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千年的十大手抄本——雨花香(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3 04:3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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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百年好读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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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传千年的十大手抄本——雨花香

流传千年的十大手抄本——雨花香试读:

第一种今觉楼

世人要享快乐,只须在心念上领略,则随时随地俱享快乐,切莫在境界谋求,不独奢妄难遂,反多愁苦无休。试看陈画师,不过眼前小就,便日日享许多自在快乐之福。谁个不能,那个不会?读者须当悟此。

予尝诌二句,曰:“福要人会享,会享就多福。”要知人若不会享福,虽有极好境界,即居胜蓬瀛,贵极元宰,怎奈他心中优此虑彼,愁烦不了。视陈画师之小局实受,反不如也。人能安分享乐,病也少些,老也老得缓些,福也受得多些,寿也长些。陈画师即现在榜样也。

崇贞年间,扬州西门外有个高人,姓陈,名正,字益庵,生得丰姿潇丽,气宇轩昂,飘飘然有出尘之表。家甚淡薄,只一妻、一子、一仆。幸西山里有几亩旱田,出的租稻,仅仅供食。这人读书不多,因看破人世虚幻,每日只图享乐。但他的乐处,与世人富贵荣华,酒、色、财、气的乐处不同。

他日常说:“文人有四件雅事,最好的是琴、棋、书、画。要知弹琴,虽极清韵,必须正襟危坐,心存宫商,指按挑剔,稍不留意,即失调矣。我是个放荡闲散的人,那里奈得,所以并不习学。又如着棋,高下对敌,筹运思维,最损精神。字若写得好,亲友的屏轴,斗方、扇条,应酬不了。且白求的多,我俱不为。四件之内,只有尾上的绘画一件,任随我的兴趣。某处要山就画山,某处要水就画水,某处要楼台树木,就画楼台树木。凡一切风云、人物、花鸟、器用,俱听我笔下成造,我所以专心学画。若画完一幅,自对玩赏,心旷神怡,赠与知音,彼亦快乐。”每喜唐伯虎四句口号,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画幅青山卖,不用人间作业钱。

陈画师因有了这个主意,除卖画之外,一应诗文,自量自己才疏学浅,总不撰作,落得心无挂碍,只是专享闲乐之福。就在西门外高岗上,起盖了三间朝南小屋,安住家口。苑阔约四、五丈,栽草花数种,如月季、野菊之类,并无牡丹、芍药之贵重的,周围土墙柴门。苑之东南上,起了一间小楼,楼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几四椅,中悬条画,几上除笔砚之外,堆列着旧书十余部,用的都是沙壶、瓦盏。楼上起得更加细小,只可容二、三人,设有棕榻、小桌,四面推窗明朗。楼之南面,遥望镇江、长山一带云树、烟景。楼之北面,正对着虹桥、法海、花柳、林堤。楼东一望,各花园亭阁,高下参差。惟楼西都是荒坟、荒冢。

陈师坐此楼,自知往日之尘劳尽去,顿生觉悟。因题“今觉楼”三字匾,悬于下层。又诌一封联粘柱,时刻自省,兼以省人。联云:

觉性凡夫登佛位,乐心斗室胜仙都。

此联重在“乐”、“觉”二字,所谓“趣不在境”也。楼之上层,曾有客登此楼,西望尽是高低坟墓,每云不乐。师因晓之曰:“昔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我深敬服。其所以起楼在荒冢旁,原是仿此。今每日目睹此累累者,皆是催我急急行乐,不容少缓也。因又诌一联,粘上层柱,云:

引我开怀山远近,催人行乐冢高低。

陈师自立规矩,每日上半日画些山水,卖得笔赀,以为沽酒杂用。凡有求画之人,都在上半日相会,一到午后,便停笔不画。一应亲友,令小童俱答外出,却在楼上,任意颠狂笑傲。夏则北迎保障,湖内莲叶接天,荷花数里,或科头裸体,高卧榻上,或乘风透凉,斜倚栏边。世之炎暑,总不知也。冬则西岗一带,若遇有雪,宛如银装玉琢。否则闭窗垂幙,炉烧榾柮,满室烘烘,世之寒冷总不知也。春秋和暖,桃红柳绿,梧翠菊黄,更自快心。每日清晨向东遥望,瞳瞳朝气,生发欣然。每日午后,虹桥之画船、萧鼓,恒舞酣歌,四时不绝。

陈师曾遇异人,传授定慧功夫,静坐楼上,任意熟习。少有倦怠,或缓步以舒身体,或远眺以畅神思,或玩月之光华,或赏花之娇媚,或随意吟几首自在诗文,或信口唱几支无腔词曲,或对酒当歌,或谈禅说偈,种种闲乐,受用甚多。

但陈师的性情,落落寡交,朋友最少,只有两人与师契厚。一个是种菜园的,姓李。只因此人邻近不远,极重义气,所以时常来往。一个是方外僧人,诨名“懒和尚”。一切世事,俱不知晓,只喜默坐念佛,偶然说出一句话来,到有许多性理,所以时常来往。

这两个人酒量甚小,会饮。每人不过四、五杯,就各酣然。陈师每常相会,也不奉揖,也不套话,也不谦上下,只一拱手,随便就坐。且这卖菜李老,并不衣帽,惟粗粗短衣、草鞋,卖完了菜,就到陈师楼上闲玩。若遇饮酒,就饮几杯,桌上放的不过午饭留下的便肴一、二碟。这“懒和尚”不吃荤腥,只不戒酒。若是来时,不过腐干、盐豆佐酒。

隔几日,卖菜的李老,也煎碗豆腐□□师和尚,到他家草屋里饮乐。因陈师的小楼在荒郊野外,忽一夜有六个强盗,点明火把,各执器械,打开陈师门,吓得陈师连叫:“大王,怜念贫穷,并无财物。”众盗周围照看,并无铜、锡物件,即好衣也无,正在搜劫,忽闻门外有多人呐喊捕捉。众盗慌张,既无财可劫,又听众声喊叫,一哄而散。原来,是卖菜李老,在竹篱内探知盗至师室,因叫起众邻救援。陈师知道,感激不已。

自后过了两个多月,又见一军官骑着马,带了三个家人,捧着杯缎聘礼,口称:“北京来的某王爷,闻师画法精妙。特来请师往京面会。”礼拜之后,力辞不脱,陈师亦有允意。忽见“懒和尚”到来,同见礼后,向来人说:“既承好意远来,屈先暂回,待僧人力劝陈师同去。”来人闻言,遂将礼物留下送别。

这“懒和尚”拉陈师密说:“我等世外高人,名利久忘,只图闲乐,何苦远到京都,甘受尘劳?可将妻子、仆人,暂移乡村,只留我僧人将礼物壁回,推陈师得病,已搬西山服药。”陈师依计。

次日,来人见画师藏躲,因无罪过,遂而辞去。续后闻得聘到京都之人,俱遭罪辱,方信懒僧高见。陈师迟了几日,知京人已散,复又至小楼,仍旧安享闲乐。每常自撰四句俚咏,云:

岗上高楼整日闲,白云飞去见青山。

达人专领惺惺趣,不放晴明空往还。

又常述大义禅师,传授密诀八句,普示人众,云:

莫只忘形与死心,此个难医病最深。

直须提起吹毛利,要剖西来第一义。

瞠起眼睛剔起眉,反复看渠渠是谁。

若人静坐不施功,何年及第悟心空。

陈师后来老而康健,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予曾亲见此老,强壮不衰,乃当代之高人,诚可敬、可法也。陈师所生一子,承继父业,家传的画法,甚是精妙。其契友李菜佣、懒和尚,寿高俱至九十以外,总因与陈师薰陶染习而致也。

惺斋十乐

乐于知福人能知福,即享许多大福,当常自想念,今幸生中国太平之世,兵戈不扰。又幸布衣蔬食,饱暖无灾。此福岂可轻看,反而思之。彼罹灾难,困苦饥寒病痛者,何等凄楚。知通此理,即时时快乐矣。

乐于静怡不必高堂大厦,虽茅檐斗室,若能凝神静坐,即是极大快乐。试看名缰利锁,惊风骇浪,不知历无限苦楚。我今安然,静怡性情,此乐不小。惟有喜动不喜静之人,虽有好居室,好闲时,才一坐下,即想事务奔忙,乃是生来辛苦之人。未知静怡滋味,又何必强与之言耶!

