爱。”“不行,不行,”她说着旋转了锁孔里的钥匙,用小巧的肩头顶开巨大的门。“明天我再等你,”欧比纳斯说。

她在玻璃窗里朝他笑笑,便顺着昏暗的过道朝后院跑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摸出手绢擤了擤鼻子,小心地扣上外衣纽扣,随后又把纽扣解开。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显得又轻,又空,赶紧套上戒指。

那戒指还带着余温呢。(1) Lohengrin,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的三幕歌剧中的主角,是十世纪安特卫普传说中的一位骑士。歌剧的结尾,洛恩格林乘坐一艘由天鹅拖着的船离开了他新婚的妻子。四

家里一切依旧,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伊丽莎白、伊尔玛、保罗,都好像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一切都像早期意大利画家的作品的背景一样静谧、安详。保罗整天在办公室工作,下班后喜欢到姐姐家里来度过一个悠闲的夜晚。他很尊敬欧比纳斯,钦佩他学识渊博,趣味高雅,羡慕他家中优美的陈设,尤其喜爱餐厅里那幅青绿色哥白林挂毯,上面织着森林狩猎的图案。

欧比纳斯打开了公寓的房门,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妻子,他的心异样地往下一沉——她会从他脸上看出他的不忠吗?先前只不过是梦想而已,雨中的那一段步行却真正是背叛行为。也许事情已经不幸被人发觉,并且报告了他的妻子?也许他身上带着那姑娘使用的廉价香水的气味?跨进门厅之后,他立即编好了迟早用得上的一套谎话——那是个年轻的女画家,很穷,可很有才气,他想帮她的忙。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女儿仍旧睡在过道尽头有一扇白门的房间里,内弟宽肥的上衣仍旧静静地、体面地悬在他常用的衣架上,那是缠裹着红丝绸的一种特别的衣架。

他走进起居室。他们都在——伊丽莎白穿着那件熟悉的花格呢大衣,保罗在抽雪茄。屋里还有他们熟识的一位男爵夫人,由于通货膨胀她的家境已经败落,现在开一家小店,卖地毯和画……不管他们谈的话题是什么,日常生活这种悠闲、舒适的气氛使他感到一阵欢喜——他们并没有发现他的隐私。

后来,欧比纳斯在灯光柔和,陈设淡雅的卧室里躺在妻子身旁。像往常一样,他从镜子里看得到中心供暖设备(漆成了白色)的一部分。他为自己的双重感情感到惊异——他对伊丽莎白的爱一点也没有减退,但同时心里却又燃烧着另一个强烈的意愿。最迟不能晚于明天——对,就在明天——

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再次会面的时候,玛戈用了机智的手段,使他无法跟她调情。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把她弄进一家旅店。玛戈没有对他细说自己的身世,只说她是个孤儿,父亲是画家(这真是一个巧合),现在和婶婶住在一道。她说她缺钱花,却又很想辞去目前的工作,这工作太累人了。

欧比纳斯自我介绍的时候临时编造了一个名字:希弗米勒。玛戈不快地想:“怎么又来了一个米勒?”又一转念,“哼,一定是撒谎。”

三月多雨。老是这样在夜间打着伞散步使欧比纳斯感到乏味,所以很快他就建议去咖啡馆坐坐。他挑选了一家又偏僻、灯光又暗的小咖啡店,这就不怕碰到熟人了。

他有一个习惯,在馆子里一坐下就拿出烟盒和打火机。玛戈瞥见刻在烟盒上的他姓名的缩写。她没说什么。寻思了一会,她让他去取一个电话簿。当他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朝电话间走去时,她从椅子上拿起他的便帽,迅速地查看帽里——那儿写着他的姓名(他这样做是为了在聚会的时候提防粗心大意的画家乱拿帽子)。

他拿到了电话簿,像圣经似的捧了回来,一边温柔地朝她微笑。他呆望着她低垂的长睫毛,她却迅速地顺着字母“R”一栏找到欧比纳斯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她不声不响地合上那本翻得很旧的蓝色电话簿。“脱了外套吧,”欧比纳斯轻声说。

她并不起身,就坐在那里扭着身躯褪袖子,弯着秀美的脖颈,右肩朝前一耸,接着又是左肩。欧比纳斯帮她脱衣时嗅到一股温馨的紫罗兰香,看见她的肩胛在蠕动,双肩之间嫩白泛青的皮肤起了一点皱,随后又平展光滑了。她脱掉帽子,掏出随身带的小镜照了照,舔湿手指理了一下太阳穴边黑色的鬈发。

