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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09: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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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霍华德·雅各布森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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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克是我的名字

夏洛克是我的名字试读:

同探讨过《威尼斯商人》?个中缘由,我实在无法解释。而今永失与你探讨它的机会,我深感痛惜。

鲍西娅:这儿哪一个是那商人,哪一个是犹太人?

公爵:安东尼奥,夏洛克,你们两人都上来。

鲍西娅:你的名字就叫夏洛克吗?

夏洛克:夏洛克是我的名字。[Ⅰ]《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 文一

又是一个让人感到生不如死的日子—英格兰北部

月间常有的那种—天地把光线挤在投信口般逼仄的缝隙中,天色苍白乏味,不可捉摸。这样的舞台不宜上演悲剧,即便是在这个死者安息之所。墓地里有两个男人,心事重重,两人都没有抬眼。在这些地区,人要不想沦为一出滑稽戏,就得向天气宣战。

这种抗争的痕迹就写在第一位哀悼者的脸上。他人到中年,姿势古怪,时而傲慢地高昂起头,时而又生怕被看见似的猫着腰。他的嘴也同样痉挛着,令人困惑,嘴唇一会儿拧成一抹冷笑,一会儿又软巴巴地张着,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像夏天满是压痕的水果。

他名叫西蒙·斯特鲁洛维奇—一位富有、暴躁、敏感的慈善家。他对事物抱有时断时续的热忱,收藏了一批20世纪英国杰出犹太裔画家的作品和古籍《圣经》。他热爱莎士比亚(他曾认为,莎翁之所[1]以天才盖世,又生着一副冒险家式的塞法迪人相貌,唯有其祖上改[2]姓自夏皮罗一说解释得通,不过现在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取得过几个荣誉博士学位,由伦敦、曼彻斯特和特拉维夫各大学颁发(特拉维夫的学位是另一件他不敢打包票的事情),还有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西蒙·斯特鲁洛维奇来这里是为了查看母亲坟茔上新立的墓碑,为母服丧的十二个月业已过去。服丧期间,他的哀悼算不上尽心竭力—他忙着购置和出借画作,忙着基金会和捐赠事务,忙着在脑袋里算账,忙着应付女儿—但他有意弥补,或像他母亲说过的忙着“博施济众”,这曾令她骄傲又忧虑(她不想看到他因散尽钱财而自寻短见)。好在他总有时间做个更好的儿子。

或者做个更好的父亲。会不会女儿才是他真正准备悼念的人?这种事情可是代代相传的。他父亲就曾短暂地悼念过他:“我就当你死了!”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新婚妻子的信仰问题,尽管他父亲压根就不信教。[3]“我宁愿你死在我的脚下……”

那样真的更好吗?我们对死亡真是乐此不疲,他一边在湮灭的墓碑间拖着步子,一边这样想着。对于“我们”这个划群归类的概念,他时而认同,时而反感。我们来到世上,有幸活着,用一根棍子挑着我们的细软,然后立刻就得找个地方,好把我们的不肖子女埋葬。

也许正因为下葬前总有种种愤懑,此地才缺乏美带来的那种安慰吧。在斯特鲁洛维奇的学生时代,他尚未将“我们”一词收入私人字[4]典时,曾就斯坦利·斯宾塞的《于库克姆的复活》写过一篇论文,盛赞了斯宾塞笔下那种墓园的喧嚣:死者带着热切的活力,翘首企盼[5]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可这里并不是伯克郡的乡村教堂墓园,而是曼彻斯特南部的加特利的一处连救世主都不会光顾的墓地,这里接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这里的一切都已终结。

地上的残雪变得黢黑,肮脏地卡在墓穴的花岗岩缝中。初夏前,它都会留在那里。如果夏天还来的话。

墓地中的第二个人来得比斯特鲁洛维奇早得多,此刻他正柔声跟一座坟墓的主人说话,那块墓碑经年累月,已破败不堪。他是夏洛克,一位易怒又暴躁的犹太人,不过他愤怒的方式更接近冷嘲热讽而非喜怒无常,而且只要能陪着长眠地下的妻子莉娅,他的暴躁就会平息不少。他的个性不像斯特鲁洛维奇那样分裂,可能正因如此,他才更容易制造分歧—没有任何两个人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即使是那些完全瞧不上他的人,也各有瞧不上他的理由。与斯特鲁洛维奇不同,钱对夏洛克来说是个问题。他不收藏画作或《圣经》,觉得既然别人对他并不慷慨,那他也就没必要乐善好施。或许会有人说,他这么做颇得慈善的精髓。至于他女儿,还是少说为妙。

夏洛克可不是斯特鲁洛维奇那种偶尔为之的吊唁者,他做不到抽身他顾。他既不是个健忘的人,也不是个宽容的人,因此,他不曾也不会为别的东西分心。

斯特鲁洛维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还未见其人,就先感觉到了夏洛克的存在—一丝气息掠过他的后颈,仿佛某个胆大妄为的人在墓地里扔了个雪球。“我最亲爱的莉娅”,这话音如祝词般落入冰冷的墓穴,钻进了斯特鲁洛维奇的耳朵。想必此地长眠着不少莉娅吧,斯特鲁洛维奇的母亲就是一位。但莉娅的名字,在刚开始体尝身为人夫之惆怅、身为人父之震怒的斯特鲁洛维奇身上,准确地唤起了一种隽永的怜悯。

莉娅,是给夏洛克买定情戒指的女人。莉娅,杰西卡的母亲,杰西卡为了换一只猴子,偷去了那枚戒指。杰西卡,这个叛逆的表率。即使有人拿一群猴子来交换,夏洛克也断然不会把那戒指给人。

斯特鲁洛维奇也不会。

这么说来,在斯特鲁洛维奇那里,“我们”这个字眼终究还是有点意义的。杰西卡违背的,也是他的信仰。

不管怎么说,斯特鲁洛维奇仅凭这点就已认出了对方,他对此确信不疑。夏洛克当然会在这儿,与死人为伍,他何曾离去?

十一岁时的一天,早熟地蓄起小胡子又聪颖过人的他,和母亲逛百货商店时,母亲突然间瞅见希特勒在买须后水。“快,西蒙!”她吩咐道,“快去叫警察,我在这儿看着,免得他跑了。”

但没有一个警察肯相信希特勒就在商店里,最后,那个人还是从斯特鲁洛维奇母亲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斯特鲁洛维奇也根本不信希特勒会在商店里。回家后,他把这事当笑话讲给父亲听。“别拿你母亲开涮,”父亲说,“她说看见希特勒,就是看见了。你安妮姑姑去年还在斯托克波特的集市上撞见过斯大林呢。我像你这[6]么大的时候,还见过摩西在希顿公园的湖上划船呢。”“不可能,”斯特鲁洛维奇说,“要是摩西的话,他应该会把湖水分开。”

因为这番高见,他被罚关禁闭。[7]“诺亚还差不多!”斯特鲁洛维奇从楼梯上大喊。“还敢说,”他父亲道,“你什么也别想吃了。”

后来,母亲偷偷给他送上来一个

明治,像利百加会为雅各做的

[8]那样。

长大后,斯特鲁洛维奇对犹太式的幻想更理解了些—为什么它能不拘泥于时间与空间的桎梏,为什么它从不听凭往日逝去,以及为[9]什么他母亲说不定真的看见过希特勒。虽然他并不是《塔木德》学者,但时不时也会拿出一本私人出版的选集册子,翻上一页箴言、金句。读《塔木德》的意义在于,他这样一个暴脾气的反叛者,能在其中与另一些早已入土的暴脾气反叛者面对面地争论。[10]

你想什么呢,拉巴赫·巴·纳马尼?去你的吧![11]

那到底有没有来世?你倒说说看啊,拉比?

