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坏女巫:西方坏女巫的一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5 17: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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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格雷戈里·马奎尔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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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坏女巫:西方坏女巫的一生

魔法坏女巫:西方坏女巫的一生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魔法坏女巫:西方坏女巫的一生作者:[美]格雷戈里·马奎尔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郝全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08673479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本书献给贝蒂·莱文以及所有教我懂得善良既可敬又可畏的人。感谢本书的早期读者:摩西·卡多纳、拉菲克·科夏瓦杰、贝蒂·莱文及威廉·瑞斯;他们的建议令我受益匪浅。如有瑕疵,本人自负。同样感谢朱迪思·里根、马特·罗什科、大卫·格罗夫和帕米拉·戈达德,感谢他们热情接纳了《魔法坏女巫》。最后,对我的朋友们聊表谢意,过去几年来,我总缠着你们唠叨“恶”这个话题。恕我在此不能一一提名:琳达·卡瓦纳、黛比·基尔施、罗杰及玛莎·莫克、卡蒂·奥布莱恩和莫林·韦基奥尼;马塞诸塞州埃德加敦那小撮人;我的兄弟约瑟夫·马奎尔,有些想法是从你那借来的。拜托别告我。说来也怪,人竟然喜欢徒有恶名。——丹尼尔·笛福,《魔法考》在历史事件中,所谓的伟人之名只是一些标签,以对应那些事件;和标签一样,这些人物与事件本身的联系微乎其微。他们自认所作所为都是出于自由意志,其实纵观历史,他们根本不能随心所欲,他们的所作所为由过去的历史进程所决定,是从亘古以来就注定了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头头说:“好吧,这是我的回答。你不该指望我平白送你回堪萨斯,除非你有所回报。在这个国度,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要是你想让我施展魔法送你回家,你首先得为我做一件事。你帮我,我才帮你。”小姑娘问:“我该做什么?”奥兹回答:“杀了西方坏女巫。”——L.弗兰克·鲍姆,《绿野仙踪》引子黄砖路上奥兹国上空一英里,女巫乘着风的前梢,仿佛一粒绿色的灰尘被风卷起,在摇曳的气流中盘旋打转。在她周围,白紫两色的夏季云砧逐渐积聚;在她身下,黄砖路蜿蜒曲折,像松松散散的绞索。由于冬天的暴风雪和闹事分子的撬棍,路面坑坑洼洼,但这条路依然不屈不挠地通往翡翠城。女巫看到一行人步履艰难,绕过隆起,避开深沟,到了畅通的路段则连跑带跳。他们似乎对命运茫然不知。不过女巫才没有义务点醒他们。女巫把扫帚当成楼梯扶手,像手下的飞猴一样,从天上拾级而下,最终停在黑柳树最顶端的树杈上。她的猎物停下脚步,在层层树叶下稍事休息。女巫把扫帚夹在胳膊底下,像螃蟹一般,悄无声息地向下潜行,一次只挪动一点,直到他们头上二十英尺的地方才停下来。垂柳的枝条在风中摇曳。女巫目不转睛,凝神细听。他们总共有四个。她看到有只大猫模样的东西——是狮子吧?——还有一个亮闪闪的铁皮樵夫。铁皮人正扒着狮子的鬃毛捉虱子,狮子觉得不舒服,嘴里咕哝着,身子扭来扭去。近旁,一个有生命的稻草人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摘蒲公英吹。那个女孩被摇摆的柳枝挡住了,看不见模样。只听狮子说:“当然啦,听他们的意思,没死的这个姐姐才真叫疯呢。名副其实的女巫啊。心理扭曲、魔鬼附体、精神错乱、不堪入目。”铁皮人平静地接口道:“她一出生就被阉了。生下来是半男半女,也可能根本就是男的。”狮子说:“哼,你呀,你看谁都是阉人。”铁皮人辩解道:“我这都是听大家说的。”狮子漫不经心地说:“大家爱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她从小没妈疼爱,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小时候被虐待,还因为皮肤的毛病用药成瘾。”铁皮人接口道:“情场失意,和我们同病相怜啊。”他不说话了,用手捂着胸口,似乎伤心起来。稻草人坐起身。“她嘛,喜欢和女人为伴。”“她被某个有妇之夫抛弃了。”“她自己就是有妇之夫。”女巫目瞪口呆,险些抓不住树枝。她本来最不在意的就是风言风语,但与世隔绝的日子太久,听到这几个无名小卒起劲地发表意见,她只觉得吃惊。狮子口气坚定:“她是个大独裁者,一个危险的暴君。”铁皮人揪起一缕鬃毛——其实大可不必那么用力。“你看什么都危险,胆小鬼。我听说她倡导所谓的‘瘟鸡’实行地方自治。”那个丫头开口了:“不管她是谁,一定正在为妹妹的死悲痛欲绝呢。”语气忧伤,情真意切,跟年龄大不相称。女巫忍不住寒毛直竖。“这会儿发同情心有什么用。我反正不行。”铁皮人抽了抽鼻子,有点讽刺。稻草人搭腔了:“不过多萝西说得对,谁也免不了悲伤。”他们用这种高人一等的语气大发意见,叫女巫怒不可遏。她绕着树干挪了挪位置,想瞧一眼那丫头。风紧了,稻草人瑟瑟发抖。铁皮人还在对狮子的毛发不依不饶,稻草人倚在狮子怀里,狮子则温柔地搂着他。稻草人说:“天边有暴风雨来啦。”数英里外,雷声隆隆。“天边——有——女——巫——”铁皮人在狮子身上呵痒。狮子大惊失色,纵声呜咽,一跃而起,把稻草人压在了身下。铁皮人瘫倒在他俩身上。女孩问道:“亲爱的朋友们,我们是不是该躲躲暴风雨?”大风终于吹开绿色的屏障,女巫这才看见那个女孩。只见她双脚收在身子底下,手臂环绕着膝盖。这不是什么娇小姐,而是个结实的农家女孩,身穿蓝白格子裙,还罩着件围裙。一只凶恶的小狗在她怀里缩成一团,呜呜哀鸣。铁皮人安慰道:“说到暴风雨你就紧张,经历过那些事你才会这样,这很正常。放心吧。”女巫的手指抠进树皮里。她还是看不见那丫头的脸,只看到那强有力的小臂、头顶、扎成辫子的深色头发。她是不是不容小觑?抑或只是被风吹向错误方向的蒲公英种子?女巫心想,要是能看见她的脸,大概就能确定了。女巫从树干后探出头,可惜就在同时,那丫头偏偏朝另一个方向扭过脸。“暴风雨近了,而且越来越急。”风更猛了,她的声音也更急迫。那是一种凶巴巴的沙哑的声音,就像在忍着眼泪跟人家争辩,“我最懂暴风雨,说来就来!”铁皮人说:“我们在这儿更安全。”那丫头反驳道:“才不呢。附近就属这棵树最高,待会儿要是打闪电,一定瞄着这儿。”她一把抓起小狗,“我们刚才不是看到前面有个棚子吗?快,快,稻草人,要是开始闪电了,最快烧起来的就是你!快走!”她站起身撒腿就跑,姿势着实欠雅观。她的同伴慌了,都跟着跑起来。第一波迅猛的雨滴砸下来时,女巫看到了——不是那丫头的脸,而是那双鞋,她妹妹的鞋。鞋子在晦暗的午后依然晶莹闪亮,亮得像黄钻石,像血的余烬,像多刺的星星。假若女巫一开始就看到这双鞋,绝对不会听那个女孩和朋友们聊天。可是她当时把脚缩在裙子下面。女巫现在想起自己需要什么了。鞋子是她的!难道她吃的苦还不够多,还不够换来这双鞋吗?女巫只想从天而降,骑在那丫头身上,从那双无耻的脚上夺回鞋子,可惜现在不行。躲雨的一行人沿着黄砖路越跑越远;无论是顶雨飞奔的丫头,还是会被闪电烧着的稻草人,都不及女巫这样讨厌暴风雨。这雨饱含恶毒,来者不善,女巫不敢轻举妄动。她只好在黑柳树裸露的树根间找个雨水危及不到她的缝隙,钻了进去,等雨停了再说。她会东山再起。一如既往。奥兹国暴虐的政治气候曾将她打倒,任她奄奄一息,一扔了事——她仿佛一株幼苗,历经辗转,枯竭得似乎再也不能生根。但是,受诅咒的一定是奥兹国,而不是她。奥兹让她一生坎坷,但不也促使她变得强大了吗?他们跑了也无所谓。女巫可以等。后会有期。蛮支金人一孽源