欧比纳斯在她身旁坐下,目不转睛地端详这完美迷人的面庞——绯红的桃腮,沾着樱桃白兰地酒的闪亮的嘴唇,细长的淡褐色眼睛里流露出稚气的庄重神态。线条柔和的脸颊,左眼下生着一颗毛茸茸的小痣。“即使明知要犯死罪,”他想,“我还是要这样望着她。”

她讲的是粗俗的柏林土语,这也只会使她有点沙哑的嗓音和大而洁白的牙齿更加迷人。她笑的时候眯起眼睛,脸上闪动着一个酒窝。他伸手去捉她的小手,可她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你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他说。

玛戈拍着他的衣袖说:“别,老实点。”

第二天一早,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定得为她租个房间。什么婶婶,见鬼。我们得单独在一块儿,谁也别来打扰。恋爱的启蒙课本。啊,我得一步步教她。她多么年轻,多么纯洁,多么让人着迷……“你还在睡吗?”伊丽莎白轻声问。

他打了一个大呵欠,睁开了眼睛。伊丽莎白身穿浅蓝睡袍,正坐在双人床边上读信。“有什么消息吗?”欧比纳斯呆望着她白皙的肩膀。“阿赫来的信,又跟你要钱,说他妻子和岳母都病了,大家都在算计他,还说他连颜料也买不起了。恐怕咱们得再帮他一次忙吧?”“当然啦,”欧比纳斯说。他眼前却清楚地浮现出玛戈去世的父亲——他一定也曾是一个衣衫褴褛,性情暴躁,却才能平庸的画家,一定也是饱经了风霜。“这是艺术家俱乐部寄来的请帖,这次咱们非得去一趟啦。还有一封美国来信。”“大声念念,”他说。“亲爱的先生,我恐怕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可说。上封长信言犹未尽,现在还想补写几句。顺便提一下,上次去信之后您还没给我回信呢。由于我可能在今秋去德国……”

这时床边的电话响了,伊丽莎白“啧”了一声,俯身去接电话。欧比纳斯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用细瘦的手指抓起那白色电话听筒的动作。他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低微的吱吱呀呀的说话声。“噢,早上好,”伊丽莎白说着朝丈夫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即明白一定是男爵夫人打来的电话,一定又会唠叨个没完。

他伸手取过美国来信,看了看写信日期。奇怪,他竟没有回那人的上一封信。伊尔玛进来向父母问候,这是每天早晨的老规矩。她默默地吻过父亲,又去吻母亲。母亲闭着眼在听电话,不时敷衍地应承一声,或是假装惊讶地感叹一下。“今天乖乖地听话,”欧比纳斯对女儿耳语着说。伊尔玛笑了笑,让他看捏在手里的满满一把玻璃弹子。

她长得不漂亮。白皙、隆起的前额上生着雀斑。她的睫毛颜色太浅,鼻子生得过长,和她的脸不相称。“放心好啦,”伊丽莎白说着挂上电话,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欧比纳斯打算继续看信。伊丽莎白握着女儿的手腕跟她讲着什么逗趣的事情,一边笑一边吻她,每说一句话就轻轻拽她一把。伊尔玛拖着脚步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悄悄笑着。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欧比纳斯去接。“早晨好,亲爱的欧比,”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您是——”欧比纳斯刚要问,忽然像在迅速下降的电梯里似的,心里一阵发紧。“你真滑头,告诉我一个假名字,”那声音又说,“不过我原谅你。我想告诉你……”“拨错了号码。”

欧比纳斯哑着嗓子说,猛地把话筒搁回电话机上。他不安地想,伊丽莎白也许听见了她说的话,就像他刚才听见男爵夫人微弱的说话声一样。“那是谁?”她问,“你的脸怎么红啦?”“真荒唐!伊尔玛,该走啦,别这么磨磨蹭蹭的。荒唐透了。两天之内第十次拨错电话。他的信里说大概年底上这儿来。我很愿意见一见他。”“谁的信?”“天哪,你从来不注意听我说话。那个美国人,名叫雷克斯。”“哪个雷克斯?”伊丽莎白毫不经意地问。五

当晚见面的时候他们争吵起来。整个白天欧比纳斯都待在家里,怕她再打电话来。她从“百眼巨人”出来的时候,他走过去打招呼,禁不住埋怨道:“听着,孩子,别给我打电话。打也没用。我不告诉你真名实姓,是有一定原因的。”“噢,别说了。我不想和你来往了。”玛戈冷冷地说着走开去。

