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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7: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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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蕾秋·乔伊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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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一个人的朝圣试读:

作者蕾秋·乔伊斯写给中国读者的一封信

哈罗德的中国读者:

英格兰迎来又一个春天。不知道中国怎么样。《一个人的朝圣》出版已有三年。我五年前开始动笔写它。小时候,我就梦想成为一名作家,但当这本书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时,真正打动我的却是我与读者之间产生的独特关系。我不是指评论家或者已经在出版行业的人。我指的是在旅途中、图书馆、书店以及书展上遇见的人,那些因为怕被挑出来,甚至不想问问题的人。那些安静地走上前来问我能和你说句话吗的人。

他们直接叫我的名字。你好吗,蕾秋?他们拉住我的手。他们说,真好,终于见到你了。有一个女人,她送给我哈罗德·弗莱的鞋子形状的蛋糕,淋了奶油糖衣。还有个男人问我是不是和他所有的四任前妻聊过,因为他以为我写的就是他的人生故事,一字不差。其他人有哭了的,感谢我的理解,却没有解释我到底理解了什么。一个年轻女人拉住我的手半个小时之久,跟我讲她自己的朝圣,包括她背着我的书用十八个月的时间走遍欧洲。我看过他们所爱之人与逝去亲人的照片。我给一个死于癌症的小女孩签过名,她母亲仍然为她保留一面书柜,因为女儿最喜欢阅读。最近,我遇到的一个女人,给我看一张她二十岁孙女的腿的照片。她的皮肤上,文的是我最新小说里的一句话:天空一直都在。是云来了又去。

所以这就是我学到的:当有另一人阅读时,一本书就活过来了。在那之前,它只是词句。而且人们需要书。我是说,我们真的需要书。书能帮我们理解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它们提出问题。它们提供另一种选择。它们和我们碰面,在私密的家中,或者在我们去上班的路上,等在学校大门口或坐在公园里时。它们对我们说,不,你不是独自一人。因为你的那种感觉,我也感觉得到。直到我出版了自己的作品,才有这种领悟。但现在我能知道这件事,又是何其幸运。

所以此时此刻,我们在另一个英国之春的伊始。冬日非常漫长。云朵已经移开,露出小片蓝天,荷叶边的花瓣点饰花丛,树梢有了叶子。

很奇妙,想起哈罗德·弗莱,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从我脑中的某处跃然纸上,然后又走进书中。很奇妙,想到他在没有我的陪伴下完成的所有冒险。那些他遇见而我不曾知道的人。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再次碰到他。或许他会跟我聊起中国。聊起春天。

尽管我不会再去写了。

这一次我只会聆听。 YI GE REN DE CHAO SHENG1 哈罗德与信

那封改变了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四月中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哈罗德·弗莱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坐在饭桌前。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草坪正中间杵着莫琳的可升降晾衣架,一小片绿被邻居的木栅栏紧紧围起来。“哈罗德!”莫琳大声叫道,压过了吸尘器的声音,“信!”

哈罗德也想出去走走,但是现在出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修修草坪,而他昨天才刚剪过。吸尘器突然安静下来,一会儿工夫,莫琳拿着一封信气鼓鼓地走进了厨房,坐到哈罗德对面。

莫琳一头银发,身材苗条,走起路来轻快利索。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哈罗德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逗她发笑,看着身材匀称的她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给你的。”莫琳说。等她将信放到桌上轻轻一推,信滑到哈罗德肘边停下,他才反应过来。两人都盯着那信封。信封是粉色的。“是贝里克郡的邮戳。”

在贝里克郡,他并不认识谁。他在各地都不认识几个人。“可能弄错了吧?”“我觉得不是。邮戳总不会盖错吧。”她从面包架上拿起一片吐司——莫琳喜欢吃放凉以后又松又脆的吐司。

哈罗德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神秘的信封。不是浴室套装常用的那种粉色,也不是配套毛巾和马桶垫圈的粉色,它们常常过于明艳,让哈罗德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这个信封的粉色雅致柔和,就像土耳其软糖一样。信封上的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一个个潦草而笨拙的字母挤在一起,仿佛是哪个孩子在慌忙中匆匆写下的。“哈姆斯南部,金斯布里奇村,福斯桥路,H.弗莱先生收”。他辨识不出这是谁的字迹。“谁啊?”莫琳边说边递过一把拆信刀。他把刀子插进信封,一下划开。“小心点。”莫琳提醒道。

哈罗德把信拿出来,感觉到莫琳一直在盯着他。他扶了扶老花镜。信是打印的,地址是一个他从没听过的地方:圣伯纳丁临终关怀疗养院。“亲爱的哈罗德:这封信也许会让你小吃一惊。”他的目光一下跳到信的末尾。“谁啊?”莫琳又一次问道。“天啊!是奎妮·轩尼斯。”

莫琳挑起一小块黄油,在吐司上抹匀:“奎妮什么?”“她在酿酒厂做过,好多年前了。你不记得了吗?”

莫琳耸耸肩:“我记这个做什么,干吗要记住那么多年前的人。递一下果酱好吗?”“她是财务部的,做得可好了。”“那是橘子酱,哈罗德。果酱是红色的。拿之前用眼睛看一下,这样你就不会老拿错东西了。”

哈罗德静静地把她要的瓶子递给她,又读起信来。果然写得流畅又整洁,和信封上的鬼画符一点都不像。他一时间笑了,忆起奎妮总是这个样子的,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叫人无可挑剔。“她还记得你呢,向你问好。”

莫琳抿抿嘴:“收音机里有个小伙子说法国人觊觎我们的面包。法国的不够分了,他们就来这儿把我们的都买光。那人说我们到夏天就可能供不应求了。”她停了一下,“哈罗德,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哈罗德一言不发。突然他站起来,嘴微微张着,脸色苍白。到他终于能说出话来,声音却微弱而遥远:“她……得了癌症。她是写信来告别的。”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到处摸索着,终于猛地从裤袋里抽出一条手帕,重重一擤鼻子,“我……唔,天啊!”眼里盈满了泪水。

一片安静。或许过了几分钟。莫琳咽了一下口水,打破了沉默,“我真抱歉。”她说。

他轻轻动了一下,想抬起头来给她一点回应,却没有力气。“今天天气不错,”她又说,“不如把露台的椅子搬出来坐坐?”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莫琳默默把脏盘子收拾好,回到厅里。不一会儿,吸尘器又轰轰地响起来。

哈罗德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好像哪怕动一下四肢,甚至只是牵动一丝肌肉,他努力压抑着的复杂情绪都会喷薄而出。怎么这样就过了二十年,连一个字都没有写给过奎妮?她的形象渐渐浮现在眼前,一个娇小的黑发女人。多年前曾和他一起工作过。她应该有……多大了?六十?还得了癌症,在贝里克郡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真不可思议,他想。全世界那么多地方,偏偏是在贝里克——虽然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么北的地方。他望向窗外的花园,看到一个塑料袋挂在月桂篱上,在风中上下翻飞,却无法挣脱,获得自由。他把奎妮的信装进口袋,轻轻按了两下,确认放稳妥了,才站起来。