拉巴赫·巴·纳马尼简直要抖掉裹尸布,起来回敬斯特鲁洛维奇一个中指了。

往昔即此刻,别处即此处。至于莉娅怎么会被葬在加特利的死人中间这个问题,没有人会傻到去问夏洛克,惹他不痛快。葬礼的细节—时间、地点等等—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她长眠于此,这就够了。她活着的时候,无时无刻不陪伴在他的身边,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她死后也将一如既往。她会随着这星球一同旋转,化为永恒,不论他去哪里,她都不会远离。

斯特鲁洛维奇暗中观察,警觉而热切,浑身紧绷,活像一件缩小版的乐器。必要的话,他能在这儿站上一整天。从夏洛克的举手投足之中—他颔首点头的姿态、游移而空洞的目光、蛇一般侧目的神情—他能看出,对方正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地同莉娅交谈,两人的谈话超然物外,而非伤痛欲绝—这是一场深情款款而又不失轻快的对话,甚至不啻为一种双向交流。

夏洛克且听且说,像是在思考着妻子的话,尽管这些话他过去一定曾听她说过无数次了。他一只手上攥着本书,把它像法律文书或黑帮钞票那样卷起,不时匆匆翻开,那架势就像要从上面扯下一页似的。随后,他会一边轻声读给她听,一边掩着嘴,好似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试图按捺笑意。

即便他真的在笑,斯特鲁洛维奇寻思道,那笑也得穿越重重阻隔—他是用意念在笑。他想起了卡夫卡(怎么又有个忧郁的家伙站上[12]了他俩的擂台?)的一句话:“像嘴里没有舌头发出的笑。”也许卡夫卡自己就是这样笑的吧?那我呢?斯特鲁洛维奇思忖道。是不是因为这笑发自肺腑,舌头才起不了什么作用呢?至于那些玩笑话,即便真有什么好笑,也都是极其私密的,甚至可能还有那么点儿不得体。

他在这儿倒乐得自在,而我恰恰相反,斯特鲁洛维奇想,他在墓碑间泰然自若,想必在婚姻中也是怡然自得。

夏洛克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境遇令斯特鲁洛维奇感慨万千。他自己的婚史可谓乏善可陈。他与第一任妻子联手,把日子过成了地狱。难[13]不成就因为她是个基督徒吗?(“Gaiin Drerd!”得知儿子打算外娶时,他父亲咆哮道。这个“下地狱去吧!”说的还不是一般的地狱,而是指火烧得最旺的那层,专门关押外娶者。并且,就在婚礼前夜,做父亲的还在电话中更直截了当地留言说:“我就当你死了。”)第二[14]次,他娶了一位亚伯拉罕的女儿,于是他父亲收回了先前的诅[15]咒,在电话里称呼他是拉撒路。然而,这段婚姻却陷入了骤停—妻子在他们女儿十

岁生日那天中风,丧失了大部分语言能力和记忆。而他也顺理成章地再无心去扮演丈夫的角色了。这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所有的情感戛然而止,那滋味就像你再也得不到符合自己期望的消息了,令人麻木。

婚姻哪,它不是让人失去父亲,就是让人失去妻子!

斯特鲁洛维奇早已习惯了自怨自艾。莉娅在夏洛克心里,是那么鲜活,可比我眼中可怜的凯有生气多了,他这么想着,一天之中头一次感到寒意。

他端详着夏洛克,发现他后颈上的肌肉十分紧实。这令他想起自己多年前钟爱的一套漫画书,其中有个拳击手还是摔跤手之类的角色,身边总画着一圈圈的波浪线,以表现他的力场。我会被画成个什么样呢?斯特鲁洛维奇好奇地想。

什么样的符号,能表现我的感受呢?“想想看吧。”夏洛克对莉娅说。“想想看什么,我亲爱的?”“有人羡慕夏洛克呢。”

她的笑是如此动人。

夏洛克穿一件黑色长大衣,上身前倾着,小心翼翼地不让下摆沾上雪,又不至于弄皱大衣。他坐在一个折叠马扎上,就是伦敦周边的歌剧爱好者上戈林德伯恩歌剧院看戏时带的那种。斯特鲁洛维奇不明白他的帽子究竟有何寓意。他要是问起,夏洛克肯定会说,就是用来给脑袋保暖的而已。可那毕竟是一顶长檐绅士帽呀,是男人讲究仪表的标志。这顶时髦绅士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透出一种调皮的威慑力,可他脸上却毫无笑意。

相比之下,斯特鲁洛维奇的穿着就朴素多了:他那件艺术收藏家式的大衣法袍般拂动着,雪白的衬衣一直扣到嗓子眼儿,没打领带,走的是现代派15世纪的风格。而夏洛克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危险气息,看上去远没有那么飘逸,很容易被认作银行家或律师,甚至黑帮教父。

对于自己能来祭奠亡母,斯特鲁洛维奇感到相当满意,进而疑心撞见这场墓前对话,这是不是自己尽孝的报偿?当个好儿子,是否就能得到这种犒赏?若真的如此,那他就该早点尽孝才是,除非此事另有原委。也许,该遇见的,早晚会遇见?如此说来,你其实不必刻意寻觅,只需等它到来。他一时兴起,幻想着莎士比亚,这位祖上可能—保险起见的措辞—改姓自夏皮罗的大文豪,也允许夏洛克来到他身边。也许莎士比亚正走在从剧院回家的路上,一边见鬼,一边对着写字板写写画画,刚从自己的世界抽身片刻,就瞥见安东正在啐一个可憎的东西:一个犹太人。“这是怎么啦!是个犹太人呀!是你吗,表哥?”莎士比亚问道。[16]

这可是伊丽莎白时代无犹太人的英格兰,所以他诧异得很。“嘘。”那个犹太人说。“夏洛克!”莎士比亚大大咧咧地喊,“肯定是我表哥夏洛克,要不是的话,我就是个基督徒!”

