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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7: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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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竭宝峰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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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彩飞扬的哲理美文

文彩飞扬的哲理美文试读:

前言

哲理,是感悟的参透,思想的火花,理念的凝聚,睿智的结晶。它纵贯古今,横亘中外,包容大千世界,穿透人生社会,寄寓于人生百态家长里短,闪现出思维领域的万千景观。人生在世,为了追求自身的幸福,实现人生的目的,在千里迢迢的生活之旅上,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认识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这些人和事的碰撞中,头脑中可能会有瞬间智慧的闪光,这些闪光往往就是哲理的体现。

高明的作者,善于抓住哲理闪光的瞬间,形诸笔墨,写就内涵丰厚、耐人寻味的美文。这类文章除了有独特的见解、优美的意境外,还有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文采。时常咏颂这类美文,不仅能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启迪和熏陶,还能使自己的思想受到洗礼和升华。

人的生命形态主要由许许多多细小的琐事组成,惊险奇特,英烈悲壮,可遇而不可求,是生活的非常态;平平凡凡,寻寻常常,随处皆是,也是生活的常态。那些注目寻常琐事,并在其中能感发出无尽趣味来的人,他的心境必不至枯涩,他的心泉必不至干涸,而一旦动笔写作便自然容易找到感觉,坠入境界,放任自由。对琐事不大放在心上的人,在平常生活中发现不了诗意的人,其人必定干枯无趣,其心必定顽劣粗糙,自然极难与笔墨有缘。

只有当你在生活中“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时候,你才能从平常的生活中感发出具有共鸣效应的整体情感,生发出启迪人智的哲理思考,也便有可能与写作结下一份良缘。应该说,绮语清词,嘉言华章是天地间早就有了的,它在随笔式的自由写作中最易被呈现出来,只是它需要凝神遐思,用心体味方能妙手偶得。

写作和其它种类的艺术一样,只是人的一种生命享受与精神自救。用一颗善良之心,真诚之心去贴近平常的生活,从中感悟人生的真谛,触摸时代的脉搏,寻觅真善美的所在,并忠实地将其诉诸笔端,这就是美文写作的秘境。

为了使广大读者领略哲理美文的神韵,我们特地编辑了这套《感悟青少年的哲理美文》,分为《点滴感动的哲理美文》《美好品味的哲理美文》《温馨享受的哲理美文》《启迪心灵的哲理美文》《文彩飞扬的哲理美文》《华美篇章的哲理美文》《高雅富丽的哲理美文》《激动人心的哲理美文》《自然清新的哲理美文》和《回味无穷的哲理美文》十册。本套丛书精选了鲁迅、许地山、冰心、林语堂、余秋雨、贾平凹,以及泰戈尔、歌德、蒙田、爱默生、惠特曼等数十位中外著名作家的作品,从多个侧面表现了哲理美文的神韵和风采。这些作品知识丰富,思想深刻,语言机智,寓意含蓄,是广大青年朋友阅读和珍藏的良好版本,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父亲的病

□鲁迅

大约十多年前罢,S城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凭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父亲!!!”“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十月七日。(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疲倦底母亲

□许地山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水,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底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支着头磕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底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罢,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又支着头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妈妈,听我唱歌罢。”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底,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底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鼾睡底。(原刊1922年8目《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我的母亲

□邹韬奋

说起我的母亲,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宁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时代的不同。现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开着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样地公开着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后的女子还大多数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们的姓名只有三个字,嫁后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个字。

在我年幼的时候,知道担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笔政的朱胡彬夏,在当时算是有革命性的“前进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里替她订的旧式婚姻,以致她的顽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枪打死她,但是她却仍在“胡”字上面加着一个“朱”字!近来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后仍只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减。这意义表示女子渐渐地有着她们自己的独立的地位,不是属于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亲的时代,不但不能学“朱胡彬夏”的用法,简直根本就好像没有名字!我说“好像”,因为那时的女子也未尝没有名字,但在实际上似乎就用不着。

像我的母亲,我听见她的娘家的人们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里的人们叫她做“十四少奶”,后来我的父亲做官,人们便叫做“太太”始终没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机会!我觉得这种情形也可以暗示妇女在封建社会里所处的地位。

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里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里死的,所以我们母子两人在实际上相聚的时候只有十一年零九个月。我在这篇文里对于母亲的零星追忆,只是这十一年里的前尘影事。

我现在所能记得的最初对于母亲的印象,大约在两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由梦里醒来,朦胧中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由垂着的帐门射进来的微微的灯光。在这微微的灯光里瞥见一个青年妇人拉开帐门,微笑着把我抱起来。她嘴里叫我什么,并对我说了什么,现在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把我负在她的背上,跑到一个灯光灿烂人影憧憧往来的大客厅里,走来走去“巡阅”着。大概是元宵吧,这大客厅里除有不少成人谈笑着外,有二三十个孩童提着各色各样的纸灯,里面燃着蜡烛,三五成群地跑着玩。我此时伏在母亲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张着眼看这个,望那个。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和祖父同住,过着“少爷”的生活;父亲有十来个弟兄,有好几个都结了婚,所以这大家族里看着这么多的孩子。母亲也做了这大家族里的一分子。她十五岁就出嫁,十六岁那年养我,这个时候才十七八岁。我由现在追想当时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松所见着的她的容态,还感觉到她的活泼的欢悦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见过的女子,我的母亲是最美的一个,就是当时伏在母亲背上的我,也能觉到在那个大客厅里许多妇女里面,没有一个及得到母亲的可爱。我现在想来,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时候,母亲看见许多孩子玩灯热闹,便想起了我,也许蹑手蹑脚到我床前看了好几次,见我醒了,便负我出去一饱眼福。这是我对母亲最初的感觉,虽则在当时的幼稚脑袋里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母爱。

后来祖父年老告退,父亲自己带着家眷在福州做候补官。我当时大概有了五六岁,比我小两岁的二弟已生了。家里除父亲

母亲

和这个小弟弟外,只有母亲由娘家带来的一个青年女仆,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听,但是当时父亲赤手空拳出来做官,家里一贫如洗。

我还记得,父亲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场”里“应酬”去了,家里没有米下锅;妹仔替我们到附近施米给穷人的一个大庙里去领“仓米”,要先在庙前人山人海里面拥挤着领到竹签,然后拿着竹签再从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带着粗布袋挤到里面去领米;母亲在家里横抱着哭涕着的二弟踱来踱去,我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着母亲,当时不知道这就是穷的景象,只诧异着母亲的脸何以那样苍白,她那样静寂无语地好像有着满腔无处诉的心事。妹仔和母亲非常亲热,她们竟好像母女,共患难,直到母亲病得将死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离开她,把孝女自居,寝食俱废地照顾着母亲。

母亲喜欢看小说,那些旧小说,她常常把所看的内容讲给妹仔听。她讲得媚媚动听,妹仔听着忽而笑容满面,忽而愁眉双销。章回的长篇小说一下讲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着母亲再看下去,看后再讲给她听。往往讲到孤女患难,或义妇含冤的凄惨的情形,她两人便都热泪盈眶,泪珠尽往颊上涌流着。那时的我立在旁边瞧着,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样无缘无故地挥泪痛哭一顿,和在上面看到穷的景象一样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现在想来,才感觉到母亲的情感的丰富,并觉得她的讲故事能那样地感动着妹仔。如果母亲生在现在,有机会把自己造成一个教员,必可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良师。

婴儿的母亲

□徐志摩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象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象一颗弹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魇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象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象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象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象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

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父亲

□鲁彦“父亲已经上了六十岁了,还想做一点事业,积一点钱,给我造起屋子来。”一个朋友从北方来,告诉了我这样的话。他的话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正是和他的父亲完全一样的。

我的父亲曾经为我苦了一生,把我养大,送我进学校,为我造了屋子,买了几亩田地。六十岁那一年,还到汉口去做生意,怕人家嫌他年老,只说五十几岁、大家都劝他不要再出门,他偏背着包裹走了。“让我再帮儿子几年!”他只是这样说。

后来屋子被火烧掉了,他还想再做生意,把屋子重造起来。我安慰他说,三年以后我自己就可积起钱造屋了,还是等一等吧。他答应了。他给我留下了许多造屋的材料、告诉我这样可以做什么那样可以做什么。他死的以前不久,还对我说:“早一点造起来吧,我可以给你监工。”

但是他终于没有看见屋子重造起来就死了。他弥留的时候对我说,一切都满足了。但是我知道他倘能再活几年,我把屋子造起来,是他所最心愿的。我听到他弥留时的呻吟和叹息,我相信那不是病的痛苦的呻吟和叹息。我知道他还想再活几年,帮我造起屋子来。

现在我自己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我爱孩子,但我没有前一辈父亲的想法,帮孩子一直帮到老,帮到死还不足。我赞美前一辈父亲的美德,而自己却不能跟着他们的步伐走去。

我觉得我的孩子累我,使我受到极大的束缚。我没有对他们的永久的计划,甚至连最短促的也没有。“倘使有人要,我愿意把他们送给人家!”我常常这样说,当我厌烦孩子的时候。

唉,和前一辈做父亲的一比,我觉得我们这一辈生命力薄弱得可怜,我们二三十岁的人比不上六七十岁的前辈,他们虽然老的老死的死了,但是他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到现在到将来。

而我们呢,虽然活着,却是早已死了。

母亲的时钟

□鲁彦

二十几年前,父亲从外面带了一架时钟给母亲;一尺多高,上圆下方,黑紫色的木框,厚玻璃面,白底黑字的计时盘,盘的中央和边缘镶着金漆的圆圈,底下垂着金漆的钟摆,钉着金漆的铃子,铃子后面的木框上贴着彩色的图画——是一架堂皇而且美丽的时钟。那时这样的时钟在乡里很不容易见到;不但我和姊姊非常觉得希奇,就连母亲也特别喜欢它。

她最先把那时钟摆在床头的小橱上,只允许我们远望,不许我们走近去玩弄。我们爱看那钟摆的晃摇和长针的移动,常常望着望着忘记了读书和绣花。于是母亲搬了一个座位,用她的身子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说:“这是听的,不是看的呀!等一会又要敲了,你们知道呆看了多少时候吗?”

我们喜欢听时钟的敲声,常常问母亲:“还不敲吗,妈?你叫它早点敲吧!”

但是母亲望了一望我们的书本和花绷,冷淡地回答说:“到了时候,它自己会敲的。”

钟摆不但自己会动,还会得得地响下去,我们常常低低地念着它的次数;但母亲一看见我们嘴唇的嗡动,就生起气来。“你们发疯了!它一天到晚响着,你们一天到晚不做事情吗?我把它停了,或是把它送给人家去,免得害你们吧!……”

但她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把它停下,也没把它送给人家。她自己也常常去看那钟点,天天把它揩得干干净净。“走路轻一点!不准跳!”她几次对我们说,“震动得厉害,它会停止的。”

真的,母亲自从有了这架时钟以后,她自己的举动更加轻声了。她到小橱上去拿别的东西的时候,几乎忍住了呼吸。

这架时钟开足后可以走上一个星期。不知母亲是怎样记得的。每次总在第七天的早晨不待它停止,就去开足了发条。和时钟一道,父亲带回家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晷。一遇到天气好太阳大,母亲就在将到正午的时候,把它放在后院子的水缸盖上。她不会看别的时候,只知道等待那红线的影子直了,就把时钟纠正为十二点。随后她收了那日晷,把它放在时钟的玻璃门内。我们也喜欢那日晷,因为它里面有一颗指南针,跳动得怪好看。但母亲连这个也不许我们玩弄。“不是玩的!”她说,“太阳立刻就下山了,还不赶快做你们的事吗?……”

这在我们简直是件苦恼的事情。自从有了时钟以后,母亲对我们的监督愈加严了。她什么事情都要按着时候,甚至是早起,晚睡和三餐的时间。

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亮得迟黑得早。母亲虽然把我们睡眠的时间略略改动了些,但她自己总是照着平时的时间。大冷天,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她把早饭煮好,房子收拾干净,拿着火炉来给我们烘衣服,催我们起床的时候,天才发亮,而我们也正睡得舒服,怕从被窝里钻出来。“立刻要开饭了,不起来没有饭吃!”

