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0 02: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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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斜阳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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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试读:

序 今夜,独斟这杯月色

晏小山,秦少游,柳三变,姜白石,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首隽永的婉约词,背后都有一段旖旎而销魂的温存故事。

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子,最美丽的词,写尽了大宋王朝的华丽与颓伤,温柔与缱绻,深情与哀愁。

我把他们叫作“宋词四公子”。

痴情公子晏小山:梦影星尘——痴

婉约书生秦少游:柔情似水——柔

白衣卿相柳三变:生如夏花——放

骚雅名士姜白石:冷月千山——清

晏小山,本名晏几道,字叔原,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是北宋同平章事兼枢密使、词人晏殊的幼子。作为相国公子的晏小山可谓是“衔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在富贵温柔乡长大,整日在脂粉堆里厮混,触目所及的都是富贵繁华,管弦歌赋,有着纳兰容若一样的身世与个性。晏小山性情似一位心性单纯的孩子,有一种天生的贵族心性。他的词纯任性灵,出语华丽天真,写得浪漫深情。一读之下性情尽现,令人惊艳。同时,词中又有一种凄凉的身世沧桑感,有《红楼梦》的神韵。人称“清壮顿挫,动摇人心”。他的一句“侧帽风前花满路”深受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喜爱。纳兰词中曾经多处化用小山词句,如“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等,可见两人个性气质很多地方很相似。由于他在词中喜欢用“梦”、“歌”、“泪”等字,词中又多是回忆青春年华的风流往事,所以这里用“梦影星尘”来形容这位痴情公子的情和词。

秦少游,本名秦观,原字太虚,后改为少游,号“淮海居士”,别号邗沟居士,是北宋有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这是一位曾有过理想抱负、儒雅风流的书生,也是比较典型的风流才子。苏东坡称他有“屈宋之才”。他的个性气质偏于柔弱,性情多愁善感,深沉细腻。所以他的词写得温婉深情,风流蕴藉,清丽淡雅,别有一种女性化的婉约美感。人称“情辞兼胜”。他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等词句,让人读之销魂。周济《宋四家词选序》一语点出:“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词风如花蕾初绽,清芬徐吐,娇柔而蕴藉,为宋词中最有“韵”的词,需要细细品味。不过,这位风流才子的一生遭际十分凄苦,后期词作风格变得凄厉悲怆。这里用“柔情似水”来概括这位婉约书生的个性气质和词的风格。

柳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是北宋婉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柳三变是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宋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他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个性放浪不羁,流连于青楼歌馆,并以毕生精力作词,以“白衣卿相”自许。他的词多描绘都市风光和青楼生活,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并在词中大量引入市井俗语,开创了慢词长调为主流的宋词格局。他的词在当时流传很广,人称“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这里以“生如夏花”来评价这位白衣卿相的传奇人生和词作风格。

姜白石,本名姜夔,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县)人,南宋词人、音乐家。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以布衣身份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姜白石多才多艺,精通音律,兼善书法,工于诗词,能自度曲,其词格律严密,语言华美,风格清幽冷峻,以“清空骚雅”著称,颇受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人推赏。“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等名句颇令人称道。《暗香》、《疏影》等“清空骚雅”的咏梅词作更成为他的代表作。时人评价姜白石人品秀拔,气质高华,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据学者夏承焘考证,姜白石一生痴情于早年在合肥赤阑桥边遇到的初恋女子,相关词作有二十余首。这里以“冷月千山”来形容这位骚雅名士的情感与词品。

面对他们笔下如此美丽、深婉的古典文字,仿佛面对一个气韵生动、自成气象的生命。

由此,我深深感到,宋朝时的人们与现代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古汉语、古诗词的醇厚与精粹犹如千年陈酿。一旦打开瓶塞,那种沁甜与酣畅的芳香简直熏人欲醉。古典中国的万千风情,便会从那平平仄仄的森严格律中轻盈地散逸而出,抵达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

不读宋词,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婉约之美。那种类似纤云弄巧、柳絮飞花的缥缈诗意,那种秋水横波、寒月昏鸦般的回肠荡气,从人性意识深处摇荡心魂。所以,自古以来就不乏词评家将婉约之美视为词的正宗与本色。

在文学艺术已高度个人化、人性化的今天,书写一己悲欢的婉约词也就得到更多人的青睐。如晏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再如秦少游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等。这些文字格外精致,就像质地精美考究的宋代官窑瓷器,浅吟低唱间生怕失手打破了它们。

可以想象若是在今天,这宋词四公子无疑就是一个行吟于湖边月下的忧郁歌者,像华丽颓伤的周杰伦,隽永伤感的罗大佑,温柔浪漫的齐秦,忧郁的张信哲。他们的笔下可以是一曲怀旧伤感的《东风破》,可以是不无幽怨的《野百合也有春天》,可以是迷离感伤的《大约在冬季》,可以是《那些花儿》。

宋词在今天可谓是大雅,而在唐宋年间却是真正的大俗。它们的出处原本就是歌舞饮宴、秦楼楚馆,而且是用来歌唱的,与今天的流行歌曲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事实上,今天很多流行歌曲的深度和力量都已经达到了大雅的境界。未必将来不能像宋词一样成为后世仰视膜拜的经典。

艺术的感觉是相通的,天下的大道都是相通的。

而我们在这里要回顾的就是这宋词中的经典,了解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解读深隐在他们美丽词句背后的爱情故事,以词解情,以情读词,揭示词人心中遥远而浪漫的旖旎情怀。

卷一 梦影星尘之痴情公子晏小山

我看见,优雅而寂寞的晏公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在恍惚朦胧的衣香鬟影间轻轻端起酒樽,徐徐饮下一口。再抬眼时,目光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天上,一轮静静的圆月正照临人间。

引子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个中秋节之夜,愁心如月,空照万川。

我独自在灯下翻开了《小山词》,犹如穿越时空一般,轻轻踱进宋代一个纤柔敏感的灵魂里。很久以来,这《小山词》就像只小魔盒一直待在书柜里,静静等着我打开。一旦当我像拔开陈酿葡萄酒瓶塞一样打开它时,那些纯美的爱情梦想,那些苍凉寂寞的相思与清欢,都会瞬间扑面而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这首初读时悄然动容的《临江仙》居然还在书页里静静地躺着,和多年前看到时一样。字字分明,温柔缱绻。它就像一位多情女子穿着两重心字罗衣,在纸页上轻盈地呼吸着这21世纪的空气,然后舒展腰身,轻舞飞扬。“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是藏在岁月深处的一份美好呵。微醺里,我感到无边的岁月像这中秋夜里的钱塘潮水一般远远地奔腾而来。

我知道,只要读起晏小山的这首词,就会感到时光的刀锋冷飕飕地穿越暗夜划开天幕,在遥远的天空会静静升起一轮橙黄得有些发红的圆月,在静水流深的记忆深处会若明若暗地浮现出那一张张向日葵般明亮而美丽的青春笑脸,还有那些飘扬在20世纪80年代的长长黑发。

也许,我真的不属于现在这个喧哗与骚动的时代,我属于古典情怀的守望者。

那个时代眼中的青春偶像永远是早已湮没在流光碎影里的林青霞、张曼玉,永远是罗大佑、童安格和张国荣。甚至只要罗大佑的嘶哑嗓音和电声吉他在耳边一响起,内心就会触电一般激动不安: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之乎者也罗大佑》张立宪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首歌,眼前出现的常常会是当年琼瑶剧里林青霞那一头如瀑的飘逸长发,在时间光影里定格的轻盈而窈窕的倩影,还有那窗里窗外都明亮而温暖的笑容。怀念那时的长发飘飘,那是一头能够融化岁月冰雪的温柔长发呵。

还有那些遥远的伤痛和哀愁: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寻寻觅觅常相守是我的脚步。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之乎者也罗大佑》张立宪

是的,就是在那样一个白衣飘飘的时代,在那一个容易伤感的年龄,读到了晏小山这首《临江仙》。我无法拒绝它带来的那一刻心魂的摇荡,无法不为这文字间的旖旎柔情所动容。

它会瞬间唤起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让人的心底常常无形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感动,一种柔软如水的情怀。那些曾经的岁月沧桑,曾经的青春梦想,曾经的激情和泪水,会像一粒呼啸而来的子弹,瞬间击中那些曾经或明媚如阳光、或忧伤如秋水的灵魂。

我想,如果晏小山来到我们这个时代,他会是一位很好的青春偶像派歌手。他孤傲脱俗的气质,他不凡的身世,他冰雪般的才华、词笔和情怀,会引来无数的粉丝为他疯狂。

我想,是时候和他对话了。

他的灵魂此时也许就在窗外那高高的天穹之上,寂寞中又有些孤傲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位有着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倾向的相府公子,似乎还沉浸在宋朝的那些醇酒、那些醉梦、那些歌舞中。正所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好像听到,那些轻盈跳荡的琵琶声正在从宋代红颜的纤纤玉指间飘过来。一同飘来的,还有那些如烟如雾的远山眉黛、那些星光般闪动的秋水横波,那一双双轻盈飘舞的红巾翠袖。

我看见,优雅而寂寞的晏公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在恍惚朦胧的衣香鬟影间轻轻端起酒樽,徐徐饮下一口。

再抬眼时,目光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天上,一轮静静的圆月正照临人间。

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真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美丽往事。

那位天生丽质、风华倾城的红颜女子纤手轻拈玉樽,轻盈地来到她心仪的晏公子身前,和他举杯对饮。彩袖飘飘,红唇轻绽,温柔妩媚,风情万种。晏公子会意地一笑。为报美人殷勤劝饮之意,他开怀畅饮,不惜为红颜拼死一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多么美妙的歌舞良宵!那饮罢玉钟的美人两腮酡红,星眸如醉,于是便启唇轻歌,挥扇起舞,让公子王孙们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那楼外杨柳枝头的月亮已经越来越低了,夜也越来越深了,美人歌扇下的风声也越来越微茫了。

如今,这竟夜歌舞、通宵欢宴的美好时光也渐渐远去了。“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自从老友或病或亡以后,那样歌扇风流的岁月就渐渐不再。那多情的美人再也没有见面。从分别后,她这一去竟杳无音信。于是小山便时常回忆起美人殷勤致意、歌舞清宵的场景。而她的倩影、她的歌声也常常出现在晏小山的梦中。醒来后,眼前却只有孤枕残灯,窗外寒星数点。“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然而,那魂牵梦萦的人儿今夜竟真的就在眼前!真见面了却反倒疑惑起来,还以为是在梦里。干脆点亮银灯细细来看,唯恐这次难得的重逢只是又一次在梦中。这最后的结句呈意外惊喜、且悲喜交加之态。“剩”是“只管”之意。在小山之前,已有不少类似的写法。如司空曙有:“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戴叔伦有“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但是这最末二句实际上是从杜甫《羌村》诗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脱化而出,情思缠绵,清空如话,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梦幻之境。

词的上片是一派繁华风月红尘事,美人倾心一笑,公子深情一醉。下片却是凄凉依稀梦里人,芳踪无迹,魂梦杳渺,哪怕是再度重逢也令人犹疑置身梦中。而这再一次的重逢,想来如有隔世之感了。其间该发生了多少事情呵。红楼一梦,花事荼。两位有情人怕是两鬓微霜,不复当年的青春风华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杨柳楼心月”写出了宛如画境中的明月与楼台,以及杨柳婆娑之态,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的意境。月光透过柳条的摇曳,而显出一种迷离恍惚的风致。“桃花扇底风”则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舞低”、“歌尽”有笙歌渐渐寥落、曲终人散的感觉。这两句对红尘繁华往事的描绘可谓是尽态极妍,独出机杼,历来为词评家们所称赏。今天读来依然有一种风月缠绵、不胜感叹之意。

晏小山在这里的深情回忆,并不只是对昔日歌舞生涯的眷念,也不只是对那美人的追怀,更有风月渐远、繁花落尽、人生如梦的苍凉感慨。《王直方诗话》中记载,崔中云:“山谷(黄庭坚)称晏叔原此二句,定非穷儿家语。”晁补之云:“(读此二句)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后半阙)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黄苏《蓼园词话》云:“‘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惟愈浓情愈深,今昔之感,更觉凄然。”

是的,晏小山在这首词中写出的其实是一部《红楼梦》的旨趣与意韵。这是因为晏小山本人正是一位贾宝玉式的人物。他的身世经历和性格才情都和大观园里的那位怡红公子极其相似。“小山”,其实是这位相府晏公子的号。他名叫晏几道,字叔原,抚州临川人。父亲便是大宋天圣、庆历年间仁宗一朝有着“太平宰相”之称的晏殊。晏殊少时便被人视作“神童”,十四岁即考中进士,三十五岁时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后拜相,封临淄公。晏殊执掌相权的那个时代,正值大宋王朝的黄金时代。“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没有战争威胁,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也是最小的一个。他出生时正值父亲高居相位,六个哥哥也先后步入了仕途。与纳兰容若一样,晏小山也可谓是“衔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在富贵温柔乡、锦绣绮罗丛中长大,整日在脂粉堆里厮混,触目所及的都是富贵繁华,管弦歌赋。

