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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16: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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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出版社:机械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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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你自己

成为你自己试读:

自序 立身于世

前不久,我受邀到一所大学去讲课。课间休息时,我站在教室外面的阳台上看校园。这时有一个样貌大约18岁的女孩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说有人向她介绍了我,她对我很感兴趣。

我问:“你是大一新生吗?”

她说:“不是,我是大学的心理学老师。”

她一定看出了我脸上的惊讶,解释说:“大学毕业后,我读了研究生,然后在大学教书,我已经工作8年了。”

她又补充说:“我35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上小学五年级。”

这令人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女孩分明是一个18岁的大学生:相貌是18岁,说话的样子和神情举止全是18岁。

我问她:“你在等待什么?”

她一愣,仿佛没有听清。

我又说:“我是说,你一定是在等待什么,以至一直停留在18岁,不肯走到你的35岁。”

这时我看见她眼里闪出泪光,然后听到她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小孩子和老人之间走来走去……”

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一幅画面:那是一个圆,生命从开始到终结形成的一个圆。在圆的开头和结尾部分,便是小孩子和老人的世界。这个35岁的女子,就在这个部分走动,不愿走向她的35岁,那是成人的世界。“她在等待什么呢?”我后来问自己。

我想到了睡美人的故事。那个公主沉睡了100年,要等她的王子到来。她有一件事情必须做,但那是她无法单独完成的事情,于是她就得在时光里睡去,等待她的王子到来。

我想起天山童姥的故事。天山童姥练就北冥神功,这北冥神功是一种内功,它的本质就是在对抗之中可以吸收对手的功力。

这些年来,我在现实生活里也遇到许多人,他们拒绝长大,完全不理会时间,不仅在心灵成长上不跟时间同行,甚至能够让时间对他们的容貌都不起作用。一般人很想青春永驻,就会羡慕他们,这些人却不知道,他们那与年龄不符的心灵和容颜,是出于“固结”,根源于让他们痛苦不堪的心理症状。而在各类心理症状的背后,总有各种悲情的故事,关于受伤、关于剥夺、关于恐惧与不安全感,关于没有完成的心愿,关于一定要得到补偿的心理空缺……他们各自携带着没有完成的任务,但不会如童话里那样等来她们的王子或他们的公主。他们练成了北冥神功,那却是他们的症状,他们生活在和症状的对抗中,症状在不断消解他们的生命力。周围的人羡慕他们年轻,却不知道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因此,我想到,一个人能够与时间同行,在时光里成长、成熟、变老、死去,这是多么自然的福分啊!

最近我常讲“立身于世”,这是直面分析方法的一个核心概念,讲人在这个世界上如何生活和活出自己。具体来说,它涉及三个方面:怎样看人,怎样看世界,怎样看时间,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现简要陈述如下:

一是,对人的看法。直面人生的人,对人的基本看法是:人是有限的,是不完美的。这是成熟的理解,它带来成熟的生活态度: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力而为。与此相反,回避者对人(尤其是对自己)的看法或要求是:必须完美,集天下之美于一身,或者必须在某一点上完美,可以超绝于人类之上。这种不成熟的看法所导致的生活态度是:苛求完美,强逼自己。

二是,对世界的看法。世界是人生活与成长的环境,它的本质具有不确定性,没有绝对保障。这种理解看似消极,却带来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人的成长就是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不断尝试,获得经验,从而发展出一种内在的确定感。与此相反的看法与态度是:这个世界必须是确定的,要有绝对保障。结果,在遭遇人生不确定性时,因为强求绝对保障而不得,就会回避世界,不跟人接触。

三是,对时间的看法。能够立身于世的直面者,对时间的基本理解是:时间不会停止,时间是不可逆转的。人是被时间规定的存在者,跟随时间前行,在时间里长大、成熟、变老、死去,本是自然。然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他们从知识上认可“时不我待”,但在情绪上却拒不接受。发生了美好的事情,他们就要求时间停下来,永远保留那一段时光。曾经受到伤害,留下遗憾,他们就在现实里停下了脚步,要求回到过去,补偿一切,改变发生的事情。在时间走过的地方,身后的门随之关闭了,他们却在那里拼命敲打时间之门,一声声喊:“我要回去!”但时间的门上森森写着:“时间不可逆转!”当人被逐出伊甸园(那里面没有时间),大门就关闭了,门前还有个天使仗剑把守,绝不允许你回头。

因此,立身于世者,对人、对世界、对时间是接受的,视之为自然;不能立身于世者,在这三个方面皆是强求的,排斥与抗拒。一个人接受自身有限、世界不确定、时间不可逆转,他可以过顺遂而通达的生活;一个人强求自己、强求世界、强求时间,他只能过纠结的生活。如同一个人想提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脱离地面,脱离不了,便痛苦不堪。这能怪谁呢?

我年轻的时候写过一本书《花渐落去》,讲述我个人生活的故事,关于情感、记忆、渴望、恐惧、死亡、爱过的人,以及各样的不舍与不忍。

现在,写本书时,我已不再年轻,开始讲述我跟一个个年轻人相遇的故事,关于他们寻找自我,叩问生活,生命发生改变,最终成为他自己,生命走向蓬勃的故事。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将近20年,我一直沉潜于此。我以我的工作为尊贵。

这些年来,我从跟人深度相遇的经验里探索和总结出一套心理学方法,叫“直面分析”。但在本书里,我以叙事方式来表达,因此也可称为“直面叙事”,它呈现的是我跟年轻的生命接触的情感与经验。通过分析,人能够深刻地了解自己和觉察生活;通过叙事,人看到更丰富的自己,从而过更全面的生活。

本书是一个小小的窗口,通过它,读者能够看到自己,看到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各种艰难和阻碍,看到有这样一些勇敢的人们,他们通过心理咨询,得到了真实的、充满人性的资源,使自己的人生发生了转机,从此可以充分成长、充分实现。这些故事,那些正在养育孩子的父母更需要看到。

本书中的每一篇文字,皆是有感而发。它们在很长时间里被一篇一篇写出来,本来是一些零散的篇章,现在由我的同事辑录起来,编成一本书。初稿是由我和同事们整理出来的,他们是孟凡荣、张侠、黄紫丹、陈跃;后来张国宪对初稿做了分类,按主题排列;然后由韩萃萃等协助校对书稿,还有其他一些朋友帮忙。大家都期待本书的出版。

写本书,是为了感谢那些在生命旅途中邀请我跟他们同行一程的人们,这里面的篇章,是我们共同创造的记忆,作为一种纪念。王学富2013年12月16日

第1章 因为相遇

人这一生,会反复做一件事——寻找跟自己相同的人。在直面,有许多受伤的人来,在这里流泪,在流泪中疗伤。他们曾经以为无处可逃,在这里得一席暂歇之地;他们曾经以为无路可走,到这里找到一群人,一起探索可行的路。恐惧者到了这里,不是消除了恐惧,而是用新的眼睛重新看待恐惧;痛苦者来这里,并非可以免除痛苦,但在痛苦中发现了意义。

来南京,到直面混混

在南京,有这样一个地方,颇吸引了一些人,人们不仅从南京来,还从其他城市来,他们的理由:南京有直面。

来了,他们就在南京住下了,常常来直面。其中有一个人,跟直面接触多了,谈起直面来,他会倒吸几口凉气,感慨道:直面真是一个能混的地方呀。

他所谓的混,是有品位之混,有境界之混,而非一般人之混。这自不必说。

来直面之前,每个人在自己的环境里都是一个奇葩,但不免寂寞了些;到了直面,便成了奇葩之一,大家争艳斗奇,好不热闹。

有人说,看了几部电影,如《和平饭店》《功夫》《龙门客栈》,便不自觉想到直面。当然,直面没有那样凶险,而是平平淡淡,还悠悠闲闲,那情景如沙洲上的白鹭、林间的鸟。

人这一生,会反复做一件事——寻找跟自己相同的人。用克雷格(Erik Craig)对我的称呼,叫fellow seeker,大概就是寻找志同道合者。说简单一点,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直面聚集了一群人,一定是他们身上有什么相同的东西。这些相同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也说不清楚。最近大家谈起来,说在生活中有些东西越来越少了,有一些人不甘于此,就到直面来,在直面找到了一些。这些东西别人以为“不合时宜”,但在直面,却保护着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于是直面形成了一个场,也是人们说不大明白的。大概说来,在直面,有一种潜在的东西或多或少影响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有人走在前面,有人跟在后面;有人发出信号,有人接收并且回了信号;有人有所感慨,另一些人说“我也是这样想”,就与之感通了。这便是场,就是荣格所说的共时性。

我便想到,不管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都出现过这样的现象:在某个时代,有一批人彼此感通,互相启迪,于是不同领域里同时产生了伟大的成果,一下子人才辈出,群星灿烂。这样的情况正以小小的规模在直面酝酿着,潜在地发生着,并且指向未来。因此我们说,在直面有许多是可以期许的。

我想起那个晚上,我在梦中经历了死亡,当我从梦中惊醒,已是凌晨三点,我在无可安慰的孤寒里。但在这时,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一个不眠的灵魂跟我接通了,他就在这时发来一个让灵魂都感到温暖的信息:我们在一起……后来,我产生了人生五层面的思考。他写来一篇文章《血色天使》,又跟我的思想共鸣了。另一位奇异的直面居者,写了一篇《勇气之气》,跟直面的精神琴瑟共鸣。于是在直面,有一群人一路同行,不甘寂寞时发几声呐喊,彼此慰藉与共勉。想鲁迅当年,也是这样做,也是这样说。

在直面,有许多受伤的人,在这里流泪,在流泪中疗伤。他们曾经以为无处可逃,在这里得一席暂歇之地;他们曾经以为无路可走,到这里找到一群人,一起探索可行的路。恐惧者到了这里,不是消除了恐惧,而是用新的眼睛重新看待恐惧;痛苦者来这里,并非可以免除痛苦,但在痛苦中发现了意义。

从直面走出去的人,偶尔会来一封信、一个信息,简单说一声:“这些年我还可以,想到回头说一声感谢。”而大多数人,如果“可以”,也便可以了,不必回头说什么。直面还在,如果有时间、有机会、有心、有需要,再回来直面“混混”。

直面之“混”,非一般之“混”。一般之“混”,何足挂齿!

直面之“混”,是有境界之混,有持守之混,是进入本质、得了自由之混,是韶华落尽、自然而然之混,是体恤人类处境而悲怆发声之混。

做心理辅导,需要弄懂两个问题:一为症状是什么?二为医治是什么?答案可以有上万种,其中很重要的,是我从“混”这个角度所看到的情形:症状是一种局限,在症状里,人与他人、与世界的关联变得狭窄,甚至中断了,人陷入孤立。虽然有资源,却受到阻隔,那阻隔之物是刻板、僵化、孤立、被动。结果我看到,一个人固守一隅,不能在世界上“混”了。

治疗就是修通一条路,把囚禁在症状里的人带入一个场,在这个场里有关系、有互动、有流动、有自由、有变通、有碰撞、有化解、有资源、有成长。这时,人进入了混的状态,就发展出混的能力,然后,刻板成了变通,孤立走向沟通,隔绝变为畅通,僵化成为融通。这一切,都在“混”里;这一切,本身就是“混”。混,让生命活起来;混,让自我长出来。

直面的治疗,就是让人到这里来混。混多了,就好了,就可以离开了,就可以到世界上去混了。这“混”,就是与人与世界“周旋”的能力。治疗,就是跟他建立关系,帮助他跟生活接通,从固守一隅的状态走进生活的状态,到社会上去混。

我接待过许多年轻人,他们曾经闭塞,后来打通了。他们的问题根源往往在于,父母对他们保护过度,限制太多,过早把他们的渠道都塞住了,使他们不能在经验里混,不能充分成为自己;或者,父母对孩子过于娇宠或溺爱,阻塞了孩子走向世界的路;或者,父母过早给孩子定人生目标,过于强求,过于道德主义的教育,也会损伤孩子混的能力。

症状是一种心理习惯,是慢慢形成的,它使一个人长期卡在一个地方。治疗之难在于,一个人失掉了混的能力,让他学习去混并不容易,他会不自在,总要退回去。直面的意思是,虽然不知道,依然去混,度过各种不自在,慢慢就灵活起来了。