她说完话就去预备碗筷。等我们穿好衣服,脸未洗完,她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倘若我们不起来,她是决不等待我们的,从此要一直饿到中午,而且她半天也不理睬我们。

每次每次当她对我们说几点钟的时候,我们几乎都起了恐惧,因为她把我们的一切都用时间来限制,不准我们拖延。我们本来喜欢那架时钟的,以后却渐渐对它憎恶起来了。“停了也好,坏了也好!”我们常常私自说。

但是它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坏。而且过了两三年,我们家里又加了一架时钟了。

那是我们阴配的嫂嫂的嫁妆。它比母亲的一架更时新,更美观,声音也更好听。它不用铃子,用的钢条圈,敲起来声音洪亮而且余音不绝。

我们喜欢这一架,因为它还有两个特点:比母亲的一架走得慢,常常走不到一星期就停了下来。

但母亲却喜欢旧的一架。她把新的放在门边的琴桌上,把揩抹和开发条的事情派给了姊姊。她屡次看时刻都走到自己的床边望那架旧的。“你喜欢这一架”,母亲对姊姊说,“将来就给你做嫁妆吧。当然,这一架样子新,也值钱些。”

我想姊姊当时听了这话应该是高兴的。但我心里却很不快活。我不希望母亲永久有一架那样准确而耐用的时钟。

那时钟,到得后来几乎代替了母亲的命令了。母亲不说话,它也就下起命令来。我们正睡得熟,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起床了;我们正玩得高兴,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睡觉了;我们肚子不饿,它却叫我们吃饭;肚子饿了,它又不叫我们吃饭……

我们喜欢的是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的时钟。

姊姊虽然有幸,将得到一架那样的时钟,但在出嫁前两三个月,母亲忽然要把它修理了。“好看只管好看,乱时辰是不行的,”她对姊姊说,“你去做媳妇,比不得在家里做女儿,可以糊里糊涂,自由自在呀。”

不知怎样,她竟打听出来了一个会修时钟的人,把他从远处请到家里,将那架新的拆开来,加了油,旋紧了某一个螺丝钉,弄了大半天。母亲请他吃了一顿饭,还用船送他回去。

于是姊姊的那架时钟果然非常准确了,几乎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在她是祸是福,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以后不再埋怨时钟,而且每次回到家里来,常常替代母亲把那架旧的用日晷来对准;同时她也已变得和母亲一样,一切都按照着一定的时间了。

我呢,自从第一次离开故乡后,也就认识了时钟的价值,知道了它对于人生的重大的意义,早已把憎恶它的心思一变而为喜爱的了。因为大的时钟不合用,我曾经买过许多挂表,既便于携带,式样又美观,价钱又便宜。

我记得第一次回家随身带着的是一只新出的夜明表,喜欢得连半夜醒来也要把它从枕头下拿来观看一番的。“你看吧,妈,我这只表比你那架旧钟有用得多了,”我说着把它放在母亲的衣下。“黑角里也看得见,半夜里也看得见呢!”

但是母亲却并不喜欢。她冷淡地回答说:“好玩罢了,并且是哑的。要看谁走得准、走得久呀。”

我本来是不喜欢那架旧钟的,现在给她这么一说,我愈加发现它的缺点了:式样既古旧、携带又不便利,而且摆置得不平稳或者稍受震动就会停止;到了夜里,睡得正甜蜜的时候,有时它叮叮敲着把人惊醒了过来,反之,醒着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却须静候到一个钟头才能听到它的报告。然而母亲却看不起我的新置的完美的挂表,重视着那架不合用的旧钟。这真使我对它发生更不快的感觉。

幸而母亲对我的态度却改变了。她现在像把我当做了客人似的,每天早晨并不催我起床,也并不自己先吃饭,总是等待着我,一直到饭菜冷了再热过一遍。她自己是仍按着时间早起,按着时间煮饭的,但她不再命令我依从她了。“总要早起早睡,”她偶然也在无意中提醒我,而态度却是和婉的。

然而我始终不能依从她的愿望。我的习惯一年比一年坏了:起来得愈迟,睡得也愈迟,一切事情都漫无定时。我先后买过许多表,的确都是不准确的,也不耐久的;到得后来,索性连这一类表也没用处了。

但母亲却依然保留着她那架旧钟:屋子被火烧掉了,她抢出了那架旧钟,几次移居到上海,她都带着那架旧钟。“给你买一架新的吧,不必带到上海去。”我说。母亲摇一摇头:“你们用新的吧:我还是要这架用惯了的。”

到了上海,她首先拿出那架旧钟来,摆在自己的房里,仍是自己管理它。

它和海关的钟差不多准确,也不需要修理添油。只是外面的样子渐渐老了:白底黑字的计时盘这里那里起了斑疤,金漆也一块块地剥落了。

至于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也就得了病,愈加老得快,消瘦下来,没有精力做事情。“吃现成饭了,”她说,“一切由你们吧。”

她把家里的事情全交给了我和妻,常常躺在床上睡觉。

但是她早起的习惯没有改。天才一亮,她就起床了。她很容易饿,我们吃饭的时间就不得不和她分了开来。常常我们才吃过早饭,她就要吃中饭。她起初也等待我们,劝我们,日子久了,她知道没办法,便径自先吃了。“一天到晚,只看见开饭,”她不高兴的时候,说。“我还是住在乡下好,这里看不惯!”

真的,她现在不常埋怨我们,可是一切都使她看不惯,她说要住到乡下去,立刻就要走的,怎样也留她不住。“乡下冷清清的没有亲人,”我说。“住惯了的。”“把你顶喜欢的子孙带去吧。”

但是她不要。她只带着她那架旧钟回去。第二次再来上海时,仍带着那架旧钟。第三次,第四次……都是一样。

去年秋季,母亲最后一次离开了她所深爱的故乡。她自知身体衰弱到了极度,临行前对人家说:“我怕不能再回来了。上海过老,也好的,全家在眼前……”

这一次她的行李很简单:一箱子的寿衣、一架时钟。到得上海,她又把那时钟放在她自己的房里。

果然从那时起,她起床的时候愈加少了,几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而且不常醒来。只有天亮和三餐的时间,她还是按时的醒了过来。天气渐渐冷下来,母亲的病也渐渐沉重起来,不能再按时去开那架时钟,于是管理它的责任便到了我们的手里。但我们没有这习惯,常常忘记去开它,等到母亲说了几次钟停了,我们才去开足它的发条,而又因为没有别的时钟,常常无法纠正它,使它准确。“要在一定时候开它,”母亲告诉我们说,“停久了,就会坏的,你们且搬它到自己的房里去吧,时时看见它就不会忘记了。”

我们依从母亲的话,便把她的时钟搬到了楼上房间里。几个月来,它也很少停止,因为一听到它的敲声的缓慢无力,我们便预先去开足了发条。

但是在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时钟异样了:明明是才开足二三天,敲声也急促有力,却在我们不注意中停止了。我们起初怀疑没放得平稳,随后以为是孩子们奔跳所震动,可是都不能证实。

不久,姊姊从故乡来了。她听到时钟的变化,便失了色,绝望地摇一摇头,说:“文明用语病不会好了,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迷信!”我立刻截断了她的话。

过了几天,我忽然发现时钟又停止了。是在夜里三点钟。早晨我到楼下去看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特别低了,问她话老是无力回答。到了下半天,我们都在她床边侍候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很少醒来。我们喊了许久,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微微摇一摇头,非常低声的说:“不要喊我……”

我们知道她醒来后是感到身体的痛苦的,也就依从着她的话,让她安睡着。这样一直到深夜,我们看见她低声哼着,想转身却转不过来,便喂了她一点点汤水,问她怎样。“比上半夜难过……”她低声回答我们。

我觉得奇怪,怀疑她昏迷了。我想,现在不就是上半夜吗,她怎么当做了下半夜呢?我连忙走到楼上,却又不禁惊讶起来:

原来母亲的时钟已经过了一点钟了。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样听见楼上的钟声的。楼下的房子既高,楼板又有二层。自从她的时钟搬到楼上后,她曾好几次问过我们钟点。前后左右的房子空的很多,贴邻的一家,平常又没听见有钟声。附近又没有报时的鸡啼。这一夜母亲的房子里又相当不静寂,姊姊在念经、女工在吹折锡箔,间而夹杂着我们的低语声、走动声。母亲怎样知道现在到了下半夜呢?

是母亲没有忘记时钟吗?是时钟永久跟随着母亲呢?我想问母亲,但是母亲不再说话了。一点多钟以后她闭上了眼睛,正是头一天时钟自动地静默下来的那个时候。

失却了一位这样的主人,那架古旧的时钟怕是早已感觉到存在的悲苦了吧?唉……

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棚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我的父亲

□冰心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午海战,有诗为证!

记得在1914—1915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想见阶前玉树芳,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莫道假年方学易,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间有几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笑存之。”

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夜过荥泽觉衣单黄河桥上轻车渡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我的父母之乡

□冰心清晓的江头白雾茫茫;是江南天气,雨儿来了——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这是我父母之乡!——《繁星》

福建福州永远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不在那里生长,但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到今日为止,我这一生中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从严冷枯黄的北方归来,看到展现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红花绿叶,使我惊讶而欢喜!我觉得我的生命的风帆,已从蔚蓝的海,驶进了碧绿的江。这天我们在闽江口从大船下到小船,驶到大桥头,来接我们的伯父堂兄们把我们包围了起来,他们用乡音和我的父母热烈地交谈。我的五岁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东话问我说:“他们怎么都会说福州话?”因为从来在我们姐弟心里,福州话是最难懂难说的!

这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过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岁时节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丰富而有趣。特别是灯节,那时我们家住在南后街,那里是灯市的街,元宵前后,“花市灯如昼”,灯影下人流潮涌,那光明绚丽的情景就说不尽了。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时还没有鹰厦铁路,我们人大代表团是从江西坐汽车进去的。一路上红土公路,道滑如拭,我还没有看见过土铺的公路,维修得这样平整的!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还到了漳州、泉州、厦门、鼓浪屿……那是祖国的南疆了。在厦门前线,我还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金门岛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

回忆中的情景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描写了。总之,我很喜欢我的父母之乡。那边是南国风光,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小溪流更是清可见底!院里四季都有花开。水果是从枇杷、荔枝、龙眼,一直吃到福桔!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惬意的呢?

我在故乡走的地方不多,但古迹、侨乡,到处可见,福建华侨,遍于天下。我所到过的亚、非、欧、美各国都见到辛苦创业的福建侨民,握手之余,情溢言表。在他们家里、店里,吃着福州菜,喝着茉莉花茶,使我觉得作为一个福建人是四海都有家的。

我的父母之乡是可爱的。有人从故乡来,或是有朋友新近到福建去过,我都向他们问起福建的近况。他们说:福建比起二十多年前来,进步得不可辨认了。最近呢,农业科学化了,又在植树造林,山岭田地更加郁郁葱葱了。他们都动员我回去看看,我何尝不想呢?不但我想,在全世界的天涯海角,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想!我愿和故乡的人,以及普天下的福建侨民,一同在精神和物质文明方面,把故乡建设得更美好!1982年3月29日

回忆父亲

□缪崇群

隔了一个夏天我又回到南京来,现在我是度着南京的第二个夏天。

当初在外边,逢到夏天便怀想到父亲的病,在这样的季候,常常唤起了我的忧郁和不安。

如今还是在外边,怀想却成了一块空白。夏天到来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肉,父亲的白白的胡须,怕在棺木里也会渐朽渐尽了罢?是在这样的季候了。

和弟弟分别的时候说:“和父亲同年的一般人差不多都死光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我们这一辈。”

一年一年地度了过去,我不晓得我的心是更寂寞丁下去还是更宁静下去了。往昔我好像一匹驿马,从东到西;南一趟北一趟,长久地喘息着奔驰。如今不知怎么,拖到那个站驿便是那个站驿,而且我是这样需要休息,到了罢,到了那个站驿我便想驻留下来;就在这一个站驿里,永远使我休息。

这次回到南京来,我是再也不想动弹了。因为没有安适驻留的地方,索性就蹲在像槽一般大的妻的家里。我原想在这里闭两天的气,那知道一个别了很久的老友又来临了。

这个槽,只有这样大,他也只得占一张小小的行军床为他的领地。

在夏夜,我常常是失眠的,每夜油灯捻小了过后,他们便都安然地就睡;灯不久也像疲惫了似的自己熄灭了。

我烦躁,我倾耳,我怎么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夜是这样的黑暗而沉寂,我委实不知道我竟歇在那里。

莫名的烦躁,引起了我身上莫名的刺痒,莫名的刺痒,又引起了我的心上莫名的烦躁。

我决心地划了一支火柴,是要把这夜的黑暗与沉寂一同撕开。

在刹那的光亮里,我看见那古旧了的板壁下面睡着我的老友,我的身边睡着我的妻。白的褥单上面,一颗一颗梨子子大的“南京虫”却在匆忙地奔驰。

火柴熄了,夜还是回到他的黑暗与沉寂。

吸血的东西在暗处。

朋友不时地短短地梦呓着。

妻也不时地短短地梦呓着。

我问他们,他们都没有答语。我恐怖地想:睡在这一个屋里的没有朋友也没有妻,他们只是两具人形,而且还像是被幽灵伏罩住的。夜就是幽灵的。我还是听不见什么声音,倘使蚊香的香灰落在盘里有声,那是被我听见的了。

