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蒂克小说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2 14: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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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路德维希·蒂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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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蒂克小说选

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蒂克小说选试读:

译本序

路德维希·蒂克(Ludwig Tieck),笔名彼得·勒布雷希特和戈特利布·费尔贝尔,是德国早期浪漫派作家中创作思路最宽泛,技艺又最精湛的作家之一。

1773年5月31日,蒂克出生在柏林一个手工业者的家庭里,1782至1792年,就读于弗里德里希斯韦尔德尔人文中学,1792至1794年,在哈勒、格丁根、埃尔兰根的大学学习神学、历史、语文学和英语文学。他最初受作家和出版商弗·尼科莱的委托写启蒙小说,1795至1796年他发表了《威廉·洛韦尔先生的故事》(三卷),写一个英格兰青年在“自私”的社会里为追逐自身利益而最终杀人犯罪的故事,这是一部侧重心理描写的、伤感的书信体小说。1796年秋,他发表了他的朋友瓦肯罗德尔所著的《一个热爱艺术的修士的心迹剖白》,蒂克作了文字加工并增添了前言和“在罗马的德意志青年画家致纽伦堡友人函”等(1814年第2版又删去)。这是瓦肯罗德尔偕蒂克于1793年去纽伦堡旅行的收获,以意大利艺术家传记作者瓦萨里的笔法写了十四篇短文,他崇敬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视拉斐尔的绘画为笃信宗教的内心化的艺术的典范;称音乐为“诸艺术中的艺术”,带给我们“真正的灵魂的欣快”;他认为体验音乐是崇拜,艺术享受是奉献身心的过程;艺术创造要求敬畏与虔诚;赞成中世纪和古德意志的艺术(纽伦堡和画家丢勒);所述造型艺术观仍受温克尔曼的影响:即适度、明确、简朴的理想,但不同意莱辛在《拉奥孔》里以及歌德和席勒从美学角度对艺术所作的分门别类;他称赞这样的艺术作品,认为在其中艺术门类的界限模糊,音乐、绘画和诗艺不仅相互作用而且相互替换。此书因而被称为第一部浪漫派纲领性作品,也影响蒂克转向浪漫派。同年,蒂克发表《民间童话》,其中有根据流传素材新编的《美丽的玛格洛涅》、《蓝胡子骑士》、《穿靴子的猫》、《卡尔·冯·贝内克》、《海蒙四子女》以及自创的《金发埃克贝尔特》,后者是第一篇蒂克式情调化的杰作,以兄妹成亲及毁灭为素材,昭示“现代”生活破坏友谊与爱情,危害未割裂的人的天性,赞美“林中幽居”这一浪漫派主题。蒂克和瓦肯罗德尔曾打算写一篇丢勒时代的古德意志故事,由于瓦肯罗德尔病危,便由蒂克独自创作了艺术家小说《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1798)。蒂克的创作引起聚集在耶拿的早期浪漫派作家的重视,1799年他赴耶拿,同施莱格尔兄弟、诺瓦利斯、谢林、布伦坦诺交往,也同歌德和席勒交往,但歌德对蒂克的艺术主张始终持拒绝态度。同年他又发表瓦肯罗德尔的遗稿《致艺术之友的关于艺术的幻想》,主要涉及音乐,称音响艺术为“渎神的清白”、“可畏的、神谕般模棱两可的昏暗”、“既是神性又是危险”。此后,蒂克又根据民间话本的素材创作诗体悲剧《圣格诺韦法的生与死》(1800),1807年6月在萨尔茨堡首演;继而发表喜剧《奥克塔维亚努斯皇帝》(1804),第一部不分幕,第二部分五幕,试图以戏剧形式披上譬喻的外衣阐发他的浪漫派诗论,其中序幕最著名,但歌德斥之为“散乱”。1804至1806年,他去意大利,于1812至1816年间发表《方塔苏斯》(三卷),这是一个童话、小说、话剧和新奇故事的集子,其中作品纳入一个构成框架的小说里:受过教育的男女青年晚间聚会朗读并交谈,写作手法由浪漫转向写实。1817年,蒂克赴英格兰和法兰西,1819年起定居德累斯顿,1825年受聘任宫廷剧院戏剧顾问,举办著名的朗读晚会。晚期小说有《塞文山骚乱》(1826)、《青年木匠师傅》(1836)、《生活的充裕》(1839)、《维多利亚·阿科隆博纳》(1840)。他继承施莱格尔的未竟事业,在他的女儿的协助下,把莎士比亚的戏剧译成德文。1841年,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召他赴柏林。1853年在柏林去世。

艺术家小说《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有一个真实的历史背景。小说主人公是丢勒宠爱的门生。丢勒是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纽伦堡的油画、版画和装饰设计师,1471年生,1486年师从画家沃尔格穆特学艺,1490至1494年去尼德兰、瑞士等地游历;1494年秋赴意大利威尼斯,次年返乡;继而二次出游,至1505年始归;1505至1507年第二次去意大利威尼斯(小说中却说丢勒从未去过意大利),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创作铜版画与木刻版画《基督受难》、《骑士、死神与魔鬼》和《圣哲罗姆在书斋中》。1512至1519年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的御前画师。1520年赴尼德兰,次年在安特卫普遇见佛兰德斯画家莱顿的卢卡斯(1489—1533)。早年作有版画《穆罕默德和修士赛吉厄斯》、《苏珊娜和长老们》、油画《自画像》和组画《圆形基督受难像》;他受丢勒影响作《挤奶女工》、《戴荆冠的耶稣画像》。小说中叙述了丢勒和卢卡斯会面,具体情节自然是虚构的。卢卡斯后来还作《马克西米连皇帝肖像》(蚀刻铜版与雕线结合)、《最后的审判》等。丢勒晚年创作著名的《四圣像》,还撰写理论著作,1528年在纽伦堡去世。丢勒时代,从北欧到意大利,在造型艺术方面人才辈出,被称为“艺术的英雄时代”。

