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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14:5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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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根廷)塞萨尔·艾拉(著),于施洋(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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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拉医生的神奇疗法

艾拉医生的神奇疗法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艾拉医生的神奇疗法作者:[阿根廷]塞萨尔·艾拉(著),于施洋(译)排版:skip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7533955700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篇艾拉医生的神奇疗法LasCurasMilagrosasdelDoctorAira艾拉医生的神奇疗法I

一天清晨,艾拉医生突然发现自己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某街区的一条林荫道上。他有梦游症,在陌生但其实很熟悉的小道上醒过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熟悉是因为所有街道都一样)。他的生活是一种半游离半专注、半退场半在场的行走。在这种交替中,他创造了一种连续性,即他的风格,或者说,如果一个周期结束,也就创造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将一直如此,直到尽头,直到死亡。他已经快五十岁了,死亡这个终结或近或远,可以在任何时刻发生。

在一栋浮夸的小别墅跟前,人行道上,一棵美丽的黎巴嫩雪松骄傲地擎着圆形树冠,立在玫瑰灰的风里。他停下来凝视这棵树,心里满是钦佩与爱怜。他对着它默默发表了一个小演说,混合了赞美、虔诚(祈求保佑)以及,奇妙的是,一些描述,因为他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虔诚会变得有些抽象和机械。这时候,他发现树冠既枯败又葱郁,透过它可以望见天空,但不是没有叶子了。他踮起脚尖,想把脸凑近低矮一点的树枝(他非常近视),发现那些橄榄绿色羽毛似的树叶都半卷着;也许不久它就将失去这些叶子,毕竟已经是深秋,所有的树都在艰难抵抗着。“坦率地说,我不相信人类能在这条路上再走多久。这个物种已经对地球实现了绝对统治,不会再面临任何严重的威胁,好像只需要继续生存、尽情享受,不用为此下任何赔命的赌注。就这样继续前进,确保早已稳妥的事情。在所有前进或者是后退中,无论多缓慢,总在越过一道道不可逆转的门,谁也不知道我们已经穿过哪些,正在穿过哪些;一些能刺激自然做出反应的门槛,如果把自然理解成对生命实行全面调节的机制,它也许会被我们的这种轻浮激怒,不再让某物种,哪怕是人类,从生命的基本需求中解放出来……当然,这是我过于个人的想法,把我们内在的力量实体化、外化了,总之我自己明白。”

跟一棵树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不是在预言灾难、病祸,或者别的什么微妙的问题,都不是!如果我判断正确,大自然的调节正在人类的幸福舒适里进行,是享受的一部分,尽管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发生的。”

他一直走,已经离那棵树很远了。时不时地,他停下,全神贯注地打量身边某个点;每次都是急刹车,停大概半分钟,似乎也没有规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遵循什么,而且不太可能跟任何人说。一些充满羞耻感的停顿,跟记忆同步,记忆从他无所事事的游荡,以及“怕被愣”里螺旋散开。不是他不喜欢这些记忆,正相反,但他不能阻止它们在头脑的晕眩中突然出现,而且极其生猛,能麻痹双腿,让他没法动弹,等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前进。时间把他从过去的憋闷里拉出来……已经拉出来了,带到了现时。“怕被愣”是时间的停滞,一切都会凝固,全是记忆,保存在最难破解的保险箱里,任何陌生人都打不开。

一些完全私人化的小傻事、笨手笨脚、闯祸,跟别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些傻事被他记下来,就像人生河流里一个个意识的泥团。出于某种原因,它们不能被表述,拒绝被翻译,例如译成眼下的某个片段。它们跳转到现在,就会让他在梦游里停住(是梦游把它们从往日迷宫般的藏身之所拽出来)。他越是走,越可能牵出一桩傻事,尽管他不想。这样,他无尽的散步就变了性质,成了在消逝青春的分岔迷宫里来回穿梭。也许在一切之后存在着某种规律,在时空里画着一幅图,用每次停留创造出一段空的距离……但他没法证明这个定理,不能向自己阐明那种回忆出现的时候停下步伐的原因——盯住一个点停下来可以解释为一种掩饰的意图,好像这个点特别有趣,让他不由自主迈不开步,但是停下来这个动作本身,“怕被愣”和静止不动之间的关系,没有心理学分析还是说不清。也许关键在于那些窘迫时刻的属性,在于它们的根本和共通因素,如果这样,他的所作所为,在最纯粹的形式上,只是强迫自己重复。

再进一步来看这个问题,显而易见,“怕被愣”已经发生了,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是人在社会中不可回避的“事故”,唯一的解决办法是遗忘,没错,唯一的办法,因为时间不倒流,无法被删改。但他不会遗忘(他有大象一般的记忆力),于是只能诉诸孤独,一种对同伴的完全疏离,这样,他再笨拙迟钝,至少把影响减到了最小。这样看梦游,在他意识和意图的另一层面,应该也是一样的,作为一种事后补偿,梦游人确实带着一种效果很好的优雅。

如果跟自己说实话,他应该承认也不光是“怕被愣”;寻找这个共通因素要遵循一条不好把握的曲折的逻辑线索,或者放宽“怕被愣”的定义:因为这个词也可以指市井习气、悭吝狭隘、计算失误、胆小怯懦,总之,内心深处在回顾过去时,助长羞耻感的一切。不是要怪谁(尽管这些停滞的瞬间里,心里有个声音狂喊“蠢死了!蠢死了!”),他知道这一切在发生的时刻就已经没法挽回了。所幸这些事都微不足道,既不是犯了什么罪,也没造成丢脸之外的任何损失。

总之,他对自己保证,再也不干这些蠢事,这只需要时刻专注,不急躁,保持荣誉感和良好的教养。毕竟在他非常的治疗工作中,一个“怕被愣”可能酿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小说里,“怕被愣”是精心准备的,既要构思巧妙又要不留破绽,有时候很矛盾,最后显得写一个所有人规规矩矩的场景才更自然平淡。艾拉医生认为,所有的暴力行为都是道德、智力和社会层面的过失,会在理想行为的光洁皮肤上留下伤痕。他是那种绝不诉诸暴力的人。毫无来由地,他总忍不住想象自己身在贼窝,在最凶悍的罪犯中间,用理智的方式引导、对话、倾听别人,也展示自己的观点的样子。他由此避免暴力的发生——哪怕形势趋于暴力,哪怕他们抓了他卧底的现行……要不是他先闯入他们的世界,又怎么会被抓呢?他跟自己保证过,不要再陷入任何尴尬的局面。他可能是误入了那个假设的贼窝,以为那里是空的,没人的,而这就是注意力的问题,他不是应该时刻清醒,眼睛都不眨一下吗?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专注可以通过苦练和修行达成,而他也做了相应的生活计划,但即便这样,还是不排除发生这样的怪事的可能性: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处藏满赃物的洞穴,不及反应,进来一群面露凶相的家伙……当然完全出于他的想象,可能性微乎其微。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跟这些强盗开始一段文明的交谈,让他们理解发生了什么(瞬间移动、梦游症之类)呢?不过在这里,强盗也是臆想和假设的一部分,他的成功说服没有任何展示的价值。真正的现实是鲜血和打击、哭喊和甩门声构成的。礼貌教养的光彩最终会留下抓痕,不在这条事件因果链上,就在时间分岔出去的其他链上,无法避免。