夏皮罗、莎士比亚、夏洛克。其中必有家族渊源。斯特鲁洛维奇[17]不在其列,他感到十分遗憾,谁让他名字里缺个“嘘”字呢。

总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道理,斯特鲁洛维奇显然十分清楚。他听说在威尼斯的丽都岛上,有一片风景如画的犹太墓地—曾一度废弃,随后又借欧洲的新一轮复旧思潮得以修复—其中松柏茂盛,气氛沉郁,寒光森森。他有位复仇心切的熟人,就曾无数次来此凭吊。此人坚信,既然在挤满舔着冰激凌的如织游人的威尼斯犹太区,没人见过死去的夏洛克,那自己就一定能在这里找到他,这个人沮丧而怨怼地穿行在墓碑间,口中念念有词,为逝去的亲人祝祷。然而没戏。德国大诗人海涅与斯特鲁洛维奇一样,一度也看不上“我们”这个词,不久却又成了它狂热的信徒。他曾怀着同样的热情追逐过幻梦,终究也是徒劳无功。

然而,对夏洛克的追寻—尚有诸多疑团待解,诸多问题悬而未决—不会止步。西蒙·斯特鲁洛维奇那位基督徒妻子、激烈的反犹主义者奥费莉娅-简,就曾认出过夏洛克。当时他俩在运河边吃饭,她瞅见夏洛克正步履蹒跚地走下里亚托桥的台阶,手里拎着个假路易威登手袋,里面还塞满了假登喜路表。他们是去度蜜月的,奥费莉娅-简想为新婚丈夫做件犹太式的贴心事。他没告诉她,也没打算告诉她,就在婚礼前夜,他父亲已经口头埋葬了他。“看哪,西!”她拽着他的衣袖说。这个动作让他相当恼火,生怕她会扯坏自己的衣服。也许,就因为这个,他紧紧盯着她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蜜月余下的每个晚上,她都带他去那里吃饭,指望能再次遇[18]见夏洛克。“Oy gevalto,咱们又去里亚托!”他终于抱怨了一句。她于是双手掩面,觉得他不但不知好歹,还嬉皮笑脸。结婚才

天,她就已经烦透了他那一口乡里乡气的意第绪土话。她希望他俩都能高雅大方,那些土话却有损这种气质。来威尼斯是她的主意,好让他重新跟上潮流。要不是为了这个,她早提议去科尔多瓦了。她嫁给他,[19]是为了贴近希伯来民族的悲情史,体尝那个说拉迪诺语的高贵民族所历经的磨难,可他倒好,一句“oy gevalto”就把她打回了某个臭气熏天的波罗的斯拉夫犹太村,里面住满了土豆脸的乡巴佬,只会一个劲儿地耸肩。

她感觉心跳都快停止了。“快说我嫁的不是个混世魔王。”在他俩踱回酒店的路上,她央求道。他能感觉到她在自己身旁颤抖,活像一艘五桅帆船。“快说你不是个丑角。”

他们走到美圣母广场时,他停住了脚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他本可以告诉她,这座教堂建于1492年,就在这一年,犹太人被逐出了西班牙。他尽可以说,亲爱的,快吻我,就当将功补过了。吻我就当你认错了。她也会照做,同时幻想着他即将率一班随从告别托雷多[20][21],最后一次在伊本·书珊会堂做祷告;他巍然屹立着,拒绝背弃自己的信仰。是的,她丈夫是一位蓄着黑色胡须的西班牙贵族,她本会把一颗唇膏色的星星印在他受迫害的漂亮前额上。“去吧,我的大人,勇敢地去吧,愿亚伯拉罕与摩西的上帝与你同在,我随后就带着孩子前去投奔你。”可是,他却没对她说那句话,于是她也就没机会这么做了。相反,他只是故意装傻充愣,呼吸中夹杂着鲱鱼、意大利饺和罗宋汤的空气,把黑暗蒙昧之乡的宿命论还有那些不叫莫伊舍就叫孟德尔的无名之辈脑中的不堪迷信,全都一股脑地喷到了她神色不安的小脸上。“切姆·扬克尔是个卖缎带的,”他开口道,明知这样一个名字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他向哈罗德百货的采购员抱怨,说他们从不在他那儿进缎带。于是采购员敷衍他说:‘好吧,好吧,给我一段从你鼻尖到老二那么长的缎带就行了。’两个星期后,一千盒缎带出现在哈罗德百货的收发室里。‘你他妈搞什么鬼?’采购员在电话中怒斥切姆·扬克尔,‘我只要了从你鼻尖到老二那么长的缎带,你竟给我搞来一千英里的。’‘我的老二,’切姆·扬克尔说,‘在波兰呢。’”

她盯着他,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惊愕。她个头比他矮些,体态匀称,身材有如男孩般纤细,十分精致。那双眼睛在她脸上大得有些比例失调,像两汪幽暗的池水,涌动着痛苦的困惑。他紧盯着她的双眼,心想,无论谁看到它们都会以为我刚告诉她我们有位至亲过世了。“你瞧,”他温和地说,“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吧,我可不是什么丑角。”“够了!”她哀求道。“不想再听波兰的故事了?”“别再提波兰了!”“可我的同胞们,奥费莉娅……”“你的同胞都是些曼彻斯特人。你觉得那还不够糟吗?”“要是把抖包袱那句改成曼彻斯特就不好笑了。”“这个笑话本来就不好笑,你的笑话统统都不好笑。”“那么,医生劝莫伊舍·格林伯格别手淫的那个笑话呢?”美圣母广场上一定曾响起过无数声叹息,但奥费莉娅-简发出的这一声,却是其中最为哀戚的。“求你了,”她说着,身体几乎蜷成了一团,“我诚惶诚恐地恳求你,别再拿你们那些破事儿开玩笑了。”

她甩出这个字眼,仿佛甩开一个臭气熏天、胡搅蛮缠的陌生人。“这些蠢事不过是我的玩具罢了。”他只想出这么一句。“那就别再玩它了。”

斯特鲁洛维奇把手掌摊开给她看。“我是在打比方啊,西蒙!”她都快哭出来了,他也一样。

她冤枉他了。他在玩儿?她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根本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还有他那些破事儿……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更糟的是,还是在蜜月里说这种话。

那可不是什么破事儿,而是一连串悲惨的遭遇啊!它之所以成为无数滑稽故事的主题,恰恰是因为它本身一点也不滑稽。他用博马舍[22]的一句名言回应了她:“我忙于欢笑,怕的是有时不得不哭泣。”“你?还哭泣!你上次掉眼泪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现在就在哭泣。奥费莉娅-简,犹太人之所以插科打诨,是因为他们觉得没劲。”“这么说我还挺犹太的,”她说,“因为我也觉得没劲。”

要是母亲们亲眼看见自己襁褓中的儿子遭罪,她们胸中的奶水也会酸掉。这种说法,是斯特鲁洛维奇年轻时听来的,当时他正在牛津[23]参加一场由纽曼红衣主教的某位曾曾侄孙举办的花园派对,忙着在全球各大宗教的信众之间闪转腾挪。

“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吗?”斯特鲁洛维奇问。跟他说这话的人名叫尤金妮娅·卡尔罗夫,是一位巴哈伊教的心理医生,专门研究割礼给家庭造成的创伤。