有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我们叫她荚吧。荚每天上课都担心胸罩会掉下来,引起全世界都来谴责她,因此她来直面求助。我问:“你到底是想引起全世界的关注,还是害怕全世界的谴责?”这里还是得解释一下,荚的情况是道德主义强制的结果,治疗的工作就是要帮助她解除道德主义的强制。荚一直迷恋于性的联想,是因为她跟人的关系太远,性反而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性表达了一种亲密关系的渴望,而这又与她内心的道德强制形成冲突,于是荚一方面要,一方面怕。

我跟同事带荚混,带了一阵子,她又跑回她个人的世界里去了,依然在里面害怕,不能自拔。她要求有绝对保障,任何一件事出乎她的设想和安排,都会让她担心。她有男朋友,男朋友跟她走在街上,拍了一下她,她便惊惊乍乍喊起来。长此以往,男朋友被她弄得也不自在起来,见到她就缩手缩脚的,并称她为校长。她像校长一样要求男朋友每天早上发短信给她问早安,晚上睡觉前发短信说晚安,简直就是“早请示,晚汇报”的新版本。我对她说:“你跟男朋友到神农架去,做野人,也许真的会碰到野人,那就跟野人一起生活,向野人学习,野人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野人吃山果,你们也摘山果吃,野人喝泉水,你们也喝泉水,野人不穿衣服,你们也披头散发、赤身祼体,或者穿树皮做的衣服也行……一个月后回来,什么都好了。”

我还讲到《舞林大会》的电视节目,其中有一个女孩从安徽安庆来,她的动作是舞蹈,她的神态是舞蹈,舞蹈简直就是她生命的语言,如此生动和自然,感染了所有的观众。当场就有一个男孩喜欢她,向她表白。我说,“荚,你要这样去学跳舞,而且要跳那种热辣、有身体亲密接触的舞蹈,如拉丁舞”。

这样的心理咨询,不是从书上学来的,这是直面的咨询,要打破荚的僵化,让她学会混。说简单一点,人际关系不就是混吗?人生成长,何尝不是混呢?恋爱,是两个人混;工作,是一群人合伙混。混得好,就混出了感情,就混出了合作;混不好,就不想混了,就退出来,再找新的人混,直到混得合拍,混得自然。西方人说,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游四方。这里的“坏”就是真实,就是能混的意思。不管男孩还是女孩,能混,就不怕这个世界了;不能混,就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的怕,只好躲起来,在这个世界里活不下去,只好早早到天堂去住吧。

能混之人,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但也知道规则之外有自由,对规则的娴熟运用能产生自由。

我想到克雷格,他就是混过来的。他生下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家庭有那么多困难,不仅是贫穷,他还没有爸爸,妈妈又有身心疾病。他自幼就得学着去跟人联系,跟一个一个人去混,一路混了过来。他不仅在美国混,还到欧洲混,再到亚洲混。他跟莫斯塔克斯(Clark Moustakas)混,跟施泰尔恩(Paul Stern)混,跟博斯(Meddard Boss)混,也一度跟罗杰斯(Carl Rogers)混,跟克里普纳(Stanley Krippner)混。后来又到韩国,跟李东新(Rhee Dongshick)混。再后来又到中国,跟王学富(我是晚辈了)混在一起。他一生找到许多朋友,跟他们在一起混,才混出了这样的境界,这样的自由。他拥有的资源多,局面就大,参与不同的文化,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变得圆通,应对自如了。

混,有接受挑战的意思。在存在分析领域、在解梦领域,克雷格练就一门独家功夫,那便是他在混中练出来的。许多年来,他跟众人混,跟许多人对练,领略了各家的各行套路,练成了自己的真功夫。克雷格有学者的学术实力,有心理治疗学家的专业实力,有教授的教导能力。这样的人在美国不多见,在中国见不到。

因此,在直面的医治里,我们加上一个混的能力。我为什么不满意医学模式的治疗,因为那种诊断——用药的治疗模式太单一,以为只有生物的原因,以为只有药物的方法,在治疗上,还差得太远,简直不得要领。真正的治疗不会是执于一端,而是左右开弓。他们说不可治的,并非真的不可治,只是以他们那一点点资源,的确治疗不了。以治疗的单一对症状的多样,以“医生”的浅对“病人”的深,哪里是他们对付得了的?

我说的混,跟我以前讲的跨文化是一个意思。跨文化的经验,就是混的经验。一个人可以跟另一个人混,可以跟这样一群人混,就混出了那个人和那群人的功夫。你还要去找新的人、新的人群去混。在混的过程中,你学到了新的东西。一个人跟不同层面的人混,就有许多的层面,就学到了人生的各种功夫。一个人跟高层面的人混,就让自己也到了高层面,就把功夫练到了高端。不管你在哪里混,有一点十分重要,你得有自己,不能混着混着把自己混丢了。过去有一个人,听说邯郸的人走路很美,就去邯郸混,跟邯郸人学走路,结果不但没有学会,还把自己走路的方式也丢了,最后就爬着回来了。话说到教育,有许多父母为了让孩子有保障,不让孩子去混。结果是,孩子长不出自我来,那才叫没有保障。

混还有更高的精神层面。中国的孔子周游列国,到处去混,有时候人们不理解他,还为难他,嘲笑他。耶稣最早在拿撒勒混,后来到各地去混,据说还到了印度。他回到拿撒勒的时候,那里的人不认识他了,因为他的文化里有了新的东西,那些东西让当地人很迷惑、不懂,既嫉妒又愤怒。

混是一种关系,通过混获得了资源,这叫人脉。一个人本来单一,他出去混了,经历一场打拼,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耶稣喜欢浪子,是因为浪子的资源更多也更坚定,因为见多识广,经历了许多考验,他就不再受诱惑,不管是金钱的、权势的还是女人的诱惑,他总能脱离。但那“大哥”一直在家里混,就太单一,反而容易受到诱惑,面对金钱、女人、权力,都不行了。因此,最后承担家业的,往往是回头浪子。

中国文化里有一种混的文化,但需要说明的是:如果缺少持守,没有境界,就成了混世虫,成了混混,是散的。

中国人有一个习惯,好久不见,遇到了,会问对方,现在在哪里混呀,混得怎么样呀?混得好,就是资源,四通八达,能够游走四方,在各种处境里走动。

在我幼小的时候,说一个孩子没有出息,就说“你扒着门钉铞混”,意思是说,你在门前三尺远的地方混,走出去就不行了。

因此,直面强调勇气,就是敢于接受挑战。混就是从自己的小小的舒适区走出来,进入一个大的局面,在那里接受挑战。很长时间以来,中国人大多是在自己的地方混,出去了就不行了,就不大能混。与此相反,犹太人是在全世界混,那名堂就大了。

但现在也开始有一些迹象表明,有中国人到世界上去混了,并且正在混出名堂,这就有了一些希望。

花开的时候吵着你了吗

一个人,他做得好,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这是自然的。但一个人,他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赏而做得好,就不大自然了。

这些年来,我接触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在“别人”身上花的心力太多了,仿佛是,一举一动,都为了得到别人赞赏,一言一行,都害怕受到别人批评。他们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很假,活得很累,活得越来越没有意思,最后简直都不想活了。

看到这种情形,我心里想,这是何必呢?于是想起一个故事来:有一个禅师,收了一个年纪尚幼的徒弟。这小徒弟很聪明,也特别喜欢别人赞扬他,说他如何聪明。不管他有什么好的想法,还是做了什么好事,他都会去告诉所有的人,于是便得到许多人的赞扬。有一天,师傅送他一盆含苞待放的荷花,对他说:“今天晚上,你仔细观察这盆里的荷花,看它们是怎样开放的。”小和尚很高兴,心想,一定是师傅看他最聪明,才让他观察荷花。于是,他捧回这盆荷花,整整一个晚上都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观察荷花,他看到一朵朵荷花绽放的全部过程。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急不可待地去见师傅,手舞足蹈地向师傅描述他观察到的荷花绽放的各种细节。师傅听完问他:“花开的时候吵着你了吗?”小和尚听了,寂然无语,若有所悟。回去之后,他开始静静思考师傅说的这句禅语,试图弄明白它的禅意。所谓禅语,往往是精短一言,却直探本质,意在引发顿悟。后来,这小和尚顿悟了,自此,他的生命如花绽放,却悄无声息。

我由此想到,最好的教育,便是让生命自然绽放,如河塘里的荷花,如野地里的百合花,但这绽放是出于内心的需求,是自然的表现,不声张、不夸饰、不炫耀。

过于追求别人赞扬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出自内心的意愿,而是把关注转向他人的反应。他们呈现出什么好,就四处观望、喧哗不已,为了引人注目、得人赞赏。如果没有受到关注,没有得到赞赏,就觉得没劲,就不想开花了。他们的心思不放在绽放上面,却总在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这样一来,他们就慢慢失掉天然的动机的力量。我看到,有许多人自幼是在赞扬声中长大的,到了后来,他们的自我不再绽放,反而变枯萎了。

因此,对于生命成长来说,最重要的是内在品质,而不是外在装饰。

记得许多年前,我在美国读书,这个学校有一个传统,叫“扮天使”,是指暗中为别的同学做好事,却不让人知道,对方就只好当是天使做的。例如,好几次,我回到宿舍,在门口发现一袋水果或者一本书,上面写明这是送我的礼物,但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送的。送者乐意,受者也高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扮天使,为别人做好事。现在想来,这样的方式,可以在我们生命里培养一种品质,就是默默行善,不求回报。这种行为,有比喻说,是左手做好事,不让右手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有涵养的善啊!

我也想到,在中国,我们也有类似的传统叫学雷锋,便想起幼年时期,我们做了好事,别人问姓名,却坚决不说。如果这是出于自然的心,也是何其美好的行为呀!这美就如那荷花,自然绽放,无声无息。

你是个好女孩

在欧洲有一位很有名的精神分析治疗师,名为费伦齐。有一个关于他的传说:费伦齐治好了一匹抑郁的马。故事大概是这样的:有一天,有人牵来一匹马,请费伦齐治疗它。马主人说,这匹马这阵子情绪低落,不吃也不喝。费伦齐走过去,跟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在它身上拍打一番。他对马主人说:“你可以把马牵回去了。”后来马主人向费伦齐报告说,回去之后,马的精神很好,开始进食和活动。只是,费伦齐到底是怎么治好了这匹抑郁的马,他对马说了些什么,以至于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人们并不知道。另一个故事听起来同样神奇:英国有一个马戏团,在全国巡回演出。马戏团的主角是一头来自印度的大象,它的表演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突然有一天,这头大象再也不愿登台演出。马戏团团长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能让它登台表演。每天,大象只是卧在铁笼子里,不吃不喝,神情忧郁。马戏团团长气急败坏,决定把大象杀掉,免得它成为累赘。正在这时,马戏团来了一个矮小的老头,声称能够治好这头大象。马戏团团长不相信,他便跟马戏团团长立下军令状。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小老头走进铁笼子,坐在那里跟大象说了一会儿话。当他从铁笼子里走出来时,那头大象也站起身,跟着他走了出来,重返戏台,再现往日的风采。看到这个情形,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治好了大象抑郁症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吉卜林。吉卜林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印度住过很长时间。他喜欢动物,尤其喜欢大象,对大象的习性十分熟悉。当他听到大象拒绝表演的消息,立刻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此赶来,要求治疗这头大象。原来,这头大象离开印度很久了,得了思乡病,而吉卜林坐在那里,用印度语跟它做了交谈,立刻治愈了它的思乡病。

最近,在直面心理咨询研究所,黄紫丹讲到这样一个故事:上大学的时候,夏老师教我们心理咨询。在一堂课上,夏老师讲了她的一个经历:夏老师的朋友养了一条狗,叫小黑,后来又养了一条狗,叫小白。小白一来,全家的关注点都放在这个新来的宠物身上,小黑被冷落了。这段日子里,小黑不吃不喝,也不愿活动。一天,夏老师到朋友家做客,小黑就跑到她的房间,爬到她的床上,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夏老师就走过去,摸摸它,开始和它说话:“你是个好女孩,你要勇敢做自己……”就这样,夏老师一边抚摸小黑,一边和它讲了许多话。小黑听着,竟然流下泪来。后来,小黑渐渐变得活跃起来,也正常进食了。从此,这个“夏老师治好了抑郁的狗”的故事被我们津津乐道。后来,我们班同学见面打招呼都会说:“你是一个好女孩,你要勇敢做自己……”在我们毕业的时候,我们还互相赠言:“我们都是好女孩,我们要勇敢做自己!”

