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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10:3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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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海明威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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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试读:

作者简介

李学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读友》(少年文学半月刊)、《宝葫芦》(儿童故事月刊)特约主编、策划人。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作品以儿童小说和儿童文学理论、评论为主。已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其中小说代表作《蔚蓝色的夏天》、《走出麦地》、《金色的手指》、《天使没有长大》等;理论、评论代表作《幽默的蛰伏》、《幻想的游戏》、《从“为文学”的救赎到“为儿童”的写作》等。出版儿童小说、散文11部,理论、评论集2部,翻译作品2部,人物传记3部。曾获第17届、第22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第7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2007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7年度“上海文艺创作精品奖”等奖项。有多篇小说获得少儿期刊“好作品奖”和入选各种儿童文学“最佳”选本;多篇儿童文学评论为“人大复印资料”所转载。

导读 “冰山”下的丰富与深邃

《老人与海》是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最富盛名的代表作。小说最初发表于1952年。其时,这部仅仅几十页的中篇小说甫一出版,立即引起轰动。短短48小时内就卖出了530万册,创造了文学阅读史的奇迹。随后,因为其突出成就和巨大影响,《老人与海》获得了美国普利策文学奖。1954年,瑞典文学院又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海明威。由此,《老人与海》赢得了巨大的国际声誉,先后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就连海明威自己也承认“这是一辈子所能写的最好的一部作品”。《老人与海》是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论”最为成功的文学实践。作为小说,《老人与海》尽管构思简单,但是却简单中蕴丰富,平淡里显深邃,寓意极其深广。同样,人物形象塑造上,海明威也避繁就简,用近似白描的手法,塑造了圣地亚哥这个不屈不挠、顽强拼搏的硬汉形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老人与海》是海明威一生思想和艺术探索的集大成之作,其巨大的国际声誉和影响,也是实至名归。

第一章 都是打鱼人

圣地亚哥是个在科希马尔海港附近独自驾驶小船捕鱼的老人。他的面容消瘦而憔悴,脖颈上皱纹深陷,腮帮上还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由于两手经常拖拉挂着大鱼或其他重物的长长绳索,老人的手尤其是虎口处已经布满了勒痕与伤疤,仿佛是用刀刻下的。

他身上的一切都如同这双手,古老而斑驳,唯有眼睛,像海水一般清澈碧蓝的眼睛,透射出愉快而不肯轻易认输的光芒。

已过去八十四天了,老人没捕到一条鱼。头四十天,本来有个小男孩跟他一起出海,可这么久他们也没有一点成果,男孩的父母就很不高兴,说老人准是“倒了血霉”,怎么也不肯让男孩再跟他出海。于是,四十天后,小家伙就上了另外一条船,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

男孩在很小的时候就跟他学会了捕鱼,很爱眼前这个孤独的老人。现在,每每看到老人归来时船上空空如也,男孩心里就很难受,总是帮他拿卷起的绳索、渔钩、渔叉,还有收卷在桅杆上的帆。那面帆上,用面粉袋片打着不少补丁,看着就像一面标志着失败的旗子。

当他们又一次从小船停泊处爬上岸时,男孩说:“圣地亚哥,我家挣了点儿钱,我又能陪你出海了。”“不。”老人这回拒绝了他:“你遇上一条交了好运的船,就在那条船上待下去吧。”“你还记得吗?有回你八十七天都钓不着一条鱼,但接下来的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能逮到大鱼。”“我记得呀,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有把握才离开我的。”“嗯,是爸爸没有信心才叫我离开你的,我是他的儿子,不能不听。”“我明白,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有信心,对吗?”“对。”男孩很认同这种说法:“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吧,然后一起把家什都带回去。”“那敢情好,都是打鱼人嘛。”老人咧嘴笑了。

坐在饭店的露台上,老人和孩子悠闲地喝着啤酒,感受这难得的午后时光。渔夫们通常都喜欢聚集在这里,一些年轻人拿老人开玩笑,他也不生气,另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渔夫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但都没表露出来,只是斯文而平静地谈起他们的见闻。

老人端着酒杯若有所思。男孩说话了:“圣地亚哥,要我去弄点沙丁鱼给你明天用吗?”  “不,你已经请我喝了啤酒,算是个大人啦。”“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时,我多大?”“五岁,那天我刚把条大鱼拖上船,它差点撞碎船舷,你也差点送了命。还记得吗?”老人微笑着。“当然记得。那鱼尾巴还砰砰地拍打,船上的座板都给打断啦。我还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整条船都在晃抖,你用棍子啪啪的打鱼声就像在砍树,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从那时起,咱们做过的任何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男孩很骄傲地回答。

老人用那双碧蓝的眼睛爱怜地看看他:“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可你是你爸妈的小子,搭上的又是一条幸运的船。”“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条鱼饵来。”男孩没忘刚才的事。“我还有剩下的呢,刚放在匣子里腌了。”“还是让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那就一条吧。”“两条。”男孩坚持着。“好吧,谢谢你啦。”老人依从了小家伙。他们的关系很好,男孩这样做,并不使他感到丢脸、难受什么的。望着远方海面,他好像在自言自语:“看这海流,明儿准是个好日子,我打算去远方,天不亮就出海,等转了风向再回来。”“那我也想法叫船主人驶到远方,这样的话,如果你钓到了大鱼,我们就可以赶过去帮忙。”“你那船主人可不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老人认识男孩的那个船主人。“你说得对,不过,他眼睛不好,我就会说远方有鲯鳅什么的,让他赶紧赶过去。”“他眼睛这么不好吗?真怪了。他可从来没捕过海龟呀,那玩意才是伤眼睛的哪。”“你和他不一样,你的眼力可真好呢。”男孩说。“嗯,因为我是个不寻常的老头儿。”老人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那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大鱼吗?”“我想还有力气,再说,对付大鱼不光需要力气,还需要好多窍门哪。”

他们的谈话非常愉快,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个把小时。男孩说:“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这样我就可以拿着渔网去逮沙丁鱼啰。”

在船上收拾一通家什后,老人扛着桅杆,男孩拿着放有钓索卷儿的木箱、渔钩和带杆渔叉,顺大路走回窝棚。老人的窝棚是用一种叫做“海鸟粪”的大椰子树上那坚韧的苞壳搭成的,里面有张床、有张桌子、有把椅子,还有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在这褐色大叶叠盖的墙壁上,挂有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科夫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以前还有幅妻子的彩色照,但被老人取下了,因为他觉得妻子太孤单,就把彩色照放在屋角的架子上,上面盖着他的干净衬衣。

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男孩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旁边,两人坐下来扯着闲话。“八十五是个吉利数字,”老人说:“你想不想看到我逮回一条去了下脚料还有一千多磅的大鱼?”“我拿渔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吧?”男孩没有回答,还想着沙丁鱼呢。“好吧,那我先来看看昨天的棒球消息。”老人说着,从床下取出张旧报纸。他冲着男孩扬了扬:“是佩里科在酒馆里给我的。”“我弄到沙丁鱼就赶紧回来,咱们俩的可以放一块冰镇着,明早就能分着用啦。”男孩很高兴自己的设想,没忘了老人手里的那张报纸:“等回来你就给我讲讲棒球消息。”“好嘛,要相信扬基队是不会输的,只要有狄马吉欧在。”“可我还是担心克利夫兰的印第安人队会赢。你好好看一看,到时候给我仔细讲。”“还有哪,”老人没等孩子离开,又问:“明儿就是第八十五天啦,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我可以去订一张。”“订一张要两块半的,向谁去借这笔钱呢?”“这个容易,我想总能借到两块半的。”“没准儿我也能借到,不过我还不想借钱。如果第一步是借钱,那下一步就要讨饭啰。”老人感慨道。

男孩关切地说:“穿得暖和点吧,现在是九月啦。”“唉,是呀,九月啦,要是在五月,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不说啦,我现在就去捞沙丁鱼。”男孩说完,一溜烟儿跑远了。老人看着远去的小小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情的笑。

第二章 祝你好运

男孩回来时,老人正躺在椅子上熟睡。他的脑袋向前耷拉着,整个脸上就见不着丝毫生气。里面穿着的衬衫不知打了多少补丁,斑驳得就像那张帆。男孩从床上捡起条旧军毯,轻轻盖在老人身上,转身走了。

不多时,男孩提着盒东西又匆匆跑回。“醒来吧,老爷爷。”一只小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轻轻地摇晃着。

老人睁开眼,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你这是拿来了什么?”他问。“晚饭,来吃点东西吧。”

老人准备卷起毯子。男孩说:“还是披在身上吧,这样暖和些。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受冻挨饿,更不会让你空着肚子去打鱼。”

听到有人这么讲,老人很高兴:“谢谢你啦,今天我们吃什么?”“黑豆米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炖菜。”

打开双层的白铁板盒子,男孩把饭菜一样样摆出,还从口袋里掏出两副用餐巾纸包着的刀叉和汤匙。

老人问:“这些都是谁给你的?”“马丁,那露台饭店的老板,他还送了两瓶啤酒呢。”“我要好好谢谢他,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我们不止一次了,他对我们真够意思。”

老人边吃着眼前丰盛的饭菜边说:“炖菜的味道好极了。”“你给我讲讲棒球赛吧。”男孩央求道。“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可今天的报纸说,他们输了。”“这没什么,重要的是了不起的狄马吉欧恢复了本色。”“他们还有别的好手呢。”“当然啦,不过有他就不同啦。你还记得过去他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陪着他一块出海钓鱼,可是不敢开口,我要你去说吧,你却也不敢。”“我记得。那次真是太失算了,他很有可能会跟我们一起出海的。如果真能如愿以偿,我们足可以一辈子回味这件事啦。”男孩的眼里掩藏不住兴奋。

一老一小就这么高兴地谈论着,从约翰·J.麦格劳谈到多罗彻,从卢克谈到迈克·冈萨雷斯,可到最后,话题一拐,男孩还是认为眼前的老人才是最好的渔夫。小家伙说:“好渔夫虽然很多,而且有很多了不起的人,可我认为顶呱呱的只有你。”

老人很感谢这个评价:“谢谢你,小家伙,你说的真叫人高兴。我也许不像以前那样强壮,可还是懂得不少捕鱼的窍门,而且有着坚强的决心和毅力。”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就见黑了。两人约好明早一起出门后,男孩收拾好饭盒离开了小窝棚。桌上一直没有点灯,老人摸黑脱下长裤卷起来放在床头当枕头用,把旧报纸也塞到里面,而后,又用毯子严严实实裹住身子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比较舒服,他梦见小时候见过的非洲,长长的金色和白色的海滩,高耸的海岬和灰褐色大山。此外,他还在梦中听见惊涛拍岸声,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甚至还有那随阵阵微风飘来的非洲气息。金色和白色海滩上有几只小狮子,它们在暮色中就像小猫般嬉戏着,在老人梦中,那些小生命就像小男孩一样可爱,他从未如此爱过这男孩。

当清晨的寒意袭来时,老人清醒过来。他穿上长裤撒完尿,顺着大路走去。男孩睡的房间没有上锁,他慢慢推开门,顺着一丝月光,能看清小家伙正在帆布床上熟睡,老人轻轻握住只小脚,弄醒男孩。

直到走出门,跟在老人背后的小家伙还在昏昏欲睡着,圣地亚哥怜惜地伸出胳膊搂着他,歉意地说:“对不起。”“不用的,男子汉就应该这样。”男孩挺挺胸。

他们又来到了窝棚,就像昨天回来时那样,还是老人扛着桅杆,男孩抓着钓索卷儿和渔叉、渔钩往海边的小吃馆走去。

这家小吃馆专门为渔夫提供服务,清早就开始营业。喝着盛在炼乳罐头里的咖啡,男孩问:“老大爷,你昨晚睡得怎么样?”“睡得还不错,我感觉今天挺有把握。”“那我现在去拿我们吃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嘿嘿。”老人笑了,他又回想起以前:“你还只有五岁时就开始帮我拿东西哩。”“记得的。我就回来,你再要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账。”

孩子的背影渐渐远去,圣地亚哥慢腾腾地喝着咖啡。他知道,这杯咖啡是今儿一整天的食物,很久以来,他已厌烦吃饭,即使出海,也只是在船头上放瓶水就权当饭食了。

当小家伙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后,他们一起走向小船,又一起抬起它溜进海里。

一切准备就绪,男孩与船上的老人道别:“祝你好运,老大爷。”“也祝你好运。”圣地亚哥底气十足地回答。不知为什么,他今天的感觉特别好。道过别后,老人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钉子上,身子使劲向前冲,来抵消桨片在水中遇到的阻力。

小船驶入海洋。黑暗中,其他船只也在出海,老人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桨落声和划动声。此时,月亮已没入山背后,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圣地亚哥知道自己将要驶向远方,他把陆地的气息统统抛在后方,只带了男孩的祝福,缓缓划进清晨海洋的清新气息中。

第三章 军舰鸟与金枪鱼

黎明前的黑暗并不是静谧无声的。老人划船出海不多会儿,就能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凌空飞翔时平展双翅发出的咝咝声。飞鱼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喜欢听到这种声音。老人总把海洋当成女性,他认为如果海洋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肯定是因为她身不由己,绝非出于自愿而为。你瞧,现在的海洋不正是位温柔多情的姑娘吗?

