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小米
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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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试读：
作者简介
唐小米，女，生于20世纪70年代。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有诗歌、散文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国诗歌》、《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华散文》等刊物，并多次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新世纪中国诗典》等诗歌选本。
序 甜蜜与伤痛之间
——读唐小米诗集《距离》韩作荣唐小米是我近几年比较关注的诗人，这是因为她的作品大都有一种新鲜感，有对心灵的冲击力。在浩如烟海的多为平庸之作的新诗里，偶尔读到能让人眼睛一亮、入脑入心的佳作已不多见，能经得起审视、一读再读的诗更是凤毛麟角。因而，能遇到有足够吸引力的篇什、动人心魄的作品，便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唐小米是当下为数并不多的诗坛新人之一，从她渐近成熟、写的越来越好的诗作着眼，有理由对这位诗人寄予厚望。当我读罢她即将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距离》，更坚定了我的看法。
这是一部诗人历经七年写作的结晶，以编年的方式蓦然回首编辑而成的诗集。整部作品蕴涵着诗人心灵运行的轨迹，诗性意义的探求，不竭的创造力，对人生的深入理解以及作品丰盈的感性、个性鲜明的独特感受和发现。尤其是她近几年喷发的写作情态，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整部诗集读后并没有虎头蛇尾之感，其早期作品虽然不多，较为内敛安静，仍有较高质量。诗人是个起点较高、终以涓涓细流汇成澎湃大河的写作者。
唐小米的诗之所以深刻、动人，首先在于她独特的女性视角的写作。
如果说，写《第二性》的波伏娃称：只要她仍不得不为做一个人而斗争，她就不可能成为创造者；而普拉斯在高烧之中数次自杀才结束精神的苦难和折磨，这种西方女权主义罕见的气势和逼人的凌厉锋芒，曾给中国女性诗歌写作以莫大的影响和推动。但中国的女性诗歌却没有如此的剑拔弩张，或许，这和几千年来中国封建文化传统潜移默化导致的麻木和认同有关，也与中国女诗人以柔克刚的精神气质有关。舒婷的《致橡树》是女性追求独立人格的宣言，但仍是一种相对和谐的并立。或许翟永明、唐亚平、伊蕾的作品，才真正显现了女性自己的声音，以女性独有的感受，揭示了自身的问题、欲望和命运，那是独白的“雌声”，是以女人的视角和女人才能有的生理和心理的痛彻感悟而发出的声音。