就是在这个丢勒的时代和环境中,小说主人公弗兰茨·施特恩巴尔德开始了他的学艺游历。小说是在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影响下写的,但它的中心是艺术。主人公弗兰茨从纽伦堡向北到佛兰德斯(今荷兰、比利时),再南下经法国到意大利。沿途遇到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有商人、市民、学者、神职人员、贵族、骑士、流浪汉、隐士和朝圣者,他们对艺术各有不同的见解:从认为搞艺术不如经商直至神化艺术而贬低艺术家,这同样也给了小说作者许多机会,去谈他的见解。歌德对蒂克在该小说中发表的艺术见解嗤之以鼻,他说:“精致的器皿腹中空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主人公施特恩巴尔德途经故乡,在他父亲死前得知,原来他的父母只是他的养父母。他的亲父母又在何处呢?他在故乡重逢他童年时在绿草地上见过的一个乘马车的女孩,这个不知姓名的女子竟成了他心中的恋人。她又究竟在何处呢?这是他心中的两个疑团,也是他一路希望自己会不期而遇的两个目标。他终于在罗马巧遇他心中的恋人,第一个目标达到,小说第一卷就此结束。第二卷蒂克没有写,只在简短的后记中交待了下面的故事。

原来主人公施特恩巴尔德是个意大利人,但他成长在德意志,所受教育与工作实践培养了他的第二天性,这第二天性常与由遗传而获得的第一天性发生矛盾,而他本人也不明其因。他一进入意大利,他的第一天性就占了上风,使他很快从丢勒的得意门生变成了文艺复兴盛期以后敢于在神话题材画中大胆表现性感之乐的柯勒乔的追随者。到了未写的小说第二卷结尾,在丢勒的墓地,他才又复归为基督教中世纪虔诚、简朴的艺术的狂热崇敬者。他的人格始终是不统一的。他在“想要做什么”方面是个强者,在“做成什么事情”方面是个弱者,因此,他是浪漫派艺术家的典型。他在旅途中遇到的意大利人弗洛雷斯坦,比他更强烈地体现了浪漫派的浪游欲望,可说是作为流浪艺人的浪漫派艺术家的典型。这种浪漫派意义上的“游子”形象,对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艾兴多夫的《废物小传》就是一例。

这部小说由许多场景罗列而成,有相逢相识、交谈争辩、恋爱奇遇、吟歌作画以及自然景观的描绘,极富抒情诗的情调。在我国,法国浪漫派的小说翻译介绍得很多,德国浪漫派的小说译成汉语的却寥寥无几。为使读者较全面地了解德国这位早期浪漫派文学的代表人物及其作品,本书还拣选了作者另外五则短篇佳作。《金发埃克贝尔特》尽管篇幅不长,但它是蒂克的短篇代表作,由于其语言优美,情节离奇,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它也是德国浪漫派作品中最具世界影响的小说:贝尔塔幼年受后母的歧视和虐待,被迫离家外出流浪,后由一个老妇收留抚养;长大后,老妇为了考验她的品行,佯装出外旅行,把一只会下宝石蛋的鸟儿和一条通人性的小狗托付她喂养。谁知贝尔塔贪欲渐起,昧着良心窃取小鸟,抛弃小狗而逃之夭夭,并在一都市购买了地产定居下来,后又嫁给了贵族骑士埃克贝尔特。在一次与朋友的交谈中,埃克贝尔特偶尔得知自己和妻子实为同父异母兄妹,之后内心极不平静,悔恨交加。一次外出打猎,冥冥之中,他有意无意地射死了那位知情的朋友。可是,兄妹俩对自己先后干的事深感内疚,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一个忧郁成疾而离开了人世,另一个也精神失常了。其实,小说中的老妇和朋友瓦尔特、胡戈,都是同一人,他们是社会道德的化身,是没有影子的自然力量的体现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主人公的死和可悲的下场,显然是社会道德和自然力量对他们的惩罚。《鲁能堡》中,作者用似是而非、朦朦胧胧的写作手法,以华美而流畅的笔致,以小见大地刻画了一个贪得无厌的人物形象:主人公克里斯蒂安本来有个美满的家庭,生活富裕,但他为了攫取更多的钱财,宁可抛妻撇子,独自深入矿井寻找财宝,结果落得个不知所终的下场。他不放弃任何可以获取金钱的机会,作者对这一点写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小说中赐给他那块魔板的美貌女子、丑陋的森林女人和那个陌生男子,都是同一个人,对他来说,他们既是引诱者,又是主宰人。《女精灵》和《朋友》,情节和内容比较接近,小说中的梦境和松林里的景致,都是作者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生活在里面的人纯洁无邪,心地善良,相处得也和睦融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怡然自得的景象。可是,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凡夫俗子,他们自以为是,瞧不起邻近的吉卜赛人,把他们称作“下等人”。最后,这些吉卜赛人虽然被赶出了他们的领地,但他们自己却年年歉收,家道败落,进入了不可自拔的困境。整个故事深刻地体现了“高贵者卑贱,卑贱者高贵”的至理名言。《金杯》是唯一以喜剧告终的作品:男女主人公早年彼此一见钟情,十分相爱,但由于社会地位的不同和家庭出身各殊,有情人难成眷属。谁知,许多年过去了,由于金杯的魔法,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久别重逢,最后在一起度过了幸福的晚年。

总之,本书中展示的五则短篇,从写作技巧的表现手法上看,与一般小说不尽相同,但它们通篇充满了别出机杼的诗意,也很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因此,它们可以说是德国浪漫派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很有一读的价值。译者

长篇小说

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一则古德意志故事

胡其鼎 译第一篇第一章“我们终于出了城门。”塞巴斯蒂安说,他停下脚步,更自由地环顾四周。“终于?”弗兰茨·施特恩巴尔德叹着气应答着他的朋友。“终于?只不过太早了,实在太早了。”