老人平稳地划着,除了水流偶尔打个卷儿以外,海面算是平坦无浪。正好,这平静的水流可以载着小船半漂半游地向前,帮老人干了至少三分之一的活儿。这会儿,天渐渐开始亮了,老人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更远的地方。

他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在哪儿,说不定同时会有条大鱼跟着出没哩。于是,不等天色大亮,他开始放出一个个鱼饵,第一个鱼饵下沉四十英寻,第二个下沉到七十五英寻,第三个、第四个分别下沉到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蓝色海水中。(注:英寻是海洋测量中的深度单位。1英寻=1.852米)

那些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头部朝下,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被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不管哪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部分,都会觉得这是道喷香而美味的食物。

男孩给他的那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此刻正像铅锤般挂在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另外两根,老人用了蓝色大鲹鱼和黄色金银鱼,它们虽然已被用过但仍然完好,更何况还有沙丁鱼又增添了喷香味道,诱惑力十足。老人一面紧盯着那三根钓竿,一面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不使它们的水下位置发生太大的变化。

当太阳完全升起,阳光变得明亮刺眼时,老人俯视着水中,紧盯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深海里的钓索。小船的速度没有加快也没有减缓,钓索也垂得更直,不用看透水底老人也知道,在四个钓索到达的不同深处,都有个鱼饵刚好在他期望的地方等待着游鱼。

别的渔夫和老人有所不同,他们把钓索垂下185.2米,但因为小船总是随水漂移,那深度最多也不过六十英寻。老人常年在海上打鱼,知道这些渔夫的捕鱼习性,他想,我总会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深度,接下来只是看我运气好不好了。唉,以前一直没有收获,希望今天能转运。我愿意把准备工作做得分毫不差,这样,一旦运气来临,就有更多的把握来捕获猎物啦。

两小时过去,太阳不像刚才那么刺眼了。老人向东望去,近岸的海面上有三条低矮的小船兀自漂移着。一只黑色的长翅膀军舰鸟忽地出现在前方天空中,它盘旋着、飞翔着,倏地后掠又倏地俯冲,迟迟不肯离去。“它肯定是发现什么啦。”老人想着,慢慢划向那儿。他并不匆忙,好让那些钓索始终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海流还是袭近了点,老人稍稍稳了稳小船,仍没有加速。军舰鸟又盘旋起来,它的双翅纹丝不动,片刻,猛地俯冲下来,几乎就在同时,老人看见有条飞鱼正从海面上窜跃而出,拼命地向前掠远。而在它身下的海水里,一大群黑色东西也在快速前行。“鲯鳅!”老人喊出声来:“大鲯鳅!”他取下双桨,从船头下拽出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拿出条沙丁鱼挂在上面并把钓丝从船舷旁放下水,再将上端紧系在船艄一只拳头螺栓上。跟着又在另一根钓丝上安放鱼饵备好后,他不紧不慢地划起船来,同时还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飞掠的长翅膀黑军舰鸟。

鸟儿再次铺展开双翅,全力追踪飞鱼。老人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群大鲯鳅正紧随在脱逃的飞鱼后面破水而行。这群鲯鳅真大啊,他想,跟紧它们,说不定它们能带我发现大鱼哩。

军舰鸟显然不是飞鱼的对手,接连十数次飞鱼都逃脱了它的布控。当飞鱼最后一次跃起再没入时,老人紧跟的那群鲯鳅也游得无影无踪啦。不甘心的老人驾着小船仔细俯视着海水,他仍然希望能逮住条掉队的,因为经验丰富的他知道,大鱼极有可能就在附近转悠。

天气非常晴朗,近处,是深蓝色的海水,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正在穿梭闪现,将阳光反射得瑰丽多彩。虽然刚刚跟丢了鲯鳅,老人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么多浮游生物的出现,恰恰说明附近有鱼。

宁静的水面上,漂移着几摊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水母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忽儿倒向一边,忽儿竖直成一团,就像个美丽的大气泡高高兴兴地浮动着,身后那足有一码长的紫色触须也正婀娜多姿地摇曳着。“哦,水母。你这狗娘养的。”老人诅咒着,静静地望着一些小鱼在水母的触须间游动着。虽说水母的毒素对它们没有影响,可对人就不同了。以前老人把鱼拉回船舱时,水母的某些触须会缠在钓丝上,紫色黏液会附在上面,当碰触到老人时,胳膊、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一样。尤其是这种僧帽水母,它的毒素会发作得更快,附在人手上感觉就像挨鞭子抽般痛痒难忍。

对这些欺诈成性的生物,老人没有动手,因为他看到一只大海龟正在向它游去。海龟对付僧帽水母很有一套,只要闭上眼睛,将头部、尾部都缩进硬壳,然后直接从正面进攻就能轻易把它吃掉。眼下,那只大海龟正在蓄势待发,老人不用看,也知道最终会是孰胜孰负。

为了使身子长力气,老人常吃白色的海龟蛋,他在五月份就连吃了整整一个月,就是想让自己在九十月份时能够身强力壮,好去逮条大鱼回来。为了保护眼睛,他还每天坚持从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那大圆桶就放在渔夫们存放家什的棚屋里,谁都可以喝,不过,大多数人都因受不了那味道而放弃了,只有老人坚持了下来。当然,这鲨鱼肝油确实好,不仅能护目还防治一切伤风流感。

老人抬眼看看远处,那只不肯善罢甘休的军舰鸟又开始盘旋起来。“它又找到鱼啦。”老人注意地盯着水面。这回,不是飞鱼,而是一条小金枪鱼。它就像道银白色的光,倏忽钻出水面又倏忽没入水中,等它再窜跃而出时,身后跟着数十条金枪鱼齐齐跃出水面!这些海里的小精灵朝四面八方跳起,搅得海水不停翻腾。原来,它们正在驱赶一群小鱼,时刻准备着捕食。军舰鸟当然不会放过这绝好机会,它迅疾俯冲着,一头扎进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这只鸟真是个好帮手!”老人念叨着。这当口,船艄头那根钓丝正好绷紧在脚上,于是,老人开始紧紧抓住钓丝往回拉。越往回拉那钓丝越颤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头拽着。老人精神一振,不断用力收着,此时,他已分明能看见水里出现一道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屏住气,他呼地一甩,那鱼便扑拉拉摔落在船里。

小猎获物躺在阳光里,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老人待它气力消耗得差不多后,猛击其头部,一脚将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阴的地方。“是条长鳍金枪鱼,拿它来钓大鱼倒满好,有十磅重了吧。”他自言自语道:“嘿嘿,要是别人听到我这样,会以为我疯了。不过,既然我没疯,那就要有话就说。”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自说自话的习惯,而且,目前也没有时间去思量这回事。眼下,他想的是鱼群周围很可能有条大鱼存在。他又回头望望海岸,那条青绿色的线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小山岗似的片片云朵挂在海面上空。阳光经过海水的折射,幻化成彩虹七色,直直透入深海中,还能看清那几根笔直垂入水中一英里深的钓索,金枪鱼群已经完全无迹可循了。

第四章 未曾谋面的对手

灼热的阳光继续照射着,老人的手、胳膊、脖颈,还有脚,一切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烤得热辣辣的。在这样的阳光下划船,可不是个好滋味,老人觉得汗珠正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我本来大可以睡上一觉,任这小船随波逐流,只要先把钓索缠在脚趾上,以防有什么情况出现就可以。只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啦,我应该一整天都好好钓鱼才对。他这么想着,并没有放松钓索的动静,而也就在这时,老人感觉有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正猛地向水下一沉!“来啦,来啦。”他说着,赶紧收起双桨,小心地不让它们碰上船舷。伸手拉住那根钓索,将它轻轻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间,好像没多大分量也没怎么紧绷,他就轻松地这么握着。

钓索紧跟着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不紧也不重,深谙海鱼习性的老人马上反应过来:一百英寻的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咬食包住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钓钩是从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巧地攥住钓索,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来。这样,他就可以让钓索在指间轻松滑动,却不会让鱼感到一丁点儿牵引力。

老人不忘这是在遥远的海面,他想,能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长到九月份,一定个头不小啦。吃吧,吃吧,鱼啊,多吃点。我为你准备了多么新鲜的鱼饵呀,你在漆黑的冷水里在六百英尺的深处,一定饿坏了吧,快快再绕个弯子回来吧,回来吃这些喷香喷香的美食。

苍老的指间,又是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是“咝——”的猛烈一紧,而后,又平静了。

老人知道,准是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吧。他小声念叨着:“绕个弯子再来次吧。闻闻这些鱼饵,它们不是挺鲜美吗?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回头还有那条结实、凉快、更鲜美的金枪鱼呐。别怕难为情,鱼啊鱼,把它们都吃了吧。”

老人同时还盯着其他几根钓索,因为那鱼可能随时游动,也许它又发现其他某处的钓索了呢?又是一拉!“它会咬饵的,会的。”老人默念着:“上帝保佑,让它快点咬吧。”然而这回,钓索却未再有收紧。“这家伙不可能游走,也许它正绕弯子,也许它以前上过当,还记着呐。”仿佛在顺应老人的祈祷,那钓索静止好一会儿后,又开始了微微摆动。“刚才肯定是在转身,快,快咬饵吧。”老人兴奋了。紧接着,他手头一阵收紧,力量沉猛得惊人。看来,这是个大家伙!老人心念一动,顺劲松手让钓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溜着,然后再从两卷备用钓索中抽出一卷放出。这时,他能看见,那道钓索简直就是在直线下滑,相比之下,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根本就小得觉察不到。

老人屏声静气地小心握着钓索,掂量着水下这家伙到底有多大。有一会儿,钓索静止不动了,不过分量还没有变,那它就还在拽着哩。老人又放松点手,钓索延长了,他略略加强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也增加了,这种力道一直传到水深处。“哈,它终于咬饵啦。”老人喜形于色:“现在我就让你美美地吃上一顿。让钓钩的尖端扎进心脏,把你弄死。”老人愉快地想着:“然后你就轻轻松松地浮上来吧,乖乖让我把渔叉刺进你的身子。得喽,你准备好了吗?你进餐的时间够长了吧?”

