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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14:5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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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欣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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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自选集

张欣自选集试读:

序言

王蒙

新华文轩集团在做一套当代作家的自选集,第一批将出版陈忠实、史铁生、张炜、韩少功、王蒙的自选作品,目前签约的则还有熊召政、王安忆、赵玫、方方、池莉、苏童等同行文友,今后还将考虑出版港澳台及海外华语作家的自选作品。好事,盛事!

现在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太大的声势,人们的注意力正在被更实惠、更便捷、更快餐、更市场、更消费也更不需要智商的东西所吸引。老龄化也不利于文学作品的阅读与推广,因为老人们坚信他们二十岁前读过的作品才是最好的,坚信他们在无书可读的时期碰到的书才是最好的,就与相信他们第一次委身的情人才是最美丽的一样。新媒体则常常以趣味与海量抹平受众大脑的皱折,培养人云亦云的自以为聪明的白痴,他们的特点是对一切文学经典吐槽,他们喜欢接受的是低俗擦边段子。

孟子早就指出来了,“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他强调的是心(现在说应该是“脑”)的思维与辨析能力,而认为仅仅靠视听感官,会丧失人的主体性,丧失精神的获得。因为一切的精神辨析与收获,离不开人的思考。

当然,耳目也会激发驱动思维,但是思维离不开语言的符号,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思维的艺术,是头脑与心灵而不仅仅是感觉的艺术。文艺文艺,不论视听艺术能赢得多多少百倍更多的受众,文学仍然是地基又是高峰,是根本又是渊薮。文学的重要性是永远不会过时与淡化的。

当代文学云云,还有一个问题,“时文”难获定论,时文受“时”的影响太大。学问家做学问的时候也是希罕古、外、远、历史文物加绝门暗器,不喜欢顺手可触、汗牛充栋的时文。

但读者毕竟读得最多最动心动情最受影响的是时文。时文而晒一晒,静一静,冷一冷,筛一筛,莫佳于出版自选集。此次编选,除王蒙一人而外都是文革后“新时期”涌现的作家,基本上是知青作家。知青作家也都有了三十年上下的创作历程与近千万字的创作成果。几十年后反观,上千万字中挑选,已经甩掉了不少暂时的泡沫,已经经受了飞速变化与不无纷纭的潮汐的考验,能选出未被淘汰的东西来,是对出版更是对读者的一个贡献。以第一批作者为例,陈忠实的作品扎根家乡土地,直面历史现实,古朴淳厚,力透纸背。史铁生身体的不幸造就了他的悲天悯人,深邃追问,碧落黄泉,振撼通透,沉潜静谧。张炜对于长篇小说的投入与追求,难与伦比,乡土风俗,哲思掂量,人性解剖,一以贯之,未曾稍懈。韩少功更是富有思辨能力的好手,亦叙亦思,有描绘有分解,他的精神空间与文学空间纵横古今天地,耐得咀嚼,值得回味。我的自选也忝列各位老弟之间,偷闲学学少年,云淡风清,傍花随柳,作犹未衰老状,其乐何如?

我从六十余年前提笔开写时就陶醉于普希金的诗: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

我曾用诗歌,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

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

为倒下去的人们,祈求宽恕同情。

……不畏惧侮辱,也不希求桂冠,

赞美和诽谤,都心平静气地容忍。

看到文友们的自选集的时候,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篇《纪念碑》。每一个虔诚的写者,都是怀着神圣的庄严,拿起自己的笔的。都是寄希望于为时代为人民修建一尊尊值得回望的纪念碑来的。当然,还不敢妄称这批自选集就已经是普希金式的纪念碑,那么,叫路标石就好。几十年光阴荏苒,总算有那么几块石头戳在那里,记录着时光和里程,记忆着希冀和奋斗,还有无限的对于生活、对于文学的爱惜与珍重。它们延长了记忆,扩展了心胸,深沉了关切与祝福,也提供给所有的朋友与非朋友,唤起各自的人生百味。代序朝深处想,往小里说张欣

近年,文学经历各种阵痛和裂变,终于还是市场化了。几乎每个作者都会感受到边缘或者被边缘,所谓的主流文学系统看上去高大坚固,在任何说辞面前纹丝不动。然而静水深流,还写吗还能怎么写?经典都被诟病读不下去的时代坚持写作还有意义吗?

我不是来回答问题的,这是天问,无解。我只想说我能够感受到的东西。其实自内心深处,我是非常迷恋故事的,当然是好故事或者说带有传奇色彩的好故事。时至今日,太会写故事的人也会被评论家或者同行看轻,更不要说当年淡化人物和情节的潮流奔涌而来,我甚至有过不知所措的惊慌,深刻质疑自己的文学品位,感觉从思想到行文一切有待提高。而后的文学主潮简而言之就是把小说写成文本,严肃、紧张。再后来是宏大叙事一直风行,不见得是写大事件,就是极小的人物和事件也必须找出宏大的意义,或者有关人性的叩问。

但其实,小说也有解闷的功能,有只呈现不解释也不分辨的功能。当有素材打动我的时候,想写想表达应该是最重要的吧。所谓以初心为重,那么首先就是要尊重自己,用自己的眼睛和脑袋来确认是否“不得不说”。剩下的是怎么说的问题,小事、大事、别人的事、家族的事,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为什么读者要看,要知道或者想知道你说的那些破事?就是写出花来未必不是“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下场。

更何况还要深明大义,可小说是用来深明大义的吗?

当然好故事不是平面的故事汇,好故事是有层次的,也是充满矛盾的,又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犹如一个女人妖娆撩人,男人知道这不是老婆人选但又挡不住自身恨不得“即时办”。跟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一个道理。这种层面还只是感官的,再往下走或许因为各种原因还真就动心了,动心就牵扯到感情,动感情就是崩溃或者毁灭的开始。再往深处去,就是孤寂的冰河期,原来谁都救不了谁,偌大的人世间只有你一个人怅然独行。然而这种情感又是共通的,无论是什么人物或者故事,熟悉的或者陌生的,读者才能流出自己的泪。

停留在感官系统的作品很多,本来就不是拿来走心的,老走心心会累啊。作为个体的作者,我前所未有地清醒:只走心,也只会走心。

并且,口子开得越小,表达起来才能够更加细致和从容。小说嘛,就是往小里说,却可以朝深处想,也就够了。哲学家和鸡汤君都说过人生没有意义,那小说岂不跌入尘埃底部的无意义?各种各样的读书节书香节鼓励民众读无用的闲书,小说就更加闲得不能再闲了吧?诚如一位我尊重的作家所说,好的小说不是结构式的而是生长式的(大意)。所以只要是自然而然,瞒天过海,自圆其说而没有漏洞百出,都让我有职业荣誉感。

曾经,有一位未谋面的朋友说羡慕我一个妇道人家用一支笔搞掂了自己。当时感到意外但感恩之心油然而生。的确,如果说我误过苍生,文学却从未误我负我,给我快乐,赐我温饱,令我的家人和朋友更爱我。