一个修理厂门口躺着一条大狗,看到他靠近,起身,露出尖利的牙齿。他顿时一身冷汗。有些人经常不拴狗链,让狗就在过路的地方随便待着,对来往行人的抱怨来一句“它很乖,不咬人”,真是太没公德心了。他们这么说是诚恳的,自己真信,但别人可不都信,要是摩托车那么大的狗照他们盖过来,一块黑毯子似的……

他跟超自然疗法的最初联系就始于狗。小时候,在普林格莱斯上校城,乌裘拉特下令把所有的狗赶出市中心,一条不留,绝不姑息。恐惧(那正是可怕的脊髓灰质炎流行的时代)战胜了主人与宠物之间的感情,迫使大家遵守了命令。政策是临时的,执行了三年,不过谁也没有真正跟动物分开——把它们关在乡下就行了,在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小城市,总有个亲戚朋友在附近置办了小庄园,狗就被送到那些地方。问题在于,普林格莱斯唯一的兽医离他的患者就远了,即使他乐意出诊(他得继续工作呀,还有什么办法),每次都很麻烦,又贵。这样一来,给发情期的小公狗结扎就显得尤其迫切。一个恐怖的做法是把它们交到种地的短工手上,他们会做一些原始的外科手术,烧热铁片就上(也不消毒)。在这种情况下,有人选择多花点钱,有人闭上眼睛,还有人犹豫不决……绰号“疯子”的摄影师就是利用了这个机会,开展起远程、无痛阉割手术,在普林格莱斯轰动一时。那时候刚八岁的艾拉医生也听了不少传闻,虽然经过小伙伴们的描述已经严重歪曲。那个时代,人们还很少谈论这样的话题,更别说他那样正经的中产阶级家庭。他的好朋友呢,棚户区的贫民,倒没有这样的“信息闭塞”,不过他们又太无知,只会鹦鹉学舌。

疯子的方法非常吓人:在狗主人身上进行一系列漫长烦琐的青霉素注射,狗不用送来就被阉好了。这是从大家在传的故事里还原的版本,谁也说不出还有什么,可能就这样了。也说不清楚谁真的接受了这样奇怪的治疗,但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他自己再虚构出一种远程作用的可能,在异质元素中创造出一种新的连续性,之后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上。疯子的方法(如果他真用过)不久就在一场巨大的声讨中搁置,因为城郊一个小庄园里生了一只无头狗:这只西班牙猎犬的身体在脖子那儿生生截断,但确实是活的,还活到了成年。

人们的想象总能无端地把一件事跟另外一件事联系起来,疯子自己可能也被吓到了,一时间偃旗息鼓。艾拉医生并不知道那只狗身上发生了什么;时候一到,它也会像所有的狗那样死去。很多人来看它(倒是没带着它到处给人看),挺活泼的,是没头,但超级活跃。它的神经系统在脖颈处形成一个球茎状的突起,上面像罗赛塔石碑,布满了象征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的符号,它就靠这些符号活着。照理说,这么一个怪物的存在,应该引起全世界科学家的注意,它将被看作一个生物界的奇迹,可惜村子里的人对这种奇迹司空见惯了。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悖论,以前他们更为习惯,也就是在没有收音机、电视机和杂志的隔离状态下,每个人的世界就是他们活动的那个小世界,他们的规律容许例外、延伸,就像存在一个容许例外和延伸的整体。

既然这事发生在了一只狗身上,为什么不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种种可能性,无尽且无尽神奇,划定了理智的界限,总是局限的界限。所有那些他打算用来对付洞穴里的强盗的礼数,不过是生活中与不同疯狂暴力相近的形式之一。理性只是行为的一种方式罢了,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权。把理性推及一切,当作治愈万恶的良方,只是他个人的做法,而且像一种病症:把理性的药膏涂抹全身,但只用于他,和他活在其中的欺骗。他崇拜并视为榜样的理性人物们(比如马里亚诺·格龙多纳)身上,理性只是一种姿态,他们以此谋生,但是真正的生活却不那么理性,或者说只是间歇地,不那么严格地理性着,视具体情况而定,该怎样就怎样。要让行动有效,必须从纯粹的理性中抽离出来,否则只会是一个没有实际用处的抽象框架。

抽离需要借助现实主义。当然,现实主义只是一种再现,但是,正因为这样,如果它构成一段完整的话语,就可以变成完全自发的,变成一种存在方式。现实主义是对合理之物的偏离,理论指出一条笔直的道路,会生活的现实主义者走一条蜿蜒曲折的路……每次从直线离开都出于恶的性质和动力,不论减弱多少、有没有恶劣后果,它的本质依然是恶的,只有这样,分离才有效,现实主义才能产生并透露真相,跟理性的苍白幻想完全不一样……也许在这里,出于显著的善用,才体现出恶的功能。

救护车的警笛打破了整个街区清晨的宁静,听起来十万火急,又似乎迷失了方向,在空旷的街道上来回转圈。警笛驶近还是驶离的区别非常明显,哪怕处于同一个距离,这种区别使得艾拉医生可以画出救护车复杂的路线图。这种追踪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在刚才那几分钟,沉浸在其他的思考和回忆里,而这会儿,狗扑向他的时候,他突然警醒过来,救护车的来来回回是画了一个朝他越收越小的圆……又是那该死的救护车!不管睡着还是高度警惕,不论幻觉还是身在现实,那辆救护车总是放肆地鸣着笛,沿着两个王国的不定边界飞跑。幸好从来没追上他。像一个噩梦,从来不会真的发生,因为这样又更像个噩梦,每次最后快被追上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从迷宫中心逃脱……生死存亡的瞬间,恐惧几乎要挣破现实,他会把威胁的感觉变成另外一种元素,就像现在对狗,建立一个新的连续,以此为桥梁,走到恐惧的反面。

突然,鸣响的超声波似的警笛,以及那离他只有几厘米的紧急刹车,把他从幻想拉回到现实中。场面迅速变化,不容人多想,他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救护车已经拦下他了,而且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之,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跳到空中的狗听见只有它能听见的乐音,摔到地上,打了个滚儿,开始围着自己转圈。

他回过神来,重振涣散的伪装,做出随意、几乎冷漠的表情。两个年轻医生从救护车上下来,稳稳地向他走来(其实只离着一步),穿护工制服的黑人壮司机也从另一边下车转过来。他僵住了,脸煞白,嘴发干。“是艾拉医生吗?”一位医生说,语气不像提问,更像确认。