莫琳轻轻掩上戴维的房门,站了一会儿,感受着他的气息。她拉开每晚都会为他合上的蓝色窗帘,看垂到窗台的帘子边缘有没有沾上灰尘;然后细细擦拭他在银色相框里的剑桥留影,还有旁边的黑白婴儿照。房间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她在等戴维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她心里,会有一部分永远这么等着。男人不会明白身为人母是什么感觉,那种因为爱得太深而带来的痛,即使孩子已经离开也不会消散。她又想到楼下的哈罗德,还有那封粉色的信,心想要是能和戴维聊聊就好了。她悄悄离开了戴维的房间,就像进去时一样。

哈罗德·弗莱从梳妆台抽屉里翻出几页信纸和莫琳的圆珠笔。该对一个罹患癌症即将离世的女人说些什么?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遗憾,但“深表同情”几个字感觉怎么都不对,店铺里的那些卡片上才会写些这样的祝福语,而且也太正式了,显得他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试着下笔:“亲爱的轩尼斯小姐:真诚希望你的身体早日康复。”停下来想想,太拘谨了,况且也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于是把纸揉成一团丢掉,重新开始。他从来都不太会表达自己。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了,实在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就算他有这个能力,向一个二十年没联系的昔日好友倾诉这些,好像也不太恰当。如果换过来是他病了,奎妮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做。要是他对自己也那么有信心就好了。“哈罗德?”莫琳吓了他一跳。他以为她还在楼上擦擦洗洗,或者和戴维说话。她把金盏花拿了出来。“我在给奎妮回信。”“回信?”她总是爱重复他的话。“对。你要不要也署个名?”“不用了吧。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写信感觉有点怪怪的。”

不要再为说辞患得患失了,简简单单地把心里的话写出来就好。“亲爱的奎妮:谢谢你的来信。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很抱歉。祝好,你的哈罗德(弗莱)。”有点无力,但也只能写成这样了。他迅速装好信,封上信封,把圣伯纳丁临终关怀疗养院的地址抄上去。“我去一趟邮局,很快回来。”

已经过了十一点。哈罗德从挂衣钩上取下防水外套——莫琳喜欢他把衣服挂在那里,打开门,一股温暖、微咸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刚抬起脚,妻子就叫住了他。“会去很久吗?”“到街尾就回来。”

她依然抬头看着他,用她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纤细的下巴微微抬起。他真希望自己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但偏偏事与愿违;至少没有什么话能改变目前这种状况。他渴望能像旧时那样触碰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好歇息一下。但现在太迟了。“待会儿见,莫琳。”他小心地把门关上,以免发出太大的响声。

福斯桥路位于金斯布里奇的一座小山上,是房地产经纪口中居高临下的好地段,有绵延的乡村景观可供欣赏,只是家家户户的花园都颤巍巍地向低处的马路倾斜,园里的植物都保命似的紧紧缠绕着竹栅栏。哈罗德大步走下水泥陡坡,速度有点快了,他留意到有五朵新开的蒲公英。也许下午他还会把那张《西部大赶集》翻出来听听呢。那就了不起了。

住在隔壁的雷克斯看到他,朝他挥挥手走过来,在篱笆边停下。雷克斯并不高,头和脚都小小的,中间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有时,哈罗德担心,如果他跌倒,就会像个水桶一样骨碌碌滚到山下,停都停不下来。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六个月前去世了,大约就在哈罗德退休那阵子。自此以后雷克斯就老爱向别人诉说生活有多艰难,一开口就没完没了。“至少你可以听一听呀。”莫琳说。只是哈罗德弄不清她的这个“你”到底是泛泛地指所有人,还是就针对他一个。“出来逛逛?”雷克斯问。

哈罗德试着摆出一副“我现在没时间”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嘿,老朋友,有没有什么要寄的?”“没人会写信给我。伊丽莎白走了以后,信箱里就只剩传单了。”

雷克斯凝视着半空,哈罗德马上意识到这段对话在往某个方向发展了。他抬眼瞥一下天,几缕云飘在高远的空中。“天气真好。”“是啊。”雷克斯应道。一阵沉默。他重重叹一口气,“伊丽莎白最喜欢阳光了。”又静了下来。“今天很适合除草啊,老友。”“是啊。哈罗德,你会把割下来的草制成肥料,还是盖在植物上护根?”“护根的话会粘在鞋底,莫琳可不喜欢我把杂草带进屋里。”哈罗德低头看看脚上的帆船鞋,奇怪为什么人们根本没有出海的打算,却还要穿着它们。“嗯,我该走了。得在中午邮差收信前赶过去。”他挥挥手中的信封,转身走开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哈罗德为比预期中早看见邮筒感到失望。他还特地绕了点路,但邮筒已经在那里了,在福斯桥路的转角等着他。哈罗德将给奎妮的信举到投信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走来的路。

座座独立的房子刷成了黄色、蓝色、橙红色,都被岁月洗刷得有点斑驳了。有些房子还保留着五十年代的尖顶,一根根装饰用的梁木围成半个太阳的形状;有几栋盖有嵌着石板的小阁楼;还有一间完全按照瑞士风格的小木屋作了改装。哈罗德和莫琳四十五年前刚结婚就搬到这里来了,光是房子的订金就花光了哈罗德所有的积蓄,连买窗帘和家具的钱都没有了。他们比较内敛,这些年来邻居们来来去去,只有哈罗德和莫琳一直留在这里。家门前曾经有过一小片蔬菜田,还有个别致的小池塘。一到夏天,莫琳就会亲手制作印度风味的酸辣酱,戴维还在池塘里养过小金鱼。屋子后面曾经有个棚舍,挂着各种园艺工具,还有一卷卷麻线、绳索,里面总弥漫着一股肥料的味道。但这一切早就成了过去。就连戴维的学校——就在他的小房间旁边——都已被铲平,变成了五十间红色、蓝色、黄色的房子,房前的街灯也改成了乔治王朝时代的风格。但这四十五年里,哈罗德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想到了写给奎妮的信,为那几行软弱无力的字感到羞愧。他想象自己回到家里,听着莫琳叫戴维的声音;除了奎妮即将在贝里克郡离开这个世界,他的生活将一成不变。哈罗德突然间不能自持,信明明已经放到黑幽幽的投信口,却怎么也投不进去——他没法松手。

虽然身边没有什么人,他突然大声说了一句:“反正今天天气这么好。”既然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大可以逛一逛,走到下一个邮筒再说。趁自己还没有改变主意,他拐过了福斯桥路的路口。