还有我的读者,如果我们相遇,感谢你读过我写的故事。

是为心声,也是寄语。长篇小说不在梅边在柳边一

春天的夜晚,即使什么也看不见,也可以感觉到潮湿和萌动。

蒲刃从试验室走出来,天已黑尽,他步行回家。由于是周末,树仁大学的校园里隐隐有一种末日狂欢的鼓噪,配合白兰花略显俗气的淡香,真是这个时代精准的写照啊。

约莫走了二十多分钟,蒲刃出了学校的北门,隔了一条马路,便是临江的锦峰公寓。楼房是深灰色的,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可以远观到大堂墙壁上的抽象派画作和造型华美的水晶灯,尤其是户外极其讲究的园林景致,便可知道这里价格不菲。

蒲刃把学校分配给他的房子卖了,加倍付款买了这里,一是为了近而远离同事,二是因为开发商是个园林狂。

他进了家门,打开灯,把钥匙放在一个古陶瓷的碗里,碗里还有硬币、车钥匙等,这样便看到碗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钟点工阿蓉歪歪斜斜的字,告之他书房里有一扇窗户的玻璃裂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反正不是她干的。蒲刃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心想真难为她还会写玻璃两个字,不仅扭曲得不像话,还写成“王皮王离”。

蒲刃喝了一杯纯净水,然后打开冰箱准备做晚饭,他拿出平底锅,倒上少许暗绿色的橄榄油,给自己做了一份香煎银鳕鱼,又烫了一些有机菠菜,配上两片黑麦面包,当然还有一杯红葡萄酒。所有这一切都是阿蓉帮他去购买的。阿蓉还算聪明,他只带她去过一次超市,告诉她买哪些东西,她便应付自如。有时候他突然想吃什么,打开冰箱通常都不会落空。

树仁大学是南方最好的大学之一,而四十四岁的蒲刃是物理系的教授。他高高的个子,五官周正,面色沉稳,满脸深不见底的平静。

蒲刃毕业于清华大学,曾在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和麻省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是加拿大国家研究院客座科学家,也是博士生导师。

2008年8月,蒲刃也曾坐飞机去北京听霍金的科普报告,不得不说的是,整个报告过程中只赢得了两三次掌声,全场几乎没有会心的笑,唯一的理由是霍金的理论太玄奥,许多才子和学者都没太听懂。霍金这次讲的《宇宙的起源》,核心基础是当代自然科学的最新成就——弦论。返回树仁的蒲刃,用了两周的时间,尝试用大家听得懂的语言,破解了弦论的主要概念。这篇题为《弦论之论》的文章发表在校刊上,引起轰动。

此外,他的品位和举止俨然树仁大学的一道风景线,犹如一部制作精良的广告片,不怕反复播放。

在学术会议上,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灰蓝的净色衬衣,配枣红色斜纹领带,色彩的搭配谐调到极致,久观不厌,还有安抚人的作用。若在平时,他穿随意的风衣或夹克衫,和学生一起在湖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艳阳轻风间讨论着各类问题,他脸上的线条甚是轻松愉快,周围便是一片欢声笑语,实是有明星一般的光辉。

未婚。

有人开玩笑地说,过于完美的人就应该属于公共财物,谁都不能占为己有才算公平。

书房里一尘不染。这也是蒲刃一直任用阿蓉的原因,她深知蒲刃是不看账本的,尽管账本煞有介事地放在鞋柜上,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类开支。但是卫生必须做到蒲刃无话可说,而蒲刃是有洁癖的。

靠西面的窗户由于西晒,遮阳的厚重窗帘极少拉开,别的窗户玻璃都好好的,显然是西窗的玻璃裂了。蒲刃信手打开窗帘,着实一愣,原以为是浅浅的一道裂缝,哪知却如同一道固定的闪电,绽放在整块玻璃的中央。蒲刃住在十七楼,没有外袭的可能性,阿蓉有意砸烂连假说都算不上。

尤其是裂纹神斧天工,像冰裂的艺术品一样耐人寻味。

然而蒲刃的内心不知为何就此一沉,他的第一直觉是不祥之兆。在他看来,任何无从解释的现象其实都有具象所指,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它的答案罢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多,蒲刃去图书馆查资料,尽管现在的网络资讯十分发达,但是蒲刃还是很享受近乎原始的查找过程。

图书馆毕竟不是电影院,周日人反而偏少。蒲刃搬来书籍和资料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满头白发的老馆长,坐在工作区域的桌前,笑眯眯地翻看一本书。老馆长有一张富态慈祥的面孔,脸上的皱纹在春光里都变得柔和,透着淡淡的喜气,典型的中式妈妈款。她其实早已超龄,但由于极度的敬业和精通馆藏,退休和返聘手续一同办理。树仁的校长以少有的和蔼可亲的态度对她说,您愿意几点来几点走都随便,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您将是树仁唯一一个最自由的员工。

蒲刃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不等他开口,老馆长便笑道,你看这位同学多有意思,一本书借了二十年,现在却寄还给图书馆,真想不出这背后有什么故事。蒲刃回道,现在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啊。

说着,他接过老馆长递过来的书,书面和纸张早已泛黄,书角破损卷起,还用牛皮纸粘贴修整过。这套书是朗道的《理论物理教程》,朗道是苏联的科学家,因研究物质凝聚和超流超导现象,荣获1962年第62届诺贝尔物理学奖。这套书蒲刃也曾十分喜爱,视作忘掉一切烦恼之书。蒲刃心想,谁会借朗道的书二十年不还呢?

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此书的最后一页,规规矩矩地插着借书卡,只被一个人借过,工整地签着冯渊雷三个字。这个名字还真像一声闷雷在蒲刃的心底炸开,只因甚是意外。尽管他表面上还是平静异常,但回到座位上,打开要查找的资料,却没有一个字看得进去,反倒是冯渊雷的音容笑貌一次次地从书缝里,从字里行间走了出来,游荡在他的左右。

的确,冯渊雷在蒲刃的生活中是一个绕不开的人。

寄回的书里没有信,没有片言只字,也没有地址。没错,这便是他的风格,无论是讲话还是办事,他只露冰山一角。

两个人不仅是高中同学,而且还是大学同学,他们年龄一般大,同在二十四岁时被树仁大学像挖人参宝宝那样挖到学校,成为最年轻的助教,并在职读博。由于冯渊雷出身医学世家,经济方面相对宽裕,所以对当时的寒门之子蒲刃多有照顾。每个月的前半截,蒲刃的奖学金就会全部花光,两个人的开支便全由冯渊雷负担。

冯渊雷对钱的概念也很模糊,凡事总感觉蒲刃略显强势,仿佛他有财权似的。冯渊雷中等身材,长得也没有蒲刃英俊醒目,但他的神情恬静安详,还伴有一分与生俱来的书卷气。

更值得一提的是冯渊雷的那双手,手指不仅修长匀称,而且传神灵动,堪称希腊雕塑。在他小的时候就被称为“万能手”,原因是所有的机械,无论是玩具还是钟表,他见什么拆什么,常常是一床或一桌子零件,倒腾一番后再装起来。冯渊雷的父亲却说,这是一双外科医生的手。

的确,冯渊雷也是一个天才,只是他更内秀更含蓄一些。

兄弟一般的情义让许多人都非常艳羡。

后来,蒲刃跟乔乔谈恋爱,是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两个人一块儿去图书馆,当时还黑发如丝的老馆长,也是这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直把他们看到不自在,才说,你们两个人要不修成正果,人民群众都不答应。

