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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18:5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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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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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下)

山雨(下)试读:

十六

修路的第三天的下午,天气忽然十分晴朗,劲烈的北风暂时停止住它的威力,每个做工的人可以只穿单布褂卖力气。路上的监工员因为这两天已经把下马的威风施给那些诚实的农人了,他们很驯顺,不敢违抗,但求将这段官差速速了结,免得自己的皮肤有时吃到皮鞭的滋味。这样监工人觉得他的法子很有效力,本来不是只在这一处试验过,他们奉了命令到各处去,一例是这么办,没遇到显然的有力的抗拒。背后的咒骂谁管得了。所以这几位官差到这天脸面上居然好看得多,不像初来时要吃人的样子。他们坐在粗毯子上吸着带来的纸烟谈天,还得喝着村子中特为预备的好茶。有的仰脸看着晴空中的片云,与这条大道上的农工,觉得很有点美丽的画图的意味,满足与自私在他们的脸上渲染着胜利的光彩,与农工们的满脸油汗相映照是很不同的表现。

徐利这个直口的汉子工作的第二天他就当着大众把旺谷沟来了马匹的话质问陈庄长,他的老练的眼光向旁边闪了闪,没有确切的答复,徐利也明白过来,从那微微颤动的眼角的缬纹,与低沉的音调上,他完全了解那老长工的告语是不会虚假的。自然他也不再追问。扰乱着他的一无挂碍的心思的便是伯父的吩咐,幸而大有的病又犯了没得痊好,否则怎么作一个明切的回答?不必与别人商量,已经是得了疯子外号的那老人何苦再给大家以说笑的资料。徐利人虽是粗鲁,却是个顶认真的少年,对于处理这件难做的题目上,他的心是与平硬的土壤被那无情的铁器掀动一样,所以这两天他总像有点心病,做起活来不及头一天做得出劲。

陈庄长虽也常在这未完工的路上来回巡视,与徐利相似,常是皱着他的稀疏的眉头仿佛心上也有不好解答的问题。

这一过午的晴暖骤然给工作者添加上无限的喜悦,似乎天还没有把他们这群吃辛苦的人忘记了!干着沉重活,将来还可吃一顿好饭,一样的安慰的神情在每一个挥动着双臂的人的脸上自然流露出来。徐利还年轻,不比年纪较他大的人们对于阳光这样的爱好,然而他也不愿意在阴冷中挨时光的。十一月的温暖挑发起壮力活泼的年青农人的心,他与他的许多同伙的高兴没有差异。在阳光下工作着,暂时忘记了未来的困难。一气平了一大段的硬土之后,他拄着铁器,抽出扎腰的长带抹擦脸上的汗滴。鲜明,温丽,一片云现在没有了,一丝风也不动,多远,多高,多平静的青空,郊野中的空气又是多自由,多清新。他觉得应该从腋下生出两个翅子来去向那大空中飞翔一下。天真的幻想,在瞬时中复活于生活沉重的脑壳里。那干落的树木,无声的河流,已经着过严霜的衰草,盘旋在远处的野鹰,这些东西偶而触到他的视线之内,都能给他的纯真的愉慰!他向前看,向前看,突然一个人影从大路的前面移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认清是谁,别人却在低声说:“魏二从南边来,还挑着两个竹篓子。”对,他看明白了,正是又有半年多见不到他下乡做工的魏二胡子。这有趣的老关东客像是从远处来,没等得到自己的近前,就有一些认识他的同他招呼。魏二的担子没从肩上放下,陈庄长倒背着走上来问他:“老魏,你这些日躲在那里?一夏都没见你的面。”“呕!真是穷忙。像咱不忙还捞得着吃闲饭?不瞒人,从五月里我没干庄稼活,跑腿,……”他只穿一件青粗布小棉袄,脸上也油光光的。“跑么腿?——总有你的鬼古头。”“我是无件不干!年纪老了,吃不了庄稼地里的苦头,只好跑南山。”

他说着放下担子。

陈庄长一听见他说是跑南山,什么买卖他全明白了,他紧瞪了一眼道:“好,那边的山茧多得很,今年的丝市还不错,你这几趟一定赚钱不少。老魏,你到我家住一天,现在还不就是到了家?”

魏二从远处来,看见这群左近村子的人在大路上做工,还不明白是一回什么事,现在他也看清楚了,树底下几个穿着异样衣服,吸纸烟的外路人,那些眼睛老是对着他打转。听见陈庄长这么说,他是老走江湖的,便接口道:“恰好今天走累了,七十里,从清早跑到现在,人老了不行,到大哥家里去歇歇脚,正对!”

即时将担子重复挑到肩上,陈庄长回头对那个监工员说:“领我的亲戚到家去,很快,就回来,……”意思是等待他的答复,穿黄衣的年轻人点点头,却向空中喷出一口白烟,

陈庄长在前很从容地领着魏二从小道上走回村里去。

徐利在一边全看得清楚,他也明白两个竹篓子里面的东西比起山茧来值钱得多。南山,——到那边去作买卖,没有别的,只有这一攻。幸亏那几个外路人还不十分熟悉本地的情形,不然,魏二这一次逃不过去。他忽然记起他的伯父,这是个机会,同老魏晚上去谈谈可以得点便宜货,横竖他得要买。

回望着那两个老人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徐利手下的铁锨也格外除动的有力。

果然在这天晚上徐利溜到陈庄长的小客屋里,同魏二喝着从镇上买的大方茶,与陈庄长谈话。他的买货的目的没有办不到,照南山的本处价钱。魏二很讲交情。他说:“若不是都化了本钱来的,应该送二两给师傅尝尝新,利子,你回去对师傅说:钱不用着急,年底见,头年我不再去了。愈往后路愈难走,虽然咱这穷样不招风,设若路上碰个巧翻出来,可不要了老本钱!这是从铺子里赊来的钱,还亏老魏的人缘好,也是吴练长保着,这一来事就顺手得多。”“魏二叔,你这份好心我大爷他顶感激!别管他是蹲在团屋里做神仙,他老人家什么事都懂得。不过老是装聋装痴,今年的土太坏,他就是为这个不高兴。化钱不错,说是老吃不出味儿来。横竖是假货多,人人想发横财,有几个像你还公道。——我还说,魏二叔,我大爷到现今还是让他快乐几天吧!没有钱还吃鸦片,谁家供得起?可是他没处弄,年底我想法子还。”