在心理障碍的背后,往往是关系的伤害,也就是情感的伤害。我接待了许多前来寻求帮助的人,他们曾经遭受伤害,感到害怕,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很担心别人的评价,以至于陷入各样负面的情绪,活不出真正的自我。就在昨天,我还接待了这样一个年轻人。在面谈中,我给他讲了上面的故事。谈话结束,临别的时候我跟他握手,对他说:“你是个好青年,你要勇敢做自己!”

听我这样说,他笑了。

我是一只蘑菇

有个人相信自己是一只蘑菇,整天举着一把伞蹲一个角落里,不动也不吃。心理治疗师做了很多努力,都无法让他相信他其实是一个人。有一天,这个人发现,治疗师也打着伞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他很惊讶:“你是谁?怎么……”治疗师说:“我是一只蘑菇呀。”病人说:“你怎么会也是一只蘑菇呢?”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就不可以是一只蘑菇呢?”病人想了想,也是呀,他怎么就不可以是一只蘑菇呢?但很高兴自己身边有了另一只蘑菇。在那里蹲了一阵子,治疗师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病人很惊讶地问:“蘑菇怎么可以走来走去?”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蘑菇怎么就不可以走来走去?”病人想,也是呀,蘑菇为什么不可以走来走去?于是也站起身来,跟治疗师一样在房间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有人送饭来,治疗师就坐下来开始吃饭。病人又很惊讶地问:“蘑菇怎么还可以吃饭?”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蘑菇为什么不能吃饭?”病人想了想,是啊,蘑菇也是可以吃饭的。于是也像治疗师一样坐在那里开始吃起饭来。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虽然这个人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就是一只蘑菇,但他已经开始活动,开始吃饭,开始跟人说话了。

这是我的一位来访者给我讲的故事。这些年来,这个来访者时而害怕喉咙有刺,会把自己卡死;时而觉得过去犯了错误,留下了污点,要用水把它们都洗掉……她把这些担心告诉家人,父母都很生气,一直责怪她,并且觉得很丢脸,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她去接受心理治疗,也被诊断为有强迫症状,而这些强迫症症状需要得到纠正。但她却坚持自己的想法,坚决不肯放下它们,还吃了一阵药,也没有用,最后还是这样想。

然后,她来寻求我的帮助,有一天,她给我讲了上面这个故事。

我在想,她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呢?从象征的角度来说,她可能是要对我说:“如果你愿意跟我蹲在一起做一只蘑菇,或许我会好起来的。”

我由此想到“同理”这个词。“同理”的意思本来就是“放下自己,站在对方那一边去,去体验对方,去做对方”。这一点,我们许多咨询师或治疗师都知道,却不能真正做到。具体做的时候,总是放不下自己,总是站在来访者的对立面,结果是,关系建立不起来,改变就不会发生。来访者坚持要做蘑菇,我们却一定要把他变成人。岂不知道,只有当我们走到他那里去,他才愿意到我们这里来。要让对方变成一个“人”,我们得先变成一只“蘑菇”——跟他一样。

当然,同理并不是让我们永远做一只蘑菇,也不是那么刻板地做一只蘑菇,我们可以做蘑菇,但可以做一只不同的蘑菇,可以做走来走去的蘑菇,可以做吃饭的蘑菇,可以做能够感受和思考的蘑菇。当这只蘑菇可以做人会做的一切事情,那蘑菇就已经是一个人了。

对于咨询师或治疗师来说,“同理”也不是完全忘掉自己,更不是丧失自己,而是更深刻、更智慧、更坚决地做自己。当这个自己走到更深的层面,就变得更加自由了,他不再拘泥于形式,而进入了本质。当治疗师成了一只自由的蘑菇,可以走来走去,可以吃饭,而且“理直气壮”,病人就开始改变了,就开始走向治疗师,开始成为一个像治疗师一样的“蘑菇”。

然而,当一个人因为认为自己是蘑菇而受到指责的时候,他会坚持自己就是一只“蘑菇”;当他被接纳的时候,他却会反观自己,并且开始从一只“蘑菇”变成一个“人”。

我们自己也常常是这样。人不是完美的,会有缺点,会犯错误,会有各样的负面情绪。当我们对这些缺点、错误、情绪采用排斥的态度,总要去消除它们的时候,它们反而在抵抗着我们。我们先学会接纳它们,改变才会发生。因此,罗杰斯说,接受是改变的开始。

来访者讲的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地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就是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

这种态度里透露出一种真正的关心,一种深刻的坚决,我把这称为“医治的勇气”。在心理咨询里,有两个因素决定着治疗的效果:一是来访者有求治的心,二是治疗师有医治的勇气。治疗师的勇气会起到一个榜样的作用,感染对方,影响对方。科胡特(Heinz Kohut)用了一个很好的词语来表达这层意思:不带诱惑的深情,不带敌意的坚决。

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陪伴。

我们强调,心理咨询是关系的辅导、关系的治疗。在故事里我们看到,病人问:“你是谁?”治疗师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跟你一样,我也是一只蘑菇。”可以想象,这时病人内心会涌出一种怎样的感受:“原来你也是一只蘑菇!”这里就表达了一种认同,而不是责怪。治疗师在他身边蹲下来,打着伞,这就是陪伴。关系是从陪伴里成长出来的。

我想到另一个词汇“受伤的医者”,这个关于蘑菇的故事也透露出同样的意味。这里的医者不只是一个疗伤者,他自己也曾经受伤,因此他了解别人的伤痛。他经历了自我的疗愈,才成了一个医者。因此,当治疗师说“我也是一只蘑菇”的时候,他跟来访者都成了“受伤者”,在人会受伤的经验里认同了、联结了,不再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这时,“正常”与“异常”之间的防御拆除了,“治疗师”与“来访者”之间关系的阻隔畅通了。当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为什么不可以……”的时候,他又成了“医者”——他曾经受伤,但他并不是一直处在伤害中,他经过了自我疗伤,才来医治他人的伤。这样的经验,使他既跟对方认同,又成了对方的榜样,让来访者做出了模仿的行为,改变即发生了。

现在,我的来访者跟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蹲下来,跟我一起做蘑菇呢?”

这是在提醒我:一个好的治疗师,可以蹲在来访者的身边,做另一只蘑菇,让对方的内心有这样的经验:“原来你也是一只蘑菇。”不止于此。治疗师还可以做一只“走来走去”的蘑菇、“吃饭”的蘑菇,并且“理直气壮”地这样做,“理直气壮”地对来访者这样说,从而让来访者发现,“原来蘑菇也可以走来走去”“原来蘑菇也可以吃饭”。最终,来访者还会有新的发现:既然蘑菇可以走路,可以吃饭,可以感受,可以思考,它就不再是一只蘑菇,而是一个人!

我们怎样觉察

直面取向的心理学方法讲三样东西,我们就叫“直面三样”吧:一讲关联,二讲拒绝,三讲觉察。

关联,就是发现生活中有好的东西,与之建立联系。

拒绝,就是遇到生活中不好的东西,与之斩断联系。

这是人生成长中的两种能力,前者是说“好”的能力,后者是说“不”的能力。

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只会说“好”,不敢说“不”,就会有问题。因为那会造成压抑,有话没有说,有意愿没有表达,有态度没有表明,有需要没有提出,这些就都压抑在内心里,在那里就会形成阴影。阴影积累多了,一个人就被遮蔽了,他会用阴影看自己,用阴影看别人,因为在阴影里,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如果一个人太多地用阴影看自己,他就成了心理障碍者,因为他常常用阴影折磨自己;如果一个人太多地用阴影看别人,他就成了人格障碍者,因为他常常用阴影折磨别人;如果一个人太多地用阴影看自己和看别人,他就成了精神障碍者,他会折磨自己或折磨别人,或者既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这是大概而论。

但是,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从不说“好”,只会说“不”,那也麻烦。这样的话,他在生活中会失掉许多成长和蓬勃的资源,因为他建立不起关系来,就没有资源流通的渠道。这样一来,他会变得单薄、贫乏、封闭而且固执。因此,只会说“不”不能说“好”的人,是在关联能力上发展受阻的人。

因此,在人生成长上,关联能力与拒绝能力需要达成一个平衡,要达到平衡就需要“觉察”。这里,我们来谈一谈“我们怎样觉察”。

觉察是一种辨识的能力。一个人觉察了,他就能辨识;一个人的觉察越深,他的辨识越明;一个人达到了最高境界的觉察时,他对人、对己、对世界就能够明察秋毫而无所遗漏。人生活在不同的觉察层面上,达到最高觉察的人在世间少而又少。

直面取向的心理学所讲的觉察,是成长意义的觉察。我把觉察分为两类:一是释放性觉察;二是发展性觉察。

先说释放性觉察。

每个人都有缺点,每个缺点都是一种阻碍,某个缺点大,它的阻碍就大,这是起码的道理,不用多讲。我想讲的是,如果一个人有某一个大的缺点,那他就有了某一个大的阻碍,对此他却不知道,那他就生活在盲目里,携带着隐藏的缺点和阻碍行走,遇到某件事情的羁绊,就跌到沟里去了,自己还不明所以。

有的缺点和阻碍存在于我们的潜意识里,别人能看到一些,我们自己却看不到;或者别人也看不到,我们自己更看不到。它们潜伏在深处,暗暗发挥作用,遇到人生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它们就有了机会,来个里应外合,就把我们毁掉了。

在我们不觉察的地方,会有阴影,阴影在哪里,阻碍就在哪里。这隐藏的阻碍如同绳索,捆绑着我们,我们却不知不觉。只有当我们觉察了,才能看到这束缚我们的绳索,才会前去斩断绳索,让自己得以释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觉察是一条解放自己的路。

在许多时候,我们能看到别人身上的束缚和阻碍,却看不到自己的。因此,觉察并非完全靠自己,也需要借用我们生活中的各种机会和资源。心理咨询是一条助人觉察的路。

再说发展性觉察。

每一个人都有优点,优点是帮助我们发展自己的资源。这一点也不用多说,我要说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优点,不管是在生活中,还是在面谈室里,我看到许多人对自身的优点习焉不察,不以为然,也就不能把它们变成自我发展的资源。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也很多。例如,有的人觉得自己必须是完美的,只要有一点不完美,就会对自己不满意,就会盯着不完美的地方看,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优点了。还有的人总是跟别人比较,他们的眼睛盯着别人看,只看别人有什么优点,而看不到自己有什么优点;他们总想要别人有的,看不上自己有的,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以为别人想要的,就是他们想要的。这样一来,他们虽然有许多优点,自己却看不到,也不会去用,就成了“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在生活中随波逐流,不大去管自己有什么优点,或别人有什么优点,他们不大看自己,也看不清楚,更不大看别人,同样看不清楚。对于他们来说,优点有没有是无所谓的事,这就成了有多少资源,就浪费多少资源。

那么,我们怎样觉察呢?