柳乔乔是树仁大学历史系教授柳次衡的女儿,是数学系少有的女生之一,人生得娴雅端庄,艳而不媚,像涧底凝敛的石子,像紫檀匣里的书画谱,看着贞静平和,让人内心徒生无限恋意,是无数年轻学子的性幻想的对象。金风玉露一相逢,没有不石破天惊的理由,当时是在一个聚会上,蒲刃突然说话都结巴了,乔乔也是情不自禁地默默注视良久,紧接着就满面桃花地告辞离开了。

这简直在瞬间激发了蒲刃的万丈豪情,他才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第二天就直接去等乔乔下课,一系列的猛攻令乔乔毫无招架之功。

乔乔也是喜欢蒲刃的,两个人甜甜蜜蜜几乎形影不离。蒲刃至今记得,每次他神采飞扬地跟冯渊雷描述恋爱的趣闻秘事,冯渊雷都是和颜悦色地当听众,不时抿嘴微笑,似解万般风情。有时还不由分说,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全部塞到蒲刃兜里,嘴里叮嘱道,大方点,大方点。

然而,再像糖粘豆一样的情侣,也有闹别扭的时候。最初的高烧阶段一过,所有的问题都变得现实起来。有一天,乔乔对蒲刃说,她把他们的事告诉父母了,本以为父母会邀请蒲刃到家里来吃饭,没想到父母什么话都没说,后来更是不提这件事了。蒲刃一刀见血地说,无非嫌我是寒门子弟罢了,拿奖学金的人就是进了黑名单。乔乔说,不会吧,我父母都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啊。蒲刃冷笑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嫌贫爱富的人。又说,尤其是知识分子,是骨子里的势利。

噎得乔乔半天没说出话来。

后来不知道乔乔的父母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反正乔乔表现出了一丝犹豫。正是这一丝犹豫令蒲刃勃然大怒,他说我才不管你父母怎么想呢,我在意的是你居然犹豫了!乔乔说,我难道连犹豫的权力都没有吗?你这简直是病态的自尊。蒲刃冷冷地回道,我绝对不能原谅你的犹豫。

要知道乔乔也是美女中的才女,才女中的美女,她凭什么内心就不能骄傲?即使这样,为了心中神圣的爱情,她还是两次来找蒲刃,希望能跟他好好谈一谈。但是蒲刃的态度非常决绝,他说不谈,有什么好谈的,我等着你的决定就是了。说这话的时候,蒲刃还仿佛忍受了天大的委屈,说出了这么没有原则的话,都说了不能原谅乔乔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犹豫,还要等待最后的判决,这太不是他蒲刃一贯的风格了。而乔乔气得脸颊直哆嗦,双泪长流。

还是谈谈吧,说不定她有什么苦衷。冯渊雷劝他。

我们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她怎么能犹豫呢?怎么能退却呢?她明明知道我们应该也必须在一起,这种爱情难道不需要坚持吗?

犹豫也不能说明什么。

我对爱情的理解就是高纯度的不可替代性,如果犹豫就算了。

冯渊雷欲言又止,他其实知道蒲刃是最不听劝的。

蒲刃没有理会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集体宿舍。那一个傍晚下着瓢泼大雨,他毫无意识地在大雨里走着,心想,真好,连自己都不知道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天雷勾动地火的相爱,最容易伴随刻骨铭心的伤害。因为都是人尖子,都没有让自己退后一步的理由。常常是用彼此折磨来印证这份爱情。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的人生最为阵痛的这段时间,一天下午,冯渊雷突然对他说,我经过三天三夜的思考,决定改行。当时蒲刃惊得从床上坐起来,他说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时他看见冯渊雷面色苍白,眼神略微有些飘忽。他追问他道,你打算改行干什么?冯渊雷道,我爸妈还是想让我搞医。蒲刃道,再上医学院你老不老一点啊?冯渊雷淡淡答道,其实我对医学不仅不陌生,而且有兴趣,就像你对中医有兴趣一样。

随后,冯渊雷又说,物理学是实证科学,相对论和量子论是现代物理学的两大支柱,使人类对宇宙万物的认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然而问题终于出现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论在本质上不相容,两大支柱至少有一个必须被新理论取代,可是几代物理学家苦苦寻求的万物之理连影子都没有,我是真的不想奉陪了。

说完这话,他还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但他马上发现蒲刃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而是一直盯着他的双眼,待他说完后便道,渊雷,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冯渊雷耸了耸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暗自做了一个深呼吸。

冯渊雷走后,音讯全无,这让蒲刃感到有些奇怪。

果然,半年之后,蒲刃听说了冯渊雷和乔乔结婚的消息。当时的感觉是胸口挨了一刀,疼到木然,恨不得就此来个万箭穿心,喷血而死。他这个傻瓜,总算明白了乔乔为什么犹豫,明白了冯渊雷为什么改行。无论是爱情还是友谊,并没有人选择他,他就像一个孤影自谑的小丑,倾情出演。

冯渊雷依旧音讯全无。直到近些年来,他才浮出水面,成为首屈一指的整形科大夫。他的形象见诸各大报刊和巨幅的广告牌上,人已微微发福,带领着他的“云之队”,位于正中间的领军位置,双手抱臂,目光略显冷峻地微微下视,既沉稳深邃,又傲视群雄。

柳乔乔,自他们分手后竟然从未碰面。可见所谓缘分,也不过是晨曦朝露,美则美矣,刹那花开,留不下一丝痕迹。

白云千载空悠悠。

蒲刃回过神来,他把两只手支在桌上,用拇指顶住太阳穴大力揉了揉。他想,冯渊雷为什么要把一本旧书寄还图书馆呢?应该说任何突兀的行为都是一种暗示,只是他们分离得太久,又己形同陌路,他完全无从假设。

不过这件事应该提供了两个信息,一是这个家伙一直保存着梦想,二是他用了整整二十年了结了这个梦想。二

凌晨一点,蒲刃被电话铃声惊醒。

几乎没有人这个时段给他电话,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面一片寂静。感觉实在太异样了,他说,是乔乔吗?