我还是看不见什么东西,如果那一点点蚊香的红火头就是我看见的,那无宁说是他还在看着我们三个罢。

不知怎么,蚊香的火头,我看见两个了;幽灵像是携了我的手,我不知怎么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第二天的早晨我等他们都醒了便问:“昨天夜里你们做了什么梦?”“没有。”笑嘻嘻的,都不记得了。“昨夜我不知怎么看见蚊香盘里两个红火头。”我带着昨夜的神秘来问。“那是你的错觉。”朋友连我看见的也不承认了。“多少年了,像老朋友这样的朋友却没有增加起来过。”

朋友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说。

我沉默着。想起这次和弟弟分别时候的话来,又想补足了说:“我们这一辈的也已经看着看着凋零了。”(选自(寄健康人》)

母爱

□戴望舒

他的病魔正在那里和死神交战,他的病正是在最危险的地步。他的面庞瘦得全不像个人,一双颧骨凸出得很高,两只眼睛陷进得很深,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可是,面上的燥火却红得厉害。他已昏昏沉沉的三天没有进食,不但是没有进食就是滴水都没有入口。在他病榻面前围满了五六个医生,有的摇头微叹,有的望着他发怔,他们已把各人平生的技术都用出来,可是总想不出怎样可战胜死神。他们都是焦思着,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得很大。窗外药炉上的水沸声又兀是闹个不休,越显得他的病症的危险可怕。他的母亲尤是焦急万分,噙着一包热泪,不住地望着伊爱子,轻轻地走到病榻前俯身下去瞧,伊可怜伊自己原也有病在身,可是伊为了伊爱子的病,竟把自己的病都忘了。伊已三夜不曾合眼过。眼皮肿得很高,也不知是不睡肿的,还是伤心肿的。伊只有他一个爱子,伊的丈夫已在十年前故世了,只遗下这一块肉。伊守寡十年,靠着十个指头赚了钱来养他,备尝了世上的艰苦,才把他养大成人,坑然使他能在社会上做点事,自食其力了。伊是极爱他的,伊的心中只有他一个爱子,所以除了伊爱子,随便什么都可牺牲。可怜伊为了他竟积劳成了个不易医治的病。但是,伊仍是照样的做丧,希望他成家立业。不料他忽然病了,病症又十分危险。伊百般的服侍看护。可是他的病竟一天重一天。伊也曾天天的求神拜佛祝他病好,伊也曾拼当衣衫为他求医。伊一天到晚的望他好起来。伊竟对天立誓说,宁愿自己死了代伊的爱子受过。

他的病在最危险时,朦胧中只听得见耳际有颤动的呼吸声,又觉得头顶上有双手在那里抚摩他的头发,又觉得有人和他接了个吻,轻轻的拍拍他的身子。突然,有一滴水滴到他脸上,他微微的张开眼睛看了看,只见枕头边有个人伏着,也看不见是谁。他慢慢的伸手过去,却摸着枕头上湿了,倒有一大摊水。他觉得眼前一黑,又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他的病总算赖天的保佑,竟战胜了死神了。他母亲知道他的病已不危险了,也安了一大半心。但是伊总还是担忧,伊急望他痊愈。伊仍是不懈地看护他,不几时他的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他的病魔却加到他的母亲的身上了。他母亲本来已是有病之身,再加上伊爱子的一场大病,又是担心,又是积劳,所以等伊爱子病好了不久,伊又接连的病起来。伊的病状尤是凶险万分,一天到晚竟没有一刻儿睡得着,终日的哼呼喊叫,实是危险极了。但是,伊对伊爱子却说:“我的病是不妨事的,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你病才好,不可过劳,我的病不用得你来照顾,我自己能服侍自己,不用你担心的。依我看来,医生也不必去接,这点点小病痛也值得花多钱吗?就是你自己也不必老守在家里,外面也好去游散游散。不过这几天天冷,你衣服却要多着些啊。”伊虽是病得很厉害,伊却不肯对爱子直说,免得他心忧,还要事事都管周到,真是爱子之心无微不至了。可是他呢,真是全无良心的,自己病一好也就不管他母亲的病了。总算还听他母亲的话,医生也不请,终日到晚老毛病发作,花天酒地的索性连回也不回去了。老实说,他的心中哪里有他母亲一个人。可怜他母亲的病愈积愈重,竟一病不起了。在伊临终时,伊的爱子正在那里逐色征歌,可怜伊还盼望伊儿子归来见一见面,直等到气绝了,身冷了还没有瞑目。(载《星期》第四十五期,一九二三年一月)母亲□肖复兴

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

那一年,我的生母突然去世,我不到八岁,弟弟才二岁多一点儿,我俩朝爸爸哭着闹着要妈妈。爸爸办完丧事,自己回了一趟老家。他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回来了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姑娘。爸爸指着她,对我和弟弟说:“快,叫妈妈!”弟弟吓得躲在我身后,我噘着小嘴,任爸爸怎么说就是不吭声。“不叫就不叫吧!”她说着,伸出手要摸摸我的头,我扭着脖子闪开,说就是不让她摸。

望着这陌生的娘儿俩,我首先想起了那无数人唱过的凄凉小调:“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我不知道那时是一种什么心绪,总是忐忑不安地偷偷看她和她的女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来不喊她妈妈,学校开家长会,我硬是把她堵在门口,对同学说:“这不是我妈。”有一天,我把妈妈生前的照片翻出来挂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以此向后娘示威,怪了,她不但不生气,而且常常踩着凳子去擦照片上的灰尘。有一次,她正擦着,我突然向她大声喊道:“你别碰我的妈妈。”好几次夜里,我听见爸爸在和她商量:“把照片取下来吧!”而她总是说:“不碍事儿,挂着吧!”头一次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但我还是不愿叫她妈妈。

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大人的心操不完。我们大院有块平坦、宽敞的水泥空场。那是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没事便到那儿踢球、跳皮筋,或者漫无目的地疯跑。一天上午,我被一辆突如其来的自行车撞倒,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立刻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大夫告诉我:“多亏了你妈呀!她一直背着你跑来的,生怕你留下后遗症,长大了可得好好孝顺她呀……”

她站在一边不说话,看我醒过来便伏下身摸摸我的后脑勺,又摸摸我的肚子。我不知怎么搞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了。“还疼?”她立刻紧张地问我。

我摇摇头,眼泪却止不住。“不疼就好,没事就好!”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从医院到家的路很长,还要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胡同,我一直伏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刚才她就是这样背着我,跑了这么长的路往医院赶的。以后的许多天里,她不管见爸爸还是见邻居,总是一个劲埋怨自己:“都赖我,没看好孩子!千万别落下病根呀……”好像一切过错不在那硬邦邦的水泥地,不在我那样调皮,而全在于她。一直到我活蹦乱跳一点儿没事了,她才舒了一口气。

没过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就来了,只是为了省出家里一口人吃饭,她把自己的亲生闺女,那个老实、听话,像她一样善良的小姐姐嫁到了内蒙古。那年小姐姐才18岁,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天,天气很冷,爸爸看小姐姐穿得太单薄了,就把家里唯一一件粗线毛大衣给小姐姐穿上,她看见了,一把给扯了下来:“别,还是留给她弟弟吧,啊!”车站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向女儿挥了挥手。寒风中,我看见她那像枯枝一样的手臂在抖动,回来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叨叨:“好啊,好啊,闺女大了,早点寻个家好啊,好!”我实在是不知道人生的滋味儿,不知道她一路上叨叨的这几句话是在安抚她自己那流血的心。她也是母亲,她送走自己的亲生闺女,为的是两个并非亲生的孩子,世上竟有这样的后母?望着她那日趋隆起的背影,我的眼泪一个劲往外涌。“妈妈!”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了她,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又叫了一声“妈妈”,她竟“呜”的一声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多少年的酸甜苦辣,多少年的委屈,全都在这一声“妈妈”中融解了。

母亲啊,您对孩子的要求就是这么少……

这一年,爸爸因病去世了,妈妈先是帮人家看孩子,以后又在家里弹棉花,攫线头,她就是用弹棉花攫线头挣来的钱供我和弟弟上学。望着妈妈每天满身、满脸、满头的棉花毛毛,我常想亲娘又怎么样?从那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但是,有妈妈在,我们仍然觉得很甜美,无论多晚回家,那小屋里的灯总是亮的,橘黄色的灯光里是妈妈跳动的心脏。只要妈妈在,那小屋便充满温暖,充满了爱。

我总觉得妈妈的心脏会永远地跳动着,却从来没想到,我们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却突然地倒下了,而且再也没有起来。妈妈,请您在天之灵原谅我们,原谅我们儿时的不懂事,而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忘记,却永远不能忘记您给予我们的一切……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

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后妈》,讲的也是类似这样的故事。作者通过几件事,叙述了“妈妈”对他的爱,也对自己曾经不理解妈妈而忏悔。

人们总有这样一种偏心:后母多心狠。本文中的后母可谓打了一个翻身仗。她给了养子太多的呵护和关爱,遗憾的是,养子却一直执拗而冷漠地对待她,以至于他觉得“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这位母亲是生活的强者,她有一种风骨,一种品味,一种神圣的母爱所支撑的耐心。她无私地把一大堆关怀和体贴奉献给两个养子,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一个后母对他们的深深爱意。

父母们的眼神

□周国平

街道上站着许多人,一律沉默,面孔和视线朝着同一个方向,仿佛有所期待。我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发现那是一所小学的校门。那么,这些肃立的人们是孩子们的家长了,临近放学的时刻,他们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从那个校门口出现,以便亲自领回家。

游泳池的栅栏外也站着许多人,他们透过栅栏朝里面凝望。游泳池里,一群孩子正在教练的指导下学游泳。不时可以听见某个家长从栅栏外朝着自己的孩子呼叫,给予一句鼓励或者一句警告。游泳课持续了一个小时,其间每个家长的视线始终执著地从众儿童中辨别着自己的孩子的身影。

我不忍心看中国父母们的眼神,那里面饱含着关切和担忧,但缺少信任和智慧,是一种既复杂又空洞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仿佛恨不能长出两把铁钳,把孩子牢牢夹住。我不禁想,中国的孩子要成长为独立的人格,必须克服多么大的阻力啊。

父母的眼神对于孩子的成长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打个不太确切的比方,即使是小动物,生长在昏暗的灯光下抑或在明朗的阳光下,也会造就成截然不同的品性。对于孩子来说,父母的眼神正是最经常笼罩他们的一种光线,他们往往是借之感受世界的明暗和自己生命的强弱的。看到欧美儿童身上的那一股小大人气概,每每忍俊不禁,觉得非常可爱。相比之下,中国的孩子便仿佛总也长不大,不论大小事都依赖父母,不肯自己动脑动手,不敢自己做主。当然,并非中国孩子的天性如此,这完全是后天教育的结果。我在欧洲时看到,那里的许多父母在爱孩子上决不逊于我们,但他们同时又都极重视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简直视为子女教育的第一义。在他们看来,真爱孩子就应当从长计议,使孩子离得开父母,离了父母仍有能力生活得好,这乃是常识。遗憾的是,对于中国的大多数父母来说,这个不言而喻的道理尚有待启蒙。

我知道也许不该苛责中国的父母们,他们的眼神之所以常含不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看到了在我们的周围环境中有太多不安全的因素,诸如交通秩序混乱、公共设施质量低劣、针对儿童的犯罪猖獗等等,皆使孩子的幼小生命面临威胁。给孩子们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生存环境,这的确已是全社会的一项刻不容缓的责任。但是,换一个角度看,正因为上述现象的存在,有眼光的父母在对自己孩子的安全保持必要的谨慎之同时,就更应该特别注意培养他们的独立精神和刚毅性格,使他们将来有能力面对严峻环境的挑战。1999.2

看爸爸妈妈一起变老

□敬一丹

我好久都没有意识到,爸爸妈妈正在变老。

从小就习惯了妈妈的能干和爸爸的智慧,当我看到他们变得有点儿反应慢了的时候,我还有些不解:这是怎么搞的?看来,接受父母老了,不像接受奶奶老了那么容易。因为在我眼里,奶奶本来就是老的,而父母一直都是年轻的。

父母年轻的时候,是那样英姿勃发。在他们的老影集里有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他们五对青年举行集体婚礼时拍的。爸爸妈妈身着戎装,妈妈微仰着头,像是在唱歌;爸爸笑着,眼睛里荡漾着青春的神采。在自然光下,他们朴素而明朗,像两株向日葵。

后来,有了姐姐,有了我,又有了两个弟弟。生了四个孩子,妈妈才32岁,仍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同时还是个干练的女公安。36岁的父亲望着两儿两女,欣慰地对母亲说:“这也是我们对人类的贡献。”那时他们真有精神头儿啊!一到星期天,他们就张罗着,带上吃的喝的,带上大大小小四个儿女,牵着、抱着挤上公共汽车,到松花江边游泳、野餐。记得有一次,爸爸借来一个海鸥120相机,到江边给我们拍照。他在镜头里注视着孩子和背景,问道:“后面,是要树,还是要水?”妈妈坐在长椅上,满足地看着我们,忽然间,她笑了起来,原来,她听到邻座的两个小伙子像念诗一样,一本正经地说:“你看那父亲,和儿女们亲切地商量:‘要不要水?’”那时的父母,有体力,有活力,像两棵大树,护佑着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父母开始变老的。也许是“文革”后期,也许是儿女长大以后,也许是他们退下来的时候。

爸爸刚离休时,从医院回来,自言自语:护士怎么管我叫“敬老”呢?