这么冲动可不像哈罗德,他自己也知道。自退休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几乎每天都是一样的,只是裤带更紧了,头发掉得更多了。他睡得很差,有时整晚都睡不着。当另一个邮筒又比想象中更早出现在视线里时,他再次停下;仿佛一件什么事情开始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但自己已经在做了,而且停不下来。细密的汗珠在他额头上沁出,血管因为期待而不安分地跳动。如果他走到福尔街那个邮局的话,信肯定要第二天才能寄出了。

哈罗德继续沿着新住宅区走下去,温暖的阳光覆在他脑后、肩上。经过窗户的时候往里瞥一眼,有时是空的,有时恰好有人,一旦对上他们的眼神,哈罗德就有一种必须赶紧离开的感觉。有时他也会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比如一座瓷像,一个花瓶,甚至一个大号,都是人们用来阻隔外界污染,保护自己内心柔软的物件。他试着想象人们经过福斯桥路13号时会怎么想象他和莫琳的生活,随即意识到他们不会了解到太多,因为家里装着窗帘呢。他往码头方向走去,大腿上的肌肉开始一抽一抽。

潮退了,几艘小船错落着泊在坑坑洼洼的黑色河泥上,懒洋洋的,已经褪了色。哈罗德蹒跚着走到一张空着的长凳旁坐下,打开了奎妮的信。

她还记得。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而他却一成不变,任岁月蹉跎,好像她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他没有试着阻止她,也没有追上去,甚至没有道一声再见。又有眼泪盈上他的眼眶,模糊了天空与眼前马路的界限。迷茫中好像出现了一个年轻母亲和她孩子的剪影,他们手中握着雪糕筒,像举着火炬一样。她抱起孩子,放到椅子的另一头。“天气真好。”哈罗德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像一个正在哭的老人。她没有抬头,也没有附和,只是弯腰把孩子手上正在融化的雪糕舔了一下,不让雪糕滴下来。男孩看着他的母亲,两人离得那么近,动也不动,仿佛已经融为一体。

哈罗德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试过和戴维在码头边吃雪糕。应该是有的,即使他无法成功地在脑海中搜寻出这一段回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完:把信寄出去。

午休的上班族在古溪旅馆外面拿着啤酒嬉笑,哈罗德几乎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爬上福尔街陡峭的上坡路时,他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母亲,她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和孩子的世界里,忽略了其他所有人。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莫琳把两人的近况告诉戴维,是莫琳在所有信件、卡片的结尾处替他署下“爸爸”两个字,甚至连他老父亲去的疗养院也是莫琳找的。接着一个问题出现了——当哈罗德站在斑马线前按下行人按钮时——如果一直是她在做哈罗德该做的事,那么——“我是谁?”

他就这样走过了邮局,连停都没有停下。 YI GE REN DE CHAO SHENG2 哈罗德、加油站女孩与信仰的问题

哈罗德·弗莱几乎走完了整条福尔街。他走过那家倒闭了的沃尔沃斯零售店,一个坏老板开的肉店(“那人会打老婆的。”莫琳说),一个好人开的肉店(“是他老婆不要他,离家出走了。”),还有钟楼、废墟和《南哈姆斯公报》的办公楼,直到最后一家店铺。每走一步,哈罗德小腿上的肌肉都扯一下,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身后的河口在阳光下仿佛一块闪闪发光的锡片,远处河面上的小船已化成白色光点。哈罗德在旅行社前停下,假装浏览窗子上贴着的超值旅行计划,想趁路人不注意稍作休息。巴厘岛、那不勒斯、伊斯坦布尔、阿布扎比,他母亲曾经用最梦幻的语言给他描述过这些地方:那里的土地长满热带植物,那里的姑娘头上都戴着花……以至于他从小就对自己不了解的世界本能地充满了怀疑。和莫琳结婚后,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变多少,后来戴维又出生了,他们只是每年去伊斯特本同一个度假营待两周。哈罗德深深地呼吸几下,定一定神,继续往前走去。

店铺变成了民居,有些外墙是用粉灰色德文石铺的,有些是粉刷的,还有些贴着石板瓷砖。玉兰开得正好,一朵朵白色的星形点缀在叶子上,闪闪发亮,像假花一样。已经一点了,邮差肯定已把今天的信收走了。他打算买个小点心填饱肚子,然后找下一个邮筒。又过了一个交通灯,哈罗德往加油站走去,那里连房子都没有了,只剩下大片的空地。

有个小姑娘坐在柜台前打哈欠。她在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红色马甲,上面别着一只“很高兴为您服务”的襟章;头发油乎乎地挂在脑袋两边,露出两只耳朵;脸上有些痘印,肤色苍白,好像长时间关在室内没有见过阳光一样。刚开始他问有没有小点心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听懂。“哦!你是说汉堡?”她终于明白过来,吃力地挪到冰箱旁取出一个特大的芝士汉堡和薯条套餐,教他怎么用微波炉加热。“天哪,”哈罗德看着在微波炉里转动的汉堡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加油站还有卖正餐的。”

那女孩递过一个装着番茄酱和甜酱的碗,边擦手边问:“加油吗?”她有一双小孩子的手。“不用,不用,我只是路过。我是走路过来的。”“哦!”她说。“我要寄封信给一个老朋友。她得了癌症。”让他吃惊的是自己说出那个词前停了一下,声音也变低了,还下意识地开始摆弄手指。

女孩点了点头:“我阿姨也是。这病简直无处不在。”她将眼神投向店里的柜子上,好像它就藏在汽车协会地图和那些海龟牌上光蜡后面,“但你总要积极点。”

哈罗德停下握着汉堡的手,用纸巾擦擦嘴角:“积极点?”“你一定要有信念。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不能光靠吃药什么的。你一定要相信那个人能好起来。人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

哈罗德充满敬畏地看着这个女孩。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一团光中央,好像太阳转了一个方向,连她的发丝皮肤都明亮清晰起来。也许是他盯得太专注了,甚至还可能叹了一声,只见女孩耸耸肩,咬住了下嘴唇:“我是不是在说废话?”“老天,不是的,才不是呢。你的话很有意思。我恐怕从来没有弄明白过宗教这回事。”“我并不是说要……信教什么的。我的意思是,去接受一些你不了解的东西,去争取,去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简单的坚毅和笃定,更别说是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听她一说,好像这些都显而易见似的。“她后来好了,是吗?你那位阿姨?因为你的信念?”