你们那个宗教中大有人在,她告诉他,以解释她们此后为何都会对儿子百般溺爱。她们要补偿双重的歉疚:听任孩子流血,又克扣了奶水。“克扣奶水?你在开玩笑吗?”斯特鲁洛维奇确信自己是母乳喂养的。即使在那会儿,他仍不时感到自己似乎还没断奶。“你们那个宗教的男人都以为自己是母乳喂养的。”尤金妮娅·卡尔罗夫说。“你是说我并不是?”他问。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不能完全确定,但应该不是,实际上,你的确不是。”“难道我看上去营养不良?”“哪儿的话。”“那是缺衣少食喽?”“也不是缺衣少食,而是被拒之门外。”“那是我父亲干的好事。”“啊,”尤金妮娅·卡尔罗夫一边说,一边轻点着自己的鼻梁,“那群打着父亲旗号的刽子手,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呀。先残害自己的儿子,接着再折磨他们。”说得没错,斯特鲁洛维奇心想。此外,他父亲还爱拿趣闻逸事和下流笑话逗他。他俩走在外面,父亲还会不时地漫不经心地抚弄他的头发。他把这些告诉尤金妮娅·卡尔罗夫时,她摇摇头说:“他们永远都不会爱你的,不会真的爱。这是一出经久[24]不衰的耶稣诞生剧,主题是愧疚和补偿,他们给它起了头,却始终是局外人。他们永远边缘、永远愤怒,总试图用粗鲁的关爱和可笑的故事去弥补,这就是连接他们的那条苦涩的纽带。”“连接起父亲和儿子?”“把你们宗教的男人、老二,还有那个笑话统统连在一起。”

我可还没属于哪个宗教,他本想这样告诉尤金妮娅·卡尔罗夫。还没有哪个宗教能说服我呢,相反,他只是约她出去。

她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去蹚这摊浑水吗?”她说,“你以为我疯了吗?”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几年中,可怜的奥费莉娅-简为了挽救他们的婚姻,使出了浑身解数,简直快被逼疯了。最终,他还是让她吃不消了。对此,斯特鲁洛维奇也在心里默默赞同。他的确惹人心烦,甚至叫人害怕,都怪他那些幸灾乐祸的讽刺笑话。他究竟有没有归属?到底风趣不风趣?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为他这致命的犹疑付出了代价—而奥费莉娅-简首当其冲。“本来你只管爱我就好了,你知道的,”他们决定离婚的那天,她伤感地说,“为了让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本来只管享受我们的生活就好了。”

他最后一次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说着抱歉。“都是咱们的本性使然。”他说。“咱们!”这是她甩下的最后一个词儿,说完她撇下他,扬长而去。

幸而还有一个小小的安慰。他们结婚的时候几乎都还是孩子,分手时也仍跟孩子差不多。他们的人生尚且来日方长,两人大可以抛却前尘,从头来过。而且,好在他们还没有孩子—那是引发人类一切不满的元凶。

即便如此,离婚仍让两人苦闷不堪。她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尽管她一贯深信犹太人坏得无可救药,在接到要她签署的最终离婚文件时,她还是积习难改,借着挖苦她丈夫的机会,诬蔑起所有犹太人[25]来。“这下你可算剜下那磅肉了,高兴了吗?”她专程打来电话,就为问他这么一句。她的指控深深地刺伤了他。虽然他还算不上富得流油,但婚后可是他在养家。有些钱尽管没直接花在她身上,但自打结婚起就都用在了她热衷的慈善事业上,而且这些善举都将永远归在她的名下。他认为,分割给她的财产已算相当丰厚了。他知道她在心里也这么觉得。但那古老的恶名依然难以洗去。她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别想全身而退。

他手中的电话仿佛变作了一条毒蛇。出于恐惧,而不是愤怒,他失手把它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他给她去了封信,表示今后他们只能通过各自的律师传话。

然而,即便是再婚之后,他仍想着她。就算她曾拿一磅肉来含沙射影,他也还是想她。他纳闷地想。就算她说了这话?还是说,正因为她说了这话,他才对她念念不忘?

俗话说望眼欲穿水不开,但在斯特鲁洛维奇的注视下,夏洛克却像一壶滚开的水那样喋喋不休。让他觉得烦扰的不是声响,而是焦虑、烦躁和衰弱不安的神经。眼下,这些都来自斯特鲁洛维奇。发现对方之后,夏洛克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在马扎上的姿势,竖起了耳朵,样子活像个埃及猫神。“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莉娅。“我们?”“我们这个民族啊,简直没救了。”“何至于没救呢?有点同情心吧。”“我觉得这不是关于同情心的问题,而是关于忠诚。”“那么就忠诚些吧。”“我尽力了,但他们老考验我的耐心。”“我亲爱的,你没有耐心。”“可他们也没有啊。他们对自己人尤其没耐心,对恨他们的人反倒更耐烦些。”“嘘……”她说。可惜她没法抚摸他的后颈,抚平那里的褶皱。

莉娅身怀

甲的时候,常把夏洛克叫到跟前,让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感受胎动。他喜欢想象里面那个小人儿正迫不及待要加入他们。[26]

杰西卡,我的孩子。

现在,换成莉娅从里向外彰显自己的存在了。他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动物在土地里打洞,他想那是莉娅[27]在暗示他。“说得好,老鼹鼠。”他想,他知道她为什么推他。她一直看不惯他待人这样残酷。他取笑他们,为难他们,让他们等,逼得他们来求他。他现在就是这样对待斯特鲁洛维奇的,装作没发现对方,考验着对方的耐性。她这才推了推他,提醒他别忘了该有的礼貌。

直到夏洛克转过脸去,斯特鲁洛维奇才看到他的脸和下巴上都胡子拉碴的—与其说是胡楂,不如说是肉渣子。他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线条,不过在妻子的陪伴下,他显得神采奕奕。他正面对着斯特鲁洛维奇,眼睛周围那圈冷酷的纹路中,荡漾着一丝愤愤的笑意。“啊!”他说着合上了之前读的那本书,随即又将它卷起,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塞进了大衣内兜里,“就是这个人了。”二

从前,有一幢古旧的大宅,其所处的位置,到莫特拉姆圣安德鲁、阿尔德利崖和威尔姆斯洛三地的距离正好相等—此地至今仍被地产经纪人奉为“黄金三角”,宅子就坐落在这片区域的中心。里面曾住着一位爱抽大麻的传媒学教授,他既反对大麻又反对传媒;一位制药产业的继承人,他主张重新分配社会财富,自己的除外;一位空想家,[28]对社会演进原则不屑一顾;一位格列高利圣咏的拥趸,却幻想成为一代摇滚传奇;一位异想天开的环保人士,尽管他的儿子们开着他买的跑车碾坏了他力图保护的乡道。