我问:那应该叫什么?

应该叫“老敬”啊!

我猜想,按爸爸的意思,“老敬”是工作状态;而“敬老”是退下来的状态。对爸爸这样一个以工作为爱好的人来说,这就是走向老态的开始吧!后来,连妈妈对爸爸的称呼也变了,她不再叫名字了,而是大喊:老头儿!

有一年春节,陪父母去深圳世界之窗。人家优待老人,70岁以上免票。我正为这文明之举赞叹,妈妈悄悄告诉我,你爸爸唉声叹气,说:我老了,没用了,人家都不管我要票了!

我一边笑,一边有点儿心酸。父亲的背影看上去确实是个老人了,那脚步也有些蹒跚。可我竟没怎么想过要去搀扶他,我还是习惯地以为,父母是有力量的。

倒是我最小的弟弟最先意识到父母老了。他对父母报喜不报忧的“应付”态度,很像当年我们应付奶奶、姥爷、姥姥的态度。面对絮叨,面对教诲,他只是笑嘻嘻的,那神情像是说:老人嘛!跟他争什么!

父母年轻时,总是给老人,给孩子过生日,总是忽略自己的生日。这些年,孩子们开始为父母过生日了。每逢爸爸生日或妈妈生日时,他们相互之间都会发表赞美之辞,互相给予高度评价。妈妈的理论是:子女对父亲的感情是母亲给培养出来的。所以妈妈常说:你们头脑清楚,像你爸;你们爱学习,像你爸!我年轻时,选择了你们的爸爸,至今不悔!每当妈妈这样说的时候,爸爸都笑而不语。他老人家的眼前,一定又闪过了那微仰着头唱歌的新娘吧。

老爸老妈也许没有听过那首情歌里唱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然而,他们一天天、一年年经历了这过程,子女们一天天、一年年看到了这过程,这真是很浪漫的。2001年,父母将迎来他们的金婚,就在黄金般的秋天。

爸爸妈妈,我们带着感激,带着羡慕,庆祝你们的金婚!

我的母亲

□关仁山

别人说我是个孝子,我的父母从没这样夸奖过我。是父母对我的要求太严格吗?不是。原因是我的家庭,从不把表扬放在桌面,孝心与关爱,都要默默装在心底。

我的母亲是农民,我的爸爸是干部,我的出身怎么会不好呢?“成分”怎么会高呢?这源于我的爷爷,我爷爷在天津的一家织袜厂当过老板,家里的一点土地雇佣了几次民工。这就被划定了富农的成分。我出生的那些天,母亲抱着我,伤感地泪流:“这个孩子,怎么降生在这个家庭?长大了还有什么出息?”我朝着母亲哭闹着。我上学后,这个噩梦就一直困扰着我。别的小朋友都戴上红领巾了,唯独我没有,我看着别的小朋友戴上红领巾,欢快地奔跑着,我心里埋藏着委屈,又生出对别人的羡慕。“我生下来就比别人低一等啊!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出身让我丢掉了欢乐,丢掉了前途!”我心里诉说着,祈祷着,躲进冰冷的小屋祈盼春天的温情。

母亲看出我想戴红领巾,就偷偷用红布给我缝制了一个,到家时,看着没有串门的村人,母亲就偷偷给我戴上。我戴上红领巾,对着镜子照着瞧着,那份高兴啊!母亲却偷偷抹眼泪,我看见母亲哭了,也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母亲鼓励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学习。往后在家里种田,也用知识啊!”无论母亲怎么劝说,我幼小的心灵,还是被这个看不见的噩梦纠缠着,直到初中毕业那年,上级给我家落实了政策,我家被定为“下中农”,我可以和其他小伙伴一样面对生活了。到了三中全会以后,“成份”这个栏目彻底消失了,见鬼去了。

父亲在外地工作,我很少见面,直到搬到唐坊小镇,与父亲见面的机会才渐渐多起来。在我小时候,影响我最大的还是母亲。母亲在镇上当着妇女干部,耕种着母亲和我的口粮田,还要干一种副业,用浆糊粘合一种水泥袋,然后卖到工厂里去。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非常勤劳的女人,人缘很好。母亲当过劳动模范。我时常听见邻居或镇上人夸奖母亲,这是我心里值得安慰的。每年过生日,母亲都要煮几个鸡蛋,让我在桌子上滚那么几下,然后才剥开吃。母亲说,这样就去祸免灾。母亲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欣慰的笑。

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看见母亲把饭做好了,碗扣着饭菜,可她的人却不在,我满院子找一遍,也没有找到。我自己慢慢地吃完了,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出去一看,母亲正背着高高的一垛柴草,吃力地走进院子,头发都被柴草缠住了。我跑过去,帮母亲卸下柴草,还帮母亲分开一丝丝头发。母亲为了我上学,省吃俭用,拼命干活。我很感动,劝说母亲不要太劳累了。母亲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在上初中之前,我没穿过一件商店买来的衣裳,我穿的所有衣裳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有一次,我们学校要我上台演出,要穿一件绿色的上衣,母亲就连夜把父亲的旧衣裳改造过来。天亮的时候,我一睁眼,看见母亲刚刚缝制完衣裳。母亲让我快点起来,试穿一下她新缝的衣裳,看合不合身。我穿上母亲为我做了一夜的新衣裳,感觉非常合身,美观舒适。

母亲对我很严格。她不允许我犯错误,特别是人格上的错误。母亲总是叮嘱我说,你先要做一个好人,然后才能干好事业。我问母亲什么是好人?母亲说,起码的善良、诚实和勤劳。

母亲上工之前常叮嘱我,让我放学回家把鸡蛋收起来,鸡蛋换的钱可供我上学买笔和本子。这天,我发现里面有三个鸡蛋。我就偷偷留了一个,跑到街上,跟卖糖果的人换糖吃。母亲回来问我:“今天下了几个鸡蛋?”我迟疑了一下,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回答说:“两个。”母亲没有怀疑我。午休的时候,母亲发现了我书包里的糖,审问我是哪来的?我心里一紧,赶紧撒谎说:“是我给学校割草,学校发了五毛钱,买的。”母亲没有再审问下去,后来是学校老师家访,把话给说漏了。我知道露馅了,低头不说话。母亲用笤帚疙瘩狠狠打我的屁股,我哭闹着,最后还是奶奶进来帮我解围。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慢慢地说:“明山,你要诚实。”当时我的小名叫明山。母亲还说,一个鸡蛋算不了什么,关键是你犯了不诚实的错误。一个不诚实的孩子,还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人呢?

一年冬天,我和伙伴偷偷去溜冰。又到对岸去砍一棵槐树做冰排。回来时,我们掉进冰窟窿里,险些丧命。我自己爬上来,不敢回家,冻得打哆嗦。母亲到冰上找我,把我带回家,让我脱掉衣裳,在炉火中烘烤着。我钻进被窝,感觉身上暖和起来了。母亲审问我,我胆怯地交待出砍树的“罪行”,母亲当即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用笤帚狠狠打我的屁股,边打边骂着,砍公家的树是犯法的!第二天,母亲带着我找到镇委会,把我砍树的钱交给了镇上。

1976年唐山大地震,隆隆的声响,把我和母亲惊醒。母亲拽着我就要往外跳,这时母亲拽住我的胳膊,护着我的头,房顶的檩木和砖块就砸了下来。母亲被砸坏了眼窝。我们都被震倒了,多亏有一只箱子放在炕上的东头,房顶直接砸在箱子上,我们被埋住了,但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母亲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我能活吗?母亲在里面鼓励我,坚持,然后自己喊着:“救人啊!”我也想喊,母亲不让我喊,怕我消耗精力。我喘息着,想哭了,母亲不让我哭,哭也会伤神的。母亲大声喊着,呼救着。邻居纷纷赶来了,很快就扒出了我们。我没有受伤,可母亲的腿和眼窝在流血。后来母亲一直闹眼病,2002年的时候母亲的一只眼睛被摘除了。

我父亲去世后,74岁的母亲很孤独,我让母亲搬到唐山的新房子里住。看着她鬓间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才感觉到我的母亲已经老了。

妈妈的梦幻

□李敖

妈妈从小有一个梦幻,就是当他长大结婚以后,她要做一家之主,每个人都要服从她。

当妈妈刚到我们李家的时候,妈妈的妈妈也跟着来了。外祖母是一位严厉而干练的老人,独裁而又坚强,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大权独揽:上自妈妈,下至我们八个孩子(二元宝,六千金),全都唯她老太太之命是从,妈妈虽是少奶奶兼主妇,可是在这位“太上皇后”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王”,一个孩子们的小头目,一个能生八个孩子的大孩子。

由于外祖母的侵权行为,妈妈只好仍旧做着梦幻家。她经常流连在电影院里——那是使她忘掉不得志的好地方。

在外祖母专政的第十九年年底,一辆黑色的灵车带走了这个令人敬畏的老人。五天以后,爸爸从箱底掏出一张焦黄的纸卷,用像读诏书一般的口吻向妈妈朗诵道:“凡我子孙,当法刘伶;妇人之言,切不可听!”

带着冰冷的面孔,爸爸接着说:“这十六个字是我们李家的祖训。十九年来,为了使姥姥高兴,我始终没有拿出来实行,现在好了,你们外戚的势力应该休息休息了!从今天起,李家的领导权仍旧归我所有,一切大事归我来管,你继续照做孩子头!”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中,妈妈的梦幻再度破灭了!于是,在电影院附近的几条街上,更多了妈妈高跟鞋的足迹。

爸爸的治家方法比外祖母民主一些,他虽禀承祖训,不听“妇人之言”,可是他对妈妈的言论自由却没有什么钳制的举动。换句话说,妈妈能以在野之身,批评爸爸。通常是在晚饭后,妈妈展开她一连串、一序列的攻击,历数爸爸的“十大罪”:说他如何刚愎自用,如何治家无方……听久了,千篇一律总是那一套。而爸爸呢,却安坐在大藤椅里,一面洗耳恭听,一面悠然喝茶,一面频频点首,一面笑而不答。其心胸之浩瀚,态度之从容,古君子之风度,使人看起来以为妈妈在指摘别人一般。直到妈妈发言累了,爸爸才转过头来,对弟弟说:“‘唱片’放完啦!小少爷,赶紧给你亲爱的妈妈倒杯茶!”

旧历年到了,爸爸总是预备九个红包,妈妈在原则上是绝不肯收这份压岁钱,可是当弟弟偷偷告诉她分给她的那包的厚度值得考虑的时候,妈妈开始动摇了,犹豫了一会儿以后,她终于没有兴趣再坚持她的“原则”了!

堂堂主妇被人当做孩子,这是妈妈最不服气的事。可是令她气恼的事还多着哪!妈妈逐渐发现,她的八个孩子也把她视为同列了。例如爸爸买水果回来,我们八个孩子却把水果分为九份,爸爸照例很少吃,多的那一份大家都知道是分给谁的,妈妈本来赌气不想吃,可是一看水果全是照她喜欢吃的买来的,她就不惜再宣布一次“下不为例”了!

爸爸执政第八年的一个清晨,妈妈在流泪中接替了家长的职位。丧事办完以后,妈妈把六位千金叫进房里,叽叽咕咕地开了半天妇女会,我和弟弟两位男士敬候门外,等待发布新闻。最后门开了,幺小姐走出来,拉着嗓门喊道:“老太太召见大少爷!”

我顿时感到情形不妙。进屋以后,十四只女性的眼光一齐集中在我身上,我实在惶恐了!终于,妈妈开口了,她用竞选演说一般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说道:“李家在你姥姥时代和你老子时代都是不民主的;不尊重‘主权’——‘主’妇之‘权’——的!现在他们的时代都过去了!我们李家要开始一个新时代!昨天晚上听你在房中读经,高声朗诵礼记里女人‘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那一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念给我听的。不过,大少爷,你是聪明人,又是在台大学历史的,总不会错认时代的潮流而开倒车吧?我想你一定能够看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夫死从子’的时代了……”

我赶紧插嘴说:“当然,当然,妈妈说得是,现在时代的确不同了!爸爸死了,您老人家众望所归,当然是您当家,这是天之经、地之义、人之伦呀!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您做一家之主,我投您一票!”