做妻子的躺在凌乱的床上说:“我看就是今天了。瞧我陷得多深了。”

做丈夫的取笑道:“今天?可真像你的作风,就爱作对,给人添乱。”他站在门口朝外远眺,目光掠过湖面、田野、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坡,勉强看得到芦苇浒的烟囱和袅袅的早炊,“偏赶上我教务最糟糕的节骨眼。还用说。”

做妻子的打个呵欠。“我也没多少选择余地啊。据我所知。身子胀成这么大,都不听使唤了——宝贝,要是你受不了,那就只好让路啦。身子自有主张,这会儿想拦着,谁都没门。”她撑起上身,想看看隆起的肚皮,“我觉着像被我自己挟持了。要么就是被这孩子。”“自我克制一下。”他走回床边,扶妻子坐起来,“就当成是一场精神磨练。做感官欲望的主人,肉体和道德的自控。”“自我克制?”她大笑,一寸一寸地往床边挪动,“哪儿还有自我。不过就是这个寄生虫的宿主罢了。话说,自我究竟去哪儿了?那个疲惫的老东西被我忘到哪儿去了?”“为我想想。”他语气变了;这句话不是玩笑。“弗瑞克斯,”她抢白道,“火山要爆发,管他世界上哪个牧师,都没法靠祷告让它平静下来。”“我那些牧师同僚该怎么想?”“他们会联合起来说:弗瑞克斯帕尔兄弟呀,你手头有教务问题要处理,却还让尊夫人诞下头胎?你做事有欠周全,表明你不能服人。就此免去你牧师之职。”她这是在戏弄他,因为根本不存在免职的问题。穷乡僻壤的区区一个统一教传教士,就算离这儿最近的主教也懒得理会。“只是时间也太不巧了。”

她回敬:“巧不巧的,我看有一半要怪你。我是说,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嘛,弗瑞克斯。”“道理虽然如此,但我纳闷。”“你纳闷?”她仰头大笑,耳朵到锁骨凹形成了一道曲线,让弗瑞克斯联想到一只精致的银汤匙。她尚未梳洗,肚子像张大驳船,却依然那般端庄美丽,一头乌亮的秀发宛若阳光下湿润的橡树落叶。他怪她出身优渥,也敬佩她努力克服身世的障碍——他也从头到尾都爱她。“你是想说,你纳闷孩子是不是你的?”——她抓着床头;弗瑞克斯握住她另一只胳膊,扶她坐直了——“还是对父亲身份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她站起身,显得硕大无比,宛若一座移动的小岛。她一边慢吞吞地向门口挪动,一边嘲笑他这个念头。他为今日一役换上衣服时,听见她在外屋厕所依然笑不可抑。

弗瑞克斯梳过胡须,涂过发油,在后颈系上骨头和生牛皮结的环扣,免得头发遮住脸:今天,他务必得使自己的表情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意图也不容一丝含糊。他在眉毛上抹了些煤灰,又在平平的双颊上点了点红蜡,嘴唇上也抹了抹。英俊的牧师比样貌平庸的牧师更能吸引悔罪者。

梅兰娜在厨房院子里准备早饭,她步履轻盈,不像一般孕妇那样笨拙,反而像一只充了气的巨型气球,拖着土里的绳子移动。她一手端着煎锅,一手握着几只鸡蛋和秋葱的葱根。她唱起歌来,不过只是一句半句,因为不想让弗瑞克斯听见。

弗瑞克斯套上肃穆的长袍,扣子一直扣到领口,裹好绑腿,系上凉鞋,翻出藏在五斗橱下面的信函——是三棵死树村的牧师写给他的。他把棕黄的纸张塞进腰带里藏好。他一直瞒着不让妻子知道,因为怕她会跟着去——要是有趣就权当取乐,要是惊悚就当享受刺激。

弗瑞克斯开始深呼吸,活动肺部,为一天的演讲做准备;这会儿梅兰娜正用木勺翻搅锅里的鸡蛋。湖那边传来牛铃声。她没留意,或者说,她在留意别的声音,她体内的声音。那是一种没有旋律的声响,像梦的音乐,只留下印象,却不记得和弦的抑扬变换。她幻想是腹中的宝宝幸福的咿呀。她清楚,他会有一副好嗓子。

梅兰娜听到屋里弗瑞克斯开始即兴演说、准备练习、铺排辞藻,再次劝服自己是为正义而战。

那段谚语是怎么说的来着?多年前奶妈唱给她听的那首?

早生娃,苦没由,

中午生,苦又愁,

晚上生,苦尽忧,

夜里接着早上头。

她当成笑话听,心存怀念。人生止于苦,但我们女人还是要一直生儿育女。

梅兰娜脑海里响起奶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在发表议论):错了,错了,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小狐狸精。我们女人才没有一直生,显而易见嘛。年轻的时候才生孩子,因为那时候还不懂日子越过越惨淡。等我们彻底明白了——我们女人啊,就是觉悟得慢——就在嫌恶中不断干瘪,理智地不再生育喽。

梅兰娜反驳道:可男人就不会干瘪,他们可以一直生,到死为止。

奶妈回嘴:啊,我们女人觉悟得慢,可他们男人压根不觉悟。

梅兰娜把鸡蛋舀到木盘子里,一边喊:“开饭了。”她这个儿子可不会像大多数男人那样没趣。她要教导他对抗悲苦的侵蚀。

弗瑞克斯吟诵道:“我们这个社会如今危机四伏。”他虽然痛斥凡尘的享乐,在饭桌上却姿态如仪。她爱看他用手指和两把叉子摆出[1]阿拉贝斯克的姿态。她猜测,在那正义凛然的苦行僧外表下,他不自觉地向往轻松自在的生活。“我们这个社会天天危机四伏。”她故作轻浮,用起男人才用的词来。这个可爱的笨蛋,根本听不出她语带讽刺。“我们站在十字路口。盲目崇拜隐隐迫近。传统价值摇摇欲坠。真理受攻击,美德遭唾弃。”

与其说他在对妻子说话,不如说是准备措辞,抨击即将到来的暴力和魔法表演。弗瑞克斯性格中有一部分近乎绝望,不过和大部分人不同,他把这种特质转化成职业动力。她好不容易坐在长凳上,脑袋里有一整支唱诗班在唱无词歌!难道每次生产前都是这样吗?下午包打听的当地妇人会来照看她,对着她的样子腼腆地嚷嚷;她很想问问她们。可她又不敢。她改不掉那高贵的口音——她们觉得她做作——不过她不想她们嫌她这些基本常识都不懂,这总可以做到。

弗瑞克斯发现她默不作声。“你不是气我今天抛下你不管吧?”“气?”她扬起眉毛,好像头一回接触这个概念。“无名小卒的生命不过是推动历史向前蠕动的假腿,同时,永恒的伟力汇聚融合。这两者不能兼顾。”“我们的孩子未必是个小人物。”“这会儿别跟我争辩。我今天担着神圣的任务,你想让我分心不成?邪恶笼罩着芦苇浒,要是我置之不理,就永远没脸面对自己。”他说的是真心话,她当初爱上他也是为这份执着;当然,她恨他也是为此。“威胁总会来——以后也还会再来。”她结束了这个话题,“你儿子出生只有一次,肚子里这股翻江倒海恐怕就是预示,我看就是今天了。”“以后也还会有孩子。”

