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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18:5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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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帕特丽夏·康薇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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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女法医09:起火点

首席女法医09:起火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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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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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雉鸡之地

柯比疗养中心

纽约沃兹岛

嗨,医生,

滴答!滴答!

锯断的骨头和火。

还在与那个FIB的骗子同居吗?瞧瞧时钟吧大医生!

喷出黑暗之光,吓坏一列长长的火车。

GKSFWFY想要照片。

来找我吧!在三楼。你,来和我们谈判。

滴答大医生!(露西会不会出声?)

小露露上了电视。飞过窗口。和我们一起来吧。

在被窝里。直到天亮。又笑又唱。那首老歌。

露西露西露西和我们!

等着瞧吧。

嘉莉1

本顿在我的厨房里脱去跑鞋,我又怕又恨地向他跑去,内心涌起可怖的记忆。嘉莉·格雷滕寄给我的那封信夹在大叠邮件和文件中间,一直搁在一边,直到刚才想泡杯肉桂茶时我才发现。此时是六月八日周日下午的五点三十二分,我正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的家中。“我就知道她会寄到你的办公室去。”本顿说。

他从容地弯下腰,脱掉白色耐克运动袜。“罗丝一向不看标有私人和机密字样的信件。”我心有余悸地说。这一点他早已知道。“也许她应该看看,因为你的仰慕者似乎不少。”他嘲讽的话语凌厉得像可以把人割伤的纸张。

我看着他将苍白赤裸的双脚踏在地板上,手肘撑着膝盖,头低垂着,汗水沿臂膀淌下。在这样的年纪,他的肩膀和手臂可算相当健美。我的目光抚过他的膝盖、小腿直到袜痕隐现的强健脚踝。他用手指理了理湿漉漉的灰发,往后靠着椅背。“老天,”他拿毛巾抹着脸和脖子,“我实在不适合这种浑水,我太老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逐渐高涨的怒气徐徐吐出,拿起搁在桌上的百年灵不锈钢航空手表戴上。那是我送给他的圣诞礼物。“该死,这些人简直比癌症更可怕。给我看看。”他说。

这封信用奇怪的红色印刷字体书写,信纸顶端有一个长尾鸟的粗糙章印,印章下方潦草地写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拉丁语单词ergo,意为“因此”,但我不明白它写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我打开那张普通的白色打印纸,捏住一角放在本顿面前古董风格的法国橡木餐桌上。他没有碰触这张很可能成为证物的信纸,只是谨慎浏览着嘉莉所写的字句,并在脑中的暴力犯罪档案库中进行着搜寻比对。“纽约的邮戳,当然,她在纽约受审一事一直都众所皆知。”我说,试图将事实合理化并否定内心可怕的猜测,“两周前就有一篇精彩的文章。因此任何人都可能从报道中得知嘉莉·格雷滕的名字,至于我的住址,早就是公开信息了。或许这封信不是她寄来的,只是来自某个疯子。”“也可能是她寄的。”他继续读信。“她怎么可能从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寄出这样一封信,却不被人察觉?”我说,恐惧由心底蹿升。“要知道,在圣伊丽莎白之家、贝维尔之家、米德哈德森或柯比之家,”他头也不抬地说,“嘉莉·格雷滕、约翰·亨克利兄弟、马克·戴维·查普曼这些人并不是罪犯,而是病患。他们待在感化院或法庭精神疗养中心的时候,享有和我们相同的公民权,可以上网开设恋童癖论坛,用电子邮件出售连环杀人犯作案秘籍,并寄侮辱信件给首席法医。”

他越说越激动,愤愤地把信举到我面前。“嘉莉·格雷滕在嘲笑你,首席法医大人,她写下FBI则是在嘲笑我。”他说。“是FIB。”我含糊应道,换下时间地点或许会觉得好笑。

韦斯利站起来,把毛巾搭在肩头。“就假设是她吧。”我说。“本来就是。”他笃定地说。“好吧,那这封信的目的一定不只是嘲弄,本顿。”“当然。她在提醒我们,她和露西曾经是情人,而这是媒体与大众还不知道的。”他说,“可以肯定的是,嘉莉·格雷滕还没过足残害生命的瘾。”

听到她的名字我几乎无法忍受。令人气恼的是,此时此刻她就在我的屋子里,好像正与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空气中充满她那邪恶肮脏的气息。我回想着她灼灼的目光和讪笑,不知和一群精神失常的罪犯混在一起过了五年的牢狱生活后,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嘉莉并不疯狂,从来都不,她是人格异常、病态、没有良知的暴力分子。

我望着窗外庭院里随风摇摆的日本枫树,还有那道难以阻隔邻居视线的残缺石墙。电话突兀地响起,我犹疑着是否接听。“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对着话筒说,一边瞟着本顿。他还在研究那张写有红字的信纸。“嗨,”彼得·马里诺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他是里士满警察局的队长,我和他如此熟悉,立即听出了他的声音。我作好了听坏消息的准备。“怎么了?”我问。“昨晚沃伦顿的一座马场发生大火,也许你已经看了新闻报道。”他说,“马厩起火,近二十匹名贵马匹和房子一起被烧光了,一点儿不剩。”

我不懂他的用意。“马里诺,为什么要打电话告诉我这起火灾?北弗吉尼亚又不是你的辖区。”“现在是了。”他说。

我等待他作进一步说明,厨房似乎顿时狭小得让人无法呼吸。“ATF刚刚宣布组成NRT。”他说。“也就是我们。”“对啦,你和我,明天一早就去。”

每当发生教堂或大楼失火案、爆炸案或者和烟酒枪械管制局管辖业务相关的灾难时,管制局便会成立国家应变小组。马里诺和我并不隶属管制局,但在情况危急时也常被征召。我参与过纽约世贸中心被毁、俄克拉荷马市爆炸案、环球航空800号航班坠毁等灾难的处理工作,也曾到韦科协助识别大卫教信徒的尸体,鉴识被邮件炸弹杀手毁容的受害者遗体。基于这些惨痛经验,我知道烟酒枪械管制局只在有死亡事件发生时才会召唤我。若马里诺也被征召,则表明案情属于凶杀性质。“有多少死者?”我伸手去拿电话留言簿。“问题不在于死了多少人,医生,而在于死者是谁。那座农场的所有人是报业巨头肯尼斯·斯帕克斯,他可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看来他大概小命不保了。”“哦,天哪。”我低声自语,整个世界忽然一片暗寂,“确定吗?”“至少是失踪了。”“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现在才对我提这件事吗?”