乐于读书圣贤经书,举业文章,皆修齐治平之学,人不可不留心精研,以为报国安民之资。但予自恨才疏学浅,年老七十余岁,且多病多忘,如何仍究心于此,尚欲何为乎?目今惟将快乐、诗歌文词,如邵子、乐天、太白、放翁诸书,每日熟读吟咏,开畅心怀而已。又将旧日读记之得意书文,从新诵理,恍与圣贤重相晤对,复领嘉训,乐何如耶?

乐于饮酒予性喜饮酒,奈酒量甚小,每至四、五杯,则熙熙皞皞,满体皆春,乐莫大焉。凡酒不可夜饮,亦不可过醉,不但昏沉不知其乐,且有伤脏腑也。

乐于赏花观一切种植之花,须观其各有生生活泼之极,袅袅娇媚之态,不必限定牡丹、芍药之珍贵者,随便各种草本木本之花。或有香,或有色,或有态度,皆为妙品。但有遇即赏,切勿辜此秀色清芳也。

乐于玩月凡有月时,将心中一切事务,尽行抛开。或持杯相对,或静坐清玩,或独自浩歌,或邀客同吟。此时心骨俱清,恍如濯魄冰壶,置身广寒宫矣。此乐何极!想世人多值酣梦,听月自来自去,深可惜哉!

乐于观画画以山水为最,可集名画几幅,不必繁多,只要入神妙品。但须赏鉴之人,细观画内有可居可游之地,心领神怡,将予幻身恍入画中,享乐无尽,不独沧海凄然,移我性情也。

乐于扫地斋中扫地,不可委之僮仆,必须亲为。当操箕执帚之时,即思此地非他,乃我之方寸地也。此尘埃非他,乃我之沉昏俗垢也。一举手之劳,尘去垢除,顿还我本来清净面目矣。迨扫完静坐,自觉心地与斋地俱皆清爽,何乐如之。

乐于狂歌凡乐心词曲、诗歌,熟读胸次,每当诵读之余,或饮至半酣之时,即信口狂歌,高低任意,不拘调,不按谱,惟觉我心胸开朗,乐自天来,直不知身在尘凡也。

乐于高卧睡有三害:曰思、曰饱、曰风。盖睡而思虑,损神百倍;饭后即睡,停食病生;睡则腠理不密,风寒易入,大则中厥,小亦感冒。除此三害,日日时时,俱可享羲皇之乐。不拘昼夜,静卧榻上,任我转侧伸舒,但觉身心快乐,不减渊明之得意也!第二种铁菱角

积财富翁,只知昼夜盘算,锱铢必较。家虽陈柴烂米,有人来求救济,即如剐肉。有人来募化做好事,若修桥补路之类,即如抽筋。且又自己甘受苦恼,不肯受用,都留为不肖子孙,嫖赌浪费,甚至为有力势豪攫取肥橐,全不省悟。观汪于门之事,极可譬心。家贫妄想受用,固是痴愚。若有财富翁,不肯受用,所谓好时光、好山水、好花鸟、诗酒,都付虚度。岂非枉过一生?更为痴愚,诚可惜可怜。

曾有一后生,姓汪,号于门,才十五岁。于万历年间,自徽洲携祖遗的本银百余两,来扬投亲,为盐行伙计。这人颇有心机,性极鄙啬,真个是一钱不使,二钱不用,数米而食,秤柴而炊,未过十多年,另自赚有盐船三只,往来江西、湖广贩卖。又过十多年,挣有粮食豆船五只,往来苏、杭贩卖。这汪人,每夜只睡个三更,便想盘算。自己客座屏上,粘一贴大书云:

一、予本性愚蠢,淡薄自守,一应亲友,凡来借贷,俱分厘不应,免赐开口。

二、予有寿日、喜庆诸事,一应亲友,只可空手来贺,莫送礼物。或有不谅者,即坚送百回,我决定不收。至于亲友家,有寿日、喜庆诸事,我亦空手往贺,亦不送礼,庶可彼此省事。

三、凡冬时年节,俱不必重贺,以免往返琐琐。

四、凡请酒,最费赀财。我既不设席款人,我亦不到人家叨扰,则两家不致徒费。

五、寒家衣帽布素,日用器物,自用尚且不敷,凡诸亲友有来假借者,一概莫说。

愚人汪于门谨白

汪人生性吝啬,但有亲族朋友来求济助的,分厘不与;有来募做好事积德的,分厘不出。自己每常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他自己置买许多市房,租与各人开店铺,收租银。他恐怕人拖欠他的房租,预先要人抵押房银若干,租银十日一兑,不许过期。如拖欠,就于押银内扣除。都立经账,放在肚兜,每日早起,直忙到黑晚,还提个灯笼,各处讨租。

有人劝他寻个主管相帮,他答道:“若请了主管,便要束脩,每年最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又每日三餐供给,他是外人,不好怠慢。吃了几日腐菜,少不得觅些荤腥与他解馋。遇个不会吃酒的还好,若是会吃酒的,过了十日、五日,熬不过,又未免讨杯酒来救渴,极少也得半斤、四两酒奉承他。有这许多费用,所以不敢用人,宁可自己受些劳苦。况且银钱都由自手,我才放心。”他娶的妻子,可可也是一般儿俭啬,分厘不用。

一日,时值寒冬,忽然天降大雪。早晨起来,看地下积有一尺多深,兀自飞扬不止,直落得门关户闭;路绝人稀。汪人向妻道:“今日这般大雪,房租等银,是他们的造化,且宽迟这一日,我竟不去取讨,只算坐在家中吃本了。但天气这等寒冷,我和你也要一杯酒冲冲寒,莫失了财主的规矩。”妻道:“你方才愁的吃本,如今又要吃起酒来,岂不破坏了家私?”汪人道:“我原不动已财沽酒,我切切记得八月十五中秋这一日,间壁张大伯请我赏月,我怕答席,因回他有誓在前,不到人家叨扰,断不肯去。后来,他送了我一壶酒,再三要我收,勉强不过,我没奈何只得收了。我吩付你倒在瓦壶里,紧紧封好。前日冬至祭祖用了一小半,还剩有一大半,教你依旧藏好,今日该取出来受用,受用。”妻笑道:“不是你说,我竟忘了。”

即时去取出这半壶酒来,问丈夫道:“须得些炭火暖一暖方好饮。”汪人道:“酒性是热的,吃下肚子里,自然会暖起来,何必又费什么炭火!”妻只得斟一杯冷酒送上。汪人也觉得寒冷,难于入口,尖着嘴慢慢的呷了一口,在口中焐温些吞下,将半杯转敬浑家。妻接下呷半口,嫌冷不吃了。汪人道:“享福不可太过,留些酒再饮罢。”

他自戴的一顶毡帽,戴了十多年,破烂不堪,亦不买换,身上穿的一件青布素袍,非会客要紧事,亦不肯穿,每日只穿破布短袄。但是,渐次家里人口众多,每日吃的粥饭,都是粗糙红米,兼下麦粯,至于菜肴,只拣最贱的菜蔬,价值五、六厘十斤的老韭菜、老苋菜、老青菜之类下饭。或鱼、或肉,一月尚不得一次。

如此度日,还恨父母生这肚子会饥渴,要茶饭吃;生这身子会寒冷,要棉衣穿。他自己却同众人一样,粗饭粗菜共食,怕人议论他吃偏食。就是吃饭时,他心中或想某处的盐船,着某某人去坐押;或想某处的豆船,叫某某人去同行;某处的银子,怎的还不到?某处的货物,因何还不来?某盐场我自己要盘查,某行铺我自己要看发。千愁万虑,一刻不得安宁。

其时,西门外有个陈画师,闻知:“汪人苦楚得可怜。”因画一幅画提醒他,画的一只客船,装些货袋,舱口坐了两个人,堤岸上牵夫牵船而行。画上题四句,云:

船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

江水滔滔流不尽,问君辛苦到何年?

