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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19:2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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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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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

匆匆,太匆匆试读:

楔子

七月,一向不是我写作的季节,何况,今年我的情绪特别低落。某种倦怠感从冬季就尾随着我,把我紧紧缠绕,细细包裹,使我陷在一份近乎无助的慵懒里,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尤其对于写作。

写作是那么孤独,又那么需要耐心和热情的工作。这些年来,我常觉得写作快要变成我的“负担”了。我怕不能突破自己以往的作品,我怕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我怕失去了热情,我更怕——亘古以来,人们重复着同样的故事,于是,我也避免不了重复又重复——写人生的爱、恨、生、死,与无可奈何。我的好友三毛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们能摆脱写作,我想我们就真正解脱了!”

或者,只有写作的人才能了解这句话。才能了解写作本身带来的痛楚,你必须跟着剧中人的感情深入又深入地陷进去,你必须共担他们的苦与乐,你必须在写作当时,做最完整的奉献,那段时间中,作者本身,完全没有自我。所以,最近我常常在失眠的长夜里,思索这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我是否已经奉献得太多了?包括那些青春的日子,包括那些该欢笑的岁月,包括那些阳光闪耀在窗外,细雨轻敲着窗梗,或月光洒遍了大地的时候。我在最近一本小说《昨夜之灯》中写了一段:

全世界有多少灯?百盏,千盏,万盏,万万盏……你相信吗?每盏灯下有它自己的故事?

是的,每盏灯下有它自己的故事。其中一盏灯光下,有“我”这么“一个人”,“孤独”地把这些故事,不厌其烦地写下来,写下来,写下来……

于是,我会问:“为什么?”于是,我会说:“我累了。”我从不认为自己的写作是多么有意义的工作,我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使命感”。当初,吸引我去写作的是一股无法抗拒的狂热,其强烈的程度简直难以描述。而今,岁月悠悠,狂热渐消。于是,我累了,真的累了。

今年,我就在这份倦怠感中浮沉着,几乎是忧郁而彷徨的。我一再向家人宣布,我要放弃写作了。又隐隐感到莫名的伤痛,好像“写作”和我的“自我”已经混为一体,真要分开,是太难太难太难了。又好像,我早已失去“自我”了。在那些狂热的岁月里,我就把“自我”奉献给了“写作”,如今,再想找回“自我”,蓦然回首,才发现茫茫世界,竟然无处有“我”。

这种情绪很难说清楚,也很难表达清楚,总之,今年的我颇为消沉,颇为寥落,而且,自己对这份消沉和寥落完全无可奈何。最可怕的,是没有人能帮助我。

七月,天气很热。

七月,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沉在河流的底层”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句子,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懵懂中只觉得它好美好有味道,却不太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后,在我的作品中,我不厌其烦地引用这个句子,说来惭愧,依然不太明白它的意思。现在,我又引用它,更加惭愧!我还是不太懂。我给了它一个解释,河流是流动的,“沉在河流的底层”,表示“动的是水,静的是我,去的是水,留的是我,匆匆而过的是水,悠悠沉睡的是我”。

不管这解释对不对,我的心情确实如此。

就在今年这样一个七月的日子里,有封来自屏东万峦乡的短短小笺,不被重视地落到我眼前,上面简单地写着:

琼瑶女士:您好!

在以前你不认识我,希望以后你能认识我,很奇怪,是吗?这里有一个故事;我一直想写但写不出来,一个我的故事,我和“鸵鸵”的故事。“鸵鸵”是她的乳名,一个发音而已,湖北话。她今年二十四岁,我二十六岁。

她和我在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十分在同学的舞会中认识,这其中发生了许多许多感人的事。

她那儿有我完整的资料:信、素描、字画、各类的东西。

我这儿有她的照片,我的三本日记,信有五百封左右。

一切资料均有,但我写不出任何一个字。请帮我一个忙好吗?帮我写出这个故事。

此祈

愉快

韩青敬上

又及:她本名袁嘉珮,我叫她“鸵鸵”。辅大。我本名就叫韩青,文大。

请联络:我家电话(〇八七)八八八×××。

这封信没有带给我任何震荡,因为信里实在没写出什么来。而这类信件,我也收到得太多了。我把信搁置在一旁,几乎忘记了它。

几天后,我收拾我那凌乱的书桌,又看到了这封信,再读一遍,我顺手把它夹在《问斜阳》的剧本里。

再过几天,我看剧本,它从剧本中落了出来。

怎么?“它”似乎不肯让我忽略它呢!

我第三次读信。读完了,看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了。屏东万峦乡,很陌生的地方,不知道那位“韩青”已入睡否?或者,我该听听他的故事,即使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不想写任何东西,听一听总没有害处。而且,某种直觉告诉我,写信的人在等回音,写信的人急于倾吐,写信的人正痛苦着——他需要一个听众。

于是,我拨了那个电话号码,感谢电信局让台湾各地的电话可以直接拨号,而且没有在每三分钟就插嘟嘟声,来打断通话者的情绪。我接通了韩青,谈了将近一小时。然后,我在电话中告诉他:“把你的日记、信件、资料统统寄给我,可是,我并不保证你,我会写这个故事,假若你认为我看了就一定该写,那么,就不要寄来!”“我完全了解,”他说,很坚定,“我会把资料和一切寄给你。”

三天后,当邮局送来好几大纸盒的信件和日记时,我简直呆住了。天知道,我每日忙忙碌碌,还有多少待办要办和办不完的事,我如何来看这么多东西?但,在我收到这些东西时,我忽然想起了乔书培(另一个寄资料给我的人,我后来把他的故事写成了《彩霞满天》)。于是,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打开纸盒,安安静静地拿起第一本日记……

有张照片从日记本里落出来了,我拾起照片,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是个笑得傻傻的大男孩子,一个长发中分的大女孩子,男的浓眉大眼,是个挺漂亮的男生,女的明眸皓齿,笑得露出两排白牙,亮亮的,清清纯纯的样儿。我放下照片,打开日记,扉页上写着:

我堕落于五百里深渊,

而鸵鸵,你使我雀跃。

我开始看日记,开始看信件,由于信件太多,我只能抽阅。韩青必然是个很细心的男孩,每封信上都有编号,鸵鸵必然是个很细心的女孩,每封信里都有确切的写信时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奇怪吧,韩青寄来的资料里竟有双方的信。)

几天之后,我仍然没有看完这些资料,但,凭我的判断,这故事并不见得惊天动地,或曲折离奇。可是,它让我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不只感动,而且震动。感动在那点点滴滴的真实里,感动在那零零碎碎的小事上,而震动在那出人意料、令人难以置信的“结局”中。等不及看完这些信,我再打电话给韩青:“你可不可能到一趟台北?当面把你们的故事说给我听?”我问,不忘记再补一句,“可是,我不一定会写。”“可能,太可能了!”他急切地说,几乎立刻就作了决定,“八月一日是星期天,我不上班,我可以乘飞机来台北,不过,你要给我比较长的时间。”“好,整个下午!”我说,“你下午两点钟来,我给你整个下午的时间。”

约好了时间,我在八月一日未来临前,再断断续续地看了一些资料。心里已模糊勾出了他们这故事的轮廓。到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刚吃完晚餐,却突然意外地接到韩青的电话,他劈头就是一句:“我能不能跟你改一个谈话时间?”“噢!”我有些犹豫,“我想想看,下星期……”“不不!”他急促地打断我,“现在,如何?”“现在?”我吓了一跳,“你已经来台北了吗?”“是,刚刚到。”“哦。”我再度被他的迫切感动了,虽然,那天晚上我原准备去做另外一件事的。“好,你来吧!”

