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独白(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1 01:35:12

点击下载

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亲情独白

亲情独白试读:

谁偷了你的心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床缘,双膝跪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母亲

——石评梅

母亲!这是我离开你,第五次度中秋,在这异乡在这愁人的异乡。

我不忍告诉你,我凄酸独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问你团圆宴上偷咽清泪的情况。

我深深地知道:系念着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亲;然而同时感到凄楚黯然,对月挥泪,梦魂犹唤母亲的,也只有你的女儿!

节前许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并未忘记中秋;你不写的缘故,我知道了,只为规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儿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们枕上的泪痕;她不能揭露的,确是我们一丝一缕的离恨!

我本不应将这凄楚的秋心寄给母亲,重伤母亲的心;但是与其这颗心,悬在秋风吹黄的柳梢,沉在败荷残茎的湖心,最好还是寄给母亲。假使我不愿留这墨痕,在归梦的枕上,我将轻轻地读给母亲。假使我怕别人听到,我将折柳枝,蘸湖水,写给月儿;请月儿在母亲的眼里映出这一片秋心。

挹情嫂很早告诉我,她说:“妈妈这些时为了你不在家怕谈中秋,然而你的顽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牵着妈妈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着,当家宴团圆时,我如何安慰妈妈?更怎能安慰千里外凝眸故乡的妹妹?我望着月儿一度一度圆,然而我们的家宴从未曾一次团圆。”

自从读了这封信,我心里就隐隐地种下恐怖,我怕到月圆,和母亲一样了。但是她已慢慢地来临,纵然我不愿撕月份牌,然而月儿已一天一天圆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着一个月的薪水,由会计室出来,走到我办公处时,我的泪已滴在那一卷钞票上。母亲!不是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资微少,不是为了债主多,我的钱对付不了,不是为了发的迟,不能买点异乡月饼,献给母亲尝尝,博你一声微笑。只因:为了这一卷钞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乡,在母亲的膝下,大嚼母亲赐给的果品。然而,我不是为了钱离开母亲,我更不是为了钱弃故乡。

你不是曾这样说吗,母亲:“你是我的女儿,同时你也是上帝的女儿,为了上帝你应该去爱别人,去帮助别人。去吧!潜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恳工作你所能尽力的。去吧!离开我,然而你却在上帝的怀里。”

因之,我离开你漂泊到这里。我整天的工作,当夜晚休息时,揭开帐门,看见你慈爱的像片时,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诉你:“妈妈!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只有忏悔和惭愧!我莫有检得什么,同时我也未曾给人什么!”

有时我胜利的微笑,有时我痛恨的大哭,但是我仍这样工作,这样每天告诉你。

这卷钞票我如今非常爱惜,她曾滴满了我的思亲泪!但是我想到母亲的叮咛时,我很不安,我无颜望着这重大的报酬。

因此,我更想着母亲——我更对不起遥远的山城里,常默祝我尽职的母亲!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总不愿起来;母亲,你能猜到我为了什么吗?

林家弟妹,都在院里唱月儿圆,在他们欢呼高吭的歌声里,激荡起我潜伏已久的心波,揭现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着泪,揭开帐门走下床来;打开我的头发,我一丝一丝理着,像整理烦乱一团的心丝。母亲!我故意慢慢地迟延,两点钟过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松乱的髻。

小弟弟走进来,给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进来望着我拜节,我都付之一笑。这笑里映出我小时候的情形,映出我们家里今天的情形;母亲!你们春风沉醉的团圆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篱下的游子!

我想写信,不能执笔;我想看书,不辨字迹;我想织手工,我想抄心经;但是都不能。我后来想拿下墙上的洞萧,把我这不宁的心绪吹出;不过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萧的时节!后来我想最好是翻书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这样挨过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时候。

不晓的怎样,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别局促起来,举著时,我的心颤跳得更厉害;不知是否,母亲你正在念着我?一杯红滟滟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不能饮下去,我想象里的团圆宴上少了我,这里的团圆宴上却多了我。虽然人生旅途,到处是家,不过为了你,我才绻恋着故乡;母怀是我永久倚凭的柱梁,也是我破碎灵魂,最终归宿的坟墓。

母亲!你原谅我吧!当我情感流露时,允许我说几句我心里要说的话,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责怪我。

我吃饭时候,眼角边看见炉香绕成个卐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观音面前烧香的样子,你推一祷告的一定是我在身边“身体康健,一切平安”!母亲,我已看见你龙钟的身体、慈笑的面孔;这时候我连饭带泪一块儿咽下去。干咳了一声,他们都用怜悯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头,觉着脸有点烧了。母亲!这是我很少见的羞涩。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样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饭时,我屡次偷看她,不晓得为什么因为她,我又想起围绕你膝下,安慰欢愉你的侄女,惭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儿;母亲!你枉有偌大的女儿!

吃完饭,晶清打电话约我去万牡园。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们创造成功的学校:地址虽不大,然而结构确很别致,虽不能及石驸马大街富丽的红楼,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处。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们缔造艰难的苦衷了!

清很凄清,因她本有几分愁,如今又带了几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转出来低低唤了一声“波微”时,我不禁笑了,笑她是这般娇小!

我们聚集了八个人,八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离开了母亲,和我一样在万里外漂泊,和我一样压着凄哀,强作欢笑地度这中秋节。

母亲!她们家里的母亲,也和你想我一样想着她们;她们也正如我般绻怀着母亲。

我们漂零的游子能凑合着在天涯一角底勉为欢笑,然而你们做母亲的,连凑合团聚,互谈谈你们心思的机会都莫有。因之,我想着母亲们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儿们的深沉!

我们缘着倾斜乱石,摇摇欲坠的城墙走,枯干一片,不见一株垂柳绿萌。砖缝里偶而有几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样令人注目;我想着这世界已是被人摒弃了的。

一路走着,她们在前边,我和清留在后边。我们谈了许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时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样悲悼,我只低低念着:惊节序,叹沉浮,秾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何事堪惆帐,莫向横塘问旧游。

走到西直门,我们才雇好车。这条路前几月我曾走过,如今令我最惆怅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绿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风;只感到一阵阵冷清。

进了门,清低低叹了口气,我问她“为什么事你叹息?”她莫有答应我。多少不相识的游人从我身旁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桥头。这时,清握着我手说:“想什么?我已由万里外归来。”

母亲!你当为了她伤心,可怜她无父无母的孤儿,单身独影漂泊在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应该向那处去呢?纵然她已从万里外归来,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只有对着黄昏晚霞,低低唤她死了的母亲;只有望着皎月繁星洒几点悲悼父亲的酸泪!

猴子为了食欲,做出种种媚人的把戏,栏外的人也用了极少的诱惑,逗着她的动作;而且在每人的脸上,都轻泛着一层胜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们是聪明的人类。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样是生存竞争的工具呢?当我们笑着小猴子的时候,我觉着似乎猴子也正在窃笑着我们。

她们许多人都回头望着我们微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琼妹忍不住了。她说:“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们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着栏里。琼妹过去推她说:“最好你进去陪着她,直到月圆时候。”。

母亲!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诉过你的;当你想到时,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只泥做的梅花小鹿,看着她是否依然无恙;母亲!这是我永远留着它伴着你的。

经过了眠鸥桥,一池清水里,漂浮着几个白鹅;我望着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围的寂静,我的心轻轻地跳了,在这样死静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这样激荡着?我寻着人们遗失了的,在我偶然来临的路上;然而却失丢了我自己竞守着的,在这偶然走过的道上。

在这小桥上,我凝望着两岸无穷的垂柳。垂柳!你应该认识我,在万千来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绿荫深处停留过。

天气渐渐黯淡了,阳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们踏着落叶,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过了福香桥,我们在一个小湖边的山石上坐着,清告诉我她在这里的一段故事。

四个月前,清、琼、逸来到这里。过了福香桥,有一个小亭,似乎是从未叫人发现过的桃源。那时正是花开得十分鲜艳的时候,逸和琼折下柳条和鲜花,给她编了一顶花冠,逸轻轻地加在她的头上。晚霞笑了,这消息已由风儿送遍园林,许多花草树林都垂头朝贺她!