我没来由地恼火,并迁怒于他。弗吉尼亚州的所有不明尸体都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我本应早在马里诺通知前就接获通报。我生气的是我在北弗吉尼亚办公室的同事没有打电话告诉我。“别责怪费尔福克斯郡的同事了。”马里诺猜透了我的心思,“是福基尔郡要求管制局从这里接手的,就是这样。”

我还是觉得不妥,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猜还没发现尸体吧。”我说,一边迅速做着笔记。“是的,这个有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停下来,将笔搁在电话留言簿上。“马里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住宅火灾,就算有纵火之嫌并涉及名人,我还是不懂烟酒枪械管制局为何会对这起案件感兴趣。”“威士忌、机关枪,加上名贵马匹的交易,这可是大事件。”马里诺回答。“好极了。”我喃喃道。“是啊,肯定是场噩梦。消防队长稍后会打电话给你。你最好赶紧打包行李,直升机黎明时就会来接我们。时机不对,一向都这样。我想你可以和你亲爱的假期吻别了。”

本顿和我原计划今晚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度假一周。今年我们忙得几乎没有机会独处,彼此间似乎颇显生疏。我挂断电话,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对不起。”我对他说,“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又有重大案件发生。”

我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他继续读着嘉莉的信,没有看我。“我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过几天或许能去岛上找你。”我说。

他充耳不闻,因为这不是他想听的。“请你谅解。”我说。

他仍然像没听见,我知道他非常失望。“你一直在处理那些残骸案件,”他看着信说,“爱尔兰和本地的肢解案,信里则写着‘锯断的骨头’。也许她一边想着露西一边自慰,每晚在被子里达到好几次高潮。谁知道呢。”

他的视线停在信纸上,似乎在自言自语。“她是在宣称她们两人仍有关系,嘉莉和露西。”他继续说,“她利用我们,企图让自己撇清干系,表明那些案件发生时她并不在场,作案的是其他人。多重人格。既不独特也没什么创意的疯子。我本以为她很特别呢。”“她绝对有能力应对审判。”我应道,又恼怒起来。“这我们都很清楚,”他喝了口依云矿泉水,“小露露这称呼又是怎么回事?”他用手背抹去滴在下巴上的水珠。

我有些结巴:“这是她进幼儿园前我对她的昵称,后来她渐渐不喜欢人家这样叫她,但我有时还是会说漏嘴。”我停顿片刻,回想露西那时的模样,“她大概把这也告诉嘉莉了吧。”“这并不奇怪,有一段时间露西和嘉莉的确很亲密。”韦斯利点出事实,“她是露西的初恋,我们都知道初恋永远难忘,无论那个人有多浑蛋。”“大部分人不会找疯子当初恋情人。”我说,依然无法相信我的外甥女露西就这么做了。“疯子就在我们当中,凯。”本顿又开始说教,“飞机上坐在你身边那个魅力四射、聪明机灵的人,排队时站在你后面的人,悄悄地跑去找你的人,在网络上和你搭讪的人。他们就像兄弟姐妹、儿女、情人、同学,看起来和你我没什么两样。露西别无选择,她根本不是嘉莉·格雷滕的对手。”

后院的草坪上长了很多苜蓿。今年春天冷得出奇,对玫瑰的生长却再合适不过,它们花朵低垂,在骤风中颤抖,浅色花瓣纷纷落地。曾经担任调查局犯罪心理侧写小组的组长,现已退休的韦斯利继续分析。“嘉莉想要高特的照片,犯罪现场的照片、尸体解剖的照片。你把照片给她,作为交换她会说出一些你可能遗漏的案情细节和验尸关键点,这可能对下个月的开庭起诉有帮助。她是在奚落你,认为你可能有所疏漏,而且多少和露西有关。”

他拿过折叠着放在餐垫旁的老花镜戴上。“嘉莉希望你去看她,去柯比看她。”他凝视着我,神色紧张严峻,“是她,没错。”他指着那张信纸,“她在故弄玄虚。我知道,这是她的作风。”他极度疲惫地说道。“黑暗之光又是什么意思?”我猛地起身,一颗心忐忑不安。“血。”他笃定地说,“你刺中高特大腿的时候,切断了他腿部的动脉,使他流血致死。虽然不这样的话他也会被列车碾死。邓波尔·高特。”

他再度摘下眼镜,异常激动。“只要嘉莉·格雷滕在,他就不会离开,这对邪恶的双胞胎。”他补充道。

事实上他们并非双胞胎,只是同样染白了头发,并将其理得紧贴头皮。他们最后一次在纽约出现在我面前时,瘦得仿佛发育不良,穿着则充满阳刚之气。他们共谋犯下凶杀案,她在宝华利街被捕,他则死在地铁隧道里,死在我手上。尽管我根本无意见他、和他交谈,或与他产生任何接触—我的职务并不包括了解罪犯的心理,更谈不上为了法理正义而杀人除恶—但这是高特想要的。他安排了这个结局,因为我杀了他就相当于和他永远连在一起。我这一生再也无法摆脱邓波尔·高特。尽管他已死了五年之久,我脑中依然残留着这样的画面:他血迹斑斑的尸体残骸散落在闪亮的不锈钢铁轨上,老鼠从阴暗角落里蹿出舔食着他的鲜血。

噩梦中,他冰冷的蓝眼睛溃散成无数分子颗粒,隆隆列车声带来足以湮没满月光辉的刺眼白光。在他死后的几年中,我一直避免为火车罹难者验尸。我主管着弗吉尼亚州的法医人事,有权将案件指派给副手执行。实际上我正是这么做的。我无法再用平常心看待解剖刀的森冷刀锋,因为他布下陷阱,让我用解剖刀刺杀他,而我也果真如他所愿。在人群中,我常将某个浪荡男女看成是他,甚至夜里睡觉时也总是枪不离身。“本顿,你何先不去洗个澡,我们再来商量度假的事。”我试图驱散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记忆,“独自在海边悠闲地看书、散步,你会喜欢的。你不是爱死自行车运动了吗?也许拥有一点个人空间对你是件好事。”“必须让露西知道。”他也站了起来,“虽说嘉莉目前受到拘禁,可她仍在不停地制造麻烦企图把露西卷入其中。这一点在这封信里表达得非常清楚。”

他走出厨房。“她还能制造什么麻烦呢?”我说,声音开始哽咽。“把你的外甥女拖上法庭,”本顿停下脚步,“将她们的过去公诸媒体,《纽约时报》、《美联社》、《内幕传真》、《今夜娱乐》,甚至闹得全球皆知。联邦调查局探员和疯狂连环杀人犯是同性恋情侣……”“露西已经离开了调查局,带着他们的偏见、谎言和对联邦调查局伟大声誉的爱护。”我湿了眼眶,“她已经一无所有,他们再也无法伤害她了。”“凯,这事不只与联邦调查局有关。”他说,声音疲惫至极。“本顿,别说了……”我哽咽道。

他倚着通往客厅的门,满眼痛苦。气温已低于十六度,客厅里燃着炉火。他不喜欢我这种说话态度,不愿窥视自己灵魂的阴暗面,也不愿去想嘉莉可能进行的恶毒行为,当然部分是担心我,因为我必须出庭嘉莉·格雷滕的量刑审判,而我又是露西的姨妈。这种身份势必使我作为证人的可信度受到质疑,并使我的宣誓和名誉随之扫地。“我们去吃晚餐吧。”韦斯利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你想去哪里?是去拉博蒂,还是到贝尼餐厅吃烤肉喝啤酒?”“我去热点汤吧。”我抹去泪水,换了口气,“我不怎么饿,你呢?”“过来。”他温柔地说。

我偎进他的怀里,品尝着他唇边淡淡的咸味,又一次惊讶于他身体的柔韧触感。我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他则用下巴上的胡茬摩挲着我的头发,那颜色像我暂时无缘见到的海沙一样洁白。短期内我们将无法在沙滩上并肩漫步,或者在拉波拉和查理餐厅共进晚餐了。“我最好去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要求。”我倚着他温暖汗湿的颈窝说。“想都别想。”“高特的验尸工作是在纽约进行的,我没有照片。”“嘉莉非常清楚法医会如何处理高特的尸体。”“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向我索要?”我咕哝着,闭上眼睛。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轻抚着我的头发。“你知道为什么。”他说,“她想操控全局,把你耍得团团转。这种事她最擅长。她要你替她取得照片,好看见高特面目全非的模样,然后幻想一番,编织一个故事,摆脱和他的干系。目前她正心怀鬼胎,要是你回应她的需求,那就太不明智了。”“她说的GKSFWFY—是指什么?计算机账号之类的吗?”“我也不知道。”“还有雉鸡之地?”“不懂。”