他点了点头。没有必要否认。他还是不能相信救护车经过这么长时间,绕了这么多弯,终于把他追上了。车停在那儿,实实在在,白得发亮,真实得让人无法忍受。救护车在城里转来转去,谁也不认识,最后把他认出来了(医生的话就是证明)。“我们找您好长时间了,您可不知道费了多少劲。”“您家里,”另一位医生说,“说您出门散步了,我们就跟着到处找……”

司机也在旁边笑嘻嘻地插话:“真没想到您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

大家会意地笑了笑,因为都急着直奔主题,三个人一起说的话;现在,寒暄告一段落:“我是费雷拉医生,幸会。”一名医生伸出手,艾拉医生机械地握了握,“我们遇到一个严重的病例,病人要求您来会诊。”“来,我们到‘小客厅’接着聊,别耽误时间。”

转眼工夫,他们已经在救护车里了,顺利得让人害怕。黑人司机开着车,风驰电掣,警笛又嘶叫起来,树木和房屋划过,像一帧帧屏幕切换,周围一片狗吠……艾拉医生的注意力瘫痪了。两个年轻医生一直在说话,轮流,或者一人占主导,目光炯炯,脸庞还很孩子气,一层看不见的汗珠是他们的漂亮面具。他(过多地)听着他们说话,但什么都没听进去,目前他还完全不担心,相信他们只是在念一个背熟了的剧本,需要的话,还可以重复无数遍,或者已经是在重复了。头脑重新启动的时候,他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上了这辆车。他的解释是这样最简单,最能避免麻烦。现在他只需要下车回家,这场戏演不了多久,不然就成了绑架,警察会找上来的。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扛住他们的恳求、提议,回绝一切,这并没有多难。

突发事件破坏他计划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木的。很多次了,所以早有准备:一套自救工具随身揣在衣兜里。他自救的宗旨是逐个恢复感官,他坚信,一旦感官恢复,想法就会自行重组。这套工具包括:一小瓶圆圆的法国香水,橡皮头上有滴管,取出来可以点在鼻孔上;一枚顶针大小带木柄的小银铃;一尊小熊形状的神像,裹着兔皮,戴着天鹅绒便帽,适合摩擦指尖;一颗石英骰子,带着发磷光的色点,二十一个点,二十一种颜色;一种薄荷糖。这套工具非常方便,几秒钟就可以派上用场,藏在外套口袋的一个小铁盒里。但是他想偷偷用,这在眼下没办法,就还留在口袋里吧。而且他也完全不需要恢复到哪种神志,恰恰相反,他知道自己容易想太多,结果掉进自己的陷阱。

陷阱正在布下。他只需要跳出来。陷阱就是让他不断思考,直到说服自己那不是陷阱。“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另一位医生说,“我是比安基医生。”

他们伸出手,都不用伸太长,救护车后面的折叠椅很紧凑,几个人挤挤挨挨。

这表明他们准备重新开始解释了,假装深入到一些之前没说清楚,模糊的细节。并且,在随后的对话中,艾拉医生确实捕捉到了“皮耶罗”这个他潜意识里一直等着的词。这场以他的人和技艺为目标的追捕,都是在皮耶罗医院住院医师的头儿,居心险恶的阿克汀医生的授意下进行的。攻击和圈套都从那儿开始,他们也正朝那儿开去:弗洛雷斯下城区老医院。

很好,这次是什么,又会是什么?他已经记住了这一切:垂死的病人,传统疗法的失败,家人的焦虑……病因不详……总是这样!长年的病痛,从绝对真实的框架中抽取出来的时候反而更加沉闷,要么全是游戏,要么什么都不是……跟病人不同,医生总是能再试一次,哪怕并不是虚构的,就像现在这里一样。虚构的可能性玷污了它所依据的真实,可信物本身。

一道帘子纵向地分隔了救护车。帘子拉上了:病人在那边,捆在担架上。他们还把他带来了!这些可怜人,还真是什么都不怕!阿克汀大概会想:“打场硬仗,干什么都行。”

那两个医生俯身靠近病人,带着非常强烈又专业的投入,都忘了艾拉医生的存在。他们一一检查了生理盐水、虹膜、血压监测仪、脑电图和磁共振呼吸机。这辆救护车很新,配备有重症监护的各种设备。病人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明显接受过放射治疗,左半边头顶已经全秃,左耳也变形了。简直像真的一样……但他不应该思考来着。他把目光移向车窗,他们依然直行,沿着找到他的那条街开得飞快,警笛声开到最大,像箭穿过路口,一个又一个,再一个……他们现在到哪儿了?一排排房子,市郊贫民区低矮破败的房屋,像流星一般飞快向后疾逝。他们好像还在不停加速。

他回过神来,有人在和他说话,向他描述一个极其严重的临床病例。不错啊,两个年轻医生侃侃而谈,用这么专业的术语,好像就在电路中间长大似的。周围所有仪器都开着,他们利用数据做报告。一条闪烁的曲线,一个零点几的数值,一张胰岛素注射情况图。数据分区,输入一个三维波动的表格,表格正在其中一个监视器上,像个杂色胶状立方体般跳动。医生们在衣兜里敲动无线键盘,读取出各种信息。“您知道这项技术吗?”费雷拉医生注意到艾拉医生的惊讶,“这是双蛋白,用感应式旋杆控制,您想试试吗?”说着将键盘递了过来。“不了,我怕会搞砸。”“您看,科技进步是挡不住的……”

是是,这话说给别人听吧。镜头在哪儿呢?仪器这么多,要藏很容易。阿克汀这时候应该正在看着他,身边一群跟班,把所有东西都录下来。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救护车总是直线行驶,不在任何街角转弯:因为转弯会导致图像信号暂时减弱,阿克汀不想错过任何一秒。这让艾拉医生有点担心,这说明他们期待的只是他一瞬间的失误……

他们在和他说什么呢?已经进入了问题的核心:“……艾拉医生,您的能力,尽管从我们严格理性的角度来说……”

另一个同时道:“……能做什么都可以试试,技术就是帮我们穷尽各种可能性……”

艾拉医生想说的是,这些不可思议的设备摆在这儿,正加速了像他一样的魔法医生的参与,因为现在,传统医学几乎立刻可以直抵无法跨越的边界,这就在他与他们之间建起一座桥,让参与治疗的请求显得更真切。

怎么参与呢?让一个绝症病人起死回生,把他从死亡边缘拯救出来。这有什么特别的!这不总在发生吗?不是每位命悬一线的病人都在得到拯救?这是人与世界正常的互动机制:现实寻找一种新的点子,拼命找,因为所有点子都被其他人想到过了……最后总能找到。