那两只斑斑驳驳的老手开始用力猛拽钓索,收进一码后,他又连续猛拽,用身体重量支撑着,再使出胳膊上的全部力气,不停挥动双臂,轮换着将钓索往回猛力拉拽。

老人本想全力起钓,可他想错了,这样做一点儿用也没有,他根本无法将水下的对手拉起一英寸。反而是那钓索,因为用力过猛,绷直的绳索上竟然迸射出晶亮的水珠。

对手似乎感觉到了这种外力,开始朝相反的方向用劲。老人拼命地攥紧钓索,身子使劲向后仰。但很明显,水下的力量显然要大得多,小船被拖得慢慢向西北方驶去。“但愿那孩子在就好了。”老人咕哝着:“我正被一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能把钓索系在船舷上,不过这一来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拼命牵住,必要的时候还得给它放放钓索。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朝下沉。”

老人不知道如果这条足够分量的大鱼决意下沉,他该怎么办?如果大鱼死在深海里,他又该怎么办?钓索已在脊背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但他还是不敢有丝毫放松。就这样,整整四个钟头,这只被牵制的小船仍在不停地驶向西北方。“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可始终还没见过它。”老人愤愤地想。他将草帽拉下,紧扣在脑门上,然后,双膝跪着,一边撑着钓索一边尽量爬向船头。他取过水瓶喝了点儿水,索性靠在船头休息了片刻。

什么时候能熬到个头呢?老人回顾着背后,陆地早已不见一丝踪影啦。不过,这对经验丰富的渔夫来说不算什么,总还有哈瓦那的灯火来引航的。现在,距太阳下山还有两个钟头,如果鱼能在此之前浮上来,那最好不过,如果浮不上来,也许会等到月亮升起时吧,最晚也不过会到下个日出就能浮上水面啦。

老人小心地活动下手脚,“还好,没抽筋哪。但愿能让我知道对手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他开始祈祷。

第五章 我要跟你奉陪到死

天已渐渐转凉,夜正悄悄来临。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他感到阵阵寒意袭来。船上能取暖的只有那麻袋了,白天他曾摊开在阳光里晒得透热,现在正好可以披在背上。老人小心地将麻袋两只角儿塞入挂在肩上的钓索下面,这样,有麻袋垫着,他还可以弯腰靠一会儿,真舒服啊。

老人观察着夜幕中的星斗,知道水下的对手一直未曾改变路线和方向,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他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了泡尿,然后又一次抬眼望着星斗,核对航向。这时,大鱼拖着小船的行动明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若隐若现,看来,海流准是把他们都带向了东方。“要是那男孩在就好了,至少他可以帮帮我,还可以见识见识今天这光景咧。”老人又叨咕起来。看来,上了年纪就不该独自待着啦,他想。可是没办法,为了保持体力,我还要趁那金枪鱼没坏时赶紧吃掉它,明早就吃掉吧,他对自己说。

海上的夜,并不是静谧无声,偶尔会有小小的喧哗。瞧,两条小海豚正游到船边来,老人能清清楚楚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甚至还能分辨出强力喷水的是只雄海豚,喘息喷水的是只雌海豚。“真是好样儿的,一起嬉耍,一起打闹,相亲相爱着,它们就像我们的兄弟。”老人自然而然想起水下那个不幸的对手,不知道它有多大年纪。它完全可以跳出水面,朝我来个俯冲什么的,彻底搞垮我,不过好像它不知道对手是个老头儿,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从拉动钓索的分量来看,这家伙得有多大啊,如果它的肉质良好,那可是能卖一大笔钱呢。

他还想起与男孩共有的一次经历。那会儿,他钓到一对大马林鱼中的雌鱼,雌鱼发了疯般地张狂而绝望地扑腾着,很快就筋疲力尽了。始终挂恋着伙伴的雄鱼在钓索旁窜来窜去,陪着它一个劲在水面上打转。老人知道,那雄鱼的大尾巴像大镰刀般锋利,弄不好会把钓索割断,于是,他赶紧把雌鱼钩上来,用棍子使劲连续砸向它的头部,直到雌鱼断了气。然后他又叫上男孩,帮忙拖上小船。亲眼目睹爱人死亡的雄鱼一直拼命扑腾着、翻跃着,妄想着还能救出伴侣。老人不得不解下钓索,拿起渔叉,紧紧守护在船舷旁,时刻提防这强大的来敌随时进犯。就在雄鱼跳起的刹那,老人和孩子都看见它那淡紫色的胸鳍,大大张开着,所有淡紫色的宽条纹都随之展露出来,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美丽。

那是我看到最伤心的情景了,老人当时想,孩子也会怀有同样忏悔而谦卑的心绪。一想到那个机灵的、讨人喜欢的小家伙,老人又重复叨咕了遍:“要是男孩在这儿就好了。”他把身子安靠在船头比较光滑的木板上,那勒在肩头的钓索,仍在时时传递着水下对手的强大力量。现在,它正带着小船和老人向前稳稳地游着。

天亮之前,出了点小意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咬住了另一个鱼饵,“啪”的一声,那个钓竿被折断,嗖嗖地越过船舷开始朝海里溜去。

老人动作灵巧地拔出皮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使劲靠着,就着木头的船舷,将那根钓索给割断了。随后,他又将另一根钓索也割断,并用一只手将这两个卷儿的断头牢牢系起来。现在,他把六卷备用钓索全都接起来啦。

等天一亮,我要回到那根入水最浅的钓索旁,把它也割断,连接起来。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可能是条大马林鱼,也可能是剑鱼,或者鲨鱼什么的,不管啦,我得赶紧摆脱掉。万一钓上别的鱼,把这条大鱼倒搞丢了,我再上哪儿去找呢?那可是得不偿失。

不过,老人最终还是未等到天亮,摸着黑就把那根钓索割断并接上了备用钓索。也正是因为摸黑干活,水下的对手出了记险招,一努劲儿竟将他撂倒在船帮上!老人那会儿脸部正朝下栽倒,划破了道口子,鲜血丝丝淌出,好在还没流到下巴就凝结了。

这番运动让他领教了对手的厉害。老人小心挪动着身子再回到船头靠着休息。他拉了拉麻袋,用肩膀将那钓索紧紧固定住,然后伸手到水里测测小船的航速。

那鱼刚才为什么摇摆?是不是钓索在它高高隆起的鱼背上滑动时蹭痛了它?老人想,不管你力气有多大,总不能老拖着小船一个劲跑吧。现在,凡是会惹出乱子的东西我都除掉啦,而且还有很多备用的钓索等着你。“鱼啊鱼,我要跟你奉陪到死。”老人轻轻地、坚决地说。

说不准它也正打算跟我奉陪到死呢,天气这么冷,它能熬多久我也得熬多久。老人这样想着,又把衣服朝紧里裹了裹。

天终于亮了,将升未升的太阳带来几丝明晃晃的暖光,直射到老人右肩上。毕竟暖和些,比夜里好过多了。老人这时发现,他们现在是朝正北走呢。他希望那条大鱼会随着东向的海流拐弯,这样就说明它越来越疲乏啦。

老人的想法并未如愿,小船仍然向北行驶。不过,这时候倒是出现了另外一个好征兆:钓索的倾斜角度正渐渐减小,这就是说,水下那条大鱼应该在比较浅的地方游行。也许它会冒出水面跳跃?老人当然希望这样,“上帝呀,就让它跳跃吧,我的钓索足够长,足可以对付它。”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老人甚至想,如果我把钓索稍微拉紧点儿,它会不会吃痛而跳起?他试着开始动手拉紧那根钓索,越拉越紧,最后干脆仰起身子拉着。我可千万不能猛劲一拉,那么一弄可能会把钓钩弄出的伤口划开得更宽,要是那鱼真跳起来,也许会把钓钩甩掉哩。

水面上,随着拉力渐渐抬起的钓索上缠着些黄色果囊马尾藻。还不错,至少它们会增加些拉力,老人挺高兴,信心满满地说道:“鱼啊鱼,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我今天怎么地也要杀死你。”

第六章 抽筋的左手

水上与水下的对峙仍在进行。

一只小鸟扑拉拉飞来,这是只小鸣禽,看来它很累啦,飞行得很低。小鸟落在船梢头,好像有意要和老人打招呼,呼地又绕着他头顶,飞一圈后轻巧地落在那根钓索上。老人童心顿起,瞅着这只小东西问:“你多大啦?这是第一次出门吧?”

小鸟瞪着双黑豆眼睛,那弱小的身体显然疲乏至极,顾不上看一眼支撑物就紧紧抓住不放,随着钓索摇呀晃呀。

老人像在安慰它:“我这钓索可稳当哩,你放心抓着吧。昨晚没有一丝风,你怎么还这么累啊?好好休息吧小东西,缓过劲儿来你就可以再去空中碰碰运气啦。”他说这话本就不指望小鸟能有什么反应,只是需要靠说话来给自己鼓鼓劲,因为他感觉此时脊背正僵直着,痛得厉害。“小鸟呀小鸟,乐意的话就住我家吧。”他接着说:“可是我不能趁眼下刮小风的当口扯起帆把你带回去,我还有大事要办哩。不过,怎么说我也有个朋友了。”老人自顾自地说着,放松了警惕。就在他话音刚落,“通”的一声,那隐在水下的对手竟陡地一歪,将他侧身拖倒!

小鸟受了惊早早飞跑,老人只顾得爬起身,居然没看到它飞哪儿去了。他稳住身形后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摸摸钓索,好在还掌控在手里,而手已被刚才的撞击蹭出血来。“是不是那鱼被什么东西弄伤了?”他揣测着,试着把钓索往回拽,直到拽到绷紧时,他才放心地稳稳握着,然后再将身子朝后倒去,以抵消水下的那股拉力。“鱼啊,现在你觉得痛了吧?老实说,我也是如此。”他有些费劲地说完,扭头想找找那个小伙伴,可受惊的小鸟早已一去不复返啦。

你还没有待多久呐,老人想。你去的地方风浪较大,要飞到岸上才会平安。你看,我刚才只顾着和你说话,被大鱼给狠狠绊了一跤,现在,你飞走啦,我也不能分神,一会儿就要吃掉金枪鱼,好好养足力气对付那大家伙。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小心地挪到左肩,然后跪下在海水里泡着手,血丝渐渐渗开、蔓延。小船一荡一荡,温柔的海水随着这节拍轻轻拍打着船舷。

老人通过这节拍能感受到对手的速度:“它游得慢多了。”他本想多泡会儿,可又害怕大鱼故伎重施,于是赶紧站直身子,将受伤的手对着太阳仔细地看。还好,只是被钓索勒得狠了,割破点皮肉而已。这双手对他多重要啊,眼下正得靠它来降服对手,他可不喜欢还没正式动手就发生这样的事。“好吧,等你晒干了,我就该吃小金枪鱼啦。”老人晃晃那粗糙的大手,连连往身上拍打着说:“我可以用渔钩把它钓过来,就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

他跪着用渔钩钩到了那条金枪鱼,左肩牢牢挎好钓索后,老人的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渔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渔钩放回原处。他用膝盖压住鱼,从它的脖颈竖割到尾部,再从脊骨边开始割,直直割了六条鱼肉。老人把这六条鱼肉摊平在木板上,然后在裤子边上抹抹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骨头全部扔在海里。“我想我是吃不下整条鱼的。”他说着用刀子再将一条鱼肉一切为二填进嘴里。这时,那钓索由于一直紧拉着,拽得左手抽起筋来。老人厌恶地看着那只手:“这算什么手啊,随你抽筋去吧,随你变成只鸟爪吧。”

抓起另外半条鱼肉,他慢慢地咀嚼起来。金枪鱼不算难吃,他仔细地嚼着,把汁水都咽了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那会更好,他想。有点空隙有点力气后,他甩甩胳膊,那只抽筋的左手僵直得几乎跟死尸一般:“手啊手,你感觉怎么样?我要为了你再吃点儿。”

这回,他没再一切两半而是咀嚼起整条鱼肉。真是条壮实而血气旺盛的鱼!我运气好,捉到它而不是条鲯鳅,鲯鳅太甜了,这鱼一点儿也不甜,元气还都保存着呢。他想,但愿我再有点儿盐,太阳可能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坏,最好还是把它们统统都吃了,这样,我就有充足的准备好对付那条大鱼啦,他认真地慢慢儿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吃进肚里。