我们经常待在这栋由我自己一手设计的房子里。除了参与国内外重大犯罪案件的侧写工作,本顿的其余时间几乎都给了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总是把我、我的挂在嘴边,尽管他也明白,我们并未结婚,没有一样东西是共同拥有的。我的人生已过了一半,不可能在法律上让任何人,包括情人和家人共享自己的财物。或许这很自私,抑或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明天你走了我怎么办?”韦斯利终于肯面对了。“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然后购物。”我答道,“记得买足够的黑林和苏格兰威士忌,比平常多买一点。别忘了防晒系数分别为三十五和五十的防晒霜,还有南卡罗莱纳的大胡桃、番茄和维达利亚甜洋葱。”

泪水再度溢满眼眶,我清了清喉咙。“一有可能,我就会坐飞机去与你会合,但我不确定沃伦顿的案子多久才会结束。以前我们也都经历过这种情况,不是你没空就是我无法配合。”“我想问题在于,我们的生活实在一团糟。”他在我耳边说。“这也是自找的。”我回答,忽然涌起难以抗拒的倦意。“也许吧。”

他低头吻我,双手滑到他最偏爱的位置。“我们可以先上床再喝汤。”“这次审判肯定不妙。”我说。希望身体能对他作出回应,可这很难。“为了她的案子,我们全都得回纽约,联邦探员、你、露西。没错,我相信五年来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并竭尽所能谋划更大的麻烦。”

我离开他的怀抱,嘉莉那张瘦削憔悴的面孔忽然从脑中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浮现。我记得那晚,在联邦调查局匡提科国家学院的射击练习场附近,容貌出众的她和露西在野餐桌边抽烟。我至今仍记得她们娇俏的细声挑逗,缠绵的亲吻以及在发际间交绕的手指。那一幕令我浑身不自在,旋即悄悄溜走,避免让她们察觉。此后嘉莉便开始实施毁掉露西一生的计划,如今这出怪诞剧就要达到高潮。“本顿,我必须收拾行李了。”我说。“相信我,你的行李没问题。”

他急切地脱去我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直至皮肤。他时常在我们不同步调时需要我。“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我细声说,“也无法告诉你一切都会顺利,事实就是这样,那些律师和媒体不会放过我和露西。我们会被糟践得体无完肤,嘉莉则会获判无罪。就是这样。”

我将他的脸捧在掌心,“真相和公理,美国式正义。”我做了结论。“别说了。”他静止不动,定睛凝视着我,“别又挑起事端,”他说,“你以前不这么愤世嫉俗。”“不是我愤世嫉俗,也不是我挑起事端。”我说着莫名地愤怒起来,“不是我找上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割掉他大片肌肤,再把他赤裸裸地丢在垃圾箱旁,头部还嵌着颗子弹。接着是一个治安官和一名狱警,还有简妮—他的双胞胎妹妹。记起来了吗,本顿?还记得圣诞节前夕的中央公园吗?雪地里满布脚印,喷水池被她结冰的鲜血染红了!”“当然记得。当时我也在场,每个细节都和你一样清楚。”“不,你没有。”

我一把抱起自己的衣服,愤然走开。“你没有把手伸进他们残破的躯体里,碰触、测量他们的伤口,”我说,“你没听见他们死后说的话。你没看见那些家属的面孔,他们挤在我狭小寒酸的办公室里,等着我宣布令人心碎的噩耗。你没看见我见到的那些,你没有,本顿·韦斯利。你看见的是干干净净的档案夹、光滑的照片和冷冰冰的犯罪现场。你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了那些凶手,而不是被他们剥夺了生命的人。或许你睡得比我安稳,或许还会做梦,而不是被噩梦纠缠。”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我的话很过分,既不公道又太过刻薄,也根本不是事实。韦斯利从没睡过安稳觉,常常翻来覆去,不时呓语,汗浸衾被。他说自己很少做梦,或许是他已学会忘记梦的内容。我用盐罐和胡椒罐压住嘉莉那封信的四角,把它的折痕摊平,她那些嘲弄和令人不安的字句已是不可随意碰触侵犯的证物。

使用茚三酮试剂或卢玛探照仪寻找她可能留在这张廉价白纸上的指纹,或与她以前寄给我的信件比对字迹,便可以证明她在即将接受纽约高等法院审判的关键时刻写了这封充满恶意的信。陪审团将会明白,在用纳税人的钱进行了五年的精神治疗后她没有丝毫改变,仍全然沉迷于自己的所为,没有一丝悔意。

我知道本顿还在附近,因为没听见他那辆宝马离去的声音。不久后,我发现他站在树荫下,眺望着詹姆士河绵延的岩石堤坝。河水酷寒,苍凉大地和飞卷流云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晦暗。“回屋后我会立即出发去南卡罗莱纳。我会把公寓打扫干净,然后替你买苏格兰威士忌。”他没有回头看我,“还有黑林。”“你可以明天再走。”我不敢靠近他。一抹斜光照亮了他的头发,风将它们搅得乱蓬蓬的。“我明天一早出发,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他没说话,抬头望着一只秃鹰,我走出屋子后它就一直跟着我。本顿虽穿着红色的防风服,可那条潮湿的慢跑短裤还是让他冷得发抖。他两手紧抱在胸前,喉头起伏,痛苦从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扩散开来,只有我有权窥探。我总不懂在这种时刻他为何还能忍受我。“别指望我成为一部机器,本顿。”我柔声说,自我们相爱以来,这话我已说过不下百万次。

他依然没搭腔。河水没精打采地奔向下游,在无意间扑向冷硬的堤坝时,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我能得到多少就要多少,”我说,“甚至比大多数人需要得更多。别对我期望太高,本顿。”

秃鹰在高耸的树顶盘旋。本顿终于开口,似带着莫大委屈。“我也比一般人需要得更多,”他说,“部分是因为你。”“没错,这是双向的。”

我走向他,伸出手臂,隔着光滑的红色防风服从背后环住了他。“对于这一点,谁也没有你清楚。”他说。

我紧搂着他,用下巴摩蹭他的背脊。“你的邻居在看我们,”他说,“就在落地窗后面。你知道这个高档小区里有个偷窥狂吗?”他轻笼着我的双手,无意识地逐一掰弄我的手指,“话说回来,要是我住这里,一定也会窥探你。”他带着笑意补充。“你本来就住这里。”“不,我只是在这里过夜。”“谈谈明天早上的事吧。按照惯例,他们会在五点左右到眼科医疗中心接我。”我对他说,“所以我四点就得起床……”我叹了口气,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就该这么继续,“你得留下来过夜。”“我可不想四点起床。”他说。2

清晨在大地初染朦胧的蓝色曙光时降临。我四点起床,韦斯利也醒了,决定和我一起出门。我们匆匆亲吻,几乎没有对视一眼就急忙钻进各自的车里。仓促道别总是要比难舍难分容易得多。只是在我沿西卡瑞街开往胡格诺桥的途中,一股莫名的沉重漫上心头,我忽然间难过不安起来。