说话间,两人久久地相互凝视,塞巴斯蒂安轻柔地把手贴到他的友人的前额上,他感觉到他的额头发烫。——“你头疼。”他关心地说。弗兰茨回答说:“不,不是头疼,而是我们马上就得分手了。”“还没有到时候!”塞巴斯蒂安怏怏不乐地大声说,“我们还没有到分手的时候,我至少还要陪伴你走一程。”

两人握手,并肩在一条窄路上向前走去,沉默无语。

这时,纽伦堡城里钟敲四点,他们全神贯注地数着敲钟的次数,虽说他们两个心里十分清楚,现在不可能是别的钟点,因为朝霞的光焰越喷越高,已有模糊的影子伴他俩而行,周围地区渐次从朦胧晨昏中显现;圣塞巴尔德教堂和圣劳伦提乌斯教堂塔楼的金顶闪闪发光,从农田里朝他们迎面升起的雾气也染成了浅红。“万物依旧如此寂静,如此肃穆,”弗兰茨说,“过不多久,这些美好时辰将化作喧嚣,化作骚动,千变万化。我们的师傅还熟睡着,做着他的梦,但他的油画已经立在画架上,已经在等待他了。我不能帮助他画完彼得,我确实深感惋惜。”“你喜欢他吗?”塞巴斯蒂安问。“非同一般,”弗兰茨大声答道,“这位善良的使徒,他的本意总是那么真诚,他会迅速执剑在手,事后又怕死而不得不矢口否认,听人向他作悔罪和追思布道,我几乎觉得,这样一位果断又胆怯、固执又心软的使徒,他的形象只能是丢勒师傅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那样,而不会是别的模样。亲爱的塞巴斯蒂安,如果丢勒师傅让你看这幅画的话,你就会全力以赴去学这幅画,你也就不会这样去想:为了学一幅蹩脚画,你已经下够了功夫。你愿向我许诺这样去做吗?”

他并没有等待他的朋友回答就捏住他的手,有力地一握,塞巴斯蒂安说:“我将保存你画的约翰,即使有人出大价钱要买,我也会保存它的。”

谈话间,他们来到一条人行道旁,这条人行道通往穿过农田的一条近路。霞光在麦秆尖闪烁,晨风在麦秆间吹拂,掀起阵阵禾浪。这两位青年画师还在聊他们的作品以及他们未来的计划:弗兰茨此刻正要离开纽伦堡这座壮丽的城市,十二年来,他生活在这里,成长为学徒,今天,他将离开这处友好的居留地,要到远方去扩展他的学识,经过辛苦的漫游之后,将作为绘画艺术的师傅返回此地;塞巴斯蒂安还要留在收入可观的阿尔布雷希特·丢勒身边,在全国境内,丢勒名声远扬。这时,太阳雄伟地出现了,塞巴斯蒂安和弗兰茨先后回首翘望纽伦堡的塔楼,塔楼的铜顶和玻璃窗在阳光里反射出炫目光芒。

这两位青年朋友默默地感受着他们离别的压力,他们畏惧地等候着迎面而来的每一个瞬间,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分手,但始终还无法相信他们真的要分手了。“庄稼已经结穗,”弗兰茨说,只为了中断这令人生畏的沉默,“我们将会有个好收成。”“这一回,”塞巴斯蒂安应答着,“我们不会像以往那样一起去参加收获节了;我也根本就不会去,因为我少了你,所有快活的笛声、管乐声,在我耳朵里都成了尖刻的指责,说我缺了你独自前来。”

听了这番话,年轻的弗兰茨热泪盈眶,他们共同目睹过的全部场景,他们情同手足一起经历过的一切,飞速穿越他的记忆;当塞巴斯蒂安又补充说:“你在远方还会一直爱我吗?”这时,弗兰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抽泣着搂住了发问者的脖子,洒下了千滴热泪,他颤抖着,他觉得,他的心仿佛快要跳得碎裂了。塞巴斯蒂安紧紧地抱住他,不得不和他同声哭泣,虽说他年纪较长而且天性坚强。“镇静下来!”塞巴斯蒂安终于对他的朋友说道,“我们必须控制自己,我们一定会重新见面的!”