她们恋恋着不肯走,然而这顶花冠又不能带出园去,只好仍请逸把它悬在柳丝上。

归来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个礼拜,琼和逸又来到这里,那顶花冠依然悬在柳丝上,不过残花败柳,已惟悴得不忍再睹。这时她们猛觉得一种凄凉紧压着,不禁对着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风雨的摧残,拿下来把她埋在那个小亭畔;虽然这样,但是她却造成一段绮艳的故事。

我要虔诚地谢谢上帝,清能由万里外载着那深重的愁苦归来,更能来到这里重凭吊四月前的遗迹。在这中秋,我们能团集着;此时此景,纵然凄惨也可自豪自慰!

母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兴尽情地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笑容上消灭。

母亲!我不敢欺骗你,如今我的生活确乎大大改变了,我不诅咒人生,我不悲欢人生,我只让属于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闪电,都像流星。我时时刻刻这样盼着!当箭放在弦上时,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们由动物园走到植物园,经过许多残茎枯荷的池塘,荒芜落叶的小径;这似我心湖一样的澄静死寂,这似我心湖边岸一样的枯樵荒凉。我在豳风堂前望着那一池枯塘,向韵姊说:“你看那是我的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却说:“我应该向你说什么?”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这般凄冷。不过在这样旧境重逢时,她能不为了过去的春光惆怅吗?母亲!她是那年你曾鉴赏过她的大笔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笔,未必能写尽她心中的惆怅,因为她的愁恨是那样深沉难测呵!

天气阴沉地令人感着不快,每个人都低了头幻想着自己心境中的梦乡;偶然有几句极勉强的应酬话,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气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来领着我就走,她说:“我领你到个地方去看看。”

这条道上,莫有逢到一个人。缘道的铁线上都晒着些枯干的荷叶,我低着头走了几十步,猛抬头看见巍峨高耸的四座塔形的墓。荒丛中走不过去,未能进去细看;我回头望望四周的环境,我觉着不如陶然亭的寥阔而且凄静,萧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芦花,都是特别为坟墓布置的美景,在这个地方埋葬几个烈士或英雄,确是很适宜的地方。

母亲!在陶然亭芦苇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张独立苍茫的小像;当你看见它时。或许因为我爱的地方,你也爱它;我常常这样希望着。

我们见了颓废倾址,荒榛没胫的四烈士墓,真觉为了我们的先烈难过。万牲国并不是荒野废墟,实不当忍使我们的英雄遗骨,受这般冷森和凄凉!就是不为了纪念先贤,也应该注意怎样点缀风景!我知道了,这或许便是中国内政的缩影吧!

隔岸有鲜红的山楂果,夹着鲜红的枫树,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着柳丝慢慢走到印月桥畔;这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这块石头上,还刊着几行小诗,是清四月间来此假寐过的。她是这样处处留痕迹,我呢,我愿我的痕迹,永远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枫树面前,树上树下,红叶铺集着。远望去像一条红毡。我想拣一片留个纪念,但是我莫有那样勇气,未曾接触它前,我已感到凄楚了。母亲!我想到西湖紫云洞口的枫叶,我想到西山碧云寺里的枫叶;我伤心,那一片片鲜红的叶子,都给我一样的悲哀。

月儿今夜被厚云遮着,出来时或许要到夜半,冷森凄寒;这里不能久留了;园内的游人都已归去,徘徊在暮云暗淡的道上的只有我们。

远远望见西直门的城楼时,我想当城圈里明灯辉煌,欢笑歌唱的时候,城外荒野尚有我们无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飞去飞来。母亲!你听到时,也为我们漂泊的游儿伤心吗?不过,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怜穷苦的同胞,除了悬梁投河,用死去办理解决一切生活逼迫的问题外,他们求如我们这般小姐们的呻吟而不可得。

这样佳节,给富贵人作了点缀消遣时,贫寒人确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点钟回到学校,琼和清去买红玫瑰,芝和韵在那里料理果饼;我和侠坐在床沿上谈话。她是我们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游遍江南山水,她曾经过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娇嫩的玉腕,能飞剑取马上的头颅!我望着她那英姿潇洒的丰神,听她由上古谈到现今,由欧洲谈到亚洲。

八时半,我们已团团坐在这天涯地角,东西南北凑合成的盛宴上。月儿被云遮着,一层一层刚褪去,又飞来一块一块的絮云遮上;我想执杯对月儿痛饮,但不能践愿,我只陪她们浅浅地饮了个酒底。

我只愿今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窥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这模糊阴暗的夜里,凄凉肃静的夜里,我已看见了此后的影事。母亲!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只好静待来临。我想到这里,我忽然兴奋起来,我要快乐,我要及时行乐;就是这几个人的团宴,明年此夜知道还有谁在?是否烟消灰熄?是否风流云散?

母亲!这并不是不祥的谶语,我觉着过去的凄楚,早已这样告诉我。

虽然陈列满了珍撰,然而都是含着眼泪吃饭;在轻笼虹彩的两腮上,隐隐现出两道泪痕。月儿朦胧着,在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儿愁,还是我们愁?

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琼妹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亲!这般小女孩,除了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琼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两行清泪,已悄悄地滴满襟头!她怕我难过,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忽然想到亡友,他在凄凉的坟墓里,可知道人间今宵是月圆。

夜阑人静时,一轮皎月珊珊地出来;我想着应该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门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轮明月照着我归来。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床缘,双膝跪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向船外一望,我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反射日光。更抬头起来,望到了对岸,我看见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

还乡后记

——郁达夫

啊啊,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我走上了驳船,在船篷下坐定之后,就把三个月前,在上海北站,送我女人回家的事情想了出来。忘记了我的周围坐着的同行者,忘记了在那里摇动的驳船,并且忘记了我自家的失意的情怀,我只见清瘦的我的女人抱了我们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在火车窗里,在对我流泪。火车随着蒸汽机关在那里里前进,她的眼泪洒满苍白的脸儿,也和车轮合着了拍子,一隐一现的在那里窥探我。我对她点一点头,她也对我点一点头。我对她手招一招,教她等我一忽,她也对我手招一招。我想使尽我的死力,跳上火车去和她坐一块儿,但是心里又怕跳不上去,要跌下来。我迟疑了许久,看她在窗里的愁容,渐渐的远下去,淡下去了,才抱定了决心,站起来向前面伸出了一只手。我攀着了一根铁干,听见了一声隆隆的冲击的声音,纵身向上一跳,觉得双腿踏在木板上了。忽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逼上我的耳膜来,并且有几只强有力的手,突突的向我背后推打了几下。我回转头来一看,方知是驳船到了轮船身边,大家在争先的跳上轮船来,我刚才所攀着的铁干,并不是火车的回栏,我的两脚也并不是在火车中间,却踏在小轮船的舷上了。

我随了众人挤到后面的烟篷角上去占了一个位置,静坐了几分钟,把头脑休息了一下,方才从刚才的幻梦状态里醒了转来。

向船外一望,我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反射日光。更抬头起来,望到了对岸,我看见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

我弯了腰背孤伶仃的坐了一忽,轮船开了。在闸口停了一停,这一只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小轮船方仆独仆独的奔向西去。两岸的树林沙渚,旋转了好几次,江岸的草舍,农夫,和偶然出现的鸡犬小孩,都好象是和平的神话里的材料,在那里等赫西奥特(Hesiod)的吟咏似的。