徐利很兴奋他说,陈庄长一旁点点头,又倒抽了一口气,他有他的心事,也许记起了那个只会在他面前装面子的小葵。魏二捋着长长的黑胡子,用手指敲着粗磁茶碗道:“好孩子!好孩子!论理你得这么办。师傅从你三岁时他把你教养大了,你娘一年有三百天得长病,那些年记得都是化你大爷的教书钱。别管他老来装怪样,可得各人尽各人的心!三两土算什么,我只要到时漂不了帐,就完。……咳!咱都是穷混,除掉陈大爷还好,谁都差不多。”

陈庄长两只手弄着大方袖马褂上的铜扣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看我像是一家财主?”“说重了;那可不敢高攀。总说起来,你地还多几亩,有好孩子在城里做官,凭心说不比咱好?”“你提谁?”老魏的一句半谐半刺的话打中了这位主人的心病,“又拿那东西来俏皮?今天救了你一驾,老魏,你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

他真像动气,本是枯黄的瘦削的脸上很不容易的忽然泛出血色。魏二急得端着茶碗站起来。“多大年纪还这么固执!咱老是爱玩笑。说正话,你的家道在这村子里难道算不的第一家?可是葵园呢,……说什么,我不是劝过你么?管的什么,不是白气!——不,我也提不起他来。我可不会藏话,这一次在南山耽误了七八天,恰好碰到的事不管你怎么样要说说。就是你那葵园少爷,真了得!他也真有本事,原来是办学堂的官,不知道——真不知道还兼带着几个警备队下乡查烟税!……”“冬天了,没有烟苗地查什么税?”徐利说。“怪么!谁懂得这些道理?其实人家春天听说早缴了黑钱了。好在南山那边不比咱这里人好制,要结起群来,一个钱不交,怕也没有办法。可是究竟还是怕官差,春天下乡去的查烟酒税的人员,也使过种鸦片人家的黑钱不少。不过图省事,好在这东西利钱大。……然而葵园去,却几乎闯下大乱子!”魏二到底比陈庄长滑得多,说到这句,他突然坐下来,从大黑泥壶倒茶

一口一口的尽着喝却没有下文。

陈庄长虽然脸上还泛出微红的余怒未息的颜色,听到是葵园在南山里几乎闯出乱子来,他的颜色却又变了过来。他素来知道南山那一带的情形,他们有大刀会,有联庄会,有许多会拳脚枪棒的青年,高兴不交税,不理会衙门的告示,公文,动不动会闹乱子,并不稀奇。因此他又将两条眉毛合拢起来,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魏二这才微笑了笑说:“放心!到后来算完事,没动武,也没打架。小人儿吃点虚惊,说不了,自己去我的可不能怨人。我怕葵园他还不改,也许要得空去报复,那就糟!……我亲眼守着的事。也巧,还当过说事人,陈大爷,……啊!大哥,你还说我成心和你作对?真不敢,我救的他那一驾比犯烟土还要紧!他年轻,也是眼皮太高了,从城里出来到那些穷乡下,——怎么说也许比咱这里还好吧,——带上几个盒子炮作护符。查学堂,这自然是名目,谁不知道几十个村庄有几个学堂?用得到查?咱可以一头午就查得完。其实是到那里先按着种烟的人名要钱,卖烟得交税,与春天是另一回事。多少也没个限数,看人家去,有的怕事的大约也交了一宗。可是到了举洪练的练头上,人家可不吃这一吓。问他要公事,没有,直接利落,人家不同他讲别的,种烟地的这里也没有,赶紧滚蛋,不必问第二句,……事情就这么挺下去。他硬要拴练长,打地保,过了一夜,聚集了几百人,一色的木棒,单刀,大杆子,人家居心惹他,一杆快枪都不要。围起他住的那一家,要活捉。这一来那五六个盒子炮吓得都闭了音。我正在那里,替他找练长,找那些头目,找土,困了一天,好歹解了围。究竟还把他的皮袍子剥了,钱不用提全留下充了公,只有盒子炮人家偏不要。说给他们队上留面子。又说那些笨家伙并不顶用,化钱买的本地造,放不了两排子弹就得停使。……谁知道真假?还是居心开玩笑?头四天的事,……隔城略远的一定没听见说。……”

徐利有一般年轻人的高兴听说新闻的性格,立时截住魏二的话道:“不管对不对,他总算够数,有胆量,惹乱子。……”“吓!别提胆量大小,被人家围起来诚心给他难看。我进去时葵园的脸一样黄得像蜡,拿盒子炮的警备队碰到大阵仗还不是装不上子儿。他也精灵,到那时候说什么都行,可有一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来一个逃之夭夭回头见。”魏二任管说什么事,口头来得真爽利。“所以庄稼汉是不行,奚大有头年冬前就吃过眼前亏!”“经多见广,胆气不中用,可会长心眼。依我看,葵园凡事做手不免狠

一点,——这是守着老太爷说公道话。他本来是咱这村子里最精灵的孩子,只差这一点,对不对?——”他明明是对着陈庄长发问。

坐在旧竹圈椅中穿得衣服很臃肿的陈庄长自从听明白魏二那段新闻的演述之后,他的头俯在胸上,右手中的长竹烟管在土地上不知划什么。方顶黑绒旧帽子在他顶上微微颤动,马褂前面的几络苍白胡子随着左右飘拂。一个人沉思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他内心的沸乱不容易向外表示。这晚上的陈庄长完全没落于他儿子的行为之中,仿佛自己也被许多不平的农民纠合起来,围困在里面,他们用许多咒骂的言辞,与鄙夷的眼光,以及较善良的慨叹,变成大家向自己示威的武器。他倒没有什么恐怖,然而良心上的颤栗使这位凡事小心平和的老办事人眼里溶着一层泪晕。

他要向谁使气呢?他想这末后生的男孩子,因为生不几年后他的大哥死在镇上的铺子里,二哥又因为夏天生急霍乱也没了,三分是顶不中用,上去也跑走了,除去守寡的儿媳与两个小孙子之外,葵园是他四十岁以后的宝物,十岁那年,他娘又先埋在土里,……以后是上私塾,入镇上的小学,出去入师范学堂。本来是辈辈子守着田地过日子的,随他愿意便好,自己也在那时对于聪明的小孩子怀着一份奢望,也许“芝草无根”吧?说不上这么动人爱的孩子会是将来的伟大人物。他可以一洗他的穷寒的宗族中一无出息的古旧的沉落。所以这老人他一心一意经营着祖上传下来的不够二十亩的薄产,希望葵园从此以后,有更伟大更阔绰的一天。青年人有他的出路,不错,毕业后居然能混到县城里去站住脚。说起话来也似乎不下于镇上的吴练长,不管干那行,有出息就有未来的收获。头三年他是怀着多大的欢欣,在一切的人的前面永远觉得有一份特别的光耀。周围一概是爬土掘泥的农家邻居,然而在这些靠天生存的高粱谷子之中突然生发出一棵松树,他是年轻,有生机,高昂着向云霄的枝头尽往上长,谁敢说没有大荫凉的一天?他又可以给那些一年一度被人家刈割的可怜植物作伴侣,作荫蔽,何况还是自己一手种植的,培养的,这是多大的一件慰悦的事!……然而,然而这两年来对于这棵摇头作态的小松他不敢想到他的未来了!骄傲与恣横,那挺生的,可以成为未来的参天的大树的,现在不但看不起他生长在同一地方的小植物,并且借着自己的枝柯,欺骗他们,戏弄他们了!……光荣或是祸害?谁能断定。不过那小松树如今是成了恶鸟的窠巢,他的枝叶上滋生出不少的害虫来。……陈庄长在虚空中似在作这样诗人般的感喟!实在他早已自悔从前他的培养爱护的多事!原来是过于奢大,后悔也是同顿脚一样的无用!……他的受打击过重的心听魏二说到那些话,连怒气也激发不起来。沉默在失望的悲哀之中,他仿佛是没听见那些话。