弗兰茨没有回答,他擦干了眼泪,却没有抬头。痛苦中含有使人害羞的东西,他宁肯在他的知心朋友面前隐藏他的泪水,尽管这泪水是为他而洒。

他们又回忆起他们是如何经常谈论这次出游的,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这次出游是未曾预料到的,弗兰茨又多么希望出游并且视之为他的最大幸事。塞巴斯蒂安不解的是,此时此刻他们为何如此伤心,因为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事,而仅仅是那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确实来临了。但是,人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当它从远方信步朝你迎来时,你也只能为此感到高兴;当这幸福靠近你并且握住你的手时,你往往会全身战栗,仿佛你握住的是死神之手。“我该向你吐露真情吗?”弗兰茨继续说,“昨晚我想到的事情有多么离奇,恐怕你不会相信。我经常在脑子里描绘罗马的豪华、意大利的辉煌,工作时,我也沉湎于想象自己如何漫步在陌生的人行道上,穿过茂密的树林,随后见到陌生的城市和从未见过的人;唉,五彩缤纷、永恒变化的世界连同它那未知的事件,我将要见到的艺术家,备受称赞的罗马人的国度,曾是英雄们确确实实活动的地方,这些英雄的形象曾经诱我落泪;看哪,凡此种种经常囚禁我的思想,当我又抬头看时,我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一切将成为现实!’我有时失声呼喊,‘会有这样的时候,它已经越来越近了,到那时,你不再坐在陈旧的、如此眼熟的画架前,到那时,你可以沉湎于所有的美之中,看到的美越来越多,体验到的美就越来越多,永不苏醒,犹如你时而梦想起意大利时的那种情形——唉,你从哪里,从哪里可以得到足够的感官、感觉,以便忠实而又真实地、生动而又保持原样地去把握这一切?’——接着,心和灵仿佛从内部扩展开去,像是用手抓住了那未来的时光,要把它拽过来;而眼下……”“眼下呢,弗兰茨?”“我可以对你讲吗?”那一个应答着——“我可以自己来探究原因吗?昨天晚上,我们坐在丢勒的圆桌旁,他还在为我的这次远游向我做些指点;女主人一边切面包,一边询问她专为我送行而烤的蛋糕如何;你无法用餐,一直侧目观察着我;塞巴斯蒂安呀,这真要把我这颗可怜而真诚的心给撕碎了。我一直觉得女主人是那样的善良,她也经常同我开玩笑,经常弄得我们的正直的师傅苦恼郁闷;她亲手替我收拾替换衣服,我要远游去了,她心里难受。我们用餐完毕,大家并不快活,尽管每上一道菜前我们讲了许多话,我向阿尔布雷希特师傅辞行,我想要坚强些,却因泪水快夺眶而出而语塞;唉,我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我该感激他的地方真多,他是个杰出的男子,他画得多么出色,与他相比,我分文不值,可是,最近几周,他的行为表明,似乎我是可以同他比肩之人;这一切从未使我如此百感交集过,而现在这就使我激动得无法自持了。我离去,你也默默地走进你的卧室,那时,我独自待在我的房间里。‘我不会再走进这里来过夜了,’我对自己说,一边把烛台放在地上;‘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弗兰茨,铺这张床了,你再一次躺上去,看着这些软垫,你经常向它们诉说你操心的事,更经常地在这些软垫上甜蜜酣睡,你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塞巴斯蒂安,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呢,还是唯独我是这样一个人?我几乎觉得,我所面临的是人间有可能遇到的最大的不幸,我甚至温柔地而又忧郁地把旧烛剪拿在手里,用它修剪蜡烛的长烛芯。我确信,同善良的丢勒告别时我不够温柔,我狠狠地责备自己,没有把我对他的想法都告诉他: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如何杰出的人,我现在要离开他了,而他都不知道,我带走了怎样天真的爱,怎样急切地想一吐为快的尊敬,怎样的赞赏。当我越过旧窗顶朝那边望去,朝黑暗的狭窄庭院望去时,当我听着你在隔壁走动而乌云无序地飘过天空时,唉!塞巴斯蒂安!仿佛你们把我从屋里扔了出去,仿佛我不再是你们的朋友和伙伴,仿佛唯独我被当作不够格的人遭驱逐、鄙弃和蔑视——我心中就是这样地激动不安。我不得安宁,我再一次走到丢勒的房门前,听到他在屋里酣睡,啊,我多么想再次拥抱他,做什么我都觉得不够,我本该留下来,不该想到什么出外游历,那我就会心满意足了。——而现在!看哪,快活的晨光在我们周遭嬉戏,而我还心怀黑夜间的全部感受。为什么我们总得遗忘早先的幸福,才能重新开始幸福生活?——唉!让我们在此地停留片刻,聆听灌木丛的美妙耳语;有劳你在此地再为我唱一次那首古老的旅行之歌。”

塞巴斯蒂安随即站住,不做任何准备就唱出了下面的诗行:倘若你决心去旅行经田野,山和谷,历人世,所有陌生的城市,你得有健康的身体。新的朋友你去寻访,把老朋友留在身后,一大清早你醒来,一行人目送旅人,挥泪哭泣,欢乐再也找不回来。父母,姐妹,兄弟,朋友,也许情人也在泣,痛哭去吧,悲喜交替,人生如此,变来变去,哀叹叫苦永远有!家乡于你忠实可靠,当个忠实者返故里,出游与别离带来重逢的欢喜。

弗兰茨已经坐到高高的草丛里,他热情洋溢地同唱最后几行诗,他站起身来,接着,他们来到塞巴斯蒂安打算返回的地方。“再次问候!”弗兰茨大声说道,“问候所有我认识的人,祝你平安。”“你真要走了吗?”塞巴斯蒂安问,“难道真让我缺了你独自返回吗?”

他们两人紧紧拥抱。“唉,还有一件事!”塞巴斯蒂安大声说,“太折磨我了,我不能就这样放开你。”

弗兰茨暗自希望这告别的时间赶紧过去,这当前的分分秒秒仿佛挤压着他的心,他渴望着孤独,渴望着森林,好在离开他的朋友后可以放声哭出心中的悲楚。但是,塞巴斯蒂安延长着告别的时刻,因为他无法借新的生活、新的地区得到安慰,他熟识他将返回之地的一切。“你愿向我许诺吗?”他大声说道。“一切!一切!”“弗兰茨啊!”那一个继续抱怨道,“我现在放你走,你不再是我的,我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我无法直望你的脸,我把你的爱,甚至你本人,押在一次没把握的赌赛上。到了遥远的他乡,你还会思念你的单纯的朋友塞巴斯蒂安吗?唉,当你同聪明的贵人们相处时,当我们在此地辞别的时刻已成久远之事时,你也永远不会鄙视我吗?”“我最亲爱的塞巴斯蒂安呀!”弗兰茨抽泣着呼喊道。“你还会一直这样地热爱纽伦堡,”那一个继续说,“热爱你的师傅,正直的阿尔布雷希特吗?你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更加聪明吗?呵,向我许诺,你将永远是同一个人,你不会被外国人的荣光所引诱,一切于你仍旧同样地珍贵,你仍旧会把我放在心上。”“塞巴斯蒂安呀,”弗兰茨说,“即使全人类都变得聪明而且世故,我愿始终是个孩子。”

塞巴斯蒂安说:“呵,一旦你带着求得的外国风俗回来,你比别人更好地懂得一切,你的心也不再那样温暖地跳动,你就会冷冰冰地朝丢勒的墓碑望去,至多谈论一番做工和铭文——我不愿重逢时见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根本不会认你是我的兄弟。”“塞巴斯蒂安!我是这样的吗?”弗兰茨激动地嚷道,“我知道你,我爱你和我的祖国,还有我们的师傅居住的房屋,自然和神。这是我永远珍爱的,永远,永远!瞧,在这里,在这棵古老的橡树旁,我向你允诺,在此地,你得到我的保证。”

他们拥抱,接着缄默无语地分手,片刻后,弗兰茨又站住,朝塞巴斯蒂安奔去,再度拥抱他。“兄弟啊,”他说,“倘若丢勒完成了《你们看这个人》,请来信详述这幅画是怎样的,请相信《圣经》的神性,我知道,对此你有时候颇不以为然。”“我会写的,”塞巴斯蒂安说,他们再次分手,但两人都不再转过身来,他们频频回首,一座森林插进两人中间。第二章

塞巴斯蒂安回城去了,只剩下弗兰茨一人,这时,他才让泪水泻下。“祝你平安,一千次地祝你平安,”他不断地默念着,“直到我和你再相逢!”