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一脸盛怒。

但她总是没办法一直生他的气。或许这就是她的德行缺憾(一般来说,她不大在乎德行缺憾;丈夫是做牧师的,激发出来的宗教思想似乎足够夫妻两个人分享了)。她闷闷不乐,又不言不语了。弗瑞克斯小口小口地吃早餐。

弗瑞克斯叹了口气。“是恶魔,恶魔来了。”“孩子出生这天别说这种话!”“我是说芦苇浒的诱惑!梅兰娜,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她回嘴:“话就是话,说了就是说了。弗瑞克斯,我不需要你一门心思想着我,不过总得分给我一点吧!”煎锅被她摔出去,“嘭”的一声砸在屋墙边的凳子上。“好吧,彼此彼此。我今天要应付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盲目崇拜表演面前,我怎么才能劝服信众不受诱惑?可能我就要输给花招,晚上要大败而归啦。今天也许你会收获一个孩子,我却要面对失败。”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是一副骄傲的表情,为了崇高的道德追求,虽败犹荣。这怎么能和生孩子的血、肉、脏乱、嘈杂相提并论?

他总算要出门了。湖面起了风,炊烟顶端被吹得模糊不清。梅兰娜心想,就好像水打着旋从下水孔里流走。“要平安,我的爱。”弗瑞克斯嘱咐道。他已然换上了公众人物的严肃形象,从额梢到脚趾。“嗯,”梅兰娜叹了口气。孩子在下腹捶了她一拳,她赶忙奔向厕所,“要圣洁,我会念着你——我的主心骨,我的护心甲。还有,当心别丧了命。”

弗瑞克斯答道:“全凭无名神的旨意。”

她接口:“也是我的旨意。”这是渎神的话。“你的旨意,要恰如其分地施与。”此时,他是牧师,她是罪人;她并不喜欢这种角色分配。“再见。”她故意对着厕所的秽气松快地说,没有挥手目送他踏上通往芦苇浒的路。[1] 芭蕾舞中最常见的舞步之一;单腿直立,一臂前伸,另一腿往后抬起,另一臂舒展扬起。宙龙之钟

弗瑞克斯其实并不是梅兰娜想的那样对她漠不关心。他一走到第一户渔夫家门口就停下脚步,隔着两截门问主人,能不能请一两位妇人去照看梅兰娜一天,情况需要的话,再多待一夜?要是可以的话,就太好了。弗瑞克斯略带感激地点点头,默认梅兰娜在附近村镇并不得人心。

去芦苇浒要先绕过疫水谷,他停下脚步,靠着一根横倒的树,从腰带里抽出那两封信。

写信的是弗瑞克斯一位远亲,也是一位牧师。几周前,这位亲戚腾出时间和珍贵的墨水,向他叙述了所谓的“宙龙之钟”。弗瑞克斯又读了一遍这座偶像之钟,为当天的神圣使命做好准备。弗瑞克斯帕尔兄弟:

下笔匆忙,趁记忆还清晰,见谅。

宙龙之钟架在马车上,高如长颈鹿。实质不过是个摇摇晃晃的活动剧场,四面挖成壁龛、舞台台口之类的。平顶上立着一条皮革制的发条龙,涂成了绿色,爪子呈银色,红宝石做成眼珠。龙鳞用上百块圆形铜、铁和青铜片交错而成,鳞片可活动,下面装着发条控制的支架。宙龙在底座上绕圈子,扇动狭长的皮革翅膀(听声音像风箱),口中喷出橙色火球,伴着硫黄之臭。

宙龙下面有十几处门廊、窗户、门洞,摆了些木偶、牵线人偶、小摆件,都是些民间传说里的怪物。也有丑化的农夫农妇和皇族成员。动物、精灵、圣人——弗瑞克斯帕尔兄弟,我们统一教的圣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被丑化侮辱!真叫我怒不可遏。这些小人偶安在齿轮链上,在门洞里进进出出,弓着腰,手舞足蹈,彼此调笑嬉闹。

是谁造了这个宙龙、这个骗人的神谕、这个引人作恶的工具,挑战统一教和无名神的地位?操纵那只钟的是一个侏儒,随行的还有几个腰肢纤细的男宠,这几个人的大脑容量似乎只够举着帽子接施舍。除了这个侏儒和他那群娈童,还有谁从中受益?

第二封信里提醒他宙龙往芦苇浒这边来了。这回记述了一个具体的故事。

表演开始,先是一阵弦乐嘈杂,骨头制的拨浪鼓咚咚响。观众一阵惊叫,挤得更紧了。舞台上是一扇透亮的窗户,隔着窗户能看见一张婚床和一对木偶夫妻。丈夫睡熟了,妻子唉声叹气。她抬起木刻的手比画了一下,意思是丈夫生得太小,叫人失望。观众纵声尖笑。木偶妻子也睡了,等她响起鼾声,丈夫溜下了床。

就在这一刻,舞台上方的绿龙身子向前一倾,爪子指向观众,点到了——清清楚楚地——格连,一个老实的挖井人;此人对妻子即便不是无微不至,倒也没有外心。龙向后一仰,伸出两根爪趾,做了一个召唤的姿势,这回点中了寡妇莱塔和她那个牙齿歪斜的闺女。大家一齐噤声,纷纷往后撤,格连、莱塔和那个面红耳赤的少女周围立刻空出一大片,仿佛这三个人突然生了脓疮。

龙张开一只翅膀,垂在另一处门廊上,又不动了。门廊里亮起灯,只见那个木偶丈夫走进夜色中。接着又走出一个头发蓬乱、面色红润的木偶寡妇,她一只手拽着她牙齿不齐的女儿;这闺女一路挣扎。寡妇亲吻木偶丈夫,帮他脱下裤子,露出两套男性器官,除了身前,尾椎下还连着一套。寡妇安排女儿对着前面先天不足的,自己对付后面那套惊人的器官。这三只木偶摇来荡去,纵情尖叫。云雨过后,木偶寡妇和少女各自站起身,亲吻出轨的木偶丈夫,同时一前一后地用膝盖撞他胯下。他浑身关节合页一阵挥舞,捂住受伤吃痛的部位。

观众笑声震天。挖井人格连头上的汗珠有葡萄粒大小。莱塔假装大笑,但她女儿已经愧然溜走。当天还没入夜,激动的邻人合力按住格连,查看他可怖的畸形部位。莱塔成了过街老鼠。她女儿好像彻底失踪了;只怕凶多吉少。

所幸格连没给害死。但是,目睹过这般惨剧,我们的灵魂打上了何等印记,谁能说得清楚?每个灵魂都寄居在皮囊之中,但受过这般屈辱,灵魂必将腐坏、饱受煎熬,你一定同意吧?

弗瑞克斯有时候觉得,奥兹国随便哪个游方的巫婆、满口胡言的没牙先知,只要懂点最粗浅的咒语,就会跑到西哈丁这个穷乡僻壤捞一笔。他知道,芦苇浒民风淳朴,大家勉强度日,没什么盼头。旱情不见缓解,他们传统的统一教信仰逐渐动摇。弗瑞克斯明白,宙龙之钟融合了机巧和魔法——他不得不动用最深刻的信念才能抵御。假如教众真的不敌所谓的享乐教信仰,纵情于热闹和暴力——那接下来,可怎么办?