魏二的问话没得到答复,他反而有点不安!想不到使人家的爹这么不高兴!又是主人家,老交情,他这位好打诨的老江湖,却觉得踧踖了!幸亏坐在蒲团上的徐利提出了另一种问话:“魏大爷,咱另说一点事,你这一趟约莫可以发多少财?”“怎么?你打听下子,——再一回想跟我当小伙?”魏二也觉得应该用几句快活话打破这一时的沉寂。“过年春天后不忙,只要生意好,咱什么都行。”“好!只要他们那里常种,这生意准干得成。我同你讲:今年烟土贱大发了,因为外头来的北口货太多,从铁路上下来的贩子只就到县城到镇上去的多少批!所以本地土一定得贱卖,卖不到前两年的价钱。说,你许不曾留心,回家去问问师傅便记得,头十年不是到九块十块一两?不用说本地土,是没处掏换,从外头来也难得很。现在可比不得了,只要在偏僻地方不逢大道就能种,……头年不是还要叫种吗?不知怎么,咱这里没办成。老百姓太老实了,种上怕惹祸,有些地方人家可不管,叫种自然是干,就是不准种那些话谁听?准有办法,到时候能以换得回钱来,比种高粱,——那就不用提。南山的土秋天两块钱一两,上好的本地土没搀假料。你想吧,在这里不是三块六七一两,还说是不贵?这份利钱什么比得上?……话说回来,事没有一想就得手的。上山里去不熟可不成,准保带了钱也拿不回黑货来。行有行规,人有人面,……所以得谁去办!”

徐利也曾听说过魏胡子往往到南山贩黑货,却没听他自己说的这么地道。他接着问:“到镇上去怎么卖?”“哈哈!你真是雏子,有卖的就有买的,没有销路我自己还吸得下?”“自然,吴练长家里是你的好主顾。”“他么?”魏二将大眼睛闪一闪,笑道:“这些事问陈大爷他都明白。——你从实是庄稼孩子,连这个不知道。吴二绅那份心思谁也比不上,他肯买土吃?那才傻!——”“他自己种得很多么?”徐利奇异地说。“种?他还用得到图这点小便宜。犯不上!人家干的什么,打猎的还没

有鸟儿吃?每年到镇上做这份生意的谁不得去送上三五两,不止一个土贩子,一个人三五两,你猜,他还有收的给人人办事的这样礼物,少说一年也有五几十两的,用到种还用到买?”

徐利回过头去用他的明锐的眼光对着陈庄长,似在考问这事的真假。陈老头沉浸在他自己的忧郁的思索里并没曾听清这两位客人谈的什么事,还是魏二为证明自己的话起见又向他重说了一句:“喂!你说是不是?咱那练长每年就有五几十两的进土。——我说的是用不到化钱的呀!”

陈老头如从梦里醒过来,将早已灭了火的旱烟管拄着土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自家的事还管不了,谈论人家干么!他愿意要,再有个五十两也许办得到!”

经这句无力的叹息话说过后,徐利才恍然明白了。一个在乡村间作头目的有这许多进益,这是他以前料不到的事。他平常认为那不过是有势力罢了,然而他不种烟,也不贩土,幸而用不到自己去向这位收现成税的乡官去进贡!

在玻璃罩的油灯之下他们又谈些修路与乡间收成的种种话,不久,徐利便回家去和他的怪伯父报告这段交涉的经过。

十七

又过去十多天。

一场一场的西北风中间夹着一次小雪,恰好给农民信从的旧历的小雪节气加上点缀。于是又很容易的转入严冬,乡间的道路上又减少了夏秋的行人,车辆。这一年中的灾荒,过兵,匪乱,到冬天来与去年比较比较是只有加重了民间的恐怖,担负,死伤,独有收获,却从田野中走了。晚豆子还不是绝无收成,又因为豆虫多,豆荚没成熟,青青的小圆叶却变成玲珑的小网了。收在农场中,十颗豆粒倒有七八颗是不成实的,瘪弱的。于是农民又将食物的希望移到番薯上,虽然不能家家种在每家的坏地,沙土地里,总分出一小部分秧上番薯根,预备作冬来的食品。因为这类东西很容易生长,充饥,任管如何都能吃得下去。陈家村左近还不是十分坏地的乡间,每年农民总是吃着高粱米,谷米,用番薯作补助食品。现在呢,多数的人只能倚靠着这样的食物过冬了。连陈庄长家里早已没有了麦子,谷米的存粮,至于一天吃一顿的农民并不少,饥饿与寒冷使他们走出了多少人去,自然很容易调查。到镇上去,城中去,是没有多少活计可干的,至于补个名字当本地的兵,警,难得很,没有空额;没有有力量的介绍,保证,便不成功。他们只可更向外走了!然而究竟是冬天呢,各处的工作都已停止,邻近的县分中也没招雇农工的许多地方,何况灾情与匪乱是扩展到很远的地方。他们想到离家乡近的地方吃饭,无奈到处是自己家乡的情况,有的更坏,没有法子,有些人勇敢地更走远了。有的便强忍着这风雪的权威,预备到明年春天好去逃荒。因为冬天都不能过,春间有什么呢?即使守着肥沃的田地,那几个月的生活可找不出着落来。于是下关东去,成了大家热心讨论的问题,路费呢,这是要坐火车与渡海的火船方能过得去的,纵然几十块钱也没处筹划,于是这个冬天在每一个农民心中打击着,焦灼着,苦闷着!