显然,眼下他们想看的是,他的操作到底有多神奇有趣,仪式有多诡谲魔幻,他们会强调哪些荒谬成分。他当然不会让他们得意。

因为这一切都相当于一个医学的“隐藏摄像机”,区别在于这已经吓不着他了。他们搞了很多次这种名堂,现在只能来个“惊中之惊”,看能不能在不同层次中间捡个漏儿。

他望着他们交谈,注意力时而集中,时而游离,以至于距离他如此之近的两张青春、热切,几乎有些狂热的脸庞,变得不真实起来。的确是假的,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任何怀疑,虽然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毕竟他们是两个有血有肉的人。“隐藏摄像机”在近些年的普遍使用(有为了开各种各样的玩笑,也有为了恐吓腐败的政客、虚伪的商人、偷税漏税者,以及医疗行业中潜入的罪犯)迫使使用者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演员不能重复呀,不能吓跑了入套的鸟。得用新人演出,首秀,不能在荧幕上出现过,哪怕跑过龙套也不行,因为整个社会已经被高度的怀疑精神浸染,演员只要被一个人认出就会功亏一篑。这种不断增长的怀疑要求演员越来越好,越来越可信。惊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从来不说结束。当然,他们不用非得是职业的(根据新的《工作合同法》,加入某行会已经不是必需的要求了),但是牵涉面太广的时候,把一次行动的成败寄于一位业余爱好者手中,无疑是个困难的决定。

这两人的确非常好,他们不仅精妙地掌握了行业术语,而且有医生的动作、痉挛、姿态,乃至声音……大概是被说服来跟阿克汀合作的医生吧,那就一定是新招的,因为最初那批狂热分子艾拉医生全认识。阿克汀具备足够的声望和魅力,能够成功吸引新的追随者,投入他渲染成理性与正当的事业。但是事实上,医生也是人,也受制于无法治愈的疾病的偶然性,遇到彻底没救的情况,在艾拉医生面前暴露过的人,就没法再享受他的医术。因此阿克汀只能在最年轻的医生中间寻找活跃者,最不在意个人安危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两个医生都这么年轻。

当然,这个病例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这种概率非常小,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并且湮没在其他各种可能性之中,但总是可能的。在这些要命的间谍技术改进之前,事情则完全相反:这是一场表演的可能性太小,他根本都不会在意。那时候,什么都自动被视为真的。不过老提过去的好时候也没什么意思,因为历史环境已然作出区隔:以前一切都不同,“怕被愣”不会被记下,全城、全球地传播,奇迹会被自然而然地接受,因为在奇迹与非奇迹之间并未建立一条明确的界线。

如果能相信存在着一种真正的对称,既然奇迹与非奇迹已经界线明确,也许能期待另一条补充线开始消融:那条区分“怕被愣”与“非怕被愣”的界线。

因为“怕被愣”具有自发的特点,没有自发性便会如幻觉般挥发殆尽。由此看来,阿克汀可能走得太远了,现在就他所有的企图而言,可能正在进入一种宿命般的无果。自从他决定向艾拉医生以及他的神奇疗法集中开火,他就一直在往前赶,这场战争一经启动就停不下来,而战争的一切主动权都在他这边。事实上,直接对抗的最初阶段,那些诽谤、诋毁、侮辱,他都瞬间超越了,并且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不会取得任何结果,从本质上说,要历史重演一场失败是不可能的,还冒着重建一场成功的风险。于是(但正是他一开始的打算,唯一能让他站住脚的)他进而试图创造一个完整的场景,无中生有……除了“再现”,多年前就不断运用,没有别的武器了。处于批判焦点的艾拉医生,已经习惯了像一个穿越雷区的人那样活着。雷区不光是个戏剧化的说法,而是真的时时刻刻都在爆炸。幸运的是,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爆炸,像空气一样覆盖周身。从一个陷阱中出来不算什么,敌人太顽固,会让他又掉进另一个陷阱:一次再现唤起另一次再现,他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追捕的人会在哪里收手,其实他们从不罢休。阿克汀,在他看来,就像漫画里那些大反派,满脑子尽想着主宰世界……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这场冒险发生在艾拉医生的世界。

然而,出于循环的法则,一切都会变到对立面,谎言转一个大弯解为真相,戏剧化为现实……而那些真实的、自发的东西,都在通透显明的背面。

这一切转念的时候,救护车继续跑着,狗对着车轮狂吠(不停拉响的警报大概会发出超声波的频率,被狗察觉到),两个傀儡演员继续滔滔不绝。现在他们把交互的话语集中在病人身上,他的情况,他的病史。这个倒霉蛋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也就一个医生通常能在人口中判定那些:不规律的饮食加纵欲,这个“致命二重奏”引发的非正常死亡比战争还要多。“致命二重奏”这个过时又庄重的词语引起了艾拉医生的注意,但他估计这个词语的错时性足以暗示出第二种解读,如果他垮掉,一定可以翻译成别的暗号;“致命二重奏”到时候就会变个意思,比如吃了太多的“嘉乐多”巧克力,和太爱看足球电视转播。

总之,他们现在说话,唯一的目的就是给之后配音做个样子,甚至可能是设计来引出他的某种回答,变成其他不相干的内容——因为唯一不参与配音的声音是他的,但话语的含义可能因为上下文发生根本的改变,这很容易做到。

有一个概念比其他更频繁地出现:植物状态。实际上,病人机体已经越过了脑死亡的门槛,只是继续活着,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不再有意识,所以也只能接收药物的作用,而无法转化为自身能量。当然,这个词语可以从录像中删除,在救护车上说起是为了引出某个评论。阿克汀大概注意到了医生与树的对话(他是怎么知道的,真可怕),从这一方面发起攻击。

他想起一个古老的哥特小说中的故事:一个有叛教之心的修士需要一个奇迹来说服自己继续留在修道院:这是不可能的,他满以为不会有奇迹出现。劝他的人答道,如果需要,上帝会行一个奇迹挽留他,问他想要什么样的。那时他们正坐在修道院花园里,一棵威严的大树下……这个修士心不在焉地说:“那就让这树枯萎吧。”于是乎,第二天早晨,树枯了(其他修士,地狱来的阿克汀们,用了一种致命的化学试/药剂)。艾拉医生,固执的游逛者,也该要求,“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树全部干枯”,他每天迷失自己的线路怪异的整座森林。奇迹可能会发生哟,或者直接就发生了……毕竟已经是深秋。

他吓一跳。“喂!”