将画送至汪人家内,过了三日,汪人封了一仪,用拜匣盛了,着价同原画送还,说:“家爷多拜上陈爷,赐的画虽甚好,奈不得工夫领略,是以奉还。”价者依言送至陈楼。陈师开匣,看见一旧纸封袋,外写:“微敬”二字,内觉厚重,因而拆闻一看,原来是三层厚草纸包着的,内写“壹星八折”。及看银子,是八色潮银,七分六厘,陈师仍旧封好,对来价说:“你主人既不收画,竟存下来,待我另赠他人。这送的厚礼太多了,我也用不起,亦不敢领,烦尊手带回,亦不另写回贴了。”价者听完,即便持回。陈师自叹说:“我如此提醒,奈他痴迷不知,真为可怜。”这汪人因白送了八分银子,就恼了半日,直待价者回来,知道原银不收,方才喜欢。

他的鄙吝辛苦的事极多,说也说不尽。内中单说他心血苦积的银子,竟有百万两,他却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堆财利。有这许多银子,时刻防间。他叫铁匠打造铁菱角。每个约重斤余,下三角,上一角,甚是尖利,如同刀枪,俱用大篾箩盛着,自进大门天井到银库左右,每晚定更之后,即自己一箩一箩捧扛到各路库旁,尽撒满地。或人不知,误踹着跌,鲜血淋漓,几丧性命,到五更之后,自己又用扫帚,将铁菱角仍堆箩内,复又自捧堆空屋。虽大寒、大热、大风雨,俱不间隔。其所以不托子侄家人者,恐有歹人通同为奸。这汪人如此辛苦,邻人都知道,就将“铁菱角”三字起了他的诨名。一则因实有此事。收撒苦楚;二则言“铁菱角”,世人不能咬动他些微。

这汪人年纪四十余岁,因心血费尽,发竟白了,齿竟落了。形衰身老,如同七、八十岁一般。

到了崇贞末年,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奉御王令旨,久知汪铁菱家财甚富,先着大将军到他家搬运银子来助济军饷。大将军领兵尚未到汪门,远远看见一人破衣破帽,跪于道旁。两手捧着黄册,顶在头上,口称:“顺民汪于门,迎接大将军献饷。”将军大喜,即接册细看,百万余两,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因吩咐手下军官,即将令箭一枝,插于汪铁菱门首,又着百余兵把守保护。如有兵民擅动汪家一草一木者,即刻斩首示众。汪人叩首感激,引路到库,着骡马将银装驮。自辰至午,络绎不绝。汪人看见搬空,心中痛苦,将脚连跳几跳说:“我三十余年的心血积聚,不曾丝毫受用,谁知尽军饷之用。”长嚎数声,身子一倒,满口痰拥,不省人事,即时气绝。将军闻知,着收敛毕。

其子孙家人,见主人去世,将盐窝引目,以及各粮食船只,房屋家伙,尽行出卖,以供奢华浪费。不曾一年,竟至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祈求诸亲族朋友救济,分厘不与,都回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子孙闻知,抱愧空回。只想会奢华的人,怎肯甘贫守淡?未久俱抑郁而死。此等痴愚,不可不述以醒世也!第三种双鸾配

世人只知娶妻须要美貌,殊不知许多坏事,都从此而起。试看陈子芳之妻,常时固是贞洁。一当兵乱,若或面不粗麻,怎得完壁来归?前人谓:“丑妻,瘦田家中宝。”诚至言也。

这一种事说,有三个大意:第一是劝人切不可奸淫,除性命丧了,又把己妻偿还,岂不怕人?第二是劝老年人切不可娶少妇,自寻速死,岂不怕人?第三是劝人闺门谨慎,切不可纵容妇女站立门首,以致惹事破家,岂不怕人?

崇贞年间,荆州府有一人,姓陈,名德,号子芳。娶妻耿氏,生得面麻身粗,却喜勤俭治家,智胜男子。这子芳每常自想道:“人家妻子美貌,固是好事。未免女性浮荡,转不如粗丑些,反多贞洁。”因此夫妻甚是和好。他父亲陈云峰,开个绸缎店铺,甚是富余。生母忽然病故,父亲在色上着意,每觉寂寞,勉强捱过月余,忙去寻媒续娶了丁氏。这丁氏一来年纪小,二来面貌标致,三来极喜风月,甚中云峰之意,便着紧绸缪。不上半年,竟把一条性命交付阎家。子芳料理丧葬,便承了父业。

不觉过了年余,幸喜家中安乐,独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几分颜色,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便看街散闷,原来,子芳的住房,却在一个幽僻巷内,那绸缎铺另在热闹市口,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因而丁氏常在门首站立。

一日,有个美少年走过,把丁氏细看。丁氏回头,又看那少年,甚是美貌,两人眉来眼去。这少年是本地一个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最爱风流。娶妻方氏,端壮诚实,就是言语也不肯戏谑。因此士美不甚相得,专在外厢混为。因谋入丁氏房中,十分和好。往来日久,耿氏知风,密对丈夫说知。但子芳极孝,虽是继母,每事必要禀命,因此丁氏放胆行事。

这日,子芳暗中细察,丑事俱被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难为他。只碍着继母不好看相。况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倒不如叫他们知道我识破,暗地里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写了一贴,粘在房门上,云:

陈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小人,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恕。若仍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也。特字知会。

士美出房看见,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逃命,丁氏悄悄将贴揭藏。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入店来,说道:“我是都督老爷家里人,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说:‘此处有个陈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来下顾,料想不害我什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动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住。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筒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们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却不干我们的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若有忤逆的事,便该名正言顺送官治罪,怎么叫二位爷私下杀我?我今日无罪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我不曾生子,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就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爷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个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义,一个叫都勇,生平不肯妄害无辜的。适才见你说得可怜,因此放你,并不图什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们也远去某将军麾下效用,想个出身。但你须躲避,迟五、六日回家,让我们去远,追捕不着,才是两全。”说罢,随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见他们去了,重又哭了一场,辗转思量,深可痛恨,就依言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想计害他。

这士美见子芳五、六日不回家,只道事已完结,又走入丁氏房内,出入无忌。一夜,才与丁氏同宿,忽听得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不住。士美悄悄出来探信,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嚎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吃了大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

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造反,联合张献忠,势甚猖獗。只因太平日久,不独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枪刀器械,大半换糖吃了。纵有一、两件,也是坏而不堪的。所以遇战,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是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倒做了贼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

那时,荆州也为官府,一时不及提防,弄得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

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望家里奔来。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许多兵丁拦住巷口,逢人便砍。他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叫丁氏急忙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溜烟同走,拣幽僻小路飞跑。又听喊杀连天,料想无计出城,急躲在一个小屋内,把门关好。丁氏道:“我们生死难保,不如趁此密屋且干个满兴,也是乐得的。”

士美就依着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大肆行事。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精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了,撇在一旁。有个年长的兵对众说道:“当此大难,还干这事,定是奸夫、淫妇,明白无疑。”有几个齐道:“既是个好淫的妇人,我们与他个吃饱而死。”因将丁氏绑起,逐个行事。这个才完,那个又来,十余人轮换,弄得丁氏下身鲜血直流,昏迷没气。有个坏兵竟将士美的阳物割下,塞入丁氏阴户,看了大笑。复将士美、丁氏两颗头俱切下来。正是:

万恶淫为首,报应不轻饶。

众兵丁俱呵呵大笑,一哄而散,可见为奸淫坏男女奇惨奇报。

这子芳在憎舍,听见李贼杀来,城已攻破,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也难保全。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并无别计。只得奔出门来,向城里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倒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

才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遂队,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奔走。子芳向前问道:“列位爷往那里去的?”那几人道:“我们是扬州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兵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挈带,感恩不浅。”众人内有厚友依允。

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幸这里太平,又遇见曾卖绸段的熟人说合,就在小东门外缎铺里做伙计度日。只是思想妻子耿氏,不知存亡,家业不知有无。日夜忧愁,过了几月,听人说:“大清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那清朝诸将看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倘有亲丁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自己妻子在内,急忙迎到六安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正红旗营内。”当下走到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自己的妻子。除了此人,井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子芳暗想道:“她是个荆州人,我且领了去,访她的丈夫送还他,岂不是大德。”遂用了些使费银子,写了一张领状领了回来。看这妇人,面貌敦厚,便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我两个家人在那里做将官,因此得以保全。”

子芳听得,暗暗吃惊:“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奸淫,不料他的妻子就来随我。只是他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义、都勇,也是丈夫曾叫他出去做事,不知怎的就做了官?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因何啼哭?”方氏道:“后有人亲见,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杀死在荆州空屋里,停了七、八日,尸都臭了,还不曾收殓,是他就掘坑埋了,连棺木也没得,可不凄惨。”子芳听了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人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

子芳见方氏丈夫已死,遂同方氏在寓处成了夫妻。次日,把要回荆州查看家业话说明,便把方氏暂安住在尼庵内,一路前往。

行了几日,看见镇市路上有个酒店。子芳正走得饥渴之时,进店沽酒。忽见一个麻面的酒保,看见了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哪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我有些认得你,你姓甚的?”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处,说道:“难道你的妻子也认不得了?”

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哭起来。子芳道:“我哪一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换了这样打扮,叫我哪里就认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与都士美丑事,我心中着恼。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旁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满街上喊闹不住,起来打探,说:‘是李贼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丁氏,也不知去向。我见势头不好,先将金银并首饰铜锡器物,俱丢在后园井内,又掘上许多泥盖面,又嘱邻居李老翁:‘俟平静时,代我照看照看。我是个女流,路途不便,就穿戴你的衣帽,改做男人。’随同众人逃出城来。我要寻死,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她借寓在她亲戚家中,住了三、四个月,思量寻你,各处访问,并无音信,只得寄食于人。细想:“除非酒店里,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最多,或者可以寻得消息,今谢天,果得破镜重圆。”他两人各诉避难的始末。

回到店中,一时俱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个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酒席请他二人。一来贺喜,二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次日,子芳再三致谢主人,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仍改女装,随子芳到荆州去。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回的话说将出来,耿氏听了,不但没有妒心,反甚快活,说道:“他要调戏我,倒不能够,他的妻子倒被你收了。天理昭昭,可是怕人。”

到了荆州原住之处,只见房屋店面俱烧做土堆,好不伤心,就寻着旧邻李老翁,悄悄叫人将井中原丢下的东西,约有二千余金,俱取上来。子芳大喜,将住的屋基,值价百余金,立契谢了李老翁,又将银子谢了下井工人。因荆州有丁氏奸淫丑事,名声大坏,本地羞愧,居住不得,携了许多赀本上路。走到尼庵,把方氏接了同行。耿氏、方氏相会,竟厚如姊妹,毫无妒忌,同到扬州,竟在小东门外自己开张绸缎店铺,成了大大家业。

子芳的两个妻子,耿氏虽然面麻,极有智谋,当兵慌马乱之时,她将许多蓄积安贮。后来合家俱赖此以为赀本,经营致富。福在丑人边,往往如此。方氏虽然忠厚、朴实,容貌却甚齐整,子芳俱一样看等,并无偏爱,每夜三人一床,并头而睡,甚是恩爱。不多几年,却也稀奇。耿氏生了两男一女,方氏又生了一女二男,竟是一般一样。子芳为人,即继母也是尽孝,即丑妻也是和好,凡出言行事,时刻存着良心。又眼见都士美奸淫惨报,更加行好。他因心好,二妻、四子、二女,上下人口众多,家赀富余,甚是安乐享福。

一日,在缎铺内看伙计做生意。忽见五骑马盛装华服,随了许多仆役,从门前经过,竟是都义、都勇。子芳即刻跳出柜来,紧跟马后飞奔。

原来是到教场里拜游府,又跟回去至南门外骡子行寓处,细问根由。才知都义、都勇,俱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由扬经过。子芳就备了许多厚礼,写了手本,跪门叩见,叙说活命大恩,感谢不忘。又将当日都士美这些事情告诉,各各叹息。

他两人后来与子芳做了儿女亲家,世代往来,这也是知恩报恩的佳话。可见恶人到底有恶报,好人到底有好报,丝毫不爽。第四种四命冤

凡为官者,词狱事情,当于无疑中生有疑。虽罪案已定,要从招详中委曲寻出生路来,以活人性命,不当于有疑中竟为无疑,若是事无对证,情法未合,切不可任意出入,陷人死地。但犯人与我无仇无隙,何苦定要置他死地?总之,人身是父母生下皮肉,又不是铜熔铁铸,或是任了一时喜怒,或是任了一己偏执,就他言语行动上掐定破绽,只恁推求,又靠着夹打敲捶,怕不以假做真,以无做有?可知为官聪明、偏执,甚是害事。但这聪明、偏执,愚人少,智人多;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着此心无愧,不肯假借,不肯认错,是将人之性命为儿戏矣。人命关天,焉得不有恶报!孔县官之事可鉴也。师道最尊,须要实有才学;教训勤谨,方不误人子弟。予每见今人四书尚未透彻,即率据师位。

若再加棋、酒、词、讼,杂事分心,害误人子弟一生。每每师后不昌,甚至灭绝,可不畏哉!

刀笔杀人终自杀,吴养醇每喜代人写状,不知笔下屈陷了多少人身家性命,所以令其二子皆死,只留一女,即令女之冤屈,转害夫妇孤女,以及内侄,并皆灭绝,天道好还,阅之凛凛。

人之生子,无论子多子少,俱要加意教训,切不可喜爱姑息,亦当量其子才干如何。若果有聪明,即令认真读书;否则更习本分生业,切不可令其无事闭荡。要知少年性情,一不拘管,则许多非为坏事俱从此起,不可不戒。予曾著《天福编》云:“要成好人,须交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总之,人家子孙,一与油刮下流交往,自然染习败行,及至性已惯成,虽极力挽回,以望成人,不可得矣。

明末,扬州有个张老儿,家赀富厚,只生一子,名唤隽生。甚是乖巧,夫妇爱如掌上珠宝。七岁上学读书,预同先生说明,切莫严督,听其嬉戏。长至一十六岁,容貌标致,美如冠玉,大凡人家儿女肯用心读书的少,懒惰的多,全靠着父兄督责。若父兄懈怠,子弟如何肯勤谨。况且人家儿子,十四、五至十八、九,虽知他读书不成,也要借读书拘束他。若无所事,东摇西荡,便有坏人来勾引他,明结弟兄,暗为夫妇,游山玩水,吃酒赌钱,无所不为。