大有与徐利两家好坏总还有自己的土地,不比那些尽是给人家佃地的。可是他们也有那些佃农所没有的困苦,就是无论灾荒如何,这不是从前了,一个紧张的时代,求情告饶却是没有效力的,地亩的捐税不但一次不能少下分毫,却层层的加重。谁知道有一亩田地应分交纳多少?这里的法律是说不到“应分”二字的,只能听从由城中下来的告示,催交的警役说粮银多少,这一次多少钱。至于为什么?要作什么用?可不必问。又是一些省库税,当地附捐种种的名目,他们听也不懂,永远是不会了解的。但无论怎样,有地的人便是地的奴隶了!他得随时支付无量次数的奴隶的身价。这一年来这一个省分里养了多少兵,打过多少仗,到处里产生出多少大小官员,又是多少的土匪,多少的青年在监狱里,在杀场里,多少的人带着从各地方弄来的银元到更大的地方去运动,化费,谁知道呢,——徐利与奚大有只能眼看着他们仅有的土地发愁,幸而还有番薯充塞着饥肠,在惨淡恐慌的时间中一点方法想不出来。

大有虽然是经过一场劳伤的重病之后,他却不能再像他的爹能够蹲在地窖中过冬天了。编席子纵然还有材料,却是缓不济急。他仍然需要工作,去弄点农田外的收入,方能将到年底的债务还清。讲到卖地,只有二亩家乡地。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忍心不下,何况找不到人家能够要呢。于是他同徐利又得在冷风中出门去。

徐利比起大有的担负还要重!家中幸得有叔兄弟们,除去自己的二亩五分地外还佃种着镇上人家的地。不过人口多,他伯父的鸦片烟的消费尤其要急,即在不是灾荒的年岁每到冬天往往是十分拮据,这一年来更是想不到的困难。男人们的棉衣连拆洗另缝都来不及,小孩子有的是穿了单裤在火炕上过冬,出不得门。徐利虽然有年轻人的盛气,不像大有老是转入牛角尖似的呆想,可是现实的困苦也使他不如平常日子的高兴。他是个向来不知道忧愁,悲观的,自傲自足的年轻农人。每到没有工作的时候在太阳光下拉着四弦琴,是他惟一的嗜好。秧歌唱得顶熟,至于踢键子,耍单刀,更是他的拿手把戏。在村子中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赛。他常常说些什么都不在乎的话,他不想存钱,也不会化费,他处处还不失乡野的天真。他没有娶妻,因此更觉得累坠少些。他本是快活的年轻人,然而为了家中的人口少吃没用,不能不出去卖力气了。

他们这一次是给镇上裕庆店到靠铁路的F站上去推煤炭。向例每到冬天作杂货存粮的裕庆店就临时经营炭栈的生意。本来地方上人们用的燃料是高粱秸与木柴,不过为省火力与烧铁炉关系,镇上较好的人家到冬天都需烧煤,不大用那些植物作燃料了。何况几千户的大镇上,有公所,有游击队的分巡所,有保卫团的办事处,有商会,学校,这些地方多少都用煤炭。至于店铺,住家,改用铁炉的也不少。裕庆店的王经理凡是有可以生利的买卖他什么都做。所以他在冬日开的煤炭栈成了全镇上煤炭的供给处。大有与徐利这一次是雇给他们去推隔着一百里外的煤炭。

大有家的车辆在上一回送兵差中丢掉了。徐利家还有一辆,牲口是临时租到的。他们这一次去,一共有十多辆车子,裕庆店的经理对于这些事上很有经验,在年前就是这一次的运煤,他也怕再遇到兵差,车辆人马有被人拿去的危险,所以乘着一时平静便发去了这些车辆。

大有从前曾到过F站,有几年的事了。徐利还是头一回。他们推了许多豆饼送到F站去,再将大黑块的煤炭运回来,是来往都很重累的劳力,并不能计日得到工资,是包运的办法。一千斤运到裕庆店多少钱,多少都依此为准,好叫推夫们自由竞争。王经理再精明不过,他对推夫们说这一切是大家的自由劳力,他并不加限制,然而既是为的出卖力气赚钱,谁也不肯少推,只要两条膀臂支持得来,总是尽量的搬运。不过比较之下,这一回无论去,回,大有与徐利的车子比别人总要轻一些。大有觉得很对不起他的年轻的伙伴。徐利却是毫不在意的。一路上在刺面的北风里,他还是不住声的唱小调,口舌不能休息,正如他的足力一样。肩头上轻松得多,不多出汗,很容易的扶着车子的前把赶着路往前去。

他第一次看见火车的怪车头,与听到汽笛尖锐的鬼叫般的响声。那蒸汽的威力,大铁轮的运转,在光亮的铁道上许多轮子走起来,有韵律的响声。还有那些车子中的各样衣服,打扮,言语的男女。他如同看西洋景似的感到兴味。虽然在近处,火车穿行在田野之中,究竟相隔六十里地,他以前是没去过的。所以他与大有在站上等着卸煤的时候,曾倚着小站房后的木栅子问大有道:“原来有这样的车!——在铁上能走的车,比起汽车还奇怪。但是那里来的这些终天走路的男女?”

大有笑了笑没的答复,谁晓得他们为什么不坐在家里取暖呢?“看他们的样子,”徐利低声道:“一定不会没有钱!衣服多整齐,没有补绽;不是绸缎,就是外国料子做的衣服,看女的,还围着狐狸尾巴,那样的鞋子。不像贩货,又是手里没东西拿,……”

他口里虽提出种种问题,大有也一样在木栅后呆看并不能给他答复。火车到的时候,那些在站上等候的人是十分忙迫,买卖食物,与上下的旅客,以及肩枪拿刀的军警,戴红帽子的短衣的工人,都很奇异的映入徐利的眼中。及至他看到多少包头扎裤管的乡间妇女,与穿了厚重衣服的男子也纷乱地上下,他才明白一样像自己的人可以坐在上面!然而与那些穿外国衣服带金表链的人们是不能相比的。坐的车辆与吃穿的不一样,他们口里衔着纸烟,眼上戴着眼镜,有的穿长袍,如演戏似的女子,都悠闲地看着这些满脸风尘的乡民,背负了沉重的东西与辛苦的运命拥挤着上下。这明明是些另一世界中的仙人了!徐利眼送着火车慢慢地移动它的拖长的身子,远去了,那蜿蜒的黑东西吐出白烟,穿过无边的田野,带着有力量的风声向更远的地方去。他方回过头来寻思了一会道:“多早余下钱我也要坐坐那东西!多快活,坐在上面看看!”他微笑了。“你多早会有余钱?我同你一样,有钱我要去找杜烈。”大有将手笼在