唐小米女性视角的写作，似已进入了另一种情境。她没有咄咄逼人的时时不忘女权，但也绝不柔弱、逆来顺受，她是以女性更宽阔的主体意识进入诗歌，将做人与做女人统一起来力求超越的写作。她的女人视角是内在的母性意识，自豪的“女人味儿”。那味道不是香水味儿甚至哀伤的苦味儿和压抑不住的醋味儿，而是有着宽阔容纳的大海的咸味儿、蜂蜜的甜味儿、哺育生命的奶水味儿和与自己浑然一体的泥土味儿。她甚至羡慕母羊饱满的双乳奶水荡漾，很女人很女人地生了一只又一只小羊。母性意识是伟大的意识，蕴涵着巨大的爱和动人心魄的丰富内涵，甚至苦难和死亡都不能将其摧毁，这也是女性写作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自然，唐小米诗作的女性视角，不是那种温情脉脉、柔若无骨、香艳呢喃式的所谓“雌声”，也并非那种小猫小狗式的爱情，那是火的烧灼、风的狂猛、充满着躁动与针刺刀割般的执拗而任性的写作。她笔下的花有刺，一肚子甜蜜的蜂有毒针，而针刺和刀刃的意象不时从一些诗中显现，可见其仍有着两性的对立意识和甜蜜所带来的伤害。那种深深的爱意，“没有你，走到哪儿都是孤单的”，“没有你，我是人群里没头没脚的人”，写的是故乡，也是住在心里，“把思念给远处那个看不清的人”，可谓刻骨铭心。可爱，有时又像是一场战争，在《月蚀》中，“他”口吐箭镞，而“我”操控着霹雳，“他已经把我改装成刺猬/我试图把他雕刻成闪电”，这种满怀针刺的爱、令人震撼的快乐，倒成了另一种强烈的吸引，或许，这是另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身体里藏着一把折刀的女人，可面对伤害，“
只有你
敢爱那刀锋/敢爱刀锋上的缺口/只有你肯试刀口的锋利/肯用血滴证明我的错误”，这样的女性视角，不仅仅是对自身的认知，也是对另一半的洞察和理解，有着深入内部的通透感，这不是简单的排斥、痛守孤独，而是一种相互征服且心灵滴血的痴爱。自然，真正动人的好的女性写作，是那种站在女性立场，却具有艺术价值的写作。观念诚然重要，会开拓写作新的疆域，可作品本身的质量，才能体现诗之高下。
我喜欢《给月季剪枝》这样的诗。月季疯长，有刺的月季“旁逸的斜枝、枯小的花朵、遮挡住别人家窗户的新芽/像个披散着头发的坏脾气女人/她的念头，整夜沿着百叶窗奔跑/沙沙——沙沙——/像我在梦中，叶子不断从身体里长出来”。诗写的是月季，也是自己，似乎人已与月季浑然一体，因而，曾容忍、纵容过刺伤我的长刺的月季，给别人带来阻碍的月季，在剪与不剪的两难瞬间，在即将发生和我希望发生的事情的瞬间把握中，生成了诗。或许剪去庞杂的欲望，便剪断了“用了一个春天生长的热情”，便剪断了自己。而诗的动人之处还不仅限于此，诗人渴望这疯长的枝叶是羽毛，“但它不是。我还是不能飞/也不能摇身一变，就绿了”。作品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以物喻人，用“物质”来处理“意识”，用“环境”来衬托人，而是人就是物，物就是人，继而还原为人不是物，物不是人。在诗中，人的主体性是第一位的，它甚至不是象征和暗示，是人的期望对物的超越，是事物的外部状态与内在心灵深度的关联。
其实，诗人的很多诗作主体性强健，不是静态的描摹书写，其语言是一种行动，通过诗的构想或客体而存在，诗人是个颇具个性的行动者。在她的感觉里，静态的马的“蹄印也跑起来/那是一只野兔，沿着山脊飞奔”；打死结的绳子则是一场事故；雨滴落在窗子上，那“玻璃哭起来的样子/怪吓人的”；地震的救援者则是没有时间哀号、感叹的超人，“我看到他们一直在飞/原来飞翔是沉重的，超过悲伤的高度/以废墟为起点”；而《筛草机的爱情》在抖动；《城市的光从早晨就开始呻吟》；《手拿百合的人开着花》；《雨水打在瓦罐上》……这样的诗，仅题目就充满了动感和行动，同时又有着丰饶的诗性意义。
像《擦玻璃》这样的作品，既给人由此及彼的意外感，是一种发现，随后又返回动情的内心，堪称不可多得的佳作。园中锄草的爱人始终躬着身，比篱笆墙还矮，而种花的女儿把花锄举过头顶，比一米的月季都高了；这由于侍弄“我深爱的粮食和花草”的劳作，与身高相反的高与矮，是爱的姿态，“仿佛温柔的手抚弄我的前额”。其实，这一矮一高，也预示着生命得以生存的物质与精神两者的不可或缺。人不得不矮小，也不能不高尚。诗中，有关擦玻璃的诗只有一句，然而越来越干净的玻璃让“人生如此清晰”，看到的却是具有真理性的揭示与内心的爱，故结尾处的“这么长时间了/我爱却无从表达”，则是最好的表达。