张隽生十六岁就不读书,没得拘管,果然被几个光棍搭上了。那时做人“龙阳”,后来也去寻“龙阳”,在外停眠整宿。父亲不知,母亲又为遮掩,及到知觉,觉得体面不雅,儿子也是习成,教训不转了。老夫妇没极奈何,思量为他娶了妻房,可以收拾得他的心。又道:“如今大人家好穿好吃,撑门面,越发引坏了他。况且门面大,往来也大,倒是冷落些人家,只要骨气好便罢。但他在外边与这些光棍走动,见惯美色,须是标致的女儿方好。若利害些的,令他惧怕,不敢出门更好。”两人计议了,央了媒妈子,各处去说亲。等了几时,门户相当的有,好女子难得。及至女子好了,张家肯了,那家又晓得他儿子放荡不好,不肯结亲。

如此年余,说了离城三里远的一个教书先生吴养醇家女儿。这吴先生才疏学浅,连四书还不曾透彻,全靠着夤谋荐举,哄得几个学生,骗些束脩度日,性喜着棋,又喜饮酒。学生书仿,任其偷安,总不教督。反欢喜代人写状词,凡本乡但有事情,都寻他商议,得了银子,小事架大,将无作有,不知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本乡人远近都怕他。他生的两个极好的儿子,不上三年都死了。只存一女,名三姐,且喜这女性贞貌美,夫妇极爱。

因媒来说张家婚姻,吴老自往城中察访。一见此子标致,且又家财富余,满口依允,择日行礼,娶过张门。吴家备些妆奁来,甚是简朴。张老夫妇原因吴养醇没子,又且乡下与城中结亲,毕竟厚赠,到此失望。张隽生也不快,及至花烛之时,却喜女子标致,这番不惟张老夫妇喜欢,张隽生也自快意。岂料,新人虽有绝世仪容,怎如得娈童妖妓,撒娇作痴,搂抱掐打。张隽生对她说些风流话儿,羞得不敢应,戏谑多是推拒。张隽生暗说:“终是村姑。”只是张老夫妇见她性格温柔,举止端雅,却又小心谨慎,甚是爱她,家中上下相安。

如此半月,隽生见她心心念念想着父母,道:“你这等记忆父母,我替你去看一看。”次日,打扮得端整,穿上一皂新衣。平日出入也不曾对父母说,这日也不说,一竟出门,出了城,望吴养醇家来。约有半路,他尝时与这些朋友同行,说说笑笑,远处都跑了去,这日独自行走,偏觉路远难走,看见路旁有个土地祠,也便入去坐坐。只见供桌旁有个小厮,年约十六、七岁,有些颜色。

这隽生生得一双歪眼睛,一副歪肚肠,酷好男风。今见小厮,两人细谈,见背着甚重行李,要往广东去探亲贸易。隽生便留连不舍,即诌谎说:“广东我有某官是我至亲。”便勾搭上了,如胶似漆,竟同往广东去了。只是三姐在家,见他三日不回,甚捉不着头路,自想:“若是我父母留他吃酒,也没个几日的,如何不回来?”

又隔两日,公婆因不见儿子,张公不好说甚的,为婆的却对三姐道:“我儿子平日有些不好,在外放荡,三朋四友,不回家里。我满望为他娶房媳妇,收他回心,你日后可拘收他,怎这三、四日,全然不见他影?”三姐道:“是四日前,他说到我家望我父母,不知因甚不回?公婆可着人去一问。”

公婆果着家人去问。吴养醇道:“并不曾来回报。”张老夫妇道:“又不知在哪妓者、哪光棍家里了?以后切须要拘束他。”又过两日,倒是三姐经心,要公婆寻访,道:“他头上有金挖,身上穿新纱袍,或者在甚朋友家。”张老又各处访问,几多日并不见他,又问着一个姓高的,道:“八日前见他走将近城门,与他一拱,道:‘到丈人家去,’此后不曾相见。”

张老夫妇在家着急痴想,却好吴养醇着内侄吴周来探消息,兼看三姐。这吴周是吴养醇的妻侄,并无父母,只身一人。只因家中嫁了女儿,无人照管,老年寂寞,就带来家改姓吴为继子的。

这日,张老出去相见,把吴周一看,才二十岁,容貌标致,便一把扭住道:“你还我儿子来。”这吴周见这光景,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倒是三姐见道:“公公,他好意来望,与他何干?”张老发怒道:“你也走不开,你们谋杀我儿子,要做长久夫妻,天理不容!”说到这话,连三姐气得不能言语。

张老把吴周扭到县里。这县官姓孔,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处,说:“人若不是深冤,怎来告状?”因此,原告多赢,所以告的越多。

这日,张老扭吴周叫喊,县官叫带进审问,张老道:“小的儿子张隽生,娶媳方才半月,说到丈人家中去,一去不回,到他家去问。吴周就是小的媳妇吴氏姑舅兄妹作兄妹的,他回说:‘并不曾来。’明系她姊妹平日通奸,如今谋杀小的儿子,以图夫妇长久,只求老爷正法。”县官叫上吴周:“你怎么谋杀他儿子?”吴周道:“老爷,小人妹子方嫁半月,妹夫并不曾来,未尝见面,如何赖小的谋害?”县官又问张老说:“你儿子去吴家,谁见来?”张老道:“是媳妇说的。”又问:“你儿子与别人有仇么?”张道:“小的儿子,年方十九岁,平日杜门读书,并无仇家。”又问:“路上可有虎狼么?”张老道:“这地方清净,并无歹人恶兽。”

县官想了一想,又叫吴周:“你有妻子么?”吴周道:“不曾。”县官就点了一点头,又问:“家中还有甚人?”道:“只有老父、老母。”知县道:“且将吴周收监,张老讨保,待拘吴夫妇并媳吴氏至,一同审问。”

不数日,人犯俱齐。知县先叫吴氏,只见美貌,便起疑心,想道:“有这样一个女子,那丈夫怎肯舍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那鳏夫怎能容得?好有十分,谋杀也有八、九。”便作色问道:“你丈夫哪里去了?”三姐道:“出门时原说到我父母家里去,不知怎么不回。”县官道:“这句单饶得个不同谋的凌迟。”叫吴夫妇问:“你怎纵容女儿与吴周通奸,又谋杀张婿?”吴道:“老爷,天理良心。女儿在家,读书知礼,他兄妹女儿在家时,一年相会不过一、两次。女儿嫁后,才到我家,张婿从不曾来,怎么平空诬陷?”

县官叫吴周,问:“你这奴才,如何奸了他妻子,又谋他命?尸藏何处?”吴周道:“老爷,实是冤枉。妹夫实不曾来,求老爷详察。”县官道:“你说不谋他,若他在娼家妓馆,数日也毕竟出来。若说远去,岂有成婚半月,舍了这样花枝般妇人远去?把吴氏拶起来。快招奸情!这两个夹起,速招谋杀与尸首。”

可怜,衙门里不曾用钱,把他三人拶夹一个死,也不肯招。官叫敲,敲了,又不招,捱了多时,县官道:“这三个贼骨,可是戾气,钟于一家。”分付:“且放了,将吴氏发女监,吴老、吴周发隔壁大监,吴老妇人讨保,到次日另审。”吴老妇人见此冤惨,到家晚夕,投井而死。

次日审问,又各加夹打,追要尸首,并无影响。吴老因衰年受刑,先死狱中。县官不肯放手,把吴周仍旧拷打,死而后已,只有一个吴氏,才知父母并吴周俱死,叫冤痛哭,晕死复苏,道:“父母死了,叫我倚靠何人?”傍人道:“正是。夫家既是对头,娘家又没人,监中如何过?也只有一条死路了。”三姐道:“死,我也不怕,只是父、兄实不曾杀他,日久自明,我要等个明白才死。”县官送下女监。

喜得不多时,官已被议。这孔县官是陕西人,离任回籍,新县到任,事得少缓。只有张隽生,只因一时高兴,与小厮去到广东,知无贵亲,将隽生灌醉,把他金挖衣服,席卷远去,醒来走投无路。后来遇见一林客人,惯喜男风,见隽生年少清秀,便留在身旁,贪他后庭。过了年余,身上生了广疮,人都嫌恶不留,隽生自想:“我家中富厚可过,娶得妻子才得半月,没来由远来受此苦楚。”