他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真蠢!他本不该多嘴,这样也许她自己最终会认错。欧比纳斯追上她,伴着她往前走。“原谅我,”他说,“别生我的气,玛戈。我不能没有你。瞧,我都计划好了。你可以辞职不干。我有钱。你可以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公寓,想买什么都成……”“你是骗子,懦夫,蠢材,”玛戈说(倒是挺精炼地总结了他的为人),“你结过婚了——所以你才把戒指藏在风衣的兜里。哼,你当然结过婚,不然接电话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粗鲁。”“如果我真的结了婚呢?”他说,“你就不理我了吗?”“你结不结婚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可以欺骗她,那对她有好处。”“玛戈,别这样讲话,”欧比纳斯痛苦地说。“别缠着我。”“玛戈,你听我说。我的确已经成家了。不过,我求你再不要讥笑我了……噢,你别走,”他喊着抓住她,被她挣脱。他又拽住她那破旧的小提包。“你滚蛋!”她怒喝一声,“砰”地摔上房门。六“我想算个命,”玛戈对房东太太说。房东太太从一堆空啤酒瓶后边取出一副纸牌。这些纸牌大都磨损了棱角,几乎成了圆形。碰到一个黑头发的阔人,有麻烦,赴宴会,出远门……“我得调查一下他家里的情况,”玛戈把胳膊撑在桌上想,“也许他根本没什么钱,那我就用不着跟他白耗时间。是不是值得冒一次险呢?”

第二天早晨在同一时间她又给他挂了电话。伊丽莎白在洗澡。欧比纳斯几乎耳语着跟她说话,眼睛一直盯着房门。尽管他提心吊胆,却又欣喜若狂,因为她原谅了他。“亲爱的,”他细声细语地说,“我的宝贝。”“告诉我,你老婆什么时候出门?”她笑着问。“恐怕说不准,”他说着浑身一颤,“干什么?”“我想到你家里看看。”

他没说话。有扇门打开了。“我得挂电话了。”欧比纳斯低声说。“要是我去你家,也许我会吻你。”“今天说不准。不行,”他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恐怕不行。我要是突然挂断电话你别感到奇怪。我今晚上去看你,然后咱们再……”他挂断电话,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我真是一个懦夫,”他想,“她一定还会在浴室里磨蹭半个钟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们见面时,他对玛戈说,“咱们坐出租汽车吧。”“坐公共汽车,”玛戈说。“那太危险了。我保证守规矩。”他深情地望着她仰起的稚气的脸,在明晃晃的街灯照耀下,她的脸色显得苍白。“听我说,”在车里就坐之后他说,“首先,我当然不会因为你打电话给我而生你的气。可我求你,我恳求你,我的宝贝,再别打电话了。”(“这次好多了,”玛戈想。)“第二,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她很不必要地撒了个谎,说是有一个与她相识的女人在街上看见了他俩,那女人认识他。“那女人是谁?”他惊恐地问。“呃,只不过是个女工。她的一个姐妹不知在你家当过厨子还是做过杂工。”

欧比纳斯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来。“我对她说她看错了。我可机灵了。”

大小不等的一块块灰色亮光从一扇车窗滑向另一扇车窗,使车厢里黑暗的空间也移动、摇荡起来。玛戈坐得那样近,他能感觉到从她那迷人的野性肉体散发出的温热。“要是得不到她,我不死也会发疯,”欧比纳斯想。“第三,”他提高了嗓音,“你去找一个住处,比如说,两三间房加一个厨房——条件是,你得让我偶尔去看望你一下。”“欧比,你忘记了今天早晨我提的建议吗?”“那太冒险了,”欧比纳斯为难地说,“你瞧……就说明天吧,四点到六点就我一个人在家,可谁也没法保证不发生意外……”他想像着万一妻子忽然转回来取一样忘带的东西。“可我说过,我也许会吻你,”玛戈柔声说,“再说,不管出什么事,总能想得出话来解释的。”

于是第二天,伊丽莎白和伊尔玛出门赴茶会之后,他打发女仆弗丽达出一趟远差,到若干英里之外去送几本书(幸好今天厨子休息。)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几分钟前他的表停了,可餐厅里的钟挺准,而且把头伸到窗外还可以看到教堂的大钟。四点一刻。这是四月中旬一个刮风的大晴天。阳光照在对面房屋的墙上,煤烟的影子从烟囱的影子里冒出来,迅速地朝旁边飘移。刚下过一场大雨。柏油马路干湿不匀,像打着补丁。潮湿的痕迹像是画在马路中间的一些奇形怪状的骷髅。