他们在哪儿?要把他带到哪儿去?他们疯了吗?绝望是不是开始让阿克汀严肃考虑使用暴力?何塞·博尼法西奥大街向前,向前,他们跟着直走,直走……似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越过城市,穿过田野,变成遥远村庄的小街,重又伸向田野……透过车窗(他用余光看了看,一边还注意着两位医生),无尽的空间隐约可见,应该是潘帕斯草原。如果真是,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开玩笑。没有什么可以比直线更现实和正常的,然而通过直线可以走向奇迹。他在脑中构想了一个缩略图:救护车奔驰在空旷无边的沙漠里,狗跟着一个轮子跑,狂叫……他终于开口了,打断了交谈中某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们停下来,因为这正好是他们想要的:艾拉医生讲话。“答案是不。”“什么不?”“我不会为这个人,或者其他任何人做任何事。我从来没有过,您二位很清楚。”“但是您有天赋,艾拉医生……您的神奇疗法……”“哪有什么鬼疗法?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您怎么可能不知道?您这么有名,所有绝症患者都指明要您……”“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难道是媒体造谣?我们为这找了您半个早上,本来可以用在开颅手术上的宝贵时间,全浪费了!您可别说我们是被蒙了!”“跟我没关系,我要下车。”

他们瞬间改变了策略。监控器变成红色,发出尖锐的警报,让人血液都快凝固了(他们肯定偷偷按了某个按钮)。他们扑到担架上,喊道:“病患全面崩溃!完全分离!没法干预了!”

尽管这么悲观,他们还像魔鬼般卖力,互相乱吼、乱骂,歇斯底里。他们给他上起搏器,他的身体变蓝,发皱,蜷曲起来。一种化学物质的刺鼻气味让车里发闷。前面黑人司机加速,像被传染了一样,通过扩音器发一些不连贯的命令。连狗也变狂了。在这种难以描述的混乱中,费雷拉回过头对他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艾拉医生!做点什么!救人性命!”“不不,我从来没有……”“做点什么,我的天!他快不行了!”

他从后面抓住门把手。必要的时候,他准备跳车。他们再次改变策略。显示器突然全部关闭,一切安静下来,像被施了魔法。“我们把您送回家,请不要找麻烦。病人已经去世了。”“您得给我们签一份文件。”“不。”“是出动救护车的表。”“跟我没关系。”“好吧。慢走。”

车已经停了。他们给他打开门。下车的时候,死人说:“混蛋。”

他发誓这是阿克汀的声音,尽管他只在电视上见过他。他站定,四下看看。狗不见了,救护车呜啦啦地加速开走。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一股肾上腺素的巨浪在体内冲刷。坐飞机一样的相位差使得这股肾上腺素的涌动失去了用处,因为跟这些虚伪的人交战的时机已经错过。总是这样,暴风雨似的愤怒总在完事之后他一个人的时候爆发,除了自己再没有对手。总是这样串联的时间和“怕被愣”。一个像他这样的文明人不能因为没能跟人大动干戈而后悔,但是这里面又悬着另外一个问题,他真是个大男人还是偷奸耍滑的老鼠。他现在离家两个街区。他看着树,何塞·博尼法西奥大街上的法国梧桐,突然觉得它们是被设计好的机器,用来粉碎这个世界,直到解放出原子。他这么想,正是戏剧的自然结果。谁说谎言引向真相,虚构汇入真实?戏剧的致命之处正在于其确定的不可逆的解体。这是它的严肃性,远远超过虚构彩虹般的轻佻。

但至少他安然脱险了。这就是他当日清晨的冒险。艾拉医生再一次从他顽固的头号敌人的圈套中逃脱,得以继续(但还能多久呢?)实行他的神奇疗法计划。II

那个冬天,因为交了个好运(得到了一大笔钱,足以从经营活动中脱身休十个月的假),艾拉医生无须担心物质问题,全心全意投入到作品的撰写和编辑当中。高枕无忧的状态是暂时的,因为一旦那笔钱用完,他又得去找挣钱的法子。但是,他希望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次,容许自己完全沉浸在脑力工作中,如同某种僧侣和智者,从存在的实用层面里解脱出来。现在已经五十岁的他,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就永远没有机会做了。

最近人越成熟,越会开始全面考虑他作为象征物创造者的责任。(谁不一直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创造着象征物?)因为这种象征在视觉上是永恒的,会穿越时间,给未来的思想赋予形式。不仅仅是思想,还有由思想产生的一切。未来本身,未来那一大块,也不过是从现时出发的那些形式框定和塑造的东西。

当然,时光旅行压迫形式所做的改变,这使得前途变得相当不可预见。发生在一个领域内的事,可能最终是在其他领域发挥作用,任何一个,包括相隔最远、最无关的领域。所以他在健康领域的努力,可能越过数世纪,在不相干如天体物理、体育或服装这样的领域之中,创造出新的风格。这有什么重要的?真正能使世界兴旺昌盛的人,会在变化和旋涡中播种。总之,理念将他包裹于一场梦寐(这对他倒也是天生的),梦中一切相互转化,过程美好得像艺术品。

矛盾的是,由于他提供给自己的是一个机会,而且是一个不必拘泥于实用性的,纯然思考和整理思想的机会,因此随之带来了实际行动,以及做事的紧迫性。要行动,因为另一极,理论是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有几个月就足够他把理论变成实在的东西了,其间,必然王国不会放松掌控,他身处一个可以写出一万首诗、应该严肃考虑出版的诗人的位置。

东西。能摸的东西,可以拿在手里,放进抽屉的东西。这个世界总在夸奖那些“做出事情的年轻人”,这种夸奖是有理由的,因为那些东西百分之九十九的价值和内在美,都由时间决定。梳子的作用仅仅在于梳头(对一个秃子来说甚至连这都没有),但是一把两百年前的梳子却能在古董行作为古玩出售,一把两千年前的梳子能在博物馆展览、被当作无价之宝。趁年轻要做些事情,因为那是唯一我们完成之后有机会(如果活到老年)看到被时间美化的事,之后做的只能留给后世,自己就错过了。艾拉医生放走了那个机会,心里非常痛苦。现在他五十岁,做出点事情也许能还给他些许青春的痕迹,让时间站到他这边。

当务之急是把《神奇疗法》分成活页出版,当然首先得写出来……同时又不需要都写,因为最近几年,随着想法的发展,他做了大量的笔记,数量之多,再写同一个题目直接就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想;或者说,可能,非常可能,这就是他年复一年做的事,不断“改主意”,他自己的主意。继续写作,继续思考(一回事),等于继续转变自己的主张,从一开始他得出第一个念头就这样了,再想推进也没有其他办法,因为主题总是同一个:以奇迹治病。无所谓教义,加上绝对的信念,给这个主题的心理呈现施加了一种可塑性,使其保持永恒的流动,这给他带来与其他神奇疗法的医生相比的巨大优势,然而也阻止了他把任何东西具体化。

一个他花费很大心血的相关问题:坚持不使用例子。这种文体既往的修辞建立在陈述病例上,临床病例、意外病例、罕见病例……当然,所有病例都是特殊的,哪怕最典型的,这一体系中任何文字表述都在跑题。人总以为可以通过例子对观点进行充分的解释,但是要让观点有价值,应该继续用其他例子解释,怎么穷尽呢?更麻烦的是,举例的方式在“特殊”和“一般”之间强加了等级秩序,跟他的疗法的本质完全背道而驰。