要是这听上去像是好几个人的话,那只是因为他的确性格复杂而分裂,但他终究还是一个人,尽管他胸中满是恼人的理想主义和愤世嫉俗。他在斯托克波特一所商学院担任院长,曾对自己班上的学生这样说:“有时候,即便那些顺风顺水、天赋异禀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把生活抵押给了莫名的忧伤。”“可不是嘛。”学生们在背地里议论他说。对于曾荣获大英帝国[29]员佐勋章的彼得·夏尔克罗斯而言,生活已陷入了自我重复:每天上午,他会去电台直播一场专访,话题随意;下午给学生们上一堂课,关于“重商主义与异化”—每隔一周,课题就会换成“金钱与疏离”;傍晚时候他会驱车回家,直奔黄金三角的中心地带,在此恭候他的,是一杯净饮苏格兰威士忌和一件猩红色便服。然后,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家中痛批,说那些伪劣牧师的宅邸和庄园别墅里住的全是斯特鲁洛维奇那样的人。每个傍晚,他都在同一时间发作,骂着如出一辙的话,感受胸中燃烧的一成不变的怒火。然而,重复丝毫没有削减他的敌意。只有享尽荣华富贵的人,才会如此看不惯他人坐拥巨额财富—他与那些人的区别在于,他不必亲手创造财富,而这也让他隐隐感到怒火中烧。“闻到什么没有?”他会把面向自己领地的门统统敞开,向来访者抛出这个问题,让他们猜。等他们穷尽一切可能—临郡有人焚烧树叶啦,马粪啦,管道故障啦,撒哈拉的纤尘啦—他才会十指相对,来回摩挲着指尖说:“不是,统统不是,更像是金钱的味道……铜臭味。”尽管他担心铜臭味会影响空气、树篱,还有他的独生女儿[30]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克娄巴特拉·美好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是那位轻佻的社交模特,他听信谗言娶了她,而她对他的影响则自上而下,一路蔓延到他脚上糖果色的条纹袜和时髦的尖头厚绉胶底鞋—夏尔克罗斯仍是出了名地爱向学院的同事们夸耀他那些百万富翁邻居,从歌坛大腕到明星球员。这可不能与虚伪混为一谈,人当然可以一面炫耀,一面谴责。“你要是想过偶像的生活,克里斯蒂娜,就该跟个偶像明星私奔。”他对妻子说这话的那天晚上,柴郡警方突击搜查了她为普鲁拉贝尔举办的十六岁生日派对,阿猫、阿狗都跑到派对上来凑热闹。而其实,他认为自己才该找个偶像明星私奔呢。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早[31]该自己当个偶像明星。警察并不是被亚硝酸异戊酯药物招来的,震天响的音乐才是罪魁祸首。举报人是一位家住半英里开外的节奏吉他手,抱怨说他都听不见自己练习了。即使是那些制造噪声的人,也有权安享宁静,这是他们的人权。

经过一周的考虑,克里斯蒂娜·夏尔克罗斯欣然采纳了丈夫的建议,尽管在这里,所谓私奔仅仅意味着搬到围场的另一头去,那儿的偶像明星像牡丹一样遍地开花。她对丈夫说,“我希望能由你来抚养普鲁拉贝尔长大。女孩子需要父亲的榜样作用,况且我俩之中她更爱你。在这一点上,你跟她彼此彼此。”夏尔克罗斯放逐了自己。妻子的事弄得他颜面扫地,儿子们进入了银行业,效力的银行却不体面地接连倒闭,令他失望透顶。玩世不恭的学生们也弄得他沮丧不堪,黄金三角地区日趋堕落的社会环境,更令他惊骇不已。总之,因为这一切,他只求速死,像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那样。于是,他向律师交代了[32]自己身后的赡养事宜。“考虑到普鲁丽所拥有的财富和她善良的心地,她今后恐怕会受阔佬和蝇营狗苟之人的摆布,”他对律师说,“以下是几道性格测试题,凡是有意与她同床共枕的人,都必须先接受测试。至于那些想走旁门左道的人,他们必须明白,我们家族树大根深,无所不及。”

拟好详尽的条文之后,他来到老钟楼的花园—他家的钟楼,当然是真正的古董—在柴郡第二古老的橡树底下躺了下来,用纸巾塞住鼻孔,免得闻见铜臭味,然后过量服用了一种由他的家族无耻地高价销售了半个世纪的药物,断了气。

普鲁拉贝尔,这位富有的女主人,泪如雨下—她继承了父亲的伤感基因。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才鼓起勇气去读父亲留下的题目。那几道题有如遗嘱或呈堂证供一般,被封装在一个瘦长的马尼拉纸信封里,由父亲的律师们呈递给她。至于这段“相当长的时间”,她称之为一个间隔年,即一段用来旅行、思考、结交妙人、隆胸和整容的时间。

一番折腾之后,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青春也更成熟了,还带点儿亚洲风情。她划开了信封,用的是一把犀牛角制成的开信刀,为了保护这种动物,她还偶尔参加过横穿曼彻斯特市中心的游行来着。不过,她实在看不出自己未来的理想伴侣为什么要回答“20世纪的三大谎言是什么”“请列举出英国最富有的五十个‘外来’家族”“请制[33]订出一套刺杀托尼·布莱尔的可行方案”这三个问题。于是她扔掉了父亲的测试题,另出了几道自认为更适合她心目中理想人选的题目。她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去了阿尔德利崖的一场换妻派对,事先还明智地确认了她母亲不会出席。当天,她身着一套一级方程式赛车服登场,头戴一副赛车眼镜,手里晃着她那几辆车的钥匙—一辆大众甲壳虫、一辆宝马阿宾娜,还有一辆保时捷卡莱拉。在成功地吸引到大多数宾客的目光之后,她把钥匙统统扔进了一个冰桶,旋即离场,坐进甲壳虫静候。人们围绕宝马和保时捷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却没人跟着她向甲壳虫走去,对此,她尽管并不完全意外,毕竟这里是柴郡,不过仍自感学到了宝贵的一课—男人们总是被花哨的装饰和耀眼的外表所迷惑,而看不到实质,更不懂得欣赏它。于是,在接下来的那一年,她转而投入了同性的怀抱,从一位给她父亲当过秘书的修女那里领受神谕。随后,她又遍尝模特、记者、摄影师、动态雕塑家等各种职业,还做了个缩胸手术,最后终于定型在开餐厅上—尽管她对厨艺一窍不通—餐厅就开在过去老钟楼马厩的位置。

她给餐厅起名为“乌托邦”,视之为实现理想生活方式—她父亲过去常跟她提起却从未来得及付诸实践的那种生活—的点睛之笔。餐厅会邀请客人们前来过夜,甚至度周末。客人们会在这里玩寻宝游戏、打门球,恋爱或失恋,善待彼此,接受各种疗法的洗礼,从阿育吠陀按摩到婚姻指导—在她父母多年的熏陶之下,普鲁拉贝尔本人对缓解伴侣间的紧张关系颇为在行—抨击财富,尽管这里只有富人才来得起。当然,他们还享用美食,菜式兼具诚恳质朴与铺张奢靡:农舍派配库克安邦内黑钻香槟,以及阿尔巴女王白松露配自来水。后来,她终于向《柴郡生活》的一位记者透露,她很乐意把自己徒有虚名的贞操也放到菜单上,只不过还没想好一套甄别优质买家的机制。

普鲁拉贝尔相当上镜,她一身顽童风打扮,拥有上翘的鼻头、黛[34]丝鸭式的丰唇和一头金色的长发,她沙哑的嗓音有如夏末玻璃窗上的蜂鸣,她的身材堪比斯堪的纳维亚天气预报女郎。尽管如此,对媒体,她仍然承袭了父亲那种着魔般的不信任。不好意思,她的乌托邦周末聚会不能做成电视节目,不过呢,要是做成系列片,她没准可以考虑。

说到把自己的贞操拿到电视上去叫卖,她也同样欲拒还迎,最终半推半就。当然了,除此之外,为了吸引观众,还得制造悬念,永不揭晓她芳心的归属。她一周接一周地发起新的挑战,追求者们一周接一周地失意而归。就这样,她又是笑,又是哭,又是玩闹嬉戏,又是胡乱烹饪,还一期期地充当判官—不只对那些随时准备为她决斗的求爱者们做出判决,也调停客人之间的纠葛。可想而知,不久之后,她的节目就不再只关注美食与爱情,也同样热衷于明辨是非。随后,她的一档名为《厨房谋士》的新节目一炮而红。情侣、朋友,甚至毕生宿敌都把自己的争执带到了普鲁拉贝尔的餐桌上。她先是为他们奉上可口的食物,当然都是由专人在幕后准备的,然后再居中调解。并且,她的裁决看上去是具有约束力的,起码所有的调解对象在签署免责条款时都同意遵守它们。比起诉讼甚至仲裁,这是个更为经济实惠的选择,而且,参与者还能短暂地出一回风头。此外,更吸引人的是普鲁拉贝尔无可匹敌的睿智—能一睹她的风采,谁还在乎输赢啊!