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优秀基因,晏小山也是个小神童,他的文学才华也很早就显露出来。他不到十岁就会写诗填词,并受到宋仁宗的赏识。据《花庵词选》卷三,晏几道《鹧鸪天》词注说:“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大理寺的别称)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乐,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那还是在庆历年间,开封府和大理寺同日皆上奏天子狱中人犯已空,天下已治。宋仁宗心情颇好,就在宫中宴乐。酒兴正酣的时候,宋仁宗宣晏小山作词。小山才华不让乃父,当即赋词: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昂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林。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黄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一句“碧藕花开水殿凉”便让仁宗欢心不已。从此晏小山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出入上流社会。后来就任太常寺太祝,步入仕途。

那时的少年晏公子从无衣食之忧,更不知人世艰辛,整日清狂磊落,纵弛不羁,沉湎诗酒,自是一番风月繁华。可谓是“当时年少春衫薄、肥马轻裘意气扬”。晏小山有一首《生查子》很生动地写到了此时的情形: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手持金鞭、足跨青骢的美少年,让那玉楼深闺的美娇娘为之倾倒,为之魂牵,以致春夜相思难眠。曾经和她抵死缠绵的少年一去无消息,直到寒食节时梨花凋落都还未归来。娇娘满怀相思无处诉说,只有在背人处暗自垂泪。“金鞍美少年”是指英俊潇洒的王公贵族家子弟。“玉楼人”即指闺中女子。“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引自李商隐《娇女》诗:“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意思是背人饮泣。这里让那玉楼深闺美娇娘思念垂泪的美少年,隐然就有身为相府公子的晏小山自己的影子。

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对仕途经济没有太大兴趣,对歌舞诗词却兴味十足。整日流连在脂粉成堆的红颜女儿中饮酒作诗,不知人间还有别物。《小山词自序》中本人所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在《小山词》中,有大量词作直接以女子本名入词,写到了这四位美丽的歌女。

晏小山与众多晚唐五代花间词人风格相近,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的词和他内心的爱情一样,纯粹,干净,明朗,如一泓清澈明亮的碧潭。这是一位性情中的温柔男子,心灵永远如一块晶莹透亮的玉。在他的笔下,以女子的真名入词,以近乎写实的笔法书写心灵对爱、对美、对真的向往。

这是晏小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是一位富贵闲人,一个痴人,也是一个伤心之人。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所以见了女儿家就神清气爽。小晏想必也是如此。自古五陵年少、簪缨子弟多迷恋女色。他们从小就长于妇人之手,母亲、丫鬟、奶妈,还有那些表姐妹们,珠围翠绕,环佩叮当。作为官家子弟,晏几道一生下来所得到的爱抚,几乎都是女性施与。从出生到成人,在女性的温馨旖旎中长大,对女性的亲近、依恋和感恩应是非常深的。少年时期,他经常和歌儿舞女厮混在一起,少女的娇憨美丽,如水柔情,如烟的朦胧深深地植根于小晏的情怀之中,成为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情。

因此,晏小山厌恶红尘名利场,倾心于水做骨肉的女性,特别是才艺容貌兼具的歌儿舞女。满腹才华和一腔柔情都倾注于红颜女儿,倾注于那些多才薄命的美丽女子。对小山来说,只要是好女子,他都会一往情深,款款深诉,喋喋不休。与那些荒淫滥爱不同,小山对女性的爱和恋慕却不为了占有。他只是真心地欣赏她们,关心她们,思念她们,怜惜她们。所以,他基本上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形而上之恋。哪怕是偶尔看到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也会惹动他的怜惜之心: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采桑子》

记得当年西楼明月下,晏小山曾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在偷偷擦去泪痕。当时座中人们都在饮酒作乐,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女孩子大概也发觉小山在注视着她,忙转过身子去重施粉黛。然后,就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在酒宴上强颜欢笑,为人歌舞助兴。歌罢却数度皱眉,闷闷不乐。隔着沉香袅袅的炉烟,未能看得真切。但晏小山记住了她歌舞已毕后低头微微蹙起的双眉。

如今,时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楼外杨柳也已经几度枯荣。那位红尘中的倦客晏小山却时常记起那个夜晚,记得那个将忧愁深埋于心、强颜欢笑取悦于人的粉泪女子,那个不知名的歌女。

这首词里,隐隐流漾着一种人性的温暖,一种真诚的光亮。虽然,晏小山连那个女孩子的名字都一无所知,却真心地为她的悲伤而难过,甚至记了那么多年。这让人不禁想起了大观园里那个担心在泥地画“蔷”字的女孩子被雨淋湿的怡红公子。

然而,就在晏小山十八岁那年,即公元1055年,晏殊撒手人寰。从此,晏几道的人生轨道开始转变。“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从此晏小山从花团锦簇的云端跌入凡尘,人生的真相立刻无情地显现出来,饱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是晏小山人生历程中一个最醒目的转折点。《小山词自序》中有所记述:“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自尔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缉成编。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忤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那时的晏小山沉溺于歌舞饮宴中,整日饮酒听歌,还亲笔写下不少长短句小令以自娱。有时喝酒的地方是在沈廉叔、陈君龙家中,唱词的歌女则是莲、鸿、云。不久,陈君龙病倒了,沈廉叔去世了,那些歌女也随风飘散。那些曾经令人迷恋的歌儿舞女,如莲、鸿、云等都以蒲柳弱质之身依附于朱楼豪门,并没有人身自由,一任风吹雨打,不知飘萍何处。晏小山对她们的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但是,本只是一介书生、家道中落的他却无法拯救她们。他只有以手中的词笔来表达内心的爱意与伤痛。很多年以后,再想到这段生活,感觉如幻如电,人生如昨梦前尘,唯有掩卷长叹。

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这首词闻得到月光的味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开篇是那样一种静穆幽寂的境界,以至于康有为评价说:“纯是华严境界。”所谓“华严境界”,是指佛陀成道时,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朗然大悟时所呈现的那个境界。这个境界后人把它记录下来,称为《大方广佛华严经》。词中的“梦后”与“酒醒”便有梦醒成悟的境界。“楼台高锁”与“帘幕低垂”有着世事沧桑、岁月迁延、人生际遇悲欢无常的深沉含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人在零落飞花间独自站立,看那蒙蒙雨雾里的双燕飞过,整个调子是轻逸的,笼着一层薄薄的惆怅,意境极妙。这两句出自五代诗人翁翊五言《闺怨》:“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在翁诗中其实并不出奇,但一经小山拈出便成惊艳文字。今人唐圭璋先生赞道:“落花,微雨,境极美;人独立,燕双飞,情极苦。”唐先生说“境极美”是妥帖的,“情极苦”则未必。其实,在繁华往事都已尘埃落定后,斯人独立落花前,在微雨中静看燕子双飞,未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境界。隐隐让人想起李商隐的句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这两句写实如画,画中有情。“两重心字罗衣”一句如人物写意,重在“心字”,寓有小山内心含而未露的绵绵情意。关于“心字”的解释历来不一。有说是罗衣经心字香熏染过,故而写其罗衣的馨香,即所谓“衣香鬟影”是也;也有说是一种罗衣上的心形图案或是心字结。而“两重心字”是指罗衣上有以重叠的心字纹组成的图案,表示心心相印。如欧阳修《好女儿令》:“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其实无论是心字香还是心字结,两者兼有之也未尝不可。重点是“心字”寓有小山的温存怀想。记得纳兰容若有句云:“人生若只如初见”,此处正是晏小山对初见小时的惊艳与怀念。可见人生初见时的印象有多么深刻!“琵琶弦上说相思”,这大概是晏小山听曲时的体验吧。小那时所弹奏的可能正是相思曲。而她的动作神态,她眉目之间所流露的脉脉深情,使人自然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句子:“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化自李白《宫中行乐词》:“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一位歌女跟随帝王进出深宫,每次歌舞时体态是如此轻盈,以至于生怕她在歌舞停止时就会化作一片彩云随风飘飞而去。这样美好缱绻的意象与联想犹如童话般美妙。

我感觉,晏小山写这首小令的时候可能已经老了,文字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写意。

那时,小山也许坐在一个月色清朗的湖舟上,轻棹摇荡,菱歌缥缈。小船逐渐沉入了月色深处。那时节,他刚刚睡着了,做了一个深沉的梦。在梦里,他仰头一望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月亮。面对这月亮,历经人世沧桑的晏小山终于可以平静地回想来时的路,和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执著和牵挂进行淡定的对话。于是,一种久远的怀念,一份掩埋在岁月深处的恋情,就此轻轻地浮出水面。

哦,那一年他们初次相见,月光把整个世界照得清清楚楚。那梳着双鬟、穿着心字罗衣的美人在云端若隐若现。风带着云朵四处飘荡。那云朵在月光下忽而暗紫、忽而深红、忽而樱粉。美人浅笑盈盈,笑涡如水波流漾。染了凤仙花的指甲轻轻一拨,琵琶声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最后,有风轻轻地吹过,美人随着彩云飘走,天际空空如也,再难寻觅芳踪。

梦境中的这个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目光温柔如月。她的笑容让那些往事竟然都有了温暖而斑斓的底色,满是阳光的味道。

于是,枝头的花瓣如雪纷纷飘零,天边的彩云五色迷离。

今天,在灯下读起那八百多年前的文字,眼前仿佛看见深夜都市里走来一位白衣胜雪的忧郁男子。如水的霓虹灯光下,他脸色苍白,眼神冷峻,身影高而瘦,显得十分孤独。

他抬头看看四周,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一家酒吧。然后,向侍者打了个响指,要了一杯白兰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那舒缓的、伤感而怀旧的萨克斯风。

在他所坐的台桌前,插着一朵红玫瑰。一束朦胧灯光正好打在那束玫瑰花上,血红、妖艳而又有几分颓败。晏小山若是穿越时空来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因为他那天生的敏感与忧郁,还因为他那相府贵胄的身份。“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想象一下,这位有着贵族身世的白衣男人,独自一人静静地品味着白兰地。这时,一个美丽而婉约的女子出现在乐池里,灯光下独自弹着琵琶。

她穿着两重心字结的时尚衣裙,还应该有一头飘逸的长发,在一边斜斜散开如黑色瀑布,灯光下闪动着丝质的光泽。她的眼神清澈而幽深,像一泓幽幽的深湖。

有时,她会朝着那个白衣男人轻轻地一笑,那笑容干净而纯粹,透出女孩子的善良和友好。男人虽然不动声色,眼神中却开始变得柔和。他轻轻抿了一口酒,依然安静地聆听那女孩子弹奏。

她的琵琶声里有一种绮丽而伤感的调子,如怨如诉,缠绵悱恻。

优美而伤感的琴声里,那位端着高脚酒杯的白衣男人渐渐陷入沉思,眼前出现了幻觉:是的,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美丽的女孩子。

是的,她叫小。她的笑容让他想起似乎在很多年前,梦醒的午后,一个冷冷的落花时节,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

晏小山,这个孤独的相国公子,一个人在雨中伫立多时,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能够感到雨丝贴在脸上的湿凉,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凉凉的吻。

这时,他看见了细雨中,一双燕子穿花拂柳而来。它们快乐地啁啾鸣叫着,停在树梢间互相梳理着羽毛,亲昵而恩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他父亲的名句,仿佛写的就是此时此刻。

这时,他在静静地思念一个飘忽的身影,一个美丽的笑容。

那时,他有两位好友,同朝贵公子沈廉叔和陈君龙。在他们家里聚会欢宴时,有四位聪明美丽的歌女陪伴:莲、鸿、云。她们如同春天里的四朵花儿,那样的青春年华,那样的善解人意,“娟姿艳态、一座皆倾。”那时,晏小山每每酒至酣处,便会文思泉涌,挥毫间便一阕词成,递给那些女孩子演唱。然后,他们三人端起酒杯,静静地听她们唱歌、起舞。而这些心有灵犀的女孩子也似乎特别深解小山词中心意,每每唱得缠绵悱恻,摇动人心。

对小山来说,那真是一段快乐而轻松的时光。那时他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精通音律,雅善各种乐器,更写得一手绝妙好词。他无忧无虑地饮酒、填词、听曲、观舞,然后和那些漂亮聪明的女孩子们从容友善地谈笑、聊天。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陈君龙一病不起,像废人般躺在家里,而沈廉叔已然染疾身亡。那些歌女们也风流云散,从此找不到她们的芳踪。“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沈府楼台高锁,陈家帘幕低垂,已经没有了往昔的繁华和热闹。这两句便是寓意这一场繁华落尽、花事荼的红尘梦碎,让晏小山不禁心生惆怅。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那位美丽歌女小时的情景。当年初见时的小多么羞怯啊,像一朵不胜凉风的荷花。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她穿着一件轻盈如蝉翼的罗衣,腰带打了两个心字结。她娉娉婷婷,怀抱琵琶,眉黛如画,纤指如玉,弹奏的琵琶曲是那么缠绵多情。眉眼间浅笑盈盈,目光不时投向一边的晏小山。琵琶的弦声里仿佛传达着脉脉情意。

记得小初见时,调起琵琶弦,四目相视,弦递心声,芳心已暗许。

这首《临江仙》中的小其实在《小山词》中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出现都让人惊艳,让人沉迷。风光旖旎的文字间深藏着晏小山的温情与迷恋。

而“小”则似乎是位娇憨清纯、我见犹怜的乖乖妹,让晏小山格外钟情,初见时就有着一丝慌乱的心跳。穿着两重心字罗衣的小在惊艳中出场,小山的词笔对她而言仿佛是深情款款的慢镜头。在笔花四照中,美丽的小如轻云之出岫、春花之初绽,读来令人怦然心动。

