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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6: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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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娟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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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山夏牧场

前山夏牧场试读:

自序

多年来我一直在机关上班,并不像绝大多数读者所认为的那样恣意地生活在草原上。而我的前三本书《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阿勒泰的角落》与《我的阿勒泰》也是在循规蹈矩的工作之余写成的,我笔下的阿勒泰,是对记忆的临摹,也是心里的渴望。但是从2007年开始,一切有所改变。

2007年春天,我离开办公室,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2008年,我存够了五千块钱,便辞了职,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同时开始忆述那段日子,一边写一边发表,大约用了三年多时间。从一开始,我就将这些文字命名为《羊道》。最初,有对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们——的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赞美,但写到后来,态度渐渐复杂了,便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并通过这场描述,点滴获知,逐渐释怀。因此,对我来说,这场写作颇具意义。它不但为我积累出眼下的四十万字,更是自己的一次深刻体验和重要成长。等这些文字差不多全结束时,仍停不下来,感到有更多的东西萌动不止。

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他们一年之中的迁徙距离之长,搬迁次数之频繁,令人惊叹。关于他们的文字也堆积如山,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产方式、住居习俗、传统器具、文化、音乐……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于是,我深深地克制自我,顺从扎克拜妈妈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于其间,不敢有所惊动,甚至不敢轻易地拍取一张照片。希望能借此被接受,被喜爱,并为我袒露事实。我大约做到了,可还是觉得做得远远不够。

由于字数的原因,《羊道》分成三本书出版,恰好其内容也是较为完整、独立的三部分,时间顺序为《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这三本书各围绕扎克拜妈妈家迁徙之路上的一块牧场,展示着我所看所感的一切。想到能向许多陌生的人们呈现这些文字,真的非常高兴。又想到卡西那些寂静微弱的梦想和幸福,它们本如浩茫山野里的一片草叶般春荣秋败,梦了无痕。而我碰巧路过,又以文字记取,大声说出,使之独一无二。实在觉得这不是卡西的幸运,而是我的幸运。

最后感谢所有宽容耐心地读我、待我的人们,谢谢你们的温柔与善意。我何其有幸。李娟2012年6月邻居

冬库尔

,爷爷家驻扎在我家南面两公里处的白桦林里,西南面一公里处则是烦人的老头儿恰马罕家。我们刚到冬库尔的那天下午,驼队路过恰马罕家门口时,照例接受了他家儿媳妇端上的酸奶,照例没放糖,照例酸得我鼻塞。

当时恰马罕坐在门口的阳光中,用小刀认真地削着一截木头,不晓得在做什么,旁边一大堆工具。后来才知道是在削斧头把子。可能他特喜欢做斧头把子,家里只有一把斧头,把子却削了一大堆。

恰马罕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干净。他大声地和扎克拜妈妈打着招呼,然后又扭头额外向我问候,夸奖我马骑得很好,还说全县的汉族人里都找不到比我骑得更好的了!这话真是令人既不敢相信又沾沾自喜。两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他身后害羞地看着我们。毡房后面的白桦林清凉而明亮。一个灵活的高个子男孩迈开长腿跃过林间纵横交织的细碎溪流,正往这边跑来……此间安宁愉悦的生活场景看在眼里,动人极了。因此对这个

邻居

老头的第一印象极好,觉得他从容又明朗,有隐士一样漂亮的风度。

此外,恰马罕的两个孙女(都剃着光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两个男孩)也让人记忆深刻。

那天下午我们一到驻地,就饿着肚子忙乎起来,想赶在天黑之前住进毡房。卸完骆驼后,我赶紧去打水,然后支起炉子准备生火烧茶。可驻地位于山谷中央一块突兀的石头小坡上,附近很难找到现成的干柴。妈妈说要进东面的森林背柴,我一个人又不敢进陌生的林子。卡西和羊群还没有赶到。妈妈和斯马胡力眼下忙得一塌糊涂,除了要搭建毡房,还得修一个新的小羊圈。要是夜晚来临之前小羊入不了圈,有可能一个晚上就跟着大羊跑光了。毕竟来到了新地方,羊群还不熟悉环境呢。最糟糕的是,眼看着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转眼又飘过来一大团阴云,很快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正发愁呢,突然看到山坡下有两个小孩子慢慢吞吞走了上来。正是刚才经过的恰马罕老汉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模样,一个五六岁模样,都小得令人心生怜意,此时却是我们的大救星啊——大的拎着一只红色的暖瓶,小的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餐布包裹。

我们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聚拢过去。

哈萨克牧人不但会为路过家门口的驼队提供酸奶,还会为刚搬到附近的邻居提供食物和茶水。多好的礼俗!

这时,大的那个先走到地方。她找了一块平坦的空地小心翼翼地放下暖瓶,生怕没放稳当,还用手晃了晃,挪了挪,然后转身去接小妹妹手里的餐布包。可这一转身,脚后跟一踢,啪啦!哗啦!——银光闪闪的玻璃瓶胆碎片炸裂满地,浅褐色的香喷喷、烫乎乎的奶茶在草地上溅开……刹那间什么也不剩了!

亏她之前那么谨慎,小心了又小心!

我们第一反应是太可乐了,便大笑起来。转念一想,有什么好笑的!又冷又饿又下着雨,茶也没的喝了,真是糟透了!于是纷纷垮下脸哀叹。

但叹了一会儿气,还是觉得好笑,忍不住又笑了一阵。

想想看——两个小孩子,加起来恐怕不到十岁,拎着这么重的东西,四只小脚丫辛辛苦苦穿过山谷和黑森林,走了一公里多的山路才把东西送到,结果都到了地方却前功尽弃……真可爱。

叹完笑完,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实在没多余工夫理会这两个孩子。再说她们显然也不需要什么安慰。突然遭遇意外,两人一时都愣住了,倒也不害怕,也不哭,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两人站在一片狼藉的事故现场,呆呆地想啊想啊。最后老大把没了瓶胆的暖瓶空壳拾起来,往地上磕一磕,磕掉瓶胆残渣后,一手拎壳子,一手牵妹妹,回去交差了。嗯,很好,还知道换一个新瓶胆还能接着用。

好在她们回去是不会受到责怪的。家长既然放心让年幼的孩子承担家庭义务,就决不会因为他们办砸了事情而加以责骂。顶多会可惜一下那只暖瓶吧。

茶没了,食物还在。我们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后,解开餐布摊开在一块平平的大石头上。啊,全是新鲜的包尔沙克!于是你捏一个我捏一个大口吃了起来。只有斯马胡力还在抱怨没有茶水。

半个多小时后,两个孩子的母亲亲自来了,拎着另一只蓝色暖瓶。她身怀六甲,行动有些缓慢。打过招呼后,她笑着说,好在家里有两只暖瓶。

这次两个孩子又跟着来了,那么远的路,也不嫌累。她俩一点儿也看不出愧疚的样子,仍然是最初我们在恰马罕家门口见到时的模样,害羞而安静。

按礼俗,我们接受了别人食物上的帮助后,一闲下来就该赶紧回礼,顺便送还暖瓶和餐布。但当天晚上干完所有的活儿后,大家都很累了,天也黑透了。在此之前,扎克拜妈妈曾提出让我独自去回礼,因为那时只有我还算比较闲。她取出我们从塔门尔图出发前就烤好的一只圆馕放进餐布,又撒了一把糖进去,系上结,让我去送。