声名鹊起之后,普鲁拉贝尔为满足那些不关心出名,只在乎是非的人,开发了一个互动视频网站,起名为“拌嘴斗舌”。起纠纷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委屈提交上去,交由全英国的大众定夺。“也不能全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呀。”普鲁拉贝尔对朋友如是说。然而,即使以英国公众自己的标准,这些裁决也显得过于刻薄,横行的戾气拖垮了网站,而普鲁拉贝尔则又一次—以一种仿佛毫不在意最终结果的高姿态—扮演起了裁决一切的角色。

人生是一场游戏,而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克娄巴特拉·美好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克里斯蒂娜,则是欢度人生的大师。噢,不过别忘了,还有忧郁这个魔咒呢。她的母亲告诉她,一个女孩子刚失去父亲,自然是会郁郁寡欢的。但普鲁拉贝尔却认为,这份忧郁应该归结于某种更深刻的原因,或者说更冠冕堂皇的原因,反正是别的什么原因。

对此,她母亲表示无能为力。“哲学超纲了,我当妈的岗前培训里可没有这项,”她说,“你为什么不去威尔姆斯洛上几堂忧郁课试试?”“可是我对忧郁已经无师自通了,我得摆脱它。”“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她母亲说,“我刚刚没说清,这课有点像匿名戒酒互助会,不过是给忧郁的有钱人办的。”“那我是不是得站起来说‘大家好,我叫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克娄巴特拉·美好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克里斯蒂娜,我的个人资产超过两千万英镑,我感到忧郁’?要是这样,我才不去。”

她母亲耸了耸肩。她认为女儿不过是需要恋爱。热恋中的人才没工夫忧郁呢。

尽管普鲁拉贝尔一开始并不情愿,但她还是去了。很可能她也暗自期待能在那里觅得一位爱人吧。不过,天知道她可不该再找个忧郁的家伙了。为了不被人认出,她裹了一条头巾,看上去像牙疼似的,其他人也大都乔装打扮过。我们都是因为太出名才郁郁寡欢的,普鲁拉贝尔想。不过召集人建议他们不要一上来就找原因,别把它归结到抱负和压力头上,也别怪黄金三角地区横行的攀比和妒忌。他们之所以忧郁,只是因为忧郁本身。唯一重要的,是去接纳它。

第一节课结束后的咖啡时间,她跟一位优雅的年长男人聊了起来,她在课上就注意到他了,他坐得稍远,岀神地盯着前方,仿佛庸碌凡人的忧虑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他以半带歉意、半是不屑的态度做了自我介绍,自称德·安东。凑近了看,她觉得他之所以如此忧郁,是因为他的同性恋身份(或者起码不是彻底的异性恋),不过按照她对课程的理解,他们也不该把这看作忧郁的根源。他俩一本正经地聊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开始邀请他来参加乌托邦的聚会。她对他说,他出不出镜都悉听尊便,愿意的话可以带个同伴一起来。不过,他是自己来的,还扛来一个硕大的玻璃镇纸,其中镶着一滴眼泪。“真是太美了,”她说,“不过你实在不该破费。”而他谈起这件礼物,只是轻描淡写,解释说自己是经营进口艺术品生意的,挑中这件礼物不过是因为这批货里恰好有玻璃镇纸罢了。这一款镇纸出自日本一个小小的村庄,那里的人自14世纪起就开始吹玻璃了,而且没人会干别的。她好奇这滴眼泪是人类的还是动物的。他告诉她,据说此刻谁望着它,那就是谁的眼泪。于是他俩都啜泣了一会儿,相互搀扶着,好像永远也不打算撒手似的。

很快德·安东就成了常客,他有时会待到其他来度周末的宾客全部离开之后。他们在彼此的忧郁中找到了慰藉。“我生活得这样奢华,人却如此忧郁,你肯定觉得很不可理喻吧?”她说。“哪儿的话,”他摇摇头,回答道,“我从日本、格林纳达、马利布、毛里求斯和巴厘岛进口美丽的艺术品,在这些地方都有家,但我在每个家里都感到忧郁。”“巴厘岛我倒还没去过,”普鲁拉贝尔说,“那里是个什么样?”“凄凄惨惨戚戚。”

普鲁拉贝尔同情地摇摇头。“我能想象。”她说。接着,她思索了片刻,问道,“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拥有得太多了?”“我们?”“咱们,你和我。咱们这种人,体面人。”“然而我们真算得上体面吗?”德·安东问道,“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35]”“说得太美了,”普鲁拉贝尔说,“而且千真万确。我都快哭了。[36]保罗·柯艾略总能让我热泪盈眶。”“说这话的人可比保罗·柯艾略伟大多了。”

德·安东的话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想到还有人比保罗·柯艾略[37]更伟大呢。“是纳尔逊·曼德拉?”[38]“是圣保罗。”“那我们要是把财产全部分给穷人,是不是就不会被那么多愁苦刺透了?”

他不确定,不过他时常会思考,这份忧郁,至少对他而言,也许并非源自财富,而是拜现代性所赐。“难道你从没觉得,”他问她,“自己太时髦了吗?”

普鲁拉贝尔喜欢这种说法。“太时髦—确实,说得没错,”她说,“太时髦。是的,我常常会这么觉得,虽然我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太时髦—是啊,当然了。”不过紧接着她又冒出一个念头。“不过这没法解释,”她说,“探索频道上那些澳大利亚土著和美洲印第安人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的。他们跟时髦可不沾边。”“是不沾边,但那完全是另一种愁苦,不是吗?他们难过,是因为他们被推向了悲惨的境地。这些都是别人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他们难过是因为自己成了受害者。”普鲁拉贝尔想起曾在杂志增刊上见过一些南美部落居民,他们看上去足有几千岁,毛利人也是。俾格米人[39][40]也一样,普什图部落居民也不例外。她在想,他们为什么全都如此悲伤。“同样地,他们也遭到了盘剥,身陷悲惨的境地。”“那犹太人呢?他们看着也够老的。”