破棉衣的袖口里。“有法子,有法子!过了年,天暖了,我就办的到,下南山同魏二去一趟。……你说杜烈,我不大认识他,听说他在外头混得很好,曾借钱给你?”“就是他!真是好人!他曾许下我没有法子去找他,他帮忙。……他就是坐这条火车去的,到外头,他说有力气便可拿钱。镇上去的人不少,做小买卖的有,下力的也有,为什么咱老蹲在家乡里受?”大有又提起他的勇敢的精神。“你还行,我就不容易了!”“为什么?你反而不容易?你没有老婆,孩子,清一身,往那里去还不随便,怎么不行?”“有我大爷,虽然一样他有亲生的孩子,都不小了,可是他如果不允许我,真不能走!多大年纪了,忍心不下!”徐利是个热心的年轻人,对于他伯父的命令从心上觉得不好抗违。“可是,还有这一层!……远近一个样,像今年大约咱在乡间是过活不下去了。下关东那么远,除掉全卖了地没有路费,也是不好办。……”大有惨然地说。

徐利眼望着木栅外的晴暖的天光,沿着铁道远去,尽是两行落叶的小树,引到无尽处的田野中。他的思想也似乎飞到远远的地方里去。

及至他们在站上实行装炭的时候,又把在木栅后面的谈话暂时忘了,他们只希望能够早早回到镇上领了运价,回村子,好还债务。

经过来去的四五天,大有在车子的后把上虽然吃累,却欣喜得是当天晚上一定可以推到镇上了。这一天天刚破晓,十几辆车子就从宿店里动身。一百里的路程,他们约定用不到张灯须赶到。幸得没有下雪,冷点免不了,是与天气硬挣。短短的旧棉袄,在木把上有两只棉布套,这便是他们保护身体与两手的东西了。在干硬的路上走不到一个钟头谁也得出汗,纵然风大也可以抵抗得住。不是夏天热得不能行动。冬天的推脚是大家乐于干活的。有时遇到天暖,他们便只穿一件蓝或白色的洋布单褂。沿路互相说笑着,分外能以添加用力的兴味。何况这一次是凭了劳力能挣到彩头的事,凡是推夫虽然挥着热汗尽力的赶路,却不同于上次当兵差时的痛苦了。

一道上还很平静,田野间固然少了人迹,而大道中却遇见不少的两人推的像他们的车子,与轿式的骡车,一人把的小车,尽载着许多货物。有的装在印字的大木箱中,有的用麻袋包起,据说都是从火车站上运下来的,往各县城与各大镇集上去。也有赴站的豆饼,花生油,豆油的车辆,不过去的当然不比来的多。豆类的收成不好,影响了当地的出品的外销。然而由火车上运下来的布疋,火柴,煤油,玻璃器具,仍然是分散到较大的地方中去。因此这条大道上在晴光之下平添了多少行人,推夫都是农人,他们利用这冬日闲暇的时间工作着挣每日的脚价,自然是一笔较好的收入。

大有病后虽还勉强能够端的起车把,终是身子过于虚怯,一路上时时呛风,咳嗽,汗出得分外多,幸而不是长道,一天便能赶的到。他在起行与到尖站时,仍然脱不了高粱酒的诱引。饭吃不多,这烈性的高粱酿成的白酒却不能不喝。好在沿道的野店中到处都能买得出,那里没有火酒的搀对,是纯粹的白酒。每当他喝下五六杯后,枯黄的面色映出一层红彩,像平添了许多力量,他能够高兴地对人说话。及至酒力渐消后,他推起车子不但是两腿无力,而且周身冷的利害,颤颤地把不住车把,必须到下一站再过他的酒瘾。这是从夏天中习成的癖好,病后却更加重了。本来乡间的农民差不多都能喝点白酒,可不能每天喝,现在大有觉得酒的补助对于他比饭食还重要。他知道这不是好习惯,然而也不在乎,对于俭省度日与保养身子这两方面的事,他已经与从前的思路不对了。谁知道他与他的家里人能够生活到多少日子?家中的田地,甚至自己的身体,终天像是人家寄放的东西。他对于未来的事感不到计虑的必要,因此并不想戒酒。他虽然笨,也有他自己的心计,失望,悲苦,深深的浸透了他的灵魂,解脱与挣扎他一时没了力量。除去随时的鬼混之外再想不出什么方法。一年中,好好的土地有一多半以很少的价值让到别人手里去,家里人手又少,种地非找雇工不可。乡村间土地愈不值钱,雇工的工夫却愈贵,加上一场旱灾,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大有推煤回来,喝过酒,在大道中有时是这样想,于是脚下的力量便松懈下去。徐利在前面虽然用力推动,却走不快。这天在午尖后再上路时,前边的车子将他们这一辆丢在后面,相距总有二里多地。徐利也知道大有现在不能如从前似的推快车,只好同他慢慢地向前赶,好在早晚准能到镇上去。

太阳的余光在地上已经很淡薄了,向晚的尖风又从平野中吹起来。距离镇上约莫有十多里地,中间还隔着两个小村子。所有前后走的车辆都放缓了脚步,因为从不明天动身,是重载的车子,赶着趱这一百里地,在冬日天短的时候容易疲劳,还觉得走不多路。无论如何,掌灯后可以到镇上喝酒,吃晚饭,他们不愿在这点时间中尽力的忙着走。人多,也不怕路上出岔子。拉车子的牛马都把身上的细毛抖着,与野风相战,一个个的蹄子也不起劲地挪动。大有与徐利这一辆更慢,相隔二里地,望不见在前头七八辆车子的后影了,还是徐利催促着已经消失了酒力的大有快点走,要赶得上他们。及至到了淮水东岸的土地庙前,徐利在前却看着那些车子都停在小树行子里,没走,也不过河,一堆人集在土地庙的后头,像是议论什么事。“怪!你看见他们没有?还等着咱一同过河?”“一同过河?他们大约也是累乏了,——不,你再看看,他们不是在那里歇脚!有点不对,大概河西又有事,怕再与土匪打对头。怕什么,就让把这几车子煤抬去吧!”

徐利不做声再向前走几步,“住下,”他说,“咱先往前探问探问什么事!”