田野上的工人在劳作,一片忙碌的景象;农夫们驾车超越了他,座座村庄人声鼎沸,满载干草的车辆驶入谷仓,男女雇工大声唱歌,说笑打趣。“我今天已经遇到了多少人呀,”弗兰茨暗自寻思,“在所有这些人中间,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伟大的阿尔布雷希特·丢勒,正是他和他的作品占据了我的整个头脑,达到他的水平,是我唯一的奋斗目标!他们也许连绘画都不知道,可是他们并不感到不幸。我不明白,如此孤陋寡闻,又怎能生活下去;可是,人人都卖力地干他的活计,事情是这样的,而且必须是这样的,这就是好的。”

其间,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灼人,树木的阴影缩短了,工人们回家去吃午饭。弗兰茨想着,此时此刻塞巴斯蒂安如何面对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在桌旁坐下来,他们又如何谈论他。他拿定主意在就近的林子里躺下休息,享用他随身带的干粮。他走进树林,绿叶间朝他吹来的凉风是何等宜人呀!一片寂静,只有树木在沙沙作响,这声响不断变换方向,在他的上方穿透孤寂,和着在远处流经树林的一条小溪的淙淙之声、喃喃之音。弗兰茨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取出书写板,记下他出游的一日,随后,他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觉得轻松舒适;他的朋友不在身边,但他已经得到了安慰,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他铺开餐布,惬意地吃他带来的干粮,他此刻只感觉到围绕着他的美。

一个旅人从大路上走来,非常友好地问候弗兰茨,这是一个红脸颊的年轻伙计,显得疲乏,弗兰茨因此邀他坐在自己身边,将就着一起用餐。青年旅人当即接受了这一提议,两人情绪很好地用他们的午餐,喝着弗兰茨从纽伦堡带来的葡萄酒。那个陌生人接着向我们的朋友叙说,他是个铁匠帮工,正在游历途中,要亲眼目睹名闻遐迩的城市纽伦堡,还要在技艺高的师傅们那里为他的手艺学到点真功夫。“您干的是哪一行呢?”他问道,就此结束他的叙说。“我是个画师,”弗兰茨说,“今天清晨从纽伦堡出发去游历。”“一个画师,”那一个高声说,“是替教堂和隐修院制作图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吗?”“没错,”弗兰茨说,“我的师傅已经替它们完成了不少幅画。”“噢,”铁匠说,“我常有这样的愿望,想看看这种人是怎样工作的,因为我根本就想象不出;我一直认为,教堂里的那些油画都已经非常古老,懂得画这些油画的人,现在连一个活在人世的都没有了。”“恰恰相反,”弗兰茨说,“这门艺术,与从前的相比,现在大大提高了,我可以告诉您,现在的画法,早先的师傅们根本就不会,现在的习用技法更高明,素描更准确,加工更为精细,因此,现在的画像同真实的人更加相像,是从前的画像无法比拟的。”“您能赖此糊口吗?”铁匠问道。“我希望,”弗兰茨说,“这门艺术会带我走遍世界。”“不过,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那一个继续说。“有人这样认为,”弗兰茨说,心里却对这番话很恼火,“人的眼睛和心从画上得到快慰,油画美化《圣经》,支持宗教,对于这门艺术还能提出更多的要求吗?”“我认为,”对弗兰茨的话并不很留意的帮工说,“绘画不是必不可少的,从中不会产生灾祸、战争、物价上涨或歉收,也不会影响商业和交通的应有秩序,这一切却同铁匠手艺有关,而我正是为学这门手艺而游历,因此,我以为,您外出游历时倒要多担着几分心,因为对于您能否找到工作一事,您毕竟还没有把握呀。”

弗兰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便沉默不语,他还从未思考过他的工作是否对人类有用处,而只听凭他的本能来左右自己。只要有人怀疑艺术的崇高价值,他就怏怏不乐,可是,眼下他又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个人。“使徒圣路加本人不就当过画师的吗?”他终于发火了。“真的吗?”铁匠说,他颇觉惊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门手艺有这么古老。”“如果您有位朋友或者父亲,”弗兰茨涨红了脸接着说,“您由衷地爱着他,而您现在必须外出作多年的游历,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您将见不到他们,难道您不想,难道您不想至少有一幅画像,摆在您的眼前,能召回种种面部表情以及他们从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吗?至少在着色的影子里有我们所珍视的东西,这难道不是很美妙的吗?”