他会获胜的。他可是他们的牧师啊。他帮他们拔牙、埋葬婴儿、给锅碗瓢盆赐福,也有不少年头啦。为了他们,他一再俯就。有时候,一连几个礼拜,他胡子不刮,端着行乞钵走遍各个村落,让梅兰娜独自守着牧师宅子。他为他们牺牲良多。他们绝不会受这个宙龙的诱惑。这是他们欠他的。

他又上路了;昂首挺胸,肚子里一阵不舒服的咕噜噜。飞沙走石,天空一片昏黄。大风从群山那边呼啸而来,如同穿过石缝,来自弗瑞克斯所看不见的某处山脊。女巫降生

天已薄暮。弗瑞克斯终于鼓足勇气,走进破败的芦苇浒村。他出了一身汗。他一跺脚,紧了紧拳头,亮开沙哑但洪亮的喉咙:“噤声!汝等信念不坚之徒!及早回头,诱惑当道,汝等必受其苦!”这段古语虽然有些可笑,但效果立竿见影。只见愁苦的渔人拖着空荡荡的渔网,从码头聚拢而来;自耕农也纷纷走来,今年大旱,贫瘠的庄稼收成惨淡。他还没开始布道,他们已经露出罪孽深重的模样。

他们由他领着,踏上独木舟修理棚摇摇晃晃的台阶。弗瑞克斯知道,那只邪恶的龙钟随时可能进村来,大家正翘首以盼。流言传起来就像瘟疫。他冲他们的急不可耐大喊:“汝等愚钝之徒!如同小儿伸手触摸鲜亮火舌!汝等如孵于龙身,欲嘬火之乳头!”这都是经书里的咒文,人人耳熟能详,但今天晚上稍嫌单薄。他累了,状态不佳。

芦苇浒村长布非发话了:“弗瑞克斯帕尔牧师,你不如先缓一缓口气,等我们领略过诱惑的崭新形式再说?”“你们根本无力抵抗新形式。”弗瑞克斯唾了一口。

布非答道:“你谆谆教导我们不也好几年了吗?我们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来证明自己抵得住罪孽!我们都等不及了——等不及要接受所有的精神考验。”

渔夫们大笑,跟着起哄,弗瑞克斯怒目而对,但这时石子路上传来陌生的车轮声,所有人都转过头,一时寂然无声。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失掉了大家的注意力。

大钟由四匹马拉着,侏儒和他那群小流氓随行;宽阔的顶层赫然立着那条龙。这是何等怪物!它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不错,就是那样栩栩如生。钟面涂得五颜六色,还镶着金叶子。渔夫们眼也不眨地盯着龙钟越走越近。

还没等侏儒宣布演出时间,也没等那群小青年亮出棍子,弗瑞克斯就跳上那东西,站在下层台阶上——是个装有铰链的折叠舞台。“这玩意凭什么叫钟?只有一个钟面,而且平板无趣,装饰得眼花缭乱,叫人分心。还有,指针也不走:看啊,你们都自己瞧瞧!指针是画上去的,永远指向午夜前一分钟!你们眼前的不过是机关,朋友们,事实如此。你们会看到机械玉米地里长出庄稼;月圆月缺;火山喷出一块软红布,上面缝着亮片,有黑有红。既然都是嘀嗒玩意儿,钟面上干嘛不安一对会动的指针?原因何在?我问你们大家,我要问你,对,就是你,戈奈特,还有你,斯托伊,还有你,佩丽帕,为什么不用真正的钟?”

戈奈特、斯托伊和佩丽帕没理会他。谁也没有理会他。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等着演出。“答案就是,这只钟衡量的不是尘世的时间,而是灵魂的时间。救赎和判罪的时间。对于灵魂,每时每刻都是审判前的一分钟。“审判前的一分钟,朋友们!如果你们在六十秒内死去,你们希望像崇拜分子一样,永远困在令人窒息的深渊吗?”

阴影里传出个声音:“今天晚上真是吵死了。”大家伙都笑了。弗瑞克斯猛地一转身,看到头上有一只汪汪叫的木偶小狗从一扇小门里蹿出来。这只小黑狗一身小细卷儿,和弗瑞克斯一模一样。弹簧上的小狗跳来跳去,叫声尖利,让人心烦意乱。大家笑得更欢了。暮色渐浓,弗瑞克斯很难看清是谁在笑,是谁在喊他让开,别挡着大家看表演。

他不肯让开,最后是被人不客气地撵下去的。侏儒的开场白充满诗意。“人生在世,空忙一场。我们像耗子一样钻到世上,像耗子一样艰难度日,像耗子一样,被扔进坟墓里终了。只是偶尔听一次预言、看一场神迹,何乐不为?我们耗子一般的生命充满假象、毫无尊严,但这外表之下,仍然存在一丝秩序、一点意义!再靠近一点,善良的人啊,多领略一点生命的预言!宙龙能看尽诸位的前世来生,看透今生悲苦的真相!且看表演!”

人人往前挤。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同一心复仇的神明愤怒的视线。弗瑞克斯嚷着:“让开,让我过去。”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这群教众还从来没对他动过粗。

故事讲的是一个表面虔诚之人,贴着羊毛胡须,一头黑鬈发。他宣讲简朴、清贫、慷慨,暗地里却藏了一匣子金子翡翠——藏在一位下巴圆润的贵族小姐双铰链做的胸脯里。最后这个神棍被一根长长的铁桩戳起来,以极尽难堪的方式,制成了“烤牧师肋排”,供饥肠辘辘的教众享用。

弗瑞克斯大喊:“这是在迎合你们最低劣的欲望!”他抱着肩膀,气得脸发紫。

夜幕彻底降临了,有人走到他身后,叫他收声。一只胳膊从后面绕住他的脖子。他扭过头,想看看是哪个可恶的教徒如此胆大包天,但每个人的脸孔都罩在兜帽里。他被踢中胯下,弯腰跪下了,脸栽在土里。有人一脚踢在他屁股正中,他失禁了。然而,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他。龙钟演了另一出戏,逗得大伙哈哈大笑。一位裹着寡妇披肩的好心人搀起他的胳膊,领他走出人群;他一身秽物,再加上疼痛难忍,没力气抬头看是谁。那妇人低声说:“我带你到菜窖藏起来,盖上麻袋。那东西不怀好意!他们看了表演,晚上准要举着耙子找你。他们会去你家,不过可搜不到我这儿来。”

他哑着嗓子说:“梅兰娜,她在家里——”

他这位邻人安慰道:“自然有人照看她,依我看,我们女人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

牧师宅里,梅兰娜努力维持清醒,觉得眼前的两个接生婆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她们一个是渔妇,还有一个是颤颤巍巍的丑老太婆。两人轮番拂拭她前额,瞧她两腿中间,偷看屋里那几件精致的小摆设和宝贝——那是梅兰娜想方设法从科尔文庄带过来的。

渔妇说:“嚼点儿松酪宝叶子,宝贝,嚼吧。一会儿就睡过去了。你一放松,小可人儿就出来啦,明早什么都妥了。管你一身玫瑰露和琼浆味,还是跟我们一样臭烘烘。嚼吧,宝贝,嚼吧。”

有人敲门。老太婆本来跪在柜子前翻东西,听到敲门声面露愧色。她“嘭”地一声合上盖子,闭上眼睛,假装祷告。她喊道:“进来。”

来的是个皮肤娇嫩、面色红润的少女。她说:“哦,我就想会有人。她怎么样了?”

渔妇答道:“快昏过去了,孩子也快了。估计再有一个钟头。”“那,我是给派来通风报信的。那帮男人喝醉了,要生事。魔钟那条龙——你们知道吧——让他们迷了心窍,正到处找弗瑞克斯,说要杀了他。是龙钟吩咐的。他们十有八九会晃到这儿来。我们最好把夫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她能动吗?”