这是一位清纯而浪漫的女孩子,“两重心字罗衣”仿佛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的纯情乃至痴情。“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的纤纤玉指下,琵琶声诉说着内心的深情。“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晏小山在思念她;“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她却始终如月光下的一片彩云,缥缈而虚幻。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晚红初减谢池花,新翠已遮琼苑路。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断罗巾容易去。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木兰花》

这里的“小颦”本意当作轻蹙眉尖,即轻轻地皱眉。《红楼梦》里,宝哥哥第一次见到林妹妹就给她取了个表字“颦颦”,取的就是眉头轻蹙,若有轻愁。依同音假借之理,小“颦”这里其实也是暗指前面《临江仙》中的“小”。

在小山笔下,小是温柔娴静的美少女,一颦一笑,尽态极妍,淡妆浓抹却有一笑倾城的魅力:“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只要小笑一笑,就能把整个春天留住。那“佳人一笑,倾国倾城”又算得了什么?一笑留春,那是何等的绝代风华!“晚红初减谢池花,新翠已遮琼苑路。”“谢池”本义从谢灵运《登池上楼》诗中“池塘生春草”而来。后多用指佳人所居的豪华池阁。温庭筠《更漏子》词:“惆怅谢家池阁。”韦庄《归国遥》:“日落谢家池馆。”所以,这里的“谢池”显然指小所居之处。“琼苑”即琼林苑,宋乾德二年置,在开封新郑门外,与金明池南北相对,为皇帝赐宴新科进士之处。这两句的意思是女子小的住处暮春花谢,而初夏的新绿却遮住了花园的路径。晏小山来到小的住处,眼中看到的是红衰花谢、新绿初覆的景象。于是引起了他对美好往事的回忆和怀想。“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断罗巾容易去。”“湔裙”是古俗三月三日上巳节,众民皆去水边洗濯,祓除不祥。隋朝杜台卿《玉烛宝典》有记载:“元日至于月晦,民并为酺食渡水,士女悉湔裳,酹酒于水湄,以为度厄。”宋穆修《清明连上巳》诗:“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连。”这两句的意思是在三月初三上巳节时,词人晏小山曾经在河边遇到过她,却无法挽留她的身影。“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啼珠”有指露珠的,如唐人元稹诗“柳误啼珠密,梅惊粉汗融”,又“夜久清露多,啼珠坠还结”即是。如吴文英《过秦楼》有句云:“生怕哀蝉,暗惊秋被红衰,啼珠零露。”这里当是指离别时流下的泪珠。这两句是说,泪水流尽后又分别了,毕竟小对他的满怀情意还无法完全知晓。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手挼梅蕊寻香径,正是佳期期未定。春来还为个般愁,瘦损宫腰罗带剩。——《玉楼春》“琼酥酒”又作琼苏酒,这里代指美酒。

小刚刚饮过美酒后满面泛红,在斜阳余晖下临镜自照。无论蹙眉还是微笑都备觉妖娆,淡抹轻描之后只觉淡雅素净,清新宜人。她梳妆完毕后便手拈梅花走到飘着花香的林中小径。眼前春意萌动,正是和心上人幽会的好日子,却见不到他。春天已经到来了,她却一天天在相思的煎熬中消瘦憔悴下去。“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眼波流动,粉面含春,便觉天地间花光流彩。“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依然是写小的容色可人,柔美的笑容好似一缕春风。在晏小山的笔下,小似是位温雅娴静的少女,一颦一笑尽态极妍,低眉浅笑间,便瞬间照亮了人心。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从花里度。暗随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停桡共说江头路。临水楼台苏小住。细思巫峡梦回时,不减秦源肠断处。——《玉楼春》

这首词当是晏小山对小、对往日情事的回忆和思念。

上片“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从花里度。”写女子性情娇慵,歌舞时已没有往日的激情,整日只在花间流连消遣。“采莲时候”实为表演江南采莲歌舞的时候。“暗随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字面说的是女子朝来夜归。实写晏小山为了与小莲或小见面,常常早来晚去。“末”出自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此处无疑暗指小。“停桡共说江头路。临水楼台苏小住。”回去时乘船过江,原来苏小的家在水边楼台间。“苏小”即苏小小,南齐钱塘知名歌女,能诗善文。这里应指小。“细思巫峡梦回时,不减秦源肠断处。”这两句以“巫峡梦回”和“秦源肠断”隐晦地写当年的缠绵情事和如今音讯杳渺的惆怅。“秦源”即是桃花源。晏殊有句云:“骚客登山知有助,秦源鸡犬更相闻。”

晏小山另有《洞仙歌》一首也写到了“秦源”:春残雨过,绿暗东池道。玉艳藏羞媚赪笑。记当时、已恨飞镜欢疏,那至此,仍苦题花信少。连环情未已,物是人非,月下疏梅似伊好。澹秀色,黯寒香,粲若春容。何

心顾、闲花凡草。但莫使、情随岁华迁,便杳隔秦源,也须能到。

词中这位“玉艳藏羞媚赪笑”的女子也是住在“绿暗东池道”,临水而居。只是“记当时、已恨飞镜欢疏,那至此,仍苦题花信少”。两人欢情已远,书信难通。下片写晏小山怅叹物是人非,月下疏梅也像是她的容貌身影。“澹秀色,黯寒香,粲若春容”是写她的美丽与品性是如此美好,以致让晏小山“何心顾、闲花凡草”,让他看不上那些俗花凡草了。“但莫使、情随岁华迁,便杳隔秦源,也须能到”,晏小山叹息,不要让这美好的情感随着时间岁月的流逝而淡漠。哪怕她在那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他也会追随而去。疏梅月下歌金缕,忆共文君语。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虞美人》“疏梅月下歌金缕,忆共文君语。”这里是说在月下听歌女唱起那《金缕衣》时,不禁让晏小山想起和旧时情侣在一起吐露心曲时的情形。“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然而谁知转眼间就和她天各一方,身边歌舞的新人已替代了旧人。“疏梅”指疏影横斜的梅树。由上面这首《洞仙歌》可知,“疏梅”是写的小,这让小山梦魂相牵的女子。“金缕”即乐府《近代曲辞》中的《金缕衣》,歌词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宜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文君”即卓文君,西汉临邛(今属四川)卓王孙之女,新寡在家时,爱悦才士司马相如,与之私奔。见《史记·司马相如传》。此指旧日情人。“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水中浮萍泛起的香气带来了莲花即将开放的信息,与情人划船采莲的佳期临近了。“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那么采莲的时候你我一定都会来吗?此时却醉醺醺地在满身花影里站立不稳,需要人来相扶。唐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诗云:“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可见,这首词是思念小。词中所说的“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采莲时节定来无”当不是实指采莲时节,而是指与情人约会之期。

如今,一同听小歌唱的朋友或亡或病,那些歌儿舞女也已经不知何处。只记得与小最后分手时,那时天上正有一轮明月,月光下的小飘逸如云,灿烂如霞。如今明月依然在天上,可是当年翩然若彩云一样的佳人在哪里呢?

是啊,她们去了哪里呀?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啦……想她。啦……她还在开吗?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吉他弹唱:水木年华朴树特辑》杨永喜

三、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也有说是北宋词人张先所作。《全宋词》将此词归入晏几道所作,并说:“案此首别误作张子野词,见《类编草堂诗余》卷一。”可见当是晏小山的手笔。

词中描写一位歌女全神贯注弹奏秦筝时的动作情态,可谓生动逼真,纤毫毕至。“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筝是中国最古老的弹弦乐器之一,早在公元前237年的战国时期,就已盛行于陕西和甘肃等秦地一带。公元前237年李斯上书秦始皇时,曾如此描述当时民间筝歌场面:“夫击瓮叩,弹筝搏而歌乎鸣鸣,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筝常因此被称为“秦筝”。筝声听起来古朴幽雅中满含苍凉哀怨。汉侯瑾《笋赋》称其声使人“感悲音而增叹,怆憔悴而怀愁”。所以词中称作“哀筝”,使全词一开始就笼上了一层哀怨色彩。“一弄”是弹奏一曲之意。《湘江曲》,据唐沈亚之《湘中怨解》记载,太学生郑生乘月至洛阳桥,遇到一女子,自言为嫂所苦,欲投水自尽。郑生便救下她,带回家同居。这女子号为“氾人”。数年后,氾人对郑生说,自己实为“湘君蛟宫之娣”,被贬谪而跟从郑生这么多年。如今期满,到了与君相别的时候了。二人分手十年后,郑生登上岳阳楼,只见洞庭湖中有画船彩楼,高百余尺。船上有弹弦鼓吹者,看上去皆是神仙般的娥眉女子。其中有一人,含凄怨,形貌与“氾人”十分相像。而这时湖上“风涛崩怒”,狂风怒涛过后竟失其所在,不见踪影。在这里,《湘江曲》句似化用此事,寓有别离之悲。

同时,《湘江曲》也可能与舜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有关。舜游历南方,客死他乡。舜之二妃追赶到湘江,投江而亡。“写尽湘波绿”,湘江之水以清澈著称,“绿”为湘水及其周围原野的色调。但绿在色彩分类上属冷色,则又暗示此曲给人心理上的感受是凄冷的。曲调凄苦悲哀、伤心欲绝,与呜咽流淌、凄绿悲苦的湘江水融为一体,似天地间的自然音响,将美人内心深藏的忧愁细致入微地传达出来。“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古筝弦有筝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撑,柱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急则高,弦缓则低。这里是说那弹筝女子的纤纤细指弹拨着十三根弦,将心中的一腔幽恨尽付筝声之中。“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筝女子的神态也随乐曲演奏而不断地变化。她的眼波缓慢流转,似乎有无限的哀伤缓缓流出。“秋水”是清澈的眼波。“慢”形容凝神,弹筝女全神贯注,眼波缓缓流动。“玉柱”,即筝柱,筝上端固定和调节弦的柱,诸筝柱斜向排列,如一排飞雁。飞雁在古诗词中,常与离愁别恨相连,同时湘江以南有著名的回雁峰。因此,这里虽是说弦柱似斜飞之雁,但可以想见所奏的湘江曲亦当与飞雁有联系。写筝柱之形,其实也是写那默默蕴藉的心中幽恨。“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女子凝神细弹,表情一般应是从容沉静的,但随着乐曲进入令人断肠的境地时,弹筝女子敛眉垂目,可见心中满是凄凉和悲哀的情绪。“春山”即女子描画成春日远山般轻邈淡远的眉形。《西京杂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说的是西汉卓文君眉如远山,一时成为时尚,称为“远山眉”。汉氏伶玄《赵飞燕外传》载,赵飞燕妹合德,为薄眉,号“远山黛”。这样的眉形,望如一带春山之黛色。古代妇女用黛画眉,因又以眉黛指眉。李商隐《代赠》其二:“总指春山扫眉黛,不知共得几多愁。”

弹筝女子以古筝演奏哀曲《湘江曲》,触动了心绪。声声哀曲中,让人仿佛看到了湘江春水的绿波荡漾。她的纤纤玉指在十三根弦上挥洒,幽情怅怨娓娓细诉。宴席前,她眼如秋水,凝神贯注,筝上一根根弦柱排列,犹如一行斜飞的秋雁。弹到令人伤感断肠至高潮时,她眉黛深蹙,眼中莹莹然似有泪光,楚楚动人,更令人怜惜。到了忘情处,人与筝已经合而为一。真可谓是“弦弦掩抑声声思”,“说尽心中无限事”。可见这是一位内心情感十分丰富的女子,从“纤指”、“秋水”、“春山眉黛”这些侧笔,可以想见她情感气质的优雅与美好。

那么,这位弹筝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其实,在晏小山词中,论及弹筝的女孩子不少。我们再看前面提到过的这一首《木兰花》: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

词中的女子就是那位能歌善舞、擅长弹筝的小莲。“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性情清纯的小莲还未懂得怎样一诉衷情,她手中弹拨的“雁柱十三弦”筝声却道出她内心的热烈情怀。一个“狂”字真切表现了小莲内心激烈的爱情风暴,借热烈而狂乱的筝声强劲地表达。可以想象到小莲急弦促柱时着迷似的“狂”态,一如今天歌台上狂舞劲歌的蔡依林,一如歌喉高亢嘹亮的凤凰传奇。那种迷乱而骚动的繁弦促管,那种青春荷尔蒙的摇滚式管弦之声,让我们瞬间迷醉。“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这两句写尽了小莲妩媚烂漫之态,残眉媚眼如在眼前,呼之欲出。“霞”指红晕、酒晕。原来小莲是借着一点醉意弹筝,难怪激烈奔放的狂态十足。渐渐地,她脸上的红霞渐散,醉意初醒,而眉上的翠黛也渐渐消残,人也即将归去。“眉上月残”一语双关,既是说那眉上额间月形妆饰残褪,也意味着月已西坠,夜色消尽,黎明晨曦已在天边闪动。这种通宵欢歌的夜宴,让我们想起秦淮河上的旧时繁华梦。“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章台”是汉代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有“过走马章台街”之语,后世以之为歌楼舞馆的代称。孟棨《本事诗》载,唐诗人韩翃有宠姬柳氏居中,韩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否?”后世诗人常以“章台”与“柳”连用。词中写春风吹絮,也许象征着小莲的飘零身世。小晏《浣溪沙》词“行云飞絮共轻狂”,当同此意。“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最可恨的是那杏树绿荫繁茂,妨碍了她在粉墙后窥看心中的情郎。可见这小莲是情窦已开,心中已有属意的人儿。她总爱在粉墙后面偷看那风流俊逸的少年郎。这种顾盼之间的儿女情态,让人想起了李清照笔下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少年郎可是那晏小山?小山回忆当日相见时的情景,总不忘她暗送秋波时的妩媚风流,总难忘她脸现红晕时弹拨筝声的女儿“狂”态。