铁匠低头沉思,弗兰茨迅速打开旅行袋,取出几幅小画像铺开,这都是他自己临行前画的。“瞧这儿,”他继续说,“瞧,几小时前我跟我亲爱的朋友分了手,可我却随身携带着他的形象;这是我尊敬的老师,名叫阿尔布雷希特·丢勒,他相当友好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我还有一幅他的肖像,这是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铁匠非常仔细地观看这几幅油画,赞赏这画工,那些人像在眼前显得那么自然,几乎让人相信,目睹的是活人。“做出多种多样的努力,”青年画师接着说,“不断提高这门艺术,越来越逼真地表现自然的人的容貌,这难道不好吗?当年路加把已经不在他们中间奔忙的救主画给他们看,把马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以及其余的圣者画给他们看,使他们相信自己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了他们,这对于其余的使徒来说,对于当时所有的基督徒来说,难道不是件美好的事,不是件受人欢迎的令人精神振奋的事吗?在我们的时代里,逼真地画出正直的路德博士的肖像,从而提高人们对他的爱和赞赏,对于这位伟人和勇敢的斗士的所有的友人而言,难道不也是件美好的事吗?在我们大家死去很久以后,当我们的孙子,甚至我们的曾孙见到我们所画的当年的英雄和传人的时候,难道他们不该感激我们吗?千真万确,他们到时会祝福阿尔布雷希特,也许也会称赞我,因为我们尽力替他们做了好事,到那时,没有人会提出疑问:这门艺术能有什么用?”“如果您这样去看待这件事,”铁匠说,“那么,您当然是完全正确的,真的,这跟锻铁是完全不同的。我也常常有这样的愿望,能做出这样一件会留存的活计来,能让后世想起我,做过这样一件完全是人工的锻铁制品,但是我一直还不清楚,它会是怎样的,我也常常弄不明白,为什么我想要这样做,因为我的同行中间没有一个人有过这种想法。干您这一行,自然是比较轻松的,您从来就不必干我们那种累活。可是,青年画师,为什么大家看到的始终只有十字架、受难故事和圣徒呢?为什么您不认为也值得下工夫去画人呢?画我们眼前所见的、处在寻常的变化中的人,甚至带着他们滑稽可笑的样子和古怪的表情手势的人。不过,这类画自然不会有人买的;所以您也经常多半为教堂和圣地作画。可是,有一点您和我的想法完全一致,我的朋友,如果我能够制造出留存得比我更长久的东西,我会昼夜去干,流多少汗也不会使我懊丧。让人能怀念我的东西,是值得花力气去做的,因此,我很想发明或者发现某种崭新的和前所未闻的东西,我认为,能够成功地这样做的人,是非常幸运的人。”

画师听了这番话,怒气全消,他因此而对这位铁匠帮工非常友好,还对他讲了一些有关他本人以及纽伦堡的事情;他得知,这个年轻铁匠来自佛兰德斯。“您愿做件让我高兴的事吗?”那个异乡人问。“愿意。”弗兰茨说。“那您就写下几句话,由我转交您的师傅和您的年轻朋友,我想拜访他们,他们必定会让我看他们工作,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色彩是怎样人为地相互覆盖的,我还要看看,您画得是否相像。”“没有必要,”弗兰茨说,“您只管去见他们,谈起我并带去问候,他们肯定会非常友好,让您尽兴地观看一整天。请告诉他们,我和您谈到了他们的许多情况,我的眼睛里还噙着泪水。”

他们于是分手,各走各的路。傍晚时分,青年施特恩巴尔德想起了许多可以入画的题材,他在心中安排它们,怀着爱驻足于这些想象之中;晚霞越红,他的幻梦越忧郁,他又感觉到自己孤独地置身于广阔的世界中,自己身上没有力量,也没有帮助。变暗的树木,在田野上延伸的阴影,一座小村庄里炊烟缭绕的屋顶,还有渐次在天边显现的群星,都触动着他的内心,勾起他忧郁的自怜之情。

他走进村里的小酒店,要了一份晚餐和一个床位。当他独自一人并且熄灯以后,他站到窗户边上,遥望纽伦堡所在的地区。“我会忘记你吗?”他脱口而出道,“我会不爱你吗?呵,塞巴斯蒂安呀,若是这样,我的心变成什么了呀?我是德意志人,我是你的和阿尔布雷希特的朋友,我因此而感到多么幸福啊!唉!只要你们别由于我于你们毫无价值而忘记我才好。”

他躺下,做晚祷,接着安稳地入睡了。第三章

清晨,他窗前的鸽子欢快的咕咕声把他唤醒了,这些鸽子,有时朝他的房间里张望,扑打着翅膀,继而飞去,不久又飞回,伸长脖颈,点着头,在他眼前走来走去。阳光透过几棵菩提树斜射进他的房间。弗兰茨起了床,匆匆穿好衣服;他用坚定的目光朝纯净的蓝天望去,他所有的计划在头脑里活跃起来,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胸中所有的感情更加持续不断地鸣响着。他现在真想手执调色板站在大木板前,泼辣地把活动在他脑中的大胆形象画上去。清新的早晨使艺术家精神振奋,在朝霞中,热情如雨向他倾泻;夜晚则化解和消融他的感情,唤醒他心中的预感和难以言明的愿望,被感动的他更加近切地感觉到,在这生活的彼岸有另一种更富有艺术的生活,他内心的才华常因渴望而展翅,为争得自由,进入金色夕阳背后的国度。

弗兰茨唱起一首晨曲,不再感到昨日行路的疲劳,带着清新的力量继续登程。灌木丛中,有活跃的飞禽在鸣唱,晨露沾湿的青草散发着清香,树叶闪闪烁烁的犹如水晶。他快步越过美丽的草地,云雀的啼啭声在他头上掠过,他几乎从未觉得如此舒畅。“旅行,”他对自己说,“是个美好的状态,自然的这种自由,万物的这种活跃,纯净辽阔的天空,以及能够概括这一切并把这一切集合在一个思想里的人的精神——幸福啊,不久就要离开狭窄的家乡的人,要像雏鸟那样去一试羽翼,摇摇晃晃地在不熟悉的、更美的枝头上栖息。当自由的自然随处用大胆的语言对我们说话时,当自然的每一个音符撞击我们的心房,所有的感觉同时碰撞时,心中拓展开的是怎样的天地啊。是的,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会成为一个好画师,因为我的全部感受力都倾向艺术,因为我没有别的愿望,因为我乐于放弃这个世界上其余的一切。我不会像塞巴斯蒂安那样犹豫不决,我要相信自己。”

中午,他在一个村里歇脚,这个村庄的环境非常优美;在这里,他遇到一个农夫,农夫打算当天驾车走四里路去他的住地。一路上,这位老人向我们的朋友细述他的家事、他的妻子和他的子女。他已是七十高龄,在漫长的一生中经历过一些事情,他现在的急切愿望,就是在去世前能去看一看他从未去过的著名城市纽伦堡。老人的谈话使弗兰茨大受感动,他觉得非常奇怪,昨天清晨他才离开纽伦堡,可是这位老农谈到纽伦堡时,仿佛那是一个无比遥远的陌生地,故而他把有幸去过那里的人视为神的拣选者。