四点半。她随时都可能进来。

只要一想起玛戈苗条的少女身材,想起她绸缎般柔滑的皮肤,想起她用那双有趣的、缺乏保养的小手触摸自己,欧比纳斯就感受到一股折磨人的强烈欲望。现在,她答应了要亲吻他。这个念头已经使他喜不自胜。他无法想像这欢乐怎能达到更为炽烈的程度。不过他还要超越这个念头,通过一系列想像,去亲近她那朦胧、白皙的肉体,就是美术学校学生们非常认真却又十分拙劣地描摹过的肉体。然而欧比纳斯从未想到那单调乏味的画室会和她有什么瓜葛,尽管由于命运的巧合,他无意中已经看见过她的裸体。他的家庭医生老兰帕特,曾把儿子两年前作的几张炭笔画拿给他看,其中一张画着一个留短发的姑娘蜷腿坐在地毯上,头靠着僵直的臂,肩挨着脸。“噢,我更喜欢那个驼背,”他当时说着翻回到另一张画——一个蓄胡子的跛子,“他放弃了绘画,真可惜。”他合上了画夹。

差十分五点。她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等到五点我就出门去,”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忽然看见了玛戈。她正在过马路,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那模样像是她就住在附近。“还来得及跑下去告诉她现在已经太晚了。”他尽管这样想,却身不由己地屏住气息踮脚走到门厅。听见她稚气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过来,他悄悄拉开了门。

玛戈穿着露出半截胳膊的红色短袖紧身衫,笑着照了照镜子。她半旋过身子,理理脑后的头发。“你住得挺阔气。”她那双喜滋滋的眼睛环视着门厅。这里挂着色彩绚丽的大幅油画,屋角立着瓷花瓶,墙上没贴壁纸,都裱着乳白色的提花饰墙布。“这边走?”她推开一扇门问。“啊!”她感叹了一声。

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挽着她的腰,和她一道仰望着那盏水晶吊灯,好像他自己也是初次来访的客人。可这一切在他眼里都像是雾里看花。她交叉着腿站在那里,一边轻轻地摇晃,一边转着眼珠四处打量。“你真有钱,”他们走进另一间房时她说,“哟,瞧这地毯!”

她对餐厅里的餐具柜极感兴趣。欧比纳斯趁机顺着她的腰部偷偷往上摸。再往上,触到柔软、温热的一团。“往前走吧,”她赶忙说。

他们走过一面镜子,他看见镜子里一个面色苍白,神情阴郁的绅士和一个身穿节日服装的女学生并肩而行。他小心翼翼地抚摩她圆润的手臂。镜子里的影像变得模糊起来。“走呀,”玛戈说。

他想让她同到书房去,这样假使妻子提前回来,他就可以编出一个现成的理由——一个青年艺术家找他帮忙。“那是什么地方?”她问。“那是育儿室。所有房间都让你看过了。”“去看看,”她摇晃着肩膀。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是一间育儿室,亲爱的。里边没什么可看的。”

但她还是进去了。他真想朝她大喊一声:“别动那儿的东西。”可她已经拿起一只紫色长毛绒大象。他从她手里夺过大象,塞到角落里。玛戈笑了。“原来这就是你那个宝贝女儿住的地方,”她说。然后她推开另一扇门。“行啦,玛戈,”欧比纳斯恳求道,“现在离门厅太远,来了人我们也听不见。这太危险了。”

但是,她像一个调皮孩子似的甩开他,溜向过道,跑进卧室。她坐在卧室的一面镜子前(那天老碰到镜子),用手转动着一柄银背发刷,嗅着一个带银塞的瓶子。“唉,别乱动!”欧比纳斯喊。

她机灵地从他身边溜过,跑到双人床跟前,坐在床沿上。她像孩子似的把长统袜向上扯了扯,“啪”地弹了一下吊袜带,朝他伸出舌头。“……这回我得不顾一切,”欧比纳斯冲动得失去了理智。

他张开双臂蹒跚地朝她走来,可她却蹦起来格格地笑着从他身边蹿出门去。他连忙去追,却迟了一步。玛戈使劲带上门,然后笑着喘着从外边把门锁上了(上次那个可怜的胖女人那样拼命地敲啊,捶啊,吼啊!)。“玛戈,赶快开门,”欧比纳斯轻声说。

他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声。“开门,”他的喊声提高了一点。

沉默。“这个小妖精,”他想,“捉弄得我好苦!”

他很害怕,感到燥热。他很少这样匆忙地在各个房间里乱窜。他欲火如焚,却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她真的走了吗?不会。有人在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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