乔乔哭出声来,哽咽道,你能过来一下吗?说完哭得不像话,随即就把电话挂了。蒲刃冷静下来,心想他既没有乔乔的联络电话,又没有她家的住址。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乔乔不可能连逻辑思维都瞬间消失了。他在床上怔了怔,光着脚跑到书房,翻开树仁大学的通讯录,找到柳次衡家的电话,打过去。

铃声只响了一下,柳教授就接听了,他迟疑了一秒钟,还是把乔乔家的住址告诉了蒲刃,其他什么都没说。

但他说话的声调阴沉、沙哑。

蒲刃驱车赶到乔乔的家,是市郊一处高尚小区的三层别墅,配有一个大大的院落,黑暗中可以看到凉亭、水榭和假山的轮廓。看得出来他们在高尚小区里过着高尚生活。

是乔乔的母亲开的门,这让蒲刃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更大的意外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他在进屋的一刹那,赫然看到冯渊雷的灵台,雪白的玫瑰簇拥着一幅黑框照片,是冯渊雷神态平和的近照,看着他,只差说一句,嗨,你来了。蒲刃被惊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柳师母面容憔悴,深叹一声。她告诉蒲刃,冯渊雷出了车祸,先是撞到树上,接着又翻了车,气囊全部打开了,正前方的那一个直卡住他的脖子,人当场就走了。蒲刃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柳师母道,三天前,3月12日。接着她指了指卧室,眼圈红了,说不出话来。蒲刃抚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柳师母半天才说,柳教授身体不好,离不开人,我明天要把他们的女儿先接到我们那边去,孩子要上学啊。又深叹道,最可怜的就是孩子。

蒲刃知道冯渊雷和乔乔有一个女儿,十二岁,上五年级。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冯渊雷是在北京听霍金的报告,他们是在散场后偶遇,事过境迁,两个人都不抗拒在附近的酒吧坐一坐。冯渊雷先是很感慨,他说好不容易搞到的黄牛票,但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根本不知道霍金在说什么,惨变追星族。蒲刃当时没说话,心想冯渊雷爱物理但更爱美人,实属寻常事,不便评价。冯渊雷又说,离开树仁之后,他在医学院读了三年基础课,之后就跟着他的舅舅干整形外科,是舅舅手把手把他带出来的。蒲刃又没有说话,因为冯渊雷生在医生世家,父亲是著名的眼科专家,全家的亲戚内科外科小儿科干什么的都有,够开一家医院了,人脉关系了得。冯渊雷如入无人之境也在情理之中,他真没什么可说的。那次冯渊雷就告诉他,和乔乔有一个女儿。又问蒲刃过得怎样。蒲刃说还是一个人。

轮到冯渊雷无语。蒲刃笑道,又不关你的事,我不为谁,中间也谈过几次恋爱,只是没有合适的而已。

这一次的邂逅还好,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蒲刃推想冯渊雷回来之后,一定跟乔乔讲了这件事。否则按照乔乔的性格,即使天塌下来,她未必会找他。

蒲刃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去,或许在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与乔乔的重逢,一万零一次都不会是这样的情景。卧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乔乔穿着白色的睡衣靠在床头,侧着脸望着漆黑的窗外。她头发凌乱,面色惨白,目光呆滞迟缓,显然是被猝然降临的灾难击垮了。

乔乔大学毕业之后,在电力设计院当工程师。

当她看到蒲刃的一瞬间,顿时泪如雨下。

蒲刃走过去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乔乔垂头而泣,哽咽道,他才四十四岁啊。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她把头埋在另一只胳膊的臂弯里,边哭边说,我看见他在一个迷雾笼罩的森林里叫我的名字,一直叫一直叫,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看得出来,乔乔深爱着冯渊雷,这让蒲刃微微提着的心一下子松了。她还是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乔乔,诚实而本分。她找他,是在绝望中寻找力量。他非常感激她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他。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壑,不想却被时间轻轻抹去。

我就坐在这里,你睡会儿吧。他对她说道。

也许己是疲劳过度,乔乔听话地躺下,手还一直被他握着,似乎这样才踏实一些,不久她便沉沉睡去。

清晨,蒲刃才回到家中。他依旧把门钥匙放在古瓷碗里,这时他想起阿蓉留下的纸条,阿蓉一周才来一次,所以废纸篓没倒,蒲刃轻易在里面找到了那个纸团。上面写着的日期就是3月12日,正是玻璃迸裂的那一天。而冯渊雷突然鬼使神差地寄还一本书,也预示着他在冥冥之中准备离开。

什么样的人会产生心灵感应?俄罗斯“人类环境研究所”的科学家通过试验,多次证明了意识是可以远距离传导的,尤其是相似的人,同时彼此心灵对开。

对于蒲刃来说,冯渊雷既是他的敌人,也是他的朋友。或者说有这样的朋友,还需要敌人吗?反过来对冯渊雷来说也是一样。现在冯渊雷猝然离去,蒲刃心里不仅难过,还多了一重无以言说的寂寞。

乔乔睡着以后,柳师母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打手势让蒲刃出去。

柳师母给蒲刃做了一碗馄饨面当夜宵,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看着蒲刃吃,一边慢慢地对他说,冯渊雷当年并非横刀夺爱,只是柳教授长年在冯渊雷的父亲那里看眼疾,熟悉之后两家在一起饮茶吃点心作为答谢,大人们便觉得两个孩子很般配,极力玉成此事。要怪也只能怪柳教授,这个人固执得很。

蒲刃没有说话,他想当事人一死,所有的事情都变成“罗生门”,不提也罢。想到此他下意识地看了冯渊雷一眼,冯渊雷但笑不语。

的确,冯渊雷一开始是竭力拒绝的,虽然他对乔乔也是动了凡心,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担当他自己所不齿的角色,这一点理智他还是有的。但是后来,柳次衡教授跟他有过一次长谈,柳教授对他说,即使你不跟乔乔好,乔乔也不可能跟蒲刃在一起。冯渊雷万分不解,他说为什么呢?

柳教授说,蒲刃的问题并不是他的贫寒,而是他的偏颇、骄纵、狂妄、自以为是,这是性格缺陷,我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有性格缺陷的人。

夜深人静,人的身段和心灵有时会呈现出极端的柔软,柳师母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告诉蒲刃,但她知道蒲刃一直单身,以她特定的身份产生“合理误识”也在情在理,那就是蒲刃为了乔乔而感情重创,表现出男人少有的重情重义。现在家里出了重大变故,乔乔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她真是束手无策,没想到蒲刃会第一时间冲到家里来,静静地守在乔乔身边。

于是以前心中隐隐的抱歉变成了愧疚,不知不觉便说起了陈年旧事。

逢到这种时刻,蒲刃多是无言,他微低着头,细细地品尝鲜虾馄饨,做出感觉十分美味的样子。

接下来的事具体而且繁琐,像到殡仪馆去烧人,要亲眼看着棺木烧剩下的铆钉,看着滚烫的灰烬被人扫成一堆。否则,便不知道花高价买的棺木会不会重卖?捧在手中的灰烬会不会是别人?所有这一切,乔乔没法面对,冯渊雷的父母没法面对,外人就不用说了,只剩一个蒲刃成为合适人选。

蒲刃也没有想到会这样送走冯渊雷,加之选择墓地、碑文、下葬的日子,在六榕寺做法事,种种这一切早已变得程式化、工业化。碑文按字收费,墓地要带有雕塑造型的才能占据好的位置,蒲刃找到六榕寺的如觉法师,他们是共同参加一个活动时成为朋友的,这才得以在大雄宝殿唱经。以至于人的忧伤慢慢变成一种走程序的身心疲累。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蒲刃决定换掉书房里的玻璃,稍加思索,干脆全部换成了加厚的隔音玻璃。

书房里更加安静了,蒲刃下意识地舒了口气,他坐到书桌前,看着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事情挤满案头,一时恨不得像日本人那样喊几句励志的口号,然后正襟危坐,认真处理。由于昏头涨脑,他给自己煮了杯咖啡,心想近几天一定要谢绝应酬,把手头的事全部处理掉。