沿途乞化回来,乡里不忿,将隽生扭至新县,问出实情,重打四十,将吴氏提监发放宁家。三姐不肯回去,众邻再三劝他道:“你不到张家,到何处去?”三姐道:“我原说待事明即死,只是死了,要列位葬我在父、兄身旁,不与仇人同穴。”众人道:“日后埋葬事,自然依你,但你毕竟回张家去为是。”

三姐依言,回到家中,见了公婆,张老夫妇自己也甚是惭愧,流泪道:“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畜生苦累了你,只是念他是个无心,还望媳妇宽恕。”三姐走到自己房中,张隽生因受刑伤,自睡一处,叫疼叫痛,见三姐到房,又挨起来,跪着三姐,思量哀求。这三姐正色道:“我与你恩断义绝了。我父、兄何辜,你平空陷害他,夹打至死,母亲投井而亡,二年之内,你的父母、上下衙门、城里城外人,那个不说我奸淫,坏我名节?两载牢狱,百般拶打,万种苦楚,害我至此。你好忍心,你就往远处去,何妨留一字寄来,或着一朋友说来,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远去,自己的妻子从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记念?你不孝、不慈、无仁、无义的畜生,虽有人皮裹着,真个禽兽不如。”

隽生只抵着头道:“是我不是。”因爬起来,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挥,道:“罢了,我如今同你决了。”因不脱衣服,另睡一处,到得夜静,自缢而亡。

各乡绅士夫闻知,才晓得从前不是贪生,要全名节,甚是敬重,都是来拜吊,即依遗言,葬于吴老墓旁。吴家合族同乡里公怒,各处擒拿隽生,要置死地。隽生知风,带着棒疮,逃难到陕西地方,投某将军麾下当兵。随奉将令,于某山埋伏。

正在山坡伏处,忽见一人蓬头垢面,披衣赤足,如颠如狂,亦飞奔来,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县任上,曾偏执已见,枉害四条人命,而今一个被刑伤的瘸腿老鬼,领着一个淤泥满脸溺死的女鬼,一个项上扣索吊死的女鬼,又跟一个瘸腿少年男鬼,一齐追赶来向我讨命,赶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时。”

隽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红衣大炮,向山坡伏处,一声晌亮,打死几百人。孔县官、张隽生,俱在死数,打做肉泥,连尸骸都化灰尘。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误人子弟之师,刀笔客人之徒,偏执枉问之官,以及习学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孙,俱得如此惨报、结局,可不畏哉!

为官切戒来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载,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极恶之大盗,切不可轻用。更遇无钱买嘱之皂役,官长一令,即不顾人之死活,乱打腿骨,重收绳索。要知人之腿足,不过生成皮肉,并非铜炼铁祷,才一受刑,痛钻心髓,每多昏晕几死,体或虚弱,命难久长。即或强壮,终身残疾,竟成废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见之,真堪怜悯,予亲见一问官审问某事,加以大刑,招则松放,不招则紧收绳索,再加审问,招即放夹,不招即敲扛。当此之时,虽斩剐大罪,亦不得不招,盖招则命尚延缓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时丧命。苦夹成招,所谓:三木之下,何事不认?嗟乎!官心残忍至此。试看姚国师已经修证果位,只因误责人二十板,必俟偿还二十板,方始销结。误责尚且如此,何况大刑,又何况问罪,又何况受贿受嘱,不知问官更加如何报复耶?

但审问事情,若惟凭夹棍成招,从来并不真实,必须耐着性气,平着心思,揆情度理,反复询诘,莫执自己之偏见,缓缓细问,多方引诱,令其供吐实情,则情真罪当,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种功德,胜如天地父母,较之一切好事,不啻几千万倍矣。

或谓:如此用功细问,岂不多费时日,倘事案繁积,如何应理得完?殊不知为官者,若将酒色货财诸嗜好,俱自扫除,专心办理民事,即省下许多功夫,尽可审理。虽有迟玩之谤,较彼任听己意,草率了事,任随己意,不顾民之冤屈者,岂惟天渊之隔也。

予亲见一好官,终其任,并未将一人用大刑收满。后来子孙果然显报,福寿无量。此为官第一切戒,最要紧之事。又有不可轻易监禁人犯,不可轻易拘唤妇女诸件,予另著有《于门种》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盗奸斗诸案,各有审问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为官者,细看事情,时刻体行,福惠于民,即福惠于自己,流及于子孙,世代荣昌矣。第五种倒肥鼋

能杀得人者,才能救得人。虽孔圣人遇着少正卯,亦必诛之。要知世上大奸大恶,若不剿除,这许多良民都遭屠害。试看甘翁将元凶活埋,便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仝了无数人的夫妻,保了无数人的赀财,功德甚大,府县嘉奖,百姓讴歌,天赐五福三多,由本因而致也。杀除此等凶恶,用不着仁慈姑息,以此辣手,不独没有罪过,反积大德。

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只因史阁部不肯降顺,触了领兵王爷的怒,任兵屠杀,百姓逃得快的,留条性命,逃得缓的,杀如切菜一般。可怜这些男女,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抱孩,弃家狂奔,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但扬城西南二方,兵马扎着营盘,只有城之东北邵伯一带地方,有艾陵湖十多里水荡,若停船撤桥,兵马不能往来。只有南荒僻静小路小渡可通桥墅镇,走过桥墅镇,便是各沟港乡庄,可以避乱。

要知这桥墅镇,乃是归总必由之路。这地上有两个恶棍,一个诨名“大肥鼋”,一个诨名“二肥鼋”。彼时江上出有癞鼋,圆大有四、五丈的,专喜吃人,不吐骨头。因他二人生得身躯肥胖,背圆眼红,到处害人,是以人都叫他做“肥鼋”。

他二人先前太平时候,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到了此时,看见这些人背着的,都是金珠细软,又有许多美貌妇女,都奔走纷纷,好不动心。即伙同乡愚二十多凶,各执木棍,都到桥墅总关要路上,拦住桥口。但有逃难的,便高喊道:“知事的人送出买路金银,饶你们性命。若是迟些,就当头一棍,送你上大路。”

那些男妇听见,哭哭啼啼。也有将包裹箱盒丢下来放过去的,也有不肯放下物件被抢被夺的,也有违拗即刻打死撇在桥下的。这为头两个恶棍,坐在桥口,指挥抢劫,欣欣得意。方才大半日,抢劫的包裹等物,竟堆满了两屋,又留下标致妇女十余人,关闭一屋,只到次日同众公分。

日将晚时,又来了六个健汉,情愿入伙效力。那两个肥鼋,更加欢乐。到了定更时,来的六个大汉,忽然急忙上前,将二鼋绑住,其羽党正要动手解救。忽然河下来了一只快船,装载了十多人,四面大锣齐敲,乌枪五杆齐放,呐喊振天,犹如数百人来捕捉。众恶见势头不好,俱各飞跑,船上一白须老儿,跳上岸吩咐从人:“但跑去不必追赶。”就在桥口北首,并排筑两个深坑,着将捆的两个肥鼋,头下脚上如栽树一般倒埋,只留两只脚在外,周围用土拥实。

原来,这老儿姓甘,名正还,就住在桥墅北首半里远。家业不甚富厚,彼时闻知两恶伙众劫夺,忿恨道:“如此伤天害理,若不急救,害人无数。”即刻传唤本庄健汉并家人二十多个,自备酒饭,先着六人假说入伙,深晚密将为首捆下,自己飞船随到,活埋二凶。又将写现成大字贴,粘在桥柱上,云:

为首两恶,我们已捆拿活埋,余党不问。倘再效尤,照例同埋。凡被掳劫的金银等物,开明件数,对确即与领去;掳来妇女,已着妇看守,问明住处,逐位送还。特字知会。

贴出去对确来领者,已十分之七,其余封贮不动,又封己银赠送跟去有功的人。过了十多日平静,将剩的物件,俱缴本县收库,俟人再领。其掳的妇女,俱各回家团聚。府县闻知此事,欢喜不已,俱差人持名贴到甘翁家慰劳。破城在四月,到七月十二日,即是甘翁八十大寿,本日自城至乡,有数百多男女,俱各焚香跪满庭堂。挤不上的,俱跪门外场上叩头。

又听见鼓乐喧天,乃是江都县知县,奉陈府尊委来贺寿,全副旗牌执事,亲自到门,抬着彩亭,上列“齿德兼隆”四金字匾额。又本城佐贰各官,同乡绅人等公,送许多礼物庆贺。甘翁一概不收,置酒款待。

翁是时三子、十二孙,五个曾孙,寿高一百又三岁,子孙科甲联绵。后来凡贼盗过桥,即战兢畏缩,几十年路不拾遗。第六种洲老虎

事有不便于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为,何况害人命以图占人田产?此等忍心,大干天怒,周之恶报,是皆自取。

或问癞鼋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岂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恶,因谋占洲滩,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则有子而家业仍不大坏。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头以枭斩示众,并令绝嗣,又今妻妾淫奔,家赀抄洗。人谓周之计甚狠,孰知天之计更狠。不孝为诸恶之最。今曹丐只图进身,现有瞽母,竟谎答只身,既进身而自己饱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饥寒苦楚,曾不一顾,又不少送供馈,是曹之根本大坏,即不遭周虎之棍击脑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脑浆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顺治某年,江都县东乡三江营地方,渡江约四、五里,忽然新涨出一块洲滩,约有千余亩。江都民人,赴控具详请佃。其时,丹徒县有一个大恶人,姓周,名正寅,家财颇富,援纳粟监护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这人惯喜占人田产,夺人洲滩,淫人妻女。家中常养许多打手,动辄扣人毒打,人都畏惧如虎。乡里因他名唤正寅,寅属虎,就起他诨名叫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听人呼之为虎,反大欢喜。

本县又有一个姓赵的,家财虽不比周富,却更加熟谙上下衙门,也会争占洲滩,却是对手。因江中见有这新洲,都来争论。周虎道:“这新洲,我们预纳了多年水影钱粮,该是我们的。”赵某道:“这新洲,紧靠我们老洲,应该是我们的。”江都县人又道:“这新洲,离江都界近,离丹徒界远,应该是我们的。”互相争讼,奉院司委镇、扬两府,带领两县,共同确勘,禀驳三年有余,不得决断。

周虎家旁有一张姓长者,谄小词二首,写成斗方,着人送与贴壁。周虎展看,上有词云:

莫争洲,莫争洲,争洲结下大冤仇。日后沧桑未可定,眼前讼狱已无休。莫争洲,各自回头看后头。且争洲,且争洲,争洲那管结冤仇。但愿儿孙后代富,拚将性命一时休。且争洲,莫管前头管后头。

周虎看完,以话不投机,且自辞去,照旧不改。

周虎每日寻思无计。一日自街上拜客回来,路遇一气丐,生得形相胖厚,约有三十余岁。周虎唤至僻静处,笑说道:“你这乞儿,相貌敦重,必有大富大贵,因何穷苦讨饭?”乞丐回复道:“小人姓曹,原是宦家子孙,因命运不好,做事不遂,没奈何求乞。”周虎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乞丐问道:“蒙老爹问小人家中何人?有何主见?”周虎道:“若是个只身,这就容易看管。”曹乞丐有个瞽母现在,因谎答道:“小人却是只身,若蒙老爹收养,恩同再造。”

周虎向丐笑道:“我有一说,只是太便宜了你。我当初生有长子,死在远地,人都不知。你随到我家,竟认我为生父,做我长子,我却假作怒骂,然后收留。”丐即依言,同回家内,先怒问道:"你这畜生,飘流何处?如此下品,辱我门风。”要打要赶,丐再三哀求改过自新,方才将好衣好帽,沐浴周身一新,吩咐家人,俱以大相公称呼。乞丐喜出望外,犹如平地登仙,各田各洲去收租割芦,俱带此丐随往,穿好吃好。

如此三月有余,周虎又带许多家人、打手,并丐同往新洲栽芦。原来新洲栽芦,必有争打。赵某知得此信,同为头的六个羽党,叫齐了百余人,棍棒刀抢,蜂拥洲上,阻拦争打。这周虎不过三十余人,寡不敌众。

是日,两相争打,器棍交加,喊声遍地。周虎的人多被打伤,因于争斗时,周虎自将乞丐当头一棍,头破脑出,登时毕命,周虎因大喊大哭:“你等光棍,将我儿子青天白日活活打死,无法无天。”赵某等看见,果然儿被打死,直挺在地,畏惧都皆逃走。

周虎即时回去,喊报县官。因关人命,次日本县亲至新洲尸处相验,果是棍打脑出,吩咐一面备棺停着,一面多差干役,各处严拿凶手。赵某并羽党六人,都锁拿送狱,审过几次,夹打成招。县官见人命真确,要定罪抵偿。

赵某等见事案大坏,因请出几个乡宦,向周虎关说,情愿将此新洲总献,半亩不敢取要,只求开恩。周虎再三推辞。其后,周虎议令自己只管得洲,其上下衙门官事,俱是赵某料理,他自完结。赵某一面星飞变卖家产,商议救援。这周虎毒计,白白得千余亩新洲,心中喜欢,欣欣大快乐。因同了第二个真子,带了几个家人,前往新洲踏看界址。

是时天气暑热。洲上佃屋矮小,到了夜晚,父子俱在屋外架板睡着乘凉。睡到半夜,周虎忽听儿子大喊一声,急起一看,只见屋大的一个癞头鼋,口如血盆,咬着儿扯去。周虎吓得魂不附体,急喊起家人,自拿大棍,飞赶打去,已将儿身吞嚼上半断,只丢下小肚腿脚。周虎放声大哭,死而复苏。家人慌忙备棺,将下半身收殓。

方完,忽见三个县差,手执朱签。周虎看签朱:“标即押周正寅在新洲,俟候本县于次日亲临验审。”周虎看完,惊骇道:“我这儿子是癞鼋吞食,因何也来相验?”问来差原委,俱回不知。地方小甲,搭起篷场,公座俟候。

到了次日,只见县官同着儒学官,锁着被犯赵等六人,并一瞽目老妇人,带了刑具仵作行人,俱到新洲芦席棚子下坐定。周虎先跪上禀道:“监生儿子,实是前夜被江中的癞鼋吞死,并不是人致死,且尸已收殓,棺柩已钉,只求老父母准免开棺相验。”县官笑道:“你且跪过一边。”因吩咐仵作手下人役,将三个月前棍打脑破的棺柩抬来。

不一时抬到,县官吩咐将棺开了,自下公座亲看,叫将这瞽目老妇膀上用刀刺血,滴在尸骨上,果然透入骨内,又叫将周虎膀上刺血滴骨,血浮不入。随令盖棺,仍送原处,即唤周虎问道:“你将做的这事,从实说来。”

周虎见事已败露,只得将如何哄骗乞丐,如何自己打死情由,逐细自供不讳。县官道:“你如此伤天害理,以人命为儿戏。因你是监生,本县同了学师在此。今日本县处的是大恶人,并不是处监生。他虽已实说,也一夹棍,重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着将赵等六人讨保宁家,就将锁杻赵某的锁杻将周虎锁杻,带回收在死牢内,听候申详正法。洲上看的无数百姓,俱各快心。