我说我不敢经过森林。

妈妈嘟噜道:“小小的孩子都不怕,你倒怕了。”

我说:“她们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嘛。”

其实是不好意思独自去陌生人家拜访。

然而这一天的傍晚一点儿也不安宁。我们还在搭毡房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儿大老远就叫嚷着冲过来,在妈妈面前指东指西,嚷嚷个不停,非常激动,也不知为什么。那时斯马胡力不在。为搭新羊圈,小伙子不时地骑马进入森林,拖出一些小倒木和大树枝,然后沿着驻地山脚下的石壁打下桩子,横起围栏,圈了一小块可挡雨的空地。一直忙到天黑。

妈妈一个女人,不愿和他单独吵架,只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终于走了,走出很远还不时地回头叫骂。

等他完全消失后,妈妈换下脏衣服,戴上头巾,远远地走进了南面的森林。可能是去爷爷家商量此事。我一个人在空毡房里拆包裹、收拾房间,等待大家回来。

我们选定搭毡房的地方原先可能是一处老羊圈,地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羊粪。妈妈铲了半天,似乎越铲越多。干脆把已经铲起的羊粪蛋又摊开拍平,再从外面铲几锨沙土,在上面薄薄盖了一层,就直接铺上了花毡。此后一个月,我们就在上面吃饭睡觉。想一想,干粪蛋儿才不脏呢,羊只吃草,肠胃清洁;人的才脏,人什么都吃。

后来才知道,此处正是那个老头儿家的老羊圈。他说我们占了地方,他的羊就没地方待了。

我问妈妈:“他家在哪儿?附近怎么没看到有毡房啊?”

妈妈说:“在山那边。”

我很奇怪:“那要这个羊圈有什么用?离家那么远。”

斯马胡力说:“他的脑浆是水嘛。”

卡西说:“以前他家在这里,后来就搬到了那边。羊圈也搬过去了。”

我说:“那他要两个羊圈干什么?”

斯马胡力说:“他家羊多嘛。”

就在这天夜里,太阳落山很久了,天马上快要黑透时,羊圈才勉强建成。我们正在紧张地分开大小羊,赶羊羔入圈的时候,班班突然叫了起来。毡房那边手电筒光柱乱晃,有人粗暴地找上门来。恍惚间听出还是黄昏时那个老头儿,以及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

仍然是为驻地的事,双方争辩了没几句就吵了起来。那个中年人说着说着,突然撑着栏杆跃进我家羊圈,近距离指着斯马胡力斥责。斯马胡力立刻扑上去和他扭打成一团。

我们三个女人赶紧丢下羊,跑去拉架。斯马胡力两天来一直没休息好,又那么操劳,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却有人上门找事,顿时肝火大旺,一副惹不起的模样。那一架打得真够劲儿,几公里外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卡西号啕大哭,边哭边激烈地指责对方。妈妈也哭了起来,冲上去拉架,说:“够了!够了!……”拼命保护自己的儿子。我也上去拉架,使劲儿地抠掰他俩互相揪拽的手指,差点儿也被拽倒。我看到其中一人的手上血淋淋的。还好,他们看我一个外人也掺和了进来,倒是都松开了手。然后那个老头儿过来拉着那男人走了。

事情明明算完了,可斯马胡力还是意气难平。他默默地又干了几分钟后,突然把手里的木头一扔,跳出羊圈,消失在北面的黑暗中。妈妈和卡西都没能拦住。我们无奈,虽然担忧,但又不能丢下羊群不管,只好打着手电筒勉力驱赶,个个心神不宁。最后只入圈了一半的羊羔就草草结束,绑上了圈门。

斯马胡力很晚才回来。脸也青了,嘴角也破了,衣服袖子也给扯下来一大截。不过肝火倒是疏泄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整天都温和又安静,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心平气和。

扯破的衣服由我来补。妈妈提供的针跟牙签一样粗。我说:“线呢?”她取下头上的羊毛头巾,从头巾边缘扯出一缕细毛线给我。

我穿针引线,边补边说:“打架真好啊,脸被打得漂漂亮亮的——啧,漂亮的斯马胡力!”

他愉快地说:“那老头儿更漂亮!他的鼻子嘛,没有了!”

结果到了中午,这小子不知又闻得什么风声,穿着我刚给他补好的衣服又跑到对方家继续干架。回来时另一只袖子也给撕裂了。另外,鼻子也给漂漂亮亮地打烂了,上面有一个深深的“十”字形伤口。真是奇怪,从没见过这么高明的伤口——“十”字形的!

我吓得要死,冬库尔可真是是非之地!才搬过来第一天就闹这么凶。大家又都是邻居,今后难免狭路相逢。这个夏天怕是不太平了……

况且这深山老林的,万一出了什么事……

但是,我发现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为此事焦虑。

第二天晚餐后,斯马胡力到处找帽子,后来“啊”地想了起来:“打架的时候落在他们家了!”然后就要去取帽子。

我连忙说:“算了吧,一个帽子而已。我再给你买一顶新的!”

他不干:“那一顶就是新的!”

结果,他不但顺利地拿回了帽子,还在对方家喝了茶,打了扑克牌才回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打架的事了。这样的架——跟打着玩似的!

对了,前面说到给恰马罕家回礼。因为打架的事,第二天我们都情绪不佳,一时没顾得上回礼。想不到中午时分,老汉恰马罕自个儿来了。

昨天虽然凑合着盖出了一个小羊圈,但大家都不太满意。今天斯马胡力又赶着骆驼进林子继续寻找合适的木头。

卡西也放羊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接待这个老头儿。

他一来就和妈妈谈论起这一次的牧场纠纷。妈妈似乎有些不爱搭理。他又扭头向我问候,居然用的是汉语。他汉语很不错,我便由衷地夸奖。他连忙告诉我,他曾经是某年某县委书记的翻译。我又疑惑起来:若给县委书记当翻译的话,这水平似乎就差得多了。转念又想,大约当时那位县委书记刚好路过他身边,就帮着翻译了几句吧……

他再一次严肃地赞美我骑马的技术,把上次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即“全县汉族人里最强”云云。还没等我谦虚几句,他又说像我这样的姑娘,马骑得好,哈语说得好,应该嫁到牧区才对,并且立刻为我安排起终身大事来,一口气向我介绍了好几个附近还没结婚的漂亮小伙儿,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我瞠目结舌,紧闭了嘴巴。

可是很显然,他并不期待我的反应。说着说着,话头突然一转,又转到了他自己身上。说自己有多少只羊、多少峰骆驼,共有八个孩子,儿子中有三个结了婚,女儿全部给人了——这个“给人”的说法让我乐了一下,又想起上次爷爷的亲家说“拿了”人家女儿。原来嫁女儿是损失,娶媳妇是发财啊。看来哈萨克牧人非常重视家庭人口的数量。

还没等我为之感慨一下,他的话题又转回到斯马胡力打架的事上。他说斯马胡力的做法完全正确,他支持他。他要主持公道,让两家人碰个头互相讲道理,写下书面材料,然后由他带着材料去县城找派出所报案……我吓了一跳,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吗?邻里街坊的,事情闹这么大怎么收场啊?再说县城多远啊,他不嫌麻烦吗?