咖啡开始飘逸出浓香,蒲刃只喝了一口,电话铃就响了。

是乔乔打来的,约他晚上到家里吃饭。蒲刃知道这是乔乔想答谢他,本该婉拒才是,正犹豫着,乔乔说了个六点,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见到乔乔,蒲刃暗自吃了一惊,只有几天不见,乔乔明显暴瘦,加之穿着无领黑T恤,根本就是形销骨立,她的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一些发丝零乱地散落下来,蛾眉微锁,淡淡的无从掩饰的漠然。

家里只有乔乔一个人,显然女儿已跟柳师母回了树仁。桌上放着四菜一汤,还有一瓶红酒。菜是钟点工做的,荤素搭配,水平正常。乔乔把红酒倒进两只高脚杯,将其中的一杯酒推到蒲刃面前,由衷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但她自己并没有喝酒,而是点燃了一支烟,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铁了心全部入肺,这才如释重负地缓慢吐出。

蒲刃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苦?乔乔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优雅地抬起手臂,用拿烟的那只手的小指,轻轻拨开额发,轻叹道,我总不能每晚都拉着你的手入睡吧。

她指了指茶几上堆积如山的图纸,还有桌上打开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的确,生活在继续。不这样干不了活。她说。

要不你喝点汤吧,或者少吃一点饭。蒲刃一边说,一边在乔乔面前的空碗里盛了半碗鸡汤。

乔乔又抽了一口烟,然后注视着蒲刃,脸上渐渐有了一丝笑意,是那种极度痛苦之后的无意识。她说,蒲刃,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最讨厌的就是吃饭,也从不劝人吃饭,你一看见双双对对的情侣坐在饭店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人谈恋爱怎么会饿呢?怎么会想吃饭呢?有爱饮水饱,那是有科学依据的。由于高度兴奋,人的饥饿感会被彻底淹没,这是著名的基本世俗要求沉没原理,一边吃饭一边表达爱情那简直是胡扯。

蒲刃也忍不住笑了。

凝重的空气终于找到缺口,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

的确,遥远的记忆归来,蒲刃脑海中的画面都是和乔乔一起看画展、听音乐会、看话剧、逛书店,或者花前月下,江边漫步,真不记得烟火气十足的情景,好像从来不饿似的。

他相信冯渊雷会比他现实得多,婚姻其实都是给现实主义的人准备的。

这时的乔乔突然话锋一转,在烟雾中悠悠地说道,你知道吗?蒲刃,她略一迟疑道,其实我做了决定以后去找过你,我想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我去了你宿舍。

蒲刃笑道,你记岔了吧,你没到过我那儿。

我去了,可是你睡着了,所以你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乔乔半晌才说道,你睡着的时候也是眉头紧锁,头发像钢针那样立着,我想象你若是醒来,说不定会对我咆哮。我害怕的也不是争吵,而是谁都没法说服谁。你那天穿了一件蓝色的T恤衫,胸口印着两个黑体字:干吗?!

乔乔又用小指划了划上额,语气平静而和缓,眼睛望着无尽的远方。

蒲刃一时无言。

当时乔乔离开蒲刃的宿舍时,还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随后流着眼泪离去。但是对这一细节乔乔只字未提。

不知不觉,夜已至深。蒲刃起身告辞,乔乔把他送到门口,深情款款地说道,大恩不言谢,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渊雷的好朋友,这些天把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如果渊雷在天有灵,我想他也是看得到的。

又说,现在渊雷已经走了,请你不要再怪罪他。

那声音听起来发自肺腑,无限柔情。想来她约他无非为了说出最后这句话。蒲刃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默然。他想,既然如此这般相爱,那么他们当年在一起就是合适的。手法和过程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他打开银鼠色的宝马车,再一次向乔乔点头示意,而后离去。

深夜的马路上少了一分喧嚣,他静静地驾车,心如止水。

蒲刃按下一侧的车窗玻璃,一只手臂架在窗框上,微风拂面,他暗自对渊雷说道,意外总是难免的,但有友如我,有妻如乔乔,你可安息。三

下课之后,蒲刃急忙拿出裤兜里的手机,七个未接电话。

手机已改为振动模式,在讲台上课时,蒲刃就感觉到一次紧接一次地振动,通常这种现象极少发生,熟人一般都知道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回电话,不会这样穷追猛打。但是他上课是绝对不接听手机的,师道尊严很重要,任何一个轻慢的举动都会给学生造成不良影响。

电话是老人院打来的,蒲刃当即一惊,全身的血液直涌头部,他连电话都没有回拨,拔腿就跑下楼梯,冲出教学楼,立刻开车奔向老人院。

果然,父亲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哭,一身的污垢,几个老人院的看护围着他又哄又劝,院长也在其中。见到蒲刃,院长忙道,你可来了,你老爸不吃不喝,还又哭又闹,说你不要他了,我们根本劝不住。

父亲仍然坐在地板上,没有起来的意思,还恶狠狠地盯着蒲刃。

蒲刃自觉理亏,因为操劳冯渊雷的后事,他按部就班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完全挤不出时间到老人院来。

蒲刃的母亲已经故去,父亲患脑萎缩,智力逐年下降,直到现在的六岁左右。蒲刃在老人院给他买了一级一等的待遇,单人房间,所有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相当于四星级酒店。同时还有专人看护,进口尿不湿,二十四小时点食营养餐。所有这一切当然价格不菲,也算是老人院的豪客了,所以院长对他的事都非常在意。

见到蒲刃出现,众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走后,蒲刃把房门关上,先到洗浴间的浴缸里放热水,然后才过来扶起父亲,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忙着找换洗衣服和大浴巾。

待父亲泡到水里,要玩塑胶的小鸭子、小青蛙,但显然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任由蒲刃给他擦背洗头,一声不吭。洗完澡之后,蒲刃用大浴巾包住父亲,把他背到床上。

洗完澡的父亲喝了一碗白粥,然后放心地沉沉睡去。

蒲刃这时才感觉到有些疲劳,他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顺手翻看着父亲放在床头的一本小人书。这一套连环画版的《三国演义》是他给父亲买的,他还给父亲买过许多玩具,像变形金刚、火车模型之类。其他的小人书也很多,但是父亲好像格外喜欢《三国演义》,百看不厌似的。

有一次,他问父亲,你看得懂吗?