女孩没有说话。她动一动嘴唇,嘴半张着停了片刻,又紧紧闭上。“有人吗?”一个穿细条纹套装的男人在柜台那边叫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在台面上轻轻敲打着手中的车钥匙。

女孩绕回柜台前,哈罗德紧紧跟了上去。条纹衫男人装模作样地看看表,手腕高高举到空中,指着表盘说:“我要在三十分钟内赶到埃克赛特。”“加油吗?”女孩回到堆着香烟和彩票的位置问道。哈罗德试着捕捉她的眼神,但她却没再看过来。她又成了刚才那个迟钝、空洞的人,好像两人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哈罗德把汉堡钱放下,往门口走去。信仰,她说的是这个词吧?这并不是一个平时常听到的词汇,但是很奇怪,他偏偏碰巧在这天早上读完奎妮的信之后听到了。即使他并不十分明白女孩说的信仰指什么,甚至不清楚他能相信几分,但这个词听起来感觉太对了。它在他脑子里萦绕回响,经久不散,让他不知所措。从六十五岁那年开始,他就对未来的困难做好了心理准备:关节会越来越僵硬,耳朵会越来越不灵敏,眼睛一吹风就会不停地流泪,胸腔还会忽然一阵刺痛,好像预示着什么不祥似的。但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又是什么呢,怎么这么有力,让他身体微微颤抖,双腿跃跃欲试?他转向A381街,发誓到下一个邮筒一定会停下来。

他已经快走出金斯布里奇了。马路渐渐变窄,成了一条小车道,最后干脆连人行道也没了。头顶绿树成荫,蓊郁的枝叶连成一条隧道,尖尖的新芽和云一样的花簇缠绕其中。他不止一次贴向旁边的山楂树,避开路过的汽车。有些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哈罗德猜他们一定是在上下班的路上,因为他们个个都表情凝滞,好像所有的喜悦都被榨干了。有些车里坐着母亲和孩子,看起来同样疲惫不堪。那些像莫琳和他一样的伴侣也是一副僵硬的疲态。哈罗德突然有一种朝他们挥手的冲动——他是喜欢和人交往的,他希望自己对他们有更深的了解,明白他们之所爱,之所失。但他终究没有抬手——走了那么久,他已经气喘吁吁了,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惊慌。

大海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面前是绵延的小山和达特姆尔高原的蓝色轮廓。高原那边呢?是布拉克山脉,然后是门迪普小丘、马尔文丘陵、奔宁山脉、约克郡谷、哲维山,再过去就是特威德河边的贝里克郡了。

然而在这里,就在马路对面,一个邮筒出现了。邮筒旁边有一个电话亭。哈罗德的旅程到头了。

他一步步向前挪着步子。刚才错过了那么多个邮筒,还有两辆邮车和一个骑着摩托的邮差。他想起了自己错过的其他东西——那些人,那些机会,那个不再愿意与他对话的儿子,还有被他辜负了的妻子。他想起了疗养院里的父亲,想起母亲放在门边的行李。现在还有一个二十年前就已经证明了自己一片真挚的朋友。这是注定的吗?难道他必须放弃这些东西,仿佛它们真的无足轻重?这个无可奈何的发现重重地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一封信太不够了,一定还要再做点什么。他蹒跚着回到路上,满面悲痛。伸手摸向袋子,才发现手机落在家里了。他心里一惊。

一辆小货车突然急刹车,险些没避开哈罗德。“找死呀!”司机嚷道。

哈罗德听若不闻,对邮筒也视而不见。他走进电话亭,把奎妮的信握在手里。

信封上有地址和电话号码,但他的手指颤得如此厉害,几乎连数字都输不进去。在等待的空当,电话亭里的空气变得凝结滞重,一滴汗从他肩胛骨间滑落。

响了十来下后,话筒那头终于响起哐啷一声,传来一个口音浓重的声音:“下午好。圣伯纳丁疗养院。”“我想找一位病人,名叫奎妮·轩尼斯。”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

哈罗德加了一句:“是急事。我想知道她怎样了。”

接电话的女人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哈罗德的背脊突然升起一缕寒意。太晚了,奎妮死了。他紧紧咬住自己的手。

那个声音说:“恐怕轩尼斯小姐正在睡觉。我可以帮您传个口信吗?”

小朵的云在地上投下影子,走得飞快。远山的光影一片雾蒙蒙,不是因为薄暮,而是因为山前蔓延的大片空地。他思量着现在的情景:奎妮远在英格兰的那一头小睡,而他站在这一头的小电话亭里,两人之间隔着他毫不了解、只能想象的千山万水:道路、农田、森林、河流、旷野、荒原、高峰、深谷,还有数不清的人。他要去认识它们,穿过它们——没有深思熟虑,也无须理智思考,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决定了。哈罗德不禁为这种简单笑了。“请告诉她,哈罗德·弗莱正在来看她的路上。她只要等着就好。因为我会来救她,知道吗?我会走过去,而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听清楚了吗?”

那个声音回了一声:“是。还有其他事情吗?比如说,你知道每天的探访时间吗?你知道停车场的规定吗?”

哈罗德重复道:“我不开车。我要她活下来。”“不好意思。您说车子怎么了?”“我会走路过来。从南德文郡一路走到贝里克郡。”

那个声音不耐烦地一叹:“这条路可不好开啊。您在干什么?”“我走路过去!”哈罗德大声叫道。“哦,”那声音慢条斯理地回应,好像她正在用笔记下来似的,“走路过来。我会告诉她的。还有什么吗?”“我现在马上出发。只要我一天还在走,她一天就要活着。请告诉她这次我不会让她失望。”

哈罗德挂上电话走出亭子,一颗心跳得如此之快,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用颤抖的手将给奎妮的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抵在电话亭的玻璃墙上匆匆加了一句“等我。H.”就把信寄出去了。

哈罗德凝视着眼前的长街,还有远处达特姆尔公园那阴森森的围墙,又看了看脚上的帆船鞋。他在心里问自己:天啊,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头顶的海鸥拍拍翅膀,叫了一声。 YI GE REN DE CHAO SHENG3 莫琳与电话

大晴天最好的地方就是让灰尘无所遁形,晾出来的衣服也干得快,几乎比干衣机更省时间。莫琳又喷又擦又漂又洗,将桌面上所有的污渍细菌都消灭干净了。床单已经洗好晾干,重新铺到她自己和哈罗德的床上。哈罗德不在家让她松了一口气,从六个月前他退休时起,哈罗德就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了,她突然又有点焦虑,没了耐心。拨通哈罗德的电话,却听到楼上传来熟悉的马林巴琴铃声。她听着电话里紧张支吾的录音:“这里是哈罗德·弗莱的语音信箱。非常不好意思,但是他——他不在。”中间停顿那会儿特别长,好像他真是在环视四周寻找自己似的。

已经过五点了。他从来不会这样。连那些寻常的声音——厅里挂钟的嘀嗒、冰箱的轰鸣,都比平时大声。他去哪儿了?

莫琳试着用《电讯报》上的填字谜游戏分散注意力,却发现哈罗德已经把简单的都做完了。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哈罗德躺在路上,张着嘴。终于发生了。总有些人心脏病发作后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又或者她最担心的事情成了现实,他果然遗传了他父亲的老年痴呆?老人家没活到六十就去了。莫琳一路小跑把车钥匙和开车的鞋子找了出来。

这时她又突然想到,哈罗德兴许是在和雷克斯聊天。他们或许是在讨论怎么除草,天气可好。真荒唐。她在前门换回鞋子,将车钥匙挂回原位。

莫琳轻轻走进那间多年来据说是最好的房间,但她每次进去都觉得要披一件羊毛开衫才够暖。曾经这里放着一张红布餐桌和四把软垫椅子,他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吃饭,还会小酌一杯。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桌子早就没了,书架上塞满了没人看的相册。“你在哪儿?”她喃喃地说道。窗前纱帘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滤掉了外界的颜色和质地。她喜欢这样。夕阳开始西沉,街灯很快就会亮了。

电话响起,莫琳冲到走廊拿起电话:“哈罗德?”