我说:“还是算了吧……”

他立刻严正指出:“这种事,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今天可以算了,那明天呢?明天可以算了,那后天呢?小事情不处理就成了大事情,大事情不处理,大家都完了。”

我一听,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了,这老头儿不是领导也起码是个干部。于是不管他说的在理不在理,顿时肃然起敬。

妈妈丧着脸,不耐烦地捻着纺锤纺起线来。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卡西回来了。出门一看,果然是她。这个勤快的孩子赶完羊回家,路过森林时顺便背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我连忙帮她卸柴,并催她赶紧进房子喝茶。她不干,冲着系在门口的马努了努嘴:“恰马罕吗?”“是啊。”

她撇嘴道:“这个老汉,不好的!不好!”

我又回到房里,看到这老头儿正指着厨台角落的一颗洋葱说要吃。妈妈拾起来递给他。他先剥去最外面的一层,掏出腰上挂着的小刀,将其整齐切成四瓣,一片一片剥着吃起来。他吃一片,我心疼一下……那是家里最后一颗洋葱了,可以用来做四个晚上的汤饭呢!还指望他能剩下一点儿,结果还是残忍地统统吃光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嫌辣。

告辞的时候,妈妈把昨天准备好的回礼交给他。又嘱咐我抓住班班,好让他安心上马。可我没抓牢,好狗班班冲上去就咬,咬了好远还在追,恰马罕为之策马狂奔不止。

我回头问妈妈:“他是什么领导啊?”

妈妈说:“哪里的领导,也是放羊的。”

回头再想一想,这个恰马罕虽然又讨厌又啰唆,但人并不坏。再想一想在我们最寒冷疲惫的时候他家提供的那壶茶,顿觉自己太小心眼了。

有趣的是,席间恰马罕趁妈妈不在时悄悄对我说,扎克拜是个很好的人,但只有一点不好:“这个女人,话多得很!”

恰马罕走后,妈妈也说:“这个老头儿不好!”

我问为什么,她说:“话太多!”

妈妈虽然也觉得恰马罕烦人,但仍真诚以待。至于那颗小小的洋葱,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为之可惜,大家都不以为意。晚饭没有放洋葱,照样很好吃嘛。

另外两家邻居

定居后的第四天,卡西和我也开始四处拜访邻居。

离我们最近的邻居是溪谷上游的莎里帕罕妈妈家,绕过北面的山坡一拐弯就到了。她家毡房扎在溪水西面的半坡凹陷处。那顶毡房真大!在毡盖外,还整个儿蒙了一层洁净耀眼的白色帆布(而我家毡房外只蒙着一层褐色粗毡,并且已经很破了)。好一顶白得耀眼的白房子(我妈有一个相当有效的判断标准,那就是房子越白的人家就越有钱)!里里外外新得一塌糊涂。

房间左边张开两面亮晶晶的粉红色幔帘,四周挂满浓墨重彩的壁毯。正中面朝门挂着的是一大幅黑色金丝绒绣毯,花朵一样盛开着缤纷精致的对称图案,像是在那里挂了一片奇丽神秘的星空。绸缎面子的被褥高高地码得跟小山一样,整整齐齐,花团锦簇。被堆上盖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大头巾,旁边静静摆放着一张彩漆栏杆的红木床。啊,这家人肯定有新婚夫妇!

他们的花毡不像我家那样直接铺在地上(而且是羊粪堆上),而是把房间正对门的那一半用圆木垫高了再铺花毡。这样,生活区和劳动区就干干净净地分开了。真讲究啊!新婚生活毕竟充满了无限希望和信心。

在这个白房子里,我还喝到了最最美味的奶茶,是用香喷喷的红茶煮的。女主人还为我挖了一大块黄油泡进茶碗里,还添了一勺煎过的塔尔靡(形似小米的一种传统食品),令人备感幸福……正无限珍惜地喝着,突然房间另一角的卡西大声叫我。我看到她俯身在被堆一侧的一个小摇篮上,正揭开了毯子往里看。于是赶紧凑过去——天啦!这真是世上埋藏得最深的珍宝!这里深深沉睡着一个小小的小宝贝,一个还没有满月的、半透明的小宝贝:雪白,晶莹,脆弱;睫毛又长又安静,面孔美得不可思议;睡得香甜得像一枚小小的水果糖……我总觉得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应该是皱皱巴巴、混混沌沌的。但这个孩子为什么一开始就生得如此精美无瑕呢?算算时间,应该是在额河南岸的春牧场上同春羔一同来到世上的。哎,简直不知如何惊叹了,这转场之路上诞生的宝贝……

我紧紧抠住摇篮扶手,不知如何排遣突然涌上心头的惊奇和喜悦。

孩子的奶奶莎里帕罕非常年轻漂亮,才四十出头,也有一双扑着长睫毛的美丽眼睛。她无比热烈地疼爱着这个小女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自己洁白的乳房去哺乳她。虽然没有奶水,孩子还是吮得津津有味。这个奶奶甜蜜地说:“这是我的孩子!”我明白了,在哈萨克人的传统中,“长孙如幼子”。这个头生子大约被父母赠送给爷爷奶奶了。

奶奶这么年轻,孩子的父母就更是小得惊人了。小父亲保拉提和斯马胡力同龄,才二十岁。小母亲也才十九岁。她一直蒙着头巾面孔朝里躺在角落里,据说身体不舒服。

除了年轻的小夫妻、小婴儿,以及婴儿的奶奶,这个家还有一个成员,是保拉提的妹妹加孜玉曼。她与卡西同龄,纤瘦害羞的模样。她殷切地照料小女婴,轻盈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是个勤劳懂事的好孩子。

我还注意到婴儿的摇篮远比一般的木摇篮精美贵重,上面用彩漆细细地描绘了以红色和蓝色为主的花纹。摇篮中间横担了一根雕花木杆,上面挂着一束天鹅羽毛和一串叮叮当当的小玩具。这串玩具刚好垂在孩子面孔正上方。不睡觉的时候,她就睁着蓝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瞅着它们。

哎,光顾着惊叹这个孩子去了。很久以后想重回餐桌,却悲伤地发现所有食物都撤下去了,餐布已经打成裹儿。我那碗香喷喷的奶茶啊!才喝了没几口,里面还有新鲜的黄油和塔尔靡呢……

然后大家一起坐到幔帘边,一边逗弄小婴儿阿依若兰,一边聊天。莎里帕罕妈妈幸福地洗着阿依若兰的尿布,保拉提坐在炉火边修理一根皮鞭。我东张西望个不停,对这个富裕家庭里陈设的一切惊叹连连。

我家的影集是那种简易的小开本,一页只能插一张照片。平时立放在上了锁的蓝漆木箱上,是家里最重要的装饰品。它不时被人取下翻啊翻啊,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又大又厚,也摆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不过她家显眼地方摆的东西多了去了,林林总总,五光十色。不像我家,只有一本小小的影集,以及一个早就坏掉的挂钟。