梅兰娜心想,不,我不能动,要是那帮村民找到弗瑞克斯,就让他们替我杀了他,我太疼啦,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我都能看到自己眼睛里的血了。杀了他,都是他害的。想到这儿,她心头一松,微微一笑,昏了过去。

那少女说:“我们别管她,赶快跑吧。龙钟说连她一起杀了,还有这个要出生的龙崽。我可不想受牵连。”

渔妇说:“我们可不能坏了名声,不能把待产的娇小姐扔下不管。管什么钟怎么说,我才不在乎。”

老太婆这会儿又在埋头翻找东西。她问:“谁想要货真价实的吉利金花边?”

渔妇说:“低洼地里有个干草车,我们马上行动吧。来吧,去帮我把车推过来。你,老巫婆,别翻布料了,过来用湿布擦擦那漂亮的粉额头。行了,出发。”

几分钟后,老太婆、渔妇和少女推着干草车,拣了一条偏僻小路,穿过秋季林子里的纤细草木和欧洲蕨。风更紧了,呼啸着刮过布山草木不生的山头。梅兰娜裹在毯子里,在昏迷中仍痛得呻吟不止。

三人听到一群醉醺醺的村民举着耙子和火把经过。她们一语不发地站定,吓得要命,默默听着口齿不清的咒骂声。之后,她们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一处雾气弥漫的杂树林,林子后面就是墓地,这里埋的都是不洁之人。她们看到墓地里龙钟模糊的轮廓。安全起见,侏儒把钟停在这儿——他可不是傻子,他一猜就知道,今晚那些闹事的村民绝对想不到跑到这个角落来。少女气喘吁吁地说:“侏儒跟他那些男娃儿也去酒馆喝酒了,这儿没人干涉我们!”

老太婆接口:“这么说,你一直隔着酒馆窗户瞄汉子,小蹄子?”她伸手推开钟背面的门。

她找了一块栖身之地。钟摆不祥地垂在幽暗之中,巨型齿轮似乎蓄势待发,要把任何一个不速之客切成香肠段。老太婆说:“来吧,把她拉进来。”

黎明时分,火把灭了,雾气散去,天空中布满雷雨云,闪电如骷髅舞动。偶尔透出一抹蓝天也转瞬即逝,雨势太猛,仿佛掉的不是雨滴,而是泥点儿。几个接生婆从大车后面爬出来,总算交了差。她们挡着泥泞,免得淋到小不点儿。老妇人晃着脑袋说:“快看,出彩虹了。”只见天空中挂着一道病恹恹的七彩绸。

她们抹了抹婴儿皮肤上的胎衣和血迹,眼前的——是光线导致的错觉吗?毕竟,暴雨过后,草地青翠,玫瑰花茎疯狂摇曳,炫耀绚烂的花朵。但是,无论光线和天气再怎样不作美,几个接生婆却没有看错。拭去母亲的体液,只见那婴儿的皮肤竟是耸人听闻的淡碧色。

没有啼哭,没有新生儿愤怒的号啕。那婴儿张开嘴呼吸,之后就不声不响了。老太婆骂道:“倒是哭啊,你这个魔鬼。这是你的头一份活儿。”婴儿不肯尽责。

渔妇叹了口气道:“又是个任性的少爷。我们杀了它吧?”

老太婆说:“别这么狠心,这是个女娃儿。”

睡眼惺忪的少女说:“哈,你再瞧瞧,风向标明摆着呢。”

那孩子全身赤裸,可有那么一阵子,三人还是争个不休。擦过第二遍、第三遍,她们才确定,这的确是个女孩儿。可能是分娩时有什么分泌物黏在胯下凝固了。擦干净之后,她们看到一个身形优美的孩子,优雅的长脸蛋,发育完好的四肢,紧致的小屁股,可爱的手指,小小一抹指甲。

还有,皮肤上的那抹绿也不容置疑。双颊和肚皮上有一抹粉红,紧闭的眼睑周围略呈淡黄色,头皮上有一圈褐色的纹路,显示出日后的头发模样。不过直观看起来就是菜色。

少女说:“瞧我们忙了半天,只得到一小块绿黄油。我们干脆杀了这东西吧?你们也知道大家会怎么议论。”“我看是什么烂了,”渔妇检查过婴儿尾椎,又数了数手指脚趾,“闻着一股粪臭。”“那是你自己的味儿,笨蛋。你踩到牛粪了。”“生来就有病、体虚,所以才是这个颜色。扔到水坑里淹死算了。她不会知道的。小姐病一犯,得昏上几个钟头呢。”

三人咯咯笑了。她们轮番接过婴儿,抱在臂弯里晃着,看她有多重、平衡感好不好。杀掉它,是最仁慈的做法。问题是怎么杀。

这时,婴儿打了个呵欠,渔妇心不在焉地伸出一根手指给她嘬,孩子张口就咬,那手指齐着第二指节断了。婴儿被喷出的血呛到,差点噎住;那截手指从她嘴里掉出来,滚落在泥地里。三个女人都慌了。渔妇猛扑过去想掐死那女婴,老太婆和少女怒气冲冲地拦着。她们在泥地里找到那截手指,往围裙口袋里一塞,或许是打算过后缝回去。少女尖叫:“是鸡鸡,她刚刚发现自己没有!”她笑得倒在地上,“啊,第一个想占她便宜的白痴小子要小心了!小公鸡要给她留作纪念啦!”

三个接生婆爬回钟里,把那小东西往母亲怀里一扔,因为担心再被这婴儿咬掉什么,送她早死早解脱的事也不敢再想。老太婆笑道:“可能她接着就要把奶头咬下来,那睡美人就该醒啦。这孩子,第一口喝的不是母亲的奶水,反而是血!”她们在附近方便过后,就着一阵狂风,踩着泥泞咯吱咯吱地各自回家,回去找儿子、丈夫、兄弟,情况允许就连打带骂,否则就不理不睬。

幽暗中,婴儿盯着头上宙龙之钟油光闪闪的整齐巨齿。怪病与偏方

好多天以来,梅兰娜一看那东西就受不了。出于母亲的义务,她还是抱起孩子。她等着母爱之水涨高,将自己淹没。她没有哭。她嚼着松酪宝叶,飘飘悠悠地远离这场灾难。

是个女孩。是个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梅兰娜默默练习接受事实。那个抽搐的、不幸的肉团不是男孩,没有被去势,就是女孩。它睡了,像一堆洗过的卷心菜叶子晾在桌子上。

恐惧之下,梅兰娜写信到科尔文庄,把退休的奶妈请出来。弗瑞克斯驾着马车到石斯帕尔角接人去了。回程时,奶妈问弗瑞克斯哪里不对头。“哪里不对头?”弗瑞克斯叹口气,陷入沉思。奶妈发觉自己说话太不小心,这下弗瑞克斯思绪飘远了。他喃喃地泛泛讲述恶的本源。无名神莫名地离开后留下一片真空,灵魂之毒必将奔涌而至。一个漩涡。

奶妈忍不住爆发了。“我是问孩子怎么样!我能帮的,不是宇宙,只是一个小孩子!梅兰娜为什么不找她母亲,反而找我?怎么没给她外祖父写信?他可是尊贵的瑟洛普阁下呀!梅兰娜不可能把责任忘得这么彻底吧,要不然就是乡下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还糟糕?”

弗瑞克斯阴郁地说:“的确比我们想象的还糟糕。婴儿——奶妈,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别吓得失声尖叫——婴儿先天有缺陷。”“缺陷?”奶妈把行李箱抓得更紧了,她望着路边一树红叶的珍珠果,“弗瑞克斯,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弗瑞克斯说:“是个女孩。”

奶妈讽刺道:“那还真是缺陷。”弗瑞克斯一如既往地没听懂,“那,至少这一代的家族头衔有人继承了。她四肢完整吧?”“是。”“有什么多余的部位吗?”“没有。”“能吃奶?”“我们不能让这东西吃,那口牙可了不得,奶妈。那口牙像鲨鱼,或者别的什么的。”“那,不吃母乳吃奶瓶米糊长大的孩子,她也不是第一个,那倒不用担心。”

弗瑞克斯说:“是颜色不对。”“什么颜色才叫不对?”