从总体上看，唐小米诗歌重感性、重主体意识，是让万物皆备于我的诗人。她的诗是具有及物但又不是那种外在的描摹、静物写生式的作品，也不是那种让词语空转、虚无缥缈的神性写作，即使她让万物有灵，也是平凡的人的灵气，她的写作，是渗透了爱与泥土气息的人性写作。她的感觉敏锐，多有独到感受，是领悟了诗的真谛而又善于以自己的方式恰切表达的诗人。“在黑暗中，我看到周身闪着光/飞奔的自己”，“当我一个人
安静
地站在雪地里，另一个我/正在不远处快乐地呼喊”，这种“出神”的感受，躯体束缚不住的本我的凸现，令人惊异。“我用灿烂形容痒，和暖得/想要流泪的感觉”，“这片落在夜里的危险的白/是谁？说出了打破安静的第一句话”，“它干净得让我害怕/——我能清楚地照见自己”……这些日常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的阳光、雪花，等等，由于诗人心灵的渗透，都有了诗的灵氛和意义。这样的感受在《削苹果》中，表达得更为透彻。手中是锋利的刀，面对芳香、粉红汁水的被洗劫的渴望，可内心惊悸，惧怕“割破一切完整事物的柔软肌肤”，这种两难的境地，渴望而又不忍的矛盾心理，使说不出来的话隐含在文字的背后，有着丰富的内涵。不必再摘引了。诗集中可以一说的篇什颇多，只能适可而止。
诗集名曰《距离》，应当说是对此集恰当的概括。审美是需要距离的，但距离也只限于自己的眼界之内。诚然，“锋芒只伤害离她最近的人”，这是“一个有刺的人/偏偏藏着一肚子蜜”的甜蜜且痛彻的感受。在甜蜜与伤痛之间，是宽阔、纠结且复杂、对立而又统一的情感和心理空间。在痛楚与甜蜜两极之间，是内在的强烈吸引，亦是语言再造的诗的生成。
自然，距离不仅仅是物理间的远近。整日面对，离得很近的人与事物或许会感到陌生、遥远，而看不见的模糊的影子或许在心里很近。幸福可以是靠近身边的事物“一点点清香就够了，只要一点点/已足够我一千遍地说出/——我爱”。可有时美好也可能是遥远的，在那空白之处，“时而长出葱郁的树木/时而长出缥缈的云彩”。
在此文结尾的时候，我想起诗人的《手拿百合的人开着花》，百合在开花，她自己也在开花，“像一株植物/怀抱着另一株”。或许，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大抵可以被认为是这本诗集的概括与说明——
喜悦和忧伤突然降临，像个奇迹。
我想我可能还生活在梦里
身上长满了你的香树枝
爱情划下它蘸满蜜糖的一刀。2010年12月11日写于北京华威北里寓所
第一辑 距离：2009—我有多少女人味儿
我有多少女人味儿
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大海味眼中有十万颗盐粒，十万顷波涛连沙都是咸的，连沙都在荡漾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蜂蜜味舌尖有甜，甜里藏着狡猾的小刺——蜜蜂爱过花朵后留下的毒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奶水味体内有万亩良田粮仓饱满，我有每个人都看得见的丰收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尘土味从肥美的臀部到日渐松弛的腰身，仿佛沟渠围绕着盆地仿佛从生到死都未曾离开过尘土2009.12.23我羡慕的那群母羊