恰好那一群推夫也看见了,在微暗的落日光中,向他两位招手。大有与徐利先放下车子跑上去,原来是裕庆店的一个小伙,跑得满头汗珠,过河来迎他们。

这时大有才明白,他猜测的不错,果然是出了事。虽然不干他们的事,也没有土匪等着抢煤炭,然而裕庆店来的信,却千万嘱咐他们不要过河!原来这天下午从旺谷沟与别的地方突过来许多南边几县里守城不住,败下来的省军,属于一个无纪律,无钱,无正当命令向那里去的这一大队饿兵,虽然有头领,却有几个月不支军饷了,这一来非吃定所到的地方不行!与上一次的由江北来的兵不同,那是比较规矩的,而且只是暂住一宿。现在不过千多人,到他们这些村庄中来却一点客气没有了。更穷,更凶,尤其奇怪的是这些在南边几县中为王的军队,每一个兵差不多都有家眷,小孩子略少些,女人的数目不很少于穿破灰衣的男子。除掉有军队的家眷之外,还带着一些妇女,少数的没穿灰衣的男人,说是挈带来的。总之,他们都一样,衣服不能够挡得住这样天气的寒威,没有食物,恰是一大群可怕的乞丐!令人怎么对付?他们一到那里,十分凶横,索要一切,连女人也是多数没有平和的面目。困顿与饥饿把他们变成另一种心理。他们的长官自然是还阔绰,然而他有什么?一群的兄,弟,姊,妹,于是对于各村庄的农民就视同奴隶了。

据裕庆店的小伙向这些推夫说:这大群败兵分做三路向北退却,都经过这一个县境,总头目住在县城里,虽然还向北走,可是后头没有追兵,看样要预备在这县中过年再讲。因为再向北去,各县中一样闹着兵荒,都是有所属的省军,谁的防地便是谁的财产,怎么能让外来的饥军常住。于是分到镇上来的有七八百人,余外是妇女,孩子,得叫这一带的人民奉养他们。县里现在苦得利害,顾不及管乡中的事,只可就地办理。现在镇上也容不了,又向左近的小村庄中分住。他偷出来的时候,正乱着的这群出了窠的穷蜂到处螫人。加上他们想找到久住的窠巢,谁家有屋子得共同住,因为他们也有女人,孩子,不能说上人家的炕头算做无理。这惟一的理由是,“咱与老百姓一个样,也得住家过日子,躲避什么呢!”于是乡村间在这天晚上大大纷乱,要紧是如何住屋的问题。同时有多少人忙着给他们预备饭食。

这位小伙早跑出来在河岸上迎着车辆的使命,是不让大家把煤推到镇上去。因为他们正需要燃料,如果知道,裕庆店这次生意得净赔!再则还怕扣留下这七八辆车子不给使用。所以小伙扇着扛鸟帽再说一遍:“王掌柜偷偷地叫我出来说,把车子全都送到,——回路,送到叉河口的大庙里去。他也知道大家辛苦了三四天,这里我带来的是一个人一块钱!到大庙里去随便吃,喝,尽够。那主持和尚与掌柜的是干亲家,一说他就明白,还有一张名片在我的袋子里。”

于是这颇能干的伙计将袋里的十几块大洋与一张王掌柜的名片交出来,他喘着气又说:“好了,我交过差,以外不干我事,还得赶快跑回去。来了乱子,柜上住下两个连长,两份家眷,真乱得不可开交!……打铺草堆在街上比人还高。”他来不及答复这群推夫详细的质问,将钱与名片留下,转身便从草搭的河桥上走回去。

广阔的大野已经被黑影全罩住了。

推夫们不能埋怨王掌柜的命令,还十分感谢那位小眼睛稀稀的胡子的老生意人。他们要紧是藏住这些劫余的车辆,有的是借来的,租到的,那一回丢的牲口,车子,给农民一笔重大的损失。如果这次再完了,明年春天他们用什么在农田中工作?实在,他们对于农田的用具比几块钱还要紧。

虽然要回路从小道上走,还有十多里才能到又河口东头的大庙。然而谁敢将车子推到镇上去呢?赶快,并不敢大声叱呵着,套着缰绳的牲口,只可用皮鞭抽它们的脊骨。

大有与徐利的车子这一回反而作了先锋,往黑暗的前路上走。风大了,愈觉得腹中饥饿。加上各人牵念着村子中的状况,说不定各家的人这一夜中没处宿卧,家中存储的仅有的粮米等他们吃上三天怕再也供给不出!潜在的忧虑伏在每个推夫的中心,他们惟一的希望是各人的村子中没住兵,住也许到别人家里去。但谁能断定?这突来的灾害,这荒苦的年头,这一些到处作家,还挈带女人孩子的蜂群!徐利更是有说不出的恐怖,他的伯父,那样的古怪脾气,还得终天在烟云中过生活,如果同不讲理的穷兵闹起来,不用器械,一拳头或者能送了他的老命!再不然气也可以气得死。这年轻力壮本来是对于一切毫不在意的孩子,当他的心头被这不幸的消息打击着,他觉得身上微微发颤了!

大有只是想痛痛快快再喝一回烈酒,他咬着牙齿努力不使他的想象发生。

叉河口是在这小地方中风景比较清爽的村落。相传还有一些历史上的古迹,因为这县城所在地是古史上的重要地带,年岁太久了,古迹都消没在种种人事的纷变之中。独有这叉河口的村子还是著名的古迹区。曾被农民发掘出几回古时的金类铸器,以及古钱,又有几座古碑,据考究的先生们记载过,说是汉代与晋代的刻石。除却这些东西之外,所谓大庙更是这全县的人民没有不知道的古庙了。什么名字,在乡民传述中已经不晓得了,然而这伟大略略残破的古寺院仍然是具有庄严的法力,能够引动多少农民的信仰。本来面积很广大的庙宇,现在余存了不到一半的建筑物,像是几百年前重修过的。红墙外面俱改成耕地,只有三三五五的残存的佛像在地上受风雨的剥削。有些是断头,折臂,或者倒卧在地上面,也有半截石身埋在土中的。都是些身躯高大,刻画庄严的古旧的佛像。虽然没有殿宇作他们的荫护,而乡民对于这些倒下的与损坏的佛像还保持着相当的尊敬的观念。谁种的庙田里有段不完全的佛身,纵然是倒卧着,仰着不全的笑脸上看虚空,而佃地的农户却引为他自己的荣耀,不敢移动。庙中的和尚自然还要藉重这破坏的佛像的势力维持他们的实在的利益,时时对农户宣扬佛法的灵异,与不可亵侮佛像的大道理,然而他们却无意再用香花供养这些美术的石块了!