莎里帕罕妈妈家比我家晚一天搬来冬库尔。当时,我注意到他们的家当装了六峰骆驼!哎,骆驼多的人家,连影集都会大很多。我们家骆驼少,只能捎一本小影集。

骆驼多,毡房也大,支了六排房架子。而我家只支了四个房架子,面积小了快一半。

他家的影集内容也非常精彩。除了许多稀罕的结婚照外,居然还有好多搔首弄姿的黑白艺术照。唉,把牧羊女摆弄成这德行,那个照相的真缺德。

我家的照片里,除了几张在照相馆里椰子树假背景前拍的一板一眼的合影外,剩下的那些生活照一半曝光不足,另一半曝光过度。

十多年前很是流行的那种傻瓜胶片机现在仍在牧区流传,我家商店至今仍在出售那种八元一盒的廉价胶卷。

话说透明胶带真是个好东西,在山野里用处相当广泛。汽车撞坏了,可以用它将车门粘在门框上。相机后盖没了,同样也垫块硬纸壳挡住胶卷,再用胶带一圈圈缠紧。

那些照片估计就出自于此种相机。

扯远了。总之,说的是莎里帕罕妈妈家很有钱的事。她家有钱还体现在地上铺的花毡比我家大,各种绣袋上使用的金线银线也比我们多。她家是用分离机脱脂牛奶的,而我家仍在用传统的查巴袋手捶。另外,她家的狗也比我家的胖——原先以为班班够胖了,现在才知道它不过徒有一身炸开的皮毛而已。真正的胖狗是这样的:小牛犊似的腿粗腰圆,脚踏实地;皮毛光亮厚实,背上有着漂亮的对称星状斑点;最妙的是,眼睛上还长了两弯眉毛。

当然,老这么比较是要不得的,不能嫌贫爱富。再说了,虽然她家样样都好,但她家的蒸锅可没我家的新。我家的锅刚买不久,锃光瓦亮。

对了,他家的羊圈也很漂亮,绕着一棵高大的落叶松围了一圈。倒是可以避雨,可若是遇到雷雨天气,恐怕会危险吧?

从莎里帕罕妈妈家出来后,我们又径直去了强蓬家。强蓬家毡房就扎在保拉提家斜对面,中间隔着溪谷。

强蓬就是前几天上门打架的那个中年人。打架的事闹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呢。结果这么快就没事了。

强蓬家门口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独独长着一棵高大的落叶松。树下流着一条细细的溪水。真美!

卡西走到树下就停住了,大喊大叫着让人出来迎接,并叮嘱我小心狗。之前从没见过卡西怕过狗,看来这家的狗一定凶得出了名。当然了,这家主人都那么凶……于是我拾根树枝做好准备。

结果狗一出来,我乐了。这条狗大是大,凶是凶,可眼睛为什么那么小呢?这么大的一条狗居然长着豆子一样的眼睛,太可爱了。于是我扑哧笑了。那狗本来气势汹汹,吠叫凶猛,一看我笑了,顿感没劲儿,呜呜了几声就摇着尾巴走开了。

但卡西还是怕得要死,不敢擅自过去。直到强蓬媳妇出了毡房迎上前来,她才紧紧跟着人家进门。

这家人当时正在喝茶。看我们进来,强蓬问:“怕狗吗?”

我大声说:“不怕!它的眼睛小!”

大家都莫名其妙。

强蓬家毡房也非常大。他家刚刚有老人过世,毡房里挂着老人的遗照。还牵了一根花带子,挂了一排老人生前穿过的最体面的衣物,包括几条裙子、几件外套和毛衣,还有一双很新的靴子。等时间一到,这些衣物就会赠送给亲朋好友。

可惜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礼俗,还以为是挂出来摆阔的,便说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笑话:“呀,像商店一样。”山野里的小杂货店就是这样摆货的,许多大件商品都林林总总悬挂在房间里。

对我的笑话,大家无可奈何一笑,不做解释。

强蓬家也有一个小宝贝,也是个女婴,比阿依若兰大多了,都开始学走路了。双下巴,弯眼睛,肉嘟嘟的厚嘴唇,没完没了地灿烂大笑,漂亮得一塌糊涂。虽然只是个小婴儿,但已经很有几分女性的俏丽姿色。我仍觉得没有阿依若兰神奇:这个好歹吞吐着人间气息,那个简直一尘不染,如从天而降。

强蓬坐在餐布边,一边轻松地搓着干酪素(一种药水处理后的奶制品),一边逗弄孩子。不时停下来喝一口茶,陪我们说几句话,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过。一只大黄猫卧在他身后呼呼大睡。干家务活儿的男人让人一看就很喜欢,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和斯马胡力打架的人了。

我环视一圈,发现还有一只猫卧在高高的被褥堆上。居然养了两只猫。

他家的被褥码了两大堆,可以接待很多客人呢。家中这样那样的家什倒也非常周全、讲究,看来也是个富裕的家庭。但摆茶时却发现他家没有桌子,只有一块方形的旧木板平放在花毡上,算是铺餐布的地方。

他家也有一个摇篮,但朴素了许多,也很旧,空空地静置一旁。我顺手摇了摇,卡西连忙夸张地制止,以汉语大喊:“不要!不好!”大约摇空摇篮是忌讳的行为。我好奇心大起,忙问为什么,但大家谁都说不上来。只有卡西想了半天,答道:“小孩子嘛,肚子疼的嘛。”还是没法明白……

那天和妈妈吵架的老人原来是强蓬家雇用的牧羊人,是个无儿无女的老单身汉。

因为我们的到来,强蓬媳妇立刻将之前的餐布挪到一边,取出另一个餐布包摊开在桌板上。我一看,里面全是新炸的包尔沙克,而之前的餐布里全是干馕块。然后她又打开身后的一个彩漆木箱——还是上了锁的。不知这么锁着有什么意义,因为钥匙就挂在箱子旁边。里面锁着的东西也无非是一堆漂亮的玻璃碟子,每个碟子里装一些干果或贵重的糖果。总之,强蓬媳妇当着我们的面取下钥匙,郑重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碟又一碟美丽的食物,一一递向餐布,像是举行某种仪式般郑重。安排妥当后,餐布上琳琅满目,跟过年一样热闹。然后她连桌板带餐布直接挪到一边,招呼我、卡西和强蓬坐过去。这么一来,那个老长工便独自一人使用之前的餐布,上面连黄油也没有。我顿感过意不去,面对丰盛新鲜的食物,什么也吃不下。那老人倒不介意,一边享受般地喝茶,一边注意地倾听我们这边的交谈,还不时帮着哄哄孩子。见我一直盯着猫看,又起身捉来殷勤地扔给我。

强蓬家不但狗的眼睛小,猫的眼睛也好小。

强蓬和卡西和气地说话,问这问那,一点儿也不像刚刚有过过节。那天当他和斯马胡力扭打在一起时,我还扑上去硬掰过他的手指呢。当时他虽处于狂怒之中,但还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并松开血淋淋的手指。

临走时,卡西开口借磁带。强蓬媳妇给我们翻出了一大堆,由着卡西细细挑了几盘揣走(我看她也不指望还了,什么东西一经卡西的手,很难完好无缺),然后又给了我们一大包羊毛和两根柳条棍。柳条在这山里可是稀罕物,因为山里不长柳树。而松树啊,云杉啊,白桦树之类都不会生有柳树那样柔软匀称的长枝条。我估计是用来弹打羊毛的。果然,回家路上一问卡西,才知柳条棍是强蓬媳妇借给扎克拜妈妈拜托她弹羊毛的,同时还拜托帮她搓一些羊毛绳。