小莲,春山眉黛,筝声如诉,秋水横波,含情脉脉。玉树临风的书生晏小山远远地望着她,一往情深。

筝声如河,你在此岸,她在彼岸。爱情在中间,载沉载浮。“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小莲的女儿狂态别有一种令人惊艳心折的风情。“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几分颓伤,几分疏狂,桃晕染腮,星眸犹醉,更是一种“当年拼却醉颜红”的妩媚醉态。

从词中流露的欣赏与怜惜语气,可以看出晏小山显然已经被小莲的风姿与气质征服了。

女孩子的疏狂与洒脱,是很有魅力的。就像人们听惯了低吟浅唱,突然看到张惠妹或“少男杀手”蔡依林的狂歌劲舞,那种活力四射的疯狂,那种洒脱不羁的个性,一招一式中透出的那种妖娆野性,会不由得眼前一亮。在大宋王朝最繁华的东京城里,小莲无疑就是这样一位具备了疏狂豪放与妩媚风流于一身的女子。

这样美貌、多情、富有个性的红颜女子,对于精通音律、诗词兼善,以美与爱为自己人生追求的,艺术浪漫气质浓郁的晏小山,无疑具有绝对的“杀伤力”。在以温良敦厚为美德的古典时代,女孩子的疏狂与豪放也许会令一些人不太习惯。但晏小山却已是她最虔诚的粉丝。

与其他词人相比,晏小山是最能写出女孩子在刹那间惊艳风情的人,再看: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销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鹧鸪天》

这首词将小莲的美貌风韵写得活色生香,无以复加。“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梅蕊新妆”即“梅花妆”,古代女子在额上贴一梅花形的花子妆饰。据北宋《太平御览》记载,相传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公主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自后有“梅花妆”。“桂叶眉”,用黛色淡散晕染,把眉毛画得短阔,略呈八字形。“梅蕊新妆桂叶眉”一句是写小莲的妆容时尚新潮,艳丽逼人。“小莲风韵出瑶池”则是写艳妆明丽的小莲从琼楼玉台中出来,有如仙子下凡尘。“瑶池”是传说中的神仙居所。《穆天子传》三:“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

一个“出”字极是传神,有飘然逸出之状,让人想起那句戏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天上的云也像随着歌声而飘转;红绡舞袖回旋仿佛裹着一身飞雪。歌声宛转,如遏行云;舞态婆娑,如流风回雪,将能歌善舞的小莲写得极是活色生香。“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离别的时刻总是那么容易就到来了,欢聚的日子却总是迟迟难以再来。只是令人叹息再也看不到那身着红锦的女子载歌载舞,催人诗兴了。“行人莫便销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只是离别的人不要销魂神伤,像汉水遇郑交甫、天上牛郎织女重逢的机会是可以期待的。“汉渚星桥”,“汉渚”一典用郑交甫江汉遇二女事。《列仙传》卷上《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爱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星桥”一典用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于银河间的鹊桥上。这句话显然是对未来重逢有隐隐的期待。

能歌善舞的小莲以自己的艺术天赋和女性的敏感善良,慰藉着跋涉于人生凄风苦雨中的晏几道。她的豪放、活泼、娇俏都令晏小山沉迷、怀念。

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不能自拔: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花易落,月难圆,只觉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鹧鸪天》

分别之后,小山心中牵挂小莲,便想通过“香笺”传情:“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捻”是指用手指轻轻搓揉。“手捻香笺忆小莲”表达的是一种寂寞中有些犹豫、有些伤感又有所期待的心情。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而“欲将遗恨倩谁传”的一问却是欲言又止、欲寄不能的怅叹。显然,小山尽管心中十分思念,却又不知小莲去向,想诉衷情却无从寄书。小山知道,自从楼台一别后,那些美丽歌女们“俱流转于人间”,早就不知去向了。

词人“手捻香笺”迟疑之际,意识渐渐清醒,发现即使写满一篇情书,也无由寄达。

看着晏小山痴痴地揉弄着一纸红笺,有些失落,几分苍凉,让人不禁有些怜惜:这个傻孩子啊!一有这样的心事,他只会去喝闷酒,喝醉了就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晏小山“归来独卧”,“归来”其实是饮宴归来,醉里逍遥独卧,酣然入梦。此处的“逍遥”其实不过是晏小山心境难安的自我安慰,是心绪难平时的一种无奈;而“梦里相逢”才是他的真实心态。他想和那心爱的女子在梦里重逢:“梦里相逢酩酊天”,他又在酩酊大醉的梦里又与她相逢了。这“酩酊”大醉将表面洒脱、实际沉沦不可自拔的晏小山立体地表现出来。

嗯,这一路走来,我们好像和晏小山已经很熟悉了。他此时喝醉了,好像就躺在我们的身边。安慰都是多余的,让他安心地睡会儿吧。这可怜的孩子。“花易落,月难圆,只觉花月似欢缘。”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月亮也有“阴晴圆缺”。这花月不常,绝似人间欢情不常。哦,他终于明白了,生命中的那些欢乐都是不长久的。所以并不可靠,但也弥足珍贵。“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醉里醒来,晏小山落寞已极,无奈中只得提笔填词,将一腔别后离情付之歌词曲谱,付之“秦筝旧弦”的乐声中。当年晏小山与“小莲”就是通过筝声传情,而今日的“试写离声”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啊,晏小山永远忘不了小莲那激越动听的秦筝之声。

可见,“小莲”是晏小山记挂最多的歌女。小莲的筝声时时在他耳畔响起,还有她那红唇皓齿、媚眼如丝的模样,还有她丽裳香泽、轻云出岫的风韵。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破阵子》

这首词颇有花间情韵,还是在思念小莲。“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起笔就写出了一派莺莺燕燕、欢笑笙歌的闺门景象。庭院里,柳树下,女孩子们轻歌曼舞;在春日花间,姊妹们荡起了秋千。这让词人晏小山不禁想起了当初和小莲在一起时的情形。也许这景象只是晏小山对当初欢聚时的回忆?“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于是,在红窗前,月光下,小山给小莲写起了书信。可是写成之后谁来寄到她手里呢?“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绛蜡即是红烛。这一句出自杜牧《赠别二首》之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吴蚕到了缠绵”,来自李商隐《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显然是写自己对小莲的一往情深。“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绿鬓”是指女孩子的一头青丝乌发。这里是指红颜女子的青春年少,即使青春风华也难抵那相思愁苦和无情岁月的侵蚀。“断弦”,指断绝的弦音。古时有把夫妻比作琴瑟,妻子去世就称“断弦”。这里应是指鸣筝断弦,当是知音断绝之意。王昌龄的一首《听流人水调子》写听筝乐而引起的感慨:“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弹到激越处,筝弦突然断了。但听者情绪激动,不能自已。凭江阁,看烟鸿,恨春浓。还有当年闻笛泪,洒东风。时候鸟草花红,斜阳外,远水溶溶。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愁倚栏令》

高楼前凭栏望远,江水流长,烟笼鸿影,春意犹浓。还记得当年闻笛声而临风洒泪的往事。这时候,又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斜阳洒在江流碧带之上,又似于烟水之外晕淡若失。这景象仿佛是身在阿莲双枕畔的幽幽画屏中。这是阿莲枕畔石屏的纹理,还是小山砚边画屏的纹理?是洒金笺上的点滴墨晕,还是连枝台间的丝缕烛泪?是江山如画图,或是世情只堪划涂,聚散还归一梦中?

阿莲的枕畔是镶着画屏的床榻。画屏上也许正是眼前这样一幅景象,如今忆来如在梦中。这最后一句骤然让全词的意蕴为之一转,使眼前旷阔的春日黄昏景象与阿莲深闺的画屏意象联系在一起,对阿莲的怀念格外缠绵不尽。小山的深情眷恋跃然纸上。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蝶恋花》

这首词以美女写秋莲,以秋莲喻美女,相得益彰。“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绿色的水塘中,秋日莲花含笑婷婷出水。你看她红花绿茎,多像从前见过的那位凌波而来的采莲女子。“红脸青腰”写荷花的红花绿茎。“凌波”出自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此处指荷花浮波摇漾的姿态极像凌波而来的女子。“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荷影倒映水中,娇态仿佛在说西风可不是来装点这世界的,它是凋零百花之主宰。李白《渌水曲》:“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韩偓《寄恨》:“莲花不肯嫁春风。”此处是说秋天并非群花繁盛的时节。“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只可惜这老天不作美,刚刚斜阳残照,黄昏时分却又忽然下起潇潇秋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荷花朝落而暮开原本是有所期待,只可惜无人知晓它心中的愁苦。

这首词明写秋日莲花,实写自己所思所爱的女子小莲。她如一朵秋莲,尽管风姿美妙,却身处西风渐浓、百花尽凋的时节。尽管她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爱情有所期待,却因时势乖谬,机缘不洽,以致孤苦飘零,知音难觅。一句“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写尽小莲内心的凄苦与惆怅,也是小山情动于衷的感慨。

四、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

先说说词中“小令尊前见玉箫”的“玉箫”。据《云溪友议》载,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去江夏游玩,爱上了好友姜使君家的侍女玉箫。韦皋回家时,和玉箫约定少则五年多则七年来娶她,留了一个玉指环作为信物。但是八年过了,韦皋还是没有来。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便绝食而死。姜氏悯其节操,将玉环戴在其中指上一同埋葬。

后来,韦皋在西蜀为官,因缘际会地巧遇姜家故人,得知玉箫殉情的消息叹息不已。他为此广修经像,以报夙心。后来,韦皋升迁为中书令,政绩斐然。在过生日的时候,节镇所贺,皆贡珍奇。独东川卢八座送一歌姬,未当破瓜之年,亦以玉箫为号,长得酷似玉箫,中指肉隆起,隐然如玉环。这是一个有点“聊斋”味道的“人鬼情未了”的灵异爱情故事。

酒宴之上,银灯旖旎,玉尊玲珑,那位与“玉箫”仿佛的女子容貌妖娆美丽,歌喉格外婉转动人。晏小山这里只是借用“玉箫”这个名字来借指那位歌女,由于这个名字的典故透露出一种“鬼气”,所以小山也许是以此来暗示这场爱恋将如韦皋与玉箫那样几多曲折蹉跌,超越了生死。“妖娆”前着一“太”字则成激赏,足见小山此时心中的那份倾心爱慕无以复加。这里的“银灯”也有说是曲调名,即《剔银灯》。“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在玉箫那优美的歌声中,晏公子情不自禁地醉倒了。筵散归来,酒意依然未消。今夜如此美好,歌声如此美妙,只有纵情狂醉才不负风月。一个“醉”字其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歌声醉人,是妖娆美人令他迷醉。“谁能恨”是说终不言悔;深夜唱罢归来“酒未消”,更是意未尽,情难消。与柳永《凤栖梧》词“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终不悔”,有异曲同工之妙。词句透着一份率性和痴情。“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春意悄悄,春夜漫漫。想那美人玉箫身处重门深院、楼台高阁之中,再也不能互通心曲,顾盼传情了。“春悄悄,夜迢迢”写春夜的寂静与漫长,实写此时词人独处时辗转难眠的孤寂心境与刻骨相思。“碧云天共楚宫遥”,一个“天”与一个“遥”字写出了词人内心深处对伊人的眷恋,也写出了某种对爱情的绝望。这一句化用李商隐《过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楚宫是楚襄王的宫殿,这里用来借指那位歌女玉箫的住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梦是人隐秘欲望潜在的实现形式。虽然在现实中词人无法与那玉箫相亲相恋,今夜的梦魂却是自由的。在迷蒙夜色里它就像一只闲云野鹤,轻踏着满地杨花,悄然飘过谢桥去重会那美人了。“惯得”是纵容放任之意。“拘检”指约束、限制。“谢桥”是指谢娘家的桥。一说是唐代名妓谢秋娘;另一种说法是指东晋因“未若柳絮因风起”闻名的一代才女谢道韫。后来诗词中多以“谢桥”、“谢家”指女子所居之地。张泌《寄人》诗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廓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这里晏小山以梦魂的无拘无束写心灵的自由和现实的逼仄与无奈。

这正是,酒宴歌席,风情旖旎,歌儿舞女太妖娆,多情公子空牵挂!

这首词中最后两句鬼魅空灵,情韵奇绝,历来为人所称道。傅庚生在《中国文学赏析举隅》中评论道:“难得渠想入非非,直是一篇鬼话也;其实此两句本有迷离幽深之意境,将梦魂写得果竟如鬼魂也。仙品与鬼才,非止谓作品之光景如仙似鬼也。凡情旨超越,能脱却烟火气者,皆仙品;意境奇突而机关诡谲者,皆谓为鬼才矣。”

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与小山同时的大学者程颐,即创立程朱理学的大家之一,每听到人诵“梦魂”两句时,必笑曰:“鬼语也!”意甚赏之。程颐是一个方正古板的道学老夫子,连皇帝都害怕他。这样的老夫子居然也懂得欣赏小山词。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又踏杨花过谢桥’,即伊川亦为叹赏,近于‘我见犹怜’矣。”后世文人论及小山词,多沿用程伊川“鬼语”之说。如厉鹗之《论词绝句》云:“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分尖唤奈何!”清代词人纳兰容若就非常欣赏晏小山的这两句词,在一首《采桑子》中化用:“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可曾到谢桥?”