弗瑞克斯只是摇头。奶妈从不喜欢他这个人,也不想喜欢他,但她心软了。“弗瑞克斯,哪有那么糟糕。总有办法的。快告诉奶妈。”

他终于开口了:“那东西是绿的,奶妈,像苔藓那么绿。”“你是说,她是绿的。她是个女娃啊,看在老天份上。”“不是看在老天份上,”弗瑞克斯哭了,“老天不会为这个变好,奶妈,老天都不认可。我们如何是好啊!”“嘘,”奶妈最恨男人哭,“不可能那么糟糕吧。梅兰娜可没有一丁点儿低贱的血统。不管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奶妈手到病除。相信奶妈吧。”

弗瑞克斯啜泣道:“我相信无名神。”“神和奶妈也不总是对着干。”她知道这是亵渎的话,不过趁弗瑞克斯这会儿无心辩驳,她忍不住嘲弄一句,“不过别担心,我对梅兰娜的家人会只字不提。我们转眼就能解决问题,不用谁知道。孩子取名了?”

弗瑞克斯回答:“艾芙芭。”“是照着瀑布的圣阿尔芙芭取的?”“是。”“有来历的好名字,那按规矩小名儿就是芙蓉吧。”“谁知道她能不能长到叫小名儿呢,”听弗瑞克斯的语气,好像暗暗希望如此。

奶妈岔开话头。“这地方倒挺有意思,我们到西哈丁了没有?”不过弗瑞克斯已经把自己锁了起来,连马走偏了也没什么心思管。这里肮脏、压抑,到处是乡巴佬;奶妈开始后悔,不该把最好的出远门的长裙穿出来。路边的劫匪可能会想,这么优雅的老妇人身上准有金子,这样想没错,因为奶妈身上就穿着金质吊袜带,那是多年前从夫人闺房里偷的。要是过了这么多年,这副吊袜带出现在奶妈衰老但精心保养的大腿上,那她还有脸见人吗?幸好,奶妈的担心是多余的,马车平安地驶进牧师家的院子。

奶妈说:“先让我瞧瞧孩子,知道了情况,梅兰娜要轻松一些,也公平一些。”这不难做到,因为拜松酪宝叶所赐,梅兰娜已经不省人事了。那孩子被放在桌子上的篮子里,正轻轻哭泣。

奶妈拽过一把椅子,免得待会儿昏倒摔伤自己。“弗瑞克斯,把篮子放在地上,好让我看见。”弗瑞克斯依言照做,然后就去布非家还马匹和车架了。布非执行村长之职时很少用到,所以租出去赚一点政治资本。

奶妈看到婴儿裹在襁褓里,从嘴巴到耳朵绑着一条绷带。鼻子露在外面,像变质的蘑菇伞盖,眼睛睁着。

奶妈凑近了一点。这孩子不会超过三周大吧?奶妈左看右看,从不同角度观察额头形状,猜测她在想什么,那女婴始终转着眼珠盯着她。眼珠是深棕色的,像地里翻出来的土,点缀着云母;眼角角度柔和,交错着细弱的红线,仿佛女婴拼了劲在观察理解事物,撑出了血丝。

至于皮肤,哎,没错,可不是绿的嘛。奶妈想,这颜色其实不丑,只是不该生在人身上。

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拂过婴儿的脸颊。女婴躲闪,后背一耸,襁褓本来仔细地从脖子裹到脚趾,这下像果壳一样裂成两半。奶妈咬紧牙关,铁了心不被吓到。这会儿婴儿上半身全都露出来,胸口也是那不可思议的颜色。奶妈喃喃自语:“你们到底碰过这孩子没有呢,你们两个?”她用掌心贴着婴儿起伏的胸脯,手指盖住几乎看不见的小乳头,手慢慢往下移,一直挪到胯下。孩子尿湿了,不过感觉生理构造符合标准。皮肤奇迹般柔滑,和梅兰娜婴儿时候一样。“奶妈抱抱,你这个可怕的小东西。”奶妈探过身子,抱住沾满秽物的婴儿。

女婴扭来扭去,想躲开触碰,脑袋磕到芦苇编的篮子底。

奶妈说:“看来你在妈妈肚子里跳舞来着。不知道是谁的音乐呢?瞧这身肌肉多结实!不,你休想躲开我。过来,小魔鬼。奶妈不在乎。奶妈喜欢你。”她这是睁眼说瞎话,不过和弗瑞克斯不同,她相信有些谎话是老天允许的。

奶妈稳稳地抱起艾芙芭,放在腿上,轻声哼唱哄她,时不时地别过脸望向窗外,免得自己吐出来。她就这样等着。她揉着女婴的肚皮,想让她平静下来,但没有效果,至少现在没有。

傍晚时分,奶妈端来面包和茶,梅兰娜撑着手肘坐起身。奶妈说:“我不客气了,我和你的小宝贝交了朋友。醒醒吧,亲爱的,让我亲一个。”“哦,奶妈!”梅兰娜乐意有人宠着,“你能来太好了。你见到那个小怪物了?”“是个可人儿。”

梅兰娜说:“别骗我,也别心软。你要帮忙的话,就对我实话实说。”

奶妈说:“我要帮忙的话,你才要对我实话实说。我们也不是非得现在说,不过最终什么都瞒不了我,宝贝。然后我们才能决定怎么做。”两人喝着茶,艾芙芭终于睡了,有那么一阵子,仿佛科尔文庄的旧日重临,梅兰娜下午跟身段轻盈的年轻贵族散步归来,向假装不在意的奶妈吹嘘男性美。

几周过去了,奶妈发现女婴有不少令人不安的特征。

首先,奶妈想解开孩子的绑嘴,结果艾芙芭好像铁了心要把自己的双手啃掉;那薄薄的漂亮小嘴里,的确生了一口可怖的尖牙。要是不绑起来,她能把篮子咬个洞出来。她还啃自己的肩膀,咬得血肉模糊。她看上去像要窒息了。

奶妈问:“不能找个理发匠帮她把牙拔掉吗?至少到孩子懂得自我控制?”

梅兰娜说:“你疯了。那么一来,全山谷都知道家里添了个绿冬瓜。我们先给她绑着,等解决皮肤的问题再说。”“究竟怎么回事,她怎么会长着绿皮肤?”奶妈这个问题问得愚蠢,梅兰娜脸色煞白,弗瑞克斯面红耳赤,女婴则屏住呼吸,像是想变成蓝色,好讨他们开心。奶妈只好扇她巴掌,总算叫她呼吸了。

奶妈在院子里和弗瑞克斯谈过。孩子的出生,加上大庭广众下的羞辱,双重打击之下,他还没准备好回归工作。他坐在院子里削橡木念珠,刻上无名神的纹饰。奶妈把艾芙芭留在屋里——她莫名地害怕被这婴儿听到,或者更糟糕,被她听懂——坐下来挖南瓜,准备晚餐。“弗瑞克斯,我猜你家族里也没有谁生来是绿色吧,”这是开场白。其实她知道,以梅兰娜位高权重的外祖父的性格,准会调查得一清二楚,否则不会答应把外孙女嫁给这个统一教牧师——她有那么多选择!“我们家不在乎尘世的名利,”弗瑞克斯破天荒地没当成冒犯,“我祖上连续六代牧师,梅兰娜一家在交际圈和奥兹玛朝上受尊重,我们一家在宗教领域同样受尊重。没错,没有谁是绿色。我也从来没听说别人家出过这种事。”

奶妈点点头。“那就好,我就是问问。我知道你们比哥布林殉教者高贵。”

弗瑞克斯诚惶诚恐地说:“可是奶妈,我怕都是我的错。孩子出生那天,我出言不逊——我说魔鬼来了。我指的是宙龙之钟。我猜是这句话让魔鬼有了可乘之机?”