我羡慕的那群母羊在低洼地啃青草，享受南来风她们都有饱满的双乳和在村头就能闻到的膻味我一直嫉妒她们奶水荡漾很女人很女人地生了一只又一只小羊并奶大了我的表弟我青春年少时就放牧她们她们从未被吃空过也没人能猜出她们的年龄2009.9.4薄雪覆盖着山岗
白马的时代过去只留下满山蹄印假如蹄印也跑起来那是一只野兔沿着山脊飞奔远远看到，疯狂的一切都像我沿着高速疾驰，迷恋寻常事物矮灌木此时心潮起伏一波又一波，在积雪下颤抖2009.3.26擦玻璃
那园中锄草者是我的爱人那院中种花者是我的女儿他始终躬着身比篱笆墙还矮她偶尔把花锄举过头顶比一米的月季都高了他们都在和土地较劲摆弄我深爱的粮食和花草仿佛温柔的手抚弄我的前额仿佛帮我挖掘最好的再生之地玻璃越擦越干净，人生如此清晰这么长时间了我爱却无从表达2008.3.15梨花
假如没有红白也不是白这不是我和你的区别这是梨花和桃花并排站着林场只有这两种花后来桃树被砍我发现梨花和梨花也有区别一朵是白花另一朵比它更白去年冬天下雪时梨树们还裸着枯枝，干瘪、世故、一个样这么快就不同了好像区别的定义就是比着赛着往白里开2009.6.8假如活着又不能说出全部痛苦
假如把心种在沙漠它一定长成胡杨的形状长出飞毛腿般的根须快跑着到大地深处汲水它周身定会结满瘤状物并被风沙磨出老趼干旱是一种毒，风沙是另一种想活下去的心都一样想活下去的心都结满了趼子假如我活着又不能说出全部痛苦心一定长成仙人球攥着小小的拳头趼子如针深深刺进沙漠的肉里2009.12.24坐在田埂上
从晌午到黄昏，雨还没落到我头上惹事的阴云不停往南移再往南，另一处田埂上有另一个坐着的人也许，那是雨们喜欢的人云开雾散的好心情，天空令人羡慕。还有大地玉米、花生、红薯都找到各自的田野，大着肚子安静地坐在那里也许雨是去浇另一处田里的另一些庄稼它们并不在意刚播种时它们还有小小的惊慌，逃跑的举动这么快就像有了归宿我在田野里没有名字，田埂像一条长鞭我担心再没些雨水，它会像甩小马驹那样把我甩出去2009.9.4故乡
没有你，走到哪儿都是孤单的没有乡音，没有乳名，没有恶习甚至没有避开一些人的理由没有你，我是人群里没头没脚的人像个病句横亘在一篇文章里可是，你最好依然远居。这么多年我习惯了眺望习惯了把思念给远处那个看不清的人他住在我心里，有时变成好几个总有一个越看越远越看越模糊2009.12.24因为不能和唐果相见
因为不能和唐果相见我抱怨我有个大祖国祖国，只有两个人大就足够了想相遇的人们只需要一转身因为不能和唐果相见我抱怨我还得继续写诗像个筑路工一节一节铺唐山至芒市的铁轨因为不能和唐果相见我抱怨楼下的铁匠和木匠叮叮当当这么多年总是各做各的真理都被凿子和锤子说光因为不能和唐果相见我怕再过十年，我是很快就要老的人假如她依旧漂亮这十年我该怎样抱怨天空把雨给了南方把雪也给了南方2009.12.23没见过面的人也可以想念
——致唐果没见过面的人也可以想念像我，想你从来不想你多高多胖双眼皮还是单眼皮我想你抽烟吗，喝酒吗，喝醉吗我想我们走在大街上经过车流和熙攘的人群经过时装店的大玻璃手挽着手，只有我们知道我们还会写美好的诗歌2009.5.6护园人
——致东篱老师只有你，天天来，坐在这儿端详你的苹果树更多时候风大，白花瓣落到别人果园你多么慌张苹果树长大了看着堆积在脚下的花瓣你突然变成了小气的父亲有时果园小睡，苹果羞涩脚下的蚂蚁，试图驮走一块儿正午的阳光而远处更多的蚂蚁正费力地拖着一小块儿苹果皮你决定为“小偷儿”放行你发现蚂蚁们在模仿你的生活，气势悲壮前来作掩护的背负巨大梦想，怀有必死之心侥幸活下来的，所有力量都用来对付那块儿比指甲还小的酸和甜2009.3.12它们泄露了人的秘密
你听，锤子和钳子整天跟钉子争吵一个想把它钉进去，一个想把它拔出来他们都是爱它的人乌云和闪电为争夺天空打得不可开交太极推手，霹雳神剑而天空，总是为夕阳羞红了脸树已经放弃了风她讨厌它四处招摇的风流样儿可她也彻底变成了木头满山坡的野花，只是一颗蒲公英的心她爱山坡于是想要覆盖它两条蛇在交颈，两匹马在狂欢合欢树叶，一片搂着另一片我看到自然里有太多人的化身因为爱和恨它们泄露了人的秘密2009.5.12很多人遭遇雨夹雪