老人想让手指松动松动,可那只左手根本不听使唤。也许等那些金枪鱼肉消化后才能恢复吧,如果我非要靠这只手,那就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展开。现在还有点儿时间,趁着大鱼没有什么大动作时,最好还是让它自己自动恢复吧。昨晚它太劳累,该歇歇啦。

老人眺望着海面,没有了小鸟,他感觉此刻是多么孤单。远处海面上,翻卷起阵阵奇怪的波动,连同被阳光折射出来的彩虹七色,真是美妙无比。云层渐渐聚拢过来,此时能看到有群野鸭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飞,因为比较遥远,那些野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看到这一幕,老人明白过来:大海永远不会让人类感到孤独。

左手又是一阵痉挛!老人痛恨地看着,暗暗运劲,试图将那只抽筋的手慢慢张开。要是那男孩在这儿,可以给我揉揉胳膊什么的,最好能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唉,等吧,只有等它自己慢慢恢复了。

他用完好的右手摸了摸钓索,感觉拉扯的分量正在加重。老人这才发现,钓索在水里的倾斜度也变了,看来,大鱼正在慢慢浮起。“它上来啦。”老人抑制不住惊喜:“手啊,我的手啊,快点张开吧。”

钓索仍在慢慢地、稳稳地上升,小船周围的海水鼓起来,波涛推涌中,船体本身也略略倾侧了。大鱼终于出水啦!它不停地冒出、冒出,水从身上向两边直泻而下,阳光里,那紧裹着的鱼皮亮亮地泛着光。随着它的升起,能看到这家伙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条纹非常宽阔,带着淡紫色,那张长嘴又尖又细,既像棒球棒又像柄轻剑。狡猾的大鱼把全身露出水面后,“噗”的一声!又滑溜溜地钻入水中,老人只来得及看清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一闪而过,就感觉手中的钓索开始飞快地溜出。“它比我的小船还长两英尺呢!”老人惊叹道。那钓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老人设法用双手紧紧拉住钓索。他明白,要是没法使大鱼的游速慢下来,它很快就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弄不好还会绷断哩。

这可是个大家伙,我一定要制服它。老人想。他见过许多超过一千磅的大鱼,以前还曾逮过这样的。不过,那是和别人一块儿,他从未单独一人摆弄过。现在,好机会来了!在这见不着陆地的遥远海面上,能跟这么条从来没见过的大鱼一块搏斗,倒真是件荣幸的事哩。

老人有些兴奋,也有些颓丧,他颓丧的还是那只左手。老人心里认为,此时有三样东西称得上是兄弟:一是那条大鱼,二就是两只手。真可恶,这三兄弟之一竟在关键时刻犯抽筋的毛病!他有些恨恨地骂道。

大鱼的速度缓些了。老人弄不明白它刚才为什么跳出水,是为了让我看看它有多大个儿吗?还是想看看它的对手是什么样的?它会不会也看到我这只抽筋的左手呢?来吧,大鱼,不管你什么意图,我会让你知道,你的对手是个富有男子汉气概的人,你的对手所拥有的不仅仅是只受伤的手,他还有坚强的意志和智慧哩。

老人想到这里,心情笃定了不少,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任那大鱼稳定地向前游去。待到中午时分,小船还在深蓝的海水中平稳穿梭着。阵阵微风吹过,几波小浪层层翻涌近前,好消息终于降临了,老人那只抽筋的左手开始慢慢复原。

第七章 冠军圣地亚哥

“嘿,这对你可是个坏消息哟。”老人得意地晃动着左手,为了试试这只手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他还特意将钓索从披着的麻袋上挪动了下位置。好像感觉还不错,虽然有些痛,但比上午时好多了。

午时的阳光直射入海,晃在水面上刺得眼有些痛。老人暂且顾及不了眼睛啦,他自言自语道:“我并不虔诚,但现在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只要能逮住这条鱼,我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说完,他便机械地念起祈祷文来。

念完后,他觉得舒坦多了,但刚才的痛感并没有减轻,甚至还严重了点儿,老人重新调整下背部位置,开始活动起左手的手指。阳光还是很热,又像昨天中午那样晒得他要冒汗。好在这时候海面上还有几缕风,这让老人感到稍稍有些清凉了。“我还是把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吧。”他说:“如果那鱼打算就这么过上一夜,我可需要吃点东西啦,再说,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看这儿除了鲯鳅,也逮不到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也不会差哪去。希望今夜有条飞鱼跳到船上来,那味道可是呱呱叫的,而且还不用切成小块,我得想方设法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真没想到这鱼竟有这么大!管不了那么多啦,今天我非得把它给宰了。”

老人意犹未尽,仍接着说:“早跟那男孩说过,我是个不寻常的老头儿,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啦。”其实,在以往的打鱼经历中他已证实过无数次,但他认为哪次都比不上当前这次重要。而且,依老人的脾性,在他下定决心时,从不会想过去如何如何。

到了下午,大鱼开始转向东北方,小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漂移着。老人任由那层层卷起的小海浪推着小船前进,钓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觉能稍稍舒缓些。

手已经完全好了,老人没了担忧,但浑身的疲累让他对水下那位朋友发起同情心:“鱼啊鱼,你要是还没累乏的话,那可真是不可思议呀。”这时夜色已经来临,为了提提精神,老人努力让自己想些别的事儿,比如棒球的两大联赛,现在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的老虎队呢。今天是联赛第二天,还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

海上的落日壮美而瑰丽,血红的光线将一面海水染得通红。这样的美景,只要天气好,老人几乎天天可见。可眼下,他看重的并不是这日复一日的良辰佳景,而是从内心深处激腾而起的无限信心。

他回想起有次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跟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比腕力。那是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块头黑人,身材阔大腕力强劲,很多人都是这家伙的手下败将。他们约定的那天,几乎整整一天一夜,两人都把手拐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压到桌面上。

就在二人争雄的现场,码头工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出走进,都看到这一幕,于是前前后后有不少人当场就下注,赌起谁胜谁负来。老人还记得那黑人的脸、黑人的胳膊和手,就像是挡在他信心面前的数道障碍,只要把这些障碍消除,就能彻底击垮黑人的意志,就能完全奠定自己的胜利。

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开始每四小时换一个裁判员,好让裁判员轮流睡觉。这时,圣地亚哥和黑人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丝,他们正瞪红了双眼,彼此对视着。那些打赌的人或是继续走动着,或者是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旁观。室内的几盏灯把工人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在中间显得非常大,微风不时吹动着挂灯,黑人影子也在墙上飘摇不停。

这一夜,赌注的比例始终在反复变换着。有人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为黑人点上香烟,那强大的对手借着酒劲,爆发出惊人的腕力,瞬间竟把圣地亚哥的手拐扳下去将近三英寸!眼看胜负即分,圣地亚哥居然奇迹般地将局面恢复到势均力敌。

就在圣地亚哥重新扳回那一刻,他深信,自己肯定能赢,尽管那黑人确实算得上是个伟大的运动员,但信心已被对手击垮,圣地亚哥能有十足的把握控制局面。接下来是一段难熬的僵持阶段,两人你来我往再未出现大的波折,直到天亮,桌面上局势还未明朗。

这场比赛整整进行了一天一夜,码头工人们都等不及了。因为上工时间一到,他们还要去干活,或是把麻袋装的糖装上船或是上哈瓦那煤行,基于时间所限,工人们纷纷要求以和局停止比赛。圣地亚哥不同意,裁判也不同意,为了成全工人们的赌注,也为了彻底打败对手来证明自己是最强者,在最后一刻,圣地亚哥硬是把黑人的手拐儿平展压倒在桌面上。

这次比赛为他赢得了“冠军”称号,人们都叫他“冠军圣地亚哥”。此后,他在连胜几年比赛后就自行退出了游戏。因为这个从未被打败的冠军认为,如果他想做到什么就会全力以赴,直到打败任何对手,如果他认为这场游戏已毫无吸引力,又怎会再去争夺这“冠军”的名头?

在他眼里,以前经历过的所有比赛,都比不上眼下这场正在进行的特殊比赛。这场在海水中展开的特殊比赛已重新唤起老人当年的雄风与斗志。即使出现一点小小的的挫折,比如左手刚刚经历过痉挛的疼痛,也绝不会妨碍或击垮支撑强者永远站立的坚强信心。

第八章 鳅的命运

天空中除了云彩外,还多了架飞机。看那方向,应该是飞往迈阿密的,飞机的暗影映在海平面时,惊得成群成群的飞鱼或窜跃,或潜行。老人当然明白这预示着什么:“有这么多的飞鱼,那就应该会有鲯鳅。”

他往后靠了靠身子,用那只恢复正常的左手试拽了把钓索,水珠抖动着纷纷溅落,绷紧的钓索却毫无上浮的迹象。小船仍在缓缓前行,老人没再坚持,一直望着那飞机不见踪影。

又是一个黄昏。小船正经过大片的马尾藻,褐黄色的藻类植物好像很享受微小的风浪,悠然自得地漂游着、涌动着。老人这时突然发现那根细钓丝被什么猛拽了下,片刻,水面一阵激响,扑愣愣拍起条映着柔亮光线的鲯鳅!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像做杂技表演般在空中连续几次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那水珠、那鱼脊两侧闪现的明亮光芒,扑撒腾跃着,像条软黄金耀人眼目。

老人慢慢地挪动身子,来到船艄蹲下后,小心地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再用左手把鲯鳅往回拉。他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那条金光灿烂的鲯鳅最终被拉到船艄边时,它又一阵绝望地蹦跳。老人果断地一把拽起,将鲯鳅拎上船。它痛苦地抽搐着,用长而扁的身体胡乱拍打着船底,老人不耐烦了,“啪”的一声,用木棍直直砸向它头部,金色的鲯鳅痉挛似的抖动下,死了。

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再安上条沙丁鱼作饵,重新丢进海里。老人做完这些,洗洗左手并在裤腿上擦干,然后又将钓索换下手,同样洗洗右手,再擦干,等他抬起头时,太阳已完全看不见了,粗粗的钓索就像位忠厚的朋友,一动不动地直入水中。“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老人盯着前下方,目光锐利得像要射穿海水,直透到大鱼身上。他想,那大鱼也要吃饭吧,它咬上饵后一直拖着我跑,还没进过丁点食哩,它那么大肚量,早该饿瘪啦。我倒是比它好得多,已经吃了整整一条金枪鱼,明天我就要吃那条“黄金鱼”鲯鳅啦,不过,鲯鳅肯定没金枪鱼好吃。

九月,太阳一落,天就很快变黑了。夜空中,有几颗星星早早亮起来,老人挺高兴,在孤独的人眼里,它们就是朋友啊。“这大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么大的鱼,过不多久我就会把它弄死,不管怎么说,这比弄死天上的星星要容易得多。”

被牵制的小船慢悠悠地向前,老人多少歇息了会儿,月亮还没有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以为至少歇息了两小时。肩头的疼痛因为疲乏还在加重,他便把左手按在船舷上,这样,大鱼的拉力有一小部分会转到船舷上。

要是能把钓索拴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老人转而一想,可那样大鱼如果稍微一歪,就能把钓索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索。这种动作必须精神高度集中,可是老人一直没睡觉,精神与体力都跟不上。他必须得趁大鱼还算安静稳定时赶紧睡上一小会,老人知道,如果再不睡,他的脑筋就会变糊涂,无法招架那大鱼随时发起的进攻。

回到船艄,老人转身用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再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借着明亮的星光,干脆利落地收拾起那条鲯鳅。在鱼胃里面竟然有两条新鲜、结实的小飞鱼,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待把鱼骨扔出舷外,鱼肉完全分离出来后,老人收起刀子,拿着鱼肉和飞鱼慢慢挪回到船头,钓索上的分量仍没有减轻,他被那股力量拉弯了腰。