庙里还有十多座佛殿,有的是种种经典,法器。和尚也有十多个。里面空地不少,有的变成菜圃,花园,还有些大院子是完全荒芜着。因为庙上余外有足够应用的庙产,用不到去利用这些小地方求出息。古树很多,除去松,柏,枫树,柏树之外,也有檞树,是不多见的别种的大树,而乡村中不大生长的。房屋多了,难免有些损破,和尚又没有闲心去点缀这些事,除却香火较盛的两座大殿之外,别的大屋子只余下幽森的气象与陈旧的色彩了。

沿大庙走过一段陂陀,一片泥塘,有很多的芦苇,下去便到河的叉口。每到夏秋水很深,没有桥梁,也没有渡船,只有泥塘苇丛中生的一种水鸟在河边上啄食,或没入水中游泳。庙的地点较高,在观音阁上可以俯看这一处的小风景。尤其是秋天,风摇着白头的苇子穗,水鸟飞上飞下作得意的飞鸣,那一湾河流映着秋阳,放射出奇异的光丽。所以这大庙除却古迹之外也是旧诗人们赞赏的一个幽雅的地方。前多少年,古旧的文人往往从几十里外来到庙里玩赏,或是会文,但自从匪乱以后,不但文人不敢到这样荒凉的地方,就是大无畏的和尚也终天预备下武器作法地的防护者。那样的空塘,那样的弯曲的河流,与唱着风中小曲的芦苇,都寂莫起来,似乎是全带着凉凄的面目回念它们昔日的荣华!

因为不通大道,新修的汽车路也走不到大庙的左近,所以它在这纷乱的年代与时间中还能保存着古旧的建筑,与庙里的种种东西。土匪自然是对于庙中的和尚早已注意了的,不过究竟是一片古董的地方,相传佛法的奇伟与神圣,在无形中免除了土匪的抢掠。其实还是庙中的财富较大,人也多,和尚们自己有枪枝,火药,领着十多个雇工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武力集团,所以土匪也不大敢去和他们出家人惹是非。这便不能与陈家村村外的龙火庙相比。

大有与徐利在暗道上率领着后面的车辆,摸着路走。他们不燃上纸灯笼,也不说话,尽着残余的足力从小路上向大庙去。冬天的晚饭后,轻易在路上遇不到走路的人,何况这条小路只是往叉河口去的。经过不少的柿子行,路旁尽是些丛生的荆棘与矮树,高高的树干与尖枝在初上升的薄明的月光之中看去像些鬼怪的毛发,手臂。有时一两声野猫子在近处叫出惊人与难听的怪声。虽然是一群人赶路,谁听见也觉得头发一动一动地像是先报什么恶兆。这条小路只有徐利在多年前随着他那古怪的伯父上庙走过一回,别的人只到过叉河口,却没曾往庙里去过,虽然风是尖利地吹着各个人的面部,他们仍然从皮肤中向外发汗。太沉累了,饥饿与思虑,又有种下意识的恐怖,赶着往大庙的门前走,谁也觉得心正在忐忑着跳动!

经过一点钟的努力,他们在沉默中到了圆穹的石砖大门前。住下车子,

都疲倦得就地坐下。这时弯弯的凉月从庙里的观音阁上露出了她的纤细的面目,风渐渐的小了,冰冷的清辉映在淡红色的双掩的大木门上。徐利振着精神想向前捶门,听听里面什么声息都没有,他方在踌躇着,大门东面的更楼上同时有几个人在小窗子里喊呼。一阵枪械的放拿声,从上面传下来。

经过详细的问询,从门缝里递进名片去,又等了多时,门还是不开。而更楼上边的砖墙里站上了几个短衣人的黑影。

并不是庙里的和尚出来问话,仿佛是也有军人在上面,听口音不错,上面的问话:“咱们,——军队住在庙里,不管是谁的片子,过不来!谁晓得你们车子上推的什么东西?”

听见这句话大有从蹲的车子后面突然跳起来,上面的人没有看清楚,觉得大有是要动手,“预备!——”两个字没说完,听见几枝枪全有拉开机关的响声。

徐利与其他的推夫都迷惑了!他们不知道是碰到的什么事?怕是败兵住到大庙来了。也许是被土匪据了,他们岂不是来找乱子?要跑,又怕上面飞下来的火弹,这已经是有月亮的时候了,照着影向下打,没有一点遮蔽。……怎么办?“咦!……快开门!你不是老宋,我是奚大有,……陈家村,一点不差!给镇上推煤的车子。……”大有高叫,带着笑声。“太巧了!咱同兄弟们刚刚进来吃饭,你真是大有,……没有外人?”上面的头目问。

大有走到更楼下面又报告了一番,他们都看清了,这时徐利也跑到前面,争着与久别的宋队长说话。

庙门开了,推夫们都喜出望外,得到这个一时安全的避难所。

十八

大有想不到的与宋大傻会在这古旧的大庙中见面。他在意外的欣喜中忘了饥渴。徐利与大傻——这一对幼年时顽皮的孩子也有将近一年没得见面了,于是他两个人离开别的推夫吃饭休息的空屋子,到庙里后面的大客堂中与大傻畅谈。因为究竟是城里下来办公事的警队长的势力,他们也受着主持和尚的特别招待。

原来大傻是奉了大队长的命令,为现在某军败退下来住在城中,下乡到没住兵的各大村催供给,草料,米,面,麦子,都在数。怕乡下人不当事,带了六匹马巡去严催,限他们明天送到,他与马巡跑了一天,想着赶到镇上去宿,来不及,听说镇上也满了住兵,就宿在这所大庙里,预备不明天就回城销差。“这一来可有趣!咱被人家逼得要命,还不知道家里人现在往那里跑?大傻哥,你却骑着大马游行自在地催人去!”徐利感慨着说。“官差难自由。就是大队长也不是冷冰做的心,过意不去,是过意不去!干差可还得干差!——县长前天几乎挨上这位军长的耳刮子,那就不用提了。我出城的时候,噢!城里真乱得够瞧。谁家都住满了兵大爷,被窝,衣服,用得着就顺手拿来。借借用吧,说不了,他们说是为老百姓受的苦难,这点报酬还不给?……真也不是好玩的事,多冷的天,棉衣裳还不全,有几个不是冻破皮的?……有什么法!”大傻用马鞭子打着自己的黄色裹腿,仿佛在替那些穷兵们辩护。“大傻哥,这里没有老总们,我还是老称呼,太熟了,别的说不来。”徐利精细他说:“你当了一年的小兵官,也该变变了,自然同乡下人不一样看法。可是不能怪你,本来是差不多的苦头。上一回还是我同大有去送兵,——那一回几乎送了命,——眼看着那些老总们造的那份罪,也不是人受的!这该怨谁?者百姓更不用提起,——不过你在城中比他们,比咱,都好得多呀!”

大傻将小黑脸摸了摸,右手的两个指头捏出一个响声来道:“好吗?兄弟!”

大有半躺在大木圈椅子里看见他这样滑稽态度,不禁笑道:“好宋队长,你真会找乐!”