经过了闻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东江嘴。上临浦义桥的船客,是从此地换入更小的轮船,溯支江而去的。买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两个农民,被茶房拉来拉去的拉到了船边,将换入那只等在那里的小轮船去的时候,一个和我讲话过的人,忽而回转头来对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觉的回了他一个目礼。啊啊!我真想跟了他们跳上那只小轮船去,因为一个钟头之后,我的轮船就要到富阳了,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个码头,就是富阳了,我有什么面目回家去见我的衰亲,见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运命注定的最坏的事情,终究还是避不掉的。轮船将近我故里的县城的时候,我的心脏的鼓动也和轮船的机器一样,仆独仆独的响了起来。等船一靠岸,我就杂在众人堆里,披了一身使人眩晕的斜阳,俯着首走上岸来。上岸之后,我却走向和回家的路径方向相反的一个冷街上的土地庙去坐了二点多钟。等太阳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方才乘了夜阴,走上我们家里的后门边去。我侧耳一听,听见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饭,偶尔传过来的一声我女人和母亲的说话的声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和她们去说一句话,但我终究忍住了。乘后门边没有一个人在,我就放大了胆,轻轻推开了门,不声不响的摸上楼上我的女人的房里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里来睡的时候,如何的惊怕,我和她如何的对泣,我们如何的又想了许多谋自尽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记下来了,因为怕人家说我是为欲引起人家的同情的缘故,故意的在夸我自家的苦处。短短几秒、匆匆一瞥,却让我心潮澎湃,鲜明的回忆犹如疾行的列车在脑海中奔驰。

一百七十二公里处的围篱

——天堂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调整好座椅的椅背,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坐姿,开始闭目养神,萤光幕上正放映着大家熟悉的《泰坦尼克号》,熟悉的剧情和配乐一点也吸引不了我,却也一样无法让我安睡。时而睁开双眼欣赏窗外景色,翠绿的山景、路旁护坡上摇曳的小黄花,多少能让人暂时忘记了旅途的劳累。

杨梅、造桥、后里……随着一站站收费站的过去,平静的心湖开始轻泛波澜,过了丰原,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路旁里程标示,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四、一百七十三……有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幢颓败生锈的铁皮屋、两幢二层楼房,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目标,我集中精力搜寻记忆中用篱笆围起来的一片空地,几株椰树优雅的矗立着,香蕉树硕大的蕉叶随风摇摆。眼光快速地搜寻着,因为只有那珍贵的几秒,啊!那魂牵梦萦的荔枝树竟然一片枯焦。

我瘫坐在座椅上,思绪在时光隧道里奔驰着,荔枝园里有我珍贵的回忆、快乐的童年。原本古色古香的三合院里,慈祥的父母在这儿养育着他们的子女,谁知灾难却接二连三的发生了。

先是就读于山东师范的大哥,得了急性肠炎,在抗生素不是很普遍的年代及乡间,父亲用了几担米,才换回了药品,在客运公司上班的他,请假亲自照顾。终于有了起色,放心的由母亲接着照顾,谁知慈母的一念之差却夺去了大哥的生命。那时正是割稻季节,厨房里准备着工人们的茶饭,加了碱的糕,黄澄澄、软绵绵,本已令人垂涎,看在已饿了几餐的大哥眼里,更是难忍饥肠辘辘,央求着母亲给他几块尝尝,慈母的心哪禁得起他的请求,那断魂糕就此夺去了爱子的生命。

此后,愧疚、自责腐蚀着母亲的健康,思念爱子,夜夜难眠,很快地瘦得皮包骨。而可怜的父亲压抑着对母亲的责怪,日日在下班之后到火车站痴痴地等着爱子放学回家,精神几乎濒临崩溃。家中没有了欢笑,只因为大哥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失去他,也失去了一家人的希望。

日子在忧郁、沉闷中悄悄过去,终于露出一片曙光,母亲怀孕了。小弟就在大家的期盼下诞生了,父亲嘴角有了笑意,眼神柔和了,母亲仿佛赎罪一般,对自己无意的过失稍有些补偿,心灵的苦涩得到些许释放。我现在身为人母,更能体会到母亲的痛,那是多么无法承担的自责啊!可怜的她坚强的一路走来,却也掏尽了她的生命力,她的健康有如风中之烛,终日与药罐相伴。

小弟就在大家小心翼翼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了,父亲每日下班之后,只要脚踏车铃声一响,迎上前的就是汤姆的狂吠和小弟的欢笑,那幅温馨画面仍时刻浮现在眼前。姊妹们也分享着父亲的慈爱。假日,时常带着姊弟们到妈祖庙吃肉丸、去公园泛舟,姊妹们各自珍藏的一幅公园合照,就是此时的作品。在六十年代那可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照片中父亲英挺的身姿,却有一头不相称的白发,三姊、我和小弟分立于父亲两旁,迎着夕阳,流露着满足、快乐。照片中缺席的大姊已嫁为人妇,二姊随侍着瘦弱的母亲,年幼的我们则享受着一家人的关爱与照顾。

父亲的职位与薪水在农村已是人人称羡,别人赤着脚上学,我们却穿着美美的红绒布鞋,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常让我不自觉地充满了幸福感。厢房后面一大片果园,让我的童年更加多姿多采。秋冬满园的橘子树开着小白花,成群的蝴蝶、蜜蜂飞舞着。结果了,果实由绿变为橙黄,累累的果实压得树枝低垂,我们一株株的巡视着,只为了挑选出一颗饱满多汁又甜美的橘子来品尝。春夏之际,荔枝登场,红艳的荔枝高挂树梢,得动用竹梯攀爬才能摘取。五人才能合抱的龙眼树,左右分属不同品种,粗大的树干可是我午睡、看书的好去处。莲雾树上红色可爱的小铃铛,点缀在绿叶间,煞是可爱。我们在围子里捉迷藏、循着母鸡的咯咯声找鸡蛋,微笑声荡漾在花香鸟语中。

厨房后面有清澈见底的小池塘,它就在浓密的荔枝、龙眼树下,因此,清凉的池水,通常是我们消暑的好去处。三合院中间的广场是我们玩跳格子、跳绳的所在。夏天的夜晚,搬出板凳,拿着扇子,坐在父亲大腿上看星星,享受着徐徐的晚风,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了。

好景不长,父亲的腹部、手部皮肤,忽然出现粉红色斑块,略通医术的父亲有了警觉,先在镇上看了医生,服了一、两个月的药,不但不见效果,身体还日渐衰弱,甚至无法上班。父亲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眉头深锁,躺在病床上。嫁到海口的大姊赶紧安排父亲到海口的大医院治疗,还记得出发的前一天,不知愁滋味的我,依然提着钓竿,经过父亲床前,父亲虚弱地叫着,我看着父亲枯槁的面容,有些畏惧,迟迟不敢上前,姊姊们推了我一把,父亲抓着我的手,虚弱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钓鱼?”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四十年来我在内心深处不断自责,只因年幼无知,不曾对病中的父亲付出更多关怀,更不懂他内心的悲痛与牵挂。

家中的支柱倒塌了,留下四个孩子和病弱的母亲。叔叔不忍,把我们接去与他们同住,收拾家中东西,把重要家具集中在一间,大门上了锁,也锁住了我的快乐童年。隔年,母亲过世,姊弟们就被分送到亲戚家,开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我成人之后,曾几次私下悄悄回来寻觅甜蜜的回忆,只见大门斑驳,屋顶、墙角坍塌,园中已是荒芜的蔓草,虽是如此,依然恍惚听到欢笑嬉戏声。后来,卖了一部分地,给人兴建了公寓,弟弟坚持保留了一部分,围起了围篱,仿佛护住姊弟们的一块心田。

从此以后,只要一有机会南下,心中牵挂的并不是何时到达目的地,而是悄悄告诉自己,可别错过了一百七十二公里处的围篱。短短几秒、匆匆一瞥,却让我心潮澎湃,鲜明的回忆犹如疾行的列车在脑海中奔驰。我们偷的何止是食物!还有那一颗颗珍贵的父母心呢!