父亲头都不抬地说,不懂。

他怔怔地看着父亲好一会,正要准备离开,父亲又道,才怪。不懂才怪。这才是正确答案。同时他斜着眼睛看着他。

父亲的眼睛很大,称得上很傻很天真,但他的目光并不清澈,时而会投射出猥琐和躲闪,让人琢磨不透。对于蒲刃来说,似乎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跟他作对。

蒲爸曾经是造船厂的工人,大老粗,一穷二白。年轻的时候他性格暴躁,只看心情不讲道理,酗酒。后来老得满脸千沟万壑,头发花白,仍旧不安分。

在他的智力降到四十岁的时候,赌博。

降到三十岁的时候,把“夜莺”招到家里,夜莺是那种专门骗老年人钱的几乎毫无姿色的中年妇女。她们先是跟老年受害者做几天野鸳鸯,大概摸清楚了老年人的钱财放在什么位置,然后等到合适的一晚,拿着钱财悄然离去。

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去立交桥上卖淫秽盗版光碟。

十岁,吃东西停不下来,医生说这样会胃破裂导致大出血,但是拦不住,不让他再吃就大打出手。

六岁,他开始依赖蒲刃,成为唯一一个让蒲刃跑警报的人。

万年青老人院坐落在市郊的南湖版块,这里依山傍水,称得上风景如画。因此不仅楼价居高不下,而且一切相应的配套设施、楼堂馆所也都门槛不俗。万年青自然成为高价位的老人院,住进来的人要不就是自身曾经有头有脸,攒下几个钱,要不就是儿女们事业有成,扛得住高昂的花销。

但即便是如此,小账也还是要算的,住在这里的老年人大多选择四人房或六人房,蒲爸的待遇在这里就显得有些突出。总之全院上下,各色人等,都很羡慕蒲爸有一个有钱又孝顺的儿子。

有一个老头就说,我五个儿女凑钱把我送到这来,那就是天恩浩荡,一年半载都不来看看我,哪顶得上蒲爸一个儿子。老太太们也说,有钱,院长都跑得快一点,还陪着蒲爸下跳棋,换成我们,哪有那么好心情。

所以,蒲刃就算是常常来去匆匆,也还是被许多人行注目礼。

生活的节奏终于从西皮流水回到了四平八稳的慢板,没有意外的日子,就是异常沉闷也是好的。

一天,蒲刃下班回家,照例打开楼下的信箱,拿了一摞信件上楼。泡好一杯明前龙井之后,他坐在餐桌前处理信件,大部分都是对账单或者商品促销手册。只有一个信封干净别致,打开之后是一封打印的公函,说是由于有重要物品移交,请在接到信函后速到银行保险箱租赁部领取钥匙。

谁会干出这么郑重又这么神秘的事呢?蒲刃凝思片刻,不得而知。他想,人最难以抵御的就是好奇心。因为他居然都忘记喝茶,仿佛有人引领似的直奔金融大厦。

顺利地拿到钥匙。

保险箱里有一个画框,装在牛皮纸套里,蒲刃抽出画框,是一幅水墨斗方,小而精致。画面的风格写意,是民宅前的一道栱门,门下立着两个妇人模样的女子,斜上方插出一枝梅花,地上还散落着几片花瓣。

画的名称叫作《西宅》,并不是什么名画。

另外还是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个优盘。回到家后,蒲刃把优盘插进电脑里。打开文件,冯渊雷的图像出现在他的对面,蒲刃虽不至于大吃一惊,但也着实不可思议。冯渊雷冲他挥手道,没错,是我。

我是死了,对吗?他说。

看得出来,图像是在他的办公室录制的,因为他坐在办公桌前,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他的神情有些凝重,又有些无奈,或许他想故作轻松,但表现出来的是少有的郑重其事。

蒲刃,我跟你说,如果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害。冯渊雷非常冷静地说道,千万不要相信我死于意外,我是不可能死于意外的。

他说,要我死的人是贺武平,这一点肯定无误。你可以在网上查“松崎双电”,他的个人资料很全。但是我没有证据,所以无法报警。我也相信他会把我的死做得天衣无缝,因为他有这个能力。想来想去,白死总是很冤枉的,而贺武平却逍遥法外,那还有天理吗?

所以,拜托了。

冯渊雷继续说道,老蒲,哈哈我终于可以管你叫老蒲了,年轻的时候我脑袋里就总有一个怪问题,那就是我们俩到底谁更聪明,现在我已盖棺,但也还是不分胜负吧。

紧接着,他果断地说,拜拜。

蒲刃把这段视频看了数遍,他非常了解冯渊雷的苦心,因为若只是留下一封信,他未必会相信,皆因这种事太过离奇。同时也只有冯渊雷知道,若一件事非蒲刃莫属,激将法是不二法门。否则以他当时的心情,生命危在旦夕,该不会说出谁更聪明这种废话。

然而,既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那么其中原委,必定了然于胸。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呢?唯一的原因是说不出口。蒲刃也很了解冯渊雷,他的死穴是爱面子。如果他掉进河里,喊一嗓子就能得救,他便是不声不响沉下去的那一位。

留下这段视频,蒲刃知道冯渊雷的心情十分复杂,也十分矛盾。那就是,如若蒲刃能够把贺武平送上法庭,无论发生过什么事都不重要,但如果蒲刃没有办法做到水落石出,他也宁愿让其中原委随他而去,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只是有一点冯渊雷很清楚,这件事他无法拜托任何人。

但他为什么也不告诉乔乔呢?蒲刃思来想去,叫乔乔来找他岂不是更稳妥?这一点冯渊雷心知肚明。这么沉重的托付理应交给枕边人,为何交给自己的情敌加对手?这又传达出两个信息,一是乔乔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二是冯渊雷也不想让乔乔知道这件事。

显然,这是一道难题,有答案而无解。

蒲刃坐在椅子上,凝神良久,半天一动也不动。《西宅》就立在书桌的紫檀笔筒前面,似乎已经被他望穿,可是他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呢?

如果冯渊雷所托之事成立,那么他的赴死过程才是证据。聪明如冯渊雷,早已算出在劫难逃,才会事先留下这段视频。

蒲刃在网上搜了一下贺武平,是个典型的富二代。他的家族生意是做电线电缆,松崎双电在业内是龙头企业,业绩显赫,相传公司自创出品牌后,又创下无论风云如何变幻,订单从不间断,十余年包赚不赔的神话。而贺武平又是独生子,他在网上的照片长相酷俊,神情倨傲,一看就是雄视天下的二世祖。

一夜未眠。

快天亮的时候,蒲刃才慢慢进入浅睡眠,脑海深处依旧想着,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第二天上午正好没课,蒲刃去了一趟交警支队。问询部门接待了他,他被告知冯渊雷车祸案已经结案,由于是自撞事故,他自己负全责,事实清晰,毫无争议。如果仍然需要查询,请到服务窗口排队。于是蒲刃又去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又填了一些表格,这才有一个女内勤把他带到一个房间里,让座后,从文件柜里拿出资料。

女内勤穿着束腰的制服型衬衫,白白瘦瘦的却有几分英气,但脸上的神情温和得体,给蒲刃留下极好的印象,排队时的烦闷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警方的存档事宜做得十分完备,车祸现场有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首先是挡风玻璃全部碎裂,许多裂片就像锋利的刀子,在车头车内随处可见,这显然是第一次碰撞。

第二次碰撞看上去是冯渊雷被气囊割喉,但实际上身体部分,因仪表盘和方向盘的边缘都已撞碎,裸露的方向盘轮毂直插进冯渊雷的胸膛,照片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冯渊雷的车是一部黑色的顶级皇冠,当然已被撞得面目全非。

女内勤道,还有就是第三次碰撞,属于体内碰撞,那就是死者的心脏在胸腔内壁上撞破,大脑在颅骨内撞碎,这就是一次完整的车祸。

蒲刃又把照片重看了一次。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女内勤在蒲刃翻看资料的时候不再说话,直到蒲刃合上卷宗,她才适时发问,素质井然。