一路上我们一直议论着强蓬。他家这么大,这么有钱,人口却这么少,只有夫妻俩,怪不得要雇人帮忙。卡西说,他家还有一个人马上就来了,是个小姑娘,强蓬的妹妹。我大感兴趣,忙打探个没完。这下冬库尔就热闹了。

强蓬家的狗一直尾随我们走了很远,一直快到我家毡房为止。

仔细想想,两家邻居又有钱,狗又胖。我家穷倒也罢了,狗都比人家的瘦一圈。

对了,我所见到的哈萨克牧羊犬全都剪掉了大半截耳朵,变成圆圆短短的一小坨耸在脑袋上。而强蓬家的狗耳朵干脆被完全剪去,只剩圆咕隆咚的一颗狗脑袋。为什么要这样呢?哪天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

生活又开始了

在我的个人经验里,搬一次家非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可。整理东西啦,熟悉新环境啦,诸多不便。但是来到冬库尔的第三天,我们的生活就完全步入了正轨。羊也认圈了,牛也知道回家的路了,晾奶疙瘩的架子也搭起来了。日子开始顺顺当当。

大家各就各位。扎克拜妈妈绣花毡、煮牛奶、做胡尔图。斯马胡力放羊、拾掇骆驼,并联合附近的小伙子们做些钉马掌、给奶牛配种之类的活计。卡西挤奶、赶牛、背柴、找羊。我呢,除了以前那些活儿,又多了一个任务——摇牛奶分离机。牛奶分离机是牧业办公室特意送上门的。一进夏牧场,牛的产奶量剧增。此时正是一年中大量生产奶制品的时节。

同时,也到了加工羊毛制品的时节了。斯马胡力每天都会逮两三只大羊剪毛。羊毛片洗净晾干后,妈妈把它们撕开,用借来的柳条棍反复抽打,边抽边对我说,再等一个月,到了下一个牧场就开始剪羊羔毛了。又说,羊羔毛比大羊毛更好。同时,羊羔们也将陆续出栏,编入大羊的队伍。繁殖与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

但是就在第三天,大羊们突然有些犯迷糊,一上午就回来了两次,差点儿和羊羔会面。大家分头追赶,好半天才把它们逐回正道。然后回家喝了一道茶,休息片刻,卡西和斯马胡力兄妹俩开始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打木桩,很快搭起了一个蒙着塑料布的小棚。

我问:“干什么用?”

卡西说:“给斯马胡力住!”

我说:“太好了,他的脚太臭了!”

卡西大笑:“对!对!”

妈妈却说:“给李娟和卡西住!”她总是埋怨我俩话多,整晚说个不停,打扰大家休息。

后来才知是用来放置我和妈妈的马鞍(而卡西和斯马胡力的马鞍比较漂亮、昂贵,它们几乎被当作装饰品放在毡房里的醒目位置)、牛皮、毡片之类一时用不上的杂物的。之前它们一直被码在室外空地上,盖着一大块毡子。因为春牧场干燥,很少下雨嘛。可进入潮湿多雨的夏牧场后,就不好再露天放了。

斯马胡力真能干。为了栽稳木桩,用尖头铁锨掏了四个又深又窄的洞。窄洞非常难掏,要是我的话,掏多深的洞就必须得挖开多宽的洞口。但埋木桩的话,那种喇叭状的洞远不如直上直下的窄洞结实。木桩栽进坑里后,四面缝隙填满泥土。斯马胡力扶着木桩,卡西跪在地上用斧头把子将埋住木桩根部的松土捣得结结实实。

而扎克拜妈妈在山坡另一头烧了一大锅水慢慢洗衣服,由着兄妹俩自个儿倒腾,既不插手,也不表态。等小棚搭好,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绕着走了一圈,铲了几锨土压住垂在小棚墙根处的塑料布边角,开始往里面挪杂物。

这时,又开始下雨。整整一天不见蓝天了。

进入夏牧场,时间如同倒退了几个月。这边雪仍没化完,气温也比春牧场低多了。而且每天一到下午就会刮大风。若不是满目葱翠,这样的冷真令人灰心。

是的,较之戈壁滩的荒凉,夏牧场绿意汹涌。就算是阴天,也没有一点儿阴天应有的沉郁之气,虽冷而不寂,万物升腾,生命迹象沸沸扬扬。尤其是我们驻扎的这个坡顶,出门一望,草地绿得跟假的一样,绿得跟塑料做的似的。

雨时停时下。大家坐到一起重新喝茶,一时无言,一起望向门外。新的塑料棚收容着各种杂物,它拥抱着它们,在雨中簌簌作响。这时,羊的咩叫声远远响起。怎么羊又回来了?看来没人跟着就是不行。

于是决定今天早早地分羊入栏。加上牛也回来得格外早,我们都很高兴。赶完羊,挤完奶,总算能够早点儿休息了。连着两三天紧张地收拾驻地、修建牛羊圈,大家都疲惫了。

就在分羊的时候,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自个儿笑了起来。接下来越笑越刹不住了,边笑边赶羊。大家都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她也顾不上回答。直到小羊全部入栏后,她干脆一头扑到草地上,脸埋在青草里尽情大笑起来。好半天我们才搞清怎么回事。

原来她想起我们刚到冬库尔第一天的情景。当时也是在赶羊,但斯马胡力打架去了,就我们三个女的,困难重重。因为是第一次在冬库尔赶羊入栏,羊羔不熟悉新圈栏。加之当时天色暗了,它们看不清周围形势,一个个紧紧盯着自己的妈妈不放,死活不肯进栏。好不容易赶进去了几只,孤零零待在暗处,一瞅到机会又不顾一切冲出去,死活要和大部队一搭儿。我们紧张极了,要知道天色越暗,越难入栏。不入栏的话,第二天天不亮大羊就带着小羊跑完了。

卡西尤其焦躁,不停冲我瞎指挥,用汉语大喊:“赶!李娟!不!不赶!李娟!这边的赶!不!不这边的赶!赶!不的赶!……”弄得我一头雾水。

结果我还没生气,她倒气得不得了,越发凶巴巴地冲我乱七八糟地囔囔。实在令人恼火,又深感挫败。

那晚好不容易才把一部分羊羔入了栏。当时大家一心惦记着还在外面打架的斯马胡力,顾不上想别的。

直到今天,等全部整理工作都结束了,大家完全放松下来,妈妈才想起了这事。晚饭的时候,她津津有味地给斯马胡力模仿道:“李娟!这边!李娟!那边!李娟!赶!李娟!不的赶!……”大家一直笑到吃过晚饭钻进被窝了还停不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卡西就向我请教汉语的“前”“后”“左”“右”该怎么说。

生活一安定下来,时间也慢了下来。我和卡西又开始互相学习语言。之前这种学习中止了十来天。在塔门尔图春牧场住的时间短,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情形。临时的生活让人多少有些定不下心来。到了冬库尔没几天,我们各自的本子都记满了四五页新内容,并时不时互相提问。