谁偷了你的心

——任有心

我的家乡在四面环山的小城镇里,这里居民世代多半以种植果树为生。爷爷也有一片山坡地,坡上种满了柑橘。

橘子园傍着一弯溪水蜿蜓而下,山坡上每间隔十公尺便种植一棵橘子树。树的年龄平均都有三十几岁,比起孙儿辈的我们来年长得多,那是爷爷那个年代植下的树种。这一片紧紧扎根泥土的生命,让肖家的血脉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印证着爸妈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们是橘子树给养大的。”

山坡底下的溪水冷冽清凉,靠近溪边矗立着两棵高大的山樱花。每年樱花盛开时节,整树绽放的粉嫩花朵,就像两把粉彩花伞在山谷间飞舞。这时,爷爷总会在腰间绑支剪刀,小心地攀上树干,剪下几株枝芽,然后拿回家用瓶子插养起来,满屋清香,就像迎回了春天。

十年前,爷爷得了肝癌,虽然靠着强韧的求生意志让爷爷挨过三年,但在这期间,由于病魔与药物副作用的摧残,爷爷的身体一直处于虚弱无力的状态。因此,美丽的山樱花便不再绽放家中。

爷爷奶奶生了六个女儿,假日姑姑们总会轮流带外孙女们回来看他们,当姑姑们即将踏上归途之际,就会见到爷爷奶奶把一袋一袋的蔬菜、水果往姑姑的车上搬。这是家里长久以来的习惯,每当女儿们回来,做父母的总会到菜园或山上,摘回自己种的蔬菜和水果,一条丝瓜、一把空心菜、几颗番茄等等,或许对拙于言辞的老一辈人来说,食物是他们对子女表露情感的另一种方式吧。

爷爷过世的前一年,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举家从荷兰搬回云南。春节,小姑姑带着家人回娘家过年。期间,爷爷并未与她有太多的交谈,爷爷受的是日本教育,外冷内热的个性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

过完年,小姑姑一家准备回昆明。那天一大早,奶奶就忙着张罗东西,要姑夫搬到车子里去。车子即将发动的时候,小姑姑突然从行李中拿出一束粉红的樱花,“东西太多,放不下了,花就别拿了。”小姑姑说道。原来,一早不见身影的爷爷,是到山上摘花去了。爷爷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把花接了过来。那一年,我才升上初中,对于成人世界的情感并未有太深的体悟,只是觉得,这束被弃置在墙角的山樱花被包扎得很周到,连根部也绑着湿棉团,想是有延长花朵寿命的功用吧。这樱花,成了爷爷生命中最后的春天。

长大后,自己也开始扮演姑姑们的角色,回娘家,也是从爸妈手上接收大包小包的食物。哥哥笑我是个女儿贼,回家来大吃大喝一顿还不够,末了又要拿东西走。同外子调职到北部之后,这情形更是变本加厉,水果、蔬菜常是一箱箱地被扛上车。

犹记得年初刚怀孕的时候,有天,适逢寒流侵袭,傍晚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是随公司出来旅行,晚上在昆明落脚,要外子下班后载我到饭店去找他。当时,身体不方便常常是半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想到食物就吐。因此,下班时要开车上拥挤的昆明街头,心里不禁有股不情愿的感觉。

和爸爸约好晚上八点在饭店大厅见面,一路塞车加上寒流带来细雨,街道显得又湿又冷。等停好车,早已过了和爸爸约定的时间,快走到饭店,远远地就看见爸爸站在走廊,手上提着一个袋子。“爸,等很久了吧?怎么不在大厅里等,站在外头吹冷风?”我的语气带着一点埋怨。“饭店人太多,怕你们找不到我。哝,这个给你的,车子经过水里的时候买的。”“家里还好吗?”外子问道,一面接过爸爸手中的袋子。“大家都好,倒是你们两个住在昆明,凡事要自己小心。好啦!天气这么冷,你们快点回去吧。”爸说着,一边催促我们回到车上。

摇下车窗,“爸再见!”“再见!再见!”车子发动后,爸爸才转身走回饭店,望着他身上单薄的衬衫,心头一股热气窜了上来。

摊开放在膝上的塑胶袋,里头用报纸密密实实地分成了几个小包。撕开,原来是梅子,拿起一颗放入口中,酸意漾了开来,这是专程为我送来的,给怀孕的自己止吐的食物。泪水渐渐地模糊了眼睛,记忆中的那束山樱花和这梅子重叠交错在一起,这一刻我才猛然明白,七年前的那束花朵里头蕴藏的深厚情感,就如同父亲对我的关爱,爷爷也是借着那粉红的花朵,来诉说他内心深沉的情感,只是那情感,竟被我们粗心地忽略了。

爷爷早已过世,再多的泪水也填补不了他内心曾有过的遗憾。庆幸的是,上天让我及时体会到这深挚内敛的情感,让我仍有足够的时间来回报。

现在,外子和我已搬回大理,有自己的房子,肚子里的女儿也即将出生。假日,我们总会开着车回山城,陪父母一块度过假期,分享他们的欢乐。当然啦,在哥哥半开玩笑的大喊:“女儿贼!女儿贼!”时,毫无愧色地把梨子、豆子……搬上车。因为我知道,贵重的东西不在食物本身,而在于它所传递出来的父母对子女难溢于言辞的情感,食物成了一种沟通亲情的媒介。

女儿贼,哥哥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我们偷的何止是食物!还有那一颗颗珍贵的父母心呢!我再也没有将那盏六角玻璃灯收藏在柜子里,而是将它高高挂在最显眼的大厅中央,启示着我每天的生活。

黑暗以后记起你

——冀佑

我家有一盏六角形的玻璃灯,玻璃上还贴着“福”字。

父亲总是提着这盏灯串门,每到一家都将灯吹灭,听人家夸上几句这灯看起来有多好,然后再心满意足的擦根火柴点燃灯中的蜡烛到另一家去,每每转回家里时,蜡烛都烧得只剩下蜡油了。

父亲笑吟吟地说:“看,把那些光全折腾没了吧?全给丢在路上了。”

我说:“剩下最亮的光赶紧提回家来,还真顾家啊!”

父亲打趣着要我去看那盏灯,那蜡烛油上斜着一束蓬勃生机的光,的确是亮丽之极,将灭的光芒总是灿烂夺目。看着父亲提着这盏灯那副风光模样,仿佛年轻了十岁。“你爷爷当年做一盏灯总要花上些工夫,就说这盏灯吧,他都不知花了多少心血。那是二十年代末期,你爷爷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大堆罐头瓶,将一个罐头瓶倒一瓢滚热的开水。啪地一声,瓶底均匀地落下,灯罩便诞生了,再赶紧用废棉花将灯罩擦得晶亮,亮是到能看清瓶中央飞旋的灰尘为止。”“灯的底座是圆形木制的,雕有飞禽的图案,面积比灯罩要大上一圈,沿边缘对称地钻开两眼,将铜丝从一只眼穿过去,然后沿着底座的直径扎入另一只眼中。铜丝在手的牵引下像眼镜蛇一样摇摆着身子朝上伸展,铜丝两端一旦汇合扭结在一起,灯座便大功告成了。”父亲生动地描述着爷爷当年做玻璃灯的过程。“灯芯拿什么做的?”“你爷爷从底座中心再钉透一根钉子,把半截红蜡烛固定在钉子上。通常要捡回五、六个瓶子才能做成一个,不是把瓶子全炸碎,就是瓶子安然无恙地保持原状,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却是一只猪肉罐头瓶子,怎么擦都浑浊,也只好放弃了。”

除夕夜,父亲提着一盏称心如意的灯,在没有星亮的除夕夜里,这盏灯就是月亮,父亲总是带着一盒火柴,提着灯到处串门。

因为有了年,就觉得日子有了期盼;因为有了父亲,年也就显得有声有色;而且有了父亲那盏灯,年则更迷人了。年一过去,新衣服就得脱下来,灯也收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那时候我就会望着窗外的雪花发怔。心想,原来一年之中只有几天好日子过啊,人为了那几天充满光明的日子,就要整整辛苦一年。