将钓索稍稍换个位置用左手攥紧并撑到船舷后,他用腾出的右手哗哗地在海里洗了洗飞鱼。入水时,手上沾着的鲯鳅鱼皮发出了磷光,老人感到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把手侧蹭在船舷上擦拭着,那从鱼皮上剥落的磷质便缓缓漂散,消逝在艄尾。“可能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吃完这鲯鳅我也睡会儿吧。”为了保持体力,老人强迫自己吃下半条鲯鳅、一条飞鱼。鲯鳅生吃的味道糟糕极了,远不如飞鱼,老人气哼哼地说:“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出海了。”唉,要是我想得周全些,就会把海水瓶挂在船头上,那样晒干就有盐啦,可是话说回来,鲯鳅是待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上来的呀,好在这么吃下去我还没有呕吐。

看看夜空,刚才还闪亮的星星一颗颗隐藏起来,黑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海面上静悄悄地,没有一丝风。“三四天内准会有坏天气。”老人心里很清楚:“不过,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能撑过阵儿。老家伙,赶紧睡会儿吧,趁这鱼安静、稳定的时候。”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用大腿抵住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木板上。跟着又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钓索。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钓索朝外溜,左手就会弄醒我的,只要能睡个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点就行。他再度朝前弯着,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不多会就沉沉进入梦乡。

这回,他先是梦见一大群海豚,足有八到十英里长。正是交配的季节,海豚高高地跃起,“扑通扑通”又落进水里。后来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有头狮子在傍晚时来到海滩上,其他狮子紧随而至,老人静静地将船停靠,任晚风轻轻吹拂海面,他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跟来,梦里的那一刻,老人感到很快乐。

大鱼拖着小船平稳行驶着,云彩仍在片片涌起,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升起,正高悬在夜空。

第九章 直面即是死亡

突然“呼通”一声,他的右拳狠狠撞向脸颊!“刷刷刷”钓索紧跟着从右手中快速溜出!老人猛地惊醒,左手已没了知觉,他只好用右手拼命拉扯着,几乎就在快扯不住时,左手恢复了知觉!马上协助右手一起拉紧钓索。老人使劲向后靠仰着身子,钓索火辣辣地勒着脊背与左手。就在这当口,水下的对手猛地破水而出!劈裂的海面掀起轩然大波,那沉重的家伙瞬间又跌落下去。

一次次跳起、一次次跌落,老人死死拉住快要绷断的钓索,小船被这种剧烈运动拖得飞快。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片剩下的鲯鳅肉上,全身根本没法动弹。

奶奶的,就让你付出代价吧,迟早都会发生这事的,该来的终于来了!低趴的老人看不见飞跃的鱼,只能听见海水的劈裂声、大鱼坠落时的水花飞溅声。那根飞快溜出的钓索狠劲勒着手,老人设法让钓索挤在起老茧的部位,免得它滑到掌心或手指头上勒得生疼。

水下钓索在这种拉力的牵扯下,溜得越来越慢。老人知道,对手吃不住劲了,现在,它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不小的代价。趁着这一缓,他贴着鱼肉的脸可以慢慢抬起了,身子也可以爬起,他跪着,再站起来,甚至还可以将身子慢慢挪到靠近钓索卷儿的地方。

这家伙力气太大啦,它至少跳了十二次,老人在心里替它想着。大鱼那沿着背脊的液囊此时应该装满空气,所以没法沉到深水中,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那时就好对付了。不过,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惊着它了?怎么突然剧烈地跳起来?能让那么沉着健壮毫无畏惧的家伙不得不跳起来,还真是件奇怪的事咧。“这没用的东西,让我有一会儿得不到你的帮助,不过,总算情况还不赖。”老人看着左手说。年轻时候没好好训练它,要是再碰上抽筋,就让这钓索把你勒断吧。他生气地想着,可是转而就清楚过来,我怎么能这样想呢,是不是脑筋糊涂了,噢,这可要不得!我得再吃点东西。

老人摆动着左手,撕咬着,细细咀嚼着鱼肉,将小金枪鱼转眼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时,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老人从减弱的拉力上感觉到水下的对手开始打起转来。

他逐渐回收着,一点一点,拉到快到绷断时,那钓索不再坚持着,开始倒向这一边妥协。老人很高兴,大鱼确实疲惫不堪了,他把钓线从肩膀、头上卸下,双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着,两条老迈的腿儿和肩膀跟着一起晃动。

可足足过了两个小时,大鱼还是没露面,此时老人已经浑身湿透,疲乏至极。钓索的倾斜度倒是越来越小,看得出那家伙正在慢慢上浮。

呼!一阵猛烈的撞击又突然袭击,老人感觉手里的钓索来势强劲,它在用长嘴撞击铁丝导线哩,老人想。这是免不了的,它不得不这样干。不过,这样一来或许它就会跳起来,我可是希望它继续打转。

大鱼又发起攻势,接连几次硬撞着铁丝导线,它每次一甩头,老人就不得不放出一些钓索:“鱼啊鱼,别跳啦,再跳你会把伤口撕裂,弄不好就把钓钩甩掉了。”老人猜测,水下的对手可能现在正疼得发疯咧,相比之下,自己的疼痛稍有缓解,这让他很高兴。

片刻,那鱼不再撞击,又开始打转。老人边收着钓索边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脑袋上、脖颈上,使劲揉擦着。“我可没抽筋,我还能熬得住哩。看看吧,看看咱们谁能坚持到最后。”他有些气喘吁吁,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疲累过。

大鱼兜到第三圈时,老人第一次看见水下对手。那家伙从船下经过,黑乎乎的影子足足走了好几秒。“是大马林鱼!天啊,它有这么大?”老人惊讶了。等这一圈兜完,大马林鱼的尾部在三十码外冒出水面,那大尾巴就像把浅紫色的巨大镰刀斜竖在深蓝海面上,老人能看清它的庞大身躯和周身美丽的紫色条纹。

当大马林鱼再转回来时,老人分明能看清它的眼睛,还有正绕游的两条灰色鱼。那两条小鱼有三英尺多长,全身猛烈地甩动着,像鳗鱼一般,有时依附在它身上,有时倏地游开,有时又会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着。

老人开始紧张地冒汗,他在心里暗念着,必须把它拉得极近、极近,只要它再兜两个圈子,我就有机会把渔叉扎进去,可千万不能扎脑袋呀,我要扎进它的心脏,一击毙命。“鱼啊鱼,你反正是死定了,难道非得把我也害死吗?”老人已经极为干渴,但他不敢伸手去取水,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必须不断地与大鱼僵持着,可不幸的是,那双手经过多次拉拽,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只能间歇性地看清东西。不行!我不能垮!这就是最后关头啦,我不能输给这个快要死了的对手!我还要再试一次。

老人忍住痛楚,拿出剩余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傲,全力以赴地准备发起最后冲击!那条受伤的大家伙因为难耐的伤痛不得不斯文地游到船边,那张大嘴几乎碰到船壳板,宽阔而高长的身子布满着紫色条纹,在水里隆起着、沉浮着。

这是个绝好时机!老人放下钓索一脚踩死,然后操起渔叉,瞄准那大鱼的心脏部位,也就是几乎与他胸部平齐的大胸鳍稍后处,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扎了下去!紧接着,他顺势又将全身的重量统统压上,尽可能地让渔叉深入,更深入!

大马林鱼狂暴地闹腾起来!虽然受这致命一击,它仍然能从水中高高跃起,将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将那周身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在空中!就像它跃起时那么迅猛,它的跌落也同样让人惊奇,“轰——”那声巨大的海水震响之后,老人全身被溅得精湿,小船上到处都是水。

阵阵头晕、恶心涌上来,老人一把放松渔叉上的绳子,任它从划破皮的双手之间慢慢溜出。好一会儿,视力终于恢复过来,老人这才返过劲来好好看看自己的战利品,那大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渔叉的柄从鱼肩部斜戳出来,附近的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得通红。起先,这摊血黑魆魆的像块礁石,随后即像云彩般扩散开来。那鱼任这水色变化着,庞大的躯体兀自随着波浪一起一伏。

把渔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系缆柱上绕两圈后,老人把脑袋搁在双手上,靠着船头木板疲累地说:“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得去干苦活儿了。”

他动手把鱼拖到船边,从系缆柱上解下渔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在那剑似的长上颚上绕一圈后,又穿过另个鱼鳃,再绕一圈,然后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死结,紧系在船头系缆柱上。做好这些后,老人再割下截绳子,走到船梢套紧鱼尾巴。此时,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条纹和尾巴显出同样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一个人揸开五指的手还要宽,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或者迎神行列中的圣徒像。老人再用第三根绳子拴住大鱼腰部,将它牢牢绑定在小船上。“这家伙看来不止一千五百磅,如果去掉头尾、下脚料什么的,肉应该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钱一磅来计算,这得有多少?”老人很累了,但是战胜对手的喜悦仍然支撑着他继续说:“噢,最好能有支铅笔,我的头脑可不怎么清醒了。”

喝了两口水,老人好好休息了会,他感觉自己的体力确有恢复后,割下一段钓索,把大马林鱼的下颌和长上颚扎在一起,让它的嘴张不开,这样,海水阻力也会跟着减小。接着,他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渔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满是补丁的旧帆,开始向西南方缓缓驶去。

第十章 鲨鱼的第一次袭击

大马林鱼像在为自己举行最后的悼告:白晃晃的腹皮翻露在海面,随着波涛起伏缓缓地向前漂移。丝丝缕缕的黑色血液不停渗入海水,偶尔会有大块的血团坠下,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浸染了周遭海水……小船被肥胖沉重的尸体拖曳得左右摇摆,颇为吃力但还算顺利地向前驶去。

疲累至极的圣地亚哥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位老人仔细看着布满沧桑皱纹的双手,虽然刚刚结束战斗,手上仍是青筋暴起,血丝钻透老茧在不停渗出。老人将双手浸泡在海水里,那深暗的海水是世上的最佳治疗剂,它温柔地抚慰着手,像母亲抚慰自己的孩子,老人很享受这种感觉,他知道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是保持头脑清醒,只要航向正确,暂且让手歇息歇息吧。

这样想着,他觉得非常惬意,就连小船的摇摆不定似乎也成为一种优美舞蹈,那巨大的战利品被牢牢绑缚在一侧,正闭着嘴、竖起尾巴,任海水摆布,老人好像在和自己的亲兄弟并肩航行在水面上,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捕获如此巨大的猎物而让一个渔夫更快乐呢?

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阳光通透,一转眼就密云堆积。那积聚起来的厚重云彩已越压越低,云头略高处甚至还层层卷起,经验丰富的老人知道,将起的狂风会刮上整整一夜。

老人不时望望大鱼,又重新检查一遍本就紧紧绕在整个鱼头、还有鱼尾处的绳索,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做好了抵抗黑夜的准备。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只是在给自己鼓鼓劲罢了。

那条鲨鱼就在这时候跟上来了。它像一个具有丰富追踪经验的猎手,当暗红色血块下沉到一英里深并扩散时,鲨鱼就窜上来啦。它的速度极快,窜起的那一刻,竟然冲破了蓝色水面,灰色的躯体暴露在阳光下,闪着点点水迹的光亮。顷刻,它又没入水中,追踪残留的血腥味儿,绵延不断的血痕很好地为它指引了方向,鲨鱼准确地沿着小船曾经的航向前行……

这是一条很大的灰鲭鲨。海边的渔民都知道,灰鲭鲨游速惊人,每小时可达近百千米,而且它的跳跃能力也很出众,如果正驾驶小船的你不幸惹怒了一条灰鲭鲨,它很可能仅凭一跃就能将你冲撞入水。眼前这条庞然大物,像是一位游泳健将,在海水中迅速而自由地穿梭,偶尔跃起的刹那,能够清楚展现自己周身的优美轮廓。

除了上下颚部分,这条灰鲭鲨如同剑鱼一般,背部是蓝色,鳆部银白色,全身鱼皮光滑而漂亮。在它紧闭的血盆大口里,有最引以为豪的武器——八排利齿。这八排利齿和老人的手指同样长,两侧都有刀片般锋利的快口,而且它们全部朝里倾斜,一旦咬住猎物后,这些利齿就会紧紧将其倒钩,就像人的手指蜷曲起来一样难以割舍。

当蓝色的脊鳍划破水面,老人看到了那条毫无畏惧、为所欲为的鲨鱼!他死死盯了会儿海面上的那道水波,操起尖锐、锋利的渔叉,将绳子系得更紧。鲨鱼正在逼近,看来打条大鱼的好光景不可能持久,瞧!更强的对手来啦!此时,大马林鱼发白的肚皮同时吸引了两道目光:灰鲭鲨的焦急而贪婪,老人的坚定而沉着。

简直就是一场梦!老人紧紧握住渔叉。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能弄死它!来吧,牙齿锋利的东西,你交上坏运啦!