我的圆珠笔是“爱好”牌的。卡西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但两个字放在一起就不能明白了。我绞尽脑汁解释了半天,又举了一堆例子:我的爱好是写字,妈妈的爱好是唱歌,斯马胡力的爱好是放羊,卡西的爱好是睡觉……她开始还听得高高兴兴,听到最后一句时顿时大怒,扑上来打我,硬要我改成:卡西的爱好是做饭。

我问卡西:ber-sigun是“后天”的意思吗?她一边揉面粉一边回答“是”。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又故意问:baoer-sake也是“后天”的意思吗?她面不改色,仍说“是”……豁切!baoer-sake明明是油饼!太不负责了!顿时想到之前请教时,也不知被骗了多少次……欺负人!然而再想想,自己也不是没骗过她,便恨恨地扯平了。

在一年四季的不同牧场上,最热闹的地方怕是只有冬库尔了。较近的邻居就有四家。沿着河谷往深处去,两翼延伸的每一条山沟里都扎有毡房。而且一天天过去,搬来的人家越来越多。妈妈一闲下来,就会包点糖果,拎上纺锤出去串门。如果哪一天她突然换上好一些的那件长外套和干净裙子,我就知道她要去拜访远一些的邻居了。果然,她打开上了锁的箱子,翻出一块闪闪发光的布料,展开看了又看,找出剪刀毫不犹豫地咔嚓咔嚓剪下一大截,裹些糖果、馕块叠起来放进肩包里,挎着出门了。我看着她下了山,沿着溪水往上游走去。远处的岔路口处,莎里帕罕妈妈正等待着,肩上也挎了一个大包……看着看着,顿感寂寞。

其实我们三个和妈妈一样,一到闲下来的时分,又没有客人的话,就一个接一个出门去也。

如果家里的人都走空了,最后一个离家的人会把门“锁”上——用一截绳子把门轻轻挽一下。与其说是锁门,不如说只是为了告诉来者:主人不在。

不止我们天天串门,我们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每天至少来一拨。大多是附近的姑娘小伙儿,来了无非喝茶、听歌、聊天。聊着聊着,渐渐无语。时间还早,外面的牛羊还没吃饱。于是大家推开茶碗向后一倒——睡觉。

和邻居们相比,我们的毡房小多了,而且随意多了。花毡下什么也没垫,睡觉总是很硌。有一天晚上硌得实在辗转难眠,早起掀起毡子一看,在我腰背下的位置上正好抵着一块大石头。试着踹两脚,纹丝不动,看来只是冰山一角,挪不得。真倒霉啊!怨怪之余,又掀开旁边的毡子,发现妈妈和卡西身下的石头更多……

而且毡房已经很旧了,一下雨,好几个地方都在漏。每到雨天,花毡潮潮的,地面泥泞。太阳出来时,除了天窗,破漏处也洒下点点光斑。当云朵在大风中飞快地移动时,毡房内的光线便忽明忽暗,满地的光斑也闪烁不停,如置身星空之中。

由于昼长夜短,早上四点多大家就得起来挤奶、赶羊。于是每到下午,劳动告一段落,大家都会和衣午休一场。但总是那么冷,总是阴沉沉的,再瞌睡也睡不踏实。醒来时总是晕乎乎的,脚都快冻掉了,肩背更是又酸又疼。

无论如何,夏牧场的日子还算惬意。尤其在刮大风的天气里,我用铁锨把火种从室外的火坑挪进毡房里的铁皮炉。呼啸风声中,火焰异常激动,热气腾腾。茶水刚刚结束,困意就席卷而来。而室外一阵风一阵雨的,有时是漫天的雾气,然后渐渐地,这雾气中直接下起了雨,接着是冰雹……睡醒后,风停雨住,天空中满是灿烂耀眼的崭新白云,云和云之间的天空破碎而湛蓝。这一切似乎出自我们睡眠的力量。

在夏牧场上,妈妈绣的新花毡也加快了生长速度,花毡上枝枝叶叶四面蔓延。黑色小牛不见了的消息令妈妈忧虑。那时,她绣出的一只羊角状花纹稍稍偏斜了一分。

卡西大部分时候心情愉快,总是唱着歌来去。她一直期盼着不久后的几场拖依(宴会),早早地开始准备那天要穿的衣服。偶尔,这姑娘也会因为劳动的辛苦而烦躁,不经意间流露出寂寞冷淡的神色。如果新借的磁带绞带了,并且被她越修越糟的时候,千万不能上前帮忙,甚至不能提任何建议。直到她扔了磁带出去赶牛的时候,我才赶紧捡起来修。等她再回来看到恢复原状的磁带,会惊异地叫出声来,再甜蜜地抱着我:“我爱你,李娟!”和半小时前那个家伙判若两人。

斯马胡力总是最辛苦的一个,总是冒着雨出去赶羊、找骆驼。但是,他又是全家人里睡觉时间最长的一个,因此得不到任何同情。不过斯马胡力从不对家人发脾气,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讨人喜欢。

我呢,整天捂着羽绒衣缩着脖子干活、散步、睡觉。

班班总在毡房向阳的墙根处,在饥饿之中深深地睡着。

山坡下,南面草地上,大羊和羊羔总是试图在那里会合。一有苗头,大家就扔了碗冲下山坡,打着呼哨,扔着石头,围追堵截老半天。但总有那么一两次,大家站在家门口,不为所动地看着它们撞合成一群。真奇怪,那时候明明才中午。

总之,生活又开始了,不明白的事情还是有那么多……

宁静的地震

每搬到一处新的驻地,我最关心的便是水源。早在来冬库尔之前,就听卡西说这里离水很近,而且既不是冰块也不是死水潭,便非常高兴。一到地方,刚卸了骆驼,我就跑去打水。果然,山脚下不远处有一条明亮清澈、活活泼泼的小溪流。

因那一处地势陡峭,水流几乎是跳跃着前行,石头缝里处处挂着小瀑布。卡西赞叹道:“自来水啊,我们的自来水!”

的确跟自来水一样方便,不用塑料瓢一下一下地舀水,直接把塑料壶嘴对准一股跃出石缝的水流,一会儿工夫就灌满了。但这样总会把手淋湿。本来就够冷了,再被冰冷刺骨的水一浇……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很满意。

河边深深的草丛里,星空般点缀着静谧甜美的橙黄色蒲公英,好像只有它们从来不曾理会过寒冷似的。

打水倒是方便了,可与之相应的是,从此得天天跑老远捡柴、背柴。每到那时,就由衷地怀念春牧场的牛粪。

冬库尔是丰盛的所在,满目青葱,草嫩汁多,水源充沛。牛到了这样的好地方,整天努力地吃啊,努力地喝啊,牛粪稀得不成形。加之山区气候寒冷潮湿,牛粪湿乎乎地摊在草地上,似乎永远也没有干的一天。连我头一天洗的袜子,晾到第二天晚上仍是潮的。

于是,在这里只能烧柴火了,得进森林把倒木和枯枝拖出来劈成块烧。

进了森林,四处都是倒木和重重叠叠的巨大枯枝。卡西一会儿指着一堆木头说:“这是被雷劈断的。”(为了让我明白“雷”是什么,嘴里还轰地大喊了一声)一会儿又指着另一堆说:“被冬天的雪压断的。”一会儿又说:“这个嘛,风吹断的。”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被雷劈的、被雪压的和被风吹的有什么明显区别,不都是乱蓬蓬堆作一摊吗?便疑心她蒙我。