七月三十一日晚间八时半,韩青来了。

在可园,我的小书房里面,我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韩青,中等身材,不高不矮,背脊挺直,眉目清秀,有股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自负相。穿着白衬衫,蓝色长裤,打着领带,服装整齐。头发蓬蓬松松的,眼睛大大亮亮的,眉毛浓浓密密的,嘴唇厚厚嘟嘟的。他坐在那儿,有些紧张,不,是相当紧张。一时间,他似乎手脚都没地方放,他解开袖口,虽然房里开着冷气,他却一个劲儿地挽袖子,掏手帕,弄领带……

我把烟灰缸推给他。“从你的日记里,我知道你抽烟,”我说,鼓励地笑,想缓和他的紧张,“可是,我忘了给你准备香烟。”“我有!”

他拿出一包长寿,又找打火机。

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上升,慢慢扩散,他靠进椅子里。我抽出一叠稿纸,在上面写下:

一九八二、七、三十一,韩青的故事摘要。

然后,故事开始了,时间要倒回到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八时。

第一章

舞会是徐业平为方克梅开的,为了庆祝方克梅满二十岁的生日。

韩青原来并不准备参加这舞会的,只因为这一向他都比较落寞。自从离开屏东家乡,考进文化大学,转眼间,大一、大二都从指缝间流逝。被羡慕、被称道、被重视的大学生活,并没有给韩青留下任何值得骄傲的事迹,更谈不上丝毫的成就感。所学非所愿,念了一大堆书,选了一大堆课程,只感到乏味。文化大学真正吸引他的,不是那些课程,反而是华冈的云、华冈的树、华冈天主教堂后的小径、华冈到陈氏墓园去的那片芦苇地,以及被他和徐业平、方克梅、吴天威等取名叫“世外桃源”的小山谷。

没考上大学以前,自己曾经拼了命挤这道窄门,在南部读完高中,第一次考大学就失败了。于是,他拎了一个手提袋,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身上有去打工赚来的一千六百元新台币,告别父母,就到台北来“打天下”了。火车进了台北站,跟着人潮下车,跟着人潮走出台北车站。茫茫然尚不知该往何方驻足,抬头一看,就见到火车站对面“建国补习班”的大招牌,供应食宿,包你考中大学!算算钞票,正好倾囊所有。明天的事明天再管。于是,直接过马路,从车站大门就走进了补习班大门。

苦读一年,家里每月寄给他一千元零用,实在不够做什么。每星期最奢侈的事,是去小美吃他一大碗红豆麦芽刨冰。不过,第二次考试,终于考上了。取进文化大学“劳工关系系”,填志愿表时不知道它是什么,填上再说。进了大学不知道它是什么,念了再说!两年下来,每天和会计、统计、经济、民法概要、宪法、现代工商管理……打交道,头有斗大,兴致低沉。从小,总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文学、艺术和音乐的细胞,却在大学的课程里磨蚀殆尽。于是,交女朋友吧!进大学的最大好处,你可以放胆追女孩子,没有人会指责你“还太小”。

大一、大二,两年时光,卷进他生活里的女孩实在不少。这与徐业平有很大关系。徐业平,原来考进文大俄文系,念了一年,没有俄文教授听得懂他的俄文,一气就转系,转进了全台湾仅有的这一系——劳工关系系。于是,韩青认识了徐业平。两人曾一块儿读书,一块儿骂教授,一块儿追女孩子。可是,当徐业平和辅大英文系的方克梅已进入情况之后,韩青的心仍然在游荡着,这期间,以他那半成熟的年轻的胸怀,以他那稍稍自许的文学才华,以他那青春的飘浮的感情,以他对异性的半惊半喜半忧半惧的情怀,他曾在日记上片片断断地写下一些“诗句”:

翩翩地越过这道成长的虚线

填满了间断的虚点——充实

那圆弧永远是缺口的因

你未走完那一世纪一周匝

把句点涂满只得到一个逗号

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有

瞪着两眼看浮云天狗

大二那年,认识了一个女孩,绰号叫宝贝,确实让他困扰过好一阵子,也为她写下了断简残篇:

怀着寂静的心

踏入那梦织的温柔

星星虽不再闪烁犹

留下你的倩影

以及

翦烛西窗

数着碎落的梦

她是风

她是雨

她是雷

风吹落梦想

雨打碎感思

雷敲醒一个独自翦烛西窗的过旅

这就是他的大一和大二,那些“不识少年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子。宝贝,一个女孩,一个是星星,是风,是雨,是雷……最后,却化为一缕轻烟,从他生命里不留什么痕迹,轻轻轻轻飘过的女孩。可是,大三的上学期,在方克梅过生日前的那段日子中,他还在凭吊着这份虚虚渺渺的、不成型的感情,还陷在他自己给自己织成的一个网里。宝贝已成过去。而他,还那么不习惯什么叫“过去”。他有点忧愁,就为了想忧愁而忧愁,有点失意,就为了想失意而失意。并不真的为了宝贝,不真的为了那些曾点缀过他生命的任何女孩。只为了——年轻。