雨雪轻叩玻璃窗我访旧友擦积尘一扇一扇敲开他们的门精美的门和朴素的门金环的声音和木鼓的声音他们带着金属的心和木头的心接待了我而藏在屋檐下的家雀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它们忧郁的目光就像今天金丝的雨裹着木屑的雪2009.11.9木柴在独自燃烧
当他的热情像一团火当你想救他只好泼他一瓢凉水他残缺，但尚存半截生命可他像生了病熊熊火苗有烧毁世界的勇气面对这不能针不能药的一块儿木头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自化为灰烬灰烬中还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这个抱着理想的火苗同归于尽的人他的身体里竟藏满了小如尘埃的气球有些在燃烧时就飞到了天上2009.11.10教场沟的风
风从酸枣树叶弹到核桃树叶是指尖儿的，也是轻的人群给风留足了缝隙从一个人的头发弹到另一个人的衣襟人群在风中轻得像一堆树叶风能聚拢他们，也能吹散他们但记不住他们的名字风也记不住星星的名字山里的星星又高又远，小如针孔风不能聚拢，也不能吹散风不是从天上来风是从山顶滑下来在山顶我发现，再高的风也和星星保持着距离暴雨来临时风终于大了把灌木吹成一群群奔跑的人群山也被风驱赶着好像山西被吹到了山东2009.7.1教场沟的夜晚（一）
群山也有轻微的绝望天黑下来以前，有些鸟雀还流落在外他担心只有风认识它们贪玩儿的还有花香和虫鸣漫山野丁香在月光下沐浴蛐蛐儿和金铃子有了占山为王的欲望我只想搬走两座山一座叫村庄，一座叫人民我想让两座山面对面坐着他们是父亲和母亲，他们就是我们我想我会同时爱上他们两个，如同爱上野葡萄和酸枣爱上一刻比一刻更深的夜色2009.7.2教场沟的夜晚（二）
夜幕盖在青山头顶她正把她的巨人孩子一点点变小，变矮此刻，我有吞山之欲望，驱山之勇气我有点石成山的法力群山如怪兽安卧，长城如巨蟒沉潜你们要相信，枝叶低垂是我驯服的我有歌当拍打，有酒当摇篮，有诗当梦且满怀不言之爱，可作漫天星辰此刻，夜幕的眼睛一眨都不眨，让我觉得她相中了我，并放心地交出她最后一个儿子2009.7.2教场沟的夜晚（三）
也许此生只有这一个夜晚属于你。所以我拿着一个夜晚那么长的尺子从你的头顶量到脚趾从你的心量到你的花衬衣什么也不能阻挡我走进你的深处野草只是一厘米一厘米的刻度，它们越密集越证明我还能往更深里走越爱就越深入。越深入就越怀疑如果十平方公里是你的疆域，六千座山头就是我的波涛十万只飞蛾都是我的信使我派出去的小奸细。白天，它们像尺子上的小数点到了晚上，一盏又一盏偷走你身边的灯火缘分就是在想你的时候遇见了无缘就是甚至找不到一块儿石头那么大的黑把我们藏起来。像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儿它们欢快地叫，把夜晚叫成青草的山杏儿的，花椒的，野百合的。也许还有红果的毛桃的，桑葚的多好啊。十分之九的夜晚都给了它们，另外十分之一人们用来猜测和寻找，不知它们藏在哪一处更深更黑的地方2009.7.2因为爱，我开得到处都是我
看到山我就变笨了看到树我就变绿了看到山谷里的野百合我变得连心跳都是白的。还有那么多不知名的野花我就把名字送给了她们。边走边遇到我允许她们开成我的嘴唇，眼睛，耳朵我的手指和裙子的样子。开成我的样子的给我带来惊喜原来陌生的地方也生活着一个我，两个我，三个我还有些特别投缘我连身上的火都给了她们因此，所有端着盘子奔跑的村民都叫山丹丹我把我一点一点分给了他们我把我一颗一颗种在了山里这次，我藏得最深——我开得到处都是我。2009.7.7老了