灰鲭鲨飞速逼近过来。这个庞然大物似乎根本没将对手放在眼里,它看到美餐后几乎垂涎欲滴了,一个跃起就直接袭向大马林鱼尾部!老人清楚地看见那八排犀利的牙齿准确地钩住了鱼尾靠上部分,他也清晰听见了鱼肉被撕裂的声音,还有鲨鱼牙齿嘎嘎作响的声音!老人就像自己的肉被撒咬一般,疼得心头骤紧,他高扬起渔叉——

这时,冲击后的鲨鱼刚刚将头部浮露水面,一双奇异的眼睛瞪向老人。老人知道,这个强大对手的致命之处就在两眼之间那条线和从鼻子通到脑后那条线的交叉点上!这两条线根本看不见,而这个点就在它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上,就在两只眼睛与吞噬食物的突出两颚中——那正是鱼脑所在!

老人几乎拼尽了全力,用还糊有鲜血的双手将尖锐的渔叉深深扎下去!这一扎,他没有抱太大希望,但却因为要保护自己的战利品而带有坚定的决心,也因为战利品被撕夺而带有十足的仇恨!

精确的方位、疾速的力量与护卫的决心、刻骨的仇恨,使这柄渔叉瞬间便溅起几道暗黑色血柱……灰鲭鲨大概完全没有料到,这个苍老的对手会为自己制造一场灭顶之灾!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即刻光芒黯淡,庞大的躯体痛苦而无力地翻转着,自行缠裹了两道绳索。

稳立在船上的老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给了它致命一击,对手的坏运已经来临,很快就会死去。老人静静地观望着,灰鲭鲨好像不肯认输,仍在垂死挣扎:剪状的硕大尾巴“啪啪”拍打着海面,泛白的水花不停激起。肚皮已完全翻上,四分之三的躯体祼露在水面,甚至可以看见那曾经吞食一切的两颚此刻却痛得嘎吱作响……“嘣”沉闷而响亮的一声,老人手头一松,他知道,自己夺走了鲨鱼的生命,鲨鱼也夺走了自己最有力的武器——渔叉。

翻涌的海水渐渐恢复平静,灰鲭鲨直眼里的光芒彻底消失了。它在水面上静静躺了片刻,无声地没入水下。“它吃了大约有四十磅肉!”猛地松懈下来的老人看着身边这条惨遭撕咬的大鱼,心疼地叨念着:“它把我的渔叉也带走了,还有那么多绳子。”

残缺不全的大马林鱼继续淌血。看着血痕丝丝缕缕漂远,老人知道危险并未解除,其他鲨鱼还会跟来。

第十一章 匕首改制的长兵器

血丝仍在丝丝缕缕地蔓延、漂远,老人驾着小船,他顾不得看,更不忍心看那被咬得残缺不全的大马林鱼。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又杀了条凶猛的灰鲭鲨。他见过不少这种水中恶徒,还是头回见到如此大、如此精力充沛的家伙。“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老人在给自己打气。他想,倒霉的时刻快要来临了,可我刚才把渔叉都弄丢了,那条灰鲭鲨残忍能干、强壮聪明,我能制服它,也许是因为我比它更聪明能干,但也许仅仅是因为我的武器比它厉害。现在,武器没了,我该如何应付以后的危险呢。“不,还是有办法的。我可以把刀子绑在桨把上。”老人为自己的想法有了一丝丝兴奋,他立刻翻提船桨,抓起那把锋利的刀子,把它们改制成一把古怪的新型长兵器。

海风渐渐强劲起来,浪层也跟着翻涌。老人和小船顺利地行进着,他终于回头看了看那条大马林鱼。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咀嚼着。老人细细品味着,觉得肉质很好,坚实多汁,味道鲜美,像牲口的肉,不过不是红色的,而且一点筋也没有。这在市场上可是能卖到最高的价钱哩,可老人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他没办法掩盖这新鲜气味,这气味正向四面八方不断地渗透,也许会带来更危险的敌人。

风继续吹,老人望向前方,他看不到一丝帆影,看不到任何船体冒出的烟,远远近近,只有偶尔跃起的飞鱼,在小船两边分散逃窜着,再就是一摊摊的马尾藻,天空中除了云彩,连只小鸟也没有。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老人有时从大马林鱼身上撕点鱼肉吃,有时在船艄头休息会,尽可能地保持精力。“呀——”他回转头,突然轻轻叫起来,两条鲨鱼正在小船后面不远处尾随而来!那褐色的三角形鱼鳍和甩来甩去的大尾巴让老人认了个分分明明:“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你们终于来啦。”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舵柄,然后操起那把用匕首和船桨改制的长兵器。他感觉两手非常疼痛,几乎不听使唤,于是他不断松开、捏住,好让双手松弛下来。在做着这些动作的同时,老人紧紧注视着逼近的鲨鱼,他已经能看见对手们那宽阔而扁平的铲形头,还有尖端呈白色的宽阔胸鳍。

这是两只穷凶极恶的家伙!渔夫们也叫它们铲鼻鲨。这类家伙气味难闻,既杀害其他的鱼,也吃腐烂的死鱼,饥饿时甚至会咬烂船上的桨或舵,而且还会在海龟睡觉时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碰上它们脾气不好,还会向人类悍然发起攻击。

加拉诺鲨和灰鲭鲨的进攻方式不同。第一条先转身钻到小船底下,而后拼命用嘴撕扯着大马林鱼的尸体,小船哗哗地晃动起来。另一条一直用那黄色眼睛紧盯着老人飞快游近,然后大张着嘴,狠狠地朝鱼身上咬去!

老人尽力在摇晃的小船上站稳,等第二条加拉诺鲨张口扑近时,看准它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与脊髓相连处有道清清楚楚的纹路,拼力将手中的长兵器直扎向纹路上的交叉点!他的动作奇快无比,扎进后又迅速拔出,再次扎向那透露着凶光与痛楚的黄色眼睛!这条加拉诺鲨痛得当即松开大马林鱼,身子直朝海里溜沉,它完了!狂涌而出的血液与那口咬下的肉都宣告了它的死亡!

小船仍在摇晃,第一条加拉诺鲨还在下面咬食着大马林鱼,老人这时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它啦!他放松帆脚索,将小船横过来,那条鲨鱼就完完全全暴露出来。老人探出身子,挥动船桨扎向对手!鲨鱼的皮又紧又厚,这一戳没能成功,反因用力过猛震痛了老人的双手和肩膀。那大家伙立刻浮上来,露出宽扁的大脑袋,眼看掠夺者的鼻子就要挨上大马林鱼,老人迅速出击,接连两刀刺向大脑袋!第四刀!老人刺进它的左眼,第五刀!刺进脑门交叉点!最后一刀,老人感觉对手的软骨被扎断了。他没有停止,顺手插进对手的两腭之间,再将桨片一扭,活生生将那大嘴给撬开!屡受重创的加拉诺鲨终于吃不住痛,甩尾溜进海里。

老人擦擦刀刃放下桨,他重新驾驶起小船,感觉身体某处正在阵阵发紧,正在引起阵痛。“鲨鱼还会来的,我真该带块磨石来磨磨刀的。”

老人检查船桨上的匕首,轻轻用指头肚儿摩挲着刀刃。唉,你该带多少东西都没带来呀,何止是块磨石,老人边想着边晃晃脑袋,将船桨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泡进海水不停地晃荡着。“天知道后来那条鲨鱼咬掉我多少鱼肉!”老人气愤地念叨出声,他知道鲨鱼的每次冲撞都会撕去不少肉,那大马林鱼的肚子不知该成啥样了,更糟的是,虽然血已流尽,但它所散发出的臭味,仍能引来更多的掠夺者。老人真希望这是场梦,只是不知道这梦的结果究竟会残酷到什么样。

下午时分,第三条独行的加拉诺鲨又出现了。老人很不愿意再看到这丑恶的家伙,当它来势汹汹,直奔大马林鱼时,老人果断举起那件长兵器精准而快速地刺进它脑门!加拉诺鲨痛苦地翻滚着,窜扭着,在它临死之前,还不忘将对手的刀尖啪地折断!

喘息的老人重新掌好舵,懒得去看那条加拉诺鲨死时的惨状。本来,征服海洋中的任何对手,是每个渔夫值得骄傲的事,可现在,他正为残剩不多的大马林鱼伤心不已,哪还愿去回顾那种建立在伤痛基础上的快乐呢?“哦,我还有什么?还有那根渔钩?算了吧,它没什么用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被它们打垮了,你骨子里都累乏了,你太老了,老家伙。

第十二章 一个人的群体搏杀

海上日落,应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对这美景百看不厌的老人此时却再无兴致享受,因为他又要对付一批循迹而至的掠夺者。

两片褐色的大鳍笔直地朝小船快速游来,仍是两条加拉诺鲨!老人卡住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从船艄下拿起支短棍。短棍本来是从一个断桨上锯下来的,大约有两英尺半长,只能一只手使用。现在,他紧紧攥住短棍,死盯着那两条冲上来的对手。

鲨鱼紧逼过来,第一条直接进攻,张开大嘴就一口咬入大马林鱼的银色腹部。老人照准它那宽阔的头顶,狠狠砸下去,可短棍瞬即反弹起来,就像打在坚韧的橡胶上。老人再举起,趁着鲨鱼往尸体下溜的当口,又重重地打向鼻尖。

第二条鲨鱼曲线进攻,它窜来后就走了,迅速地迂回游走一圈再度折回头,直冲向鱼身,毫不客气地咬住鱼腹,老人看见一块块撕裂的白色鱼肉正从它嘴角漏出,奋力击去!这一次,他只打中了头部,凶猛的鲨鱼根本不在乎,看看对手,果断地又撕下条鱼肉。“来吧,加拉诺鲨!你这狗娘养的,来吧!”老人叫喊着。

对手冲上来疯狂撕咬着大马林鱼,老人瞅准两腭合闭时结结实实地照它脑门上来了下!他感觉打中鲨鱼脑子后部的骨头,于是,抓紧时机再狠狠地朝那儿给了一棍!这两下让加拉诺鲨吃不住了,它呆滞地撕下块鱼肉,溜开了。

老人坚持守护着,等那两个家伙再发起进攻。他看到一个对手在海面上打圈圈,另一个对手则不见了踪影。唉,我打不死它们了,老人想。要是年轻力壮我准行,可是现在只能把它们打成重伤。如果我恰好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也肯定能把第一条打死。

当他确信两个对手不会回来时,老人方敢松懈下来。他知道,那条大马林鱼至少已被咬烂半个身子,所以一直没有朝它看。

海面上重又恢复宁静,日落结束了。“马上就要天黑,那时候我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就会看见一个新开辟海滩上的灯光。”他说。老人知道现在他离陆地不会太远,那孩子肯定会担心他,许多老渔夫也会。这点温暖毕竟给他增添了点信心,老人此刻真真实实地觉着自己住在一个好镇子里。

沉沉的黑夜来临,没有一丝星光,海风呼呼刮着。老人觉得有些冷,便靠着船艄将麻袋披在肩上,他双手合十,感觉紧贴着的掌心还抻得有些痛,这种痛楚这种疲累无法再念祈祷文了。老人默默地注视着天空,心想,大马林鱼被糟蹋得太厉害了!也许我运气好,能把这半条鱼带回去。是不是因为我出海太远把好运都冲掉了呢?“要是有什么地方肯卖好运,我倒真想买点哩。”老人有些自嘲,又问自己:“你能用一支弄丢的渔叉、一把折断的刀子和两只受伤的手来买吗?”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竭力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慢慢掌着舵,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大约在深夜十点左右,几点城市灯火终于出现了,这对老人是个好消息,他将很快结束这场战斗。我不希望再斗了,他想。真的,不希望再斗了。

鲨鱼不是上帝,它们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午夜时分,一场个人对群体的疯狂搏杀又在进行!可怜的老人现在只是在坚持战斗,他根本没有力量来保护大马林鱼,因为他面对的是成群结队的大鲨鱼!黑夜里,老人只能看见鱼鳍划出的一道道水线,还有对手身体发出的磷光,只能听见一阵“啪啪啪”的上下腭撕咬闭合声、一阵“咯吱咯吱”的小船摇晃声,他根本看不清目标,唯有操动短棍,拼尽全力、不顾死活地朝那些掠夺者的头部打去!