我在辅导中会邀请来访者问自己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可以启动他们觉察的行动。“在我身上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需要小心。有些人对自己有完美的苛求,因而习惯看自己的缺点,任何一个小小的缺点都不放过,看多了,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陷入很深的挫败感。但是,我所说的觉察不是这种做法。因此,一个人在问这个问题之前需要知道,作为人,都有缺点。过于关注自身那些琐碎的缺点,试图消除它们,那只会使一个人陷入跟自己的战斗之中,而且这场战斗会是持久且无意义的。我所说的觉察,就是让我们走到深处,走到根本处,去看到潜意识里是否隐藏着某种阻碍,大而且深,在暗中影响我们,我们却一直都不知道。

因此,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有几点提醒:其一,每个人都会受伤,在我们受伤的地方会留下伤口,伤口的下面贮存着疼痛的记忆,我们对之很敏感,常常不敢去触碰,反而会回避。其二,在我们遭受剥夺的地方,也会留下空缺,这空缺会滋生极强的补偿欲求,虽然时过境迁,也会要求我们用各样的方式补偿往日的缺失。在空缺根植于潜意识时,它会贪得无厌,欲壑难平。有许多人对此没有觉察,就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这个沟壑之中。在人生中,我们看到太多这样的情况:有许多人,因为没有觉察,看不到这暗中的阻碍,于是便受到局限,无法做成事情,无法活出自己;也有许多人,虽然聪明能干,成就了非凡的业绩,却在某个时刻,被某件事情绊倒了,摔得很惨甚至再也爬不起来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才回头去看,意识到那在暗中绊倒他们的是什么,追悔莫及。甚至,他们被绊倒了,还不知道那暗中的阻碍。因此,我提的这个问题,是让我们去直面,去看我们背后有怎样的阻碍。只有当深处的阻碍被发现了,它的影响力才会减弱,甚至它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些重要的资源,也在我们觉察的瞬间涌现了。“我身上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每个人都有优点,但一般人的问题是,要么没有意识到,要么意识到了没有充分发掘出来。需要提醒的是,我这里所说的觉察,不是让你去罗列自身所有的优点,而是去发现你身上某个最大的优点,它是你生命中最深的资源,是你内在的动力,让你在生活中深深扎根。对于这样的优点,人们常常视而不见,或者看到了却不以为然。只有当一个人真正觉察到它的存在并且确认它,它的力量才会释放出来,帮助你充分发展,趋向蓬勃。只有当一个人发现了自身最大的优点并且去充分发挥它,才会把你生命里那些好的部分聚拢起来,让你的生活锦上添花。

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问自己第一个问题,至少你要问自己第二个问题:我身上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用一个案例来说吧,就是我自己。

我时而回头看自己的生活,发现我是从一个资源贫乏的地方一路走来——不管是自身条件,还是家庭背景,还是社会资源,都是贫乏的。但我发现自身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奋。过去有句话叫“勤能补拙”,很能说明我的情况。因为我看到了自身的这个优点,就去确认这个优点,并且一直在我的生活中发展这个优点。于是,我在勤奋的同时变得聪明起来,生活中的资源也越来越丰富了。现在,我在涌流不息的资源里发展着自己,实现着自己,走向自己的蓬勃。

症状是一种没有觉察的状态,它弥漫在我们的头脑里,在我们的情感里,在我们的行为里,在我们跟自己、跟他人的关系里,在我们对事情的理解里,在我们对生活做出的各种反应里……它影响着我们生命的各个部分,阻碍着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却不觉察。

因为“症状”的遮蔽,我们看不到自身最深的阻碍,反而纠缠于各种细琐的人性缺点,强求自己完美。因为“症状”的遮蔽,我们也看不到自身的最大优点,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偶尔看到它的存在,但觉得这实在是无所谓的,每个人都有。我们还是回头去追逐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完美。因为不完美,我们就看不到任何优点,宁愿把自己的生活作为献给完美的祭品。

我常常想到这两种情形,常常看到它们在怎样发生,在怎样影响许多人。我心里说:好亏呀,这一切都是因为不觉察。只有当一个人觉察了,他才会看到自己的资源,并意识到使用自己的资源充分发展自己,实现生命的全面蓬勃。

生气的苹果树

有两棵苹果树长在原野里。这一年,它们都开始结苹果了。其中有一棵苹果树,第一年结了10个苹果,它很高兴。但有人来摘走了9个,它就很生气。一气之下,第二年它只结了5个苹果。竟又有人来摘走了4个,苹果树更生气了。到了第三年,它就不再结苹果了。至今,那棵苹果树还在那里生气,一直不结苹果。另一棵苹果树,第一年结了10个苹果,它好高兴。有人来摘走了9个苹果,它更高兴了,觉得自己对别人是有用的。第二年,高兴之下,它结了50个苹果,又有人来摘了45个。这棵苹果树高兴不已,原来人们这么喜欢它结的苹果。第三年,它结了100个苹果,就有更多的人来……至今,这棵苹果树还在那里,每年都硕果累累,而且它很快乐。

讲了这个故事,接下来要问一个问题:你,想做哪棵苹果树?

人们的回答常常是:要做后一棵苹果树。但在现实中,我们的行为常常像前一棵苹果树。

在生活中,在咨询中,我时时会看到一棵棵生气的、不肯结苹果的苹果树。

这棵苹果树是这样的:它生长在丰腴的土地上,旁边有溪水流过,而且能沐浴阳光和雨露,这天然的条件让它枝繁叶茂。它本来可以结出更多的苹果,但它不愿别人来摘取它的苹果,就不肯结苹果。虽然它有大量的资源或养分,却用来生气,慢慢也就结不出苹果来了。

它为什么如此生气呢?原因有很多。比如说,看到别的苹果树硕果累累,它会生气;看到别的苹果树下人来人往,时时传来欢声笑语,而它的树下却少有人光顾,它期待被人关注与赞美,人们偏偏不来,偏偏不给,它更加生气,心想:为什么呀?

它说:“那些苹果树,生长的土地那么贫瘠,长得也没有我这么茂盛,身边也没有流淌的溪水,头上也没有我这么丰沛的阳光和雨露,它们却是幸福的。而我,想做一棵普通的苹果树,想有一棵普通苹果树的快乐,却不可得。这是为什么呀?”

这棵苹果树想不明白,就很委屈地流下泪来。它不时流泪。有时,苹果树开花的季节,它也在那里流泪,便是一番“雨打花落”的景象,美则美矣,哀其哀哉!

其他的苹果树看到这一幕心里纳闷:那棵谁都羡慕的苹果树怎么不快乐,还在那里哭泣呢?

这棵美丽而丰腴的苹果树,听到风里传来的议论,更加自怨自艾:“为什么我这么痛苦?是我比它们多了什么,还是比它们少了什么?”它自己想不明白。

但它的这个问题却问得好。

它少了什么呢?它少了一份自然。自然是什么?对一棵苹果树来说,自然就是按季节开花结果,保持付出的态度,并且乐意让人来摘苹果。这样,它就会结更多苹果,树下总有欢声笑语。

它多了什么呢?多,本来是上天的恩赐,在它那里,却成了一种欲望的遮蔽。这棵苹果树,从幼小的时候开始,因为条件得天独厚,享受了许多的关注与赞美,就想永远一枝独秀,让关注与赞美环绕身畔,不绝于耳。渐渐地,它的心乱了,它的眼睛总是去看其他的苹果树,看到别的苹果树有任何一点好,它就会受到干扰,心里烦乱不堪。它不知道,它那颗比较的心,才是滋生烦恼的根源。

这棵苹果树,因为有想占尽天下之美的欲求,有太强比较的心,就不能安然做自己了。它总跟别的苹果树比来比去,比着比着,它就失掉了自然,不能按时开花结果了。

原来,每棵苹果树都有一个自我,让一棵苹果树幸福的是它的自我,而不是自我被赋予的那些条件。生在丰腴之地的苹果树,可以是快乐的;生在贫瘠之地的苹果树,也可以有它的快乐。生在贫瘠之地的苹果树可以是快乐的,生在丰腴之地的苹果树却可能不快乐。

我在生活中,在心理咨询工作的经验里,常常遇到这样的人,他们是不愿付出、也不能快乐的苹果树。

过去的污点

有一个大学生给我来信,列举她过去生活中的许多污点,说这些污点让她如此烦恼,生活都无法进行下去了。

她所说的污点,是指成长过程中犯的错误、留下的遗憾、遭受的伤害、内心形成的缺失等。说起来,这些污点每个人都有,但她自己不允许自己有。她想到在高中,自己装得很严肃,其实是不敢真实表达自己,以致给同学造成了误解。现在巴不得把过去所有的同学都找回来,对他们说:其实我不是那样的。听说有一个同学还因病去世了,她就忍不住想,那个同学应该等她解释后再死;又想起在妈妈教书的中学读书,妈妈的行为给她造成的压抑,以至于现在每天心里都在想让妈妈向她道歉,又不敢说出来;还有,曾经经历的一个一个害怕的场景、说过的某一句不该说的话,以及许多该做却没有做、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做的事……便觉得过去全都是“污点”。到了现在,她在生活中不管看到什么,她都觉得脏。比如,妈妈剔牙,自己在电脑上打下一个不好的字,头脑里出现一个不好的念头,就觉得都是脏的。甚至,在她看来,时间都受到了污染,变脏了。为了消除它们,她发展出一种象征行为:每天不断洗手、洗澡,甚至想把家里的电脑洗一遍,把自己的大脑洗一遍,把过去的生活全部弄回来洗一遍,把全世界洗一遍,把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时间全都集中起来洗一遍。她反复对自己说:只有把这一切都洗干净了,我才可以放下过去的污点,开始新的生活。

下面是我给她回信所写的内容:生活是流动的,如一条河。孔子曾临河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活是一条流动的河,过去发生的事,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与生活一起流动,不可能回到从前。古希腊一位哲人曾说:人一次也不能进同一条河流。河水在流动之中,每时每刻都是新的河流。我们前一只脚跨进一条河,后一只脚跨进的已经是另一条河了。我们无法改变过去。古希腊人还有一个观念:过去是无法改变的,神也无法改变过去。但是,在人的内心,却有一种欲望或冲动:想回到过去,想改变过去。因为过去发生了不幸,留下了遗憾,造成了损害,留下了创伤,我们不情愿放手,不情愿让过去过去(let bygones be bygones)。我们从过去走到了现在,甚至不惜丢下现在的生活,要去抓住过去。过去抓不住,又在丢失现在。这是何等的徒劳之举呀!这就应了西方一个谚语:It is no use crying over the spilt milk(为溅出的牛奶哭也没用)。用我们的话说,叫覆水难收。现在你读大学,在为高中发生的事情后悔,把现在需要做的事放在一边不管。设想一下将来,你大学毕业后(如果能毕业的话),会不会为你现在所做(以及该做却没有做)的事后悔呢?那么,你的后悔就没完没了。正如我们现在无法改变过去,将来我们也无法改变现在。我们唯一能改变的,就是现在。人生有不同的阶段,如同植物生长的季节,每一个阶段要长什么,就专心长什么。过了这个阶段,误了这个季节,再去后悔就晚了,再去补偿就难了。对于生命成长来说,自然就是该长什么的时候就长什么,而不要逆着季节去长。心理症状是一种“逆成长”状态。

你在信中说,你要改变过去的污点,这是不是可能的呢?那首先得看“过去的污点”是指什么?如果是指过去发生的事,那是无法改变的;如果是指过去造成的影响,却是可以改变的。其实要看你用怎样的方式。一个人要改变过去对他的影响,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投身于现在——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力而为、为所当为。当一个人把现在做好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它对一个人的影响都不会是注定的。

这样的例子太多: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环境的不良、事件的打击、条件的缺乏,给他造成许多的艰难和痛苦,但他不是坐在那里怨天尤人,而是选择在现有的条件下做各种各样的努力。最终,他充分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过上了满意的生活。这时,当他回首往事,他会说些什么呢?不是后悔,不是抱怨过去的苦,不是要洗刷过去的污点,他反而感到骄傲,讲说过去的苦怎样磨砺了他,过去的“污点”怎样锻炼了他。原来,那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你在信中问了一个问题:“我这样扛下去,后来会好吗?”

我想到一个故事,说有一群阿拉伯人要经过一个沙漠,去寻找他们想要的生活。在旅途中,他们经过一片石头滩,看到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石头,他们就捡了一些石头,装进口袋,背在身上。但旅途是漫长的,后面的路程变得艰难起来,石头在他们肩上变得越来越沉重。于是,有些人把石头扔掉了,有些人保留了一些,有些人一直背着石头往前行进。最后,他们走过了沙漠,到达了目的地。当这群阿拉伯人坐下来打开口袋的时候,他们惊喜地发现,他们一路扛过来的石头竟然变成了黄金!

因此,我鼓励你扛下去,跟随生活朝前行进。在行进的过程中,过去的污点就会经历一种转化,变成生命的资源。一个流连于过去的人,他的苦只是苦;一个投身于现在的人,他正在把过去的苦变成现在生活的甜。

敏感的神经

坐在教室,对周围的声音和别人的动作都特别敏感,害怕受到影响,强撑着把目光放在书本上,却看不进去。害怕跟别人眼神接触,又忍不住寻找别人的目光。本来担心受到周围声音与动作的影响,又忍不住关注和收集环境中的任何一点响动和迹象,包括别人的眼神、咳嗽、动作、姿态……就好像有一块磁铁把心吸引到那些琐碎的方面去了。越是害怕各样的感觉,越是沉溺于各样的感觉,渐渐跟世界脱离了关系。内心责怪自己,越来越担心自己出现心理异常。每时每刻都感到紧张,身体也出现了不适的反应,如耳胀、耳鸣、头晕、胃痛等。

以上这段话,是许多高中生和大学生写信或在谈话中向我描述的情形。分析起来,他们的心理困扰有环境的原因,如学习压力过大;也有个人的原因,就是太敏感,对事情有过度的担忧。他们是神经极其敏感的人。我跟他们谈话,不大去管他们的感觉,我最关注他们的态度。我问他们:如果你的神经比别人更敏感,你怎样看待这一点?既然你有比别人更敏感的神经,你怎样使用它?