一段长长的沉默。“莫琳,我是隔壁的雷克斯。”

她无助地看看周围。刚才冲过来的时候好像踩到了什么尖东西,一定是哈罗德又乱丢东西了。“没事吧,雷克斯?是不是又没有牛奶了?”“哈罗德回家了吗?”“哈罗德?”莫琳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升高了。如果不是和雷克斯在一起,那他去哪儿了?“当然,他已经回来了。”她的声音和平时一点都不像,压得扁扁的,好像很尊贵的样子,听起来就像她妈妈一样。“我只是有点担心,因为没看到他回来。他说要去寄一封信。”

她的脑中闪过一幅幅可怕的画面:救护车,警察,她握着哈罗德了无生气的手。不知道这算不算傻,她的脑子像在排练一样,想象着最可怕的情况,好让自己届时不那么震惊。她又重复了一遍“哈罗德已经到家了”,不等雷克斯回答就挂了电话。之后她马上就后悔了,雷克斯已经七十四岁了,又孤零零的,他不过是一番好意。她刚想拨回去,手中的电话就响了。莫琳重新找回那个镇静的声音,对话筒说了一句:“雷克斯,晚上好。”“是我。”

莫琳原本镇静的声音一下子升到天上去:“哈罗德?你到哪里去了?”“我在B3196国道上,就在洛迪斯韦那家酒吧外面。”听起来他居然心情还不错。

从他们家门口到洛迪斯韦几乎有五英里远。这么说他不是心脏病发作,也不是倒在半路上忘了自己是谁。莫琳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升起一股更盛的怒意。但很快一种新的恐惧笼住了她:“你没有喝酒吧?”“就喝了杯柠檬水,感觉好极了。好多年没这么痛快过了。我还碰到个卖卫星天线的家伙,人挺好的。”他停了一停,好像要宣布什么重要新闻一样,“莫琳,我承诺自己要去贝里克了。走路过去。”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走路?去特威德河那个贝里克郡?你?”

他好像觉得这很好笑,语无伦次地说:“是啊!是啊!”

莫琳吞了一下口水,觉得双脚发软,连话都说不出来:“让我先弄清楚。你走路过去,是为了看奎妮·轩尼斯?”“我会走路过去,她会活下来。我会治好她的癌症。”

她的腿又软了一软,不得不伸出手去扶着墙壁:“我不这么认为。你不可能治好别人的癌症,哈罗德,除非你是个医生。而且你连切个面包都会弄得一团糟。真是太荒谬了。”

哈罗德又笑了,好像她说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我在加油站遇到一个小姑娘,是她启发了我。她坚信自己可以救回她阿姨,她阿姨果然就好了。她还教我怎么加热汉堡,里面还有小黄瓜呢。”

他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莫琳慌了,开始冒汗:“哈罗德,你已经六十五岁了,平时走得最远也就是取取车而已。而且别忘了,你今天连手机都忘了带。”他试着反驳,但她一口气说了下去:“况且你晚上睡哪儿呢?”“我不知道。”哈罗德笑不出来了,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一封信怎么够呢?拜托,莫琳,我真的要去。”

他是这样讨好,像孩子一样叫着她的名字,仿佛决定权在她手上。可是明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了,真过分。莫琳怒从心起,说:“去吧去吧!你想去就去吧!我看你到达特姆尔——”电话突然出现一串断断续续的杂音,她拿着话筒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仿佛抓着的是哈罗德似的。“哈罗德?你还在酒吧里面吗?”“不不,我在电话亭里。这里有股味道,我想可能有人——”电话到这里就断了。

莫琳摸索着到厅里,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来。那振聋发聩的沉默比他打来之前更甚,好像要吞噬周围的一切。挂钟不走了,冰箱不响了,花园里的鸟儿也不叫了。她脑子里只回响着“哈罗德、汉堡、走路”几个词;紧接着又多了一个名字:奎妮·轩尼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久埋的回忆,开始在她身体里簌簌发抖。

莫琳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琥珀色的灯光映入夜空。 YI GE REN DE CHAO SHENG4 哈罗德与客店旅人

哈罗德·弗莱是个高大的男人,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像是随时防备着前方会突然出现一道低梁,或是别人投偏了的纸飞机似的。他出生那天,母亲看着怀里的襁褓,完全不知所措。她还年轻,有一张樱桃小嘴,早早就嫁了人,那人战前是个好丈夫,参军回来后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是她当时最不需要的负担。哈罗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安身立命之道——保持低调,做个隐形人。他也和邻居的孩子们玩耍,至少是站在边上看着他们玩。读书时他努力融入背景,成了别人眼中不起眼的笨小孩。十六岁那年离家闯天下,他一直是一个人,直到有天晚上在舞厅里邂逅了莫琳,惊鸿一瞥,不可自拔。是酿酒厂把这对新婚夫妻带到了金斯布里奇。

他的工作是销售代表,一做就是四十五年,勤恳谦逊,独善其身,从来没盘算过升职加薪,独占鳌头。其他人或周游列国,或另谋高就,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些念头。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虽然行政部的一个小姑娘还是把销售部的人聚集起来说了几句话,但实在也没几个人和哈罗德熟稔的。有人不知从哪听说哈罗德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也没人知道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某个周五,他上完最后一天班就直接回家了,除了一本彩图大不列颠摩托旅游指南和一张买酒优惠券,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显示他在酿酒厂服务了一生。书被他放进了最好的房间,和其他没人愿意多看一眼的东西摆在一起。优惠券依然封在信封里——哈罗德是滴酒不沾的。

从睡梦中饿醒,哈罗德觉得床垫怪硬的,位置也不一样了。地毯上投下一道陌生的光。莫琳做了什么,怎么卧室的窗户到那头去了?什么时候换了小碎花的墙纸?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在洛迪斯韦以北的一个小旅店里。他要走路去贝里克郡,因为奎妮·轩尼斯不能死。

哈罗德自己也承认有些地方计划得不够周详。他没有走远路的鞋子,没有指南针,更没有地图和换洗的衣服,整件事考虑得最少的就是旅途本身。本来他就是走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别说细枝末节了,就连大致的计划都没有。德文郡的路他还知道一点,但出去之后呢?反正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他拍拍枕头,坐了起来。左肩感觉有点酸,但精神还不错,这些年来睡得最好的就是这一晚了,平日里午夜梦回看到的画面一幕都没有出现。床单的花纹和窗帘正好是一套,一旁的松木衣橱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底下放着他的帆船鞋。远一点的角落里有面镜子,镜子下面是洗手盆,还有一把蓝色天鹅绒面椅子,颜色都褪得差不多了,他的衬衫、领带、裤子叠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地放在上面。