根据以往的惨痛经验,这周内我几乎不可能见到韦斯利了,当然也别想好好休息、看书或者睡觉。火灾现场的处理工作向来棘手,光是一个大人物陈尸于华盛顿特区的豪华卧室便足已带来无休止的政治困扰和无尽的公文往返。死者知名度越高,我必须面对的媒体压力也就越大。

眼科医疗中心仍然一片昏暗。这里并非医学研究机构,也非因尊崇某个姓Eye的赞助者而得名。我一年里总要来几次,校正眼镜度数或检查视力。每次在这里停车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经常在附近的空地乘直升机飞往灾难现场。熟悉的声音穿越大片黑暗树林由远及近,我打开车门,仿佛看见焦黑的骨头和牙齿散落在瓦砾灰烬当中,斯帕克斯的鲜亮套装和坚定面孔如在眼前,一股浓雾般的寒意令我心头一震。

直升机蝌蚪状的剪影从残缺的月亮下方掠过。我拿起防水背包和那只刮痕累累、装满各种法医检验器材、照相机等必需品的银色哈里伯顿铝箱。行驶在胡格诺路上的两辆轿车和一辆小货车忽然减速,司机们好奇地望着那架在晨曦中低空飞行、即将降落的直升机,甚至将车泊在停车场,特地下车看着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的气流低扫电线、水坑、泥土,卷起阵阵沙尘,目瞪口呆。“一定是斯帕克斯来了。”一个开着普利茅斯汽车在尘土中赶到的老人说。“也许是运送捐赠器官的。”小货车司机迅速瞥了我一眼说道。

他们的对话有如枯叶飘落地面。黑色的贝尔“远程突击队员”精准优雅地定点回旋后缓缓降落。驾驶员露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在一片被降落灯照得青白的草浪中巧妙地稳住了机身。飞机的树脂玻璃窗颜色很深,让人无法看清舱内情况,我拎起行李走了过去,拉开后舱门,一眼便认出伸出壮硕手臂来接行李的人。我登上直升机。此时,越来越多的车辆减速观望这出平日难得一见的场景。金色曙光已流过天空,渐染林梢。“我正在想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关上机门提高音量大喊,试图盖过螺旋桨的噪音。“机场。”彼得·马里诺回答,“那里比较近。”“一点儿都不近。”我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至少那里有咖啡和洗手间。”他说。我知道那并非他的真正理由。“看来本顿得一个人去旅行了。”他补充道。

露西拉满油门,螺旋桨加速旋转起来。“告诉你吧,我有种感觉,”直升机亮灯起飞时他粗暴地说,“这回肯定有大麻烦。”

马里诺的专长是死亡调查,虽说他极度怕死。他不喜欢飞行,尤其害怕搭乘没有乘务员或机翼的飞机。被揉得皱巴巴的《里士满时报快讯》缩在他的膝头。他不肯俯瞰疾速后退的地面,和那如巨人般正缓缓从远方地平线上耸立起来的城市。

报纸的头条正是关于那场火灾的报道,配有一张浓烟笼罩的火灾现场航拍照片。我仔细读了一番,但没什么新发现,因为这则报道主要围绕肯尼斯·斯帕克斯未经证实的死亡和他在沃伦顿的财富与名声打转。我从不知道他拥有这么一大群马匹,一匹名叫“风”的马甚至参加过肯塔基马赛,这匹马身价一百万美元,着实不菲。但我并不惊讶。斯帕克斯一直是个投资冒险家,自负且极具野心。我把报纸放在对面座椅上,瞥见马里诺的安全带松脱了,拖在地上沾满灰尘。“万一在你没系安全带时忽然遇上猛烈的气流,怎么办?”我在引擎噪音中大喊。“那就打翻咖啡了。”他挪正腰间的枪支,卡其裤裤管绷得就像快爆裂的香肠。“虽说你处理过那么多尸体,或许有一点还不明白,那就是万一这只大鸟真的往下掉,医生,安全带可没什么用,就连安全气囊都救不了你,如果我们有那东西的话。”

事实上,马里诺讨厌腰部受到任何束缚,总是将腰带系得很低,我时常惊讶他的臀部竟可以撑住裤子使它不至掉落。他从油腻的纸袋里抓出两块哈迪斯甜面包,发出一阵声响。他的衬衫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包烟,脸色依然是典型的高血压症状,通红通红的。我从故乡迈阿密搬来弗吉尼亚之初,他还是刑事组的警探,生就惹人厌的乖戾脾气。我还记得我们最初在停尸间里的几次谈话,他称我为斯卡佩塔女士,对我的同事大呼小叫,直接拿走任何想要的证物。他曾因拿走没贴标签的子弹而惹恼我,也曾戴着沾血的手术手套抽烟,拿那些也曾是大活人的尸体开玩笑。

我望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忽感韶光易逝。我不敢相信马里诺已将近五十五岁,十一年来,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这样的拌嘴与争执中度过。“吃吗?”他举着一块用蜡纸包着的甜面包说。“我连看都不想看。”我不领情地说。

彼得·马里诺非常清楚自己糟糕的饮食习惯多么令我担心,他这么做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伸出肥硕的胳膊端起塑料咖啡杯,加了些糖,在颠簸起伏中小心翼翼地搅拌着。“要咖啡吗?”他问我,“快溢出来了。”“不了,谢谢。来讨论一下工作怎么样?”我切入正题,骤然紧张起来。“除了昨晚那些,还有新消息吗?”“还有几个地方在焖烧,主要是几间马厩。”他说,“马匹数目远比我们预想的多,至少烧死了二十几匹,包括几匹纯种马、夸特马和两匹有赛马血统的小马驹。你一定也听说过参加马赛的那匹马吧。光它的保险金就难以估计。有个自称证人的家伙说,那些马像人一样叫声哀戚。”“什么证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哦,一大堆闲人被叫去问话,说他们看见这个看见那个的。有个老家伙一遇到重大事件就跑来抢镜头。谁不知道那些马会又叫又跳地想要冲出马厩呢。”他的口气强硬起来,“非逮住这个放火的家伙不可。我倒要看看,如果烧起来的是自己的屁股,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有纵火犯,至少还不确定。”我提醒道,“根本没人说是纵火案。当然,我们也不是受邀去骑马度假的。”

他转头望着窗外。“我最恨案子牵扯到动物。”他的咖啡溢出洒在膝盖上,“可恶。”他瞪我一眼,好像是我的罪过,“动物,还有小孩。一想到这些我就想吐。”

他似乎不太关心那个或许已在大火中丧生的名人。但凭我的了解,他向来用粗暴的攻击掩饰自己难以承受的情感,内心完全不同于刻意表现的那样憎恨人类。回想着他刚才的描述,我脑中浮现出那些纯种马和幼马惊恐的眼神。

我无法想象那些嘶鸣和慌乱的马儿奋力扑蹄踩踏木板的情景。火苗如岩浆般漫过沃伦顿农场的房舍、马厩、威士忌酒窖和枪械收藏室,火焰所及只留下光秃秃的石墙。

我看着马里诺背后的驾驶座。露西正用无线电和同属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副驾驶谈话,两人指着水平线下一架奇努克双主旋翼运输直升机和远处一架只见银色玻璃反光的飞机。天色越来越亮。我有点分心,只要望着露西,我便无法克制地再度陷入伤感。