不过,也有人误解了程颐笑评“鬼语”的意思。据吴世昌先生讲,林语堂在其所著《快乐天才苏东坡传》一书中写道:

Once one of Cheng Yi's disciples wrote two lines on his“dreaming soul going out of bounds”and visiting a woman in his sleep, and Cheng Yi cried in horror:Devil's talk!Devil's talk!

把这段话译成中文就是:有一次,程颐的一个学生写了两行“梦魂不守规矩”而在睡眠中去访问一个女人(的诗),程颐恐怖得惊呼道:“恶魔的话!恶魔的话!”

吴世昌先生指出:他不但把邵博文中记程颐“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译成“恐怖得惊呼道:‘恶魔的话!恶魔的话!’”而且把“意亦赏之”这句结论,因为与他上面的译文矛盾而完全删去不译,这是一个什么问题?我们古代的文学作品传到现在,即使是明白无误的资料,也可能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曲解,弄得面目全非或意义完全相反。

其实,“梦魂惯得无拘检”也正是晏小山个性与人格的写照。人生天地间的制约和压抑太多,只有潜意识而生的梦魂最无拘检。宴饮狎游本是宋代文人司空见惯的事情,晏几道写得纯美浪漫。面对人情淡漠的人间世,这位个性浪漫奇崛的男子不随俗流,在歌、酒、梦里寻找自由人生与爱情的寄寓,在小令词的创作中挥洒天性中的浪漫与纯真。词中描写歌女那楚楚动人的面庞,清丽婉转的歌喉,我见犹怜的情态,竟不知他是醉在酒中,醉在歌中,还是醉在歌女那清清炯炯的双眸里。风月场中的欢乐毕竟是短暂的,然而词人却是深情绵缈,虽然时间和空间给他设置了重重的障碍,但是却管不住那潇洒自在的梦。在歌舞、醇酒和美人那里,在梦境与辞章中,他才找到了久已失去的伊甸乐园。在那里,他才能安妥自己的灵魂。

在宋代词人那里,“梦”、“醉”、“歌”等是词中常常出现的意象。而在晏小山那里,这三个字出现得尤为频繁。据统计,260首小山词,写梦有60余次,酒55次,醉48次。可见,“小晏词中抒写梦境和醉境之多,远远超过他前代及同代的任何一位词人。他实在是爱梦幻甚于爱现实,爱沉醉甚于爱清醒”。在这些“梦”、“醉”等字大量入词后,其词作亦虚亦真,具有丰富的情感内涵。“梦”,在小山词里是一种生命意识的独特表现,是对流年碎影的往事回忆,是对心中所爱的眷顾和执著。在诸多梦词里,晏小山其实更多的是寄托一种缠绵厚重的情感体验。事实上,透过大量爱情描写的表象背后,其实质是表现了对人生理想的执著,是对理想中的人生与爱情的痴绝真情。“醉”,在小山词中是表现心灵自由的独特方式。“沉醉”中忘却人生抱负无从施展、生命价值难以实现的痛楚和悲怆。他们纵酒佯狂,追求的不仅仅是沉醉迷离的感官刺激,也借以表露一种与世无争、超脱旷达的生活态度。

因此,如果说,小山词中的“梦境”让人感受到小山沉重、强烈的情思哀怨的话,则“沉醉”之意,让人感受到了小山那真挚、淳朴的童心。两者构成了小山词的独特魅力,也很微妙地传达出了小山的生命意识:梦是小山生命价值的体现——执著于爱情理想;“醉”是小山获取心灵自由的方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里的“梦魂”带着一种轻松和自由的性情,一种迷离而生动的气息。你看,它像个顽皮而又执拗的孩子,又像个活泼而洒脱的精灵,一路踏着飘洒纷扬的杨花柳絮,向着梦中的爱侣走去。

幽谧的夜空,银色的月光,芳香的空气,飘洒的杨花,远远的谢桥上有个人影风姿绰约。

我们知道大宋王朝的那个夜晚,属于银灯娇娆的歌宴,属于杨花般缥缈的迷梦。正如一首歌中所唱:“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么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五、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蝶恋花》

相聚在西楼饮宴歌舞时,小山已是酩酊大醉,以致醒来后全然忘记了欢场情形。这不禁让他感叹,人生聚散就如同那朦胧来去了无痕迹的春梦秋云,来时是那样匆忙,去时也那样仓促,人是无法把握的。那清寒寂寞的月光斜照在窗前,让人难以入睡。只见床前画屏上吴山葱郁苍翠,令人心事迷茫邈远。

那些衣衫上残留着酒痕,那些歌宴上所写的词句,一点点一行行都透出一片凄凉之意。案头的红烛灯影摇曳飘忽,仿佛也无力地空自悲伤,只能在寒夜之中默默地为我流着蜡泪。

这首小词写别后梦醒的凄凉愁情。

这首词语淡情深,情境凄迷。“醉别西楼醒不记”,词中的“西楼”当是《临江仙》词中“梦后楼台高锁”的楼台,就是那歌舞欢宴、风光旖旎的所在。“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白居易有《花非花》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小山之父晏殊《木兰花》也有句云:“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与小山同时的苏东坡也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的句子。春梦、秋云,都是朦胧虚幻、缥缈易逝之物。“春梦”在这里显然是指恋情之美梦。“秋云”也就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彩云”,按晏小山喜欢以物喻人的习惯手法,这里可能是那歌女中的小或小云。春梦绮丽而虚幻短暂,秋云高洁而缥缈易逝。小山以此象征美好而短暂的人间情事,抒发人生聚散离合如梦如云,聚散无由,情境真切动人。

晏小山用“春梦秋云”来感叹世事短暂和变化无常,特别是“聚”之短暂、“散”之无常。而“聚散真容易”里的“聚散”则可理解为“聚后之散”,即短暂相聚之后的离别竟是那样的容易。其实这里也可以更深一层地让人联想到散后的相聚却是多么难。这也不禁让人想起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吴山指江南吴地山川风物。“吴”即今江苏、浙江一带。月光最宜发人相思幽情。那斜月已低至半窗,可见夜已经很深了,而晏小山心中仍然是久久不能平静,追忆前尘,感叹聚散,难以入眠。他独对那斜月画屏,满目尽是凄凉孤寂。床前画屏映现着那江南吴山的葱郁苍翠,一个“闲”字写出此时那种迷茫邈远的心事。“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晏小山在这里化无形愁绪为点点行行的酒痕诗字,它们原本是昔日风流欢娱的见证,记录了生命体验的瞬间过往。当一切过去之后,却成为愁痛的渊薮。如今,已是曲终人散、夜深酒醒,词人看到这些“衣上酒痕诗里字”时,原本已“醉别西楼醒不记”的那些往事猛然之间一一浮现到眼前,深深触发了词人对往昔岁月深深的怀念和惆怅。如果将昔日纵情诗酒的欢乐看作“起”,现在灯下孤寂难眠的凄凉看作“落”,此时月下灯前睹物思人,时光交错间的大起大落便在词人心中产生了剧烈碰撞,生出“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的无限感慨。

结句“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化用了杜牧《赠别》诗意:“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人的情感和心境似乎感染了红烛。红烛虽然同情词人,却又自伤无计消除其凄凉,只好在寒寂的永夜里空自替人洒泪。“红烛垂泪”的拟人化意象,更增灯前人心中的惆怅。同时,这一意象也暗含李商隐《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意蕴,寓有对当时明月所照的那位伊人绵绵不尽的相思。

晏几道自作《小山词序》中说他自己的词,“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沈祖棻《宋词赏析》评道:“极言当日情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可复得”,“抚今追昔,浑如一梦,所以一概付之‘不记’。”晏小山由于“不受世之轻重”,“遂陆沉下位,无效国之机缘,只好流连歌酒而自遣,成为古之伤心人。”

鲁迅先生说过,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作为一介书生、宰相之后,晏小山一生充满离散。与富贵生活离散,与红颜知己离散,与梦中所幻想的美好世界离散。在那个士子皆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社会,晏小山既不能为天下苍生请命,不能为万世开太平,又不能获取个体想要的功名、那梦想中的黄金屋、颜如玉。他后半生流落江湖,堪称畸零之人。沉沦既久,唯借疏狂图一醉。当年欢聚时的酒痕诗字,在夜深酒醒时看在眼中,愈增感伤,红烛滴泪也觉得是替自己伤心。一句“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更道出了小晏一生的凄凉!

细细体味,这“总是凄凉意”中的“总”和这“聚散真容易”的“真”字一样,仿佛有人生的无穷慨叹在里面,挥之不去。现实的痛苦真是广大无边的,让人无法挣脱、无力改变。其中的悲慨凄凉之意,让读词人感同身受。

回首向来萧瑟处,江湖夜雨十年灯。只换得灯火昏昏红楼一梦。男儿有泪,点点滴滴落入清樽皆血痕。从这首词中,我们能读到“伤心人别有怀抱”,能读到晏小山内心深处无处诉说的寂寞和刻骨的相思。

六、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临江仙》

小山笔下,每首词通常会出现一位风姿美妙的女孩子。

只是无论什么样的美人,有品格神韵才能称为真正的丽人。沉鱼落雁之貌虽可悦目,却像烟花璀璨一时,片刻消散,而格调高洁优雅的红颜则如兰生幽谷,日久弥馨。

在这首《临江仙》里,出现的是一位爱斗草游乐、爱穿针乞巧,“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的美丽少女。与小山笔下的其他女子相比,她除了温婉柔美之外,更多了些许女儿娇憨和慧心。“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一个是“初见”时正在阶前和女伴们斗草游戏,一个在七夕时节在穿针楼上偶尔“曾逢”。可见那是一位年轻的、童稚未泯的少女。“斗草”是古代儿童和青年妇女的一种游戏。据《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暮春时节,那些年轻女孩子寻取草色中吉祥而又罕见的草,各道名目进行比赛,赌为胜负。杜牧有诗云:“斗草怜香蕙,簪花间雪梅。”晏殊有词云:“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而柳永《木兰花慢》云:“盈盈,斗草踏青。”

在《红楼梦》的第62回有一段关于斗草的描写,让人忍俊不禁,印象深刻。说的是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在花草中斗草,几个花花绿绿的少女坐在那里,七嘴八舌巧笑嫣然:我有观音柳,我有罗汉松,我有君子竹,我有美人蕉,我有星星翠,我有月月红,我有《牡丹亭》畔的牡丹叶,我有《琵琶记》里的琵琶果。这时,豆官说“我有姊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众人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一枝并头者,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穿针”则是七夕节民间习俗,女子在楼上对着牛郎织女星穿针引线,是为乞巧。阴历七月初七的夜晚,天气温暖,草木飘香,这就是人们俗称的“七夕节”,也有人称之为“乞巧节”或“女儿节”,这是中国传统节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个节日。每年阴历七月初七本是传说中天上牛郎织女团聚的日子,又称是中国的“情人节”。《荆楚岁时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

斗草穿针,从暮春转到初秋,隐约中透露出许多暗示和讯息:两个热闹异常的生活画面是闺中女儿风俗,也是群嬉雅聚之情景。众人之中,词人小山为何只注意了她?是娇憨的女儿态让人望之心仪?是灵巧的女人味让人近之心动?或是惊艳于初见的娉婷风情?

总之,在斗草的女儿群里,在穿针楼的脂粉堆中,小山遇到了百合一般脱俗清新的她。四目相对,一见惊艳、倾心。“罗裙香露玉钗风。”这一句让人想起温庭筠的《菩萨蛮》词:“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那女孩子的罗裙大概沾染了花丛中的芬芳露水,玉钗在头上迎风微颤。“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靓妆画罢,新描的眉间沁出了翠黛。突然,她看到了那位晏公子深情的目光,一张俏生生的脸儿不禁泛起了娇羞的粉红色。一个“羞”字将女儿心态已表露无遗。“靓妆眉沁绿”,形容其人端庄秀丽,“羞脸粉生红”,赞美其人敏感而情重。妙就妙在词句中着一“沁”字,见其黛浓而深秀,着一“生”字,见其粉淡而质灵。情窦初开的女儿青涩尽在其中。

那羞颜未尝开的青涩,那份含蓄的脉脉春情,有一种纯净明朗的诗性魅力。一位西方哲人说过,羞涩能让女性有一种神秘的美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少女的这份腼腆羞涩让人想起了一首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随着春色零落,时光流逝,那美丽的女孩子像飘动的云彩一样难觅芳踪,已不知她流落到何方。一个“春”字也是象征他们欢好情洽的美好日子不能长久。“行云终与谁同”,巫山有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见《高唐赋》)。这里说她就像那传说中的神女不知又飘向何处。这里的“行云”也透出这词中的女子即是当年四位歌女中的“云”。“酒醒长恨锦屏空”一句,与韦庄《荷叶杯》词境相仿:“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韦庄是在思念他那被前蜀王建以教习宫妃为名强征入宫的红颜知己。晏小山是在思念谁呢?从一场沉醉的春梦中醒来,却只见床前锦屏空空荡荡,让他内心若有所失,迷茫怅然。不用说,醉后的梦里肯定又出现了那女子的倩影芳容。可见,斗草阶前的娇憨,穿针乞巧的灵秀,香雾风动的玉钗罗裙,青黛似烟、羞脸生粉的含蓄温婉,美好的情愫、美妙的人儿,叫人追思难忘。虽是数面之缘,却已情根深种。“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于是他只好起身循着那梦中曾经走过的路,跋山涉水去寻找她的芳踪。却只见那眼前一片苍茫雨雾、缤纷飞花。有道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的两句词正与晏小山的两结句意境相同。无奈情深缘浅,似水流年,芳踪随逝,寻之杳然不复得。而人生踪迹更若浮云,行止无定,分飞万里。

眼波盈盈,风致婉转,罗裙香雾,玉钗风动,那羞怯的娇态,那迷醉的神情,当梦里沐浴着漫天花雨时,如何让一个少年不充满幻想?