虽然遍地是柴火,但并不是都能拿得回家。至于那些巨大的倒木,就算斯马胡力能套着骆驼拖回家,也未必能劈得开。

卡西将干燥些的、手臂粗细的枯枝拖至一处,折去零碎杂乱的细枝。再垫一块石头,把它们啪啪啪地统统踩折成一米左右的短截,一根一根垛得整整齐齐。全部垛好时,快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了。然后她用事先垫在柴枝下的两根一指粗的羊毛绳挽住柴垛,收紧,我们俩站在柴垛两边一人拽一截绳头拉啊拉啊,最后结结实实地扎两个结,再扛在背上背回家。

我不明白她折柴火时为什么折得那么短,长点儿的话不就可以多背一些吗?而且根据力学原理,也会省力多了。于是我自己的那一堆柴就折得长长的,每根都快两米长了,用绳子勒紧了也只有合抱粗。我非常得意,但背到背上起步走时才发现,还是卡西的做法英明啊!背这么长的柴火,在森林里根本走不动……一路上,不停地被经过的大树绊来绊去,动不动就给两棵树卡住了脱身不得,只好寻找间距超过两米的两棵树,盯准了再从中间经过,也不知绕了多少远路。再加上两边的柴火伸得过长,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好不容易走出森林,我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坡路上。别看木柴是干枯的,但比牛粪沉得多了去了。我们的腰被压得深深塌下,上半身已经和路面平行了。卡西边走边说:“骆驼一样!我们和骆驼一样!”

第二次再去森林背柴火时,就很熟练了。这回我一个人去。林子里安静得像是空气里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若隐若现的林中小径上生满苔藓,地上铺积的针叶厚实而有弹性,踩在上面忽闪忽闪。有时走着走着,会走到蚂蚁的路上。蚂蚁的路陷在落叶和苔藓间,大约一指宽,弯弯曲曲,浅色,一眼可辨。上面的蚂蚁穿梭往来,井然有序。这样的路附近一定有巨大的蚂蚁窝。果然,我找到了好几个一米多高的蚂蚁窝,小山一样在树荫下隆起,上面布满成千上万个洞口。蚂蚁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但从来也不会发生一只打算出洞的蚂蚁冷不丁把另一只准备进洞的撞个脚朝天这样的意外。

我看了没一会儿,腿上就爬满了蚂蚁,背的柴火上也爬了不少蚂蚁。我把这样的柴火背回家,会害得多少蚂蚁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啊。

我深深地弯着腰,背着柴火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也背负着一大团沉重的阴影,摇摇晃晃。似乎我的影子比我更不堪重荷。

经过森林下的山谷时,我靠着路边的大石头放下柴火,休息了一会儿。身边是一道又深又窄的沟,底端闪烁着细细的水流,沟底背阴处有厚厚的积雪。开始以为这条沟是被这股细水冲刷出来的,仔细一看,却是地震断裂的遗迹。两岸交错的石块和空穴有着清晰的曾经嵌合在一起的痕迹。看来是先有地震裂缝出现,后有水流从高处涌入的。这条两米多宽的深沟将碧绿完整的草地从中间破开,一直延伸到我们驻扎毡房的那座小山的山脚下。

这条山谷狭窄而空荡,但分布着曾经热热闹闹驻扎过好几顶毡房的圆形痕迹。那些圆形空地一看便知已经使用过多年,因为到现在都不曾长出草来。泥地平平整整,有的在东北角还立有旧而整齐的石板台架——那一处曾是厨房。有的在门口位置还打了三根木桩——那里曾用来支放巨大的敞口锅。而所有圆形遗址的西面一半都垫起了离地半尺高的台地——上面曾铺过绚丽的花毡,在无数个白昼无数次地展开过餐布,在无数个深夜栖停过全家人的深沉睡眠……如今却空剩这些深刻浓重的生活痕迹,面孔朝着天空,悲伤又安静。

穿过这条短短的山谷,绕过几块巨大的石块,爬上山,再走过一小片斜坡,就看到我们的毡房了。我们的毡房旧旧的,立在更旧的秃石坡上,像几百年前的事物一般庄严。离毡房不远处有好几块平平整整的大石块,上面晾满了卡西刚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除了“花花绿绿”这个印象外,还有一个印象就是“叽叽喳喳”。

回家一放下柴,妈妈就唤我喝茶。我问,为什么我们不住在旁边那片森林下的山谷里呢?那里不但漂亮,还有现成的毡房印迹。有一句话我不会用哈语表达,那就是“基础设施齐全”。那儿不但有现成的室内布局,附近的羊圈、牛圈、晒奶酪的架子也一应俱全。

而我们住的地方,虽然风景美,地势高,但毕竟是从未驻扎过毡房的石头山,要住好几年才能营造出深厚浓郁的生活氛围。

妈妈说,以前强蓬家和另外两家邻居就住在那里,但是后来地震了。为了说明“地震”是个什么东西,她身子左右乱晃,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还伸手握住餐布上的一块馕不停抖动。

我想,那里与这里不过一山之隔,那边地震的时候,这边难道就没事吗?

但是妈妈又说:“大大的石头掉了下去,木头也掉了下去……”

我明白了,两面都是陡峭的山,中间是狭小的谷地,地震时就会处于危险的境地。难怪那里成了完整的、令人叹息的废墟。这么说来,那条地震断裂带有着多么强烈的暗示啊。

搬家前来冬库尔的路上,在可可仙灵西北面两公里处,我看到过一座山头高耸着几块汉白玉般洁白晶莹的大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悬空架起。若非这么大的石头不可能人为搬动(一块至少有一幢房子那么大),真觉得应该是人造的景观才对。那就是地震的杰作。此后一路上,同样的情景又看到好几处。连起来的话,全在一条线上。多么壮观的矿脉!甚至有一处,整座山通体都是那种明亮的白色大石头。石头缝间积有土层的地方,会一小团一小团铺着碧绿的植被。

特殊的地质结构还令很多山的山脊处翻出了巨大的片状岩石。全是薄薄的石板,与地面垂直,一片一片,屏风一样笔直排列,直插云霄。像一条石板路上的石板全都立了起来,那个行走在上的巨人于是侧着身子继续走下去,沿山脊去向远方……这也是地震的作品。阿尔泰山脉是地球上最年轻的一道山脉。

来到冬库尔的第五天,我也遇上了一次地震。

那天干完活儿,我披件衣服躺在花毡上闭上眼睛,准备就着寂静的下午时光深深睡一觉呢,突然听到大地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地底有一辆重型卡车经过。那声音东来西去,伴随着地面的小幅度急剧震动。我立刻意识到地震了,爬起来仔细倾听了一会儿,世界又变得悄无声息。又走出去绕着毡房转一圈,四处静悄悄的,森林和群山静止不动,也没看到有什么人跑出房子满山谷大喊大叫,便回房子继续睡觉。

对了,大约是地震的先兆吧,那天天气突然热了起来。虽然早上还是冷得挣扎了半天才决定离开被窝,但头天夜里却没盖斯马胡力的外套。我平时睡觉的时候,只去掉外套和长裤,毛衣毛裤一件也不敢脱。尽管如此,还是觉得自己那床厚厚的羊毛被不够用,还得再压上斯马胡力沉重的羊皮大外套,压得整个人快翻不了身才觉得踏实。虽然已经快要六月,但山里的那种冷,根本就像被巨大的铁锤一锤一锤锻打过似的坚硬,冥顽不化。

总之,那天到了中午就更热了,捶酸奶时还出了一身汗。阳光暖融融的,忍不住换上了唯一的一件T恤——原本打算进城才穿的。当时心里还满意地想道:哎!总算是过了个夏天了!