不知怎么,哈罗德突然想起了儿时的家,母亲的裙子总是扔得到处都是。他瞥向窗外,想想点别的东西。奎妮知不知道他正在走路去看她?也许她现在正在想这件事呢。

给疗养院打完电话,他继续顺着B3196国道往前走。高高低低,兜兜转转,他只是跟着心里明确的方向,走过农田、房屋、树木,穿过埃文河上的小桥,不知道与多少车辆擦身而过。所有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只是他和贝里克郡之间的距离而已。每走一段时间,他就会停下来喘口气,擦擦汗,整整脚上的帆船鞋。到洛迪斯韦时他停下来想找口水喝,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卖卫星天线的人。小伙子听到哈罗德的大计划后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一个劲拍着他的后背让酒吧里所有人安静下来好好听一听;当哈罗德说出那最简单不过的计划(“我会一路往北走,一直走到贝里克郡为止”)时,小伙子大吼一声:“好样的,伙计!”就是这句话让哈罗德冲到电话亭里给莫琳打了电话。

他真希望莫琳也会这样对他说。“我不这么认为。”有时候他还没开口,莫琳就已经用这几个字把他的话硬生生给挡了回去。

和莫琳通话后,他的脚步变沉了。其实没法怪莫琳,但他仍然期望她的反应可以有所不同。走着走着,他来到一家小旅店门口,店前的棕榈树都被海风吹得朝同一个方向倾斜。哈罗德要了一间房。他早已习惯一个人睡,但住旅店毕竟是桩新鲜事,要知道在酿酒厂时每天天没黑就已经到家了。刚挨到枕头,哈罗德就沉沉地睡着了。

靠着柔软的床头板,他弯起左膝,握住脚踝,然后又伸直腿,尽量保持平衡。他戴上老花镜仔细查看左脚,脚趾柔软粉嫩,指甲边缘和中间的关节有点疼,脚跟上起了个水泡,也许是走路时磨的。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和长久疏于锻炼的身体,哈罗德还是颇为自豪的。他又在右脚上作了同样的实验,并细细检查了右脚的情况。“还不坏嘛。”他自语道。

贴几张胶布,好好吃一顿早餐,他就可以上路了。哈罗德想象着护士告诉奎妮他正在走路赶过来,她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她的脸好像就在他面前:漆黑的眼睛,小巧的嘴唇,乌黑的卷发,如此真切。他都纳闷自己怎么还在床上,必须到贝里克去。哈罗德一翻身,下床站起来。

只觉腿狠狠一抽,痛楚像电流一样穿过他整个右侧躯干。哈罗德试着抬起腿躺回床上,却痛得更厉害了。这种时候怎么办?伸直脚面?收紧脚趾?他蹒跚着爬下床,咬着牙从地毯这头跳到那头。莫琳是对的:他能挨到达特姆尔就算不错了。

靠着窗台,哈罗德凝视着楼下的马路。正是高峰期,向金斯布里奇方向的车流量明显增大了。他想着此时在福斯桥路13号弄早餐的妻子,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家一趟,既可以拿手机,又可以收拾一些行李,还可以上网查一下地图,订一些上路需要的物资。或许退休时送的那本旅游指南终于可以派上一些用场,但一开始计划就要花上许多时间考虑和等待,而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了。况且莫琳一定不会讳言他一直努力回避的现实。期待从她那儿得到协助和温情鼓励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此刻窗外的蓝天澄澈透明,仿佛一碰即碎,几缕白云缠绕其间,金色的阳光暖暖地洒向地面;沐浴其中的枝叶随微风摇晃,好像在鼓动他继续向前。

他知道如果现在回家,哪怕只是找出地图查看一下,就永远不可能成行。所以他洗漱一下,穿戴整齐,就循着早餐培根的香味出门了。

哈罗德在餐厅门外徘徊,希望里面空无一人。他和莫琳可以在一个房间内连续几个小时不说话,但她的存在就像一面墙一样,即使不看,你也知道她一直在那儿。终于他伸手握住门把——在酿酒厂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害怕面对一屋子陌生人,他真为自己汗颜。

一推开门,就有六道目光向他看过来。其中有一对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穿着节日盛装;两位坐姿端庄的中年女士,全身上下都是灰色;还有一个皱着眉头的生意人,手里举着一份报纸。剩下两张空桌子,一张在大厅正中间,另一张远远地挤在角落,旁边是一盆蕨类植物。哈罗德轻轻咳了一声。“早呀您哪——”他一开口,自己也不明白了:其实他一点爱尔兰血统也没有。那听起来更像他以前的老板纳比尔先生会说的话。其实纳比尔先生也没有爱尔兰血统,他只是喜欢开玩笑而已。

众人附和了一下就都埋首回到自己的事情里。哈罗德觉得这样站着实在是太突兀了,但没有人邀请就随便坐下又好像很粗鲁。

一个穿黑色衣裙的女孩冲过标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弹簧门进到大厅里。她有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像许多女人一样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高高吹起。莫琳从来不热衷于吹头发。她会小声埋怨“哪有时间做什么发型”,好像那是哈罗德的错似的。女孩把水煮蛋放到两位苗条女士的桌上,回头问道:“来一份全套早餐吗,弗莱先生?”

带着一阵羞愧,哈罗德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前一天晚上带他去房间的那个女孩,又疲倦又兴奋的他还告诉她自己要走路到贝里克去。他真希望她什么都忘了。他试着回答:“好的,谢谢。”但他连直视她都做不到,那句“好的,谢谢”也几乎轻不可闻。

她指指大厅正中,正是哈罗德不想坐的那张桌子。他一步步挪向那张桌子,突然意识到从下楼梯时就一直闻到的那股刺鼻气味正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他真想冲回房间再洗漱一次,但这样太没礼貌了,尤其眼下她已经请他坐下,而他也乖乖地坐好了。“要茶还是咖啡?”她问。“好的,谢谢。”“两样都要吗?”她非常耐心地说。现在他又多了一样东西要担忧:即使她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即使她已经不记得他昨晚说的话,她也可能觉得他已经很老了。“来一杯茶就好了。”哈罗德说。

她点点头,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弹簧门后,哈罗德终于松了一口气。餐厅又安静下来。他调整一下领带,然后把手放在大腿上。如果他不动,兴许这一切都会消失。

穿灰衣的两位女士开始谈论天气,但哈罗德并不确定她们是在对彼此还是对其他顾客说话。他不想表现得冷淡无理,但又怕她们觉得自己在偷听她们的对话,于是尽量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会儿研究桌上“请勿吸烟”的牌子,一会儿又读着墙上的标语“敬请各位顾客勿在餐厅接听电话”,心中奇怪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里的老板这么多忌讳。

侍应女孩再次出现,手里拿着茶壶和牛奶。他让她倒了杯茶。“这个天气,出行正好。”她说。

她果然记得。哈罗德呷一口茶,烫到了嘴。女孩在他身边忙忙碌碌。“您经常做这种事吗?”她问。

哈罗德注意到屋子里充满着一种令人紧张的沉默,放大了她的声音。他轻轻瞥一眼其他顾客,所有人都静止不动,连角落里的植物也好像凝住了气息。哈罗德摇了摇头,避免接触她的目光。“有趣的是,”她接着说下去,“我一直也很想这样试一试,但从来没有成功开始过。太多东西要做了,总是要先完成其他事情再说。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当然更容易,因为男人会更加一条筋。我没有冒犯到您吧,先生?”