飞雨蒙蒙,落花簌簌,前途迷茫,他独自一人追寻,不知何处是到达的彼岸?也许爱是一种宿命,没有理由。哪怕是一杯鸩毒,他也甘之如饴。“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伤花怒放的文字,如同美丽而忧伤的水中花,传递着那种微妙的感受:孤独、烦恼、离愁、彷徨、惆怅、感伤等等。这是一个诗人性灵与情感的迸发,结局却带着某种与生俱来、无法排解的悲剧性: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我看见水中的花朵,想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彷徨醉意中,还有些旧梦。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尘世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彷佛是我。——《同一首歌:谭咏麟金曲100首》孟欣

痴爱而不得,却在红尘中辗转流离,个体生命的痛苦体验、那复杂难言的哀怨和惆怅,在含蓄抒写中就形成了小山词摇动人心、感人深切的独特魅力。

此情如痴,斯人亦如痴。

七、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思远人》

秋天是有灵犀的。

我始终相信这尘世万物皆有灵犀,人于之中也不过是平凡一物罢了。一切与生俱来,天造地设。比如秋,比如红枫,比如黄花,常常将某种生命的体验渗入骨血,深植于灵魂最深处,让人的心灵常常充溢着某种特殊的情愫。

晏小山这一首闺怨词,比较典型地表现了“情到深处若成痴”的状态。《思远人》为晏小山自创词调。词中有“千里念行客”句,取其意为调名。上下阕五十一字,仄韵。“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红叶黄花”当是枫叶菊花等深秋特有的景象,染绘出深秋的特殊色调,并透出悲凉的秋意。宋玉《九辩》有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唐人王绩诗云:“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秋的肃杀凋残,极易引起飘零离散之感,增添怀念游子征人的渺思远怀。“千里念行客”,路遥地远,秋意萧瑟,人在天涯。层林尽染,黄菊开遍,又是晚秋时节。情随境生,心随境动,思念之情不觉从心底漫涌。瑟瑟秋风中,她不禁想念起那远行在千里之外的游子来了。

同时,“红叶”、“黄花”意象既是秋景又寓深情。枫、槭、黄栌等树的叶子都变成红色,统称“红叶”。红叶自古便是男女传情的信物。晏小山曾有一首《虞美人》词:“闲敲玉镫隋堤路,一笑开朱户。素云凝澹月婵娟,门外鸭头春水、木兰船。吹花拾蕊嬉游惯,天与相逢晚。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词中写一位骑马游隋堤的公子邂逅一位朱户女子而相爱的情形,结尾两句:“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即是用了唐代卢渥与宫女借红叶题诗传情而结连理的典故。“黄花”则透露其时正当“黄花节”,即“重阳节”登高望远时触发了对“千里行客”的思念。“黄花”,宋元以来称闺中少女为“黄花女儿”,故寓有睹黄花而思佳人之意。这里红叶黄花中所寓的“秋意”可谓深矣。人的爱恋在这一季悄然相遇,无限思念便铺天盖地。“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天边的云彩不断向远处飘去,归来的大雁也没有捎来他的消息,闺中人遥望渺渺长空,不知道游子的游踪去处,纵使书信写成又能寄往何处呢?思念是似风似云,如影随形。而如今想念着你,绵绵不绝无可脱逃。天上的“飞云”飘忽不定,就像那浪迹江湖的游子。“浮云游子意”,“飞云”已然“过尽”,已极写其失望之意了,“归鸿”却又“无信”。由于“无信”便不知游子而今所在,自己纵欲寄书也无从寄与。唐时有首《菩萨蛮》也是怨远人无书信回来:“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泣归香阁恨,和泪淹红粉。待雁却回时,也无书寄伊。”鸿雁在古诗词中是信使的代词。李清照就有好句云:“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此外,鲤鱼、青鸟等也同样扮演牵结情丝的角色。

下片则出人意表,笔锋一转直写闺中人写情书时的痴态:“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旋”即“便”、“就”。“就砚旋研墨”意为眼泪滴到砚中,就用它来研墨。这两句语出孟郊《归信吟》:“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小山词中还有“泪墨题诗,欲寄相思。日日楼上看雁飞”。越失望越思念,伤心得临窗泪流不止,滴到砚台上,就用它研墨写信吧。

人类是情感最丰富、细腻、复杂的动物,而爱情则是人类心灵深处最深沉执著的感情。相爱的人常常分别,在不同时空两地相思。联结这广袤时空的就是情书。情书被称为“纸上的罗曼史”。这闺中的相思女子弹洒不尽的珠泪当窗滴,滴进砚台中,就用它来研磨香墨。明知情书无处寄却仍要写下来,一片痴情。而以泪和墨写情书却属“痴绝”之人。情真意足,清新奇巧,痴情女儿心态跃然纸上。“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点点滴滴相思一直写到离别后,在研墨中随着墨色而加浓。情到深处,泪水更是一发不可收,泪滴于红笺上,渗透纸背,竟然把红笺的颜色给染褪了。红色渐淡,相思愈重!“红笺为无色”即红笺因沾泪而褪色为无色。“红笺”即相传为唐代才女薛涛发明的红色纸笺,典雅美观,用以写信题诗。晏殊的《清平乐》中有“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句。这里小山也是写以情书寄相思,越写越动情,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将红笺浸成了无色。但这“无”中却藏着“有”,红笺无色情却深。所以清代词评家陈廷焯称赏此词说:只就“泪墨”二字,渲染成词,何等姿态!

这首词情思婉转,脉络清晰,层层深入,语奇意深。尤其结尾两句“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不说红笺因泪褪色,反说情深使红笺无色,语似无理,细细品来却是隽永深挚的慧心妙语。足见那思念远行人的闺中女子泪中离情苦,墨里相思深,凄苦之极,痴情之极,将自己内心的激情投入其中,与泪、墨、红笺相互交融,物与情浑然一体,升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种情境最圆满最美妙的状态便是: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对此,后人评为“痴人痴事”。陈匪石《宋词举》有一段极为透辟的分析:“‘渐’字极婉转,却激切。‘写到别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辨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

词如情书,情书如词。在小山的词中,常常提到情书:“梦意犹疑,心期欲近,云笺字字萦方寸”,“书得凤笺无限事,犹恨春心难寄”,“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花间锦字空频寄,月底金鞍竟未回”,等等。

两地的情书其实承载的是一种深切的相思。爱过之后的别离也许是痛苦的,却也是甜蜜的。正如女诗人席慕容所描述的那样: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那么,再长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就只是。回首时,那短短的一瞬。

八、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鹧鸪天》“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

这首写情离别怨的闺情词与其他小山词颇有不同。同样是写离别相思之苦,这一首表现闺中人离怨的《鹧鸪天》却显得意境深远、苍凉、开阔,情感也显得复杂。“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醉眼矇眬的女子轻轻地拍打抚摸着一件十分珍惜的春衫,情人昔日留在衣衫上的余香引发心头无限的思念。熟悉的香气表达着昔时的缠绵宛转,如今的形只影单怎能让人忍受?过去恋人身上留下的余香总是令晏小山心头生起许多惆怅和无奈。这一句让人想起一首流行歌词:“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还有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嗅觉中所唤起的心灵感受大概是与其他视听感官不同的。一个“惜”字道尽千回百转欲罢不能的牵挂。“天将离恨恼疏狂”,可是老天你总是让我这个性情疏狂的人备受离情别恨的困扰。“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年复一年,等到路上长满了秋草;日复一日,天天只盼到落日斜照在楼上。这里以秋草、夕阳,烘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之情。冯延巳曾感慨:“芳草年年与恨长。”李煜的《清平乐》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剪不断的思念就像原野上延绵到天边的秋草,像每天黄昏都落到高楼阑干上的斜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了无尽期。“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行云渺渺,烟水茫茫。远行的征人怎奈回家的路是那么遥远、迷茫。“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似这般刻骨铭心的相思,岂能简单地用言语来表达?既然相思本就无法用文字来表达,既然“长情短恨难凭寄,枉费红笺”,那就不要重展花笺书写自己的离愁别恨,枉流几行清泪了!纳兰公子说,人到多情情转薄。连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都看不到了,小山也开始有些灰心和绝望。

小山在另一首《清平乐》里写道: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一个苦苦挽留,一个“醉解兰舟”;一个“一棹碧涛”、晓莺轻啼,一个独立津渡,满怀离情;一个意浅,一个情深;一个诚意挽留,一个去意已定。那些杨柳的枝枝叶叶,也都含有离情别怨,这首词用白描手法写出二人在春晨渡口分手时的种种情态,先含情脉脉,后决绝断念。

结尾二句“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之句是说,那个“留人不住”,只能伤心地看着心上人“醉解兰舟去”的女孩儿绝望地对爱人说,人的感情是靠不住的,你这一走,就不要再写信来了!虽似负气怨恨,但正因为爱得执著,才会有如此烦恼。其意正与这首《鹧鸪天》中“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相同,均为负气之反语。

小山词里少有华丽的雕饰和深僻的典故,他只是用浅近的语言倾诉内心深切微妙的感受。两百多首小山词反反复复诉说的是相思与爱情。那筵席间微醺的小山,将刚刚吟成的新词一挥而就,然后交给小莲、小鸿、小、小云。这些聪明妩媚的女孩儿轻启朱唇,将这些美好的词句轻轻唱出来,唱得酒宴上的灯更亮了,月更明了,风更清了,唱得心魂也微微荡漾。

周汝昌先生说,人必情痴,而后能词痴。小山词里有痴气,有一种缠绵悱恻、生生死死的痴气。小山把词与痴都献给了那些惊鸿照影般的女孩儿。曾有人说,小山词从未离开相思恋情与离愁别恨的范畴,题材未免狭窄。这样说话,可知是真不懂小山,亦不懂词。要知道,小山所有的词既是写给那些红颜女子的,但更是写给自己,用来抚慰和温暖自己的灵魂和生命的。“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沉醉既是一曲尽情的欢歌,也是一曲哀怨的清歌。因此“沉醉”于小山而言,一是生命的“纵情沉醉欢歌”,这是小山对生命的热爱与眷恋;二是于沉醉中获得精神的暂时解脱,这是小山对生命的超越,获取心灵自由的方式。如:“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尽管醉意可以是不尽相同的,然而,沉醉最终换来的只能是深深的悲凉。情有多醉,心便有多凉!

好友黄庭坚说小山“磊落权奇,疏于顾忌”,小山自己也喜欢以“狂”字入词:“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日日双眉画斗长,行云飞絮共轻狂”。直到晚年的那个重九,已经潦倒落拓的小山还念念不忘“殷勤理旧狂”。疏于世事、狂放不羁的小山偏偏是个多情人。所以,他注定了无法摆脱烦恼和痛苦。

正如清人陈廷焯感叹:“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欲,不能无所泄。古之为词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悦己也。今之为词者,多为其粉饰,务以悦人,而不恤其丧己也,而卒不值识者一噱。”

痴情唯有晏小山,他注定要为别愁离恨所烦恼。

九、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蝶恋花》

这是一首怀念江南女子的词。“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这几句是说,词人在梦境里进入了烟水微茫的江南路,走遍江南也未遇到那离别的女子。这几句化用了岑参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一句“江南烟水路”,就像一幅山水画卷缓缓在眼前打开。小桥流水人家,青青芳草,静静湖水,天天天蓝。哪怕是绵绵细雨,也是如酒一般沉醉人心。烟水深处,仿佛有那忽隐忽现的身影。江南风情景物使梦境显得渺远苍茫,情致优美。“行尽江南”写梦境惝恍迷离和寻找求索之难之苦,同时又写出对那心上人的思念之深。句中的“江南”两次叠用,道出江南的地域特色和对江南女子的一往情深。江南那迷离烟水,究竟是清澈的西湖水,缠绵的花雨,还是相思的眼泪?“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睡梦里离情销魂无处诉,梦醒来更觉惆怅,离情将人误。这两句写得最精彩,梦想中的她音容依旧,却总在梦中销魂的某一瞬间醒来,于是才发现流年已暗换,梦中一遍遍重复的,只是过去,而不是将来。梦中难觅佳人的“销魂”情绪无处可说;醒来更觉“惆怅”,更增绵邈不尽之意。“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为要诉尽销魂离情写封书信,高飞的雁儿深潜的鱼,借它们传书终无凭据。说的是写了信要寄无从寄出,寄了也得不到回音。相思之情已是无处可诉,只好借音乐来排遣。望不尽烟水茫茫,写不尽心结千千,欲寄此情,已无雁鱼可传。“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却和着舒缓的琴弦唱出离别绪,为奏断肠悲曲,将秦筝的弦柱遍移。用的乐器是秦筝。可见,这首词怀念的应是小莲。古筝弦有筝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撑,柱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急则高,弦缓则低。他借低音缓弦抒发伤别的情怀,移遍筝柱不免是断肠之声。以“缓弦”、“移柱”等弹筝手法来表达其幽怀。