话说回头,那天是方克梅的生日。

方克梅和徐业平是去坪林吃烤肉时认识的。徐业平什么都优秀,除了念书以外。他会弹吉他,会唱歌,会跳舞,会打桥牌,会说笑话,会追女孩子。方克梅念辅仁大学夜间部,英语系。是那种任何人一见就会喜欢的女孩,活泼、大方,圆圆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一六五的标准身材。由于家境富有,娇生惯养下,她皮肤白嫩细腻,光洁雅致。最可贵的,她弹一手好钢琴,还能把流行歌曲及任何古典小曲,用摇滚或爵士的方法弹奏出来。往往,方克梅的钢琴,徐业平的吉他,韩青和吴天威的歌——他们会唱活了天地,唱活了青春。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方克梅和徐业平恋爱了。爱得一塌糊涂,爱得天翻地覆,爱得死去活来。在他们自己的幸福中,他们也关怀着身边的两个好友,吴天威没什么关系,吴天威比较成熟稳重有城府,在女孩间打打游击就满意了。韩青却不同了,他是那么孤傲,那么自负,又有颗那么热情的心。当徐业平给方克梅筹备舞会时,韩青就宣称了:“我没有舞伴,我不来!”“什么话?”徐业平叫着说,“你不来咱们就绝交!不给我面子没关系,不给方克梅面子……”“别吵,别吵!”方克梅笑吟吟地看着韩青,咬着嘴唇沉思了好久好久。忽然说:“韩青,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跟你很相配。也很文学、很热情、很……”她形容不出来,用一句话下了总结,“很有味道就对了。我把她介绍给你当舞伴,那么,你就有舞伴了,怎么样?”“很好,”韩青同意,“她长得如何?别弄个母夜叉来整我冤枉……”“唉唉唉!”方克梅连声叹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想认识就算了!”“想想想!”韩青也连声回答,对于别人开舞会,自己去劳什子“西窗”翦什么烛的情形实在有些害怕,“她叫什么名字?”“袁嘉珮。”方克梅轻松地说了出来,绝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后来竟改变了韩青整个的世界。“这样吧,”她想了想,“你写张条子给她,表示想认识她,我转交给她比较好说话。袁嘉珮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可以约出来的女孩子!”“我写条子给她?我又不认识她,怎么写?”韩青瞪着方克梅,心里还在怀疑,这方克梅是不是在设什么陷阱,来开他的玩笑。他转向徐业平:“你见过这女孩吗?”“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来了,这是她的口头语。“我怎么敢让业平见到袁嘉珮,到时候他去追袁嘉諷了,我岂不是自找苦吃!”

说得像真的一样。韩青怦然心动了。徐业平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写吧!说写就写,写张条子对你是太简单了!”

好!大丈夫说写就写,这有什么难!他提起笔来,就写了一张便笺:

袁嘉佩:

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听到你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认识你。这样写条子是太唐突了些,所幸“唐突”代表的并非“荒唐”。

任何事都该有个开始,是吗?

韩青,一九七七、十、廿、午后三:五五分

然后,就是舞会那晚了。

韩青不该紧张的,这不是他第一次交女朋友了,他也从不认为交女朋友是件很困难的事。但,这晚,他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去舞会前,他刻意梳洗过,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蓝衬衫,一条深蓝色西装裤,打了条深蓝色的领带,揽镜自视,除了没有一张“成熟而长大的脸”之外,都还好。他一再梳好他那不太听话的头发,心里轻轻咒诅了自己一句:又不是去相亲!假若不为了失去宝贝……是的,宝贝,在去赴约前的一刹那,他心里想的还是那个轻烟轻雾的女孩——宝贝。

舞会是借了市政系学生所租的一间独栋洋房,那洋房有着大大的客厅。

那晚十分热闹,来参加的男男女女大约有二三十对。全是大学生,淡江、铭传、东吴、辅仁、文大……各校的同学全有。七点三十分,舞会就开始了,方克梅穿了件纯白的洋装,襟上别了朵紫色兰花,又高贵,又漂亮。徐业平也穿上了他那一百零一套西装,是他考进大学父母送的礼物,灰色的。他们是很出色的一对,在大厅里舞了又舞,旋转了又旋转。

七时四十分。袁嘉珮没出现。

七点五十分。袁嘉珮没出现。

八点正。袁嘉珮没出现。

大厅里人越来越多了,韩青却越来越气闷了。他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无聊地吐着烟雾,抽烟是在补习班里学来的,从此就戒不掉了。他吐着烟雾,不去想那个袁嘉珮,开始去想他生命里的一些女孩——奇怪,他生命中一直没缺过女孩子,除宝贝以外,还有别人,只是,他居然都没有特别珍惜过任何一个人。就算对宝贝,他也是可有可无的,不是吗?小说家笔下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都是杜撰,都是虚构,都是些胡说八道,偏偏就有些傻瓜读者会去相信那些鬼话!

八点十分。

方克梅忽然带了一个女孩子,站在他面前了。“韩青!”方克梅笑着说,“袁嘉珮来了!”

他一惊,挺直背脊,定睛看去,他接触了一对温温柔柔的大眼睛,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和一个恬恬淡淡的微笑。“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说,“本来想不来了,怕方克梅生气。”

哦?只怕方克梅生气?当然,你韩某人只是个无名小卒呢!他来不及答话,方克梅已经翩然离去,把那个身材娇小、纤瘦、文雅、而高贵的女孩留给了他。是的,纤瘦,文雅,高贵,秀丽……一时间,好多好多类似的文字都在他脑子里堆砌起来了,而令他惊愕的,是这些文字加起来,仍然描写不出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他慌忙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很懊恼于自己一手心都是汗。“不管怎样,我还是谢谢你来了。”他说,熄灭了烟蒂,“愿意跳舞吗?”他简单明了地问,跳舞可以缓和人与人间的陌生感。“很愿意。”

他们滑进了舞池,开始跳舞。他这才发现,她居然穿着条牛仔裤,一件米色带碎花的衬衫,那么随便,完全不像参加舞会的样子。不管怎样,她并没有重视这舞会,不管怎样,她并没有重视那张纸条!不管怎样,她对这种“介绍游戏”完全不感兴趣。但是,不管怎样,当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正毫不掩饰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时,他居然有“震动”的感觉!不是盖的。

不是盖的。接下来,他们居然谈起话来了。大概是她那种不在乎、不认真的态度刺伤了他,更可能,是她那亭匀的身材,姣好的面貌(感谢方克梅,没有弄个母夜叉来捉弄他)带给他的意外之喜,他竟然觉得非在这个女孩面前“坦白”一点,非要让她真正认识他一点不可!“你相不相信,”他说,“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多妙的谈话!是想“语不惊人死不休”吗?他说出口就后悔了,世界上有这么笨拙的人,这么幼稚的人,这么虚荣的人,这么不成熟的人——他的名字叫韩青!

她正色看他,收起了笑容,他看不到她那细细的白牙齿了。她表情郑重而温柔,她眼睛里闪着幽柔的光芒,深深地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相不相信,”她一本正经地接口,“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也是另外一个男孩?”

他瞪着她,他猜,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很驴。“我不相信。”他说,很肯定地。“你该相信。”她点着头。“为什么?”他摇着头。“我不会为了一个把我名字都写错的男孩来赴约会,除非我正对另外一个男孩不满意。”“哦?”他睁大了眼睛,“我写错了你的名字?你不叫袁嘉佩?”“是袁嘉珮,斜玉旁的珮,不是人字旁的佩。可见,你对我一无所知。”

该死,他想,真的写错了。他凝视她,凝视着凝视着,突然间,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她的笑那么温和那么潇洒那么动人,使他的心立刻像鼓满风的帆,充满生气活力和冲劲了。“对不起。”他说,又接了句,“谢谢你。”“什么对不起?什么谢谢你?”她追问。“对不起的,是我把你的名字写错了。谢谢你的,是你对另外一个男孩不满意。”

她挑起了眉毛,瞅着他,好惊异又好稀奇地。然后,她大笑了,笑得坦率、纯真、而快活。“你是个很有点古怪的男孩子,”她笑着说,“我想,我不会后悔来这一趟了。”