有精细人细问县官的随身的内使,方知县官因在川堂签押困倦,以手伏几,忽见一人头破流血满身,哀告道:“青天老爷,小人姓曹,乞化度日,被周虎哄骗充做儿子,在众人争打时,自用大棍将小人脑浆打出,登时死了,图占人的洲滩。小人的冤魂不散。但现有瞽目老母在西门外头巷草棚内,乞化度命,只求伸冤。”县官醒了,随即密着内使,唤到瞽目老妇细问,果有儿子。犹恐萝寐不确,特来开棺滴血,见是真实,才如此发落。众人听完,总各知晓。

这县官审完事,同学官即到周家查点家产,有周家老仆回禀:“主母同家中妇女,闻知事坏,收拾了金珠细软,都跟随了许多光棍逃走了。”县官听完道:“这都是奸淫人妻女的现报。”因将家产房物,尽数开册变价,只留五十两交瞽目老妇,以为养生棺葬之用,其余银两贮库,存备赈饥。至于周虎自己原洲并新洲共计三千余亩,出示晓谕城乡各处,但有瞽目残废孤寡之人,限一月内报名验实,仅数派给,各听本人或卖或佃,以施救济之恩。

不多时,京详到了,罪恶情重,将周虎绑了,就在新洲上斩首,把一颗头悬挂高杆示众,人人大快,个个痛骂。赵等六人并江都县人,俱不敢再占洲滩。本乡人有俚言口号云:

两个尸棺,一假一真。假儿假哭,真儿真疼。谋财害命,灭绝子孙。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枭斩示众,家化灰尘。现在榜样,报应分明。叮咛劝戒,各自回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第七种自害自

人之所为,天必报之。凡一往一来,皆在因由。在明眼观之,通是自取。彼昏昧之徒,任意作为,只图谋利于己,全不代他人设想。殊不知,或报于本身,或报于子孙,断然不爽。要知徽末,尚有赠答。何况于陷害人之身家乎,阅之凛凛。

王玉成前生必负此偷儿之债,所以今日特地卖妇偿还,即其嫂之慧心应变,亦是上天知王心之坏念有意安排。不然,远人久隔,何独于此□恰归耶!

我有老友赵君辅,为人最诚实,从不虚言,他向我说:“扬州有两件事,原都是图利于己,不顾他人的。谁知都是自己害了自己,说来好不怕人。”顺治四年,有个许宣,随大兵入粤,授为邑令。他妄欲立功,乃搜乡间长发愚民十四人,伪称山贼,申报上司,尽杀之。杀时为正午时。是日,许之家眷赴任,途中遇盗劫,杀男妇,恰是十四口,亦是正午时,此果报之巧者。

又崇贞年间,南乡王玉成与兄同居,兄久客粤,成爱嫂甚美,起心私之。乃诈传兄死,嫂号哭几绝,设位成服,未几,即百计谋合,嫂坚拒不从。成见其事不遂,又起坏念,鬻于远人,可得厚利,因巧言讽其改嫁,嫂又厉色拒之。适有大贾购美妾,成密令窥其嫂,果绝色也,遂定议三百金,仍绐贾人曰:“嫂心欲嫁,而外多矫饰,且恋母家,不肯远行。汝暮夜陡猝至,见衣缟素者,便拥之登舆,则事成矣。”计定,归语其妻。

嫂见成腰缠入室,从壁隙窥之,则白金满案,密语多时,只闻:“暮夜来娶”四字,成随避出。嫂知其谋,乃佯笑语成妇,曰:“叔欲嫁我,亦是美事,何不明告?”妇知不能秘,曰:“嫁姆于富商,颇足一生受用。”嫂曰:“叔若早言,尚可饰妆。今吉礼而缟素,事甚不便,幸暂假青衫片时。”因成独忘“以缟素”之说语其妻,且妇又性拙,遂脱衣相易,并置酒叙别,嫂强醉之,潜往母家。

抵暮,贾人率众至。见一白衣女人独坐,蜂拥而去,妇色亦艾,醉极,不能出一语。天明,成始归,见门户洞达,二稚子嚎啼索母。始诧失妇,急追至江口,则乘风舟发千帆,杂乱不能得矣。于是寸肠几裂,不知所出,又念床头尚有卖嫂金,可以再娶成家。及开箧视之,则以夜户不闭,已为穿窬盗去。

方捶胸恸哭。而兄适自客归,肩橐累累,里巷咸来庆贺,嫂闻之,即趋归。夫妇相见,悲喜交集。成既失妇,又失其金,二子日日伶仃啼泣,且无颜对兄嫂,惭痛之极,自缢而死,后来倒靠兄抚养二子。

我细听老友说完,极为叹息。可见天视甚近,岂不畏哉!第八种人抬人

凡为官者,只是淡无嗜好,静不多事,便是生民无限之福。要知得“淡静”二字,即是纯臣。凡人只是安分不妄想,但享许多自在之福。

当四海升平,但有奏请,以及廷臣面对,建置更革,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万民滋害,可不慎欤。为官者,往来仕客甚多,如何应酬?但须酌量轻重,速赠速去,不可听在本地招摇生事,致污官箴。

我生于顺治末年,如今寿将七十,江都县的官,我眼见更换几十人,再不曾见熊县官,自康熙二十六年到任,至三十三年,在任八年之久的。

这熊县官,讳开楚。他是湖广人,只是不肯多事,小民便享许多安静之福。那时汤抚宪颁有对联云:

不生事不懈事自然无事

能养民能教民便是亲民

凡为官的,须把此联时刻警佩。熊公做到二年后,闻有个刘御史坏了官,自京都回家,由扬州经过。熊公即备程仪银十二两,前去迎接。柬房禀道:“这个御史是削职回去的,老爷可以不必送礼迎接。”熊公笑道:“世人烧热灶的极多,烧冷灶的极少。本县性情专喜用情在冷处,但本县与此人无交,只此便见心思了。”

柬房不敢违拗,因随熊公到东关外刘御史船上相会,御史立于舱口,惊叫道:“人情浮薄,我自罢官,一路来无人睬着,今何劳贵县远迎,又送程仪呢?”熊公道:“些须微敬,不过少尽地主之谊。卑职不敢动问大御史,因何被议?”御史道:“我在朝房议事,科道各官,多有妄行改革。我说:‘当此太平之时,民以无事为福。’那众官俱以我为庸才,暗中竟说我既喜无事,只宜致仕闲逸的话奏闻。蒙皇上削职还乡,今贵县问及,不胜惭愧。”

熊公道:“凡治民之法,利不百,不可轻易变法,在上台更为紧要。倘上宪若喜多事,再遇不善奉行的下司藉情滋扰,小民受无限的苦累,上台那里晓得?即如做县官的,若喜多准词状,多听风闻,那恶棍并衙役人等,便藉倚着遍地里诈骗愚懦百姓,就难以安乐了。若地方上有大奸大恶,又须严刑尽治,榜示众知,令棍徒敛迹。若是一味安静不理。则虚费朝廷俸禄,而奸恶得志,百姓反不得安生了。总之,滥准、株连、差拘、监禁,此四件是为官大忌,请教大御台,以为何如?”刘御史点头道:“此论深得为官妙法,我心敬服。但我平生自爱,沿途以来,从不谒客,今虽承贵县光顾,又承赐惠,感激不已,即日开船起程,亦不敢到贵县告辞,说完打恭,相别而去。

到了康熙三十三年,正值大计,考察各官贤否。江南督抚会题,竟将熊公填注才政平常,揭语已经到部。熊公探知此信,就打点罢官回去。过了两个多月,忽然京中飞报到县云:“江都县熊知县大有才能,已奉旨行取来京内升。”遍传此报,府官同大小各官,两城乡绅士民,都到县贺喜。

这熊公甚是惊疑不信,只恐虚报。续有都中来的亲友细说,方知刘御史去后年余,因有一县官多事,百姓聚众鼓噪,皇上闻知,想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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