听了我这番话,妈妈——伟大的妈妈——舒了一口气,笑了,“筹安六君子”也笑了,“咪咪”——那双被大小姐指定为波斯种的母猫,也摇了一阵尾巴。我退出来,向小少爷把手一摊,做了一个鬼脸,喟然叹曰:“李家的外戚虽然没有了,可是女祸却来了!好男不跟女斗;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咱们哥俩还是赶快‘劝进’吧!”

妈妈政变成功以来,如今已经五年了!五年来,每遇家中的大事小事,妈妈都用投票的方法来决定取舍,虽然我和弟弟的意见——“男人之言”——经常在两票对七票的民主下做了被否决的少数,可是我们习惯了,我们都不再有怨言,我们是大丈夫,也是妈妈的孝顺儿子,男权至上不至上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妈妈能实现她的梦幻!

后记一、这篇文章是1959年做的,原登在1959年11月20日台北《联合报》副刊。发表后,妈妈终于找到了我,向我警告说:“大少爷!你要是再把我写得又贪财又好吃,我可要跟你算帐了!”(1962年11月27日)。二、我抄一段“捧”我这篇文章的信在这里:“马戈于大陆杂志社修函致侯敖之足下:长诗短片陆续收到,《水调歌头》硬是要得。人言足下国学渊博,信不诬也。上午随缘至故人处雀戏,下午至社读书,得读大作《妈妈的梦幻》于联副,隽永可喜,亦颇有古诗人轻怨薄怒温柔敦厚意,大手笔固善写各体文章,无怪向日足下视此为小道也。苟有得于心,则其表述可以论述,可以史著,可以小说,皆无伤也。而克罗齐之美学,其重点即在此。愿君才大,愿多挥毫,世之名著,非皆出于老耄也。”(1960年11月20日马宏祥来信。)

妈妈的眼睛

□约翰·威尔雄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期,我非常害怕母亲会死掉。对我来说,那是最可怕的事情了。我每天都很担心这件事情会发生。

母亲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可是我还是很担心。

我父亲酗酒酗得很厉害,想到要独自跟他一起生活,我就感到恐慌。

等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变得比较独立,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我有把握自己照顾自己,也可以搬出去,不要跟我父亲一起住,所以我便不再担心了。

结果,我18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她那时才54岁。很讽刺的是,她的死让我学会一件事,有时我们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反而是件可喜的事。

母亲那时得了快速发展的恶性脑瘤,诊断过后,医生表示她只剩不到3个月的生命。我父亲疯狂地找寻世上最好的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与肿瘤专家。他说他的太太一定会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

可是医生的判断却是一致的——妈妈已经无药可救了。一些实验性的测试与新的化学疗法也都宣告无效,医生只能试着减轻她的病痛。

母亲死前的6个星期,负责治疗她的医疗小组宣布她已经没救了。我们的家庭医生建议我们将她送到私人疗养院去。可是她并不想到疗养院去,她想要待在自己的家里。

我们最后终于同意将她带回家。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我们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事,也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当时我们并没有找到处理死亡与痛苦的沟通工具。

所以我们只能依赖自己的直觉,我们也必须相信天地万物。在那几个星期,我感到相当平静,那是一种我无法用理智去解释的感觉。当我摆脱恐惧之后,母亲的死亡开始让我觉得是个自然的过程。

几年之后,我听到有人说:“死亡是绝对安全的事情。”母亲临终前,在我和她共处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便直觉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的身体逐渐地改变,然后衰弱。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安全。最后她不能再说话了。我们总是用轻柔、肃静的语调说话,所以家里变得静悄悄的,甚至有种庙宇或是殿堂的气氛。

她的病床、药物还有她本人部被移到客房去了。一天24小时都有护士在值班。有时我会避免进去看她,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常在这种时候,我们会有一些琐碎而不自然的闲聊,可是此刻这样的闲聊似乎有些卑俗。在如此令我恐惧的事件之前,无意义的闲聊让我作呕。

有一天下午,我走进她的房间,然后坐在她的床边。我的母亲是个优雅而有魅力的女人。她看起来是那么地平静,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握着她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我却可以感受到她轻柔地抓着我的手。我凝视着她晶莹的蓝眼睛。我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变得愈来愈深,愈来愈深。我们的眼神相交,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我们的眼神部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身体,我们就坐在那里互相凝视着。我不断地回顾,一直往她的灵魂深处看去。

这就好像穿越隧道,直到她灵魂的中心。忽然,在母亲衰弱的身体深处,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的母亲,她的爱、她的关怀、她的养育之恩,还有她的同情心,这一切都无比灿烂地闪耀着。我们之间的藩篱都被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所融化。我察觉到在她的身体枯萎的同时,她的灵魂却变得更为坚强而有力。

她握着我的手。她一边抓着我的手,一边轻轻地点了两三次头。那时我们虽然没有彼此交谈,可是我知道,该说的话,我们都已经说了。这样很好,她也很好。我们彼此深爱着,我们彼此完全尊敬。对于这些年来,我们所共同分享的爱,我们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她会坚持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我们所共同保存的记忆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这一天,在她的房间里,我们已经共享了永恒的光辉。

我感觉泪水流了出来,不过这是敬畏的眼泪,而不是悲伤的眼泪。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已经愿意克服我的恐惧,无视她身体上的残缺,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她,也比以往更亲密地接触到她。

几天后,她去世了,那是一个美丽而平静的星期天下午。灿烂的暮色将屋子笼罩在金色的光辉里,温暖的和风抚慰着我们。我们家充满了祥和氛围。父亲、我的两个姐妹,还有我,握着彼此的手,围在母亲的床边,向她吻别。接着我们彼此拥抱,这或许是我们全家第一次如此拥抱。我们的头抵在一起,轻轻地哭泣。过了一会儿,我们悄悄地走到屋外去,太阳几乎已经下山了。我看着夕阳的余晖,忽然想到一件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夕阳的光辉是最灿烂的,虽然太阳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它却从来也没有死去。

我母亲也是这样。她跟太阳一样,消失在视线之外。可是我知道她永远跟我在一起,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

我看着我的家人,很惊讶于彼此间的亲密感情,此刻我们所感到的惊奇与悲伤已经将隔离家人的墙壁给融化了。在这一刻,怨恨、微不足道的怒气与责难全都溶解在我们彼此的爱里,我们合而为一。我母亲在付出她的生命的同时,也让我们全家人可以亲密地团结在一起。我们既感到悲伤万分,也同时感到喜悦无比。

我母亲学海豹叫

□海明崴

我小时候,母亲是我的大包袱。她与众不同。我最初到别的孩子家串门子的时候,很早就领会到这一点。到了别人家门口,那家母亲开门的时候,总会说些合情合理的话,例如“擦擦你的鞋底”,或者“你别把这种垃圾带进屋里”。

但是在我们家,你按了门铃,投信口会打开,一个尖细的声音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妖怪。”或者会用甜蜜的假嗓唱歌。

别的时候,门会打开一条缝,我母亲蹲到齐我们眼睛的高度,对我们就:“我是这里新来的小女孩,请你等一下,我去喊我母亲来。”接着门会开上一秒钟,我母亲就现出了平常的个子。“哦,哈罗,小姑娘,”她总是那么说,“我没想到你们在这儿。”

我的新朋友会带着“这是什么鬼地方”的神色转身朝我看,那一刻很可怕,我体会到打开壁橱,迎面扑来是什么滋味。“妈,”我会大吼抗议,但是我母亲绝不承认她是原先开门的那个小女孩。“你们这些小姑娘在跟我开玩笑,”她说。我们结果只好承认有个小姑娘“开过”门,而我们真正的意思是说, “并没有”任何小孩开过门。

这种事把人搞得非常窘迫。而且与众不同。那才是吃不消的部分。她跟别的母亲不同。

就如地下室的海豹。我们在房子外面,我母亲在地下室洗衣服或熨衣服的时候,我们常会听到欢欣的动物叫声从那下面传出来。母亲的解释是,那是我们的海豹。每星期五,她大张旗鼓,打开纸包,取出给海豹吃的鱼(那条末了总是上了家里的餐桌)。虽然一伙孩子无数次急急忙忙冲到地下室,想捉到那只海豹,这只畜生总是“刚刚搭面包店送货车出去兜风了”,或者“在上游泳课”。

这只海豹很聪明,会用叫声回答问题,一声表示“对”,两声表示“不对”。畜生的名气不久四播。周围好几个街区的孩子都跑来在我们地下室窗口问那只海豹问题。海豹总不辜负孩子的好意,叫几声。

别人指出我就是养那只海豹的女孩子,弄得我很难为情,但是我母亲碰到这种场合却应付自如。常常会有一大群小男孩一起挤在我家窗口,等叫声。遇到这种情形,我母亲会打开大门,高高兴兴地喊一声:“哈罗,小姑娘。”

我母亲对待大人也并无二致。她常常在招呼熟人的时候用一根手指顶住那个人的背,粗声粗气地说:“举手。”成年人喜欢我母亲,这是实情,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心里就舒服。他们无所谓,她又不是“他们的”母亲。

再说,他们也不必受那位“好奇观察家”的罪。我母亲常常跟这位隐形人谈关于我们的事。“请你看看我们的厨房地板好吗,”我母亲说。“上面全是烂泥,而你才刚把它擦过,”好奇观察家同情地说,“你没告诉他们用地下室的门吗?”“告诉了两次啰!”“你工作这么辛苦,他们没放在心里吗?”好奇观察家希望知道。“我想他们不过是忘记罢了。”“那么,假如他们肯拿水槽下面的干净抹布把烂泥抹掉,将来他们就记得了。”好奇观察家出主意。

立刻,我们就拿抹布去抹了。

那位好奇观察家的语调非常公正,因此从来没有人怀疑有没有他这个人。明明有他这个人,观察我们的家庭生活,注意我们的家庭问题,所以朋友从来不问:“你母亲在跟谁讲话?”却只问:“跟你母亲讲话是谁?”

我从来没找到适当的答案。

幸好年纪大些,我母亲人就更好些。不是她的年纪——是我的年纪。我差不多到十岁才初次发现,有位“与众不同的”母亲可能是件好事。

我们那条街尽头儿童游戏场有一簇高得怕人的树。谁被人发现攀登这些大树,好几个街区的母亲全会出来,大叫:“下来!你会跌断脖子的!”

有一天,我们一群人正在树顶枝桠上摇晃得头昏眼花,我母亲刚好经过那里,发现我们视着晴空的身影。我们吓呆了,但是她仰头打量我们的时候,脸色叫人摸不清她的意思。“我没想到你们能够爬是那么高,”她大声说,“了不起!别跌下来!”接着就走了。我们默默地望着她,一直望到看不见她为止。然后有个男孩说出了我们大家心里想说的话。“哇,”他轻轻地说。大家随声附和:“哇。”

从那天起,我渐渐注意到我们班上的同学常在回家以前到我家待一会儿;社团总是选在厨房里开会;在家沉默寡言的朋友会跟着我母亲哈哈大笑,跟她说笑话。

后来,我和我的朋友都靠母亲的乐天幽默支持,应付青春期的危机。再后来,我和男孩子约会了,那些孩子都马上认我母亲做干妈,十几岁孩子在我家发疯发狂,不仅绝不成问题,还讨人喜欢,这真了不起。

认识我母亲的人个个都喜欢她。许多人爱她。大家都称赞她。不过我想,把她形容得最传神的人不是很久以前高踞树顶的那个男孩。“哇,”他轻轻地说。

我随声附和:“哇。”

回忆爸爸

□海明威

我至今不能忘怀的那个人是个善良、纯朴和胸襟开阔的人……我们总是叫他爸爸,这倒并不是怕他,而是因为爱他。我所了解的那个人是个真正的人……

我这就给你们谈谈他的情况。

秋天,打野鸭的季节开始了。多亏爸爸对妈妈好说歹说,妈妈才答应我请几个星期假,不去上学,这样我又多逍遥了一段时间。……那年秋天,有许多人来同我们一起打猎。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加莱·古柏。我看过他拍的好多影片,他本人不怎么像他所扮演的那些角色,他极其英俊,为人温和可亲,彬彬有礼,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来就有的高尚气度。我记得有一次打猎后我们决定去买些东西,进了一家商店,有一位老太太认出了古柏,要求他签名留念:“古柏先生,我是那样地喜欢您的影片。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因为您在所有影片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古柏只是笑了笑,签好名后对她说:“谢谢您,太太。”

