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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17:2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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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萨巴·塔希尔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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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余火1:武夫帝国》(《哈利·波特》般的史诗奇幻小说!《饥饿游戏》般让人欲罢不能,《权力的游戏》般残酷血腥!派拉蒙影业高价抢得影视版权,重金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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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评如潮

塔希尔的首部长篇作品技法娴熟,构思精巧,交替使用两个完同的视角来展现同一个残酷世界,两者相辅相成。在一个充满了阴谋和超自然力的故事中,真正的张力来自两位主角的命运,我一步步目睹埃利亚斯和拉娅挣扎着找到自己的立场。——《出版人周刊》《灰烬余火1》可能会让萨巴·塔希尔跻身J.K.罗琳这样的书作家之列……它像《饥饿游戏》一样让人欲罢不能,加上《·波特》式的幻想和《权力的游戏》那样的残酷血腥。——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灰烬余火1》让读者置身于一个充斥着暴力和压迫的世界,却又能如此简单明澈,自然展现同一幻境的美好瞬间。这种二元它成为一本有价值的小说——而且像里面的角色一样勇气可嘉。——《纽约时报》

塔希尔构想出的世界细致入微,其设置完全不同于常见的幻说。她笔下的所有人物,甚至包括那些小人物,都有极高的真……适合的读者人群,应该跟《权力的游戏》以及梅琳达·马尔《石丘的芬尼肯》重合。——《图书馆杂志》

一部极富冲击力、震撼力的史诗级长篇首作,会让读者手卷。——《传奇》作希未

一段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故事。活灵活现,波澜壮阔,其时空宏伟又真实。——梅丽莎·德拉克鲁兹(《纽约时报》畅销书作者)

给凯希,是他让我明白:

我的勇气比恐惧更强大。

|第一幕|突袭

第一章拉娅

哥哥到家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几小时,连鬼魂都在安睡的那段时间里。他身上有钢铁、焦炭和冶炼厂的气息。那是敌人的味道。

他像稻草人一样单薄的身体挤进窗框,光脚无声地落在灯芯草床垫上。沙漠里的干热风从他背后吹进房间,微微掀动软垂的帘幕。由于意外,他的速写本掉在了地板上。哥哥迅速出脚,把它踢到自己床铺底下,就像那是一条蛇。

你去哪儿了,代林?在我脑子里,我有勇气这样询问,而代林对我也有足够的信任,会坦然回答。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消失?为什么你总是不在?在阿公阿婆需要你的时候,在我需要你的时候。

快两年了,几乎每天深夜,我都想这样问哥哥。每个晚上,我都没有这份勇气开口。我的同胞兄弟姐妹只剩下他一个,我不想他对我也产生隔膜,就像他对其他所有人那样。

今晚却与平时不同。我已经知道他速写本里画的是什么,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早该睡着了。”代林的细语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他有猫儿样的直觉,总可以感知到周围的危险——这是我妈妈的遗传。他点亮灯盏,我也从床上坐了起来。现在继续装睡,没什么意义了。“宵禁时间早到了,外面已经有三队巡逻兵经过。”我说,“我很担心。”“我能躲开那些士兵,拉娅。早就熟练了。”代林的下巴搁在我的床沿上,脸上挂着微笑,像妈妈那样甜美而略带狡黠。这是我非常熟悉的面容,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或者家中断粮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对我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笑容像在对我说。

他拿起我手边那本书,读到书名——《夜半相逢》:“真诡异。这书讲什么?”“我也才刚刚开始看。讲一个神怪的故事——”我幡然醒悟。哥哥真滑头,简直太狡猾了。他喜欢听故事,也明知道我喜欢讲故事。“不谈这个。你去哪儿了?今天上午,阿公可是看了十几位病人呢。”

而且因为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不得不填补了你的位置。这样阿婆只能自己给杂货店主装果酱瓶,没能按时完成任务。现在,杂货店主不会付钱给我们,今年冬天全家都得饿肚子。可是,天啊,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呢?