当我欣赏一切美，而不再嫉妒我想我老了有风吹我，像吹着一棵紫荆顺从柔韧，不再跟风较劲，争论方向问题我想我老了，把我的心安放在躯体里也可以随时把它拿出来放在哪儿，一颗心总是那颗心我老了，我的父亲更老他拄着拐杖的样子像极了一根拐杖2009.2.11别把照片挂在走廊
早知现在笑容僵硬被一张一张复制我该抱怨母亲为何三十岁才把我放进照片这座保鲜箱刚出生时那张脸多干净啊没有色斑，痘痘，皱纹，媚笑以及烟熏火燎的痕迹那哭和笑多新鲜啊像一个月的菠菜，两个月的豌豆苗还有我刚出生的日子，人们在走廊里夹道欢迎纯粹为了迎接一个新人早知走廊里夹道围观的人们都是旧相识真不该把我的三十岁挂起来现在我丰满的三十岁——一颗熟透的桃子在一张一合的眼睛和嘴巴里向前滚着，滚着，迅速糟糕透顶地滚成了一枚桃核儿2009.5.21为什么总说起死去的人
想起他们做什么呢又不能扒开土把他们拽出来像扒出一块遗落的红薯又不能让他们复活像把一块红薯放进一筐红薯里又不能把他们切碎了做出无数个新人像把一筐红薯作成薯片儿叫他们出来做什么呢其实我也讨厌过他们比如他们骂我时，打我时，抢我风头时还是让他们在土里待着吧像安静的红薯一座小小的坟墓顶着青青的叶子2009.5.26我看着他们飘
云雨雷电，风，树叶，飞着的鸟流动的空气在天地之间晃荡的还有一件白衬衣，他借助一根细铁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在十字路口迷乱了方向从上到下，从左至右生命力持久得令人怀疑生命有始有终衣帽冠带却像没有尽头地活着他们飘到哪儿，哪儿就立刻变出一个人来2009.5.22生活中的五种可能
青椒，土豆，西红柿，蛋和肉混炒在一起仿佛每个人和每个人都遇到了一次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夹起土豆中的青椒青椒中的西红柿西红柿中的蛋蛋中的肉咂巴着嘴似乎有了更大的满足2009.5.24做人能不能像白雪那样简单
做人能不能像白雪那样简单一不纯洁就溶化了每年冬天下雪时我都希望雪下得大些，再大些一层比一层纯洁，一层比一层简单让走在白天和黑夜的人，甜人和苦人都站在纯洁之上，永不溶化可每年冬天下雪时咯吱，咯吱的声音总让我心碎人们又握化了一个纯洁的人人们又踩碎了一个纯洁的人因此今年冬天下雪时我将菜叶一样安静地躲在地球这块儿大汉堡里等待奶油一层层覆盖巧克力2009.8.27在大雾中行走
什么都看不见时突然恐惧什么都近在身边2009.8.27记梦
想起你就流泪，含着泪看到你仿佛不再是你含着泪看到的，都被我哭花了你已经不是活着的人但也不是死人，你的手指在动像往常那样勾住我的手然后，像路边的灌木搂着四季青我害怕死去的人一次次跑回来和我重道珍重，你在，别人都躲得远远的我还不是照样孤单世事变幻太快，刚下过雨又刮起大风这几天，总感觉眼里硌着小沙子亲爱的，模糊是爱还是不爱因为你，所有摇摇晃晃的都成了海市蜃楼2009.8.27月蚀
他不停吐出钉子，证明我的恶要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仿佛我射向他的箭镞他都藏在嘴里每天磨它们，磨它们，直到磨出白刃般的牙齿而我操控着霹雳在他身上划下之字型缺口他已经把我改装成刺猬我试图把他雕刻成闪电我们用手撕，用牙咬，用誓言的盾弹回誓言的矛这真是一件体力活儿每次都要用尽一身力气和一生的快乐直到把自己的心从对方身体里拿回来直到两个没心的人守着同一块墓地他的孤独是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我的孤独是落在水里的月亮为了完整我们又重合在一起2009.8.27安静安静就是你在身边可以不说，不笑，不动，亦不动摇可以做你的楼群，你的房子，你的门你的书桌，你的镜框所有端正的牢固的你希望的可以装作没有生命，不争夺氧气，不哭并咬紧牙关不发出吱呀声哪怕这唯一的声响是最后的遗言2009.5.21只有你清醒时我太过理智行得直，走得正，身体里藏着一把尺子只有醉时我才敢弯曲，蛇一样蜿蜒有时伤害你，身体里藏着一把折刀只有你敢爱那刀锋，敢爱刀锋上的缺口只有你敢把我折起来，随身带着只有你，肯试刀口的锋利肯用血滴证明我的错误2009.2.11无题