小山在词中写梦醒后的遣怀是写信,但未必准收到,就是收到也未必回信。于是便奏乐遣怀。乐器是秦筝,欲借低音缓弦抒发感伤,弹奏前不免移遍筝柱调节音高。

忽然间,听到了林俊杰的《江南》。

幽雅而又悠长的洞箫旋律扑面而来,仿佛闻到了江南特有的气息。古老乐器和现代节拍的错乱让思维随之陷入这超越时空的迷乱,梦幻中脑海浮起了对江南的所有印记:风到这里就是黏,黏住过客的思念。雨到了这里缠成线,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你在身边就是缘,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爱有万分之一甜,宁愿我就葬在这一点。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我。深深看你的脸,生气的温柔,埋怨的温柔的脸。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离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浓。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心碎了才懂。——《流行歌曲精萃》孟江南,孟楠

江南的爱情传奇总是这样烟水迷茫,迷津难渡。渴望相逢,又陷入周而复始的等待与相思。芳草,燕子,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梦入江南烟水路……

江南的宿命,总是逃不开繁华掩映里的苍凉;江南的盛景,也总是走不出触目伤情下的怅惘。

江南,是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曾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美景,有杨柳画舫,杏花春雨;有雕栏玉砌,山石庭院,那里有雨巷,有丁香花一样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江南就是这样如诗如画。在这样的梦里水乡面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倾倒。如果说江南是人间天堂,那么烟花三月的江南就是天堂里最曼妙的时光。

晚唐五代词人韦庄《菩萨蛮》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而这首《菩萨蛮》就是描述江南春天斜风细雨的最佳图画。

闭上眼,只见小船儿漾起涟漪,一圈圈散开去。和着雨点落入水面的声音,船中的人醉意矇眬,物我两忘,真是惬意至极。也许还有吴侬软语的歌声隐隐入耳吧。眼前就像水声灯影里的水墨画。恬淡而逍遥的心境仿佛是前生后世浸润在江南烟雨中的一个梦。多么宁静优雅的江南水乡。春水却像一湖翡翠,比天更蓝,澄澈如洗,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下雨天在画船之中静静地听雨,不知不觉进入梦乡。这样的生活,真的是羡煞人也!在烟雨波光里,那书生一边与美人泛舟小酌,而心中却弥散着难言的忧伤。这是文人对江南温柔乡依恋不舍的真实写照。

江南的景物可爱可写者多矣,诸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此词则拈出景好人美两个特点,一幅江南美景已足以令人陶醉。

春水连天,荡舟湖上,美丽的酒家女彩袖殷勤,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诗人流连忘返。江南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迷人,竟然可以让诗人乐不思蜀了。其实,在传统文化中,烟雨江南代表很多人生梦想的极致境界,是一个被文人墨客所神话了的概念。江南自古多才子佳人,风流传奇也多,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缠绵悱恻的牡丹亭,断桥边的许仙和白娘子,以及血染桃花扇的李香君……因此江南渐渐成了许多文人心灵中的桃花源。江南貌似含蓄温和内敛,却有着从容低调、饱含沧桑的终隐情结,仕途失意的文人,痛失江山的皇帝,无不沉浸在夜夜笙歌的温柔乡里,痴迷于慵懒贪欢的江南一隅。

如此美景美人,即使是客居于此,也当是乐不思归。

他还有一首《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词中的翩翩少年,春衫纵马,红袖相招,翠屏相映,写尽了不羁少年的风流倜傥。而红袖之盛意殷勤,对青春年少而言尤为可恋可感。凡此种种皆是江南乐事。当英俊潇洒、才气逼人的诗人骑马倚桥而立,满楼红袖都为他而挥舞,整个世界都显得熠熠生辉。那个时候,花间词人在他最美好的年华里,在最美丽的江南风光里,走进了人生最绮丽光彩的画面里。

江南的温香软玉让诗人深深沉醉,流连花丛之中,乐而忘返。在江南,这位花间词人想必是收藏了无数甜蜜温暖的回忆吧。

然而青春易逝,时光无情,“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样鲜明亮丽、满目翠鬓红影的景象只能永远留在遥远的记忆里了。

当时青春年少,而今双鬓斑白,回忆往日,无限感慨。或许,每个人心中都蕴藏着一段青春的故事。“当时年少春衫薄”,永远只是自己过往青春的影像,一种无限的生命感慨,一种苍凉的岁月浩叹。多少红袖曾为他们的年轻俊彦,为他们的翩然惊艳而倾倒。转眼间,生死两茫茫的江湖没有改变,他们的华发却在年轮的洗礼中开始催生。

一边读着这两首词,一边听着多年前江珊唱的那首《梦里水乡》,一种悠悠情韵会在心灵中悄然生发:春天的黄昏,请你陪我到梦中的水乡。让挥动的手在薄雾中飘荡,不要惊醒杨柳岸那些缠绵的往事。化作一缕轻烟已消失在远方,暖暖的午后。闪过一片片粉红的衣裳,谁也载不走那扇古老的窗。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沉沉离别背在肩上。泪水流过脸庞,所有的话,现在还是没有讲。看那青山荡漾在水上,看那晚霞吻着夕阳。我用一生的爱去寻找那一个家,今夜你在何方。转回头,迎着你的笑颜,心事全都被你发现,梦里遥远的幸福,它就在我的身旁。——《流行歌曲精萃》孟江南,孟楠

十、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阮郎归》

这首词不再有“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追怀,不再有对那些歌儿舞女的恋慕与思念,而是一派悲慨苍凉的萧索思绪。可见,当年风华俊彦的晏小山真的老了。

所以这首词应是晏小山晚年所作,写的是重阳节时的情境,由空灵而入厚重,音节从和婉到悠扬,词境渐入悲凉。

大意是:遥远天边铜人手中的承露盘上,露已结成了霜。天上飘动的云彩也随那雁阵南飞。美人的红袖之手捧着绿酒杯,殷勤劝我饮酒。这深厚的情意就像回到了故乡,令人备感温暖。衣襟上佩以紫色蕙兰,头上簪戴黄色菊花,着意去整理旧时的清狂心性。以一醉方休的沉沉醉意来驱散心头的悲凉。千万莫唱清商悲凉之调,免得痛断肝肠。“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天边金掌”指汴梁京城的铜人掌承露盘,原是汉武帝为了求仙而铸造的。《三辅黄图》中说:“神明台,武帝造,上有承露盘,有铜负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但“金掌”在此处并非实指,而是用典表岁月沧桑之意。“露成霜”出自《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见时令已在深秋。“雁字”是指雁群飞行组成行列,形状如汉字。“云随雁字长”中的一个“长”字,是说天上拖着长条形的卷云,还有一行飞雁,列成“人”字或“一”字,向南飞去。写的正是深秋景象。“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绿杯”指宴席上的玉樽绿酒,“红袖”代指美女,白居易《对酒吟》:“今夜还先醉,应烦红袖扶。”此处指歌女。绿杯、红袖,何等鲜艳的色彩,何等华丽的场景!

九九重阳,是中国人登高饮酒赏花的传统节日。时逢重阳佳节,都城中的仕女都纷纷到郊外游赏。《东京梦华录》载:“九月重阳,都下赏菊。”又说:“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都人多出郊外登高,如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毛驼冈、独乐冈等处宴聚。”陈元靓《岁时广记》引《岁时杂记》说:“都城人家妇女,剪彩缯为茱萸、菊、木芙蓉花以相送遗。”可见当时重阳风俗。这一幕幕景色,一处处繁闹,都勾引起晏小山对许多旧事的回忆,使他禁不住涌出了“人情似故乡”的感想。“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兰佩紫,菊簪黄”出自屈原《离骚》中的诗句:“纫秋兰以为佩”、“夕餐秋菊之落英”等句。“兰佩紫”是说在衣襟佩上紫色的蕙兰。“菊簪黄”即在头上簪戴黄菊。写出了人物之盛与服饰之美,渲染了宴饮的盛况。“殷勤理旧狂”包含了深沉的感慨。那些过去十分要好的故旧老友如今风流云散,天各一方,有的甚至已不在人世。小山自己也老了。但逢此重阳佳节又何妨佩紫兰、簪黄菊,来个苦中作乐呢!然而,在佩兰簪菊时,他的心情却又很复杂。过去他年少轻狂,歌宴达旦,簪花佩兰,如今年老,心境各异。但从前的快乐日子又是多么令人留恋,那种年轻快乐的感觉早已是多么遥远了。年岁渐增,白发频添,人生还有多少个重阳呢?倒不如佩紫簪黄,再学少年时的样子轻狂一番吧。可见词中还寓有杜牧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诗意。“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人生来日无多,还是听听那些美妙的曲子吧,让自己沉浸在酒杯和歌喉的甜美境界中,再不要哀愁了。深情如小山,当年“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的那种豪情,如今已成遥远的回忆了。《蕙风词话》评论此词说:“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晏小山身出高门,不慕势利,禀性孤高耿介,与世不合。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是“痴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据陆友《研北杂志》中记载,晏小山的词在当时颇负盛名。苏东坡很想见见他,就让与小山交情不浅的黄庭坚牵个线,结果令人哭笑不得。晏小山淡淡地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意思是,今天朝廷上那些显贵当年都曾经是我家中的旧客,我可没闲工夫去见他们。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苏东坡居然在晏小山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足见小山性情之清高耿介,也可见他的不通人情世故。

父亲去世后,晏小山家道开始中落。虽家财散尽,不愿践贵人之门,而旧日奔走晏府的人们也因其孤傲耿介而不理他。此后他屡屡遭遇坎坷,不但终生仕宦不得意,而且还受到种种意外的磨难。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郑侠上《流民图》反对王安石新法,被逮捕治罪。晏小山因曾赠诗与郑侠,也被牵连下狱。朝廷官员在郑侠家里搜寻到一首晏几道的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能几时?”不料宋神宗看了后赞叹诗写得好,认为人才难得,就将晏小山释放了。但出狱以后,拙于谋生的晏小山生活境遇每况愈下。中年以后,晏小山与那歌儿舞女们一样,同为天涯沦落人。晚年以后,晏小山甚至沦落到家境贫寒、衣食不能自给的程度。生长于富贵之家锦绣丛里,却落到穷愁潦倒的地步,其间的反差可谓是一落千丈。

三尺微命,风尘流离,江湖夜雨十年灯,少年子弟已白头。五十来岁时,他才做了一任低层小官吏——监颍昌府许田镇和开封府推官,不久即离职。岁月蹉跎到满头飞雪时,晏小山才步履蹒跚地回到父亲留下的汴梁故居,栖身于旧宅中。正是“雨中黄叶村,灯下白头人”,他闭门不出,一灯如豆,披阅斟酌,修改整理《小山词》。当此白发如雪的垂暮之年,回首这一路走过来所遇到的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梦影星尘,似有所悟:“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乃是有感于“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之事迹原委,情动于衷,发之于文。而晏小山的词作也多是怀念“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抒发一己之微痛纤悲。知友的零落,红颜的凋零,岁月的消磨,梦想的破灭,追求的无望,使他一生痴情于词的创作,“叙其所怀,期以自娱”。

晏小山著有《小山词》。《全宋词》存录有二百六十余首。小山词风上承李煜,下启纳兰容若,基本上是以写往事、写相思、写哀愁、写清欢为主。小山词中有着浓厚的怀旧之情和感伤之绪,那种华丽的伤感,凄艳的温情是如此动人心魂。冯煦说他是“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实罕其匹”。语浅情深,确是他的主要特点。黄庭坚评他的词是“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

陈振孙则赞曰:“其(叔原)词在诸明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气磊落,未可贬也。”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晏小山的禀赋乃是上天赋予的,“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毛晋在《跋小山词》中称小晏词“字字娉娉,如揽嫱、施之袂,恨不能起莲、鸿、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可谓倾倒之至。

晏小山的词在当世即广受欢迎,歌儿舞女不消说了,皇帝也喜欢,士大夫们也称道。且不说当时像苏东坡这样的文坛新贵慕其名想见识他,当朝权要蔡京想方设法要获得他的长短句,相传道学家程颐读到小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句时,忍不住也要咕哝一句:“此鬼语也!”言下之意,这样的句子,只有“鬼”才写得出。

近代人夏敬观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这“微痛纤悲”四字分外贴切。

有人说小山词是“借花间之身,还南唐之魂”。小山词与花间词只是形似而已,花间词浅,小山词深;花间词矫,小山词真;花间词装饰,小山词清丽,花间词如披金戴玉之贵妇,小山词如天生丽质之少女。确实如此,小山词形似花间,神韵则与李煜为代表的南唐词相通。小山词是从其坎坷人生中感发而出,多怀往事,情动于衷,笔调饱含感伤,伤情深沉真挚,情景融合,秀气胜韵,吐属天成,故“能动摇人心”。

读罢《小山词》,我的感受是,爱情其实是晏小山一生的宗教,女人的温情是沐浴他身心的极乐法雨;而孤苦中的相思则是他终身不辍的修行。

晏小山就是那通往爱情的朝圣之路上不停转动经筒、深揖长拜的苦行僧。

卷二 柔情似水之婉约书生秦少游

朦胧缥缈的愁绪如花飞,如丝雨,弥漫在整个世界里,绵绵密密,飘飘洒洒。美妙得不可思议,难以捉摸。这是很多年前某次在雨中见到的朦胧情境?还是某次梦里见到的缥缈幻境?