我长大后,父亲随大哥一起去了国外,将爷爷传下来的那盏灯留给了我。我把父亲留下来的那盏灯,挂在家里的正中央,人们一进屋就能看到那盏六角形玻璃灯。

过年要让家里里外外都充满光明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所以不仅我手中有灯,院子里也得有灯的,院子中的灯有高有低,无论是高出屋梁的红灯,还是安闲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觉得温馨宜人,但不管它们多么动人,也不如父亲送给我的灯美丽。

我已为人父,小孩也逐渐长大了,此时,我的家从三合院搬进公寓,爷爷传给父亲的那盏灯再也没有挂出来。老婆、小孩一致反对我把那盏灯挂出来,家人嫌它土里土气,更嫌它陈旧老套。

照老婆、小孩的讲法:“这老古董,还拿出来干什么,现在是九十年代了。”家里人反对,我只得服从民主,将那盏六角玻璃灯收藏在红漆柜子里。

某天晚上,我们的社区突然停电了,四周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一下子将人带入十八层地狱,心里一阵毛骨悚然,一家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想起父亲给我的那盏玻璃灯。

我打开柜门锁从里头拿出灯来,抹去灯罩上的灰尘,用打火机点燃灯芯。顿时,屋内重现光明,仿佛一群受到特赦的犯人,从牢房里走出来,终于重返人间,那种幸福的感觉无法形容。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将那盏六角玻璃灯收藏在柜子里,而是将它高高挂在最显眼的大厅中央,启示着我每天的生活。那里泥泥泞泞的,那棵无情的大树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紧紧地握着一个有食杂店标志的胶袋,里面盛着一盒退烧药。

滂沱大雨之后

——钱更夫

我所住的地区并不是什么繁盛的市区。家中也不富有,父亲和母亲都是偷渡来到大陆的。从小,我就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寨里,由于是偏僻的地方,所以家附近并没有任何商场和超级市场。每次要买日用品或食物,就只有去那间离我家最近的食杂店。

虽说近,但也要步行一小时才到。冬天还好,步行一小时能促进血液循环,使身体暖些;夏天可惨了!步行时,酷热的太阳就跟着你,仿佛怕你迷路似的。回家的途中更要拿着大包小包的,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可是,这情况往往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每天放学回家,我总会看到两个标志着食杂店名称的大胶袋,而里面就盛着一些点心和日常用品。虽然那时家里无一人,(母亲定是上班去了),但是,我知道那些都是母亲买回来的。

曾经对母亲说:“妈,谢谢你!”她说:“什么?”我说:“谢谢你每天步行一个小时到食杂店为我买烧卖点心和维记鲜奶。妈,谢谢你!”谁不知母亲竟说:“谁帮你买?那都是我买回来自己吃的。怎料到下班回家已被你吃个精光了,我还没骂你呢!”纵使母亲口里是这样说,可是,我深知那些都是母亲为我而买的。因为,母亲是一个素食者。她从来都是这样默默地付出,不计回报。

一夜,我突然发起高烧,三十八度,脑袋都给烧昏了。睁开眼,满屋子都烟雾弥漫。母亲这下可急坏了,不断在我额上换上凉凉的湿毛巾,焦急地等着父亲回来想办法。可是,母亲可能是急昏了,忘了父亲那夜要加班。终于,母亲实在等不下去了;由感觉到我全身滚烫,到看着我满脸通红。最后,她撇下我独留家中,拿起雨伞便跑出去了。虽然头脑半昏半醒,可是,我知道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因为我听到铁皮屋顶不断被雨水敲打,发出“得得”的声音,也感觉到雨水已经从屋顶的隙处侵入了我的家。没多久,我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母亲到哪里去了?我并不知道。

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头还很疼。只见父亲呆呆地站在我的床边,定睛望着我,我也望着他。看到他黝黑的脸上红红的,眼睛肿了起来“那里泥泥泞泞的,那棵无情的大树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紧紧地握着一个有食杂店标志的胶袋,里面盛着一盒退烧药”父亲很吃力地吐出那句说话。“你妈……”父亲伏在她身上痛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但我知他已不只哭了一次。

那天以后,食杂店旁边又开了一家小型超市。虽然我仍钟情食杂店,但每次要买点心,我都会到超市。因为,那标志着食杂店名的胶袋和里面的烧卖点心,就只有母亲才有资格拿着,那代表着她对我的爱!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霎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奇怪的“骚扰电话”

——易铁之

单位分了一套新房,我们一家三口欢天喜地搬了进去,留下老母一人仍孤零零地呆在旧房里。

也曾想与老母一同搬进新房,可妻子早就与老母闹矛盾,儿子也不愿与唠叨的奶奶在一起,只好作罢,只哄说今后每星期一定来看妈。

我们的心情随着新房明快起来,生活充满了欢歌笑语,记忆中的老房子渐渐生疏模糊起来,也懒得再去走动。

一天,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妻子告诉我说家里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电话打来,刚一接对方马上就挂断了,感到十分奇怪。我说如今城里有些青年闲得无聊,专爱听女人声音求刺激,骚扰别人,你莫管他。可不久我也接连不断接到此类电话,有时夜深人静伏案写作,电话铃响了,刚一声“喂”,对方顿了一下,马上就挂断了,弄得我灵感顿失,有时忍不住一通臭骂。

一个星期天,一家人忙着准备晚饭,我备好钱正准备下楼买酱油,电话铃又响了,顿了一下便挂断了,我十分恼火,说明天一定上邮局安置一个来电显示或防恶意呼叫功能,看到底是何人捣乱,告他个骚扰罪。气呼呼下楼时我突然见楼梯底下一个黑影猛一闪急欲出门,吃了一惊,可一见那人步履瞒跚,便一声“站住”,断住来人去路。再一看,我惊呆了:啊,是母亲!

母亲一见我,赶紧低下头,说对不起,不该打此电话骚扰你们,让你下楼看我。我更奇怪了,我问母亲难道这些电话都是你打的?母亲头更低了,说有时想你们想得太厉害,可又不敢常来看你们,只好打个电话听听你们的声音,心里就踏实多了。又说偶尔几天家里电话没人接,就担心不过,想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也不来通知我一声。有时我很晚听出你仍在读书写字,真想劝你多保重身体,可你总嫌我啰嗦,只好闷在心里。每个星期天,我都乘车到你家新楼下,听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心里真比蜜甜。

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霎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母亲怔怔地看着我,两行清泪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我紧紧拉住母亲那布满老茧的手,俩人啰嗦着,一步步上楼,直到迈进那温暖的家里,仍不晓得分开。她决定把它当作护身符带在身上。

品尝煮咸的豆子

——邵之立

我认识一位视一颗豆粒为自己生存意义的夫人。

她大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二儿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悲剧降临她家,丈夫因交通事故身亡。这是一次非常微妙的交通事故,丈夫不仅自己身亡,而且最后还被法院判成了加害者。为此,他的妻子只得卖掉土地和房子来赔偿。

母亲和两个孩子背井离乡,辗转各地,好不容易得到某一家人的同情,把一个仓库的一角租借给她们母子三人居住。

只有三张床大小的空间里,她铺上三张席子,拉进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一个炭炉,一个吃饭兼孩子学习两用的小木箱,还有几床破被褥和一些旧衣服,这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为了维持生活,妈妈每天早晨6点离开家,先去附近的大楼做清扫工作,中午去学校帮助学生发食品,晚上到饭店洗碟子。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十一二点钟了。于是,家务的担子全都落在了大儿子身上。

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母亲披星戴月,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生活还是那么清苦。她们就这样生活着,半年、8个月、10个月……做母亲的哪能忍心让孩子这样苦熬下去呢?她想到了死,想和两个孩子一起离开人间,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去。

有一天,母亲泡了一锅豆于,早晨出门时,给大儿子留下一张条子:“锅里泡着豆子,把它煮一下,晚上当菜吃,豆子烂了时放点酱油。”

这天,母亲干了一天活,累得疲惫不堪,实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偷偷买了一包安眠药带回家,打算当天晚上和孩子们一块死去。

她打开房门,见两个儿于已经钻进席子上的破被褥里,并排入睡了。忽然,母亲发现当哥哥的枕边放着一张纸条,便有气无力地拿了起来。上面这样写道:“妈妈,我照您条子上写的那样,认真地煮了豆子,豆子烂时放进了酱油。不过,晚上盛出来给弟弟当菜吃时,弟弟说太咸了,不能吃。弟弟只吃了点冷水泡饭就睡觉了。”“妈妈,实在对不起。不过,请妈妈相信我,我的确是认真煮豆子的。妈妈,求求您,尝一尝我煮的豆子吧。妈妈,明天早晨不管您起得多早,都要在您临走前叫醒我,再教我一次煮豆子的方法。”“妈妈,今晚上您也一定很累吧,我心里明白,妈妈是在为我们操劳。妈妈,谢谢您。儿子请妈妈一定保重身体。我们先睡了。妈妈,晚安!”