要是人家对一个演员讲,他在各部影片里都演得一模一样,这很难说是恭维。可爸爸发誓说,古柏对话语中这种微妙的差别一向辨别不出来。我想未必见得。否则为什么爸爸尽管很喜欢谈关于这个老太婆的故事,可是只要古柏在场,就绝口不提这事呢。

每当吃午饭的时候,菜都是用我们猎获的野鸡做的。爸爸总是同古柏久久地交谈,不过基本上都是闲聊,谈谈打猎和好莱坞什么的。虽然从气质上来说,他们两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他们的关系却亲密得融洽无间,他们两人从相互交往中都得到了真正的欢乐,这从他们谈话时的声调、眼神,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周围只有妻子儿女,并无一个需要使之留下强烈印象的人,——这倒是很好的。本来用不着讲这些,但要知道他们俩都是大人物,已习惯于出人头地,有时是自觉的,有时是不自觉的。他们俩都是时代的英雄和崇拜的偶像。他们彼此从未竞争过,也没有必要竞争。两人那时都已达到了顶峰。

许多人都断言,跟古柏在一起很可能会感到枯燥乏味。我虽然还是个孩子,我可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我也不认为他是“跟所有的人一样”或者相貌虽然漂亮,但漂亮得很一般的一个来到好莱坞的“风度翩翩的先生”……

古柏用来复枪射击非常出色,跟我父亲射得一样好,甚至更好,但是当他手里握着一支普通的猎枪时,那种本来有利于射击的镇静和信心,反而使他成为一个动作迟钝的射手。爸爸的情况也是如此,如果他是个职业猎手的话,倒是出色的,但作为一个业余猎手,却是平凡的。的确,爸爸还有麻烦事,他的视力有问题,他要戴着眼镜才能看清野鸡,这需要花很长时间,结果本来轻而易举就可射中目标却变得困难了。这就像打垒球一样,站在场地最远的一个垒里,一球飞来,迟迟不接,最后只好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跳跃中去接住球,而本来只要及时奔过去就可轻而易举地把球接住的。

这次到森瓦利来的还有英格丽·褒曼。我第一次看到褒曼是在一个星期天,她容光焕发,脸上简直射出光来。我曾经看过她的影片《间奏曲》。那次是特地为我父亲试映。她本人比在影片中要美丽得多。

有一些女演员能够使自己的影迷在一段时间内对她们神魂颠倒。但是褒曼却可使这种神魂颠倒持久不衰。

嗬!要走到她身边几乎是不可能的,像霍华德·霍克斯。加莱·古柏或者我父亲总是团团地围住她。看到他们当她在场时那种精神百倍的样子,真是好笑。

秋天过去了,我必须回到基韦斯特,回到温暖的地方,回到妈妈身边,回到学校去了……

我满十八岁了,已中学毕业,我想考大学,我在反复思考我的前途……

当然,我是有打算的,我在中学成绩不错,因此基本上可以考取任何一个大学……但是我最想当的是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

然而,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可以通过分析海明威的全部作品来求得答案。但归根结蒂,有个最简单的答案,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就是海明威本人,或者说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然而要过海明威那样的引人入胜的生活方式,就要在最困苦的情况下也能表现得轻松自如,高尚风雅,而同时又能赚钱养家活口,还必须有本事把这一切都写出来。而要进入这种美好生活的通行证是天才,天才是与生俱来的。此外,还要掌握写作技巧,这是可以学到手的。我决定当一个作家。今天我讲这话很容易,可当时却是极其困难的。“爸爸,在你小时候,哪些书对你影响最大?”有一次在哈瓦那过暑假时我问他。

我的问题使爸爸十分高兴,他给我开了一张必读书的书单。于是我开始了学习。爸爸建议我说:“……好好看,深入到人物的性格和情节发展中去,此外,当然罗,看书也是一种享受。”

在哈瓦那度过的那年夏天,我读完了爸爸喜欢的全部小说,从《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到《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有时,我也像爸爸一样,同时看两、三部小说。此后爸爸就要我阅读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和契诃夫的作品。“你别妄想去分析他们的作品,你只要欣赏它们就是了,从中得到乐趣。”

有天早晨,爸爸说:“好吧,现在你自己试着写写短篇小说看,当然罗,你别指望能写出一篇惊人的小说来。”

我坐到桌子旁,拿着爸爸的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开始想呀,想呀。我望着窗外,听着鸟啼声,听着一只雌猫呜呜地叫着想和鸟作伴,听着铅笔机械地在纸上画着什么所发出的沙沙声。我把一只猫赶走了,但立刻又出现了另一只。

我拿过爸爸的一只小型打字机来,他那时已不用这只打字机了。我慢慢地打出了一篇短篇小说,然后,拿给父亲看。

爸爸戴上眼镜,看了起来。我在一旁等着。他看完后瞅了我一眼。“挺好,吉格。比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写得强多了。只有一个地方,要是换了我的话,我是要改一改的。”接着他给我指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那是写一只鸟从窝里摔了下来,突然,谢天谢天,它发现自己张开翅膀站着,没有在石头上摔得粉身碎骨。他讲:“你写的是:‘小鸟骤然间意想不到地明白了:它是可以飞的。’‘骤然间、意想不到’不如改成‘突然’的好,你应当力求不要写得罗里罗嗦,这会把情节的发展岔开去。”爸爸微微一笑,他好久没有对我这样笑过了。“你走运了,孩子,要写作就得专心致志地钻研,律己要严,要有想象力。你已经表明你是有想象力的。你已经做成功了一次,那你就再去做成功一千次吧,想象力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不会离弃人的,甚至永远也不会离弃。”“我的天哪,在基韦斯特,日子真是难过,”他接着说,“不少人把他们的作品寄给我,我只消看完第一页就可以断定:他没有想象力,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我回信时,总是在每封信上讲明:要掌握写作的本事,而且还要写得好,那是一种很侥幸的机会,至于要才气卓绝,就更像中头彩一样了,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交此好运。如果你生来缺乏这种才气,无论你对自己要求多么严,哪怕世界上的全部知识你都掌握,也帮不了你忙。如果来信中提到什么‘大家讲,我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但是,我却很想写作’这类话,那我就回答他:‘也许大家讲对了,您确实很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您还是忘掉想当个作家的念头吧,放弃这个念头会使您感到高兴的。’“这类信我写过几百封。后来,我的回信越来越简略了,只说写作是件艰苦的事情,如果可能,还是别卷进去的好,也许人们会这样埋怨我:‘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狗娘养的,十之八九的我写的东西他连看也没看。他以为既然他会写作,那么写作这件事就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了。’“主要的是,孩子,现在我能够指导你了,因为看来可能不会白费工夫。我可以毫不狂妄地说,这个行当我是了如指掌的。“我早就想少写点东西了,现在对我来说写作不像过去那么容易了,但是我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这对我来说就像自己写作一样幸福。让我们来庆祝一番吧。”

我记得,只有一回爸爸对我也这么满意,那是有一次我在射击比赛中同一个什么人分享冠军的时候。当我的短篇小说在学校的比赛中得到一等奖时,他深信,我们家里又出了一个头面人物。

其实,应当获得这份奖金的是屠格涅夫,这是他的短篇小说,我不过是抄了一遍,仅仅把情节发生的地点和人物的名字改了改。我记得,我是从一本爸爸没来得及看完的书里抄下来的,我说他没看完是因为剩下好些书页还没有裁开……

他发现我的剽窃行为时,算我运气好,我没在他身旁,后来别人告诉我,有个人问他,你儿子格雷戈里在写作吗?“是呀,”他马上得意地回答说,并禁然一笑,这是他那种职业性的笑容,总是能使人入迷。“格雷戈里算是开出了张支票,虽然他写得不怎么的。”不消说,大家对这件事嘲笑了一番。

爸爸常常讲,他在动笔之前,总是能清楚地意识到句子是怎么在他的头脑中形成的。他总是试着用各种不同的方案来写这句句子,再从中选出最好的方案。他指出,当他笔下的人物讲话时,话就滔滔不绝地涌出来。有时,打字机都跟不上他们的讲话。因此我不懂,爸爸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时为什么要写信给批评家说…··作家的劳动是一种“艰苦的行当”等诸如此类的话,指望用这些话来引起他们对他的怜悯。

现在我懂得了,爸爸是指他写作起来已不如以前那么轻松自如。过去是一口喷水井,而现在却不得不用抽水机把水抽出来。他对语文的非凡的敏感并没有背弃他。而且,不消说他更富有经验,更明智了。然而他早先那种无所顾忌的态度却已丧失殆尽。世界已不再像流过净化器那样流过他的头脑,他如果在净化器里净化一番的话,他就更加是个真正的、优秀的人了。他已不再是诗人……他变成了一个匠人,埋怨自己的命运,叹息他的打算成了泡影。

其中只有一个不长的时期是例外,那时有一位出生豪门的意大利少妇来访问爸爸在古巴的田庄,爸爸对她产生了柏拉图式的倾慕之情,于是创作的闸门重又打开了。在此期间,爸爸写完了《老人与海》,以及他未完成的作品《海流中的岛屿》的第一、三两章,诺贝尔奖金基金委员会指出,他对人类的命运充满忧虑,对人充满同情,并认为这是“创作的发展”。这一切乃是他那种新的幻觉的结果。这种新的幻觉是:他意识到自己才气已尽,不知该怎样才能“在现实中”生活下去,因为他是知道其他许多几乎不具备天才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总是竭力要赢,输他是受不了的,他经常对我说:“孩子,成功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或者说:“你知道赌博的方法吗?要一刻不停地行动。”也许,他在才气已尽的情况下,懂得了赌博的方法,输赢全凭命运。

他一生可谓应有尽有。年轻时他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经常被女人所包围。她们那种崇拜他的样子,非亲眼目睹是决不会相信的。他天生极为敏感,身体非常强壮,精力充沛,为人又十分乐观,这就可以使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却很快就能从肉体和精神的创伤中恢复过来。而这种创伤如果是意志比较脆弱的人遭受到,就很可能把他们毁了。他是一个想象力非常丰富,同时又具有健全的思维能力,遇事能冷静思考的人——像这么些品质能兼备于一身是很罕见的。因此他的成功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遗传方面的有利条件使他在受到濒临死亡的重伤之后还能康复如初。

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在《丧钟为谁而鸣》问世后,发觉自己的才华每况愈下,就变得动辄发怒,无法自制,这是不是应当感到奇怪呢?如果一个人具有上述的种种品质,而且又善于把因为具备了这些品质才得以理解的东西描绘得栩栩如生,那是不可能表现出夸大狂的。但如果才气耗尽后,却完全有此可能。

后来,犹如小阳春一样,他的天才又回来了,从而孕育出了一部杰作,规模虽然不大(因为短暂的小阳春天气来不及产生大规模的作品),却充满了爱、洞察力和真理。但随后就是——而且永远是——漫长的秋天和严寒的冬天了。

要是你们在我爸爸年轻时就认识他的话,不会不爱他,不会不钦佩他,可是等他到了老年,你们就只会难过地回忆起他的过去,或者只会可怜他,因为你们记得他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地美好!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那种可以眼看自己日益衰老而无动于衷的职业的。但凡是具有他那样的才华,具有他那样的对生活的洞察力和深刻、丰富的想象力的人,恐怕也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吧……

出色的母爱

□斐克尔

凯瑟琳·杰克逊是世界超级摇滚歌星迈克尔·杰克逊的母亲,她和蔼、善良,又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

在她很小的时候,由于患小儿麻痹症成了跛足。但这没有影响她对音乐的爱好。她认为:这个病虽然耽误自己很多学业,但对她来说这不是灾祸,而是上帝赐予她要她获胜的一次考验。

在迈克尔小的时候,她经常唱歌给他听。还教他演奏单簧管和弹钢琴。

她对迈克尔说:“你们的演唱和舞蹈天资,就像美丽的落日或风暴后留给孩子们玩耍的白雪一样,全是上帝所赐。”

经过母亲的指导和培训,迈克尔终于成为一个出色的歌手。当美国人从实况转播中首次看到迈克尔的乐队时,立刻被他们精湛的表演吸引了。面对演出的成功和极高的评价,迈克尔并没有就此满足,而是继续排练,他在向音乐的高峰迈进。

迈克尔一家人口很多,住所却不大。乐队刚开始,收入也不多。有时他们排练音乐时,一些妒忌他们的孩子还会从窗口抛进石头。但是这些都没有使他们停止排练,他们依然围着母亲学弹琴、学唱歌。

凯瑟琳作为母亲,是一位出色的指导者。如果她发现孩子们当中有人对某件事感兴趣,只要有可能,她就会鼓励孩子发展这种兴趣。

迈克尔对电影演员产生了兴趣,母亲回家时就会带回一包关于电影明星的书。尽管有9个孩子,但她对每个孩子都像对待独生子女一样。

爸爸

□凯莉·瓦特金斯

我三岁时父亲过世,七岁时父母再婚,我变成世上最幸运的女孩。你知道吗?之前我对父亲的人选精挑细选,当妈妈和“爸爸”的约会一阵子后,我跟妈妈说:“就是这个人,我们接受他吧!”