这些话我只是想想而已。不过,代林脸上的笑容也已经淡去了。“行医的事不适合我。”他说,“阿公自己也知道。”

我本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却又想起今天早上阿公疲惫的双肩,还有哥哥的速写本。“阿公就只能靠你了,阿婆也需要你照顾。你至少也应该跟他们谈谈吧。你这样子神出鬼没的,都好几个月了。”

我等他回答,预想他能有十几种不同的方式来搪塞:你不懂啦。少来管我。休想控制我。如此种种。但代林只是摇摇头,躺到自己的小床上,闭上了眼睛,似乎觉得我的傻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我看到你画的东西了。”这话脱口而出,代林瞬间坐了起来,脸色阴沉。“我可不是在偷看哦。”我说,“是你本子上有一页脱落了,我今天早上换床垫的时候偶尔看到的。”“你告诉阿公阿婆了吗?他们看到过吗?”“没有,不过——”“拉娅,你好好听着。”真讨厌,我才不想听这些,才不想听他编什么借口。“你看到的东西很危险,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永远别说。不只是我会有生命危险,还会连累其他人——”“你是在给帝国做事吗,代林?你投靠了那些武夫?”

他默不作声。我以为自己从他眼睛里看出了答案,觉得非常难受。哥哥怎么会背叛自己的族人?哥哥也会做帝国的走狗吗?

如果他囤积谷物、卖书,或者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我还能理解。我会因为他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去做的事而感到骄傲。

帝国的鹰犬会突击搜查,抓捕乃至处死从事这些活动的人,但他们不是坏人,至少在我的族人——学者们眼里不是。

哥哥做的事……却太可耻。这是背叛啊。“帝国的恶人杀死了我们的父母,”我几乎说不出话,“还有姐姐。”

我想要对他喊叫,话音却卡在喉咙里。早在五百年前,武夫族征服了学者的古国,从那时起,就一味地压榨和奴役我们。学者故国曾经拥有已知世界最好的大学和图书馆。而现在,我的多数族人却根本不识字。“你怎么会去跟武夫同流合污?”我质问,“代林,你怎么能这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拉娅。”代林说,“我会解释一切,不过——”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想要追问,他却突然抬手示意我闭嘴,同时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

透过薄薄的板壁,我能听到阿公均匀的鼾声,听见阿婆在梦中翻身,还有一只鸽子的呢喃声。都是熟悉的声音,家的声音。

而代林却听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的脸变得全无血色,眼中掠过一丝恐惧。“拉娅,”他说,“是搜查队。”“可是,如果你为帝国效力的话——”那士兵们还来搜查我们做什么?“我没有为他们效力。”听起来代林很平静,我却不可能像他那样镇定。“把速写本藏起来,他们要找的就是那个。它就是这次搜查的目标。”

然后代林出了房门,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裸露的双腿像凝固的糖浆一样不听使唤,两只手像木头一样呆笨。快点儿啊,拉娅。

通常,帝国搜查队喜欢白天炎热的时候出动。士兵们想要学者族的母亲和孩子们看见他们的暴行,他们想要父亲和兄弟们看见另一个男人的家人遭到奴役。尽管白天的这些搜查都很残酷,但夜间突袭更可怕。只有在不想有证人的时候,帝国禽兽们才会在夜间出动。

我还在纳闷儿: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场噩梦?这是真的,拉娅。快行动啊。

我把速写本丢进窗外的灌木丛里。这不是什么上好的隐藏之地,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寻找更好的地点。阿婆跌跌撞撞地闯进我的房间。她的双手——在搅拌果酱和帮我梳头的时候曾那么稳健的一双手,现在却像惊慌失措的鸟翼一样胡乱挥舞着,绝望地催促我加快速度。

她把我拖进走廊里,代林和阿公站在后门旁边。阿公的白发纷乱得像稻草一样,浑身的衣物也皱皱巴巴的,但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然毫无睡意。他向我哥咕哝了几句,然后把阿婆最大的菜刀塞到代林手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多此一举。在武夫们的赛里克钢刀面前,这种菜刀只会瞬间崩断而已。“你和代林从后门逃走。”阿婆慌乱的眼睛从一扇窗户转向另一扇,“趁他们还没把整座房子包围。”

不。不。不。“阿婆。”我紧张地叫她,而她却坚决地把挣扎着的我推向阿公那边。“你们躲到镇子东头去——”她的话哽住了,眼睛死盯着前窗。透过破旧的布帘,我瞥见一线银光,一张水银色的脸颊一闪而过。我顿时觉得内脏都痉挛起来。“假面人。”阿婆惊惶地说,“他们居然带了假面人。快跑,拉娅。千万别等到他进门。”“可你怎么办?阿公怎么办?”“我们来拖住他们。”阿公轻轻把我推出房门,“不要暴露你们的身份,我亲爱的孩子。听代林的话,他会照顾好你的。快走。”