蒲刃根本提不出任何问题,他说请问你能给我一张名片吗?女内勤微微一愣,蒲刃解释道,主要是以后万一碰上什么问题,方便向你请教。女内勤想想也对,又觉得蒲刃的样子令人无法拒绝,就拿出了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蒲刃。蒲刃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写着:关菲尔。蒲刃道,小关,那我就管你叫小关好了。又说,我是树仁大学的老师,我姓蒲。

离开交警支队以后,蒲刃驱车驶向中山大道,因为冯渊雷出事地点就在中山大道上。

中山大道仅是双向车道,并不宽畅,但是笔直易行,两边的确都是小叶粗身的大树,具体叫什么名称蒲刃没有研究,只觉它们似曾相识,毫无特点,是那种广义的树。

蒲刃回忆事故现场的照片,记得背景隐约可见一家大型超市,而这家超市也的确正在大打广告战,四处披挂着降价或导购的横幅和招牌,五颜六色,抢眼夺目。蒲刃轻易就找到了这里,他把车停在超市的露天车场,徒步走到冯渊雷的出事地点。也许是时间过去已久,又下了几场春雨,现场早已没有痕迹,甚至连干枯的血迹也没有,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惨剧。

但是蒲刃并没有草草了事,即使看无可看,他也在马路牙子上伫立了半个多钟头,心中默数着急驶而过的车水马龙,按照正常的车流量,这里根本开不了快车,没有车速,遭遇车祸的概率应该不高。

此后的三天,蒲刃一直在报废汽车的垃圾场转悠,偌大的垃圾场车尸遍布,堆积成山,只有两架吊车在不屈不挠地做清理工作,把各种各样的烂车送进压缩机的大嘴里。从一开始,蒲刃就知道他想找到冯渊雷的黑色皇冠,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熟背车牌号,希望有奇迹发生。这么做的理由并非是奢望寻找一点蛛丝马迹,而是他需要找到一点真实感。

如果看不到任何实物,他都无法相信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四

松崎双电的前身是红棉电线电缆,创立于1975年,当时仅是平凡普通的一份实业,乏善可陈。直到1982年正式改名为松崎双电,这一招还真是立竿见影,客户的数量和业绩的数量一路疯涨,一时间令业内同行目瞪口呆,艳羡不已。后来分析缘由,疑是有太多太多的客户认为它是日本产品,至少也是中日合资,但其实这是一家地道的本土企业。

可见贺武平的父亲贺润年骨子里就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出身低微,学历粗浅,但却不缺胆识和胸襟,他坚信人生在世,无信不立,所以在更名之后,他两次东渡日本,明为考察,实为偷师。最终他逐步创造条件,在整个企业采用了步步为营的日式管理。

贺润年还提出了松崎精神,那就是敬业、守信、创新、感恩。

他的观点是,既然已经有了冒牌的嫌疑,那就不如把冒牌进行到底,只要把产品做得跟日本货一样好,那就不会有人起疑心。好的口碑便是企业的生命。就算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上当受骗的感觉都会轻得多。其实又有多少人爱日本,无非爱优质而已。

改革开放之初,松崎的资金还是十分有限,企业先是以小资本快速切入市场,另一方面将资金的30%投入到品牌建设中,并以跨国公司的气度向全国招商。无论是权威媒体,还是高速公路和铁路沿线都竖有硕大的广告牌,上面只写“松崎双电”四个大字和销售热线,吸引了大批经销商加盟松崎。其销售量在短期内便跃为行业第一,创造了货真价实的品牌神话。

随着财富的增长,又恰逢一个暴发户辈出的时代,贺润年当然也不例外,最红火的时候可谓日进斗金,这让颇有大将风范的贺润年自己都始料不及。他慢慢变得财大气粗起来,争强斗狠的本性浮出水面,他说何以要三代才能培养一个贵族,从来就没有这个故事,文人之言当不得真。

他的信念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贺润年请来普歇尔伯格和他的搭档雅布,这两位设计界大师来自加拿大。贺润年对他们的设计理念一窍不通,只听说是世界设计界教父级人士,通常只为国际品牌企业、酒店集团、奢侈品旗舰店等豪华部门服务,极少给私人住宅做设计,而且设计费用高昂。为此贺润年等了整整两年,才算跻身于迪拜的酋长、小国的元首这一类服务对象的队列中,令他感受到独一无二的荣耀。

然而所有的等待似乎都是值得的,贺润年的住宅翠思山庄的确是用简约风范打造现代奢华的典范,同时又是自然风光和艺术美学的缠绵之恋。独立的园林、回廊是传统的东方元素,中景是千灯湖的私家湖畔与一片茂密的荔枝林,远景是风云岭延绵的山脉,景观品质无可比拟。

而三层的大型别墅却是纯粹的法式结构,简洁、洋派。隐蔽在浓绿之中,两者的结合相映生辉,总体风格大智若愚,贵而不喧。

家里雇有留学英国的职业管家,红案、白案的两个厨师则来自香港。

传说中的贺润年是穿着和服的暴发户,尤其重视优雅和洗底,那就是不能露出半点穷相,他说钱的一大功能就是改变,就是化腐朽为神奇。所有的金科玉律都将在这个时代土崩瓦解,松崎就是尊贵的象征。

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贺润年当然是宠爱有加,他把贺武平送到美国沃顿商学院学习金融财务学。但是贺武平只在那里学了两年半,粗通学业之后,他便失去了耐心和兴趣,于是自作主张去了欧洲游学,选修的尽是“艺术史”“星相学”这类跟商业、管理沾不上半点边的无用功。对此贺润年并不恼怒,反而对贺武平的母亲说随他去随他去,只要他高兴,又不是干坏事就由着他去吧。知情人都知道,贺润年的家教就是放任自流。

也许正是这样,贺武平的天性保持得相对完好,三十八岁的人了,还像个大男孩似的简单、可爱。

蒲刃对他的印象,比照片上要好得多。

本来,蒲刃觉得和贺武平的见面有些遥不可及。没想到仅仅过去两周,他就在报纸上看到松崎双电的通栏套红广告,意思是公司周年纪念,要举办一系列的活动,同时优惠酬宾,回报新老客户。活动之一就是主办一场大型音乐会,宗旨为呈献盛典,再创辉煌。

此刻,蒲刃便坐在音乐厅楼座的位置上。春雨绵绵,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衣领竖起,感觉不受干扰。他靠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

音乐会的主题是谭盾先生的《水乐》,这样先锋、新潮又充满禅意的音乐语汇并非一般听众喜闻乐见,何况是一家商企的庆生活动,搞点什么《喜洋洋》《步步高》很恰如其分,无非是体现一种其乐融融。

显然这种演出是贺武平的动议,据说他的音乐修养超出一般的好。

事实证明,财富和艺术才是真正的绝配,那真是郎有情妹有意,能够制造出令人眩晕的美感。当谭盾先生微笑着请贺武平上台指挥乐队演奏一曲时,坐在第六排的贺武平大步流星,从舞台中央就跳了上去。

他指挥乐队演奏了一曲《查尔达什》,情感不动声色地奔涌而出,乐段之间过渡的不留痕迹,转换境界近似可以触摸的透明水晶,没有分毫的真空可以独立于音乐之外。内心也如同鼓风的帆,饱满到犹如长出翅膀,令人比飞天还要自在快意。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可以使平凡的生命华美而铺张。