泪水从母亲的眼里夺眶而出。“孩子年纪这么小,都在顽强地伴着我生活……”母亲坐在孩子们的枕边,伴着眼泪一粒一粒地品尝着孩子煮的咸豆子。一种必须坚强地活下去的信念从母亲的心里生成出来。

摸摸装豆子的布口袋,里面正巧剩下倒豆子时残留的一粒豆子。母亲把它捡出来,包进大儿子给她写的信里,她决定把它当做护身符带在身上。

十几年的岁月流逝而去,兄弟俩长大成人。他们性格开朗,为人正直,双双毕业于妈妈所憧憬和期望于他们的一流国立大学,并找到了满意的工作。

直到如今,那一粒豆子和信,仍时刻不离地带在这位母亲身上。每当月亮穿过树梢,满院的月光和树影互相抱合着,跳跃着,黑白相映,纵横交错。我在此中散步,竟怀疑自己变成了水藻间的游鱼。

良宵

——德富芦花

今夜可是良宵?今宵是阴历七月十五日。月朗,风凉。

搁下夜间写作的笔,打开栅栏门,在院内走了十五六步,旁边有一棵枝叶浓密的栗树,黑漆漆的。树荫下有一口水井。夜气如水,在黑暗里浮动,虫声唧唧,时时有银白的水滴洒在地上,是谁汲水而去呢?

再向前行,伫立于田间。月亮离开对面的大竹林,清光溶溶,浸透天地。身子仿佛立于水中。星光微薄。冰川的森林,看上去淡如青烟。静待良久,我身边的桑叶、玉米叶,浴着月色,闪着碧青的光亮。棕榈在月下沙沙作响,草中虫吟,踏过去,月影先从脚尖散开。竹丛旁边,频频传来鸟鸣,想必月光明洁,照得它们无法安眠吧。

开阔的地方,月光如流水。树下,月光青碧,如雨滴下漏。转身走来,经过树荫时,树影里灯火摇曳。夜凉有人语。

关上栅栏门,蹲在廊下,十时过后,人迹顿绝。月上人头,满庭月影,美如梦境。

月光照着满院的树木,树影布满整个庭院。院子里光影离合,黑白斑驳。

八角全盘的影子映在廊上,像巨大的枫树。月光泻在光滑的叶面上,宛若明晃晃的碧玉扇。斑驳的黑影在上面忽闪忽闪地跳动,那是李树的影子。

每当月亮穿过树梢,满院的月光和树影互相抱合着,跳跃着,黑白相映,纵横交错。我在此中散步,竟怀疑自己变成了水藻间的游鱼。我们对自己认为毫无希望达到的幸运是不会

嫉妒

的。嫉妒——罗素

没必要的谦虚与嫉妒关系密切。谦虚往往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但我对此表示怀疑,谦虚在其更为极端的形式上是否仍值得如此看待。谦虚的人需要一连串的安抚保证,而且没有勇气和信心去完成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和任务。谦虚的人相信自己比不上身边的人。因此他们容易产生嫉妒心,并由嫉妒心升级为不幸和敌意。在我看来,告知自己的孩子是个好孩子非常重要。我不相信哪一只孔雀会去嫉妒另一只孔雀的羽尾,它们都认为自己的羽毛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最美丽、最耀眼的。结果是,孔雀成了和平温顺的鸟类。试想,如果一只孔雀被告知,对自己评价很高是一种邪恶的行为,那它会变得多么不幸啊!每当它看见同伴开屏时,它就会自言自语:“我可不能去想我的羽尾比它的更漂亮,因为这样想是骄傲自满。可是,我多么希望自己更漂亮些呀!那只丑鸟太自以为漂亮了!我扯下它几把羽毛怎样!这样我就不用再害怕与它相比了。”或许它会设个陷阱,去陷害、恶语中伤那只无辜的孔雀。于是它会在头领会议上谴责那只孔雀。渐渐的它会立下这样一条规定:所有长着无比漂亮羽毛的孔雀都是恶毒的,孔雀王国中那位聪明过人的统治者就会选择这只仅有几根秃羽的孔雀当头领。到那时,它会处死所有美丽的孔雀,到最后,真正光彩夺目的尾羽将会变成只在肮脏的记忆里才存在的东西。这样的恶果就是嫉妒者最终的胜利表现。但是当每只孔雀都认为自己比其他同类更漂亮时,就没有这种压抑的必要了。每只雄孔雀都想在这一竞争中赢得第一名,并且由于它们尊重自己的雌性伴侣,所以都会认为佳绩是属于自己的。

当然,有竞争才会有嫉妒,二者紧密相联。我们对自己认为毫无希望达到的幸运是不会嫉妒的。在那个社会等级森严固定的时代,最下等的阶层是不会嫉妒上阶层的,因为贫富之间的界限被认为由上帝指定的。乞丐不会嫉妒百万富翁,即使他们会嫉妒那些比自己成功的乞丐。现代社会中,地位的变动不定,以及各式各样的平等学说,极大地拓展了嫉妒的范围。这是一种邪恶,但是为了达到某一公正程度,我们必须忍受这种邪恶。当对不平等进行理性思考时,除非我们是基于一种应得价值的高度,否则即会被视为不公正。一旦这种不平等被视为不公正,除了把名消除,否则由此引起的嫉妒是没有其他解决办法的。有扇窗子的人,就可以对付世界上任何事。

临街的窗子

——卡夫卡

如果你是一个孤独的人,有一天,突然想把自己依附在什么地方时;由于时刻的变化,气候的变化,事业的变化,以及别的变化,使你一时无法承受,你好想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东西,那么,它将是一个临街的窗子。有扇窗子的人,就可以对付世界上任何事。而且,如果你无所企望,只是以一个疲倦者的身份走近窗栏,眼睛从你的公众转向天空,然后又重新转回来,稍稍昂起了头,并不想向外眺望,即使在这种时候,窗下的马儿也会把你吸引到下面一系列的马车和喧闹中去,从而你终于进入了人类的和谐里。饥饿的离愁的黑洞里,日夜流出激越的乐曲之泉。阳光下它舞蹈的广袖里,嬉戏着七色光带。