代林的身影罩在我身上,他握住我的手,房门在我们身后关闭。他弯下腰,将身形隐藏在夜色里,无声地走过后院松软的沙地,那份自信绝对是我没有的。尽管我已经十七岁,年龄大到可以暂时控制自己的恐惧,却还是死死拉着他的手,就像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靠的东西。

我没有为他们效力。代林是这么说的。那么他在为谁工作呢?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他居然设法接近了塞拉城的武器作坊,还绘制了帝国最重要资产的详细制作过程:那种坚固无比的弯刀,一挥就足以斩断三个人的身体。

五百年前武夫军队入侵,学者部队土崩瓦解。究其原因,就是我们的武器完全无法与他们的精钢匹敌。从那时起,我们就对这种冶金术一无所知。武夫们保守精炼钢铁的秘密,像守财奴死守他聚敛的黄金一样。要是没有充分的理由,任何在冶炼厂被抓到的可疑人,都有被处死的可能,无论是武夫还是学者。

如果代林没有成为帝国走狗,那他去冶炼厂做什么?武夫又是怎么发现他行踪的呢?

在房子另一端,有人在用拳头砸前门。靴子踏步声、铁甲铿锵声,纷至沓来。我惊惶四顾,以为随时都会看见帝国军团士兵的银甲蓝盔,但后院依然宁静。后半夜的空气凉爽清新,汗珠却不停地从我颈后流下来。远远地,我听见了黑崖学院的鼓点,那是假面人受训的地方。鼓声加剧了我的恐慌,让我的心脏感到阵阵刺痛。帝国可不是每次突击搜查,都会让那些银面恶魔出动的。

前门再次被人擂响。“以帝国的名义,”一个粗暴的声音在喊叫,“我命令你们马上开门。”

我和代林不约而同地愣在了原地。“这听起来不像假面人。”代林低声说。假面人说话总是慢声细语,内容却像弯刀一样伤人至深。军团士兵砸门下令这点儿时间,已经足够假面人闯入房间,砍倒任何敢于挡路之人。

代林看了我一眼,我们心有灵犀,都想知道同一个问题的答案:如果假面人没跟前门的军团士兵在一起,他会在哪儿?“拉娅别怕。”代林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我想要信任他,但恐惧像海潮一样淹没了我的脚踝,不断把我的身体向下拖拽。我想起住在隔壁的那对夫妻:三周前遭到突击搜查,被监禁,随后卖作奴隶。私贩图书罪,武夫们这样宣判。其后五天,阿公最年迈的病人,一位几近失聪,更完全不能走路的九十三岁老者,在自己家中惨遭杀害。喉咙被切断,伤口深及两耳之下。罪名是私通叛贼。

士兵们会怎样对待阿公和阿婆?监禁他们?卖作奴隶?还是杀害他们?

我们到了后院的门口。代林踮起脚尖,打开门闩,外面深巷里的剐蹭声却让他定在了原地。轻风吹过,声音像一声叹息,如云的烟尘在空气里飞舞。

代林把我推到身后。他紧握菜刀的指节已经发白,门扇呻吟着打开。恐惧像一根冰冷的手指,爬上我的脊柱,我忍不住从哥哥肩后探头,看小巷里的动静。

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沙砾在无声地游移,只有偶尔吹过的阵阵热风轻轻磕碰着邻居的窗户。

我长出一口气,从代林身后绕到他身边。

就在那时,假面人突然从黑暗处现身,闯进了院门。第二章埃利亚斯

到黎明,叛逃者必将丧命。

他的脚印曲曲折折,留在塞拉地下墓城的尘土里,像一只受伤的鹿。这迷宫似的隧道会要了他的命。这里闷热的空气过于污浊,死亡和腐朽的气息浓重。

我找到脚印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开超过一小时。卫兵获得了他的体味,这个可怜虫要是运气够好,会死在追踪者手里。否则……

别再想这个了。把背包藏好,然后赶紧离开此地。

我把装满食物和饮水的背包塞进墙壁上的墓窟,耳边有颅骨碎裂的声响。要是发现我这么慢待死者的骸骨,海伦娜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不过,要是她知道我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恐怕就顾不上考虑敬重死者之类的话题了。

她不会发现的。即便能够,也为时已晚。我心中有几分愧疚,但努力不去想它。海伦娜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人,她离开我也不会有事的。

我向身后回望,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第一百次这样做。叛逃者成功地把士兵们误导到相反方向,我早已学会谨慎对待“安全”这个假象。我动作很快,又在那个藏有包裹的墓窟前面撒下枯骨,以掩盖我的足迹。我的感官高度警觉,留意任何反常迹象。