此外,还需要考虑一种更有意思,也更面向大众的展示方法,而举例法对这种方法是完全回避的。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后者发现一种让读者“您自己试试”的机制,让读者投身进来。他只要一个例子,一个病例,作为第一页的开始(更确切地说是第零页),之后所有的论证都回到这儿,以此颠覆一般和特殊之间的不良秩序。

这样的万能例子很让他头痛。想一个例子本身并不难,简直太简单了,困难在于完全说服自己可以驾驭这个例子。为了避免这种过分的轻易,他保留下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点子,从长远来看,他认为自己还是做对了的。说起来,启发他的不是标准意义上的案例,而是一个小寓言,一副以“神奇手套”为噱头的弹力羊毛小手套。他有过这么一双手套,冬天散步的时候用,神奇之处在于两只一模一样,可以随便戴在左手或者右手,而且是均码,适合所有的手,无论小女孩还是大卡车司机。像是对生物对称性的嘲讽,这种适应来源于织物的弹性,这就是神奇的奥妙。他进而设想的是一双独一无二的、真正意义上的“神奇手套”,红色厚皮,衬安哥拉兔皮,宽宽大大,可以赋予钻在里边的手(只有戴着手套的时候)阿劳或者阿赫里奇般的高超琴技……但是这手套又派不上用场,肯定的,弹琴不能戴着手套,特别是这种极地探险似的笨重手套,所以神奇有多奇,这点从来没被证实过,相应的理论也没受到影响。只有借助这样无用的魔幻,才能避免理论退化为教条。

选择活页形式出于同样的理由。他舍弃了更激进的方案,最终回归这种方式。之前好几个月,他一直热衷于画片收集成册的创意——“艾拉医生的神奇疗法画片”,装在封好的信封里,然后放在报亭里卖……但是这个方案操作起来太复杂,概念上也有些不妥。最后他放弃了画册,就像放弃了其他类似或者更有风险的设想。从那些异想天开中,他又回到了“零度”:书,重新开始纠结,因为书的形式(经典的简单,没有人比他更会欣赏)会相当受限制。所有这些零零散散的想法最后在中点汇合,那就是可收集成套的活页图版,每周发行。周期会为他限定一种工作节奏,而且相比于书,还有个好处是无须在出版之前完成整部作品,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他还没有给这项工作考虑一个明确的结尾,更像是一部开放式的作品,在固定的框架里融入他思想、视角甚至情绪的变化。

这种先锋派编辑的幻想并非毫无用处,其间产生的很多念头最终都被收入选定的形式,而且活页显得非常有意思,这让决策又多了一个好理由。

要恢复插画传统,这源于被放弃的画片计划,同时对于活页又是理所应当的,哪有不带插画的活页?他听说过活页出词典,虽然好像有点乱来、不像真的,不过词典确实很适合配图,几乎是视觉上自带插图,本身就是一个带示例的系统性目录。

他当然会亲自画插图。他从来不考虑跟插画师合作,非常恐惧把作品任何方面的绝对控制权让渡出去。他每天练习,画得还不错,尽管总显得过于抽象,只有极偶然的时候能像个什么。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画个清晰的图表,不过只有计划制造什么的时候才这么干。最近他已经画了一整本,神奇服装的款式和效果图,有些还上了色。

这些服装(其实跟神奇疗法毫无关系,全是思维奔逸中想到的庞大装置的奇特伪装),是计划的一部分。为了说清楚怎么做的(这也需要事后杜撰一个解释),他需要从文本的价值出发,任何一个文本,包括他能就神奇疗法写的文本。考虑到价值的根源,他得出结论:有必要加入一些自传成分,非常必要,这不是出于自恋,而是因为那是使他写的东西持续存在的唯一载体;他希望(希望个什么劲啊)作品能战胜时间,这也不是出于智识上的自恋,而是因为,如果他的活页超越时间获得古董的价值,这本身就是价值,无关真相或者智慧或者风格这些不确定的价值。

与其他事物不同,写作战胜时间只有靠作者,如果他生前的运作能激起后世的好奇心,作品是唯一可资的证明。身后的兴趣由自传唤起,自传里有奇特、不易解释的小心机,被总在进行中的、永远正发生的即兴演绎粉饰。

好,有一天,漫无目的地看着电视,他突然想到为自己做几件衣服会很有意思。其实就是做一些撑着彩色布片的金属架子,再加头冠、角、光环和铃铛,可以在家穿,为了放松、恢复精力或者随便什么原因。目的不重要,因为这出单人服饰剧的目的是提供一桩逸事……这个目的会自己成形,并且完美适用于他自传性的美学理论体系,有助于创造他的个人神话。不管有多“怕被愣”(即使是私底下、家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为作品而牺牲自己,而且这条路走下去能到一种程度,把“怕被愣”和害怕出丑的心理都中性化,融入奇装异服者被接受、被正常化的形象。

在他看来,这些服饰是一种由金属丝和布料制成、需要钻进去的建筑物,所以得考虑一个弯折系统,容他坐下、移动,甚至盘腿或者跳舞。这下设计图就变得很复杂了。而且,因为体积巨大,他跟家人同住的公寓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间,他还得预先设计第二收折系统,以便收进一个可叠放的整理箱,或者更理想的是一个文件夹里。

已经画好的服装图成为他头几张活页的预制素材,之后的就再说吧。也不用在这方面的这个阶段太担心,首先是文本,有了文本,插图自然就有了。现在只需要确定他会画,预期总会达成,用模糊的形状来满足。

关于文本,很简单,从上千页手稿里选出来做“拼贴”就可以了。可以从随便哪部分开始,不需要任何引入,因为这在集体想象中已经很能被识别了。这种素材的魅力恰恰在于它与某个著名故事的各个版本非常相近。艾拉医生心想,举个《圣经》的例子吧,参孙……一个有趣的故事,以掉头发为核心、变成非利士人的国家大事。有趣的是,在所有人通过各种方式知道了参孙的力量源于头发之后,其他情节都一样:生老病死,没有人不明白,所以发展出一些短小精巧的“变奏”,听起来像新发明,但又不是凭空的(作者因此避免了因编造新故事而导致成本过高的情况)。

写作不是一口气就完成的事情,必须持续地做,尽可能每天写作以建立节奏……至于出版的节奏,它受一些不可控因素的影响,以活页形式加以调节,还能顾及发行量和基调,也就是“传播”。这些象征性的节奏作为事物发展节奏的大框架时,就以某种方式物化了,因为生活,无论个人还是社会的,仍在继续,这个如歌的行板系统不让真实生活作为边缘化的事件展开,它在节奏中不仅复原了整体的流动,也还原每个逸事的细节,包括最不同的细节。由此,他可以相信,没有什么会逃出他的控制,他不会放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次救护车那样让他心烦意乱的经历(这事跟意外之财一起,是他决定开始行动的诱因之一),不再单纯是阿克汀医生施加迫害的“例子”,而是在一个没有等级、不作推演的宇宙变成特殊的点。