说到犹太人,他就没那么自在了。不过他愿意用自己的心,或者起码用圣保罗的心(他是个坚定的保罗派信徒),去聆听他们的悲伤。“我得说,他们受苦是因为他们乐意,”他最后终于宣称,“他们既不时髦,也没受迫害。他们是自愿摆出那副样子的。”“他们这是何苦呢?”“我说不清他们这样做是由于某种缺陷,还是因为太过诡计多端,不过他们总能把自己置于人类和神学史上每次戏剧性事件的中心。我想这应该属于一种政治性的悲怆。自我怜悯是很有凝聚力的,情感勒索也是。”

普鲁拉贝尔皱起了她可爱的眉头。这场对话是如此引人入胜,她真希望他们能一直这么聊下去:“你是说,他们不算?”“对,我看他们不算。”

忽然间,普鲁拉贝尔一改平日的沮丧神情,笑了起来:“噢,他们当然算,他们就爱算来算去的。他们整天就坐在那儿算啊……算啊……算啊……”她像小女孩一样开心地蹦了起来。“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出言不逊。”她还记得补充。

德·安东向她保证自己不会。她如释重负地拍起了两只小手。他心想,她俏皮的样子真是好看。她的嘴唇总是红红肿肿的,仿佛生了永不消退的唇疱疹。一双眼睛大得令人不安,让她很难直视前方,不过黄金三角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尽管,她身上那种女孩般的憧憬,是其他女人所不具备的。那是一种既希求着幸福,又认定自己永远得不到它的神情,他几乎都希望自己能跟她恋爱了。

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可惜了。

不过,少了爱情的顾虑,他俩尽可以畅所欲言,或者起码,她就可以对他畅所欲言了。她向他描述自己真实生活中的那些求爱者,而不是制作公司为节目物色的人选,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们的样子。哦,天哪,她简直烦透这些人了,他们都以为用宠溺和逢迎就能接近她,这个打听到她常涂的唇膏色号,就给她买了个同色的爱马仕铂金包。那个又送了她一个娇兰唇膏盒,是用施华洛世奇水晶做的,上镶一枚单钻,而里面唇膏的颜色则是雇人调查之后,照着她最喜欢的手包买的。难道他们以为,仅凭空洞的甜言蜜语和金钱就能打动她吗?她还把手包和唇膏都拿出来给他看了。“他意下如何?”他说,“你应该两个一起用。”

她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但这不是我的本性。”她又补充道。

他俩又笑了起来。

他开始像管家或告解神父那样,在她家安营扎寨。只要不去日本出短差搜罗镇纸,他基本都无所事事。“我雇了些人。”他解释说。他身上过早地萦绕着一种闲云野鹤的气息。她偶尔会请些朋友来,听他谈谈自己进口的那些美物,也讲讲美学。她立刻就感到离不开他了—他俊美、忧郁、侠义、不能恋爱,而且不知怎的,还显得纯洁无瑕。仿佛他所到之处,都变得纤尘不染,而他只是打那里经过而已。三[41]

一个男人要被埋多久才会腐烂?

那女人呢?会更快些吗?

肝肠寸断的夏洛克,莉娅挚爱的丈夫,觉得事实恐怕的确如此。她们的皮肤毕竟要薄得多,骨头也脆得多。

为了延缓这个过程,保持她身体的鲜活,增强她在自己心中的活力,他每天早晨都去她的坟前,献上一束紫罗兰和勿忘我,陪她聊天,听她说话,就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他在她的陪伴下用早餐:一小瓶土耳其咖啡—她喜欢咖啡的味道—和一块包在亚麻手帕里的意大利奶酪三明治。他任凭面包屑掉到她的坟头上,就当给她上供了。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也确实一直在给她提供着消息:他会有选择地跟她八卦朋友们的近况,也一直在向她报告杰西卡的最新动向。当然,后者更得精挑细选了,只能拣最好的说,像是她变得多有女人味、多像她母亲了之类的。在某些清晨,他会觉得还是别向她透露那么多生意上的细节为妙—像眼前的厄运啦,迫在眉睫的贫困啦,等等—每逢这些时候,他就会读书给她听。他读的既不是雅各和他那些羊的故事,也不是拉班、夏甲和先知但以理的事迹。这些故事都是留给外邦人的,因为他深知,听一个犹太人讲《圣经》故事,会让他们多么如坐针毡。他俩真正涉猎的范围,也就是他们曾在许多个傍晚一同读过的那些东西,要比这广泛得多。他们会引用维吉尔和奥维德,也认得[42][43]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还会探讨毕达哥拉斯的灵魂论。为了防止莉娅冻僵,他还会读彼特拉克和薄伽丘给她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朗读书目上又陆续加入了菲利普·西德尼爵士的《阿尔卡迪亚》[44][45]、托马斯·纳什的《不幸的旅客》,以及埃德蒙·斯宾塞的《婚[46]曲》。后来,他再次扩充书目,补充了约翰逊博士、华兹华斯、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奥匈帝国最后一批伟大的小说家以及他们的美国同侪。重要的是,他得多跟莉娅通通气,绝不能让她无聊。莉娅过去跟他一样,既喜欢抒情作家,也喜欢讽刺文人,有一阵子还迷上了荒诞文学。她会说:“给我读读有个人以为自己是只大虫子的那出喜剧呗。”“你是说《变形计》吗?”[47]“不,我亲爱的,是《我的奋斗》。”

随后,他俩就会恶魔似的笑作一团。

在他的一些同胞看来,这种虔诚可谓病态,而他则辩称事实恰好相反,自己只有同莉娅在一起才能抵御那种让人精神萎靡的时代病,而他自认比大多数人都更容易受到这种病的侵袭。这年头的人哪,一会儿这个有莫名的伤感了,一会儿那个又有说不出的郁闷了—好吧,这些时髦的自怨自艾究竟从何而来,他自有判断。尽管他谁也代表不了,但仅就他个人而言,要忘记这个一见钟情的女人,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也会觉得生活变得不堪忍受。你既立下誓言,就得信守承诺。他心里从没有过别人,也绝不会有。如果说这有时反而让他的陪伴显得累赘,那也并不要紧。谁规定一定要把人生过成一场嘈杂的化装舞会呢(还不时被算不上忧郁的小情绪打断,更有一大批人沉迷其中,把自己那点情绪奉为信仰)?

那么,这场旷日持久的哀悼,会不会把难以承受的压力转嫁到他女儿杰西卡身上呢?对此,他否认自己是在哀悼。正相反,能花这么多时间同莉娅待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悲伤的呢?他是在赞美自己的婚[48]姻,而不是悼念它呀。要说他在哀悼,那麻衣呢?灰呢?他每天早上不都像个新郎官儿似的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上墓地去吗?然而,他深知这不过是种遁词。正像他带着骄傲告诉莉娅的那样,杰西卡已经长大了。在楼梯上与她擦身而过时,他甚至常会把她认作自己的妻子。她也有权去付出和得到她父母曾享有的那种情感,而且他们依然—在她看来这无疑相当变态—拥有它。现在,该轮到她了。

每次提到这个,他就会别过脸去。即便只是想到这事,他也会在心里别过脸去,把注意力转移到意识里的另一个角落。该她了!什么样的父亲会愿意去想,自己的女儿也该享受那种情感了?