大地震颤溶入我的心律

——泰戈尔

下午我坐在码头最后一级石阶上,碧澄的河水浸过我的赤足,潺潺逍去。

多年生活的残羹剩饭狼藉的餐厅远远落在后面。

记得消费安排常常欠妥。手头有钱的时光,市场上生意萧条,货船泊在河边,散集的钟声可恶地敲响。

我的听众已梳妆停当,橘黄的纱巾边缘掖在胸前。

那是炎热的下午,乐曲分外倦乏、凄婉。

灰白的光照出现了黑色锈斑。停奏的歌曲像熄灯的小舟,沉没在一个人的心底,勾起一声叹息,灯再没点亮。

为此我并不悔恨。

饥饿的离愁的黑洞里,日夜流出激越的乐曲之泉。阳光下它舞蹈的广袖里,嬉戏着七色光带。

淙淙流淌的碧清的泉水,融和子夜诵读的音律。

从我灼热的正午的虚空,传来古典的低语。

今日我说被拨弄的生活富有的成果——盛死亡的供品的器皿里,凝积的痛楚已经挥发,它的奖赏置于光阴的祭坛上。

人在生活旅途上跋涉,是为寻找自己。

歌手在我心里闪现,奉献心灵的尚未露面。

我望见绿阴中,我隐藏的形象,似山脚下微波不漾的一泓碧水。

暮春池畔的鲜花凋败,孩童漂放纸船,少女用陶罐汩汩地汲水。

新雨滋润的绿原庄重、广袤、荣耀,胸前簇拥活泼的游伴。

年初的飓风猛扇巨翅,如镜的水面不安地翻腾,烦躁地撞击环围的宁谧——兴许它蓦然省悟:从山巅疯狂飞落的瀑布已在山底哑默的水中屈服——囚徒忘掉了以往的豪放——跃过岩,冲出自身的界限,在岐路被未知轰击得懵头懵脑,不再倾吐压抑的心声,不再急甩抛隐私。

我衰弱、憔悴,对从死亡的捆绑中夺回生命的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无所知,头顶着糊涂的坏名声踽踽独行。

在险象环生的彼岸,知识的赐予者在黑暗中等待;太阳升起的路上,耸入云际的人的牢狱,高昂着黑石砌成的暴虐的尖顶;一个个世纪用受伤的剧痛的拳头,在牢门上留下血红的叛逆的印记;历史的主宰拥有的珍奇,被盗藏在魔鬼的钢铁城堡里。

常顺荡着神王的呼吁:“起来,战胜死亡者!”

擂响了鼓皮,但安分的无所作为的生活中,未苏醒博杀的犷悍;协助天神的战斗中,我未能突破鹿砦占领阵地。

在梦中听见战鼓咚咚,奋进的战士的脚下火把的震颤,从外面传来,溶入我的心律。

世世代代的毁灭的战场上,在焚尸场巡回进行创造的人的光环,在我的心幕上黯淡了下来;我谨向征服人心、以牺牲的代价和痛苦的光华建造人间天堂的英雄躬身施礼!欢乐、爱情、名望、财富,都只是些短暂时的伪装。它们永恒的真相是——痛苦、悲伤、羞辱、贫穷。

生命的五种恩赐

——马克·吐温(一)

在生命黎明时分,一位仁慈的仙女带着她的篮子跑来,说:“这些都是礼物,挑一样吧,把其余的留下。小心些,作出明智的抉择。哦,要作出明智的抉择哪!因为,这些礼物当中只有一样是宝贵的。”

礼物有五种:名望、爱情、财富,欢乐,死亡。少年人迫不及待地说:“无须考虑了。”他挑了欢乐。

他踏进社会,寻欢作乐,沉湎其中。可是,每一次欢乐到头来都是短暂、沮丧、虚妄的。它们在即将消逝时都嘲笑他。最后,他说:“这些年我都白过了。假如我能重新挑选,我一定会作出明智的抉择。”(二)

仙女出现了,说:“还剩四样礼物。再挑一次:哦,记住——光阴似箭。这些礼物当中只有一样是宝贵的。”

这个男人沉思良久,然后挑选了爱情。他没有觉察到仙女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好多好多年以后,这个男人坐在一间屋里守着一口棺材。他喃喃自忖道:“她们一个个抛下我走了。如今,她——最亲密的,最后一个——躺在这儿了。一阵阵孤寂朝我袭来。为了那个滑头商人——爱情——卖给我的每小时欢娱,我付出了一个小时的悲伤。我从心底里诅咒它呀。”(三)“重新挑吧,”仙女道,“岁月无疑把你教聪明了。还剩下三种礼物。记住——它们当中只有一样是有价值的,小心选择。”

这个男人沉吟良久,然后挑了名望。仙女叹了口气,扬长而去。

好些年过去后,仙女又回来了。她站在那个在暮色中独坐冥想的男人身后。她明白他的心思:“我名扬全球,有口皆碑。对我来说,虽有一时之喜,但毕竟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是忌妒,诽谤,中伤,嫉恨,迫害。然后便是嘲笑,这是收场的开端,一切的未了,则是怜悯,它是名望的葬礼。哦,出名的辛酸的悲伤啊!声名卓越时遭人唾骂,声名狼藉时受人轻蔑和怜悯。”(四)“再挑吧。”这是仙女的声音,“还剩两样礼物。别绝望。从一开始起,便只有一样是宝贵的。它还在这儿呢。”“财富——即是权力!我真瞎了眼呀!”那个男人道,“现在,生命终于变得有价值了。我要挥金如土,大肆炫耀。那些惯于嘲笑和蔑视的人将匍匐在我的脚前的污泥中。我要用他们的忌妒来喂饱我饥饿的心魂。我要享受一切奢华,一切快乐,以及精神上的一切陶醉,肉体上的一切满足。这个肉体人们都视为珍宝。我要买,买!遵从,崇敬——一个庸碌的人间商场所能提供的人生种种虚荣享受。我已经失去了许多时间,在这之前,都作了糊涂的选择。那时我懵然无知,尽挑那些貌似最好的东西。”

短暂的三年过去了。一天,那个男人坐在一间简陋的顶楼里瑟瑟直抖。他憔悴,苍白,又眼凹陷,衣衫褴褛。他一边咬嚼一块干面包皮,一边嘀咕道:“为了那种种卑劣的事端和镀金的谎言,我要诅咒人间的一切礼物,以及一切徒有虚名的东西!它们不是礼物,只是些暂借的东西罢了。欢乐、爱情、名望、财富,都只是些短暂时的伪装。它们永恒的真相是——痛苦、悲伤、羞辱、贫穷。仙女说得对,她的礼物只有一样是定贵的,只有一样是有价值的。现在我知道,这些跟那无价之宝相比是多么可怜卑贱啊!那珍贵、甜蜜、仁厚的礼物啊!沉浸在无梦的永久酣睡之中,折磨肉体的痛苦和咬啮心灵的羞辱、悲伤,便一了百了。给我吧!我倦了;我要安息。”(五)

仙女来了,又带来了四样礼物、独缺死亡。她说:“我把它给了一个母亲的爱儿——一个小孩子。他虽懵然无知,却信任我,求我代他挑选。你没要求我替你选择啊。”“哦,我真惨啊!那么留给我的是什么呢?”“你只配遭受垂垂暮年的反复无常的侮辱。”假使你够聪明,那么,最后的办法就是静下来,啃啮自己的寂寞——或者反过来说,让寂寞来吞噬你。

寂寞的感觉

——罗兰

没有一声呼叫,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点欲求;没有动,没有静,只有一种向下沉落的感觉,沉落……沉落……向着那无底的黝暗之中沉落。

你一定也有过这种感觉的。

当你心事重重,渴望找个人谈一谈的时候,那个人来是来了,但你们却并没有谈什么。当然,谈是谈了,可是他谈他的,你——开始你也试着谈谈你的,可是后来,你放弃了。

于是,你们的谈话成了两条七扭八歪的曲线,就那么凄凉地、乏力地延伸下去。

你敷衍着,笑着,假装着很投机的样子。但是,你心里渴望他离去,让你静下来,静下来啃啮那属于你自己的寂寞。“倒不如自己闷着的好!”这是你的结论。“希望别人来分担你的心事是多么愚蠢!别人不会了解你的,人人都只关心他们自己。”

于是,你领悟到,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别人的,而且有些事情是:即使告诉了别人,你也马上会后悔的。

所以,假使你够聪明,那么,最后的办法就是静下来,啃啮自己的寂寞——或者反过来说,让寂寞来吞噬你。

于是,你慢慢可以感觉到,午后的日影怎样拖着黯淡的步子,西斜,屋角的浮尘怎样在溟茫里毫无目的的游动,檐前的蜘蛛怎样结那囚禁自己的网,暮色又怎样默默地爬上你的书桌,而那寂寞的感觉又是怎样越来越沉重地在你心上压下,压下……直到你呼吸困难,心跳迟滞,像一辆超重的车,在上坡时气力不断地渐渐地慢,渐渐地停下……

于是,你觉得自己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整个宇宙空间,而这无限大的你的里面,所涨满的,只是寂寞,寂寞,无边的寂寞!