妈妈和爸爸结婚时,我当花童,单单这件事就够奇妙了,有多少人能说他们曾参加自己父母的婚礼(而且真的走上红毯)?我爸爸很以自己的家庭为傲(两年之后,我们家添了个小妹妹)。不太认识我们的人会对母亲说:“查理跟你们母女在一起,看起来总是很得意。”但不只是在外而已,爸爸还很欣赏我们的聪明、信仰、常识及对人的爱(还有我可爱的笑容)。

好景不常,就在我满十七岁之前,可怕的事发生了。爸爸生病,医生检查了几天,也找不出原因,“如果像我们这样彻底的检查都找不出毛病,他一定是没问题。”他们就告诉爸爸可以回去工作了。

第二天他下班回家时,泪流满面,我们才知道他病得很严重,我从未见过父亲哭泣,因为他认为哭是懦弱的表现(这就形成一种有趣的关系,因为我是个荷尔蒙主导的少女,看到什么就哭,连贺氏卡片的告诉也不例外)。

最后,我们还是把爸爸送进医院,这才诊断出他得的是胰脏癌,医生说他随时可能离开人世,而我们更清楚,他至少还有三周的时间,因为下周是我妹妹的生日,再下周是我的生日,父亲会抗拒死亡,向上帝祷告来获取力量,撑到我们的生日之后。他不会让我们往后的生日都带着难受的回忆。

当有人面临死亡时,其他人的日子还是得照常过下去。爸爸非常希望我们的生命还是照旧,我们则希望维持生活中有他,妥协的结果是,我们同意继续进行“正常”的活动他则尽量参与,即使是人在医院。

有一天,我们看到父亲从病房中出来,与父亲同病房的人也跟着从后面走到走廊。“你们在这里时,查理一直都很安静,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我想你们不了解他有多痛苦,他只是尽力忍受掩饰而已。”

母亲回答:“我知道他在掩饰,但他就是这样,他不要我们难过,他知道我们看到他痛苦时会很伤心。”

母亲节时,我们把所有礼物都带到医院,爸爸在医院大厅等我们(因为妹妹太小,不能进入他的病房)。我帮他买礼物,让他送给妈,我们就在大厅角落愉快地小小庆祝一番。

第二周是妹妹的生日,爸的病情不太乐观,不方便下楼,所以我们就拿礼物和蛋糕在他那层楼的等候区庆祝。

接下来的周末是我的舞会,按惯例先在我家及舞伴家照过相后,我们到医院去,没错,我就穿着有箍衬的拖地长礼服走过医院(差点挤不进电梯。)我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到爸爸脸上的表情,我知道这一切都值得,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等着看他的小女孩参加第一次舞会。而妹妹的年度舞蹈发表会前一天通常会有正式彩排,此时家人可尽量照相,彩排后,我们当然又去了医院,妹妹穿着舞蹈服装昂步踏过走廊,跳舞给爸看,虽然爸那样找节排让他的头相当痛,但他从头到尾还是都保持着笑容。

我生日那天,因为爸无法离开房间,我们就偷偷把妹妹带进去(护士善良地故意不看我们)。我们一起庆祝,但爸的状况已经不太乐观,该是他走的时候了,但他仍坚持到底。

那晚,医院打电话来,说爸的病情急剧恶化,几天后,他就离我们而去了。

从死亡中最难学的功课便是日子仍得过下去,爸坚持我们要好好活下去,直到末了,他仍关心我们,以我们为荣。他临死的要求是,下葬时将一张全家福放在他的口袋中。

怀晚晴老人

□夏丏尊

壁间挂着一张和尚的照片,这是弘一法师。自从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从上海华界迁避租界以来,老是挤居在一间客堂里,除了随身带出的一点衣被以外,什么都没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凑来的,装饰品当然谈不到,真可谓家徒四壁,挂这张照片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弘一法师的照片我曾有好几张,迁避时都未曾带出。现在挂着的一张,是他去年从青岛回厦门,路过上海时请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间从厦门往青岛湛山寺讲律,原约中秋后返厦门。“八一三”以后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说要回上海来再到厦门去。那时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弹如雨,青岛还很平静。我劝他暂住青岛,并报告他我个人损失和困顿的情形。他来信似乎非回厦门不可,叫我不必替他过虑。且安慰我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致绝粮也。”

在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馆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就是这张相片。

他回到厦门以后,依旧忙于讲经说法。厦门失陷时,我们很记念他,后来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来信说:“近来在漳州城区弘扬佛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信佛法也。”今年夏间,我丢了一个孙儿,他知道了,写信来劝我念佛。秋间,老友经子渊先生病笃了,他也写信来叫我转交,劝他念佛。因为战时邮件缓慢,这信到时,子渊先生已逝去,不及见了。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

他自题白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据他和我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李义山句)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这几句话,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脚,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岁,再过几天就六十岁了。去年在上海离别时,曾对我说:“后年我六十岁,如果有缘,当重来江浙,顺便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话原是毫不执着的。凡事随缘,要看“缘”的有无,但我总希望有这个“缘”。

再会

□许地山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底。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底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底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底旧话。“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底时候出海底么?”她屈着自己底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底眼睛看着她底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 “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底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底油香杂窜入我底鼻中。当时,我底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底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底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底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底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闹着要把我底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底。做底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只要饼底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为你做底,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底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饱足是和你一样底。”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底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底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底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底饼。

个人的美德

□邹韬奋

有一位老前辈在某机关里办事,因为他的事务忙,那机关里替他备了一辆汽车,任他使用。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想念到中国有许多苦人,在饿寒中过可怜的日子,觉得非常难过,已把汽车取消,不再乘坐了。我问他什么用意,他说改造社会,要以身作则。他这样做是要把自己的俭苦来感化别人的。我说我很怀疑这种“感化”的实效究竟有多少,因为许多“苦人”根本就坐不起汽车,用不着你去感化;至于上海滩上的富翁阔少,买办官僚,决不会因为你老不坐汽车,他们也把汽车取消。就是我这样出门只能乘乘电车,或有的地方没有电车可乘,因为要赶快,不得不忍心坐上把人当牛马的黄包车,也无法领略你老的“感化”作用。他听了没有话说。

就一般说,这位老前辈算是有着他的个人的美德,但他要想把这“个人的美德”的“感化”作用来“改造社会”,便发生我在上面所说的困难了。他真正要想改造社会,便应该努力促成一种社会环境,使白坐汽车的剥削者群无法存在,劳苦大众在需要时都有汽车可坐,这才是根本的办法;但是这种合理的社会环境是要靠集体的力量实际斗争得来的,决不是像“取消汽车,不再乘坐”的“个人的美德”所能由“感化”而造成的。

有人羡称列宁从革命时代到他握着政权以后,只有着一件陈旧破烂的呢大衣,连一件新大衣都没有,叹为绝无仅有的个人的美德,好像要想学列宁的人只须学他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便行!其实列宁并非有意穿上一件破旧的大衣来“感化”什么人,他的伟大是在能领导大众为着大众革命,在努力革命中忘却了自己的衣服享用,恰恰是无意中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倘若不注意他为解放大众所积极进行的工作,而仅仅有意于什么个人美德的感化作用,那就等于上面那位老前辈的感化论了。无疑地列宁决不是要提倡穿着破旧的大衣,他所领导的革命成功之后,劳苦大众不但无须穿着破旧的大衣,而且因社会主义建设的着着成功,大家还都得穿上新的好的大衣!

我在德国的时候,听见有人不绝口地称赞希特勒的俭德,说他薪俸都不要,把它归还到国库里。我觉得他的重要任务是所行的政策能否解决德国人民的经济问题,是否有益于德国的大众,倒不在乎他个人的薪俸的收下或归还。老实说,像我们全靠一些薪俸来养家活命的人们,便无从领受这样“个人的美德”的“感化”。

我们的意思,当然不是反对个人的美德,更不是说奢侈贪污之有裨于社会,不过鉴于有一班人夸大“个人的美德”对于改造社会的效用,反而忽略或有意模糊对于改造现实所需要的积极的斗争。(原载1936年2月26日《大众生活》第1期第16期)

祝赵母王太夫人的寿

□郁达夫

刚从天台雁荡旅行了回来,勉强写成了万把字的游记;这中间又有林语堂的来杭,哥哥嫂嫂的来杭,陪他们玩玩自然也费去了我不少的时日,现在偶尔将日历一翻,十二月竟已过去了三分之一了。日子过去的快,原是一件可惊的事实,而尤其可惊的,是我在这些日子中间,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竟忘记得干干净净;若今天不翻日历的话,不看见日历上记在那里的必做事件的项目的话,怕这一篇文字,也不会写成的。

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今年夏天,于去青岛之前,答应为祖姑岳母做的一篇寿序,当时的计划,以为从青岛回来,天气总也凉爽了,十一月中无论如何总可以把这篇寿序做好的,所以在日历十一月末日的空白备忘事项中,记入了这一条要件。

我对于平时杭州人家的那一种做寿做亲的铺张耗费,一向是不赞成的,尤其是那一种只重仪式不重实际的恶习惯;但这一次的事情,可有点儿不同。赵母王太夫人,是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的三妹妹,今年八十,二南先生的姐妹中间,仅存而健在的,只有她老人家了;另外的一位四妹妹哩,在虽则还在,但双目失明,龙钟老熟,看过去只像是一个影子。二南先生的对于我,是如何的一位知己,我在学问上,人格上,处世上受了他多少的影响,这一盘账,恐怕就是用了二十档的算盘来算,也有点儿不大算得清楚,而这一位三姑母奶奶哩,却是他生前最亲信痛爱的一位同胞的女弟。

三姑母奶奶的声音相貌,丰度言谈,存心才干,简直和二南先生是一个样子(王二南先生的传,我也只作成了一半,搁起在这里),而最使我羡慕得了不得的,是她的那一种健康的福德。虽然是八十岁了,头发自然是银丝样的白,但眼睛还能不戴眼镜而在灯下读同文石印本《全唐诗》,牙齿能咬昌化小核桃,腰胸挺直,打起五千文的麻将来,竟经得起两个通宵;我年未四十,而盘牙掉尽,眼睛乱视,近来且感到了时时的腰痛,本来是不大直的背脊,现在更驼得像督脉伤了的人,这样来一比较,我想谁也要对我们的这位老寿星发生惊异的吧?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所有,除了长生之外,更还有什么?就说钱吧,有了几万万,而无人或无力来用它们,那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权势吧,名誉吧,你本身的生命若不坚固,那这些附着物将于何处去生根?我对于平常的喜庆铺张,不大赞成,大半也不去登门拜贺,而这一回却非去喝它一天酒不可的最大原因,就在这里。

三姑母奶奶的德性如何,大约另外总有人在那里之乎者也的赞颂,我可不愿意只用了些形容词或典故来做空文章。据我所晓得的说出来,却有底下的几件细事,是我所佩服的。一,我们的那位祖姑岳丈,早就去世了;迄今二十余年,三姑母奶奶非但把旧产守得好好,并且还娶媳妇,嫁女儿,周济亲族,用得很有余裕的样子;不久之后,并且孙子也就要娶孙媳妇了。二,三姑母奶奶门前的车夫,摊贩,以及那一段的乞丐们,一看见三姑母奶奶立在门口,都会得挤拢来向她去诉苦诉难,拱手作揖的,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三,他们家里的佣人,个个都是勤工在三十年以上的人;我们初搬来杭州,佣人还用不落的时候,向她去借了一个来用用,这女佣人日日在催我们赶快雇定一个,好让她回去侍候老太太,仿佛老太太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四,前几年我来杭州,在汪庄的琴室外遇见一位本地的老乡绅,他于一阵闲谈之后,就问起这位三姑母奶奶来,说:“她老人家近来弹琴弹不弹了?杭州的女子,能把《潇湘夜雨》弹得那么幽咽的,恐怕只有她了。”这是对于古琴很有研究的那位老先生的批评。五,她老人家空下来很喜欢念诗;三年前,我自上海来看她,她留我吃饭,饭后也打了四圈牌;在打牌的杂谈声中,她念了四句诗给我听:行年七十七,软硬都会吃,日日游竹林,神仙中之一。

这岂不比“煮豆燃豆萁”更真而有意思么?而她自家还在客气说:“我是不懂诗的,但像寒山子似的山歌,倒也会唱两句。”

她膝下还有一位老莱子鹤年娘舅,日日在那里事母教子,过他的最舒适的生活。今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而性情的恬淡,说话的朴素,酒兴的飞扬,行事的无邪,简直还像比我年纪要轻,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老莱子,当然也是三姑母奶奶的老年的福气。这一回祝寿称觞,这一回的一定要我写一篇寿序,本来也就是这一位老莱子的发起。我本想请孙廑才先生去做一篇古文写一堂屏幅送去的,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本也想学学唐荆川归熙甫的老调,或翻翻类书,做两句四六出来,使她老人家笑笑的;可是荒疏了二三十年的文言文,向班门去弄起斧来总觉得有点儿不入调。因此就匆匆写下了这一篇变相的祝寿文,想使这位看不惯白话文的老寿星,好笑得更厉害一点。当然寿对是一定要写一副的,对句是:柔比刚坚,如来云液,冬行春令,王母蟠桃。

如来的生日是在旧历的十一月十日。

祖父和灯火管制

□冰心

一九一一年秋,我们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还乡的路上,母亲和父亲一再地嘱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里,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对长辈们不能没大没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里住了下来,我觉得我在归途中的担心是多余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没有把我当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亲昵平等,并没有什么“规矩”。我还觉得我们这个大家庭是几个小家庭的很松散的组合。每个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比如说,我们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这一年,也许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电灯公司。我们这所大房子里也安上电灯,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鲜事,我们这班孩子跟着安装的工人们满房子跑,非常地兴奋欢喜!我记得这电灯是从房顶上吊下来的,每间屋子都有一盏,厅堂上和客室里的是五十支光,卧房里的光小一些,厨房里的就更小了。我们这所大房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十盏灯,第一夜亮起来时,真是灯火辉煌,我们孩子们都拍手欢呼!