接下来,谈话就像一群往水里游的鱼,那么流流畅畅地开始了。那个晚上,他们谈了好多好多话,好像两个早该认识而没有认识的朋友,都急于弥补这之间的空隙似的。他告诉了她,他是个来自屏东万峦乡的乡下孩子。她告诉他,她出自名门,祖父是个大将军,父亲也才从军中退休,开了家玩具公司,她是道地的军人子弟,湖北籍。“想不到吧?”她扬着眉毛,笑语如珠地说,“我家的家教严肃,从小好像就在受军事训练,家里连谈天说笑都不能随便,可是,就出了我这样一个任性的、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儿。”

他盯着她。想不到吧?一南一北,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居然会在一个刻意安排的环境下邂逅?“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她忽然说,“那个女孩怎样了?”“什么女孩?”他怔着。“你心里想着的女孩子呀!”“哦!”他恍然,睁大眼睛。“她呀!”“她怎么呢?”她追问。爱追根究底的女孩子!“她不算什么。”他摇摇头。“真有她吗?”她怀疑地。“真有她。”他点点头,很认真,“还不止一个,有好多个!”“哇塞!真鲜!”她咂咂舌头,“啧啧,有那么多女朋友,你的感觉如何?”“乱烦的!”

她笑了,为他的吹牛而笑了。他也笑了,为她的笑而笑了。然后,时间是如飞般消逝,整个晚上像是一眨眼而已。方克梅、吴天威、徐业平每次从他们身边滑过,都会对他眨眼睛做鬼脸。他的心喜悦着,从来没有这样喜悦过。以前的那些女友,都不算什么了,真的不算什么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踩在云雾里,那种新鲜感,那种从内心深处绽放出的渴望,快活,仿佛——他以前都白活了。虽然,面前这女孩,他才第一次遇见!

那晚,他们还谈过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连方克梅是什么时候切生日蛋糕的,他也不记得了。徐业平唱了好多歌,又弹吉他,反正,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是他送她回家的。她住在三张犁,距离她家还有一条巷子,她就不许他再送了。她说:“如果让我妈看到这么晚,我被男孩子送回家,准把我骂到明天天亮。”“哦,”他一怔,“大学二年级了,还不准交男朋友吗?”“准。但是,要由他们先挑选。不过,”她瞅着他,“你也不能算是我的‘男朋友’呢!”

他点点头。“给我时间。目前,你也不能算是我的女朋友。不过,没关系,我也会给你时间。”“哦!”她惊愕地扬着眉,“你这人真……真够狂的!够怪的!再见!”她想跑。“等一等!”他喊,“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了片刻。“好!”她眼里闪着一丝狡黯,“我告诉你,可是,我只说一次,不说第二次。如果说了你记不住,我就不再说了。”“可以。”他回答,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知道她真的只会说一次。“听好了!”她说,然后,她飞快地报了一个数字,速度快得像连发机关枪,而且越报越低,最后一个数字已轻得像耳语。她说:“七七四——三五六八八。”

说完,她不等他再问,就像闪电一般,转入巷子,飞快地消失了身影。

他呆站在路灯下,像傻子似的背诵着那数目字,一面背诵,一面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在手臂的皮肤上写下那个号码。写完了,他转身往回走,自信没有记错任何一个字。他吹着口哨,心情轻快。明早第一件事,打个电话向她问好,也显示显示自己的记忆力。他走着走着,口哨吹着吹着,忽然,他觉得有点怪异,越想就越怪异,停在另一盏路灯下,他卷起衣袖去看那号码:

七七四一一三五六八八

他呆住,不吹口哨了,数一数,整整八个号码。再数一遍,还是八个号码。老天!全台北市的电话,都是七个数目字,何来八位数!

他大叹一声,靠在电杆木上。那个聪明的、调皮的、狡黯的、灵慧的女孩子啊!他还是被她捉弄了。

第二章

韩青住在水源路,是一栋三层楼独栋的房子,房东全家住了一二楼,再把三楼的两间房间分租给两个外地来的大学生,韩青住一间,另一间是东吴法律系的学生,弹一手让人羡慕得要死的好吉他,这年代,差不多的大学生都会弹吉他唱民歌,而且会作曲兼编谱。乖乖,这时代的年轻人都有无师自通的音乐细胞,本来嘛,非洲小黑人在最原始的森林里就懂得击鼓作乐,唱出他们的喜怒哀乐,而他们,没有一个人学过小蝌蚪——爬楼梯。

韩青和隔壁的大学生并不很熟,他姓王,韩青就叫他吉他王。有一阵,韩青也想学学弹吉他,吉他王教过他,徐业平也教过他,只是他没有太大耐心,学了一阵就抛开了。水源路的房子怪怪的,像公寓,楼梯在屋子外面,却矮矮的只有三层。韩青就喜欢它的独立性,有自己的房门钥匙,不必经过别人的客厅和房间就可直达自己的,而且有自用的洗手间。但是,要打电话就不同了,低额的房租,不会再让你拥有电话。所以,打电话总要从房东太太那儿借,借多了就怪不好意思的。而外面打进来电话就更难了,房东太太要在阳台上喊话,去接听的时候又要顾及自己是否衣冠整齐。当然,也可以到外面去打公用电话,最近的一个电话亭,要走十五分钟。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晨,九点三十分。

韩青的第一通电话打到袁家,是在房东太太家打的。房东太太去买菜了,六岁大的小女儿安安温婉动人,开门让他进去尽量用电话。哈,那个八个字的电话号码可让他伤透了脑筋。但,直觉告诉他,这八个字里准有七个字是对的,只要除掉那一个多的号码就行了。很简单,应该很简单,一定很简单,绝对很简单!