没有一声呼叫,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点欲求;没有动,没有静,只有一种向下沉落的感觉,沉落……沉落……向着那无底的黝暗之中沉落。于是,夜色密密地涂满了宇宙,在上下前后左右都是墨一般的黝暗里,你不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继续着沉落,你所知道的只是:

那沉重的、无边的、墨染的、死一般的寂寞!我作了一小时的玫瑰花,我就像皇后一样度过了这一小时。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察过宇宙。我用玫瑰花的耳朵倾听过以太的私语。我用玫瑰花的叶片感受过光的变幻。

虚荣的紫罗兰

——纪伯伦

幽静的花园里,生长着一颗紫罗兰。她有美丽的小眼睛和娇嫩的花瓣。她生活在女伴们中间,满足于自己的娇小,在密密的草丛中偷快地摆来摆去。

一天早晨,她抬起顶着用露珠缀成的王冠的头,环顾四周,发现一株亭亭玉立的玫瑰,那么雍容而英挺,使人联想起绿宝石的烛台托着鲜红的小火舌。紫罗兰张开自己天蓝色的小嘴,叹了一口气,说:“在香喷喷的草丛里,我是多么不显眼啊。在别的花中间,我几乎不被人看见。造化把我造得这般渺小可怜。我紧贴着地面生长,无力面向蓝色的苍穹,无力把面宠转向太阳,像玫瑰花那样。”

玫瑰花听到她身旁的紫罗兰的这番话,笑得颤动了一下,接着说:“你这枝花多么愚蠢呵!你简直不理解自己的幸福,造化把很少赋予别类花朵的那种美貌、那种芬芳和娇嫩给予了你。抛弃你那些错误的想法和空洞的幻想,满足于自己的命运吧,要知道,谁要求过多,谁就会失去一切。”

紫罗兰回答道:“呵,玫瑰花,你来安慰我,因为在我只能幻想的那一切,你都有了。你是那样美好,所以你用聪明的辞令粉饰我的渺小。但是对于不幸者来说,那些幸福者的安慰意味着什么呢?向弱者说教的强者总是残酷的!”

造化听到玫瑰与紫罗兰的对话,觉得奇怪,于是高声问:“呵,女儿,你怎么了?我的紫罗兰?我知道你一向谦逊而有耐心,你温柔而又驯顺,你安贫而又高尚。难道你被空虚的愿望和无谓的骄傲制服了?”

紫罗兰用充满哀求的声调回答她:“呵,你原是无上全能、悲悯万物的啊,我的母亲!我怀着满腔激情、满腔希望请求你,答应我的要求,把我变成玫瑰花吧,哪怕只一天也好!”

造化说:“你不知道你请求的是什么。你不明白外表的华丽暗藏着不可预期的灾祸。当我把你的躯干抽长,改变了你的容貌,使你变成了玫瑰花,你会后悔的。可是到那时,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紫罗兰答道:“呵,把我变作玫瑰花吧!变作一株高高的玫瑰花,骄傲地抬着头!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由我自己承担!”

于是,造化说:“呵,愚蠢而不听话的紫罗兰,我满足你的愿望!但是,如果不幸和灾祸突然降落在你的头上,那是你自己的过错。”

造化伸开了她那看不见的魔指,触了一下紫罗兰的根——转瞬间紫罗兰变成了盛开的玫瑰,伫立在众芳之上。

午后,天边突然乌云密布,卷起旋风,雷电交加,隆隆作响。狂风和暴雨所组成的一支不计其数的大军突然向园林袭来;他们的袭击折断了树枝,扭弯了花茎,把傲慢的花朵连根拨起。花园里除了那些紧贴着地面生长或是隐藏在岩石缝里的花草之外,什么也不剩了。而那座幽静的花园遭到了比其他花园更多的灾难。

等到风停云散,花儿全死去了——她们像灰尘一样,满园零落,唯有躲在篱边的紫罗兰,在这场风暴的袭击之后,安然无恙。

一株紫罗兰抬起头来,看到花草树木遭遇,愉快地微笑了一下,招呼自己的女伴:“瞧呵,暴风雨把那些自负为美的花朵变成了什么哟!”

另一株紫罗兰说:“我们紫罗兰贴着地面生长,我们才躲过了狂风暴雨的愤怒。”

第三株喊道:“我们是这般脆弱,但龙卷风并没有战胜我们!”

这时紫罗兰皇后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突然看见昨天还是紫罗兰的那株玫瑰花。暴风雨把她从土里拨起,狂风扫去了她的花瓣,把她抛在湿漉漉的青草上。她躺在地上,像一个被敌人的箭射中了的人一样。

紫罗兰皇后挺直了身子,展开自己的小叶片,招呼女伴们说:“看呵,看呵,我的女儿们!看着这株紫罗兰,为了能炫耀自己的美貌,她想变成一株玫瑰,哪怕是一小时也可以,就让眼前这景象引为你们的教训吧。”

濒死的玫瑰叹了一口气,集中了最后的力量,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听我说吧,你们这些愚蠢而谦逊的花儿,听着吧,暴风雨和龙卷风都把你们吓坏了!昨天我也和你们一样,藏在绿油油的草丛里,满足于自己的命运。这种满足使我在生活的暴风雨里得到了庇护。我的整个存在的意义都包含在这种安全里,我从来不要求比这卑微的生存更多一点的宁静与享受。呵,我原是可以跟你样一样,紧贴着地面生长,等冬季用雪把我盖上,然后偕同你们去接受那死亡与虚无的宁静。但是,只有当我不知道生活的奥妙,我才能那样做,这种生活的奥妙,紫罗兰的族类是从来不知道的。从前我可以抑制自己的一切愿望,不去想那些得天独存的花儿。但是我倾听着夜的寂静,我听见更高的世界对我们世界说:‘生活的目的就在于追求比生活更高更远的东西。’这时我的心灵就不禁反抗起自己来了。我的心殷切地盼望升到比自己更高的地方。终于,我反抗了自己,我追求那些我不曾有过的直到我的愤怒化成了力量;我的向往变成了创造的意志。到那时,我请求造化——你们要知道,造化,那不过是我们一种神秘的幻觉的反映——我要求她把我变成玫瑰花。她这样做了。就像她常常用赏识和鼓励的手指变换自己的设计和素描一样。”

玫瑰花沉默了片刻,然后带着骄傲而优越的神情补充说:“我作了一小时的玫瑰花,我就像皇后一样度过了这一小时。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察过宇宙。我用玫瑰花的耳朵倾听过以太的私语。我用玫瑰花的叶片感受过光的变幻。难道你们中间找得出一位,蒙受过这样的荣光么?”玫瑰低下头,已经喘不上气来,说:“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但我内心里却有一种从来没有一株紫罗兰所体验过的感觉。我要死了,但是我知道,我所生的那个有限的生面隐藏着的是什么。这就是生活的意义。这就是本质的所在——隐藏在无论是白天或夜晚的机缘之后的本质!”

玫瑰卷起了自己的叶子,微微叹了一口气,死去了,她的脸上浮着超凡绝俗的微笑——那是理想实现的微笑,胜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

生命的宝灯

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拼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月朦胧,鸟朦胧

——朱自清

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拼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就是所谓软金钩么?“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月,谈谈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得娇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着得高些,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不,不,不,您得到帘下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他的情韵风怀,原来是这样的哟!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拼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以志这些因缘。但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LM那也只好由他了。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

女人

——朱自清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象,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他们的人格了!但我觉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萧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