引子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一个有些寒意的清晨,空气中流漾着薄薄的雾气,整座小城在白色的雾气里显得安谧而恬静。我很喜欢在这样的氛围里读词,特别是读秦少游的词。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浣溪沙》

他的这首《浣溪沙》是我第一次读过便再难忘记的一首词。细细地读,慢慢地品味,词意有如远风送清歌,丝丝袅袅,悠然而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我不记得还有谁能有这样纤柔细腻的笔触,有这样空灵婉转的情怀。细细的品味中,会忽然感到某种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相似的情境:朦胧缥缈的愁绪如花飞,如丝雨,弥漫在整个世界里,绵绵密密,飘飘洒洒。美妙得不可思议,难以捉摸。这是很多年前某次在雨中见到的朦胧情境?还是某次梦里见到的缥缈幻境?

忽然间,就感到自己的心被这样柔软纤细的文字轻轻粘住了,就像被一片柔软的天鹅羽毛轻轻拂过指尖,一片晶莹的雪花儿在掌心悄无声息地融化。生命中曾经沉重的无数岁月此时变得轻盈起来。

于是就想起了唐人崔橹《过华清宫》诗中的句子:“湿云如梦雨如尘”。一直以为这样如梦如尘的雨境就已经很美妙很空灵,而秦少游则以更为纤细柔婉的笔致,把人的那种幽思微绪描绘成一片广阔而缥缈的境界。

我想起了周杰伦《青花瓷》里的句子:“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恍惚间,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梦境,朦胧的轻烟袅袅升腾变幻着人世间的万千图景。

而我在这深沉的梦境中等待着一场爱情的雨。

读过秦少游的《浣溪沙》,总以为这样旖旎的文字只能出自一个温柔如水的白面书生之手。吟咏时,仿佛看见那白衣胜雪的天才少年正缓步而来,抖落一身红尘的繁华,唐风宋韵隐藏在他的眉眼中。桃源尽处,雾失楼台,无边丝雨,飞花似梦。

隔着千年云水,我其实觉得他离我们并不遥远。“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今人沈祖棻《宋词赏析》分析这两句时说得精彩:“它的奇,可以分两层说。第一,‘飞花’和‘梦’,‘丝雨’和‘愁’,本来不相类似,无从类比。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轻’和‘细’这两个共同点,就将四样原来毫不相干的东西联成两组,构成了既恰当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说,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难以捉摸的事物。但词人在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说梦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也同样很新奇。”

确如此言,这两句别具一种音乐美、诗意美和画境美。正是这首词,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词之为体,要眇宜修”,什么是词的本质美感,也记住了它的作者,北宋词人、“婉约之主”秦观,秦少游。

少游写词,婉丽如江南风物,凄迷如一川烟雨,含愁如远山凝雾……

曾有人将他的词作与晏小山相提并论,冯煦《蒿庵论词》:“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在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晏小山似一位心性单纯的孩子,有一种天生的贵族心性。他作词纯任性灵,出语华丽天真,一读之下性情尽现,令人惊艳。秦少游则是一位曾有过理想抱负、儒雅风流的书生。他一生的遭际却十分凄苦,性情多愁善感。像他这样的男子情感和心灵都是格外敏感的,好像一朵风信子,寻找着风的方向,聆听着青萍之末的细微风动,愁绪牵引着心灵的纤微痛觉,惆怅来得纤细而又迷茫。这样一个“古之伤心人”,给我们留下了一首首纤丽凄婉的词。他的词文字极是清丽淡雅,风流蕴藉,人称“情辞兼胜”,为宋词中最有“韵”的词,需要细细品味。

到北宋苏轼时,词已有诗化的倾向,豪放一派风生水起。而秦少游的一支纤笔又将词拉回了婉约唯美的美感本质。而同是婉约词派的代表性词人李清照和秦观相比,一为“婉约之宗”,一为“婉约之主”,词风同属婉约柔美一类。但李清照词是“婉中带直”,而秦观词则是“婉中带柔”;李清照是有“丈夫气”的女词人,而秦观是最“女性化”的男词人。

一位最温柔的男子,写出了世间最婉约美丽的词。

他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等句,让人读之悄然销魂。即使写诗也有纤柔忧伤的风韵,如《春日》诗:“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差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元好问称其是“女郎诗”。周济《宋四家词选序》一语点出:“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是啊,少游词风如花蕾初绽,清芬徐吐,娇柔而蕴藉。

我一向感觉,秦少游的词有一种颓迷苍茫的美感。就像张爱玲的文字,有一种淡淡的苍凉的美,回味深长,不经意间便让我深陷在他那幻境般的唯美文字里,难以自拔。

十一、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

印象中,最早知道秦少游,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叫《鹊桥仙》的电视剧。

说的是北宋文人苏洵的女儿苏小妹才貌双全,名满京城。慕名前来的求婚者不计其数。苏府后来决定比文招婿,文章优劣由小妹自行裁定。虽然收到文章无数,却少有苏小妹心仪的,只有一卷她当即批了四句话:“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此文章作者就是秦少游。苏小妹批语是说,如果这个秦少游不是出生在与三苏同一个时代,那他必然会成为那个时代的最有名的学者。

老父苏洵也是爱才之人,就答应了秦家这门亲事。哪知到了洞房花烛之夜,精灵古怪的苏小妹又要三难新郎。等秦少游在婚礼上应酬完客人回到洞房时,被苏小妹关在了新房外。那小丫鬟把守在洞房门口,让秦少游必须回答出苏小妹出的三道试题,才能进入洞房。于是秦少游就站在花园里,等着苏小妹出的三道试题。前两道题,他顺利过关。到第三道题时,一位丫鬟推开窗子递出考题,是一副对联的上联:“闭门推出窗前月。”这秦少游口中念着“闭门推出窗前月”,左思右想却半晌难以对出下联,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

那苏东坡知道小妹的秉性,想到她会为难秦少游,就一直在院子的一个隐蔽地方观察动静。果然见小妹有招数。那苏东坡想出面帮他,又怕他脸面上过不去。于是,苏东坡等到秦少游呆呆地看着池塘水面的工夫,投了一个小石头到水中。水中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小石子投向水中,水中明月散若碎银。

秦少游突然受到启发,立刻想到一句下联大声吟道:“闭门推出窗前月,投石冲开水底天。”

秦少游终于闯过三关进了洞房,连饮三盏美酒,由丫鬟拥入香房,与那才貌双全的苏小妹共度良宵。佳人才子,终偕伉俪。

后来读过冯梦龙的《醒世恒言》才知道,《鹊桥仙》这部电视剧其实出自其中的一篇《苏小妹三难新郎》,整个故事不过只是一种文学虚构。

然而此后很久,秦观秦少游这个名字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个风流才子的形象。他穿着一身白衣,眉目疏朗如画,手中轻摇着白扇,一派风流倜傥的书生模样。感觉后来的风流才子唐伯虎、祝枝山什么的都是向他学的。

而这个苏小妹三难新郎秦少游的故事,时常让我想起他那首似乎是写给天下有情人的《鹊桥仙》。

初秋的七月,繁星点点的夜空,如水的月光,静谧的庭院,古老的故事,会让人顿时萌生关于爱情的朦胧憧憬。每年七月初七为民间的“七夕节”,又称“乞巧节”,是一个美好而充满神话色彩的节日。相传这一天是分居银河两侧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

如今人们已经直接把“七夕”当做了中国的“情人节”。“纤云弄巧”,中国民间有“七月初七看巧云”的说法,据说七夕这天晚上云彩特别好看。轻柔纤薄的云彩变幻多姿,变化出许多优美巧妙的图案,那仿佛就是织女的美丽身影。“飞星传恨”,那些闪亮的星星飞驰长空,仿佛脉脉传递着离愁别恨。“银汉迢迢暗渡”是这深秋良宵的微茫景象。《古诗十九首》有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银汉迢迢”形容阔别之久,离恨之深。迢迢银河之水将两个相爱的人分开,相见何其不易!“暗渡”点出七夕之夜两人渡过银河在鹊桥相会,而人间难以察觉。民间传说人们只有在密密的葡萄架下,屏息静思,才会聆听到七夕相会的悄悄话。

这几句将七夕之夜的景象写得澄净明远,情思婉转。“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这清旷幽寒的秋夜里,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聚。这美好的一刻啊,胜过了人间千遍万遍的相会。少游这里以热烈的词笔赞颂了一种人们理想中的圣洁而永恒的爱情。

金风玉露,秋风白露。李商隐的《辛未七夕》有:“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这句是说相会季节是在清旷的七夕秋夜。牛郎织女一年只在七夕之夜相会一次,可谓情缘难得。“金”、“玉”暗示了牛郎织女爱情的弥足珍贵。高爽秋风与纯洁白露正隐喻牛郎织女高尚纯洁的爱情和玉洁冰清的心灵。“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儿女之缠绵情愫温柔如水,像银河的水波一样清洁荡漾。幽会团聚的美妙时光如梦如幻,恍惚迷离。你的目光如此温柔,好似一汪清泉,为我擦拭心灵的尘埃。在七月初七那个美好的日子,伴着你的目光行走在天河边,且歌且行。你温柔的目光,似海水般深沉,湖水般温柔,融化了我心底每一次忧伤和孤独。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一次目光的相逢胜却了千言万语。

真是写尽了人间情爱无限的旖旎风光。“忍顾鹊桥归路”,梦境是甜蜜的,是令人无限向往的,同时也是短暂的。乍相见,骤分离,一夕佳期竟然像梦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见又分离,怎不令人心碎!牛郎织女又怎忍心回首?身后那走过的鹊桥何堪回首一望?一个“忍”字写尽了离情哀怨。他们一旦走过鹊桥,从此又将隔着河汉,天各一方,只能遥遥相顾,望眼欲穿。“忍顾”两字蕴含着多少怅惘、无奈!婉转语意中,含有无限惜别情意,含有无限辛酸眼泪。“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古代神话传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两结句开拓出新的境界,堪称流传千古的佳句。何必感伤别离的愁绪,何必在乎非得朝共暮处的长相厮守,只要两情心心相印,天长地久,即使“各在天一涯”,彼此也永远相爱。这样的爱情才是人间至情、至爱,更为感天动地。

古往今来,以七夕为题材的诗词数不胜数。而秦少游的《鹊桥仙》传唱最长久,影响最为深远,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我想,这是因为秦少游的词文字和意境极为优美,同时又写出了人们理想中的爱情境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有深度、有质量的爱情谁不向往呢?

正如明人沈际飞(《草堂诗余》)评价:“(世人咏)七夕,往往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而此词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腐朽为神奇。”

十二、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

我一直觉得秦观是个对天地间季节流变十分敏感、内心情感异常纤细的唯美主义者,是位阴柔气息浓重的如花男子。

但这个印象并不准确。《宋史·秦观传》有真实的描述:“(少游)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以为与己意合。”

秦观,初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他在叔伯兄弟中排行为第七,被称“秦七”。陈后山曾经说过:“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迨也。”“秦七”就是秦观,而“黄九”则是苏门另一大学士黄庭坚。秦少游在年少时曾经雄心勃勃,写过许多关于文治武功和纵横之术的策论文章。还曾写有一篇《郭子仪单骑见虏赋》,对郭子仪“匹马雄趋”、“诸羌骇服”的声威深感钦佩。以至于后来有人认为他的这些文章“雄篇大笔,有古作者之风”,可与汉代贾谊、陆贽等人一争短长。

这个年少气盛的秦少游像极了后来的铁血词豪辛弃疾,确实让人无法与后来那个“婉约之主”联系起来。不过,史书中的这一真实记述反而说明秦少游性格气质的复杂性。也许善发议论者未必能真正经纶实务,精通文章诗赋的人未必能真正担负起匡扶天下的重任。秦少游的这种“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的丈夫气概,在现实中却经不起挫折。他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落第后,就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回到家后,他闭门谢客作了《掩关铭》。然后不吃不喝,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苏东坡知道后就去鼓励他,让他下次再考。后来果然就考中了进士。应当说,秦少游的后半生命运走向与当时的北宋文坛领袖苏东坡紧密相连。

历史上的秦少游是有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其他三位是黄庭坚、晁补之和张耒。据《冷斋夜话》里记载:“东坡初未识少游,少游知其将复过维扬,作坡笔语,题壁于一山寺中。东坡果不能辨,大惊。及见孙莘老,出少游诗词数十篇,读之,乃叹曰:‘向书壁者,定此郎也。’”

元丰元年(1078),二十九岁的秦少游准备赴京应试,时年四十三岁的苏轼正在徐州知州任上。秦少游在少年时已经得知苏氏父子三人的大名,很是景仰。他由高邮赴京应试,其间必经徐州。秦少游曾经结识的两位前辈孙觉与李常都在徐州,这两人与苏轼的关系非同一般。于是秦少游写信给李常、孙觉索要引荐信。

当秦少游打听到苏轼与孙觉要到扬州游玩,就预先到扬州最有名气的寺庙中,模仿苏轼笔迹在寺壁上挥毫题词。苏轼来到寺庙,看见寺壁上的题词惊问:“此郎何许人也?莫非就是高邮的秦郎?”孙觉则在一边将秦观大加称许。此后,秦少游怀揣李常的引荐信,来到徐州正式拜谒苏轼。他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备好酒宴,在众多学子面前隆重地举行了拜师仪式。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在《秦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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