露西辞去了联邦调查局的工作,情势所逼,她别无选择。她离开了自己构建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自己设计的机器人,和为了深爱的调查局而学会驾驶的直升机,而她内心真正割舍的,我却无法触及。我一直避免和她谈起嘉莉。

我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开始翻阅沃伦顿案的相关资料。多年前我便学会了如何将注意力投注于某一点,无论彼时思绪或心情多么混乱。我感觉马里诺又在瞪着我。他摸索着衬衫口袋里那盒香烟,似乎为了确认自己的恶习仍然存在。螺旋桨发出啪啪巨响。马里诺拉开窗户,弹着烟盒想抖出一根。“不允许,”我翻着资料说,“想都别想。”“这里没有禁烟标志。”他把一根万宝路塞进嘴里。“禁烟标志有什么用,你根本看不见。”我看着手里的资料,对消防队长昨天提起的一点感到困惑。“基于谋利而蓄意纵火?”我抬头看着马里诺,“这是在暗示农场所有人肯尼斯·斯帕克斯可能意外死于自己制造的火灾吗?这种说法有什么根据?”“这名字还真像纵火犯呢,”马里诺说,“肯定是他干的,不会错。”他猛地吸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也是罪有应得。你知道,你可以把无赖从街上带走,却不能把街道带离那些无赖。”“斯帕克斯可不是在街头混大的。”我说,“顺便一提,他得过罗德学者奖。”“罗德是何方神圣?”马里诺继续说,“我还记得这浑蛋利用自己的报社大肆批评警方。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可卡因和女人的生意,可我们找不到证据,因为没人敢站出来协助我们。”“没错,没人能够证明。”我说,“而你也不能只因为一个人的名字或他的办报方针就认定他是纵火犯。”“那么你该去和专家谈谈,有些浑蛋的名字真的就跟他们的行为或遭遇呼应呢。”马里诺吸了口烟,又倒了些咖啡。“验尸官高尔(Gore),连续杀人犯斯劳特(Slaughter),恋童狂查尔斯(Childs),把受害人埋在墓地的巴利先生(Bury),还有盖洛(Gallowm)和弗赖伊(Frye)法官。还有弗雷迪·甘博(Gamble),他在自己的餐厅里设牌局时被人围殴。费格医生(Faggart)谋杀了五名男性同性恋者,把他们的眼珠挖了出来。还记得克利斯普(Crisp)吧?”他对我说,“被闪电击中,衣服碎片洒了教堂停车场一地,腰带环扣还被磁化了。”

我不想一大早就听这些,于是从背后抓了副耳机,将马里诺的声音隔绝,顺便听听驾驶座的动静。“我绝不要在教堂旁被雷击中,让所有人议论纷纷。”马里诺说个不停。

他又加了些咖啡,好像前列腺和泌尿系统已经没有一点儿毛病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笔记,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连你都不知道,医生。你从来不记这些东西,总是过去就忘了。”他啜了口咖啡,“我觉得自己都可以出书了,类似商店柜台里陈列的那种袖珍书。”

我戴上耳机,俯瞰窗外的乡野。休耕的农田逐渐被铺着长长柏油路、设有大谷仓的农场取代。围篱内的母牛和一群群小牛如散布在草地上的无数黑点,一辆联合收割机缓缓驶过,留下一堆堆麦草和道道烟尘。

沃伦顿地区的景致渐渐进入视野。这里的犯罪率极低,数百亩土地上分布着民宿、网球场、游泳池和漂亮的马厩等建筑。飞机低低掠过一个个私人停机坪和鸭雁悠游其中的湖泊。马里诺看得目瞪口呆。

飞机驾驶员等候与地面的国家应变小组取得联系。不久,露西的声音传来,她变换频道后开始发送信息。“第一次呼叫九一九DA直升机。蒂恩,收到了吗?”“收到,DA九号。”小组组长蒂恩·麦戈文回应。“我们正位于南方十英里处,载送人员飞往内陆,”露西说,“预计到达时间,八点整。”“收到,这里冷得像冬天,似乎不会暖和起来了。”

露西将频道调到马纳萨斯市气候观测自动报告系统,我听着一长串塞拉利昂时间记录仪提供的即时更新的风速、能见度、天空状况、气温、露点,以及飞行高度设定等信息。自离家后气温已下降了五摄氏度,我想象着本顿正迎向温暖的阳光和海水。“那里正在下雨。”副驾驶用麦克风对露西说。“位于西方二十英里以外,风向偏西,”露西回答,“六月下雨十分常见。”“又一架奇努克直升机接近,低于水平线。”“提醒一下他们吧。”露西说着再度变换频道,“九一九DA直升机呼叫沃伦顿上空的奇努克,你们在上升中吗?我们位于你们三点钟的方位,北方两英里处,高度一千英尺。”“看见了,DA。”那架以印第安某部族命名的双主旋翼军用直升机回应,“没问题。”

露西双击通话键,将冷静低沉的声音用无线电波传达给陌生人。我继续听了一阵这有些陌生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插嘴。“风速与气温呢?”我盯着露西的后脑问道。“风速二十节,继续往西将达到二十五节,”她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情况会越来越糟。你们坐在后面还好吗?”“很好。”我说,不禁又想起嘉莉那封充满恶意的信来。

露西身穿烟酒枪械管制局的蓝色制服,一副Cebe太阳镜遮目,留长的头发优雅地蜷曲在肩头,让人想起散发着异域风情的、润泽的红桉木,和我淡黄色的短发截然不同。我想象她脚踩反扭矩踏板,灵巧操纵仪表盘稳稳地驾驶直升机的模样。

就像曾经尝试学习每件事情一样,露西很快学会了飞行。她先是飞达商业评级要求的最低飞行时数,接着获得了飞行教练员的正式资格,只因她乐于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才华。

不需要耳机也能知道,我们已抵达目的地。飞机飞越一片树林,林中四处散落着林肯圆木般被刚砍倒的树木,狭窄曲折的泥道和小径蜿蜒其中。在低矮山丘的另一边,可怕的火灾冒出的浓烟形成一根根高耸的灰色烟柱。肯尼斯·斯帕克斯的农场已化为令人惊骇的焦黑地狱,一座浓烟滚滚的屠宰场。

我在空中俯瞰那些壮观的石造宅邸、马厩和谷仓的残骸,以及焚烧殆尽的大片焦土,处处都是烈火肆虐过的印痕。许多消防车闯进这片环着白色围篱的私人产业,在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留下杂乱的辙痕。数英里外是更为辽阔的牧场和一条狭窄的公路,更远处是弗吉尼亚变电所和大片房舍。

不到八点,我们进入斯帕克斯位于弗吉尼亚的农场。直升机在距废墟相当远的地方降落,以免螺旋桨搅动的气流破坏现场。马里诺一下飞机便直奔现场。我则留在原地,等驾驶员们关闭主旋翼和所有开关。“谢谢你送我们过来。”我对特别探员吉姆·莫里说。他是这次飞行的副驾驶。“是她负责驾驶的。”他打开行李舱门,“你们去忙吧,这里我来负责。”他对露西说。“你似乎越来越熟练了。”一起走向农场时我对露西说。“我只是尽力而为。”她说,“来,我帮你提行李。”

她接过我的铝箱,在她有力的手中那只箱子似乎很轻。我们并肩走着,穿着几乎相同,除了我没配枪支和无线电对讲机。我们脚上的强化金属长靴都已破旧龟裂,几乎变成灰色,走近作为未来几天指挥站的灰色帐篷时,鞋底已沾满黑泥。一辆备有紧急照明装置的大型白色皮尔斯指挥车停在帐篷旁,车身印着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名称缩写“ATF”和“爆裂物调查组”的淡蓝色字样,还配有财政部的徽志。

露西走在我前面,脸藏在深蓝色帽子的阴影里。她已被调到费城,不久就要搬离华盛顿特区。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已精疲力竭。她长大了,取得了我在她这么大时获得的成就。我不希望她离我太远,但没有告诉她。“情况不妙,”她说,“地下室顶部虽与地面齐高,可是只有一扇门,消防用水一定在里面积成小水池了。我们已经让卡车送水泵过来了。”“水有多深?”