我只要再忍受一天这样的生活,只要再过一天怀疑一切,活在逃避和欺骗中的日子,一天后就是毕业典礼,然后我将获得自由。

当我重排墓窟中颅骨的时候,周围闷热的空气骚动起来,像一头正从冬眠中苏醒的熊。墓穴恶臭的空气里突然多了一丝枯草和冰雪的气息。我仅有两秒钟时间离开墓窟,蹲在地上,做出正在寻找足迹的模样,她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埃利亚斯?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你没听说吗?有个学生叛逃了。”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我有一副银色面具,从额头一直覆盖到下巴。我的表情应该是很难被看透的。可是在黑崖军事学院十四年的训练生涯里,海伦娜·阿奎拉和我几乎是每天形影不离。她很可能只用耳朵,就能听出我在想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绕着我转了一小圈,我抬头看她的眼睛,那么浅、那么蓝的一双眼,就像南方海岛间温暖的海水。我的面具松松垮垮地覆盖在脸上,疏远而陌生,既掩盖了我的五官,也隐去了我的表情。但海勒的面具与面部紧紧贴合,就像第二层银色的皮肤。她低头看我时,我甚至能分辨出她额头隐约的抬头纹。放松,埃利亚斯,我对自己说,你只是在找一名逃犯而已。“他没往这边跑。”海勒说,她一只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发。跟往常一样,她浅金色的头发绾成了一个紧紧的王冠形圆辫。“戴克斯领了一队辅兵,从北门瞭望塔出发,进了东侧分支隧道。你觉得他们能抓到叛逃者吗?”

辅兵尽管不像军团士兵那样训练有素,战斗力跟假面人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仍旧是可怕的追踪者。“他们当然能抓住这人。”我没掩饰住自己语调中的愤懑,海伦娜因此瞪了我一眼。“一群可耻的懦夫。”我又说,“话说回来,你怎么也起来了?今天后半夜,你本来没有站岗任务的。”这事我确认过。“还不是那讨厌的鼓声。”海伦娜看了看隧道周围的环境,“所有人都被吵醒了。”

鼓声。当然。有人叛逃,鼓声就在午夜岗时间擂得震天响。所有在役士兵上墙警戒。海伦娜一定是志愿加入搜捕的。而我的副手戴克斯,一定是告诉了她我离开的方向,他会觉得理所应当。“我还以为叛逃者会从这边逃走。”我把视线从自己隐藏的包裹那里移开,看另一条隧道的方向。“看来是我搞错了。我现在应该去追赶戴克斯。”“尽管我不甘心承认,你确实极少犯错。”海伦娜微微侧头对我微笑,我再次感受到那份愧疚,像是腹部遭到一记重击。等她知道我干了什么,肯定会气得要死。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这都不重要。你已经下定决心,现在绝不能回头。

海勒白皙的手指,熟练地勾画出沙地上的足迹:“我以前没来过这段地道。”

我脖子上有一滴汗水,正缓缓流下,我选择置之不理。“这儿又热又臭。”我说,“跟地下墓城的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咱们快走吧,我本想加一句。但是这样一来,简直等于把“我居心不良”几个字文在脑门儿上一样。于是我闭上嘴巴,双臂交叉,倚靠在墓城石壁上。

战场是我庙堂。我在心里默念外祖父教给我的箴言。他总说,这些话会让人的头脑变得睿智,就像打磨刀锋一样。剑尖是我信仰。死亡之舞是我祈祷。致命一击是我解脱。

海伦娜扫了一眼我留下的模糊足迹,循着它,眼神移到了我隐藏包裹的墓窟,以及我在那里堆叠的颅骨。她已经有所怀疑,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该死!

我需要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会儿她时而看我,时而看那墓窟,我刻意用慵懒而别有深意的眼神紧盯着她的身体。她身高不足六英尺,只差两英寸的样子——比我矮六英寸。她是黑崖学院目前唯一的女生,身着统一式样的紧身黑衫,她健美而修长的身体,总是会引来男生们饥渴的目光。我却不那么看她。我们做朋友太久了,很难有那种念头。

快点儿发现啊。发现我这色眯眯的眼神,然后发火。

当我们眼神相遇时,我的饥渴就像刚刚进港的海员。她张了一下嘴巴,好像是准备痛贬我一顿似的,却又把视线移回墓窟那边。

如果她发现了包裹,猜到了我的用意,我就完蛋了。她或许并不情愿那样做,但是帝国法律会要求她告发我的行为,而海伦娜这一生,从来没有违反过任何法条。“埃利亚斯——”