有一个高中生在信中描述她在生活中各种细微感觉和担忧,下面是我对她的来信的一个回复:读你的来信,我内心不禁感慨:好微妙、曲折、丰富的内心体验呀!如果不是排斥这种内心的感觉,而是拿起笔把它们写出来,你简直可以写一本意识流小说了。法国有一个作家叫普鲁斯特,就是一个内心有许多细微感觉的人,他的选择是,把往日的记忆过滤成美妙的文字,结果写成了《追忆似水年华》,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可以试试!你有这么细微的、触须一般的感觉,如果诉诸文字,让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呈现或流淌,就成了文学;如果不明白它们,害怕它们,把它们阻塞起来,就成了症状。我曾经接待一个高中生,她定期来跟我谈话。她极其敏感的神经,给她造成了无限的烦恼。原因在于,她觉得一个人有如此敏感的神经,是一件相当不幸的事情。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就无法控制地去关注琐碎之事,如“别人怎样看”之类,因而陷入了神经症。但在谈话中,她慢慢意识到,敏感的神经是她身上独特的东西,不必否定它,不必害怕它,也不必压制它。这时她发展出一种新的态度,并且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后来她考上大学,进入影视戏剧文学系,开始了她的创作。因为有这样特别的内在资源,她创作出来的作品被导师评为“接近了博尔赫斯”。敏感的神经里隐藏着一种创造力。但是,如果这种创造力一直处于隐藏状态,受到抑制,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式发挥出来,就会形成神经症。神经症就是资源受到压抑的状态,心理学上真正的医治,就是释放这种被压抑、被禁锢的创造力。治疗师也常常是一些神经敏感的人,甚至有些治疗师曾经是神经症患者,只是他们经历了转化。这个转化的关键在态度,如荣格、森田正马、艾利斯以及欧文·亚隆。在亚隆年轻的时候,也曾为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而苦恼,因为他不想感受到比别人更多的痛苦。但另一位心理学家提醒了他:“你有敏感的神经,比别人更容易感受到痛苦,但你也因此有了比别人更多的灵感和创造性呀!”这就是接受的态度。原来,一个人有敏感的神经,这或者是一个生物的既成事实,或者是过去生活影响的结果,或者二者兼有。这个事实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是由一个人的态度决定的。如果他拒不接受这个事实,就会发展出各种违背自己的行为,就把它变成了导致神经症的根源。如果他接受这个事实,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式去充分利用它,反而把它变成了成长与医治的资源。其实,你的这些感觉许多人都有,我自己也有,我也是从这里走过来的,到现在这些感觉还会时时从我敏感的神经里冒出来。这话你听来可能会感到惊讶,但你可以想一想,一个跟人的心灵打交道的人,如果没有这些,他能行吗?因此跟你一样,我有许多微妙的感觉,但不同的是,在我眼里它们是我生命的特质,甚至是我的禀赋,是我理解来访者并跟他们一路同行的资源或条件。不然的话,对于他们内在丰富而复杂的感觉世界,我就不得其门而入,也不能为他们提供真正的心理咨询了。因此,对于来自敏感神经的那些细微的感觉,它们在那里,就让它们在那里。我们所要做的,不是试图去消除它们,而是用新的态度去看待它们,找到新的方式去使用它们。相信吧,它们可以成为你的宝贝。许多人没有它们,似乎不像我们这么烦恼,但他们也少了一样宝贝。我用一个比喻来说:如果粪堆里埋着金子,它就不只是一个粪堆了。当我们伸手进去掏出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我们会为之高兴,就不嫌脏了。因此,我读你的来信,为你感到惋惜,因为我看到你在滥用感觉的资源,把它们全部当成了烦恼,而不知道里面埋着宝贝。或许,你太在意自己了,不去管生活的经验,只去关注内心的体验。在感觉里,你把自己看成了世界的中心,受到所有人的关注,就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世界都随你的感受在动。我要问,你有什么心思、有什么动作,周围的人真的会那么在意吗?或许,你没有找到有效的方式跟人交往、互动,就暗中采用这种感觉的方式,跟人建立一种无效的关系。你总在内心说:“我觉得他们……”但他们并没有参与你的感觉,那只是你的感觉,只有你一个人在自己的感觉世界里演戏,这被安娜·奥(弗洛伊德的第一位“女病人”)称为“私人剧场”。或许,你的经验太单一,生活太单调,才为自己建立一个私人剧场,沉溺在那个隐秘的感觉空间里,表演着,演得热火朝天,但周围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你自编、自导、自演、自观的戏剧。一个人的私人剧场,就是他的神经症。安娜·奥也曾在自己的私人剧场里表演,但后来她决定离开这个孤立而封闭的感觉世界,走进现实的生活,在经验里成长和发展。最后,她充分实现了自己。安娜·奥在社会服务领域发挥出她独特的创造力,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受到德国政府的嘉奖。什么时候你能够接受自己的神经比别人更敏感,并不害怕它,也不执著于它,更不迷恋它和麻醉自己,你就开始走进生活的广阔领域,在那里有所创造,有所建树。

对于敏感的神经,我们的态度是:它带来的痛苦多一些,它带来的资源也多一些。

高中那一堂化学课

时而,时光会把我带回到30多年前的那一天,当时我在读高中,坐在教室里,那是一堂化学课。我读高中,是1977~1979年,“文革”刚刚结束,这是一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我的数理化底子很差,却被分到一个理科班。当时学校一共八个班,只有一个文科班,叫文科二班。因为自知考学无望,我就在学校挨日子,想把高中两年混过去算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半不知不觉过去了。其间,除了跟同学一起玩耍,大多会找来一些课外书读,其中有古诗、小说及各种杂书。我也抄抄字典,还写写诗和小说,心里暗藏着一个文学的梦。这些算是给我的高中生活带来些许安慰,但生活到底会怎样,心里也不清楚。因此,在这天的化学课上,像往常一样,老师在台上讲,我在下面读一本与化学无关的书。书叫什么名字早已不记得了,仿佛是从村子里老学究那里借来的一本古书,也只记得那书厚厚的,家乡话叫“大本头”。我正读着的时候,书被人一把夺去了。我脑子里闪了一个“完了”,立刻抬头,是化学老师,正威严矗立在我面前。教室内一片寂然,所有的同学都转过头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于此情此景。化学老师姓齐,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齐老师长相很凶,眼睛本来就大,瞪起来更大,牙齿有些外凸,说话大嗓门,从不留情面。平常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学生,哪怕没犯什么错,都惧他三分,尽量躲开。而现在,我在他的化学课上竟然在读一本“闲书”,那证据正抓在他手里呢。同学们在等着看一场好戏,我不知所措。然而出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意料,齐老师并没有把书砸在我头上,或者当场撕掉,或者没收去,我分明看到,齐老师拿着那本书随意翻着,又分明听到,齐老师说了一声:“你……倒读起大本头嘛,啊?”班上有几声稀落的笑,应和着齐老师的话。谁都听得出来,齐老师是在嘲笑我。但不知怎的,我竟从齐老师的话里听出几分惊异和欣赏的意味,并且仿佛受到他的鼓励,我内心蹦出一句话来:“齐老师,本来……我是可以学好文科的……”本来,齐老师已经把书“甩”回到我的课桌上,算是对我例外客气了。听到我说这话,正转身走回讲台的齐老师停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就在那很凶的眼神下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我又听到齐老师很高的嗓门:“是吗?”每个同学都听到了齐老师的那声“是吗”,附和的笑声也多了一些,仿佛是火上浇油。按说,在这个时候,我该羞愧难当,噤声不语便罢了。但问题在于,我以为齐老师是认真的,虽然语气听似嘲讽,但他的那声“是吗”可能真的是询问,看我说的话是不是当真。于是,又一次出乎所有人(大概也包括齐老师)的意料,我大声说出下面的话:“是的,齐老师,如果我能读文科班的话,我一定会考上大学……”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内心有惶惑也有坚定,只是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让我这样说,仿佛是“豁出去了”。还没等齐老师有所反应,同学们全都笑起来了。在我们这个班,没有人敢想考大学的事。在笑声中,齐老师也不再理我,只是返回讲台,继续讲课。这堂化学课剩下的时光,我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听不进课,也没敢再看那“大本头”,更不敢抬头看齐老师一眼。这堂课后,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又过了一些时间,我对这堂课上发生的事早已不以为意了。生活继续下去,这堂化学课就湮灭在时间的烟云里,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它来,这不过是过往日子里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细琐小事……但是,我也记不清是在多长时间之后,学校教务处来了一个通知:王学富从理科四班调到文科二班。故事都有一个结局:半年之后,我参加了高考,文科总分全校最高。还有一个结局:齐老师已经把这件事情忘掉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齐老师,他正骑着自行车。我毕恭毕敬地向他打招呼,期待他停下来,我好跟他说几句感谢的话,但他像一个普通的老师遇到一个普通的学生一样,嘴里应答了一声,继续骑车向前去了。我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心里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事情从发生到现在,30多年过去了。这是一堂普通的化学课,与化学无关,却与我的人生关系重大。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只顾沿着铺好的一条路向前跑,都没来得及去品尝其中的意味,但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对人生就有了许多的感慨和感恩。

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遭遇一些关键的时刻和一些关键的人物,仿佛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有些关键的事情发生了,影响甚至决定我们后来生活的走向。高中那堂化学课,便是我早年生活的关键时刻,在这堂课上,我遇到一位对我人生抉择产生重大作用的关键人物——齐老师。虽然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但他对我的影响却持续存在。我跟人讲这个故事,甚至不知不觉再让自己活出这个故事。有许多人问我:为什么选择从事心理咨询?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无法提供完全的答案,因为这背后的动因很多,很复杂。当我讲到齐老师的故事,我会想到,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经历惶惑,虽然他内心有成长的渴望,现实中却有许多的阻碍,这阻碍包括环境的、心理的、知识的、经验的……他并不明白,也不确定,因而不能做出选择,甚至他内心里本来有梦想,却不敢讲出自己的梦想。这时,他需要有人帮助他跨过这个关口。在我人生处于惶惑的关口,有像齐老师这样的人推了我一把,我便跨过来了。现在,我选择心理咨询,是在做跟齐老师同样的事情:在人需要帮助的关口,我前去“推”他一把,让他跨过去。

回枣阳,见到了齐老师

齐老师的故事,我给许多人讲过。许多人都问:齐老师后来怎样?我却不知道。30多年过去了,甚至齐老师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都不知道。

去见一见齐老师,是多年来我内心的一个念头,它在岁月里时时闪现,却一直没有实现。但每讲一次齐老师的故事,我内心的这个念头就变得越强烈。于是,通过高中时期的同学,我打听到齐老师的消息:他还活着,住在枣阳。

在枣阳城西的一个有点促狭的民宅里,我终于见到了齐老师。我惊讶地发现:原来齐老师并不高大,竟是一个有些瘦小的老先生。开口说话时,他的嘴里已经谈不上有什么牙齿了,只是稀落的几颗。但他娓娓而谈,言语与神态,都透露出一种温厚与体谅,显得如此和蔼可亲。

齐老师竟记得我,但讲起高中那堂化学课上所发生的事情,他却记不得了,以及以后发生的一切,和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他都不知道。他讲起另外一些事情,而这些,我却不记得了。

在齐老师的印象中,我是一个“说书人”。有一天他看到,在教室里,我穿着一件红棉袄,周围坐着一群同学,我在他们中间“说书”。听他讲这些,我在心里说:“有吗?”但也仿佛有的,可能有的。但不管怎样,我们的记忆在这样一个地方衔接上了——书,都是关于书。