我想象数千加仑的水从消防软管喷出,挟带着无数危险的瓦砾残屑汇聚成一池冰冷污浊的黑水。“这得看你站在什么地方。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接这个案子。”她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多余的。“你会接的。”我受伤地说。

露西从不隐瞒与我共事的感受。她并不粗鲁无礼,但总在同事面前装作与我素不相识。还记得早些年,每次我去弗吉尼亚大学探望她,她总会刻意避开同学们,不愿他们看见我们在一起。我知道她并非以我为耻,只是把我看作生命中的巨大阴影,而我也尽力不去影响她的生活。“你的行李整理完了吗?”我故作轻松地问她。“拜托,别提醒我搬家的事。”她说。“是你自己想去的。”“当然,这是个大好机会。”“的确,我也很为你高兴。”我说,“珍妮特好吗?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过……”“又不是要住在不同半球了。”露西回答。

我知道事情并不像说得那么轻松,她也十分清楚。珍妮特是联邦调查局探员,她们早在匡提科国家学院受训时就已成为恋人,如今却分属不同的执法单位,不久又要分居两地,彼此的职业发展很可能不再允许这份关系的维持。“你觉得我们今天有时间私下聊聊吗?”我说,一边绕过脚下的水洼。“当然。等结束这里的工作,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啤酒,如果在这偏僻的地方找得到酒吧的话。”说话间,一阵强风吹来。“多晚都行。”我补充道。“到了。” 抵达帐篷时露西提醒道。“喂,弟兄们,”她大声说,“在哪里聚会?”“就在这里啊。”“医生,你最近也上门出诊啦?”“才不是,她是给露西当保姆的。”

除了马里诺和我,国家应变小组还有另外九名男性和两名女性成员,包括组长麦戈文。所有人穿着式样相同且磨损补缀过的深蓝色工作服,脚上的靴子也都又旧又塌。大家聚在指挥车后部忙忙碌碌。透过车子敞开的后挡板,可以看到闪亮的铝质车厢被架子和弹跳座椅分割,外部隔间则堆放着一卷卷黄色的警方封锁条、簸箕、鹤嘴锄、泛光灯、扫帚、起钉器和圆锯机等。

指挥车还配备了电脑、影印机、传真机、水压起重机、抽水机、铁锤和紧急时用以拆分现场或营救被困人员的切割机。事实上,我想不出这辆卡车还缺少哪些设备,也许是厨师或洗手间?

一些探员已开始在装满肥皂水的塑料桶里清洗靴子、耙子和铲子。这项工作没完没了,手脚在这种冷冽的天气很难保持温暖干燥,甚至连排气管都得清理干净,以免残留油污。工具一律采用电力或液压油而不用汽油作为动力,以免将来在法庭上受到质疑或审问。

麦戈文坐在帐篷里的一张桌子前,靴子拉链拉开,膝头堆着写字板。“好了,”她对组员们说,“火场指挥站的部署已经基本完成,你们大概很想念咖啡和甜甜圈吧。”她又针对我们这些新加入的成员特别补充:“但再强调一遍,目前我们只知道这场火灾是从前天,也就是七日晚上八点钟开始的。”

麦戈文与我年龄相仿,隶属于烟酒枪械管制局费城分局。望着露西的这位新长官,我心中隐泛波澜。“或者说,这是屋内火警侦测器启动的时间,”麦戈文继续说,“消防车赶到时,整间房子都已起火,消防人员无法近距离灭火,只能在周围洒水。至少他们可以这么做。地下室积水大约有三万加仑,预计抽干得花六个小时。而这还是在四个水泵同时运转,且没有任何阻塞发生的前提下。顺便一提,屋内电源已断,本地消防局会帮忙架设照明设备。”“接警时间多长?”马里诺问。“十七分钟,”她回答,“他们必须临时找人手,这里的消防人员都是义工。”

有人咕哝着抱怨。“别太苛责他们。他们已尽力动员了附近所有的油罐车运水,并没做错什么,”麦戈文训斥道,“这屋子燃烧的速度不亚于纸张着火,风速又快,没办法喷洒泡沫灭火剂。事实上我认为喷了也没用,”她说着起身朝指挥车走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场火烧得又快又猛,目前我们只能这么说。”

她打开一扇红门,取出铲子和耙子递给大家。“还没找到关于起火点和起火原因的任何线索,”她继续说,“但我们相信农场所有者,报界大亨肯尼斯·斯帕克斯就待在屋内没能逃脱,这正是我们必须找医生过来的原因。”

麦戈文直视着我,眼神犀利,似能洞察一切。“为什么认为他当时在屋里呢?”我问。“理由之一是,他似乎失踪了,而且屋后有一辆焚毁的奔驰。我们还没查对车牌,据推测应该是他的。”一位火灾调查员回答,“此外,为他的马钉马掌的蹄铁匠在火灾前两天刚来过,也就是周四,六月五日,那时斯帕克斯在家,似乎没打算出门。”“他外出时都由谁替他照顾马匹?”我问。“我们还不知道。”麦戈文说。“我想知道那位蹄铁匠的名字和电话。”我说。“没问题。库尔特?”她喊一名属下。“好的,我查查看。”库尔特翻开一本活页笔记本,年轻的双手由于长年劳作显得厚实粗糙。

麦戈文从另一个格子里抓下几顶浅蓝色头盔丢给大伙,一边分派任务。“露西、罗比、法兰克、珍妮弗,你们跟我一起进去。比尔,你负责地面联系;米克,你协助比尔,这是比尔第一次加入应变小组。”“算你走运。”“哦,处子秀。”“饶了我吧,各位,”名叫比尔的男子说,“今天是我太太四十岁生日,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洛丝蒂负责指挥车辆,”麦戈文继续说,“马里诺和医生原地待命。”“斯帕克斯收到过恐吓信之类的吗?”马里诺问。考虑谋杀的可能性是他的职责。“关于这点我们不比你知道得多。”那个名叫罗比的火灾调查员说。“所谓的证人是怎么回事?”我问。“我们接到一个电话,”罗比解释道,“是一名男性,他不肯透露姓名,而且使用的是外地号码,查不出是谁,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属实。”“可是他说他听见马匹垂死的哀号。”我追问。“是啊,说那些马像人类一样叫声哀戚。”“难道他没说明自己为何待在能听见那些声音的地方?”我开始恼火。“他说他远远看见火灾发生便开车过来一探究竟,看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听见消防车抵达,就开着自己的道奇车离开了。”“这我就搞不懂了,”马里诺别有深意地说,“他说的时间和出警时间相当一致。我们也知道,某些纵火犯很喜欢在犯罪现场逗留,欣赏自己的杰作。知道他的肤色吗?”“我只和他谈了不到三十秒钟,”罗比回答,“听不出什么口音,他语气温和而冷静。”