况且,跟谁呢?按理说,照他们那个社会的逻辑,她应该是安全的。一个讨厌的犹太人的女儿!—哎哟,她有这种血统,他该担心她没人追求才对呀,而不是琢磨着要替她挡开追求者。毕竟,谁会愿意跟夏洛克扯上关系呢?然而,不论他们如何看他,他的女儿他们还是乐意接受的,就像欣然接受他的钱财一样。洗去那恶名的,是金钱吗?还是欲望?又或者,会不会恰恰因了这恶名,他们贪恋的东西、借来的东西,或者借不到就偷来的东西,才更显得诱人?

他的女儿生得美貌。要不是这个社会盛行攀比和贪婪,她早该凭花容月貌迷倒一大帮仰慕者了,然而现在的男人不是已经娶了位富有的妻子,就是一心想攀上一位。尽管他怀疑她那些追求者的初衷,却没有看轻她的意思。恰恰相反:正因为爱她,而且(常常是尴尬地)明白她的诱人之处,他对她的幸福,才更要严加守护。正因为欣赏她,他才变得笨手笨脚。

当妈的应付起这种事情来肯定会得心应手得多,可杰西卡毕竟没有母亲。没错,她值得倾慕。但犹太女人却是一件商品,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人都有收藏的癖好。不过,陷入道德迷局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迷局既然与他们的信仰密不可分,那就让他们去忍受煎熬好了。他对口是心非的基督徒充满不屑,他们只会说一套做一套。然而,这并不能帮他搪塞莉娅。他没法告诉她杰西卡已经离家出走了,成了个叛徒、骗子和小偷,更不能告诉她杰西卡偷走的是什么。不管潮气将她的躯体侵蚀到了什么地步,他都为无法向她据实相告而痛心不已—那简直比刀割还疼,像是昧着良心。直到现在,她依然蒙在鼓里。

夏洛克相信,这也是一种运气。幸亏她走得及时。* * * *

斯特鲁洛维奇的女儿倒是在家,应该说还没离家。去大学不算。除此之外,他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担心她的异族特质会为她加分,怕人家争相追逐她,怕这些追捧会改变她。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又是位富有的鉴赏家,资助过那么多精英机构,还曾为此(而不是别的原因)造访过以色列,向几所大学捐赠绘画。他还是一位犹太复国主义者—总之,他妄以为这些头衔的吸引力,并不亚于比阿特丽斯的魅力。他倒不担心她会偷走什么—比阿特丽斯可没有他家保险柜的钥匙—他担心的是,她在学校免不了会发现他已经被彻底地妖魔化了,而且会发觉他的这种负面形象反而能抬高她的身价,给她带来好处。这样下去,她就会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在恐怖主义和匪盗的历史上、在革命与叛乱的长河中,曾涌现过无数有钱人家的小姐,她们全是些六亲不认的姑娘,满脑子都是荒唐的信念。一个姑娘要是愿意委身于自己父亲的仇敌,那她会显得格外美艳动人;她作为战利品的价值,远不是西蒙·斯特鲁洛维奇那些红宝石、绿松石能比拟的。此外,斯特鲁洛维奇还在另一点上与夏洛克同病相怜。他也没法跟孩子的母亲提这件事。她中风那天,恰巧是比阿特丽斯十四岁的生日,这其中可怕的象征意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然而,那不过是一场极其残酷的不幸,也仅此而已。命运伸出手来,漫无目的地扇了一巴掌。随便哪天,这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就这样去想吧,斯特鲁洛维奇告诉自己,接受命运的宣判吧,否则他就该没完没了地怨天尤人了。

凯渐渐能说一点话了—其实算不上说话,只不过是竭力无声地翕动嘴唇,不过他已经能从中依稀认出过去那个她了。对于她的遭遇,他们一直避而不谈—不管是用肢体语言,还是别的什么方式。现在,她终日卧床—在她自己床上—进食和沐浴都需要专人照料,也并非总能表明意愿,除此之外,他们都装作一切如常。他小心翼翼地不提比阿特丽斯,对自己的忧虑也缄口不言。他不愿给她徒增压力。还是让凯用力所能及的方式,自己决定话题吧。她喜欢让比阿特丽斯陪着,不过似乎只想跟女儿独处,仿佛她俩是失散的亲人,要单独聊聊那场变故。

与她待在一起时,斯特鲁洛维奇的目光一般都停留在她的身后。在那里,他能偶尔看到妻子过去的模样,仿佛破镜中的影像,不过要是隔空投去一个微笑,却又似乎有种不忠的味道。更别提还当着这个受尽摧残、失去记忆的本尊了。于是他们只得静静地坐在一起。他坐在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握住她的手,她则凝视着虚无,两人共同沉浸在他们之间那空前绝后、完美和谐的乌有之乡。他们看上去纹丝不动、了无生气,就像开天辟地时的第一对男女,只等上帝向他们吹气,只等创世的大幕开启。

得以继承这份靠汽车零件生意攒下的家业,斯特鲁洛维奇一直心怀感激。后来,他与父亲和好如初。原来,父亲只是暂时埋葬了他:与奥费莉娅-简·斯迈森离婚后,他得到了谅解,而与凯·科明斯基结婚后,泛滥的父爱几乎将他淹没。他必须娶个本族姑娘,而不是外族人:从头到尾,他父亲—这个在其他方面都堪称异教徒的人—就只关心这个,肥水不流外人田,仅此而已。斯特鲁洛维奇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反正,他又有资格继承财产了。凯这一病,他更感到金钱之不可或缺,一定得有钱。诚然,他有些爱摆阔—所以才会如此乐善好施,不断地资助演讲、捐建音乐室、扩充图书馆,购回几近流失海外的艺术品—不过你的家道起码得跟他差不多殷实,才够维持生活。所谓维持生活,就是指房子要够大,能供他展示艺术藏品,再摆上几架子书,旅行得安排得舒服妥帖,西装得请意大利裁缝定做,车得雇个司机来开,女儿得送去接受最好的教育,妻子得享受二十四小时护理服务,他对贫富自有一套基本定义。不管是眼下急需还是日后有用,总之,凡是请不起护工和护士的人,都属于赤贫。单为不落到这步田地,人就该努力赚钱。只有勤勉工作、生财有道,才能体面地善终。[49]

你们夺去了我养家活命的根本……和我赴死的尊严,那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

既然说到死,那么接下来,当然还得备一笔钱,以便到时候能痛痛快快地撒手人寰,把亲人揽在怀里,走得义无反顾。斯特鲁洛维奇这个犹太人尽管当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但他始终笃信这样一个犹太式的信条:居安思危。

既然他妻子每天早晨都有人擦身,女儿也有人教,既然凡是用得到钱的地方,像是打点海关、托人关照之类的,他也都不在话下,如此一来,他就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发展自己的爱好了。多亏了这些爱好,他才不至于终日哀叹妻子的不幸。斯特鲁洛维奇相信,如果时间充裕,围绕这个话题,还是有许多可说的。不过,一言以蔽之—比阿特丽斯的老师们一定会饶有兴趣地向她宣称—这就是资本主义。但他并非纵情于财富。他只是陶醉在—如果说他也陶醉过的话—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里。我的精神境界已经够高了。每当有人提醒他不要如此庸俗,他就会这样反驳—我的精神境界,能让我在尘世中看见神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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