战斗一直持续着,老人不知道自己挥动了多少次舵把。当有条鲨鱼再向大马林鱼的鱼头冲刺时,他知道完了,遂将舵把猛烈地朝鲨鱼脑袋抡去,不断砸打着。大马林鱼鱼头的两颚非常厚实,那儿的肉轻易咬不下来,鲨鱼一次次扑咬,老人一次次抡砸着。“喀啦!”舵把猛地折断,老人又将尖利的刺头陡地戳下去!

他不知道扎进了鲨鱼哪部分,但凭手感知道这一刺扎得很深,痛得那对手松开嘴就窜跃而逃。它是鲨鱼群中的最末一条,退去后再也不会有强敌进犯。老人明白,这是因为大马林鱼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了。“吃吧,吃光它吧!加拉诺鲨,去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人。”老人朝海里吐着口水,无力地回到船艄。他想,我终于被打垮,终于没法补救了。大马林鱼化为一堆白骨,我要回家了。

将麻袋在肩头围好,老人驾着小船航行得很轻松。他现在什么念头、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想着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家乡港口。

安全地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已全熄灭了,小镇上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没有人能来帮他一把。老人独力将小船尽量拖得靠近岸滩,紧紧系在块岩石上,那大马林鱼赤裸的脊骨像条白线横亘在黑夜里,硕大的尾巴直直竖起。他拔下桅杆,卷起帆往回一步步挪动着。

这段通向窝棚的短短小路竟然如此漫长,老人在途中摔倒了,他就索性这么躺了会,待想起身时,才发现桅杆竟压得自己无力站起。

于是,筋疲力尽的老人只得那么坐了会儿,直到缓和过来才拖动着双脚继续艰难前进。

经过五次停歇,老人终于回到了窝棚。他卸下桅杆,摸黑从水瓶里倒了口水喝,而后直直倒在床上。他不忘拉过毯子,盖住肩、背和双腿,脸部朝下,将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摊平后,沉沉睡去。

第十三章 悲剧无法打败英雄

清晨,冷风呼啸着穿过小小窝棚,木门半掩着,不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男孩起了个大早,穿过石子路,岸边泊着一艘艘小渔船。是啊,这样的大风天,还有哪个渔夫会出海呢。他轻轻推开木门,老人正熟睡着,男孩没有走近去打扰,又返回自己的小屋睡了个回笼觉。

待天光大亮,小家伙再次来探望他的老朋友,透过窝棚的明亮光线将圣地亚哥那双苍老的手暴露无遗时,男孩脸上无声地滑过两道泪水。他没有哭出声,怕惊醒了老人,懂事的小家伙扭头跑远了,他打算去拿点咖啡给老人准备着,但却终于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老人的小船就停在岸边,许多渔夫都围在那里。此刻,吸引他们的并不是船,而是舷旁挂着的那副巨大死鱼残骸,一位渔夫正卷起裤腿用根钓索比量着。“乖乖,它从鼻子到尾巴竟有十八英尺长!”渔夫叫起来。

男孩正走到这里,说:“我当然相信。”

他没有停步,径直朝前走去,一直走到露台饭店,跟老板说:“我要一罐咖啡,要烫的,多加些糖和牛奶。”“还要什么?”饭店老板手头边忙活着边问,自然知道那是为老人准备的。“不用了,一会我会弄清楚他想吃些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圣地亚哥捕到的那种大家伙。”饭店老板说:“马诺林,你昨天捉的那两条鱼也着实不错。”“我的鱼?”男孩哭得越发厉害:“让它们见鬼去吧!”“那么,你要不要来点什么?”“不要,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男孩抹着眼泪。“当然,别忘了跟他说我很难过。”饭店老板遗憾的样子。“谢谢。”男孩拿着那罐热咖啡快步走回老人的小窝棚,这回,圣地亚哥醒来了。“别坐起来,先喝一杯吧。”男孩把咖啡倒进玻璃杯里递过去。

老人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尽:“哦,好孩子,它们把我打垮了,确实打垮了。”“那条鱼可没能耐把你打垮。”“你说的对,那条大马林鱼是没有,可是一群鲨鱼做到了。”“我刚才过来时,看到佩德里科在帮你看守着小船和家什,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办?”“让佩德里科把它剁碎了,放在捕鱼栅里用吧。”“那张长嘴呢?”“你要你就拿去。”男孩听了老人的话,使劲点着头。

圣地亚哥那双碧蓝的眼睛闪现过一种慈爱,他疼惜地望着眼前这个可能是唯一牵挂他的小东西问:“他们来找过我吗?”“当然找过,还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海太大啦,船又很小,不容易发现我的。”老人说。现在和人对话的感觉多么好,他不用再对着大海自言自语,老人说:“我很想念你,小东西,说说你们捉到了什么?”“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好极了,你确实交上了好运,我再也不会交好运了。”老人的眼里有些哀伤,他望着远方。“我才不管什么好运坏运呢,我要和你一起钓鱼,你能教给我很多东西。”“那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去磨,把它磨得很锋利,而且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因为我的刀子断了。”“我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磨快。老大爷,你说这大风要刮多少天?”“也许三天,也许不止。”“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男孩说:“你把手、身体都养好吧,我去给你拿件干净衬衫和吃的来。”“还有我不在的这几天的报纸。”老人接道。“好的,老大爷,我会的。我还要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药来。”“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嗯,我记得了。”男孩出了门,顺着那条小石子路走远了,老人不知道,那个小小的背影,正在哭泣。

当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一位女性游客望见在海水中停着一具粗粗长长的白色脊骨,还带着条巨大的尾巴。当接连而起的海风不断在港外掀起大浪时,那巨大尾巴正随着涌动的潮水忽起忽落。“那是什么?”她指着长白的脊骨问身边的侍者,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它已变成海边的一摊垃圾,只等潮水前来冲散。侍者说了个单词,她误听成鲨鱼,惊奇地叹道:“我不知道鲨鱼的形体居然这么美观,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尾巴。噢,太美了!”

旅游者不知道,说是鲨鱼,其实是罕见的大马林鱼。没有人认为老人是这幕悲剧的见证者,也是终结这幕悲剧的英雄。当然,也更没有人会知道,眼下在英雄的睡梦中,正奔啸着另一个来自非洲的强劲对手——狮子。

永别了,武器

第一章 炮火经过的小镇

那年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正住在乡村的一幢房子里,望得见远处的高山、近处的河流和平原。河水清澈无比,水流湍急,微风吹落片片树叶。部队经过时,激起的尘土纷纷扬扬落在树叶上。他们走过以后,路上又恢复空荡,只剩下地上的落叶。

平原上有丰饶的庄稼和果树园,平原外是光秃秃正发生战事的褐色山峦。有时在夜里能看到山顶如夏季闪电般的炮火,只是没有风雨欲来前的闷热,还有时能听见部队从窗下走过,摩托牵引车拖着大炮、驮着弹药箱的驴子、运送士兵的卡车……深夜变得十分嘈杂。

秋天一到,连绵的秋雨使地面湿漉漉的,触目满是萧索的秋意。士兵们坐在卡车上,溅起的泥浆淋脏了他们的衣服,就连来复枪都是湿的。每个士兵的腰间皮带上都挂着两个灰皮子弹盒,里面装着满满的一排排长而窄的六点五毫米口径的子弹,披肩下高高突出的腹部,使他们乍一看就像怀胎六月的女人。

路上总有灰色的小汽车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水比大卡车还厉害。车内坐着的都是军官,有时小个子的国王会坐在两位将军之间来视察战况,无奈战况时常不佳。冬季开始时雨就伴随着霍乱下个不停,好在瘟疫得到了控制,部队里只死了七千人。

冬去春来,部队在第二年打了好几场胜仗,拿下了山谷后边的高山和有栗树林的山坡。在南边平原外的高原上也打了胜仗,于是我们八月渡河,驻扎在哥里察的一幢房子里。这幢房子有喷水池和砌着围墙的花园,花园里种了很多枝繁叶茂的树木,屋子旁边还有一棵紫藤。小镇的后面是河,前面是一些依然被奥军占据的高山,小镇很好,我们的房子也很好,何况战局也好转了。

我们初到小镇时是炎炎的夏日,小镇外高山上的橡树林十分青翠,但是现在只剩下断桩残干,地面上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这年秋末的一天,我正在原来有树林的地点徘徊,看见大片云团快速地朝山顶飞过来。天空被乌云遮住,太阳瞬间变成晦暗的黄色,接着云团落在山上,突然间落到我们身上,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是雪。在风中横飞斜落的雪掩盖了赤裸的大地,只突出来树木的残干,大炮上也落满了雪,战壕后面已经有人走出了几条雪径。

那天晚上,我们在饭堂里吃到了实心面,每个人都吃得又快又认真,用叉子高高卷起面条,等到零星的面条都离开了盘子才放低往嘴里送,要不就是不断地叉起面条吮进嘴里。我们还从挂在铁架子上、盖着干草的加仑大酒瓶里斟酒喝,用食指扳下瓶颈,清红的带着单宁酸味的美酒便汩汩流进用同一只手拿着的杯子里。吃完面以后,上尉就找教士开玩笑取乐。

教士年纪轻脸比较嫩,所以总是被逗得很窘。他穿的灰色制服和我们的相同,只是胸前左边的袋子上,多了一个用深红色丝绒缝上的十字架。上尉故意说着不纯粹的意大利语,据说是为了照顾我,免得我因为听不懂而错过什么有趣的话。“教士今天玩姑娘了。”上尉一边说一边看着教士和我,教士笑笑,红着脸摇摇头。“你不承认?我今天亲眼看到的。”上尉接着逗教士。“没有这回事。”教士斩钉截铁地说。别的军官看到教士窘迫的样子,都觉得有趣而笑起来。“教士不玩姑娘,教士从来没跟姑娘来过。”上尉这样解释给我听,又给我倒了杯酒,虽然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眼角却总在瞄着教士。教士默不出声,就像在听笑话。“教皇希望奥军打胜仗,他爱的就是法兰兹·约瑟夫。教皇的钱就是敌人捐赠的。我是个无神论者。”少校说。

中尉问我:“你看过《黑猪猡》那本书吗?我给你找本看看,它动摇了我的信仰。”“那是一本卑鄙龌龊的书,你不会真的喜欢它的。”教士说。

我和教士彼此笑笑,这时有人进来了,开门时我看到外面在下雪。“一下雪就不会再发生战事了。”我说。“当然没有了,”少校说。“你应当休假出去玩玩。到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他应当到阿马斐去,”中尉说。“我给你写些介绍卡,去找我家里的人。他们一定会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我希望你能去阿布鲁西观光,顺便探望一下我在卡勃拉柯达的家属。”教士说。“大家听到没啊,他连阿布鲁西都提出来啦。那儿的雪比这儿还要大,又不是想看农民,还是到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地去吧。”

少校对我说:“你真应该立刻就休假。”“我倒希望可以陪你一道去,给你做个向导。”中尉说。“回来时带台留声机吧。”大家又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还要多带些好听的歌剧唱片。”“带卡鲁索的唱片吧。”“不要他的,他总是乱叫乱嚷,难听死了。”“我看你是你巴不得能像他那么演唱吧?”“他本来就是乱叫乱嚷。我就说他乱叫乱嚷!”