随着太阳西沉,他们也到达了农夫的住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朝他们迎来,成年男女还在地里干活,老农妇热心地询问她的丈夫前去走访的那些亲戚的情况,她不知疲倦地问着,他十分真诚地回答一切。接着,晚餐备好,家里所有的人都非常殷勤。弗兰茨得到最舒服的椅子可以好生休息,虽说他一点也不累。

晚霞还在门前的草丛中吐着余晖,孩子们在那里玩耍,那余晖好似洒下的金雨透过玻璃,男孩女孩的脸红得可爱;家猫蹲在弗兰茨身边轻声低呜,对他表示着亲热。弗兰茨觉得惬意而幸福,在这狭小的房间里,竟如此欢愉而自由,使他几乎不可能去回想早先的阴郁时刻,他相信,在他的一生中再也不会忧郁。黄昏降临了,蟋蟀在厨房灶边唱起了平安曲,水渠旁桦树上一只夜莺在啼鸣,弗兰茨还从未如此近切地感受过寂静的家庭生活的幸福,有限的安宁的幸福。

年长的儿子们从地里回来,大家快乐开怀地用晚餐,他们谈论着近在眼前的收割,谈论着草场的状况。弗兰茨逐个儿了解每一头家畜、马和牛的习性和特点。孩子们都尊敬老人,可以感觉到,大家由一种美好的和睦精神所主宰。

天黑下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邻人也来加入这个圈子,尤其是孩子们都挤上来围住他,要求他再给他们讲一则故事;那对老夫妻也夹在中间,请一位邻居给他们讲一讲那些神圣的殉教者的故事,不是新鲜的,而是他向他们讲述过多次的,他们听的次数越多,就越加喜欢听。这位邻居也愿意,便讲了圣日诺韦法的故事,又讲了圣劳伦提乌斯的故事,大家听得入了神,弗兰茨大受感动。就在当天夜里,他动笔给他的朋友塞巴斯蒂安写信;清晨,他由衷地辞别主人,次日,他进入一座小城镇,在那里写完致友人的信。我们现将此信转告读者诸君:最亲爱的兄弟:我和你分手的时间很短,却觉得已经如此长久。我原本没有什么可给你写的,却又不可不写,因为你在我的信里读到的事物,你自己的心都会告诉你,我如何一直在想念你,我尊敬的师傅和老师的形象如何不间断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头一天遇到的一位铁匠帮工要来拜访你们,我想,你们会为了我的缘故而友好地接待他。我在夜里写这封信,在满月的清辉下,我的灵魂十分平静;我现在正待在一个村子里一位农夫的家里,我同他一起乘车走了四里路来到此地。这家人都睡了,我还很精神,还想醒着待上一段时间。亲爱的塞巴斯蒂安,人的活动和生活是自己的事情。大多数人完全没有自己的目的,他们一直在寻觅,却永远也找不到,他们自己不懂得重视已经寻得的东西,但他们却仍旧那样地幸福。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情况不更好一些,为什么他们不下决心去求得他们自己的幸福。我这里这位农夫,独自生活着,也很满意,并且确实幸福。他不仅是幸福的,因为他习惯了这种状况,因为他不知道任何更美好的事情,因为他适应了,而且他觉得一切都合适,因为他从心里感到知足,因为对自己不满于他是种陌生的感觉。他仅有的愿望是在他死前去见识一下纽伦堡,而他就生活在附近;此事使我大有感触!我们一直在谈论黄金时代,他们想像我们距离他们如此遥远,他们用如此奇特的、斑驳耀眼的色彩描绘我们。珍贵的塞巴斯蒂安呀,我们用渴望的目光在大洋彼岸以及在大洪水彼岸寻找的这奇异之邦,往往就在我们的脚前。这仅仅是我们没有正直地同我们自己打交道。为什么处在我们的环境中,我们要为得到我们自己从来不能安宁地去吃的那点面包而担忧呢?为什么我们有时候不走出自身,把折磨和压抑我们的一切都倾倒掉,吸入新鲜空气,感受我们与生俱来的天国的自由呢?若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忘掉战争与鏖斗、争吵与诽谤,把一切留在我们身后,超越这个世界上野蛮的事情以及疯狂的乱作一团的一切,把目光投向前方,这样一来,天国的和平或能找到机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并用它的甜蜜可爱的羽翼拥抱我们。可是,我们宁愿愈益缠入已成习惯的世人争执的乱麻里,我们甚至在那从云端悬下、向我们显现神和自然神圣容貌的明镜上蒙上黑纱,让我们只觉得世人的虚荣尤为重要。这样的话,人的精神就不能从尘土中振作起来,大胆地仰望群星,感受和群星的亲缘关系。它不可能爱艺术,因为它不爱从混乱中解救它的东西,因为艺术和这极乐的和平是近亲。你不会相信,我现在多么想画些东西,这些东西将整个儿地表达我的心灵状态,也能在他人那里唤起这种心灵状态。宁静、驯服的牧群,夕阳余晖里的老牧人,还有天使,在远处庄稼地里穿行,宣告主、救主、和平君王的诞生。不是惊惶而发呆,不是受惊吓而乱作一团的人物,而是怀着欢欣的渴望,他们朝天使们望去,儿童们用他们的小手指向报信天使放射的金光。每一个看画的人都有入画的愿望,在一刻钟里忘记他的诉讼和计划,他的智慧和他的政治联系,他的心境也许会像我现在写和想这些时的心境那样。亲爱的塞巴斯蒂安,有时候也让善良友好的自然之风吹拂你吧,当你的心胸变得太狭窄的时候,有时也去看一看在生活的漩涡中至少可以被注意到的人吧,当蟋蟀鸣叫,野鸽子咕咕,在夕阳余晖里老橡树底下,会有甜蜜的虔诚朝你降下,请你欢迎它吧!当我这样劝你的时候,请别说我太软弱,或许还好幻想,我知道,在某些事情上,你的想法不一样,你更合乎理性,因此也更坚强。晚餐后,一位邻居来访,以他那单纯的方式讲述了几则有关殉教者的传说。根据我的判断,艺术家有时应该到农夫和儿童那里去上学,好摆脱他的冷冰冰的学识而恢复身心,并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这样,他就会再度向单纯敞开心扉,而唯独单纯是真正的艺术。我至少从这些故事里学到了许多;画师必须从中汲取并加以表现的题材,在全新的光照下向我显现。我知道艺术油画,最感人的题材被无用但美的人物、被油画技能和出色地设计的各种姿势夹在中间,故而眼睛在看,心却什么也感受不到,而且主要以此为目标。一些画师想要由此变得比伟人更伟大,他们不想表现而是美化他们的题材,并由此而迷失在次要的事项中。我现在想到的这一切,是受人爱戴的阿尔布雷希特经常对我们讲的,并且觉得他总是讲得那么恰当和正确。——请问候他;我不得不先写到这里,因为我困倦了。明天,我将到另一个城市,在那里,我将写完这封信并寄出。对了,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讲,塞巴斯蒂安,这些话或许也是多余的。只要我的思想不永恒地起伏就好!倘若有时像从旁飞过时吻我一下的平静在我心中常驻的话,我还能谈到幸福,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成为一个艺术家,世人会把他算作有威望者之一,怀着尊重和爱提到他的名字。但是,我看到,我更多地感觉到,我永远不会有此福分。这不能怪我,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所有的草案、希望,我对自己的信赖,在新的感受前面,全都毁灭了,我的心灵变得空虚而荒芜,像桥梁全被激流冲断的荒凉地区。一路上,我信心十足,我无法保护自己并抵御在我的想象中升起的宏伟而壮丽的形象,我无法抑制它们,它们的光辉向我洒下,借它们的力量催逼我,占据并统治我的精神,使我高兴,但愿我有足够的长寿,以便把在内心里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统治着我的东西详尽地画出来给世人看,给艺术之友看,给你,亲爱的塞巴斯蒂安看。可是,我刚见到这个城市,这城墙,以及人们的忙碌,我心境中的一切就像被用土填平了似的,我无法重新找到我的欢乐的场所,再没有任何现象升起。我不再知道我是什么;我的意识完全紊乱了。我觉得,我的自信是发狂,我内心的图画平淡乏味,是不可行的,是永远不切实际的,没有人看了会满意的。我的信使我恼火;我的高傲使我感到羞愧。怎么回事,塞巴斯蒂安,我为什么不能打定主意?我说的可是真心话。——祝你平安,永远做我的朋友,代我问候我们的师傅阿尔布雷希特。第四章