他终于接通了那个电话。袁嘉珮本人来接听的,她读的是夜间部,白天都不上课。听到韩青的声音,她那么惊讶,那么稀奇。“你怎么打得通这个电话?”她半惊而半喜,“我知道,准是方克梅告诉你的!”“不不!如果找方克梅,就太没意思了!”他说,有点得意,“号码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怎么忘了?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的!”“可是……可是……”她嗫嚅着,笑着,稀奇着,“我给你的号码好像……好像……嘻嘻,嗯,哈哈……”“嘻嘻,嗯,哈哈!”他学着她的声音,强调地哼着,“你的号码很正确,只是多了一个字,我把那多的一个字删掉,就完全正确了,很简单。这是个排列组合的数字游戏,告诉你,我的数学也不坏,八个数字里任取七个,有个公式,名字叫,可是你的数字里有两个重复号码,七七和八八,所以,它的公式是C的4取3乘7的阶乘除以两倍的2的阶乘加上2乘7的阶乘除以2的阶乘,等于一万零八十种。所以,我只要按着秩序,打它一万零八十个电话,就一定可以打通了。”“什么阶乘不阶乘?你把我头都搞昏了,你在讲绕口令吗?别乱盖我了!”袁嘉珮是更加稀奇,更加惊异了。“我不相信,我连你这个公式都不相信!”“否则,我怎么会打通呢?有人给了我这么一个测验题,我只好解题呀!”“不信,不信,绝不信。”袁嘉珮笑着嚷,“有人帮了你的忙。有人在出卖我。”“绝没有!发誓没有!”他斩钉断铁地说,也笑了,“不过,我当然不会笨到去打那么多电话!我只是动了点脑筋,就打通了。”“怎么动的?”她好奇地问。“请你吃午餐,在午餐时告诉你。”“哦,原来你想请我吃午餐。”“是。”“可是……”她认真地犹豫着。“不要说可是!”他打断她,“我请你吃午餐,然后去看场电影,然后散散步,然后,送你去辅大上课,六点四十分,你有一节你最爱的课,希腊文学。你上课,我当旁听生。”“哇,”她又笑又惊奇地,“你都安排好了吗?”“是。”“你自己不上课吗?”“我今天只有一节课,你猜课名叫什么?人力就业与社会安全。比你的电话号码还多一个字,说多复杂就有多复杂,我跷课,陪你去学点文学!”“听说,你还有点文学细胞。”“那不算什么。”“没料到你还有数学头脑。”“那也不算什么。”“哈!什么都不算什么!那么,对于你,有算什么的事吗?”“当然。”“是什么?”“你出来跟我吃午饭。”“唉!”她悠悠然地叹了口长气,“在哪儿见呢?”她低问,完全投降了。

他的心欢悦起来,血液快速地在体内奔窜,头脑清醒而神采飞扬了。“师大后面有家小餐馆,叫小风帆,知不知道?”“嗯,小风帆,很美的名字。”“十一点半,小风帆见!或者,”他越来越急切了,“我现在来三张犁接你!”“免了!”她笑嘻嘻地,“十一点半见!”

电话挂断了,他轻快地跳起来,用手去触天花板。把小安安拥在怀中结结实实地吻了吻,再三步并两步地走出房东家,跳跃着奔上楼梯,回到房间里,在屋子里兜了一个圈子,对着镜子,胡乱地梳理他早上才洗过的头,摸摸下巴,太光滑了,真气人!二十一岁了还没有几根胡子。唉唉!今天真好,什么都好!连那八个数字的电话号码,都好,什么都好!

于是,十一点半,他和袁嘉珮在小风帆见面了。

老天!她是多飘逸啊,多灵巧啊!多雅致啊!多细腻啊!今天的她和昨晚完全不一样了。她刻意妆扮过了,头发才洗过,松松软软黑黑亮亮地披泻在肩上,脸上虽然不施脂粉,却那么白晳,那么眉目分明,她穿了件淡紫色衬衫,深紫色裙子,外面加上件绣着小紫花的背心。猛然一看,真像朵小小的紫菀花。他多么喜悦,因为她刻意妆扮过了,为了他,只是为了他。“告诉我,”她急切地说,“你那个绕口令是什么玩意儿?”“不是绕口令,是真的。”他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个方程式递给了她。“这就是我念出来的那个阶乘乘阶乘的东西,你瞧,你给了人多大的难题!从没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如果我数学不好,嗯哼,我岂不完了!”“别盖了!讲真的!”她瞅着他,笑着,祈求着。“好,讲真的。”他认真地看她,“不过,讲出来你就不会觉得好玩了。还是不讲的好!”“讲讲!”她好奇极了,“一定要讲!”“其实,”他笑了,“好简单,我打了个电话给电信局,问他们七字头的电话是不是每个数字都有,因为我知道三张犁是属于七字头的,结果,电信局小姐告诉我,没有七七四,只有七七三。所以,那个‘四’字是你加出来的,我只要去掉你加的数字,就对了!”“哦?”她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他说,有些后悔,不该告诉她的。

她的眼睛亮闪闪,她的嘴唇润润的,她的面颊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唉!”她叹口气,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折服,“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我该对你小心些!”“不必小心……”他冲口而出,“只要关心!”“唉!”她再叹气,眼底有武装的神色,“你……”“别说!”他阻止她,慌忙更正,“说错了,不要你关心,只要你开心。”

她用手遮住眼睛笑了。不愿给他看到,不愿让他知道她那么容易接近,更不愿让他知道这么短暂的时光里,他已给了她多深刻的印象。她遮着眼睛笑,可是,笑着,笑着,她的手就落到桌面上去了。她不能不坦率地面对他,那个漂亮的小男生!哦,真的,那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那蓬松的头发,那动人的眼神和纯真的笑;真的,是个漂亮的小男生昵!

于是,这一整天,完全按照了他所计划的,他们吃了午餐,散步,看了场电影,晚上,他们在辅仁大学的餐厅“仁园”里共进简单的晚餐,他再陪她去上了课。

上会话课时,出了件小小错误,那位名叫约翰的外国教授,竟以为韩青是班上的学生,居然谁也不找,就找上了他,用英文问了他一大堆问题。袁嘉珮心都提到了喉咙口,那个念什么“劳工关系系”,会算什么阶乘乘阶乘的家伙,可别当众出丑啊!她坐在那儿,头都不敢回。可是,当她惊愕地听到韩青流利的回答时,她简直惊呆了,难道这家伙什么都懂一点吗?然后,她听到身后有两位女同学在窃窃私语,讨论这“新”来的“男生”时,她突然就那么,那么,那么地骄傲起来了。

这就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遇、认识、欣赏的开始。几天后,在韩青的日记上就有这样几句:

方克梅问我,喜欢袁嘉珮没有?

我说很喜欢。

方克梅说袁嘉珮很不简单,要我放慢脚步等袁嘉珮。

如今我在想袁嘉珮,会不会加紧脚步跟上来。

第三章

十一月中的一个下午,天气凉凉的,秋意正浓。袁嘉珮第一次跟韩青到了他的家——水源路的小屋里。

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个唱机,一个壁橱,一间浴室……很多的“一”,却有无数的肥皂箱,肥皂箱叠了起来,里面堆着无数无数的书,和无数的唱片。

袁嘉珮好紧张,坐在那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不停地用手指绕着头发,眼光跟着韩青转。韩青把她的课本放在桌上,她晚上还要去上课,没看过比她更用功、更不肯跷课的女孩子,而且,她还是班代表呢!如果不是有太多的英文生字要查,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适合去做功课,她大概还不肯跟他回家呢!

他倒了一杯水给她。她端着杯子,小小心心地润了润嘴唇,眼角偷瞄着他,很不放心似的。“怎么了?”他问,“不渴吗?”“不,”她轻哼着,“问一个问题,你别生气。”“好。你问。”“这杯水里面——”她细声细气地说,“有没有放迷幻药什么的?”