既然不是第一次了你为什么还要战栗当你从我的深处拿出另一个我为什么还像最初捧着婴孩只留给她夸张的嘴巴和惊奇的眼睛像三个黑黢黢的洞口她刚从一个洞口爬出来人生到底还有多少洞口既不来自于母亲，也不来自于父亲2009.2.7生日小醉
月色早褪，忧伤提前到来天空这口圆底大肚儿的黑玻璃坛子仿佛如来的法宝夜夜收我归顺一口一口吃掉我幸有三五好友，秉烛狂欢宽衣举杯但见江水平复，火车钻山洞穿隧道，过峡谷，夜间头顶小火苗我大声说：喝吧喝吧这白的现实，红的欲望，黄的挣扎让它们像火车直冲下去。我没敢说：其实它就在我的身体里劳累，有欲望，喘息了一夜2009.2.7九月，突然想起周云蓬
九月，叶子低垂，繁花静默植物们患上严重风湿和颈椎疼，再不能仰着头安慰我九月，家门前，一只红蚂蚁叫走了另一只，我追踪过一队黑色蚁群没有黑蚁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九月，一只只水晶梨被一双双手摘走，她们以为她们遭遇了爱情我为亡友料理后事——处理囤积的化妆品，她青春亡故化妆品名曰：水胭脂九月，皮肤干燥，树叶一天比一天老了风有金玉之声，叶落流水，一条河有千万颗小心脏九月，天空有湖，日头烁烁，仿如谁不小心掉进湖里的硬币突然想起周云蓬，我们从未见过面，我们是两个盲人2009.9.19
两棵月季的春天（组诗）
叫相同名字的两个人两棵月季，一棵枯着一棵发芽两株玉兰，紫的开了白的含苞叫相同名字的两个人对春天有着不同看法一点不奇怪，我常常看到一个人她寂寞，我正手舞足蹈她手执长矛刺人痛处而我正拿盾牌抵挡四方来箭前天梦里又遇到她，穿着讨厌的鹅黄色上衣我大声叫着我们的名字她仓皇奔逃她从不肯承认她是我的灵魂离我最近的春天离我最近的春天，只有两棵月季一棵枝芽繁茂，一棵瘦小枯干也许还有第三棵，第四棵它们一定在暗地里孕育枝条纠缠着枝条当我又写到月季连墙角的蚂蚁都感到失望它们已写到对粮食的盼望年龄最大的，也出来晒太阳了这是我第五次搬运院子里的事物墙外，有被鸟雀驮向天边的瓦灰两棵月季的幸福也是我的痛苦被一个人无数次提起两棵月季的烦恼也是它们的幸福我夸赞它们它们也不担心被剪下来插入花瓶两棵月季的幸福也是我的痛苦形容词都打着安全的引号全部赞美过别的事物我像个赶着马车的花布批发商花布多么凌乱，花布多么相似两棵月季，湮没在花布的花里某月某日天降冰雹迎春落了，海棠开了玉兰尚有枝头残红仿佛集市上处处散落着戴花头巾的女人只有月季，花蕾诚实形状像前晚落下的冰雹上天将地雷埋到人间两棵月季，怀抱着闪电它们都憋着重生的力量静待时光而马上，我们要被推入爆炸般到来的夏天像对付那个我恨的人用柔情写过用平静写过用浪漫写过用回忆写过现在用无赖写两棵月季两棵月季像唐僧念紧箍咒那样像完美被一次性消费像对付那个我恨的人——把所有的春天都给他我曾是第三棵我也是月季，我曾是第三棵但现在我绝望裹着厚厚的人皮，连月季的大骂我都听不懂了，可我们都是活着的样子春天到底来了没有我已由爱生恨我要写，不停地写不写出他们的血就写出我的血我已变成纯粹的刺给月季剪枝剪掉散漫的花蕾月季叶子憋得通红剪掉旁逸的枯枝剪口处流出红色的液体像血。它突然亮出人的特征吓了我一跳我用只有人能听懂的话：“让我为你剪枝，让你开出更美的花”继续剪。它狠狠扎了我一下、两下、三下像把剑刺进仇人的肉里我说的人话它一句也没有听懂2009.3.9～4.9第二辑 距离：2008—万物之心