鉴于艾拉医生方法上的这些特征,出版物必然有百科全书的性质,即便“百科全书”这个词不出现,整套开放而无穷无尽的活页也会形成一部整体的、全面的百科全书。那就是他疗法的奥秘,一个他坚持的奥秘,他事业的关键,会收获最大程度的关注。

从这个角度看,如同所有时代所有主题的百科全书编撰一样,这份工作像超人们的苦行……有太多需要做的了!人生应有千年长……在他异想天开的规划过程中,有一个被他抛弃的想法,类似虚假宣传册,非注册医师的预付费办法,会员每个月交一点点钱,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享受神奇疗法。像其他项目一样(三分钟热度,之后被理性浇灭),这件事也留下了痕迹。写作收纳一切,或者说写作就是由痕迹构成的,而且不仅仅是人的痕迹。

究其本源,写作的纪律是:控制在写作本身这一件事之上,保持沉稳、周期性和时间份额。这是安抚焦虑的唯一方式,焦虑总会以某种形式突然出现,因为随着每一步而出现、充满全世界的事物有着不可计数、自我生产的特性。在持续写作的周期(总是不完全的),跟现时的整体以及永恒之间,有一种可以称为治愈性的对比。

多年以来,艾拉医生养成了在咖啡馆写作的习惯,好在弗洛雷斯这块儿咖啡馆不少。习惯的力量,加上不同的实际需求,让他到了一种不坐在哪家热情的咖啡馆桌前就写不出一行字的程度。阿克汀医生跟他展开的肉搏战,考验着他继续前往咖啡馆的意志,这是公共场所,对他和他的敌人都一样敞开大门,但如果他想继续写作就没有别的办法。偏执的阴影开始笼罩他的每一次出行。有时候他感觉自己被监视了,事实上也确实是。没有直接的攻击行为,他也不怕这个,但是间接的攻击可以有很多种,比如在皇家大道、米拉弗洛雷斯、圣何塞咖啡馆。写作过程中可以发生很多事,或者有很多发生而没被察觉的事,因为一旦灵感来袭,他就如入无人之境。他确定阿克汀会雇用任何人,任何形态的“人类”,来执行这项监视骚扰行动,所以不太可能通过外表辨别出对手……甚至不能一眼看出谁在盯着他,因为咖啡馆里有一千种伪装方式,很容易找一个战略位置转移视线或者只看倒影。他掌握了至少一种保险的办法来验证,那就是打个哈欠暗中试探他怀疑的对象:如果那人也打就肯定是了,因为哈欠会传染。当然,也可能有人纯属偶然看到他、打了哈欠,其实确认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为了心里有个数,自己高兴。

在迫使他出门写作的“实际需求”中,有他妻子对这些智力活动迷信式的轻蔑,而且自从阿克汀医生借助大众传媒来发起诽谤攻势,轻蔑就转为了恐惧。她冲他发脾气,越来越频繁,抱怨别人认出她、盯着她、对她指指点点,她说自己快不好意思上街了……可别把他弄烦了,他会离家出走的,就像不少被惹毛的丈夫那样。用不着做什么,都不用升级到歇斯底里,只要他遇到一个年轻姑娘,正好看对眼……他渴望恋爱。糟糕的身体状况都不是障碍了,正好想在病中恋爱,他突然觉得,那才是唯一真正的爱情。

想到这一点,他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阿克汀医生动用了那么多资源,就是没想过色诱他?他试过那么复杂的、精心设计的、有时候莫名其妙的陷阱……却从来不用那个最简单经典的。这不可能是出于道德上的考虑,他干过比这更坏的事情。这不是现实中决定性的考验吗?他怎么可能从来没注意过?对他太尊敬了吗?认为他超脱于这些诱惑之上?如果是这样,他可大错特错了!凭着艾拉医生对爱情的饥渴,这是他最有可能屈服的诱惑。他会落入这样的陷阱,相信爱情的力量,虽然明知是陷阱。这不会成就一段完美的罗曼史吗,一场殷勤的冒险,实现他在这方面所有的幻想。真的,他会认为输掉这次战斗等于赢得整场战争。可惜,出于某种难以理解的原因,阿克汀没有从这方面进攻,是害怕爱情的导弹会反射回他身上,还是要等到其他策划都失败以后?

没有爱情,艾拉医生被判终身“活页”……但他应该想点儿积极的,尤其是集中在实际的层面。随着冬至临近,他感到那个时间节点已经一去不返。他该制作活页的小样,装帧设计,挑选字体、纸张……做成活页,这已经定好了……不过得是硬皮的。这可能是合理的,也可能不那么合理;他的某些疯狂应该保留下来。他考虑过用一种厚硬皮当封面,反衬下数量可怜的内页,里头还不确定四张还是八张,不会更多。

他也没有计算成本。当然必须控制在最低,其实可能都不能叫“成本”,因为也没什么收益,怎么算呢。这个计划没有考虑活页的销售,这得成立一个商业性质的公司,注册为出版社,交增值税,处理他做梦也不会做的一千种事。他准备免费送,这总没人管吧。

理想的是两套货币,就像一些东方古国那样,一种官方的,普通市民用,另一种穷人用,他们当然是人口的绝大多数。这两种货币之间的联系(现实中并不存在),是把官方货币的最小单位,比如一个“生太伏”,分成一万份作为穷人货币系统的单位,也就是“萨贝卡”。一把西瓜子值一个萨贝卡。所有小买卖都用这个,穷人、农民、小孩,没人用官币,这点儿微薄的交易已经能够满足生存的基本需求。无所谓按“汇率”兑换,谁会攒一百万个萨贝卡去换官币一比索?那一点点在另外一种生活水平上也没什么价值,都不够买店里最便宜的东西,或者餐馆里最简单的吃食;相反,需要的时候,远远不用那么多,一百个萨贝卡,就够一个月的吃穿用度了,人人有饭吃,大家都高兴。III

哪怕墨守成规绝无意外的人,或者喜欢稳定、有条不紊的人,或者早已规划好未来、拒绝冒险的人,都会面临一个巨大的意外。是的,只要时候一到就会碰上,然后他们会从不同的基础上重新开始生活。这个意外在于,发现他们其实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也就是说,演绎了一种类型,比如贪心的人、天才、信徒,随便什么。某种只在书本里读到,却从未在生活中被严肃对待的类型,或是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会在生活中遇到的类型。在生命中的某个特定时刻,人们不可避免地会得到这一启示。这启示带来的震撼(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像盘子、惊讶得发抖),自己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正与从前的轻浮程度成正比。