的确,在我幼小的时候,偶尔会从村子里几个老学究那里借一些书来读,读了之后,喜欢跟村上玩伴和学校同学讲书里的故事。这样的事情,可能在高中发生过,就是齐老师所说的“说书”吧。很奇妙的是,从“说书”或“讲故事”中,延伸出我后来的人生之路。可以说,直到今天,我都在那里跟人“说书”或“讲故事”。这是我每天的工作:我坐在面谈室里,听人讲故事,给人讲故事。我跟许多人在故事中相遇,通过他们讲述的故事,我了解他们的生活。我也会给他们讲故事,我听到的故事、读到的故事、经历过的故事。于是,我的故事和他们的故事在互相影响,我渐渐看到,他们的生命在发生变化,他们的生活在发生变化。我把这称为成长。我们在故事中成长,包括在我讲述齐老师的时候,他的生命故事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生命的故事。

想起高中时的齐老师,我想到一句诗:小时候,家具又高大又庄严。

见到后来的齐老师,我想到下一句诗:长大了,家具又矮小又破旧。

在这两句诗里,我读出丰富的情感的意味。过去,我常用这两句诗来比喻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在我们幼小的时候,父母显得高大而庄严;当父母年老的时候,我们再来看,却是矮小而破旧的父母。这是人生的两个境界。但是,当我们心灵真正长大了,我们就进入第三个境界。这时,我用心灵的眼睛去看齐老师,内心里涌出第三句诗:真正长大了,家具依然高大,依然庄严。

那天,齐老师讲起自己的人生经历。在他读高中的时候,整个枣阳只有几十个高中生。后来“文革”发生了,他失掉了读大学的机会。后来,虽然成绩突出,又因为家穷而选择读师范,成了一位教师,成了我高中的化学老师。我虽然没有学好他教的化学,但我知道,他的化学课教得最好。我仿佛记得,在课堂上,他不仅清晰地解释化学知识,还时而表露出一种特有的幽默。他何止是一个好的化学老师,他还是一个给人带来生命影响的好老师。

我对教师这职业充满敬意,那是因为在我的人生中,我遇到一些像齐老师这样的好老师,他们帮助我们成长。当我们长大了,他们却变得“矮小”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一种“又高大,又庄严”的人格。

齐老师从几十年的教书育人中获得乐趣,他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后,住在枣阳城西一处促狭的民宅里。

第2章 不再相同

每个人的成长,都要整合他自己生命的碎片。当一个人有了完整的自我,他就成了一棵树,在任何一片生活的土地都可以扎根,不再从生活中飘离。

文化敏感与跨文化经验

最近,我想到一个文化敏感与跨文化经验的问题。

心理咨询本身就是一个文化活动,要求咨询师具有一定的文化敏感和相当丰富的跨文化经验。

这里所说的文化,是指对一个人产生影响的所有因素,这些因素包括过去的、现在的、外在的、内在的。它们曾经塑造了他,并且正在继续塑造他。

这里所说的文化敏感,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身上的这些文化因素具有很好的感受力和尊重。心理咨询是一个对文化敏感要求很高的工作。咨询师需要了解来访者的文化,尊重他的文化,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生活,以及所有那些对他这个人和他的生活产生影响的因素,并且协助来访者对自己的文化有最好的觉察,看到其中好的影响和不好的影响,让他做出选择,充分使用自己的文化资源,有意识地拒绝那些阻碍甚至损害他自己的文化因素。

什么叫跨文化的经验呢?

我也从个体来说。首先,一个人愿意跟另一个人接触,跟对方交往,这就是参与另一个人的文化,这本身就是跨文化经验。

在这种交往中,一个人发现,他自己的文化并不是唯一的。比如,他的感受不是唯一的,他的想法不是标准的,他的经验也不是绝对的。也就是说,别人可能跟他有不同的感受、想法、经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这样的发现越多,一个人就越能走出自我的阻碍,发展出更好的文化意识。

跨文化的经验不只在个体之间发生,它还在个体与群体之间发生。一个人生下来,他就在群体的文化里,最初的群体文化,就是他的家庭文化;最初的跨文化经验,在个体跟父母之间进行,然后由父母延伸到其他家庭成员,以及家庭成员之外的人。这时,他的跨文化经验就越来越丰富了。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如果受到父母的过多保护和过度限制,就会缺乏这种跨文化的经验,使他对别人的文化缺乏了解,也缺乏敏感,以至于他会停留在自己的文化里,以自己的文化为标准,他会变得单一、封闭、固执、刻板,进而可能发展出心理的症状。

如果一个家庭是敞开的,它就会把更多的文化经验带到家庭里来,这有利于孩子接触到更多的文化。但是,有些家庭是封闭的,孩子被过多地限制在自己的家庭文化里,这对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这个家庭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封闭体,它不大接触其他的家庭,不大参与社会交往,这样的家庭会固守自己的文化,会限制孩子的文化经验,使孩子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他不知道,有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父母。

我的一位来访者是一个大学生,透过她的症状,我看到她封闭的文化经验,但她在慢慢打开。有一个假期,她去了另一个同学家,有了一次跨越家庭文化的经验,她十分惊讶地发现了另一个新的家庭文化,原来存在这样一种与她完全不同的家庭关系模式。这虽然来得晚了一点,但也可贵。

西方人在讲到非洲时,常常会说“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对此我颇为赞赏,直译过来就是“一个孩子是整个村落养大的”。这里village(村落)就是一个比family(家庭)更大的文化环境,在这种环境里的孩子就会有更多的文化经验,也会有更多的文化资源,也会使他具有更广阔的文化视野和文化意识,这对他将来的发展,就会有更多的资源,他在人生中就会多有一些可以考量的选择。

在几十年前的中国,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都大多如此。再往前追溯,人类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这种跨文化的经验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大量积累了。在村庄里,家庭文化几乎是敞开的,通过走亲戚,还可以经历跨村庄的文化,甚至我小时候还有从乡村到城市的跨文化经验。其中,有许多是我喜欢到处走动的爷爷带我进行的。

我们有现实的文化,也有精神的文化。我的外婆,她带我经历了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文化。让我现在明白,一个人可以有翅膀,超越现实的困境,不为环境所拘,不为他人所控制,那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个精神的翅膀。我们需要两样东西:一个是我们的脚,在现实里行走;另一个是我们的翅膀,在现实之上飞。但在生活里,在咨询室里,我看到许多人,他们本来有脚,因为曾经被扎伤过,就不敢在现实里坦然行走;他们本来也有翅膀,因为受到各样的威胁和限制,他们不相信自己可以飞。我常常看到他们就坐在地上,看着脚上流血,感到无奈和无助。

后来我还经历了更多、更大幅度的跨文化经验,从家庭到乡村,从乡村到学校,然后从乡村到城市,参与了一个更丰富、多样的文化。当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又看到不同的城市文化,从中原到北方,再到南方,经历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再从中国到外国,到不同的国家,再回头来看祖国的文化,因为有了更多的视角,视野也更开阔了。因此,我喜欢perspective(视角)这个词,跨文化的经验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视角。

这些跨文化的经验帮助我们对他人的文化保持敏感的心。当我们有了更多跨文化的经验,我们就会有更多的视角去看人,看事情、看世界,我们总会有更多的理解、更好的理解,我们会变得更宽容,人际关系更平等,更尊重别人。

我的母亲,她是那个村庄文化里走来的,我发现,她总在用自己的那一个乡村文化的视角在看现在所处的环境,并对其做出评价。我知道妈妈的文化局限,但是她的这种局限也在一点点拓展。跟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开始有了新的视角。她回到老家的时候,她的文化跟老家的人已经有所不同了。

我从事心理咨询时也渐渐体会到,这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跨文化的活动。咨询室是一个文化互动的场合。不同的文化在这里相遇了,彼此参与,改变就在这种文化参与和互动中发生。好的咨询师,具有丰富的跨文化经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文化敏感,他在帮助人经历自己的跨文化,从而获得新的文化经验,产生新的文化觉察,并且形成新的文化。

从跨文化的视角来看症状,我们会发现,症状是一种固化的文化,是一种固定下来的单一的文化视角。它显示的是,一个人用这个固定的、单一的视角看自己、看他人、看世界。本来,他生活在一种跨文化的处境里,却固执地保留着一种单一的文化,长期拒绝文化参与,拒绝新的文化流入。比如,有一个人不停洗手、擦桌子、撕掉写的字,害怕留有证据,她还害怕被枣核卡死、害怕……每一种害怕,都是一个单一而封闭的文化。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在那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经验,人类的文化经验被排斥在外。她发展的这种文化几乎是不跟人相通的,她只关注它,不去关注他人,不去参与其他人的文化。这种状态就是症状,也就是不成长的状态,甚至是一种逆成长的状态。

当我们的文化变得封闭时,我们就不成长了,甚至我们的行为是对自我成长的损害,是为逆成长。我在许多来访者身上,看到的是一种过于单一而封闭的文化。这种文化在我看来,就是鲁迅所说的“铁屋子”,即一个人为了防御,而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这时,他们需要领悟,不仅领悟,还要去行动,这行动就是去“跨”文化。当这种跨文化发生的时候,当他开始参与文化的时候,他就会慢慢走出症状,也就是那狭窄而封闭的文化经验。因此,我们的成长,是在跨文化的经验里发生的。

走出这一步很难。症状是“铁屋子”,我们的文化里有各样的“铁屋子”。人们在里面沉睡着,不愿被唤醒,你在那里呼喊,吵闹了他们的安睡,他们会觉得你烦,会用各样的防御塞住自己的耳朵,让自己睡下去。他们害怕醒来了无路可走,至少这是他们习惯的一条路。

在“铁屋子”外面,也有人来劝你,“不要敲了,不要喊了,他们是一些无望的人,任他们睡去吧”。甚至,还有许多人用药物来麻醉他们,让他们继续睡下去。

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先知,他们经历了更丰富、更高境界的跨文化,当他们回到原来的文化环境,带回新的文化,故乡的人却用旧的眼光看他,他们受到误解、抵抗、压制甚至扼杀。例如,耶稣回到故乡的时候,故乡人不大认识他了,说他这个人让人很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东西。耶稣只好离开故乡,感慨系之:大凡先知在本乡本土都是不被尊重的。

鲁迅“走异地,逃异路,寻找异样的人们”,这本身就是一种跨文化。当他带着新的文化回来,面对的是却是大众的“铁屋子”,或者“铁屋子”里的大众。鲁迅对文化的最深觉察与感慨是:英雄被谋杀。这是他的基本文学主题。这些英雄,是一些有新文化的人,面对的是旧文化的群体,而且这个群体十分强大,害怕改变,害怕新的东西,只要生存,不追问存在,只要活着,不在乎意义。他们视新文化为一种威胁,甚至会觉得,为了安全的缘故,他们会消除带来新文化的人。消除的方式就是,把带来新文化的人看做是“疯了。”因此,在《药》里,那群人说:“疯了。”这“疯了”的声音,跟各各他(耶稣被钉死之地)发生的一幕何其相似。

这就是英雄被谋害的人类主题,是一个文化意义上最基本的主题。人类永远都面临着一个“新文化”与“铁屋子”的问题。

直面的医治,核心也在这里,我们的选择是:在“铁屋子”前发出声音,敲击“铁屋子”,发出呐喊的声音。哪怕有一线微弱的希望,我们也这样做。

心理咨询:难道是把人变得坏一些

有两样东西最关注人的成长,一是教育,二是心理咨询。

本来教育做好了,就不需要心理咨询了,但在当今世界,心理咨询变得来越来越重要,那就说明,教育变得越来越不好了。在教育产生问题的地方,心理咨询就开始了它的工作。

教育在哪里产生了问题呢?在这里:当教育成了知识灌输和技能训练,不大去管心理成长和人格造就,就会产生许多的问题。这样说却是不大准确的。教育也不是不管,而是管得不恰当,管错了,管出了问题,使心理和人格造成了扭曲,形成了障碍。于是,心理咨询就有事可做了。

教育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很多,我这里谈一个悖论性的问题:教育的好处是让人变好,但教育的坏处也在这里——因为太要让人变好,反而出了问题。

我跟从事心理咨询的同事在一起讨论,我们得出这样一个观点,听起来相当惊世骇俗:教育与心理咨询的不同就在于,教育的目的是让人变好,心理咨询的目的是让人变坏。

听了这话,没有人敢来接受心理咨询了。心理咨询的目的是让人变坏?这太可怕了。简直是误人子弟,毒害青年。

但在判我自饮毒酒之前,容我慢慢道来。

我做心理咨询多年,接待来访者无数,也算阅人多矣,且是“深阅”和“精阅”。渐渐地,我就“阅”出一点门道来。我发现,前来寻求心理咨询的人,都是好人,且是太好的人。

如果说,心理咨询的目标是把他们变得“更好”,那似乎不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因为我简直可以说,我的每一位求助者都比我更好,他们好得如同天使,好得让我时时都感到羞愧,感到这个世界太对不起他们。

在羞愧的同时,我也大为惊讶:他们如此好,何以如此痛苦?