哈罗德的脸烧得通红,仿佛灼伤了一样。他想安慰她说自己没有觉得被冒犯,但是又希望她不要再提起他的计划,她把这件事说得太大胆、太神秘了,周围每个人都在听着,猜测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从小他就害怕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从小他就习惯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生活,他甚至可以在母亲毫不察觉的情况下久久地观察母亲,看她涂口红,看她怔怔地盯着旅游杂志。

那女孩还不打算停下:“你是好样的。我真这么觉得。如果我们都不趁着现在偶尔疯狂一下,日子就没什么盼头了。”她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又回到那扇禁止闯入的弹簧门后面。

哈罗德又一次觉得自己无可奈何地成了焦点,连拿起茶杯都变成了一个刻意的动作,还咣当一声撞上了碟子,着实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那气味,如果有任何改变的话,只能是更难闻了。他责怪自己前一晚没有把袜子放到水龙头下冲一冲,如果是莫琳就一定会这样做。“那您这个神秘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突然问。他穿着一件短袖夏威夷衬衫,胸前、臂上都卷着浓黑的体毛。他大大咧咧地仰躺在椅子上,两条腿蹬着地面,椅子只留两条后腿着地,颤颤巍巍地晃着,正是莫琳最见不得戴维做的动作。那男人保持平衡的同时,还张开两手环着自己的妻儿。

现在哈罗德不得不作出解释了。如果他把这个计划说足够多次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渐渐变成能把这件事做成的人。“我要走路,”哈罗德回答,“走路去贝里克郡。”餐厅里所有的人再一次集体回头,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特威德河那个贝里克郡?”夏威夷衬衫男问,脸上浮起一个无声的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张了张嘴——并且环视大厅,好像在邀请其他人加入,“但那可是最北的地方,横跨整个英格兰呀。都要到苏格兰去了。一定有——多远呢——几乎有五百英里那么远吧?”

哈罗德完全不清楚。他还不敢去弄清楚这个问题。“是吧,”他说,“但如果要绕过M5号高速的话,可能还不止。”他伸手去拿茶杯,却举不起来。“您是说认真的吗?”衬衫男笑着问。“我是昨天开始走的。”“要走多久?”“恐怕我也不知道。”

衬衫男瞟了生意人一眼,两人目光相遇,嘴角同时翘起来,咧成一个笑脸。哈罗德情愿自己没有去注意,但偏偏又看到了。他们当然是对的。“这么说,这位先生是位徒步旅行者喽?”衬衫男的妻子突然说。她的卷发柔柔地抱着脸,看起来挺和善的。“亲爱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肯定一直有训练。现在好多人都这样,你看到处都有人慢跑。”

生意人折起报纸向前倾,等着哈罗德回应。哈罗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撒谎,但内心深处他明白不应该。“我不是什么徒步旅行者。这个决定有点突然。我是为了别人才这么做的,她得了癌症。”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外语。“你是说带宗教性质的徒步吗?”穿灰衣的女士终于开口了,“像朝圣一样?”她转头面向另一个灰衣女士。那女士轻轻唱了一句:“他就像武士一样英勇。”她的歌声高扬纯净,透着坚定,瘦削的脸也红润起来。哈罗德又一次犹豫起来,这是唱给她的女伴还是唱给所有人听的呢?不过反正打扰这歌声应该是不妥的。女士唱完后又沉默下来,脸上带着微笑。哈罗德也笑了,但这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知道您的计划吧?”夏威夷衬衫男突然问道。“我在电话里留了一个口讯,还寄了一封信。”“就这样?”“没有时间做别的了。”

生意人用他那讽刺的眼神盯着哈罗德,很明显已经把他看穿了。“你信佛吗?还是信别的什么?”衬衫男又问。

他妻子在椅子上动了一下,挂着笑脸,想悄悄叫丈夫别再说了。“我不是说信佛有什么不好,”他接着说,“我只是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他们干的事。你也见过他们在牛津街上走,他们一天到晚就是做这个。”“有两个年轻人是从印度赶来参加的,”没唱歌的灰衣女士说,“1968年的和平游行,他们聚集在四个有核力量的国家,呼吁他们的国家元首在按下红色按钮那一刻应该先停下来,喝杯茶,再三思一下。”她的同伴欢快地点头附和。“我们好像还从来没亲眼见过朝圣者呢。”那个友善的太太说。

厅里又热又闷,哈罗德真想透透气。他抚一抚领带,想坐得有风度一点,却觉得怎么都不对劲。“你就是太高了。”他的梅阿姨曾经这样说过他,好像长得高和水龙头漏水一样,是一件可以修理和矫正的事情。哈罗德真希望自己没有和这些顾客讨论他的计划,更希望他们刚才没提过宗教的话题。他并不反对别人信奉上帝,但对他来讲,宗教信仰就像是一个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面所有人都有一套相同的宗旨规则,唯独他没有。曾经他也有过需要信仰的时候,但宗教并没有帮到他什么。而现在,这两位好心的灰衣女士却在说什么佛教徒、世界和平,这其实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过是个退休老人,收到了一封信,为了一个愿望而上路,如此而已。

他开口了:“我和我朋友很久以前在一家酿酒厂工作,我的职责是确保那些小酒馆经营得当,她在财务部。有时候我们都要去酒馆办事,我就顺带捎她一程。”他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来了,“她曾经帮过我一个忙,现在她患了重病,我不能让她就这样死掉。我要帮她继续活下去。”

这番赤裸裸的坦白把他自己吓到了,好像脱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他低下头,餐厅又一次陷入沉默。既然提起了奎妮,哈罗德真想继续回味一下过往,但又实在没法忽略周围或好奇或怀疑的目光。终于那些零星的回忆片段逐渐消逝,一如奎妮多年前悄然退出他的生活。他还隐约记得自己站在奎妮空空的座位前,良久无法相信她已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哈罗德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饿了,他正打算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女侍应又风一般从厨房里蹿出来,手里端着一份满满的全套早餐。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吃不下太多,于是将培根片和香肠切成小小的碎块排成一排,藏在刀子和叉子下面(戴维从前也是这样做的),然后起身离开。