牛奶的事

我们刚搬到冬库尔没几天,就来了一位牧业办公室的干部,给我们送来一台牛奶分离机。那人除了送机器,还收购驼毛。

既当干部又做生意,因此这人很能说几句汉语。没等我问,就主动向我介绍这台机器的功用:“主要用来生产干老鼠!”

我愣了一下:“干老鼠?”“对,干老鼠。”

我便闭了嘴。

好在很快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干酪素”。

这台机器只卖一百块钱。我非常纳闷,如此沉重、精密的铁家伙,卖废铁也不止一百块吧?

后来才知其中有政府的补助。这是政府为了提高牧民收入而推广的一项政策,让牧民以最高效率把牛奶制作成干酪素,然后再组织收购。这种福利性质的机器,一个牧业队只有三个名额。而我们所在的牧业队有两百多户人家呢,却分到了我家头上,运气真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谁家没有分离机呢?谁还像我家这样,还在用双手在查巴袋里捶黄油……

捶酸奶是非常累人的事。一捶就是好几个钟头,而且得一鼓作气地捶,中途一停,就前功尽弃。我捶过一次,快背过气儿去了。而妈妈捶了一辈子,似乎生命中所有的耐心和坚持都是从中磨砺而出。

总之,有了牛奶分离机,算是告别了一项沉重的体力劳动。开始我还蛮高兴的,没想到从此以后,摇分离机的活儿几乎全摊在了自己头上……谁叫我最闲呢。于是每天至少有两个小时不得停歇,摇啊摇啊,摇得我虎背熊腰,肱二头肌都鼓出来了。

自从搬进夏牧场,我的嘴唇也再不曾开裂过。不仅如此,也再没见过一坨干牛粪了。

在吉尔阿特,揪起袜子弹一下,就腾出一股厚厚的尘土。在冬库尔,从来不会发生这种事。

总之,山里湿润极了,满目新鲜多汁的青草。啃了大半年干草的牛羊如一头闯进了天堂,一个个只顾低头啃食,越走越远,若不是惦记着自己的孩子,简直都不想回家了。羊羔们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模样。牛奶的产量更是猛增,一早一晚加起来能挤四大桶。于是,制作各种奶制品成了夏牧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

以往制作的奶制品,无非各种胡尔图、黄油之类。在漫长的没有牛奶的冬天里,这些奶制品保留了牛奶的营养和美味,是生活的重要补充。到如今,牛羊满山,牛奶产量能绰绰有余地满足一年的需求,于是便开始获取额外的利益。

但我并不喜欢干酪素。

干酪素呈颗粒状,有些像粗盐,色泽洁白。在夏牧场上,几乎每家毡房门口或室内花毡上都铺的是,晾干了好拿去卖,一公斤二十元。我家的牛奶一个礼拜能出八九公斤干酪素,每隔十天斯马胡力就骑马去马吾列的商店卖一次。

我一边摇动机器手柄,一边看着稀奶油一线笔直地从机器中流出,源源不断。我说:“这个机器真厉害!”

妈妈连忙附和:“对,对。莎里帕罕家的机器就不好,奶油出得少。”

等奶油干干净净地从牛奶中分离出来,剩下的脱脂牛奶就用来制作干酪素。

我记得之前隐约听说这种东西会被卖到食品厂加工成其他食品,便问大家是不是这样。但大家异口同声说这个东西不能吃。“那用来干什么?”

卡西说:“做药。”

上次那个送机器的干部却说:“不太清楚。”

我抓一把成品放到鼻子下,想闻一闻,卡西连忙制止,严厉地说:“这个不好的!脏的!牛羊都不吃的!”

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卡西说干酪素“脏”。原来,在制作的最后阶段,需要往脱脂牛奶中放入一种添加剂。那是一种奇怪的药水,每次只加一点点,就能使一大锅雪白的牛奶迅速沉淀出颗粒来。

我拧开装药水的塑料壶壶盖,想闻闻味道,妈妈和卡西一起大呼着制止。卡西比画着解释这个东西有毒,还说牛羊吃了都会死。

其实拧开盖子的一瞬间,我已经闻到了一股非常呛鼻的气味,跟农药或杀虫剂似的。

等牛奶分离成水和沉淀物后,将其倒入布袋,沥去清水,再将剩下的糊状沉淀物悬挂小半天。渐渐瓷实些了,就连袋子一起放到大石头上,压上另一块大石头。一直压到第二天早上,水分挤去得差不多了,从袋子里取出来便是结实的一大坨。妈妈将它在一块铁丝网上反复擦搓,就搓出了细碎的颗粒。再晾晒一两天,干透后便可拿去出售了。

那个前来送机器的干部后来也上门收了一次干酪素,可价格压得有些低了,一公斤十八块。妈妈一个劲儿地恳求:“孩子,再加一块钱吧!行啦!再加一块钱……”那人丝毫不为所动。

付了钱,他把干酪素腾进自己带来的一只袋子里,拎着下山去了。妈妈站在门口目视他远去。干酪素到底被外面世界的人用来做什么呢?这经过我们而去的事物,这只知来处而不知去处的……妈妈会为之惘然吗?

每天摇分离机都会摇出一身大汗,权当做上肢运动吧。我摇分离机的时候,妈妈就把昨天沥干的干酪素搓碎,摊开晾晒。等所有的牛奶脱完脂,我细心地拆洗分离机的时候,妈妈在门口火坑上架起大锡锅,将脱脂牛奶加温,制作新的干酪素。每天莫不如此。分离机发出的嗡嗡声均匀而舒适,常常想就着这声音入眠……我每摇一会儿,就得换只手。摇到一半,开始捶腰。妈妈叹道:“真没用。”

比起以前的手工分离奶油,使用机器分离真是再轻松不过了。分离机把多少主妇从沉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啊。然而,它还是代替不了一切。它把牛奶中的奶油榨取得一干二净,如此生产出来的脱脂牛奶做成的胡尔图又酸又硬,也没什么香味,口感差多了。

我们制作自己食用的干酪时,仍以手工脱脂。牛奶在查巴袋里充分发酵后,妈妈把一个套着木头圆盘的长棍伸进袋口,用力地上下撞击黏糊糊的液体。脂肪与水分在成千上万遍的撞击下渐渐分离开来,一块一块的油脂浮在奶液表层。这时的酸奶更酸了,并且质地稀薄。捞出油脂后,剩下的脱脂奶倒入大锅煮啊煮啊,很久很久以后水中浮起了像干酪素似的颗粒。把它们箅出来,渐渐凝结为柔软的浆块。妈妈用一截毛线细心地切割,一块块捏成手掌心大小,又轻轻拍去每一块上的残屑,光洁地放入盆中,再端到架子上晒,晾干后就成了滋味无穷的胡尔图。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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