难道这“好”与这“痛苦”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确认:的确存在关联——因为太好,所以太痛苦。原来,他们的问题恰恰就在于他们太好了。

于是,我开始意识到,我做心理咨询,真正的任务是要把这些“好人”变得“坏”一点。但不是让他们的变成“坏人”,而是变成“真人”,帮助他们恢复被太多的“好”压抑了的“真”。

我这样描述我的工作:我的求助者是一群天使,在这个不那么干净的世界里活不下去,而我所要做的往往就是,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时不时在他们那太过洁白的生命上抹一些泥巴,让他们从天使变成人类,能够在这个不大干净的人世间活下去,活得不那么阳春白雪,活得不那么格格不入,活得不要有那么多的顾虑与防范,活得不那么痛苦。原因很简单:这个世界不是天堂。

我没有读过这本书,但颇能领悟书名的意味:《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我也没有过读这本书,却联想到它可能没有表达的另一层意思:《为什么好人总是受苦》。

我也没有读过这本书,但可以猜想到它要说的是什么:《总是不够好》。

这些年来我接待了许多求助者,在我眼里,他们已经够好了,但他们觉得自己不够好,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够好。他们认为,只要他们足够好,他们就不会活得这么苦。我明白了,他们所说的“好”,其实是完美。那意思自然是:如果变得完美了,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很有意思的是,在《浮士德》里,当一个人说“这一切都太完美了”,他的死期也就快到了。那意思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

但我的求助者们不知道,或者他们知道,但不愿意接受,他们就是要去求完美。也恰恰就是对完美的苛求,给他们造成了问题,带来了痛苦。原因很简单,人不可能完美,一个人苛求自己完美,等同于自我折磨。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定义“人”,我想这个词就是“不完美”。因此,西方有一句话说:犯错是人的本性(to err is human)。

在人类中,有这样一群人,就是要追求完美,不允许自己犯错,他们要让自己好到天上去。本是不完美的人,却要变得完美,用鲁迅的比喻来说,那就如同一个人提着头发想让自己脱离地面,受苦就是难免的。于是,当一个来访者说他不够好,我就仿佛看到,就在我眼前,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因为不能脱离地面,就那样痛苦着,痛苦不堪。

我关心的是,他们是如何变得这么好的,以及为什么他们这么好还觉得不够好,还要更好,一定要完美才觉得好?这时,我的目光就从心理咨询转向了教育,看到我们的教育对孩子成长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在面谈室里,我跟许多困惑不已的父母相遇,他们无法理解,他们的孩子这么好,听话、乖巧、懂事、成绩好……怎么会出现心理障碍呢?怎么会变得稀奇古怪、不可理喻,不管父母怎样苦口婆心,把道理说尽,都不管用,最后只好把他们送来接受心理咨询?

而且,这些父母以为,心理咨询不过是说道理,可能有更好的道理。恰恰相反,心理咨询是把许多人从“道理”中解救出来。

有一个大学生前来求助,他在医院被诊断为患有强迫症,主要表现为吞咽口水恐惧(此不赘述)。他长期痛苦不堪,最终从大学退学。在他的“症状”背后,我看到一个好孩子的成长经历:在所有人眼里,他几乎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孩子,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骄傲,谁会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成为这么“好”的孩子,当然是父母的“功劳”。

首先他成绩好。从小学开始,每到假期,父母把他就关在家里做作业。为了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只要他写错一个字,父母就罚他重写50遍。如果他考了100分,父母就有奖赏;如果成绩下降,就受惩罚。父母的训练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孩子回忆说:“我考试必须得第一名,如果是第二名,我就感到内疚。有一次我因和第一名相差0.5分而号啕大哭。”

其次他道德品质好。父母自幼要求他“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在外面走路,手不能摸栏杆;吃饭嘴里不能有声音;在家听家长话,在校听老师话,在外听长辈话,因为“大人的话都是对的,都是为了你好”。这样的教育效果是显著的:“不管我心里同意不同意,嘴里都说,阿姨说得对、伯伯说得对、爷爷说得对、老师说得对。”

强迫障碍源于被强迫的经验。试想,这个出现口水吞咽恐惧的大学生为了做“好孩子”曾经“吞咽”了多少自己不情愿的东西?这些吞咽下去的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会以某种象征性的方式表现出来,而这个表现方式就是心理症状。它反映的是,一个人为了“好”而牺牲“真”,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看到,许多父母把自己的人生缺憾转移成对孩子的无限期待,要求孩子一切都好,巴不得孩子占尽天下之美。他们为孩子创造一个天堂般纯净的环境,限制孩子跟同伴交往,为的是不让孩子受到任何“污染”。他们习惯于对孩子说:“不要跟坏孩子玩,要跟成绩好的孩子在一起学习。”这既是对孩子的过度保护,又带有一种功利性的“阴谋”。如果孩子犯一点错误,他们就会指责,说极端的话,包括说孩子道德品质不好、没有良心等。结果是,他们的孩子只要好,不敢真,就成了从天堂来的人,不懂人情世故,不食人间烟火,用一双天使般的眼睛看世界,容不得生活中有一点不洁净。他们也不能接受自己,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会为一个小错或一点不足而苛责自己。他们内心里有极大的不安全感,非常害怕生活中有各样的不确定因素,到处寻找确切的答案或绝对的标准,以求获得绝对的安全保障。

追根溯源,有两种相反的经验对他们的成长影响很深:因为“好”,他们得到周围人的赞赏,这赞赏给他们带来了一种置身于天堂般的感觉;如果难免有“不好”,他们又会受到父母的责罚,这责罚又让他们感到像被投进地狱一般难受。这些幼年经验,会在他们内心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如果我做得最好,就会得到所有人的赞赏;如果我出了差错,就会招致所有人的指责。他们生活在焦虑里,只要好,害怕真。

前面谈到“好”,这里来谈一谈“真”。

我有一个基本的观察:为了“好”而牺牲“真”,是许多人受苦的原因,而且,这好不是真好,这苦是白白受苦。可以说,心理问题的本质就是“失真”——只是求好,不敢真实。一个人内部的“好”越是坚韧,他就越会压抑自己的“真”。当“真”与“好”发生冲突,他为了维持“好”,会毫不吝惜地牺牲“真”。因此,我们看到许多人,他们对“好”敬若神明,对“真”忽略不顾。久而久之,他们变成了“好人”,却失掉了“真我”,自此不敢活得真实,在生活中顾虑重重,层层设防。

那么,心理咨询可以做什么?直面取向的心理学方法,重在求真。许多人因为过于“求好”而“失真”,现在他们可以通过“求真”而变得“真好”,而不是扛着一个“好人”的面具应付人生。这也正如罗杰斯所说,心理咨询的目标,是让当事人“从防御的面具后面走出来”“活出真实的自己”。直面的方法,是帮助来访者觉察到,他们过去一直“求好”,原来是出于恐惧,为了防御,局限了自己。现在,通过心理咨询,在一个充分被接纳的关系里,他们可以尝试变得勇敢一些、真实一些,敢于让自己“不好”,也能够接受自己“不好”。因为人本不完美。这样一来,那“好”就不再是折磨他们的东西了,反而成为他们活出“真我”的一部分。“真”里有好,也有不好;“好”而无真,不是真好;不是真好,即是不好。当一个人可以尽量去做得好,也可以接受自己做得不好,这时他就能够活得好了,他的生命就获得平衡,也变得和谐了。

在心理咨询经验里,我看到许多人成了“好”的牺牲品,它也给我们带来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反思:从家庭到学校,再到社会,“崇好”而“抑真”简直成了一种不自觉的、无所不在的集体无意识行为,形成道德主义、群体主义、家族主义的文化土壤,会抑制个体和民族的力量。好而不真,是假好。假好不能造就自己,也不能造就他人。我看到,人类生活中有各样的迫害行为,本质上是对真实的压制与打击。我的许多求助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从小经历许多压制与打击,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的“真我”被压抑在深处,不敢走出来。因为害怕,他们一心要在别人眼中看为好,而不敢表现自己的真。作为直面取向的心理咨询师,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真实,从而让求助者学习真实,敢于真实,变得真实。只有当他真实了,他才会真正释放自己的力量,才会真正感到快乐和充实。

我相信,真实就是力量。我期待,我们的教育、我们的文化,不只“崇好”,更去“扬真”,这样的话,我们的民众就会成为培养天才的土壤,我们的民族就会焕发更大的力量。在我看来,犹太人的文化是敢于“求真”的文化,而不是一味“求好”的文化,这也是我们文化的方向。

求真,不只是心理咨询的目标,也是教育的目标。在陶行知先生那里,我看到真正的教育与心理学携手并肩,朝着同一样目标行进:“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信然!

白房子

有一个朋友叫米白,写了一篇《泥巴的故事》,内容如下:从前有一个白色的房子,很高很高,像一个塔楼。房子很美丽,包裹着白色的大理石,在阳光照射下,人们远远就能看到她反射出的光彩。每每经过时,大家都会说:“看,多漂亮,那里面的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漂亮的白房子里确实住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从小就生活在里面,高高地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小姑娘没有离开过白房子,这里干净、舒适,到处都是她所喜欢的柔软的触感。白房子很好,但是白房子太小。日日年年,小姑娘看着下面人来人往、花开花谢、四季变迁,在自己的想象中编织着各种美好而精彩的故事。她觉得那才是真正幸福的生活,所以决定要离开白房子,到人群中去,到即将发生的美好故事中去。她的离开受到了别人的阻拦,白房子,在别人眼中是天堂,她为何要离开?但她去意已决,毅然决然走出了白房子,置身于人群中、树木花草中,以一种新的角度审视着周围,不再是俯视,而是平视。在这个角度下,她看到了许多白房子里看不到的“景色”。然而,曾经貌似快乐的人们脸上居然没有笑容,他们皱着眉头,急匆匆赶路;曾经鲜艳的花朵,原来花瓣上全是灰尘,还一瓣瓣正在枯萎;更糟糕的是,曾经看着那么亲切的土地,在上面走时却沾了她一脚的泥。女孩懵了,为什么是这样?在她编写的故事里可不是这样的。没办法,她鼓起勇气往前走,越走越远,甚至走到过去从白房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路上,总有泥巴溅到她的身上。多脏啊!她忍受不了,就停下来使劲擦身上的泥巴。可是泥巴太多了,走一路,擦一路,都顾不得去看周围的人和发生的事。这样太累了,她终于放弃了——任由泥巴溅满身。还好,天没有塌下来。慢慢的,她习惯了脏兮兮的自己。后来,她竟发现,脏兮兮的自己是另一番美丽。再后来,她发现泥巴也可以是一种化妆品,不是为了遮饰,而是为了真实。满身泥巴的小姑娘渐渐长大,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不再是幻想一个个故事,而是亲身经历了一个个故事。这世界不是那么美好,却深深吸引着她,让她继续走下去。她决定不再回那个白房子了,虽然那里干净而美丽。她决定在这个世界上走下去,虽然这里有种种危险、种种不如意。对于这一切,她不仅可以忍受,甚至觉得甘之如饴。住在白房子里的人不理解她,但她自己觉得挺好。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我很幸福。”

这篇文字,虽然通篇用象征修辞描写,但大家都能读得明白。

我是亲眼看到米白从自己的白房子里走出来,在生活中自由行走,虽然身上溅了泥巴,却终于坦然而美丽。

但还有许多人如同以前的米白,依然住在白房子里。她们美丽,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美丽;她们的美丽,是属于天堂的美丽。

也有一些人,她们从白房子里出来,在世界上走动,总是担惊受怕,只要身上溅到一点泥巴,就觉得不应该,就没完没了地擦呀擦。

什么时候,他们能像米白那样,在真实的生活中行走,身上沾泥却依然美丽呢?