万物之心
不该嘲笑木头呆木头在木头中如同人在人群中一样孤独就是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悲伤雨水般积聚我该怎样渗进柏油路面不留一丝痕迹人制造的谎言不止影子这一种寒风、冰雪、日晒、雨淋小树长成了大树种子开出了花朵一只蚂蚁也在大雨后存活下来它们以万物之心原谅了万物的过错2008.6.26一只蚂蚁看到了灾难
一只蚂蚁发现了一粒米很快，他叫来两只、三只、一群白米粒儿变成了黑米粒儿黑米粒儿变成了黑米球米粒儿被就地吞噬一阵风后，空地上只剩下最初的那只蚁他曾冲进蚁群力劝众蚁抬走米粒当那么多蚂蚁突然放弃囤积的习性他除了深深战栗，说不出一句话来2008.6.26一棵长在菜地里的仙人掌
我说：我天生是个异类人们拍拍我的肩膀像叶子拍在仙人掌上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次，两次，三次一捆茼蒿拼命亲近一棵仙人掌他们好像懂得了悲悯但又好像不是——当我用植物的深痛刺他们他们也笑着覆盖上来2008.6.26它
舷窗只是它的一部分猜测是另一部分它往哪去一座城市？一个国家？还是地球的另一端再高些，比一只鸟还小再低些，也不会比一只风筝大它从我头顶飞过，影子一瞬即逝。但翁鸣声第二天早晨还在耳边这只嗜血的蚊子直到我又痛又痒它才现出原形唉，我仰望的事物总是又神秘又缥缈，充满谎言2008.6.27大雨囚禁了一个寂寞的人
大雨囚禁了一个寂寞的人迈出的脚蓦地收回。但脚一直在走来来去去，在一间空屋子里这不是任性的错长了荒草的心看不住一双灵活的脚虽然它偶尔停止，像蛰伏在草丛里的兔子可它终究是反叛的，喜欢跳跃，喜欢自顾自 到处走走像搁置在墙角的旧自行车链条带不动一节节生锈的锁链，但两只轮子总是不停地向前滚动一双脚，想脱离心的束缚还有那棵青菜，被我发现时，它正在保鲜盒里腐烂人生青翠处，正在时光这个保鲜盒中变薄、变脆、变黄被大雨囚禁的人，显然有些懊恼既管不住一双任性的脚也管不住一颗荒草继续疯长的心2008.5.6某月某日路边所见
那日风大，路边长高的野草，柔软的身体伏到土里又扬到天上我从没认真端详过一棵草面对凛冽时膜拜的样子一直以来，常见事物剥夺了我的想象越长大，能背诵的只剩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我看到野草们粗略的一生，和冷风里啃馒头的民工厮混在一起直到大风刮得我蹲下身去，从更低的位置看到草们柔软的身躯和扎进泥土的脚。和他们蹲在一起我突然听懂了四川话，河南话，安徽话听懂了平原的丰收，盆地的温存和山区的倔脾气我相信他们有源源不断的水分和养分，大风过后草叶上依旧顶着露珠。仿佛一夜之间大地上长出了一个个怀抱着金子的闪闪发光的人2008.5.7从爱上一筐土豆开始
从爱上一筐土豆儿开始我深深爱上平凡的快乐年轻时以为真正快乐的只有神仙临近中年，突然掂量出白菜和土豆儿的重量大白菜高高堆上马车土豆儿一筐一筐运进城来在果实面前，农民从不皱紧眉头他们精通播种和储藏，他们一斤一两称给你的都是他们的生活白菜和土豆儿的清淡悄悄改变着口味他们的快乐悄悄改造你直到有一天，你像他们那样幸福地把果实交给需要的人像土豆那样满足地发上一小会儿呆2008.5.8下雨之前
越来越觉得那块横向移动的积雨云无知又荒谬。空空的天，已经被一张黑塑料蒙上了只有它，像一块补丁，像一只黑板擦显眼又不安地拖动田野越长越高，树在尽头疯狂地街舞阴天是不需要解释的乌云却反复说明不是它的错现在看来，蹩脚的谎言多么需要一个更蹩脚的借口其实一切早已脱离了方向，世间万物都在移动随着那块多余的积雨云2008.5.9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