教士对我说:“我希望你到阿布鲁西去,那儿最适合打猎。那儿的人也很好,你一定能喜欢。虽然气候寒冷,可是比较清爽干燥,而且你可以上我家里去住,家父是个有名的猎手。”“我们快走吧,得趁早逛窑子去,否则人家关门就进不去了。”上尉说。于是我和教士挥手互道晚安。

第二章 我的中尉朋友

我回到前线的时候,原来所属的部队依然驻扎在那个小镇上。附近乡下的炮火比以前多了不少。春天又来临了,田野碧绿青翠,路边的树木都长出新叶,海那边吹来微风习习。走在树荫下的小巷里,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把全身晒得暖洋洋的。

我们还住在那幢老房子里,它看起来跟我离开时没有多少分别。大门敞开着,有个士兵坐在外边长凳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我刚踏进门,就闻到大理石地板和医院的气味。一切景物照旧,只是春天到了。

我向大房间的门里张望了一下,看到少校正在聚精会神地办公,窗子打开着,阳光射入室内。他没看见我,于是我决定先上楼把自己清理干净。

我和雷那蒂中尉合住的房间窗户朝着院子,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一些个人物品依然摆放得井井有条,一如我离开前的样子。

中尉雷那蒂正在床上睡觉,听到我的声响醒过来,坐起身打招呼:“你好,回来了,假期玩得怎么样啊?”“好极了!”我们亲热地握握手。“你应该先去洗洗身上的灰尘。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快点都给我讲讲。”中尉急切地询问着。“我去了很多地方: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佐凡尼、塔奥米那……”“哦,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这儿现在有新来的美丽的姑娘,从没上过前线的。”“哦?那太好了。”

中尉兴奋地说:“我们今天下午就去看看,还有美丽的英国姑娘呢!我现在爱上了巴克莱小姐,也许我要和巴克莱小姐结婚呢。”“我得先洗干净然后去报到,难道大家现在都不工作吗?”“你走的这段时间,部队里也没有什么大病重伤,只是些冻疮、黄疸、肺炎、硬性和软性下疳,还有自己弄的伤,每星期都有人被石片砸伤。当然,真正的伤员还是有几个的。战争下星期又要开始了,据说已经开始了。照你看来,我跟巴克莱小姐结婚行不行?婚期自然得在停战以后。”“绝对行!”我回答,然后在脸盆里倒满了水。“那现在我得多睡一会儿,养好精神,然后漂漂亮亮地去见巴克莱小姐。”雷那蒂说。

我脱下制服和汗衫,把毛巾沾湿擦抹身上。雷那蒂又睁开眼睛问我:“你身边有钱没有?”

我有些疑惑地回答有,他要向我借五十里拉。我擦干手,从挂在墙上的制服里掏出钱夹。雷那蒂接过钞票,折好塞进裤袋里,他躺在床上笑着说:“我得在巴克莱小姐面前装成阔佬。你是我最亲密的好友,我经济上的强大后盾。”我们一起笑起来。

那天晚上在饭堂,我坐在教士的旁边。因为我没有到阿布鲁西,他感到失望而伤心。他告诉我,已经给父亲写信说我要去,那位老人做好准备却没想到愿望落空了。

听到这番话我觉得很内疚,心里也开始难过起来。其实我本来计划去的,只是想不出当时为什么没有去,于是我就诚恳地向教士作出解释,他相信了,这才渐渐高兴起来。我喝了很多酒和咖啡,一遍遍醉意醺然地重复着来自圣经的话:“我们并不做我们想做的事,我们从来不这样做。”

本来打算要去阿布鲁西的,那里天气晴朗,空气又冷又干燥,连雪都干燥得像粉末。雪地上时不时有野兔的足迹,庄稼人见到你就会脱帽喊老爷。可是我并没有去那个坚硬的寒地,我去的地方都是烟雾弥漫的咖啡馆,经常喝得大醉而归。

每次醉酒后在夜里醒来时,我都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不晓得自己究竟在跟谁睡觉,黑暗中的世界显得那么虚无缥缈,所以就继续假装痴呆、糊里糊涂,认为这就是世间的一切。可有时候,我又非常警惕起来,怀着清醒的头脑从睡梦中醒来。清晨消失了一切虚假,触目都是尖锐苛刻、清晰万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甚至有时还争吵价格过于昂贵。

我想把夜里的情况以及日夜的区别告诉教士,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去说明。好在教士虽然没有这种经验,但是也能明白我本来想到他故乡去的意思。即使我没去成,我们依然是比较好的朋友,有很多共同的兴趣,也有些分歧。

我和教士聊天的时候,旁边的人在争辩不休。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饭堂里,已经吃完晚饭。我们聊完,旁边的人还在争辩。上尉见我们停止谈话,便开始嚷道:“教士不开心,教士没有姐儿不开心。”“我开心的。”教士说。“教士不开心,因为教士希望奥地利打胜仗。”上尉接着嚷嚷,大家都在笑着听,教士无奈地摇摇头说:“你说得不对。”“教士让我们永远都不要进攻,对不对?你不是要我们永远不进攻吗?”“当然不是。既然有战争,我们总得进攻吧。”“总得进攻,我们要进攻!”

教士点点头。“由着他吧,他这个人不错。”少校说。“他究竟也是没有办法可想啊!”上尉说。

于是大家各自散去。

第三章 出乎意料的相识

清晨,我被隔壁花园里炮队的开炮声吵醒了。明亮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应该是个好天气。炮队开了两次炮,每开一次窗户都跟着震动,甚至连我睡衣的胸襟也跟着抖动。跟炮队挨得如此近真是件讨厌的事情,幸亏炮的口径不太大。

我听到一辆卡车在路上的开动声,于是穿好衣服下楼,在厨房喝了点咖啡,就向汽车间走去。长长的车棚下并排停着十辆车,都是些被漆成灰色、上重下轻、车头较短、被打造得像搬场卡车的救护车。机师们正在场子里修理一辆车,还有三辆车子留在山峰间的包扎站里。“敌人向那边炮队开过炮吗?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我问一位机师。“没开过,中尉先生,因为那座小山可以掩护。你是休假才回来吧?玩得好吗?”机师停下工作,在罩衫上揩揩手笑着问我。其他的机师也都微笑地看着我。“挺好的。这车子怎么了?”“坏了,不是这儿出毛病就是那儿出毛病,这次得换个钢环。”

我走进车棚,那些车子有几辆刚刚洗过,其余都积满了灰尘,轮胎上没有裂痕或者被划破的痕迹,看起来很让人满意。

我本来以为自己很重要,缺我不可。车子的保养、物资的调配、从深山里的包扎站把伤病员运到医疗后送站、根据伤病员的病历卡运送到医院,以前这些事情的运行,大多是靠我一个人。但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有我没我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我回到屋子里,又去饭堂喝了杯咖啡,加了炼乳的咖啡喝起来甜甜的,使人心情很愉快。然后,我就去山峰间看过车站,回到镇上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听别人说总攻击又要开始了,进攻部队将在上游一条窄峡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扩大部队阵地。少校让我负责进攻时期的各救护车站,救护车的车站必须尽量靠近河边,而且还要有天然的保障。虽然车站地点是由步兵提前选好的,但是筹划执行还得靠我们。这样一来,我居然也有了布阵作战的感觉了。

我回到房间时,雷那蒂正坐在床上看《雨果氏英语语法》,他穿戴得很整齐,脚上的黑靴和头发都闪着亮光,看到我他高兴地站起来:“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你陪我去见巴克莱小姐吧,帮我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那好吧,你先等我把自己清理干净。”“等等,我们还是先喝点再去吧。”雷那蒂打开箱子,拿出一瓶格拉巴酒倒了两杯,我们碰碰杯,好烈的酒。喝完第二杯,雷那蒂放好酒瓶,我们下楼在街上穿镇而走。

天气本来很热,幸好已是黄昏。英国医院设在一座战前德国人建筑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和另外一位护士正站在花园,从树的缝隙间就能望得见她们的白制服。我们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向她们行了礼。“你好,你看上去不是意大利人吧?”巴克莱小姐问我。“噢,是的,我不是意大利人。”

雷那蒂正跟另外那位护士说话,不知道说起什么,两个人都在笑。“那你可真奇怪,怎么进了意大利军队呢?”“也不算是真正的军队,只是救护车队罢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巴克莱小姐不肯罢休地追问。“我也不知道,并不是每件事都有解释的。” 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回答她。“嗯?怎么会没有解释呢?我受的教育告诉我什么事情都应该有解释的。”“如果都是那样的话,倒是怪舒服的。”我的语气带着点讥讽。“难道我们非要这么顶嘴吗?”巴克莱微笑着问我。“当然可以不必。”我也微笑起来。“这样我们都可以变得很轻松,不是吗?”“你手里那根东西是什么?”我问。巴克莱小姐身材很高,身上穿的好像是护士制服,金黄的头发在夕阳的映照下有着朦胧的光泽,我觉得她很美。她手里正拿着一根包了皮的细藤条,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玩的马鞭。“这根东西的主人去年就阵亡了。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本来我们要结婚,可是他在索姆战役中牺牲了。”“非常抱歉,我实在是问得太冒昧了,那是一场很可怕的恶战,你们俩订婚多久了?”“八年。我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结婚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想那时不结婚真傻,本来迟早都是要给他的。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以为给了他反而会害他,怕他那时熬不过分离的苦,可后来他死了,什么都结束了。唉,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沉默地听着她的诉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

我们望望雷那蒂,他还在和那个护士讲话。

我问巴克莱小姐:“她叫什么?”“弗格逊,海伦·弗格逊。你的朋友是位医生吧?”“是的。我朋友是个好人。”“那可太好了!离前线这么近,很难遇见好人。我们现在是挨近前线的吧?”“当然,相当近呢。”“这其实是一条胡闹的战线,但是风景很美,他们不是要发动总攻击吗?那么我们就有事可做了,现在什么工作也没有。”“嗯,是的,你当护士很久了吧?”“从1915年的年底开始,他参军时我就当了护士。还记得当时我有一个很傻的想法,想象有天他会到我的医院来。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受了刀伤,头上包着绷带,或者是肩头中了枪,总之是很有趣的场面。没想到他受的不是军刀砍伤,而是被炸得粉碎。”

我再次沉默不语。“照你的想法,这场战争能打完吗?有什么可以使它停止呢?”巴克莱小姐打破沉默。“当然能打完,总有个地方会支撑不住的。”“我们撑不住,我们在法国就撑不住。如果再发生几次像索姆那样的战事,非得垮了不可。” 巴克莱小姐发出无奈的叹息,然后我们向雷那蒂和弗格逊小姐那边走去。

雷那蒂正在用英语问弗格逊小姐:“你爱意大利吗?”“当然,相当爱。”

雷那蒂摇摇头表示不懂,我把“相当爱”译成意大利话,他还是摇头。“这不行。你爱英格兰吗?”“不怎么爱。你要知道,我是苏格兰人。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弗格逊小姐说。

雷那蒂茫然地看着我,等着我翻译给他听。“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爱苏格兰多过英格兰。” 我用意大利话说。“真的?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莱小姐?”“噢,这就不同了。你可别这样咬文嚼字。”我们都笑起来。

回去的路上,雷那蒂对我说:“我觉得巴克莱小姐喜欢你远远超过喜欢我,谁都能看出来,不过那位苏格兰小姑娘也很不错。”“是很不错,你喜欢她吗?”我问雷那蒂,其实那个小姑娘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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