在这个城市里,弗兰茨有一封信要交给某君,此人是一家大工场的主管。弗兰茨去见他,碰巧他正忙于公务,那位措伊纳先生只是草草地读了一下交给他的信,同年轻的施特恩巴尔德只交谈了几句,不过请他回来时再共进午餐。

弗兰茨怏怏不乐地穿过城市的街巷,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十分陌生。措伊纳对他持拒绝和冷淡的态度,而他却指望着受到非常热情的接待,因为他转交的是他如此尊重的老师的信。大约到了午餐时间,他回到措伊纳家,那是该城最大的房屋中的一所;他疑惧不安地登上大台阶,穿过装饰豪华的前厅:在整幢房屋里你都可以觉察到,你是在一位富人的家里。他被人引到一个厅里,里面聚集着不少先生和女士,个个身穿华美的服装,看来都等着用餐的时刻。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他,偶然地跟他搭话,他们一听说他是画师,马上又中断交谈。现在,房屋的主人走进来了,大家拥上去,围住他,有礼又友善地问候;他一路走来,每个人都受到他友好的欢迎,弗兰茨也一样。弗兰茨已经退到窗前的一个角落,忐忑不安地朝楼下的街巷望去,因为他是第一次置身于这样大的社交场合中。他觉得这个世界很不一样,他听到体面的、穿着讲究的、有教养的人谈论千百种无价值的东西,只是不谈绘画,尽管他以为,绘画是人人必须关心的,大家都会注意他,因为他是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知心朋友。

众人就坐,他几乎坐在最下首。酒使人兴奋,在座的人的谈话随即活跃起来,女士们讲她们的装饰品,先生们讲他们的各种各样的业务,主人详尽地讲述他如何一步步改善了他的工厂,赢利如何越来越大。尤其使善良的弗兰茨感到害怕的是,他们怀着莫大的敬畏之情谈论所有不在场的富人;他感觉到,这里的人看重和珍视的唯一东西是金钱,他几乎没有可说的话。他也讨厌那些年轻小姐,因为她们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端庄文静,人人都使他陷入窘境,他平生头一遭辛酸地感觉到他的贫困,他的缺少交际。怀着无名的恐惧,他喝了许多酒,他因此而激动,还被那交叉的谈话惹得十分气恼。他终于不再去听别人谈些什么,他的想象中尽是些怪诞之极的人物形象,散席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随同大家一起机械地站起来的。

主宾一起去到一座优雅的花园里,弗兰茨在一侧的一处草皮斜坡上坐下来,他觉得,周围的灌木丛和树木仿佛为了他所厌恶的那些人而在安慰他。他的心胸开阔了,他在脑子里重复着他年轻时学会的几首歌,长久以来他再也没有想起过它们。主人朝他走来,他站起身,他们在一条多荫的小径上来回踱步,一边交谈。“您正在旅行吗?”措伊纳问他。“是的,”弗兰茨说,“眼下我去佛兰德斯,随后再去意大利。”“您怎么偏偏投身于绘画艺术?”“我无法告诉您,我是突然干起这一行来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要建造什么的本能。”“我对您是一番好意,”措伊纳说,“您还年轻,因此您得听听我的劝告。我年轻时一度也从事绘画,但年岁稍长后,我看到,绘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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