回到房间,哈罗德试着学莫琳把床单和被子铺得平平整整,就像要抹掉自己在这里躺过的痕迹。接着他到洗手盆那里将头发弄湿,拨到一边,又用手指将牙缝清干净。镜中人脸上可以找到不少他父亲的痕迹,除了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和同样微微突出的下唇,好像嘴里总是含着什么东西,还有那宽宽的,原来覆着刘海的额角。他凑近一点,试图找到一丝母亲的影子,但除了身高,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相似之处。

哈罗德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别说是朝圣者了,他平时连路都不多走几步,还能骗谁呢?他的成年,都是坐在小小的办公间里度过的,松弛的皮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想想自己和奎妮之间路途迢迢,又想起莫琳说的他走过的最远距离不过是从家门口到车里,还有夏威夷衬衫男的讪笑、生意人的怀疑。他们是对的。他对运动、对地图、对郊外,都一窍不通。他应该乖乖拿出零钱坐公车回家。哈罗德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感觉自己像是对一些还没有机会开始的东西道别了。他慢慢走下楼,留意着自己的脚步,鞋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

哈罗德正将钱包换到后面的裤袋里,餐厅门一下子打开,从里面走出刚才那个侍应,后面紧跟着那两位穿着灰衣、脸颊泛红的女士和生意人。“我们还担心您已经走了呢。”侍应理理自己的一头红发,轻轻喘着气。“我们想说,一路顺利!”唱歌的那位女士突然开口。“我真心希望您能成功。”她的朋友接着说。

生意人将一张名片硬塞进哈罗德的手心:“如果你经过赫克萨姆,记得来找我。”

他们都相信他。他们都看见了他的帆船鞋,听过了他说的话,却用心说服了理性,选择忽略一切证据,去期待一种比不言自明的现实更大、更疯狂,也更美好的可能性。哈罗德想到自己一刻钟前的犹豫,自愧不如。“你们太好了。”他轻轻呢喃,逐个握过他们的手,谢谢他们。那个小侍应还凑到他耳边,隔着空气轻轻亲了一下。

兴许哈罗德转身的一刻,生意人笑了一下,甚至做了个鬼脸,也可能餐厅里有人正忍着嗤嗤的笑声,但他都不介意了。他是如此感激,即使听到了,他也会和他们一起笑。“那我们就在赫克萨姆见啦。”他答应着,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外面的马路。

泛着银光的大海在身后铺展开来,眼前是通向贝里克郡的康庄大道与另一片海洋。旅途终于开始了,就从这一步开始,他的目的地历历在望。 YI GE REN DE CHAO SHENG5 哈罗德、酒保与没有孩子的女人

真是一个明媚的春日。空气甜而柔软,蓝天高而澄澈。哈罗德发誓他上次透过窗帘观察室外的时候,福斯桥路的乔木、树篱还像一堆暗沉沉的骨头和纺锤指向天际;但如今站在这里,他无论看向哪儿,那草地、那花园、那树、那篱笆,都散发着藏不住的生机。新发的枝叶蓊郁厚重,覆在树顶聚成一片华盖。一云云黄色连翘,一道道紫色南庭霁,都叫人惊诧不已。嫩绿的杨柳风中微摆,流光溢彩。第一批马铃薯芽冒出了头,矮矮的醋栗丛上挂满细小的苞蕾,就像莫琳戴过的耳环。充盈丰盛的新生命一下子把哈罗德弄得眼花缭乱。

旅店已抛在身后,零星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哈罗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渺小,孤零零一个人,连手机都没有带。如果不小心摔倒,如果有人袭击他,谁会听见他呼救?一声树枝的断裂声让他一惊,紧走几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树上一只差点失去平衡的白鸽,而心脏犹兀自急促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定下心来,才找回一丝把握。英格兰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那种自由自在,探求未知的感觉振奋人心,让他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但觉苍茫世界我独行,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让他回到小花园里除草去。

简直难以置信,他真的要走路去贝里克郡了。

树篱那头,草地延伸开去。一丛矮矮的灌木被长年累月的风吹得歪向一边,像一些男人的鸡冠头一样。哈罗德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他每天都要用发胶将这撮头发高高立起。

接下来就要往北,朝南布伦特方向进发,晚上也许随便找家小旅馆应付过去。然后沿着A38国道走到埃克赛特,不记得到底有多远了,但从前慢慢开车的话大概要开上一小时二十分钟。哈罗德继续顺着小道走,一旁的树篱又高又密,将小道弄得像战壕一样。身边的汽车呼啸而过,哈罗德惊讶地发现,原来不坐在车上才能意识到这些车跑得有多快。他脱掉身上的防水外套,叠起来拿在手里。

这段路他和奎妮开车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路旁的风景却还是一点都没记住。一定是脑子里塞满了那天的日程,总想着一定要准时到目的地,总以为前头最多不过又是一片绿地,靠着一座貌不惊人的山做背景。但真真正正地走过一遍后,他发现原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田埂间的土地高低起伏,被划分成一个个方块,周边围着高高低低的树篱。他忍不住驻足遥望,自觉惭愧:深深浅浅的绿,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变化,有些深得像黑色的天鹅绒,有些又浅得几乎成了黄色。远处,阳光捕捉到了一辆经过的汽车或是一扇窗户,因为有个亮点远远地穿过层叠的丘陵映入眼帘,如一道忽明忽灭的星光。从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些呢?几近苍白的不知名小花,带着一抹浅紫淡黄,簇拥在树篱脚下。不知道那些年,副驾驶座上的奎妮可曾透过窗口看到这一切。“车里闻着有股甜味,”莫琳有次深深嗅着车里的空气说道,“紫罗兰的香味。”从此哈罗德晚上开车回家总是开着窗户,解决了这个问题。

到了贝里克郡一定要买束花。他想象着自己大步流星走进疗养院,奎妮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边上,等着他出现;护理人员通通停下手上的工作注视他走过,所有病人会鼓掌甚至欢呼起来,因为他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而奎妮接过他手上的花时,一定会以她特有的方式安静地笑出来。

莫琳从前会在裙子扣眼里插一簇小花或一片秋天的黄叶,那时他们肯定才刚结婚。如果裙子没有纽扣,她就会将小花穿过头发,让花瓣落在秀发之间,几乎有点可笑。他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这个画面了。

一辆车突然减速停下来,逼得哈罗德把身体贴向了一旁的荨麻丛。车窗摇下来,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却看不清车上人的长相。“老爷爷,去看你的女朋友吗?”哈罗德竖起大拇指,等这群陌生人离开。被荨麻刺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一步又一步,继续走下去。当他接受了这种缓慢的前进,反而开始惊讶自己走了多远。视野尽头只是淡如水的一抹蓝,有屋子,有树,但有时天和地的边缘渐渐消融,仿佛相互渗入了对方,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经过两辆僵持着的货车,两个司机在争吵到底谁应该退后把路让出来。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呼唤食物,一想起自己没吃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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