奶妈厉声说:“孩子才不是什么魔鬼!”她暗想,也不是什么天使,不过没说出来。

弗瑞克斯宽慰了些,继续说:“还有,也可能是梅兰娜招来的诅咒。她误会了我的意思,还哭了。可能是梅兰娜在她内心打开了某扇窗,什么游魂趁机溜进去,给孩子换了颜色。”“偏巧在孩子出生那天?这个游魂倒厉害。你的美德就这么尊贵,专吸引孤魂野鬼里头法力高强的?”

弗瑞克斯耸耸肩。放在几周前,他准会点头,但经历了芦苇浒的惨败,他信心尽失。他最恐惧的事,他不敢说:孩子的畸形是对他的惩罚,因为他没有能力保护教众远离享乐教的诱惑。

奶妈很实际地问:“那么……如果东西坏了是因为受诅咒,那怎么才能拨乱反正呢?”

弗瑞克斯回答:“驱魔。”“你有这个本事?”“要是我把她变好了,那就证明我有。”弗瑞克斯有了目标,精神昂扬起来。接下来的几天,他要斋戒、温习祷文、备齐这个神秘仪式需要的物件。

趁他去了林子、艾芙芭打瞌睡的时候,奶妈坐到梅兰娜硬邦邦的床垫上。“弗瑞克斯觉得是因为他预言恶魔来临,让你的内心开了一扇窗,某个小鬼钻进去害了孩子。”奶妈一边说,一边笨拙地钩花边;她其实不擅长针线,只是喜欢摆弄那副无瑕的象牙钩针。“我倒觉得,是你开了另一扇窗吧?”

梅兰娜像往常一样,在松酪宝叶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她困惑地挑起眉毛。

奶妈直截了当:“除了弗瑞克斯,你是不是还和别人上床了?”“你疯了!”“我还不懂你,亲爱的,我不是批评你不是个贤妻。不过当年在你父母的果园里,一群小伙子围着你转,你换熏香内衣的次数一天可不止一次。你精力旺盛、鬼鬼祟祟,而且是个中好手。我不是看轻你,不过你也不用假装自己的欲望不健康。”

梅兰娜把脸埋在枕头里,哭道:“哎,那时候多好!我不是不爱弗瑞克斯!我只是讨厌自己比当地这些蠢农民出身好!”

奶妈刻薄地说:“喏,现在有了这个绿孩子,就把你跟他们拉平了,你该高兴了。”“奶妈,我爱弗瑞克斯。可是他总让我一个人守空房!要是能有个修补匠路过,卖点锡制咖啡壶之外的东西,要我杀人我都愿意!要是有个人没他圣洁,但比他想象丰富,我多少钱都舍得出。”

奶妈理智地说:“那是将来的问题,我问的是过去。不久前的过去,你结婚之后。”

梅兰娜一脸迷茫。她点头又耸肩,头晃来晃去。“最明显的答案就是妖精。”

梅兰娜尖叫:“我怎么会和妖精上床!”“我想也不会,不过考虑到这绿色嘛。附近有没有妖精?”“有一群树妖,住在山那头什么地方。芦苇浒的可爱居民已经傻得不行,他们可还要傻。真的,奶妈,我见都没见过,也可能远远见过。你这么想太恶心了。妖精遇见什么事儿都咯咯傻笑,你知道吗?有个妖精从橡树上掉下来,脑袋摔成烂萝卜,一群树妖围过来一阵傻笑,然后就忘了。你说这种话根本是侮辱我。”“你趁早习惯吧,万一我们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呢。”“那,答案是没有。”“那就是别人。某个人外形俊朗但携带病菌,传染给你了。”

梅兰娜耸然一惊。从艾芙芭出生以来,她一直没有想过自己的健康问题。她有危险吗?

奶妈说:“真相,我们必须搞清楚。”

梅兰娜幽幽地说:“真相,就是搞不清楚。”“这话什么意思?”“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梅兰娜一五一十地说了。没错,木屋地处偏僻,当然,她遇见当地的农夫、渔民还有笨蛋,只会极其简略地打个招呼,如此而已。不过大家想不到的是,走山路、穿树林的旅者并不少。弗瑞克斯出门讲道的时候,她常常无所适从、孤孤单单地坐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给过路人备些简单的饭菜、开心地聊聊天。“还有别的?”

梅兰娜喃喃地说,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她染上了嚼松酪宝叶的毛病。等她清醒过来,要么是因为太阳落山,要么是因为弗瑞克斯正对她皱眉或者微笑,但记忆几乎一片空白。

奶妈大为震惊:“你是说你偷了汉子,可是居然没留下什么美好难忘的回忆?”“我不知道有没有!要是头脑清楚,我哪会故意忘掉。不过我记得有一回,有个操着奇怪口音的修补匠给了我一只绿玻璃瓶,里面那剂东西特别烈。我做了些莫名其妙的梦,奶妈,我梦到‘他国’——玻璃做的城市,烟雾弥漫——各种动静,五颜六色——我很想记住来着。”“所以你很可能是被妖精占了便宜。弗瑞克斯把你照顾成这样,你外祖父知道了准会高兴。”

梅兰娜大喊:“别说了!”

奶妈终于忍不住发脾气了。“哎,我也没辙了,你们个个这么不负责任!既然你也不记得有没有违背结婚誓约,那也不必一副道貌岸然的圣人模样。”“我们可以把孩子淹死,再从头开始。”

奶妈喃喃地说:“你倒试试看,不管你选哪片湖,我都可怜它。”

事后,奶妈翻遍了梅兰娜的药柜子——草药、药水、块根、白兰地、草叶。她隐隐觉着能调点东西,把女婴的皮肤漂白。奶妈在柜子的深处翻出梅兰娜提到的那只绿玻璃瓶,瓶身上贴着标签。光线幽暗,她眼神不大灵,不过标签上的字迹她还是辨认出来了:神奇万灵药。

在治病这方面,奶妈一向很有天赋,但她最终也没琢磨出对付皮肤颜色的方子。用牛奶洗澡的办法也没见效。他们提来湖水,但婴儿无论如何不肯进去,她百般挣扎,像只受惊的猫。奶妈只好用牛奶洗,再拿布擦干,擦不干净的话,还会留下一股恶心的酸臭。

弗瑞克斯布置了一场驱魔仪式。他点起蜡烛,唱起圣歌。奶妈远远看着。他目光灼灼,天气转凉,但他紧张得满头大汗。艾芙芭裹着被子,在地毯中间安睡,对圣礼毫无察觉。

什么也没有发生。弗瑞克斯疲惫不堪,无力地跪在地上,抱起绿皮肤的女儿轻轻摇晃,似乎终于坦然接纳了某种不明所以的罪孽。梅兰娜绷紧面孔。

现在只剩一个办法。动身返回科尔文庄这天,奶妈鼓足勇气。“土办法没用,法事也没效果。你们敢不敢想想巫术的事?附近有谁会施魔法,能帮孩子解去身上的绿毒?”

弗瑞克斯腾地站起来,冲着奶妈就是一拳。奶妈身子向后一仰,摔下椅子,梅兰娜尖叫着冲过来。弗瑞克斯大吼:“你好大胆子!在这个家里!这个绿皮肤女娃带来的羞辱还不够吗?巫术是不辨是非之人的庇护所,要么是江湖骗术,要么就是害人的邪术,魔鬼的契约!”