他瞪着她。生气了。她把他想成什么样的人了?会有那么卑鄙吗?怪不得从不肯跟他回家呢。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抢过那杯水来,仰着头一饮而尽。“啊!”她轻呼着,“说好了不生气的!”“没生气。”他简短地说。坐在床沿上,他打开她的英文课本,拿起字典,帮她查起英文生字来,一面查,一面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听唱片吧,有你最喜欢的披头士,有奥莉维亚·纽顿-约翰,有好多歌星的歌。”

她偷眼看他。他很严肃的样子,低着头,不苟言笑,只是不停地翻字典。她有些心慌慌,从没看过他这样。呆呆地坐在那儿,她一个劲儿地用手指绕头发,半天,才说了几句话,很坦白的几句话。“很多同学都在谈,你们住在外面的这些男生,都有些鬼花样。而且……而且……你的名誉也不是很好。有人警告我,叫我离开你远一点。”

他从字典上抬起头来了,正色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的名誉并不很好,我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事,我交过好多女朋友。但是,我不需要用什么迷幻药,如果我真要某个女孩子,我想,我的本身比迷幻药好。”

她瞪着他,迷惑地。“看着我!”他说,忽然把手盖在她那紧张兮兮的手上,握紧了她。“我可能永远只是个小人物,但是,我有很丰富的学识,有很高的智慧,有很好的涵养,有第一流的口才……像我这样一个人,会需要用卑鄙的手腕来达到什么目的吗?”“噢!”她轻呼着,“你凭什么如此自负?”“我培养了二十年,才有这一个自负,你认为我该放弃吗?”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们说你狂妄,我现在才明白你有多狂妄!奇怪,在我前面那些女孩呢?她们都不能在你心里刻上痕迹吗?都不能占据你的灵魂吗?还是——你从没有真正想要过她们?想奉献过你自己?”

他不答,只是静静地凝视她。半晌,他才说:“你要我怎么回答?过去的一切不见得很美很美。你要我细说从头,来剖析我自己吗?来招供一切吗?如果你要听,我会说,很详细很详细地说……”“哦,不不。”她慌张地阻止,“你不必说。”“因为你还不准备接受我!”他敏锐地接口,“好,那么,我就不说,反正,那些事情也……”“不算什么!”她冲口而出地接了一句,只因为这“不算什么”是他的口头语,他总爱说这个不算什么,那个不算什么。她一说出口,他就怔住了。然后,他瞪她,然后,她瞪他,然后,他们就一块儿笑起来了。

笑是多么容易拉拢人与人间的距离,笑是多么会消解误会。笑是多么甜甜蜜蜜、温温暖暖的东西呀,他们间的紧张没有了,他们间的暗流没有了,他们间的尴尬没有了。但是,当她悄悄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去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绝不能对她孟浪,正像方克梅说的,她是个保守的、矜持的,乖女孩。他有一丝丝受伤,接受我吧!他心里喊着。可是,他却又有点矛盾的欣赏和钦佩感,她连握握手都矜持,一个乖女孩,一个那么优秀、那么活泼、那么有深度、那么调皮、却那么洁身自爱的女孩!如果以前从没有男孩沾惹过她,那么,他更该尊敬她。越是难得到的越是可贵。他生命中所有的女孩都化为虚无……只有眼前这一个:温柔地笑着,恬然地笑着,安详地笑着,笑得那么诱人那么可爱,却不许他轻率地轻轻一触。他叹口气,挺直背脊,打开书本,正襟危坐,继续帮她查英文生字。“去去去!”他轻叱着,“去听你的音乐去!”“好!”她喜悦地应着,跑去开唱机,翻唱片,一会儿,他就听到她最喜爱的那支All Kinds of Everything在唱起来了。他抛开字典,倾听那歌词,拿起一张纸,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歌声,翻译那歌词: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

蝴蝶和蜜蜂飞舞,

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鸥,飞机,天上的云和雾

风声的轻叹,风声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蓝色的天空,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星期一,星期二都为你停驻,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诉,

阳光和假期,都为你停驻,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山河可变,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变,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哦,美好的时光!美好的青春,美好的万事万物!就有那么一段日子,他们每天下午窝在水源路的小屋里,她听唱片,他查字典,却始终保持着那么纯那么纯的感情,他只敢握握她的手,深怕进一步就成了冒犯。直到有一天,他正查着字典,她弯腰来看他所写的字,她的头发拂上了他的鼻尖,痒痒的。他伸手去拂开那些发丝,却意外地发现,在她那小小的耳垂上,有一个凸出来的小疙瘩,像颗停在花瓣上的小露珠。他惊奇地问:“你耳朵上面是个什么?”“噢!”她笑了,伸手摸着那露珠,“我生下来就有这么个小东西,湖北话,叫这种东西是鸵鸵,所有圆圆的鼓出来的东西都叫鸵鸵,所以,我小时候,祖父祖母都叫我鸵鸵。”“鸵鸵?”他几乎是虔诚地看着她,虔诚地重复着这两个音,“怎么写?”“随你怎么写,鸵,一个发音而已。”“鸵鸵。”他念着,她的乳名。“鸵鸵。”他再念着,只有她有的特征。“鸵鸵。”他第三次念,越念越顺口。“鸵鸵。”他重复了第四次。“你干什么?”她笑着说,“一直鸵鸵啊鸵鸵的。”“我喜欢这两个字!”他由衷地说,惊叹着,“我喜欢你的耳垂,我喜欢只有你才有的这样东西——鸵鸵。啊!”他长叹,吸了口气,“我喜欢你,鸵鸵。”

他把嘴唇盖在她的耳垂上,热气吹进了她的耳鼓,她轻轻颤动,软软的耳垂接触着他软软的嘴唇,她惊悸着,浑身软绵绵的。他的唇从她的耳垂滑过去,滑过去,滑过她平滑光洁的面颊,落在她那湿润、温热、柔软的嘴唇上。

从没有一个时刻他如此震动,从没有一个时刻他如此天旋地转,在他生命中,这绝不是他的初吻,是不是她的,他不敢问,也不想知道,但,生平第一次,他这样沉入一个甜蜜醉人的深井里,简直不知自身之存在。哦,鸵鸵!鸵鸵!他心中只是辗转低呼着这名字。拥她于怀,拥一个世界于怀。一个世界上只是一个名字——鸵轮。湖北话,它代表的意思是“小东西”。“小东西”,这小东西将属于他。他辗转轻吻着那湿热的唇。鸵鸵,一个小东西。一粒沙里能看世界,一朵野花里能见天国,在掌中盛住无限,一刹那就是永恒!哦,鸵鸵,她是他的无限,她是他的世界,她是他的天国,她是他的永恒。