沉默代表着每个人的失望,我们无从得知他是谁,亦无法确定他的诚意。麦戈文继续分配任务。“约翰尼·库斯提罗,我们从费城来的特派探员,将负责应对媒体和本地要人,例如沃伦顿市市长。他已经在电话中表达关切了,因为不希望破坏自己的城市的形象。”

麦戈文的视线离开写字板,一一着扫视我们,“一位稽查员正在路上,派比也会来协助我们。”

几个调查员吹起口哨表达对搜救犬派比的赞赏和欢迎。“幸亏派比不嗜酒,”麦戈文边说边戴上头盔,“地窖里收藏了至少一千加仑波本酒。”“关于这点我们还知道什么?”马里诺问,“斯帕克斯是否制造或贩卖私酒?我是说,他的收藏也太多了吧。”“斯帕克斯先生是位收藏家,他这一生酷爱各种珍奇事物,”麦戈文以谈论逝者的语气谈起斯帕克斯。“波本、香烟、自动枪械、名贵马匹。我们不清楚他是否触犯法律,所以才需要各位专家,而不是那些联邦笨蛋。”“真不想告诉你,但那些家伙已经在附近探头探脑,寻找插手机会了。”“真是些大好人啊。”“也许他们能教给我们怎么做。”“他们在哪儿?”麦戈文问。“就在一英里外的路上,开着辆白色巨无霸。共有三个人,穿着联邦调查局的防弹衣,还在向媒体放话。”“该死,无论在哪儿,他们都能招来一大堆摄像机。”

一场对联邦笨蛋的叫闹讪笑轰然掀起。这是烟酒枪械管制局给联邦调查局取的绰号。这两个执法单位水火不容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因为联邦调查局常将不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窃为己有。“说到痛处了,”这时另一名调查员开口了,“老板,巴杰汽车旅馆不接受运通卡。还有,我们的靴底都快磨穿了,难道得用自己的信用卡去买吗?”“对了,客房服务只到七点。”“那里实在糟糕。”“可以换一家吗?”“我来想办法。”麦戈文允诺。“难怪大家都爱死你了。”

一辆鲜红的消防车隆隆开上没铺柏油的路面,颠簸着驶过泥泞和碎石,前来火灾现场协助抽水。两名身穿防火衣和长筒橡胶靴的消防员跳下车,和麦戈文简短交谈了几句,便解开连接在过滤机上直径一点七五英寸的抽水软管,扛在肩上一路拖进眼前这座坍塌豪宅的石壳,分四处放入水池。然后他们回到消防车上,将沉重的普罗瑟移动式抽水泵抬到地上,接入发电机。不久引擎声大作,地上的水管吸满污水鼓胀起来。

我拿起厚重的帆布防火手套,穿上防火衣,又调整了一下头盔的松紧,便开始清洗伴我多年的红翼牌长靴。把它们浸在装满肥皂水的桶里,洗刷脏污的皮革鞋舌和鞋带。已是六月,我出门时没有多想便在制服下穿了套丝质内衣,而这实在失算。此时从北方吹来阵阵强风,湿气似乎黏在我的皮肤表面,体温不断下降。我讨厌受冻,讨厌戴着笨重手套的双手僵硬得不听使唤。我将下巴缩在厚重的防火外套里,试图将手指呵热时,麦戈文朝我走来。“今天一定很难熬,”她打了个寒战,“今年夏天是怎么了?”“蒂恩,我的假期因为你泡汤了,你毁了我的私人生活。”我存心抱怨。“至少你还有假期和私人生活。”麦戈文也开始清理自己的靴子。

蒂恩是她名字缩写T.N.的发音,听说是个怪异的南方名字,蒂娜诺拉之类的。从我加入国家应变小组以来,大家就一直这样叫她,我也便如此称呼了。她精明强悍,已经离婚,体格结实健壮,颀长的骨架和灰眼睛散发着威严。必要时她很凶悍,我见过她几乎可以焚毁房间的冲天怒火,但她也可以温柔可亲。她的专长是处理纵火案,据说只要听到对火灾现场的描述便能凭直觉判断出起火原因。

麦戈文远眺着地平线,久久凝望着那栋只剩花岗岩外墙的焦黑建筑。我戴上两副乳胶手套,循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些被焚毁的马厩,仿佛听见一阵哀叫和马匹惊慌中踩踏畜栏的蹄音,喉头不禁发紧。我见过被活埋的人垂死时拼命乱抓的双手,见过与凶手缠斗的遇害者伤痕累累的尸体。我知道生命在死亡线上挣扎时是什么模样,这些影像在我脑中不断回放,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该死的记者。”麦戈文盯着一架在低空盘旋的小型直升机。

那是一架白色施瓦泽直升机,没有任何标志,也看不到摄影机之类的设备。麦戈文向前一步,毫无顾忌地指点着五英里内的所有媒体。“那边那辆厢型车,”她对我说,“是个无线电台,一个面向本地乡巴佬的频道,主持人名叫耶洗别,专聊那些煽情的故事和她的残疾儿子,还有她那条名叫斯波特、三条腿的爱狗;那边是另一家电台,那辆福特雅仕属于一家该死的不入流的报社,大概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专写花边新闻的小报吧;还有那个邮报记者,”她指着一辆本田汽车,“瞧瞧她,就是那个深褐色头发的长腿女人。你能想象吗,居然有人穿裙子来这种地方?她以为我们的男调查员会向她透露什么吗?才不会,他们跟那些联邦笨蛋不一样。”

她退回指挥车,抓起一把乳胶手套。我把手插进防火服的口袋里取暖,一边静静听着。因为我早已习惯麦戈文对于那些捏造新闻、言论偏颇的媒体的批评。“这才刚开始呢,”她说,“这些媒体寄生虫不久就会爬满这个地方,看看眼前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地方烧得有多严重,那些可怜的马肯定会被烧死。”“你似乎相当愉快。”我淡淡地说。“一点儿都不。”

她一脚把指挥车后门踹上,这时一辆旧旅行车开了过来。搜救犬派比,一只漂亮的黑色拉布拉多犬,颈间戴着烟酒枪械管制局徽章,舒服地蜷在暖和的前座上,等待我们的召唤。“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吗,”我问她,“除了站在这里等候上场?”