奶妈嚷道:“哎,饶了我吧!你这个大善人,难道还不懂以毒攻毒的道理?”

梅兰娜劝道:“奶妈,少说两句。”

奶妈伤心不已:“居然对一个年迈体弱的妇人动手,我不过是想帮忙。”

第二天早上,奶妈整理好行李。一来她束手无策,二来也不想下半辈子守着一个丧心病狂的隐士和一个治不好的婴儿,就算是为了梅兰娜,她也做不到。

弗瑞克斯驾着车,把奶妈送到石斯帕尔角的旅店,她在那儿搭四马大车回家。奶妈清楚,梅兰娜可能还在考虑杀掉婴儿,不过她总觉得不会。奶妈又怕有强盗,所以把行李箱抱在丰满的胸前。行李箱里藏着那件金质吊袜带(事后她总可以说是别人栽赃的,她一无所知,不过要是东西出现在她腿上,那就无从辩解了)。她卷走的还包括那副象牙钩针、弗瑞克斯的三粒念珠(因为她喜欢上面刻的图案)和流动商贩留下的那只精致的绿玻璃瓶,那个小贩看来专卖梦境、热情和睡意。

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艾芙芭是魔鬼的种,还是半人半妖?是为了惩罚父亲布道无功,还是母亲德行不俭、记忆模糊?或许,这不过是身体上的微恙,就像奇形怪状的苹果、五条腿的小牛犊?奶妈知道,自己的世界观模糊、混乱,交织了魔鬼、信仰、民俗。不过她也注意到一点:梅兰娜和弗瑞克斯都毫不怀疑头胎会是男孩。弗瑞克斯的父亲和祖父都排行第七,这还不算:他祖上一连六代牧师。哪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敢承袭这份荫泽?

奶妈想,或者小绿娃艾芙芭自己选了性别和肤色,让父母都见鬼去吧。奎德林的吹玻璃匠

第二年年初,雨季只持续了短短一个月,但旱情也随之缓解。春天像青碧的泉水一样汩汩而至,篱笆头绿意盎然,路边草木繁茂,木屋顶爬满一簇簇常青藤和细绳花。梅兰娜衣冠不整地走进院子,让久违的阳光沐浴她苍白的皮肤,整个冬天,她都在怀念这份融融暖意。一岁半的艾芙芭被绑在过道的椅子上吃早餐,用勺子戳鲦鱼。梅兰娜训斥,倒挺温和:“哎,快吃掉,别戳了。”自从解掉绑嘴,母女俩开始在彼此身上花心思了。梅兰娜惊讶地发现,偶尔她觉得艾芙芭很招人疼,像个正常的婴儿。

自从离开富丽堂皇的宅邸,她只看过这里的景色,只有这一处景色可以凝望——疫水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彼岸芦苇浒村黑乎乎的石屋和烟囱,更远处昏昏欲睡的群山。她想发疯。世界除了一片水外一无所有。要是有一伙妖精嬉闹着奔进院子,她一定扑上去:她要陪伴,要放纵,要杀人。

她对艾芙芭说:“你爸是个骗子,出门反思,一走就是整整一冬,只留你陪着我。快把早饭吃了,扔在地上你就没的吃了。”

艾芙芭抓起鱼,扔到地上。

梅兰娜接着说:“你爸是个假正经,别看他是教徒,从前床上功夫可厉害呢。所以我才知道他的秘密啊。圣人应该超脱于尘世的欢愉,不过你爸可喜欢半夜玩摔跤呢。

今非昔比啊!我们知道他是个伪君子,但可不能说穿了,不然他会伤心的。我们不想让他伤心,是吧?”梅兰娜说完纵声大笑。

艾芙芭没有笑,也没有表情变化。她指着地上的鱼。“早饭,土里的早饭,虫子的早饭。”梅兰娜把春季的裙子领口往下扯了扯,前后转动裸露的肩膀,“我们今天去湖边走走,或许你会淹死吧?”

艾芙芭可永远不会淹死,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靠近湖边。

梅兰娜尖叫:“或许我们可以去划船,然后船翻了!”

艾芙芭侧过头,好像是聆听妈妈没被叶子和酒精迷醉的某一部分。

太阳从云层后一跃而出。艾芙芭皱起面孔。梅兰娜的裙子又往下坠了一点,领口脏兮兮的荷叶边掉到胸脯以下。

梅兰娜心想,瞧瞧我,对着孩子袒着胸脯,我又不能喂奶,因为我可不想被咬成残疾啊。我,堂堂的东哈丁玫瑰,一代天骄!可现在沦落到这样,一个喜欢的伴儿也没有,只有这个扭来扭去的讨厌鬼,我的亲生女儿。瞧她那棱角分明的细腿,高耸的眉毛,干瘦的手指,哪里像女孩儿,明明更像蚱蜢。她像正常孩子一样,开始认知事物了,可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见了东西又摔又咬,但也不见高兴,好像打定主意要尝遍生活中的种种失望。这些东西芦苇浒倒是应有尽有。无名神发发慈悲吧。她是个怪物。她就是。“我们也可以去森林里走走,摘些冬天剩下的莓子。”梅兰娜感觉不到母爱,满心愧疚,“然后做个馅饼。能做馅饼吧?去吧,宝贝?”

艾芙芭还是不会说话,不过她点点头,扭着身子要下地来。梅兰娜拍手跟她做游戏,但她看也不看,只是哼哼着,手指着地面,弯起漂亮的长腿,表明自己的想法。她开始冲连着菜园子和母鸡院子那边的大门比画着。

只见一个男人正倚着门立柱,看上去一脸腼腆,饥肠辘辘。他的皮肤就像日落时分的玫瑰色,一种朦胧的暗红。他的肩膀和后背背着几个皮袋子,手里拄着手杖。那张英俊的脸孔充满危险气息,看不出表情。梅兰娜发觉自己声音尖细,连忙压低了嗓音。很久以来,除了哭哭啼啼的婴儿,她就没跟别人说过话。“老天,你吓到我们了!你是来讨早饭吗?”她实在疏于交际。比如说,她的胸脯不该这么盯着人家,可她并没有裹上裙子。

对方说:“请原谅外地人的突然来到夫人门口。”

她不耐烦地说:“当然原谅。快进来,让我看看你,进来,进来呀!”

艾芙芭从没见过几个人,她一只眼睛藏在勺子后,另一只眼睛偷看。

陌生人走近了。他动作笨拙,显然是又累又饿。他脚踝肿胀、脚大、腰细、肩膀细、脖子粗,好像是车床加工出来的,四肢没有被细细打磨过。他卸下背包,那双手像是有生命的怪兽,硕大而迷人。

他说:“旅人的不知道他到哪里,从科宁山那边下来,走两夜,去三棵死树的旅店。歇脚。”

梅兰娜决定不要对他不成句子的话大惊小怪。“你迷路了,你走丢了。没关系。我帮你弄点吃的,你慢慢跟我讲。”她伸手梳理头发,曾几何时,这头秀发是公认的宝贝,细铜丝一样珍贵。至少头发还干净。

陌生人体型健美,他摘下帽子,露出打结的夕阳红色的头发。他走到水泵前脱掉上衣擦洗身体,梅兰娜发觉,能再次看到男人的腰身真好。(弗瑞克斯,老天保佑他——艾芙芭出生后这一年多来,他开始发福了)。奎德林人生来都是这种叫人垂涎的暗玫瑰色吗?陌生人告诉梅兰娜,自己叫龟心,生在鲜为人知的奎德林州,是坳沃的吹玻璃匠人。

她还是把胸部遮起来了,心里极不情愿。艾芙芭嘎嘎叫着想要下来,陌生人眼也不眨,替她解开绑绳,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女婴诧异地叫起来,甚至透着惊喜。龟心又依样照做,梅兰娜趁他一心对付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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