第四章

韩青始终不能忘怀和鸵鸵初吻时,那种天地俱变、山河震动、世界全消、时间停驻的感觉。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带着巨大的震撼力,是让他自己都感到惊奇的。原来小说家笔下的“吻”是真的!原来“一吻定江山”也是真的!有好些天,他陶醉在这初吻的激情里。可是,当有一天他问她,她对那初吻的感觉如何时,她却睁大了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率地,毫不保留地说:“你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废话!韩青心想。他最怕袁嘉珮说这种话,这表示那答案并不见得好听。“当然要听真的!”他也答了句废话。“那么,我告诉你。”她歪着头回忆了一下,那模样又可爱又妩媚又温柔又动人。那样子就恨不得让人再吻她一下,可是,当时他们正走在大街上,他总不便于在大庭广众下吻她吧!她把目光从人潮中拉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的面容很正经,很诚实。“你吻我耳朵的时候,我只觉得好痒好库,除了好痒,什么感觉都没有。等你吻到我嘴唇时……嗯,别生气,是你要问的哦……我有一刹那没什么思想,然后,我心里就喊了句:糟糕!怎么被他吻去了!糟糕!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糟糕,怎么不觉得romantic?糟糕!被他吻去了是不是就表示我以后就该只属于他一个人了?……”“停!”他叫停。心里是打翻了一百二十种调味瓶,简直不是滋味到了极点。世界上还能有更扫兴的事吗?当你正吻得昏天黑地,灵魂儿飞入云霄的当儿,对方心里想的是一连串的“糟糕”。他望着她,她脸上那片坦荡荡的真实使他更加泄气,鸵鸵,你为什么不撒一点小谎,让对方心里好受一点呢?鸵鸵,你这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小东西!

袁嘉珮看看他,他们在西门町的人潮里逛着,他心里生着闷气,不想表现出来,失意的感觉比生气多。他在想,他以后不会再吻她,除非他有把握她能和他进入同一境界的时候。鸵鸵,一个“小东西”而已,怎么会让他这样神魂失据,不可自拔!“哎哟!糟糕!”她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捂着耳朵。“怎么了?”他吓了一跳,盯着她,她脸色有些儿怪异,眼睛直直的。“我的耳朵又痒了!”她笑起来,说。“这可与我无关吧?”他瞪她,“我碰都没碰你!”“你难道没听说过,当有人心里在骂你的时候,你的耳朵就会痒?”“嗯,哼,哈!”他一连用了三个虚字,“我只听说,如果有人正想念着你的时候,你的耳朵就会痒。”“是吗?”她笑着。“是的。”他也笑着。

她快活地扬扬头,用手掠掠头发,那姿态好潇洒。她第一次主动把手臂插进他手腕中,与他挽臂而行,就这样一个小动作,居然也让韩青一阵心跳。

几天后,他买了一张小卡片,卡片正面画着个抱着朵小花的熊宝宝,竖着耳朵直摇头。卡片上的大字印着:

最近耳朵可曾痒痒?

下面印了行小字:

有个人正惦记着你呢!

他在小卡片后面写了几句话:

鸵鸵:

耳朵近日作怪,

痒得发奇,

想必是你。

今夜又痒,

跑出去买了此卡,稍好。

他把卡片寄给了她。他没想到,以后,耳朵痒痒变成了他们彼此取笑,彼此安慰,彼此表达情衷的一种方式。而且,也在他们后来的感情生涯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

十一月底,天气很凉了。

这天是星期天,难得地,不管上夜校还是上日校的人,全体放假,于是,不约而同地,大家都聚集到韩青的小屋里来了。徐业平带着方克梅,吴天威还是打光杆,徐业平那正念新埔工专、刚满十八岁的弟弟徐业伟也带着个小女友来了。徐业伟和他哥哥一样,会玩,会闹,会疯,会笑,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他还是个运动好手,肌肉结实,田径场上,拿过不少奖牌奖杯。游泳池里,不论蛙式、自由式、仰式……都得过冠军。他自己总说:“我前辈子一定是条鱼,投胎人间的。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水,更爱海。”

其实,徐业伟的优点还很多,他能唱,能弹吉他,还会打鼓。

这天,徐业伟不但带来了他的小女友,还带来了一面手鼓。徐业伟介绍他的女友,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叫她丁香。”“姓丁名香吗?”袁嘉珮好奇地问,“这名字取得真不错!”“不是!”徐业伟敲着他的手鼓,发出很有节奏的“嘭嘭,嘭嘭嘭!”的声音,像海浪敲击着岩石的音籁。“她既不姓丁,也不叫香,只因为她长得娇娇小小,我就叫她丁香,你们大家也叫她丁香就对了!”

丁香真的很娇小,身高大约才只有一五五公分左右,站在又高又壮的徐业伟身边,真像个小香扇坠儿。丁香,这绰号取得也很能达意。她并不很美,但是好爱笑,笑起来又好甜好甜,她的声音清脆轻柔,像风铃敲起来的叮当声响。她好年轻,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可是,她对徐业伟已经毫无避讳,就像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他,用崇拜的眼光看他,当他打鼓时,为他擦汗,当他高歌时,为他鼓掌,当他长篇大论时,为他当听众。

韩青有些羡慕他们。虽然,他也一度想过,现在这代的年轻人都太早熟了,也太随便了,男女关系都开始得太早了。于是,他们生命里往往会失去一段时间——少年期。像他自己,好像就没有少年期。他是从童年直接跳进青年期的。他的少年时代,全在功课书本的压力下度过了。至于他的童年,不,他也几乎没有童年……摇摇头,他狠命摇掉了一些回忆,定睛看徐业伟和丁香,他们亲昵着,徐业伟揉着丁香的一头短发,把它揉得乱蓬蓬的,丁香只是笑,笑着躲他,也笑着不躲他。唉!他们是两个孩子,两个不知人间忧苦的孩子!至于自己呢?他悄眼看袁嘉珮,正好袁嘉珮也悄眼看他,两人目光一接触,他的心陡然一跳,噢,鸵鸵!他心中低唤,我何来自己,我的自己已经缠绕到你身上去了。

鸵鸵会有同感吗?他再不敢这样想了。自从鸵鸵坦白谈过“接吻”的感觉之后,他再也不敢去“自作多情”了。许多时候,他都认为不太了解她,她像个可爱的小谜语,永远诱惑他去解它,也永远解不透它。像现在,当徐业伟和丁香亲热着,当方克梅和徐业平也互搂着腰肢,快乐地依偎着……鸵鸵却离他好远,她站在一边,笑着,看着,欣赏着……她眼底有每一个人,包括乖僻的吴天威,包括被他们的笑闹声引来而加入的隔壁邻居吉他王。

是的,吉他王一来,房里更热闹了。

他们凑出钱来,买了一些啤酒(怎么搞的,那时大家都穷得惨兮兮),女孩子们喝新奇士。他们高谈阔论过,辩论过,大家都损吴天威,因为他总交不上女朋友,吴天威干了一罐啤酒,大发豪语:“总有一天,我会把我的女朋友带到你们面前来,让你们都吓一跳!”“怎么?”徐业伟挑着眉说,“是个母夜叉啊?否则怎会把我们吓一跳?”