但是总电门是安在祖父的屋里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点钟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电闸关上,于是整个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们刚回老家,父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妯娌都有许多别情要叙,我们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劲,都很少在晚九点以前睡的。为了防备这骤然的黑暗,于是每晚在九点以前,每个小家庭都在一两间屋里,点上一盏捻得很暗的煤油灯。一到九点,电灯一下子都灭了,这几盏煤油灯便都捻亮了,大家相视而笑,又都在灯下谈笑玩耍。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是一个整体,而祖父是一家之主!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祖父死了的时候

□萧红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像祖父已经离开了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就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地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就说: “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我不去!”“那我害怕呀!”“怕什么?”“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钮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怎么跌的?”“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爬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81岁呢。”“爷爷是81岁。”“没用了,活了81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窗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有说出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怆凉地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气味,这都和10年前一样。可是10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10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姑姑语录

□张爱玲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她读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切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不进去。”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大不愉快。原稿她绝对拒绝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女分开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写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地“隐恶扬善”……然而后来她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嫌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睡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煞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点,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罢?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她辩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罢?”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象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两代人

□贾平凹一

爸爸,你说你年轻的时候,狂热地寻找着爱情。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就在你对着月光,绕着桃花树一遍一遍转着圈子,就在你跑进满是野花的田野里一次一次打着滚儿,你浑身沸腾着一股热流,那就是我,我也正在寻找着你呢!

爸爸,你说你和我妈妈结婚了,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就在你新喜之夜和妈妈合吃了闹房人吊的一颗枣儿,就在你蜜月的第一个黎明,窗台上的长明烛结了灯彩儿,那枣肉里的核儿,就是我,那光焰中的芯儿,就是我。——你从此就有了抗争的对头了!二

爸爸,你总是夸耀,说你是妈妈的保护人,而善良的妈妈把青春无私地送给了你。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妈妈是怀了谁,才变得那么羞羞怯怯,似莲花不胜凉风的温柔;才变得绰绰雍雍,似中秋的明月丰丰盈盈?又是生了谁,才又渐渐褪去了脸上的一层粉粉的红晕,消失了一种迷迷离离的灵光水气?

爸爸,你总是自负,说你是妈妈的占有者,而贤惠的妈妈一个心眼儿关怀你。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当妈妈怀着我的时候,你敢轻轻撞我一下吗?妈妈偷偷地一个人发笑,是对着你吗?你能叫妈妈说清你第一次出牙,是先出上牙,还是先出下牙吗?你的人生第一声哭,她听见过吗?三

爸爸,你总是对着镜子忧愁你的头发。你明白是谁偷了你的头发里的黑吗?你总是摸着自己的脸面焦虑你的皮肉。你明白是谁偷了你脸上的红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面前,咱们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的。所以,你嫉妒过我,从小就对我不耐心,常常打我。

爸爸,当你身子越来越弯,像一棵曲了的柳树,你明白是谁在你的腰上装了一张弓吗?当你的痰越来越多,每每咳起来一扯一送,你明白是谁在你的喉咙里装上了风箱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的面前,咱们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所以,你讨好过我,曾把我架在你的脖子上,叫我宝宝。四

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而有了我,我却是将来埋葬你的人。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嫉恨,你要深深地理解:孩子是当母亲的一生最得意的财产,我是属于我的妈妈的,你不是也有过属于你的妈妈的过去吗?

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有了我,我就要在将来埋葬了你。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嫉恨,你要深深地相信,你曾经埋葬过你的爸爸,你没有忘记你是他的儿子,我怎么会从此就将你忘掉了呢?

孝心无价

□毕淑敏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子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也许是数以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但“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

我家的亲戚

□张小娴

我家的亲戚一向不多。爸爸只有一个妹妹,妈妈只有一个哥哥。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早已蒙主宠召,我只见过我的祖母。我总共有四个表哥两个表姐三个表妹。这就是我全部的亲戚。

然而,关于亲戚的数目,在我和我爸爸的心目中,是不相同的。他口中好像有很多亲戚。一天,他兴高采烈的回来告诉我:“我今天在街上遇到几十年没见的伯公和伯婆!改天我们去他们那里拜年!”

什么?八公和八婆?

一天,他又会摇着头说:“你的堂姑丈刚刚去了。”

我甚麽时候多了一个姑丈?

一天,他又会多了一个堂叔。“他是你祖父的兄弟的儿子。”

所谓兄弟,根本是没血缘的。

一天,我妈妈又多了一个表舅父和姨甥。“我要回乡探望他们。”她满怀期待。

我家真的有那麽多亲戚吗?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们总爱把亲戚和同乡混淆。时间久了,同乡就变成亲戚,同村变成兄弟。时间再久一点,亲戚的子侄又变成自己的子侄。人老了,就会有一整条村的亲戚。不像我们这一代,朋友和亲戚都愈来愈少。

爱的遗物

□霍普·萨克斯顿

今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还没打开之前,我就知道那是奶奶寄来的。

两个月前,我到英格兰去跟爷爷道别。他在睡梦中辞世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位杰出的人士,而我则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陪了奶奶两个星期。很不幸的,她现在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眼睛不再有神,脚步也不再轻盈。我从来也没有看过她哭。

我想要她跟我一起回家,可是她拒绝了。她的家中没有爷爷的影子,她想要呆在那里。

我要回家的前一天,奶奶问我想不想要带爷爷的什么遗物回家。她带我到他们的卧房去,然后开始在爷爷的手表、戒指与袖口链扣间挑选着。我想到爷爷生前很不喜欢盛装打扮,也不喜欢“装腔作势”,所以我就要了一样他特有的东西——他整理花园的时候所穿的毛衣。

奶奶笑了起来,她说好几年以来,她就一直劝爷爷把那件旧衣服丢掉。我很难过她并不了解我的意思,最后只好收了一对链扣。

那天晚上,我被一个声音给吵醒,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小书房去的时候,我发现一件事情——奶奶身上穿着爷爷种花时穿的那件毛衣。

第二天早晨,我心情沉重地离开。随着时间流逝,从奶奶写来的信以及她所打来的电话中,我发现她的心情已经逐渐恢复了,她撑下来了。

接着我接到她的好朋友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前一天晚上奶奶在睡梦中死去了。她临终前有一个要求,她希望我不要去参加她的丧礼,因为在丧礼上,我已经没有亲人可以看了。我心情沉重地接受了她的心愿。挂断电话之前,奶奶的朋友说,奶奶交待她寄一个包裹来给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放在桌上的包裹,一边啜泣,一边慢慢地将包裹打开。包裹里有一些小盒子,里面放着我祖父母的珠宝,将来有一天,我会将这些东西传给我的下一代。更重要的是,我会告诉我的小孩,我的祖父母是多么棒的人。

我把盒子拿起来的时候,发现盒子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布。我把手伸进去把布拿出来,结果发现祖父那件心爱的园艺手衣被整整齐齐地折放在那里。

我把毛衣拿出来,然后快速地将它穿上。在洗衣肥皂、阳光、蔬果园以及些许的烟草味之中,祖父的回忆停留不去。我微笑地回忆起,以前他总喜欢躲在车棚后面抽烟斗,因为他不想让奶奶知道。

有一天,我会建立自己的家庭以及产生有关家庭的回忆。可是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两个我所挚爱的人。

天堂没有轮椅

□纯妮达·杭特

我祖父是佛教徒,地位尊崇。但每当祖父在场时,大家注意到的不是他的权位,而是他内在散发出来的能量,他明亮的绿眼闪烁着神秘的活力。他虽然话不多,在群众中仍引人江口,我想这是他内在发散出来的光辉。沉默反而使他更为突出。

而我祖母是个天主教徒,她聪颖过人且活力充沛,在她的那个时代算是个前卫的女性。我叫她“家奇”,因为我小时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家家”,她相信我是要叫她,因此沿用至今日,我仍叫祖母家奇。

五十年的婚姻中,祖母的生活一直是以先生为中心,同时也成为养活一家七口的经济来源,使祖父无后顾之忧,能专心他传教的工作,帮助有需要的人,接待世界各处来访的教会显要及高僧。祖父死时,祖母生命中的光亮消失,代之以深沉的忧郁,一如失去生命的重心,她便从现实世界中退缩回哀伤的领域。

这段期间,我习惯每周去看她一次,让她知道,如果她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时光流逝,心灵的伤口也随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复原。几年之后,有一天我照常去看祖母,走进屋里,发现她坐在轮椅上,笑容可掬,两眼闪闪发光,对她这种明显的态度改变,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她反倒先开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乐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我当然想知道,”我道歉,“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快乐?什么让你改变心情?”“昨天晚上我得到答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帝带走你祖父而留下我。”她轻声地说。“为什么?”我问。

然后,她好像在告知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般,压低声音,身体向前倾,向我吐露:“你祖父在世时即知美好生活的秘密,而且每天力行,后来他本人就具体实现无条件的爱,这就是为何他必须先走,而我必须留着的原因。”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接着继续说,“我本来认为是惩罚的,原来是礼物。上帝让我留在人间,让我能将自己的生命转变为爱。”她接着说:“昨晚我知道你无法在那边学到爱的功课,”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天空,“爱要活在地球才有用,一旦你离开了,一切都已太迟。上帝给我生命的礼物,因而我能在此时此刻身体力行爱的意义。”

自那日起,我去探望祖母时,总是充满分享和不断的惊奇,即使她的健康在衰退,她还是真的很快乐,她终于再度生活得充满活力与理想。

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兴奋地拍打轮椅的扶手说:“你绝不会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答说我当然不知道,她继续兴致高昂地说:“今天早上你叔叔对我发脾气,我连逃避都没有,我接受他的愤怒,用爱包起来,回报以喜乐!”她眼光发亮,再补充说:“还很好玩吧!当然,他就不再生气了。”

日复一日,祖母一直实行她爱的功课。每次同她分享故事,使得探望她成为我心灵的探险,她的确征服了内心生情的高山,让自己历久弥新,产生出崭新而有活力的新自我。

岁月不饶人,祖母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她常常进出医院,当她九十七岁时,在感恩节后又入院,我搭电梯上楼,问值班护土:“请问杭特太太在哪一间病房?”

护土马上抬眼看我,摘下眼镜说:“你一定是她孙女,她在等你,·她要我们注意看你来了没有。”她从工作台后走出来,“我带你去。”我们走过走廊,护士突然站住,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你祖母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像光一样照亮别人,这层楼的护士值班时都指定要去她房间,她们喜欢拿药去给她,因为大家都说她很不一样。”她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自己话太多,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当然早已知道。”“她是很特别,”我想着,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却从我心里面说, “祖母已经完成了她的目标,她的时间快到了。”

圣诞节过后两天,早上我已跟祖母在一起过,晚上就在家休息,突然有个声音告诉我,“起来,到医院去,现在就去,别犹豫了,现在就去。”

我套上T恤和牛仔裤,跳上车,火速赶往医院,迅速停了车,奔跑进电梯,上到四楼,我一进门就看到姑姑抓着祖母的手,眼中噙着泪水。“纯,她刚走,她五分钟前才走,你是第一个来的人。”

我向祖母的床边移动,内心感到一阵晕眩,我不想相信,伸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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