这个时刻的到来没有特定的年龄(当然,一切都取决于每个人的变量,一切都是变量,生命的过程不外乎积累这些数据),但是通常在五十岁上下,也就是今天的人们认为人生已成定局的时候。在随后的心理适应上,想到这一发现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只是一种无用的残忍,惊恐的受害者便有额外感到忧伤的理由:假如他三四十年前经历这个,将会在更清醒的认识中生活,也许能登上现实的列车。

这样的事情依然发生,特别是当我们所说的主体终其一生认同于那时发现自己属于的类型。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意外才会显得更具有爆炸性,激起更深刻的印象。

这便是那个时候发生在艾拉医生身上的事,应该无论如何都会发生,因为时候已经到了。但是各个因素当中,引发启示的是一件小事,在他开始编辑工作之前打乱了进程。

他接到一个电话,随后出席了一个相当机密的会议,就在马德罗港那片高级办公区……而且毫不情愿地加入到一次神奇疗法的治疗中。几天之前他还可以打赌说绝不会这么做,他已经远远超脱、战胜了诱惑;制作出版画册的决定,恰恰出于已经把实用抛在身后的信心。但是看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跟他联系的是一位大企业家的兄弟们,某石油集团的董事长,在开采加工和金融领域拥有众多公司,突然绝症缠身。他还不到六十,当然还不想死。没有人想死。人总是执着于生命,无论生活条件如何、是不是值得,对于一个如此富有的人来说,每一天的生活都有众多享受的可能,延续生命的愿望就更强烈了。兄弟们尽量用他们的方式让艾拉医生明白这一点,好像急于维护这种想法的正当性。限于职业和教养,他们用自己的话来表述:集团成功地参与了私有化进程,是当地得以扩大业务范围的杰出企业之一,在先前财富积累的基础上,公司在多元化发展中巩固了力量,预期从集约化、南共市一体化、鼓励出口中进一步获利;公司的厂房设备已经采用尖端科技进行了改造……他们热切地描述着,尽管显然是背熟了的套话,同样明显的是,他们在对牛弹琴。有点尴尬,他们回到谈话的主题上,暗示说不是在自夸,这都归功于他们生病的兄弟,他才是行动的首脑,前进的引擎,家族天然的领袖。他们想强调的是,如果他们的兄弟离开世界,来不及看到他充沛的才华、商业创造力和无限精力开花结果,那不公平,很难让人接受。

艾拉医生脑子里哧哧的,好像灌满了苏打水。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居然这么认真地听完了介绍,还是回到他来这里的动机上吧。到底什么病?他想。癌症,很可惜,各种癌。大范围肿瘤入侵,肿瘤细胞的极性及迁移,增生太快。他们指了指水晶写字台上的文件夹。“到今天为止,所有的文件和诊疗记录都在这儿了,尽管我们猜您不用这些。这里记录了国内外最出色的肿瘤医生的失败,他们甚至已经懒得装出还有一丝希望了。”“他们说他还有多久?”“几个星期。按天算吧。”

他们等了很久才来找他,再晚点就真没办法了。他们在大概几个月前开始尝试非常规疗法,但所有能找到的庸医或神医都接踵离去。他莫名地对自己是最后一个感到得意。他们没有察觉,还在支支吾吾地找话开脱:他们的兄弟还没试过传统疗法,他是个非常克制的人,斯多葛派,在最坏的结果面前也没有放弃……最后他同意尝试神奇疗法,并且跟从前一样,用人不疑,艾拉医生可以完全放心。

话都说清楚了。他边看文件夹边摇头,好像在说:我不需要这个,我知道该干什么。其实他还是愿意看上一眼的,纯属好奇,哪怕什么都看不懂,因为肯定每句描述都是他无法理解的医生行话。当然,他确实不需要那个文件夹,他的干预完全是另一个层面的。这个案子应该结了,病历存档,让他出场。很明显,这是病人经历的一切。

他立刻接受了这个任务。为什么?那么多的警惕、承诺,这就答应了。这再一次应了那句俗语:绝不说绝不。他发过誓绝不这么做(也许他的说话对象并不知道这是发誓,就当随便一说了),现在又急着应承,甚至人家邀请还没发完。这一切都出于他性格中的一个缺陷,这辈子已经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不懂得拒绝。强烈的不安全感、对自身价值缺乏信任,使他很难开口说不。尤其如果请他发挥本领、施展天赋的人不在他的生活范围,对他的能力与过去所知甚少,这一点就更强化、更真实,断然拒绝会让他们完全蒙掉,想:“这人以为自己是谁,这么难伺候?为什么要费劲找他?”他好像只能拒绝那些完全熟悉他的体系,并且已经进入体系的人,这些人又肯定不会求他治疗,或者不会真求。

还有一个相关的原因,源于虽普遍但却在艾拉医生身上特别突出的缺陷:虚荣。这个办公室,又是毕加索,又是中国地毯的陈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跟名人结交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的确,直到这天他才认识这个人,之前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但这只会让效果更显著。他知道有些人物喜欢保持低调,但像他这个级别的,真的特别低才能不被人注意。一个无名的名人似乎处于另一个层次,更高的层次。

但首先,扫开各种遮蔽性的环境和心理因素的枝叶,他接受这个任务还有一个更具体的原因:这是他们第一次求他。在这个被媒体虚构支配的时代,像很多其他情况一样,他早已经名声在外。关于他的神话把他包裹起来,而神化的机制一直在推迟他施展,直到现身变得不可想象似的。得是这些土豪,正好对禁欲主义的微妙之处一无所知,才能让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当然,艾拉医生可以站出来说弄错了,是大家的误会,他只是个理论家,甚至可以说“述而不作”,所有跟神奇疗法相关的不过是一种比喻……但同时并不是一个比喻,是真的,真实存在于它为真的特性中。尝试的机会,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们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事关紧要: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在问题中,他们设法插入了一个疑团:到底会用什么办法,他们显然一点概念都没有,谁都没有。

出于盲目接受这份委托的惯性,艾拉医生说他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嗯……今天是……我连今天周几都不知道。”“周五。”“好,那就周日晚上,也就是后天,方便吗?”“当然,随时。”停顿了一下,他们看起来有点不安,“接下来呢?”“没有接下来了,就一次,大概一个小时吧。”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一致决定不再问其他问题。问什么呢?他们中的一个在纸上写下地址,大家起身,表情严肃客气。“那就劳驾了。”“我十点到。”“没问题。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了。周日见。”

他们握手告别。跟预料的一样,报酬问题在最后的垃圾时间给提了出来:“不用说……您的酬劳……”

艾拉医生断然回答:“不收钱,一分不要。”

他这么不擅长运用手势、表情、声调的一个人,这次,只有这一次,他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然不是钱的问题,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不是!但也不是别的问题。报酬被放到最后只是因为不差钱。尽管第一次和这么有钱的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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