大家哄然大笑着,徐业伟一面笑,还一面“嘭嘭嘭,嘭嘭嘭”地击鼓助兴,丁香笑得滚到了徐业伟怀里,方克梅忘形地吻了徐业平的面颊,徐业平捉住她的下巴,在她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徐业伟疯狂鼓掌,大喊安可。哇,这疯疯癫癫的徐家兄弟。

然后,吉他王开始弹吉他,徐业平不甘寂寞,也把韩青那把生锈的破吉他拿起来,他们合奏起来,多美妙的音乐啊!他们奏着一些校园民歌,徐业伟打着鼓,他们唱起来了。他们唱《如果》:

如果你是朝露,

我愿是那小草

如果你是那片云,

我愿是那小雨,

如果你是那海,

我愿是那沙滩……

他们又唱《下着小雨的湖畔》,特别强调地大唱其中最可爱的两句:

虽然我俩未曾许下过诺言,

真情永远不变……

唱这两句时,方克梅和徐业平痴痴相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小丁香把脑袋靠在徐业伟的肩上,一脸的陶醉与幸福。韩青和袁嘉珮坐在地板上,他悄悄伸手去握她的手,她面颊红润着,被欢乐感染了,她笑着,一任他握紧握紧握紧她的手。噢,谢谢你!他心中低语:谢谢你让我握你的手,谢谢你坐在我身边,谢谢你的存在,谢谢你的一切。鸵鸵,谢谢你。

他们继续唱着,唱《兰花草》,唱《捉泥鳅》,唱《小溪》:

别问我来自何方,

别问我流向何处;

你有你的前途,

我有我的归路……

这支歌不太好,他们又唱别的了,唱《橄揽树》,唱《让我们看云去》。最后,他们都有了酒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大唱特唱起一支歌来:

匆匆,太匆匆,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昨夜星辰昨夜风!

匆匆,太匆匆,

春归何处无人问,

夏去秋来又到冬!

匆匆,太匆匆,

年华不为少年留,

我歌我笑如梦中!

匆匆,太勿匆,

潮来潮去无休止,

转眼几度夕阳红!

匆匆,太匆匆,

我欲乘风飞去,

伸手抓住匆匆!

匆匆,太匆匆,

我欲向前飞奔,

双手挽住匆匆!

匆匆,太匆匆,

我欲望空呐喊,

高声留住匆匆!

匆匆,别太匆匆!

匆匆,别太匆匆!

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吗?是知道今天不会为明天留住吗?是预感将来的茫然?是对未来的难以信任吗?他们唱得有些伤感起来了。韩青紧握着鸵鸵的手,眼眶莫名其妙地湿了。他心里只在重复着那歌词的最后两句:

匆匆,别太勿匆!

勿匆,别太匆匆!

第五章

方克梅特意来找韩青谈话,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华冈的风特别大,天气特别冷,连那条通往“世外桃源”的小径都冻硬了,路两边的杂草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方克梅和徐业平两个,一直不停地在说话。韩青踩在那小径上,听着远远的瀑布声,听着穿梭而过的风声,听着小溪的淙淙,只觉得冷,冷,冷。什么都冷,什么都冻僵了,什么都凝固了。包括感情和思想。“韩青,你别怪我,”方克梅好心好意地说,“介绍你和袁嘉珮认识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会一头栽进去,就这样正经八百地认起真来了,你以前和宝贝,和邱家玉,和小翠都没认真过,这一次是怎么了?”“我告诉你,”徐业平接口,“男子汉大丈夫,交女朋友要潇洒一点,拿得起,放得下,聚则聚,散则散……这样才够男子气!”“嗬,徐业平!”方克梅一个字一个字地怪叫着,“你是拿得起,放得下,聚则聚,散则散,够男子气的大丈夫啊!你是吗?是吗?……”“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徐业平慌忙对方克梅竖了白旗,举双手作投降状。“我自从遇到你方姑娘,就拿得起,放不下啦,男子汉不敢当,大丈夫吗——总还算吧!”他问到方克梅脸上去,“等你嫁给我,当我的小妻子的时候,我算不算你的大丈夫呢?”“要命!”方克梅又笑又骂又羞又喜,在徐业平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差点把徐业平打到路边的小溪里去。徐业平大叫:“救命,有人要谋杀亲夫!”

韩青看着他们,他们是郑而重之地来找他“谈话”的,现在却自顾自地在那儿打情骂俏起来了。韩青一个人往前走,孤独,孤独,孤独。冬天,你怎么不能冻死孤独?他埋着头走着,还不太敢相信方克梅告诉他的:“袁嘉珮另外还有男朋友,是海洋学院的,认识快一年了,他们始终有来往。所以,你千万不要对袁嘉珮太死心眼儿!”

不是真的,他想。是真的,他知道。

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若即若离了,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忽热忽冷了,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在接吻时会想到一连串的“糟糕”了。不知那海洋学院的有没有吻过她?当时她想些什么?“喂!韩青,走慢一点!”方克梅和徐业平追了过来。他们来到了那块豁然开朗的山谷,有小树,有野花,有岩石,有草原……只是,都冻得僵僵的。“你真的‘爱上’袁嘉珮了吗?”方克梅恳切地问,“会不会和宝贝一样,三分钟热度,过去了就过去了?你的历史不太会让人相信你是痴情人物。你知道,袁嘉珮对你根本有些害怕……”“她对你说的吗?”他终于开了口,盯着方克梅,“是她要你和我谈的,是吧?”“哦,这个……”方克梅嗫嚅着。“是她要你来转告我,要我离开她远一点,是不是?是她要你来通知我,我该退出了,是不是?”“噢,她不是这意思,”方克梅急急地说,“她只觉得你太热情了,她有些吃不消。而且,她一直很不稳定,她是个非常情绪化的女孩。你相不相信,大一的时候,有个政大的学生,只因为打电动玩具打得一级棒,她就对人家崇拜得要死!她就是这样的,她说她觉得自己太善变了,她好怕好怕……会伤害你!”

韩青走到一棵树下面,坐下来,用双手抱住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前面一支摇摇曳曳的芦苇。“喂!喂!”徐业平跳着脚,呵着手,“这儿是他妈的冷!咱们回学校去喝杯热咖啡吧!”“你们去,我在这儿坐一下。”韩青头也不抬地说。“韩青!”方克梅嚷着,“把自己冻病了,也不见得能追到袁嘉珮呀!”“我不冷。”他咬着牙,“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那么,你在这儿静吧!”徐业平敲敲他的肩,忽然在他耳边低声问:“你什么时候下山?”“不知道。”他闷声地。“那么,”徐业平耳语着,“你房门钥逃借我,我用完了会把钥匙放在老地方。”

他一语不发地掏出钥匙,塞进徐业平手里。这是老花样了。

徐业平再敲敲他的肩,大声说:“别想不通了去跳悬崖啊!这可不是世界末日,再说嘛,袁嘉珮也没有拒绝你呀,如果没有一两个情敌来竞争一下,说不定还不够刺激呢!”“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来了,“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想找点刺激吗?”“不不不!”徐业平又打躬又作揖,“我跟他说的话与你无关,别尽搅局好不好?”“不搅局,”方克梅说,“如果你们两个男生要说悄悄话,我退到一边去。”她真的退得好远好远。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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