我也想到,有许多父母,他们为孩子造了一个小白房子,只让孩子在白房子里生活,不敢让他们到世界上走动。他们对孩子说:“住在白房子里才安全。”又说:“爸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于是,他们的孩子在白房子里住得久了,就不大敢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有时候,他们从白房子里出来,到世界上走了一遭,溅了一些泥,就转身跑回去,躲在白房子里去了。

但在白房子里,他们并不真正快乐。

这白房子,其实在他们的内心;这白房子,囚禁着他们的自我。

也有觉醒的父母意识到,真正对孩子好是让孩子从白房子里走出来,到世界各个地方去行走,获得各样的经验。看到孩子身上溅了泥巴,他们也感到欣慰,因为那是生命呈现出来的自然美丽。

那些在父母过度保护下的孩子,便如同生活在天堂般的白房子里,过着太纯净、太单一的生活,缺乏跟世界打交道的经验,当他们从白房子里出来,就觉得这里脏、那里脏,无法落脚,结果只能退回到白房子里去。

十几年来,我接待了许多来访者,渐渐有一个发现:他们是在白房子里住得太久的孩子,因为生命太洁白,在世界上生活得不好。也正是因为他们太洁白了,我所做的心理咨询,从本质上来说,是在他们太洁白的生命上抹一些泥,让他们从雪白的小天使变成脏脏的小泥孩。

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中国有一位作家萧乾,他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句为:“耶稣笑我一脸泥,我笑耶稣没枕席。”这是何其真实而亲切的生命状态呀!

因此,我时常对那些为孩子造白房子的父母说:白房子很美丽,却囚禁了孩子的心灵。

我向那些生活在白房子里的孩子呼喊:从白房子里走出来,走到世界中来,你会溅一身泥巴,却换来了成长。

有人听到这呼唤,就从白房子里走出来了。有一个小朋友叫小岩,写给我一封信。王老师:读了这篇小文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是生活在那座白房子里的人。对我来说,那座白房子还不仅仅是父母的过度保护,还有我自己的自怜自爱。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走出那座白房子,即便是走出来了也是被迫的,还在想着回去。遇到事情,不去想办法解决,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或者绕着走。也许,这正是一直以来我的问题所在:我不喜欢面对真实的世界,喜欢把一切想象成美好的样子;真实的世界不好,我就想着怎样再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是这样生活着,所以我的生活总是被动的,人际交往也是被动的,我常把由此引起的困难归咎于环境太不好。看来是我错了,我必须要面对一个脏兮兮的我,而不是使自己永远保持洁白。

我回信说:写得多好呀,真是觉察之言。觉察了,就可以到现实里走路了。现实里走路也不容易,但我们知道不容易,并且可以坚持。不然的话,我们就只在白房子里生活着,并不真正快乐。因为,现实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我们弄得心神不宁。过去,我看到你“洁白”的样子,生怕身上溅泥,这是一种多么不自由、也不自在的状态呀。现在,我看到你在朝自由、自在之路上行进了。在世界上行走,会有泥溅到身上,但不用害怕,至少当泥溅到身上,我们不感到意外了,不会在那里哭喊说:“为什么?为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上绝不可以有泥一样。这许多的“为什么”,是从那些在白房子里住得太久的人嘴里发出来的。他们拒不接受这个世界有泥巴。你说得对,白房子成了我们内心里的一种防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如同扛着一个白房子,它把我们跟别人隔开了,跟世界隔开了。我们独自在那里行走,我们跟人拉开距离,因为害怕溅到泥巴。这样一来,我们就孤独了、就孤立了,总是一个人,内心里对关系的需求就得不到满足。当我们逃避一个真实的世界,就只好去臆造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但问题是,我们必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生活。其实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无处可逃。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混入其中,跟其他人一起在泥水里“混”,然后就越来越坦然了。这就如同庄子所比喻的那样,与其做一头猪被供于庙堂之上,不如做一头猪在泥水里打滚,自得其乐。因此,接到你的来信,我真的很高兴。

那一刻,我长大了

烨是一个高中生。一年多以前,她来跟我谈话。当时她的状态是两极分化的,时而拼命学习,一分钟都容不得耽误;时而把自己累垮了,躺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做。

烨的状态反映的正是我们社会两极化的思维:考上大学,一切都好了;考不上大学,一切都完了。

我有时候想,在中国一个一个不同的时代,人们会追逐某一种完全相同的东西,似乎每个人都在用同一个头脑在思考问题。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发现是恐惧,是不安全感,是一种很严重的生存焦虑。

每个人都相信,很少有人去认真想:“这是不是真的?”

这可能是我们时代最大的谎言。

在烨的学校,学生没有权利悠闲,包括上厕所,如果走路慢一点,老师会喊:“什么时候了,你还迈个四方步走路?快步跑!”

一年前,烨讲到一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一天,烨读到一个报道,说一个女学生考到了北大。这个学生头脑没有任何杂念,只是一门心思读书,目的就是要考上北大。因此,她任何时候都在读书,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手里都捧着一本书。读了这篇报道,烨找到了自己的榜样,她完全模仿那个女生。哪怕有一点点空闲没有学习,她都会责怪自己。结果,她把自己整垮了。

最初,烨跟我谈话,我发现她的思维是单一的,只盯着一个点,看不到其他,似乎她的整个生活就只有那一个“点”。

在情感上她很幼稚,看她说话的样子,你开始会以为她在模仿一个小孩子,在跟你开玩笑,听着听着你会发现,她不是像小孩,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在跟同学的关系里,她常常受伤。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写的,我之所以要写一篇文章,是因为我在烨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成长”。看到这个,我心里欢喜。

今天烨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大概记了一些。

烨对我说:“我长大了”。

我说:“怎么就长大了呢?”

她说:“看到高三毕业生踏出校门,那一刻我长大了。”

现在,烨成了一名高三的学生。

她说的话,总会触到最本质的地方,因此就很简洁。

我相信,是在那一刻,她长大了。

但发生长大的这一刻之前,已经有了许多的预备,在预备着这一刻发生。

我们谈话中,她讲到一个同学,她对那个同学的评价也是很简洁和触及本质的。她说那个同伴的心是飘的,因此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

她其实也是在说她自己,她以前正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她的心也是飘的,但现在,她的心回来了。

烨是一颗艺术的种子,但这颗种子在以前是随风而飘,一直不落在大地上,不落在土壤里。

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土地,不确定自己的土地在哪里,因此也不确定落在哪里。她一直飘。

但现在,她落下来了,落到实处,沉潜下来,在那里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我知道,她会长得茁壮,长得蓬勃,成为自己。

她也知道自己的过去,并且反思做了对照,她很高兴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很高兴成了现在她自己的样式。

她说:“以前,我玩不起放不下;现在,我玩得起放得下。”

还有,以前,她是非此即彼的,只看到一点,就看不到更多;现在,她变得平衡了,看到了生活中多样的可能性。

以前,她不接受“不学习”的时刻;现在,她可以放松下来,可以让自己悠闲,并且享受这悠闲,在悠闲里有创造。

她对我说,以前,看到成绩最好的同学,她就想成为他们;现在,看到成绩最好的同学,她发现他们中间有人很呆,考上了大学,还是很呆。

她说:“这并不是说,我就要成绩不好。我的目标是:成绩好,但不要呆。”

要做到这一点,对她来说并不难。那就是,她现在可以全神贯注地学习,也可以让自己放松地玩耍。

她的妈妈见证了女儿的变化,但自己说不明白,于是问烨:“你的老师和同学能够看到你的变化吗?”

烨说:“她们看不出来,但我自己却知道。”

她妈妈问:“为什么呢?”

她说:“以前,我眼睛盯着黑板,但眼神是空洞的,我的心不在那里;现在,我的眼睛还是像过去一样盯着黑板,但我的眼神却是有光彩的,我的心在那里。”

她还说:“以前,我看着别人,让自己按别人的方式去做,为了成为别人,抹杀了自己;现在,我有自己的目标,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就可以成为自己。”

我听了就说:“是的。有目标的生活,也是有动力的生活。这动力不是来自于跟别人比较,而是来自于自己要去成为自己。”

在跟人交往方面,烨以前遭受过许多挫折。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她要跟所有的人好,要让所有的人都喜欢她。因此,只要有一点不好,她就会花许多的精力去弥补任何一个漏洞,结果顾此失彼,结果还是会招致别人的“误解”“不满”,以至于有一度她开始逃避与人交往,躲在家里不出门。

但现在,烨有了这样一个发现:有深度关系的朋友总是少数。因此,她不求跟每一个人好,但可以尽量友善对待每一个人。

现在,烨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兮兮地生活了,也不会看着别人怎样,自己就开始慌张起来。她让自己多有一些空间,有一些闲散的时光,可以长出创造性、自发性,长出艺术,长出主动精神……

她对妈妈说:“我也会有没多少动力的时段,但你不要来管我,我可以自己来管,这样我就可以有机会在那里扎根了。”

这次的谈话,大多是烨在讲,我在听。听的时候,我带着一种欣赏、惊讶、欣喜……

最后,我对烨说:“也许我可以把你经历的这些成长写出来,让人读到。”

她说:“好呀。”

我说:“那我们来给它起一个名字,就叫‘心回来了’;或者叫‘那一刻,我长大了’。”

她喜欢后面这个名字。

得耶抑或失耶

亦昊是一位高中生,每周或隔周,她从苏州来南京跟我谈话。这样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中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亦昊从南京回苏州,在南京火车站受骗了。

亦昊这样讲述:那是一个中年女性,在南京车站遇到我,她说她的包丢了,跟我借点钱。我当时没听清她要多少钱,我听到的是7块钱,就给了她10块钱,说不用找了。她说是17块钱。我就给了她20块钱,说,不用找了。然后她又对我说,她想出去吃点饭,她的儿子也在附近,想给儿子也买点吃的。我就给了她100块钱。她很高兴,就帮我拎着包,还向我要电话号码,说回家之后把钱寄还给我。她把我送到站台上。我要上车的时候,她又对我说,她住旅馆也需要钱。我又给了她100块钱,这是我身上最后的100块钱。她告诉我说,她是青岛的,要我以后到青岛去玩。说着,她还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一看电话号码前面的区号是010,我想,这不是北京的号码吗?但也没有多问,就上车走了。回家后,我爸妈对我说:“你上当了,遇到了骗子。”唉,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她是骗子,因为她着装打扮和谈吐,都不像骗子。

听亦昊讲完这件事,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说:“太好了!”

对我的这种反应,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幸灾乐祸呢——别人受骗了,你还高兴,说太好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亦昊也附和地笑了笑,却也有点莫名其妙,心里也许在说:“这王老师怎么回事呀?”

我慢慢来说。

亦昊生长在一个富有的家庭,父母是商人,经商几十年,吃了许多苦,挣了许多钱,也了解许多人性的阴影和社会的阴暗面。女儿出生后,他们视为心肝宝贝,对她宠爱有加,照顾得细致入微,喂饭都喂到10岁。亦昊从小到大,不管有什么要求,父母全都满足。只有一点,父母太忙,很少陪伴亦昊。父母担心亦昊在外面受苦,对她保护过度、限制太多,几乎不让她出门。因此,亦昊自幼很少跟同伴交往。她生活在父母精心构造的环境里,这环境像天堂一般光洁明亮,而亦昊的心也如天使一般纯洁。有时间的时候,母亲把亦昊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出门带着她,周围的人看到亦昊,无不夸她长得好看,聪明又可爱。这个时候,亦昊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亦昊上学了。在小学,她依然活在天堂般的感觉里,像一个小天使飞临人间。她是同学中最天真可爱的一个,同学羡慕,老师喜爱。到了初中,亦昊开始感到苦恼,她发现跟同学相处很难,听不大懂同学们说的话。这个时候,亦昊开始变得有点封闭自己。每天中午要在学校吃一顿午餐,她不敢去食堂,就一个人在外面转悠,饿着肚子。回到家里,也不敢告诉父母。到了高中,亦昊在同学面前展示她身上的好,想吸引他们,想成为被关注的中心。但是,她经常遇到挫折和刺激,又开始回避他们。亦昊常常发现她是孤独的。她觉得老师也不关注她,开始在课堂上故意跟老师对抗。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好陌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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