我准备好了谎话。只是想偷跑出去几天啦,海勒。需要点儿时间想想事情,又不想害你为我担心。

嘭——嘭——嘭——嘭。

是鼓声。

我完全不用动脑,就已经译出了这鼓点想要传达的意思:叛逃者已被抓获,所有学生马上到中庭集合。

我心里一沉。脑海中那个较为幼稚的部分其实还一直存有奢望:指望那叛逃者能逃离这座城市。“他们动作还挺快。”我说,“我们该走了。”

我向主通道走去。她跟在身后,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海伦娜宁愿自残肢体,也不会违背上级的直接命令。她是个纯粹的武夫,对帝国的忠诚度超过对待她的生母。像很多优秀的未来假面人一样,她总是把黑崖学院的校训铭记在心:恪尽职守,至死不渝。

我想知道,要是她得知我在墓道中到底在做什么,会怎么说?

我想知道,要是她了解我对帝国的痛恨,将做何感想?

我还想知道,要是她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在密谋叛逃,又将何去何从?第三章拉娅

假面人嚣张地跨进门来,两只大手松弛地垂在身边。他脸上是那种古怪金属做成的面具,这些人正是因此而得名。从前额到下巴,那面具紧贴他的面庞,细细的双眉和棱角分明的颧骨都清晰可见。他的黄铜战甲非常合身,勾勒出壮健的肌肉,让他的身体显得更孔武有力。

风吹动他的黑斗篷,他放松地朝周围看看,就像刚刚进入一座举办聚会的花园。那双灰白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我的身材,然后像爬行动物那样冷血地死盯着我的脸。“你还真是个美人儿呢。”他说。

我掩住衬衣破旧的领口,徒劳地奢望自己能穿上白天那件肥大的钟罩形长裙,它至少可以覆盖到脚踝。假面人的表情毫无变化。你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可我会自己猜想。

代林挡在我面前,眼角扫了一眼篱笆,像在估计自己用多长时间可以跑到那里。“小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假面人像干尸一样毫无表情地对代林说,“其他士兵都在你们家房子里。你想逃尽管逃。”他让开后门。“但必须把这妞儿给我留下。”

代林举起了那把菜刀。“你倒很讲义气。”假面人说。

他随即出击,就像黄铜和白银色调的闪电突然划过空中。我刚刚深吸一口气的工夫,假面人已经把哥哥脸朝下推倒在沙地上,用膝盖死死压住他扭动的身体。阿婆的菜刀掉在地上。

我失声尖叫,孤独的声音在寂静的夏夜里回响。几秒钟后,弯刀的锋刃抵住了我的咽喉,我甚至没有看清假面人拔刀的动作。“闭嘴。”他说,“两手举高,进屋去。”

假面人一只手扯住代林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另一只手拿着弯刀威逼着我。哥哥满脸鲜血,步履蹒跚,眼神迷乱。他像上钩的鱼儿一样挣扎,但只是让假面人抓得更紧。

房子的后门被推开,一名头戴红盔的军团士兵走了出来。“室内确认安全,长官。”

假面人把代林推给那名士兵:“把他捆上,他很强壮。”

然后他扯住我的头发,用力拉扯,直到我痛得叫出了声。“嗯——”他的头硬凑到我耳边,吓得我浑身战栗,喉咙发紧。“我一直都喜欢黑头发的妞儿。”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姐妹、妻子或者情人。但即便他有,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对他来讲,我不是任何人的家人,我不过是个玩物,可以被威逼、淫辱,然后丢弃。假面人把我拖过走廊,来到前厅,就像猎人带走猎杀的动物一样平静。反抗啊,我对自己说,反抗啊。可是他感觉到了我试图鼓起勇气的可悲努力,单手略一用力,剧痛刺穿了我的颅骨,我的身体马上瘫软下来,任由他拖拽着走。

在翻倒的家具和打碎的果酱瓶之间,军团士兵列队站在前门口。现在杂货商什么也拿不到了。我们花了那么多天的时间蒸煮,我的头发和皮肤都渗透了梅子和肉桂的味道。那么多罐果酱,蒸熟又风干,罐装再密封,最终却是一场空,完全没了用处。