他在这大而暗的客堂中走了一个回旋,回过脸对着坐在木凳上的徐利道:“好是好,有的穿,冬夏两套的军衣;有的吃,一个月的饷总够吃馒头的。除此之外,若是干,还有捞摸,怎么不好!——再一说,出去拿土匪吓吓乡下人,都不是赔本的生意。对呀,利子,你也来干干,我给你补名字!”

他很郑重地对着徐利的风土的脸上看。“这可不能说着玩,我想想看。”徐利认真的答复。“哈哈!还得把老兄弟说转了心,在这时候蹲着受人家的气,——咱自家不会干?……”他还有下文没说得出,旧门帘动了动,庙里和尚做的饭端进来。

这两个用力赶道的农人那里想到在这匆促的晚间还能有这样的饭食!一盘炒菜,一碗炒鸡蛋,还有一碟小菜,大壶的白干,与热的高粱饼子,他们来不及再讨论别的事,迅疾地吃喝起来。大傻已吃过饭,只陪他们喝酒。

空空的肠胃急于容纳下这样香甜的食物,谁也不说话,酒是大杯的一气喝下,有多半是装到大有的口里去了。大傻只喝过半杯,叉着腰在地上走。过大的客堂中,一盏油灯仅仅照过木方桌前的东西,四壁仍然是十分黝黑。大傻用着走常步的法子踏着地上的陈旧的方砖,来回踱步。整齐的深灰色的棉军衣,一双半旧的皮鞋,武装带,一杆小小的手枪藏在皮匣之中,虽是细瘦的身材,却显见得比从前在乡间地窖子中披着棉衣捉虱子是另一个人物了。

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大有还独自喝着瓦壶中的残酒。徐利的心思比大有活动得多,这一次眼看着旧日的同伴作了城里的小队长,又看他穿的整齐,想到自己的一切,不免不甚高兴!在从前老人们都说大傻是到底不大成材的年轻人,有的还叫他做街滑子,现在能够这样的威势,比起自己穿着有补绽的短袄,老笨布鞋,还得终日卖力气,担惊受骂,怎么样?在嚼着炒鸡蛋的刹那中,这年轻聪明的农人颇觉着自己太难堪了!心里老在打主意。大有见过这小队长算两次了,他从没劫过羡慕他的心思,他只是佩服大傻的能干与胆力!他的朴质的心中没有一点惭愧!所以他这时喝着酒,除去悬念家中的情形之外,觉得颇为快乐!

大傻在他们中间虽然从前是惫懒的不叫人欢喜,然而他算最有心思的一个,对于大有与徐利的性格他都明白。他这时看着徐利细嚼着饭不作声,他咳嗽了一声道:“我替你想来,你将来也得干咱这一行,只要有志气,怕什么,反正种不成地,逼着走这一步。你还用愁,不愿意当小兵,找人想想法子!……”

大傻露出得意的笑容。徐利简直离开了木桌,松松腰带道:“先不用管我干不干,你真有什么方法?”“容易!就一口说得出?不用忙,非过年以后办不到,你只是静等。”徐利把很长的下颏擦一擦道:“你简直像另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像从前,吞吞吐吐,有什么秘事值得这样?”他觉得大傻是对他玩笑。“不,老兄弟!——不是我变,你想想,我在地窖子里的样子能变到那里去?可是话不到时候有不许说的情形,现在多麻烦,说你不懂,你又俏皮我是摆架子,全不对!常在城里便明白与乡下不同。”大傻真诚地说。“我多少明白点,大傻哥的话,……话呀,……他究竟比咱明白得更多。”大有据着在城中的经验,红着脸对徐利慢慢地说。“这一说我直是怎么不懂的乡下老粗了!”年轻气盛的徐利突然地质问。

大傻将军帽摘下来,搔着光光的头皮道:“谁还不是乡下老粗!咱是一样的人,比人家的刁钻古怪,谁够份?大有不用提,是第一号的老实人。就是我,白瞪着眼在城里鬼混,哼!不懂的事,使你糊涂的玩意,多啦!地道的乡下老粗!说你也许不信,不老粗,就像小葵一样那才精灵的够数!……”“说来说去,还没问问咱村子的阔大爷,小葵,一定又有什么差事吧?”大有这时的精神很充足,他坐不惯大太师椅子,便从门后面拉过一个破蒲团来坐在上面。“怎么不说到他!陈老头养着好儿子,老早打从上一次过大兵,他居然成了办差处的要紧角,不唱大花面,却也是正生的排面了。”“办什么差?就是兵差?”“对呀!名目上办兵差,什么勾当办不出。见县长,上衙门,请客,下条子,终天吃喝,说官司,使黑钱,打几百块的麻将牌,包着姑娘,你想,这多乐!大洋钱不断的往门上送。说一句,连房科,班役,谁不听?老爷长,老爷短,简直他的公馆就是又一个县衙门。利子,你再想想,像咱这道地老,乡下粗,够格不够格?”

徐利也从木凳上跳下来。“怪得陈老头子一听有人说小葵脸色便变成铁膏。上一回镇上的魏二还提过下南山收税的事,——原来真有点威风呢!”

大傻吸着纸烟,将他的红红的小眼一挤道:“怪,真怪!仿佛离了他不能办事。想不到才几年的小学生,有那份本领,坏也得有坏的力量!使钱还要会玩花枪。我常在城里,有时也碰到他,那份和颜悦色的年轻人的脸面,不知道怎么会干出那些事来?”

他向暗暗的空中吐了一口白烟,接着又说:“那份作为怪不得陈老头从此担上心事,究竟那老人家太有经历了!他

见过多少事,等着瞧吧!小葵看他横行到多少时候,怕也有自作自受的那一天!”“可也好,他是咱村子的人,乡下有点难为事求求他,应该省许多事。”大有说。“你净想世上都是好善良人,他才是笑在脸上,冷在肚里的哩。乡下事,本村中的难为,干他鸟事!不使钱,不图外快,他认得谁?连老太爷也不见得留二寸眼毛。有一次,我因为一个多月没发饷,向他借三块钱,没有倒也罢了,借人家的钱原没有一定要拿到手的。可是他送出五角小票来,说是送我买纸烟吸,……哈哈!……”大傻笑着说。“五角钱,真的,送你?”徐利很有兴味地追问。“谁骗你?当打发叫化子的办法,他还觉得是老爷的人情!是一个村子里邻居!……”“真的,他成心玩人,没有还不说是没有,谁还能发赖!”大有愤愤地说。

他们暂时没往下继续谈论,然而徐利与大有听了,都觉得平日是非常和气见人,——很有礼貌的小葵,虽然好使钱,却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人。在想象中他们都能想得出大傻当时的情形。大傻将一支纸烟吸完,丢在地上,用皮鞋尽力踏着道:“别论人家的是非了,他是他,我是我!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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