她垂下头,“如果我是你,会陪着派比或窝在车上,那里更暖和。”

麦戈文曾与我共事,深知若情势需要,无论潜水、穿越火场或做爆破手我都丝毫不会迟疑;只要握得动铲子我就绝不会闲坐,因此她的话让我顿生反感,似乎遭到了嘲弄。我转身想和她理论,却发现她站得笔直,像盯着猎物的猎犬,视线牢牢黏在地平线的某一点上,脸上一片狐疑。“老天。”她喃喃自语。

我随她的视线望向前方,发现在东约一百码的地方有匹黑色小马,就在烟雾笼罩的马厩后方。从我们所处的位置看去,那只美丽的动物就像一尊黑檀木雕像。它似乎察觉到我们的视线,肌肉微微抽动,尾巴轻摆。“马厩,”麦戈文惊愕地说,“它怎么逃出来的?”她拿出无线电对讲机,“蒂恩呼叫珍妮弗。”“请讲。”“马厩方向,看见了吗?”“收到。发现一个四条腿的目标物。”“尽快通知本地警察局。我们必须弄清它究竟是从火场逃生的,还是从其他地方跑来的。”“好的。”

麦戈文扛着铲子走开了。我看着她走向那个发臭的水坑,在原本可能是前门空地的地方站定,冷水没至她的膝盖。远处那匹孤单的黑马火焰般地晃动着。我踩着湿透的靴子艰难举步,手指也变得僵硬起来。需要洗手间,这是早晚的事,而它可以是一棵树、一个小土墩、一小块空地,总之是一英里内没有男人踪迹的任何地方。

起初我只在石墙的周围漫步。火灾后遍布残石碎瓦的建筑物残骸极度危险。虽然这些两层楼高的外墙看起来依旧坚固,但若被起重机清除干净,我会更觉安心。我在冷冽的风中继续搜寻,一颗心直往下沉,因为实在无从着手。我提着铝箱的手臂开始疼痛,想到还得拖着耙子穿过积水的瓦砾堆,一股刺痛沿着背脊直钻上来。我知道,麦戈文在冷眼旁观我到底能坚持多久。

石墙内一片焦黑,积满污水。透过破损的门窗裂缝,我看见数以千计的木桶金属箍圈残片在污水中漂浮,不禁想象白色橡木桶起火燃烧,爆裂开来,装在里面的波本酒冒着火焰流向门外,涌进肯尼斯所有名贵马匹所在的马厩。我踩着看起来足以负荷身体重量的坚固物体,过大大小小的水洼。一旁的调查员开始寻找起火点,调查起火原因。

到处散落着铁钉,我用露西送我的巴克曼工具拔掉插入左靴靴底的一颗钉子,穿过方整的石质门框,停下来花了几分钟察看四周。许多调查员习惯在犯罪现场走一步拍一张照片,我则不然,总是先用眼睛耐心观察。我静静扫视着周遭,心中暗惊。

一般而言,前门是整栋房屋中视野最为开阔的位置。站在已不复存在的楼上,可将远处的树林、起伏的山峦、屋主饲养交易的大群马匹以及周围一切动静尽收眼底。根据种种迹象判断,起火之时,也就是六月七日晚上,肯尼斯·斯帕克斯很可能就在家中。我记得那晚清爽暖和,微风拂面,满月高悬。

我环顾着已变为空壳的宅邸,望着那些焦黑的沙发座椅、金属制品、玻璃和烧熔的电视机及各种电器,还有数百本未被完全烧毁的书籍、画作、床垫和其他家具。所有家当都从上面的楼层直坠入地下室。火警警铃响起时,斯帕克斯也许正待在视野极佳的客厅或者厨房。而越思索他可能所处的位置,我越是疑惑他为何不设法逃生。除非他正受制于酒精或毒品而无法动弹,或是一心想要灭火,直到被火焰吞噬。

露西和其他调查员正在火窟的另一端打开一个因高热后浸水而急速锈蚀的配电箱。“祝好运,”麦戈文边说边走向他们,“起火点应该不在这里。”

她继续发表着意见,顺手把一块焦黑的熨衣板丢向一边,接着是连着电线的熨斗和扭成团的电线,随后又一脚踢开挡路的酒桶箍圈,似乎在发泄对这团混乱的肇事者的怨气。“注意到那些窗户了吗?”她问,“碎裂的玻璃全都掉在同一边,很像有人闯进来,对吧?”“不尽然,”露西眯起眼睛细瞧着说,“玻璃内侧面受到热力冲击,温度升高的速度比外侧面快得多,因为两侧压力不均而碎裂,这跟遭到闯入的机械性碎裂不一样。”她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递给上司麦戈文,“烟雾从屋子冒出,空气进入,压力平衡原理。这并不表示有人破窗而入。”露西继续说。“你可以得 B 。”麦戈文对她说。“不,该得 A 。”

几名调查员大笑起来。“我赞同露西的看法,”一名调查员说,“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人闯入的迹象。”

他们的组长则继续将灾难现场当成训练火灾调查员的课堂。“还记得我们讨论过从砖墙冒出来的烟雾吗?”她指着屋顶外廓那些像是用铁刷磨过的石板,“或许是被水侵蚀的?”“不,上面有些灰泥掉落了,是烟雾造成的。”“没错,是从缝隙渗透过去的烟雾造成的。”麦戈文淡然说道,“火苗会在墙壁四周比较低的地方制造自己的通道,例如那里、这里和这里,”她指点道,“这几个地方的石板已经烧光了,没有燃烧不完全现象或残余烟屑。我们还找到一些熔化的玻璃和铜制水管。”“火从低处开始燃烧,从一楼,”露西说,“也就是起居间。”“没错,看来是这样。”“火焰蹿升到十英尺的高度,直达二楼和屋顶。”“消耗的可燃物数量相当可观。”“有助燃剂吧,忘了追踪这鬼地方的燃油分布形态了。”“任何步骤都不能忽略,”麦戈文对她的组员们说,“但还不确定是否使用了助燃剂,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二楼有什么可燃物。”

他们边讨论边水而过,淅沥水声和水泵的巨响回荡在空中。我的耙子忽然敲中了一个弹簧座,我好奇地蹲下身清除上面的石块和烧焦的木屑。由于必须考虑火灾受害者死在床上的可能性,我检视着已经塌落的二楼,继续挖掘。并未发现任何关于人的痕迹,只有大堆肯尼斯·斯帕克斯的珍贵家产变成了浸水发酸的垃圾。虽说尚有些还在成堆焖烧并未被水淹没的财物,我耙出来的大部分却只是湿冷且散发着焚烧过的波本酒恶臭的垃圾。

搜寻工作持续了整个上午。我用自己所知的最有效的方法搜寻过一堆又一堆的秽物,用双手摸索、触探,一发现可疑物品,就脱去厚重的防火手套,只戴着乳胶手套进一步触摸。麦戈文的组员也已分散开来,各自埋头搜索。接近中午时,她再度涉水过来找我。“还撑得住吗?”她问。“还没倒下。”“作为一个业余警探你已经相当不错了。”她微笑着说。“多谢恭维。”“你发现火势有多均匀了吗?”她伸出戴着乌黑手套的手指点道,“高温焖烧,屋子各个角落的温度都很一致。火焰温度非常高,一下子就烧光了上面两层楼和屋里的大部分物品。这可不是电弧放电,不是卷发器忘了关闭电源或某种油类意外点燃造成的。这场火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多年来我发现,和火灾斗智斗勇的人总把火当作活生生、拥有独立意志和人格的对象谈论。麦戈文在我身旁忙碌起来,将不宜随意丢弃的杂物堆放在手推车里。我将一块看似手关节骨的物体擦净,结果发现只是块石头。麦戈文用耙子的木柄指向头顶的天空。“顶楼是最后塌陷的,”她说,“换句话说,屋顶和二楼的所有物品残骸应该堆在最上面,也就是我们此刻正在过滤的这些。”她拿耙子戳着一段原本用来支撑屋顶的扭曲铁条,“嗯,这就是到处都是隔热材料和石板的原因。”

工作继续,其间无人休息超过十五分钟。本地消防队为我们送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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