蒲刃用欣赏雕塑一般的眼光盯着贺武平的后背,这个家伙的后背还真是持重、稳健,总之他杜绝了一切摇头晃脑、甩发,或者抖腿、扭腰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最简洁干练的手势与台风,让所有的音符像小精灵一样飞翔、盘旋,然后直冲霄汉。尤其是他那双魅力无穷的手,手指修长、灵动,造型和节奏一样流畅并富于质感。

一曲终了,顿时引来掌声雷动。

他笑了笑,笑容里还隐藏着一丝羞怯,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他并非坏小子的模样,也不是那种城府颇深的阴暗角色,他身高约有1米78,相貌俊朗,看上去整洁、正派,还带有些许难得的浑然天成的艺术气质。所以当他与真正的艺术家并排而立时,压根儿闻不到一丝铜臭。

脑海陷入胶着。

反而是蒲刃感觉到近来的形象有些可笑,他福尔摩斯上身,但最终一无所获。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值得别人尊重的,尤其是那些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像公安干警,冤假错案让他们几乎成为无能的同义词,但仍然有着庄严的专业性,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取代的。

也就是在数天前,蒲刃主动邀请乔乔带着女儿一块儿去踏青,乔乔在电话里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蒲刃只好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没有心情,就当散散心吧,至少孩子不能总那么压抑。

乔乔勉强同意了,为此蒲刃准备了大麦包三明治、各种饮品、水果沙拉,让阿蓉凉拌了青瓜,还做了素什锦,好像他多么期待这一次郊游似的。

他们去的地点是粤北乳源大峡谷。

车子进入清远以后,山色变得明丽秀美起来。也许是性格使然,蒲刃偏爱寂寞,沉闷时需要独处的运动,比如爬山,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另一个蒲刃与他同行,他们不说话,只是远离尘世一同游荡。

对他来说是一种减压和释放。

这一次他见到了乔乔的女儿冯幽云,是个小美人,性格也很乖巧。这孩子跟蒲刃一点都不生疏,两个人相处得和谐愉快。

穿山越野,汽车终于停在一马平川的乡野近旁,然而宁静的川田背后,孕育着山崩地裂的狰狞。这一次的闪电是固定在大地上,长十五公里,深四百多米的裂痕令人望而生畏,岩壁像禅师一样淡泊,赤红的颜色犹如滴血的心。

严格地说,来到这里并不是爬山,而是朝着谷底下行,谷内苍松翠竹遮天蔽日,苍翠的藤萝乔木密密层层,绿得失真,也绿得惊心动魄。顺着栈道一路向下,人已化作微尘,被无关岁月的静寂吞没。所幸的是,幽云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衣,成为忽隐忽现的淡淡余痕。

百米之下的回音谷,是临潭观瀑的最佳位置。黝黑的岩石间,奔瀑素白,是那种耀眼夺目的雪净,鸟鸣伴着水声,水雾中闪烁着鸟影。幽云终于忍不住欢呼起来,也就在那一时刻,乔乔倏然转身,背过脸去足足哭了一分钟。

看到她微微抖动的双肩,蒲刃决定不去打扰她。

其实在柔弱的外表下,她是骨子里强硬到顽固的人。如若不然,他们当年断不会分手吧。

可是在原始的自然面前,任何倔强和坚持都毫无意义。

而山谷对于蒲刃,早已不是惊叹、感慨、心醉或者寄情,他熟悉太多山峰峡谷的苍劲和冷峻,他与它们漠然对峙,又如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一天的晚上,三个人夜宿大布镇。幽云累了,早早就进入梦乡,剩下两个大人在农家院子里闲坐。月光如水,空气是带着泥土和草香的清新。直到这时,乔乔才渐渐舒展了眉头,这是她在冯渊雷过世之后,第一次感到紧绷的情绪开始缓解。

她似乎体会到蒲刃的良苦用心,便道,谢谢你,蒲刃。

不用这么见外吧。蒲刃说道。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乔乔略带感慨道,你真的变了。后面的话她没说,她是真的没想到蒲刃会变得这么成熟和体贴。

但其实,蒲刃做足所有的功课,只不过是想在无意间问乔乔一句话。

他想过是否给乔乔打个电话,但还是放弃了,电话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态,属于告之而不是交流。

他需要她的第一反应。

他说乔乔,你和渊雷是怎么认识贺武平的?乔乔想了想,反问道,贺武平是谁?蒲刃道,你不认识吗?乔乔又思索了片刻,茫然地摇头道,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蒲刃故作轻松道,或者是渊雷的朋友?乔乔沉吟道,应该不会吧,也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蒲刃有些意外,也只能在心里苦笑。

音乐会结束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他接受了一次艺术的洗礼,却想不出这两个人之间有任何关联。五

按照文科生的说法,平行宇宙理论就是如果有一些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过了一段时间它们又自己出现,那是因为它们滑落到了其他的平行宇宙又穿越了回来。蒲刃现在觉得这一派胡言也多少有点道理。

别异想天开了,我又不是神探。他暗自对在天有灵的冯渊雷坦言,目前的状况是既没有思路,也没有方向,而你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线索,或许等待灵光一现是唯一的办法。

而且这段时间蒲刃的确很忙,他要上课,还要给学生看论文,同时飞往新加坡开学术会议。加上手机铃声一响,只要是老人院打来的,他就一个激灵准备百米冲刺。这样忙忙碌碌的,时间流水一般,大半个月就过去了。

一天下午,蒲刃有点累了,他提前回到家中,想靠一会儿养养神。阿蓉正在打扫卫生,见他回来也没有吭气,以前不是这样,总会笑嘻嘻地打招呼,还忙不迭地给他拿拖鞋。毕竟他还是个不错的米饭班主,但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阿蓉的情绪明显低落。

蒲刃没有在意,月有阴阳圆缺,活着的人都值得同情。

他嘱咐阿蓉给他下一碗面条,阿蓉头都没抬地“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在她切黄瓜的时候,蒲刃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

他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阿蓉说没怎么。蒲刃有些不耐烦,叫你说你就说嘛。他也没法养神了,单手撑在腰间。阿蓉指了指阳台,没好气道,你看你们城里的树都可以打吊瓶,当初我们家老大三岁时发烧得肺炎,没钱打吊瓶就这么死了。又说,我还给医生跪下了,也不给打,还是……她说不下去了,只好低下头去接着切黄瓜。

蒲刃家的阳台上的确养了一些粗生植物,其中一棵盆栽的榕树,几年都长得枝繁叶茂,圆形的绿叶厚实得像一枚枚铜钱,重重叠叠,浓翠欲滴,所以又称发财树。但最近这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好好的榕树突然就病了,枝干抽搐,遍地枯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以至于蒲刃心想,冯渊雷真是阴魂不散,每时每刻都生出一些怪事来提醒我替他报仇雪恨。他其实也不是不当回事,真有点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意思。

只是有一种等待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他找来小区的花工,花工是最有经验的,他看了看榕树说道,活不成了,换棵凤尾葵吧。蒲刃急道,怎么说活不成就活不成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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