灯已经点亮,阿公和阿婆跪在地板中央,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押解代林的士兵,把代林也按倒在他们身边的地上。“这女孩也要绑上吗,长官?”另一名士兵手把着腰间的绳索问。但假面人仅仅是让两名健壮的士兵在两边看着我。“她不会找麻烦的。”他那双眼睛像刀子一样直瞪着我,“你说呢?”我摇头,身体向后缩,心里痛恨自己的懦弱。我伸手去找母亲留下的臂环,它沾满污垢,还套在我的上臂那里。我想从那熟悉的图案中得到力量,但徒劳无功。要是我妈妈,一定会反抗的。她宁愿去死,也不会甘心承受这样的屈辱。而我却无法说服自己采取行动,我已经被恐惧主宰。

一名军团士兵进入房间,表情非常紧张:“东西不在这儿,长官。”

假面人俯视我哥哥:“速写本在哪儿?”

代林眼睛直视前方,一言不发。他的呼吸均匀平缓,看上去也不再那么恍惚。事实上,他几乎算得上镇定自若。

假面人做了个手势,动作很小。一名军团士兵扯住阿婆的脖子把她拽起来,把她柔弱的身体猛撞在一面墙上。阿婆咬紧嘴唇,蓝眼睛里泛着怒火。代林试图站起来,被另一名士兵按住了。

假面人弯腰从地板上捡起一块玻璃瓶碎片。他的舌头像蛇一样闪出,品尝了一下果酱。“浪费这么好的东西,真是可惜。”他拿碎玻璃的边缘轻抚阿婆的脸颊。“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美,那么迷人的一双蓝眼睛。”他转向代林,“要不要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东西在卧室小窗的外面,灌木丛里。”我的声音很小,不过足够士兵们听到。假面人点头,一名军团士兵走出门廊。代林没有看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不满。我想要喊:谁让你把它交给我藏的?谁让你把那惹祸招灾的东西带回家的?

军团士兵带着速写本回来了。随后的几秒钟时间,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房间里仅有假面人翻动速写本的声音。如果本子上的内容都跟我看到的那页一样,我就能猜到假面人看到了什么:军用短刀、长剑、刀鞘、熔炉、材料配方、炼制过程说明——所有这些,都不是任何学者应该知道的,更不要说抄录在纸上了。“小子,你是怎么混进冶炼区的?”假面人抬头问,“是叛军买通了做苦工的贱民,让你偷偷混进去的吗?”

我勉强止住抽泣,知道代林没有背叛我们的族人,多少松了一口气。却也想对他大发脾气,因为他这么傻——私通叛军,这罪名可能会判死刑的。“我自己设法混进去的。”我哥哥说,“这事跟反抗军没有任何关系。”“昨晚宵禁之后,有人看到过你进入地下墓城。”假面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厌烦,“跟你同行的,是几名被确认了身份的叛军成员。”“昨天晚上,他在宵禁之前很长时间就在家了。”阿公大声说。听阿公撒谎,让我感觉很奇怪。可是这话毫无意义。假面人眼里只有我哥哥。那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细细品读我哥的面部表情,就跟我读书的时候一个样。“那些叛军今天已经被监禁。”假面人说,“其中一个在死前说出了你的名字。你跟他们一起做过什么?”“是他们跟踪我的。”代林听起来极为平静,就好像他被审问过很多回一样,就好像他全无畏惧。“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可他们,却知道你有这个速写本,还跟我详细描述过它的内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想让你做什么?”“我不知道。”

假面人按压那片碎玻璃,让它陷入阿婆眼窝下方柔软的皮肤中。她鼻翼张开,鲜血沿着脸颊流下。

代林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紧张情绪的唯一表现。“他们想要我的速写本,”他说,“我拒绝了。我发誓就是这样。”“他们的藏身地呢?”“我没看清,他们蒙了我的眼睛。我只知道是在地下墓城。”“地下墓城里具体什么地方?”“我没看清,他们蒙了我的眼睛。”

假面人长时间紧盯着我哥哥。我从没料到,代林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居然还能镇定如常。“你对此早有准备。”假面人的语调里,透出了那么一丝丝惊异,“你后背挺直,呼吸匀细,对不同的问题给出完全相同的回答。小子,谁教会你这样的?”

代林拒绝回答。假面人耸耸肩:“到牢里住几个星期,你的嘴巴就会被撬开了。”阿婆和我惊惶地对视。要是代林被关进武夫的监狱,我们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他会被审问几个星期,然后或者被卖作奴隶,或者被杀。“他还只是个孩子。”阿公耐心地慢慢说,就像在劝解不通情理的病人一样,“拜托你——”

冷光一闪,阿公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栽倒在地上。假面人的动作太快,我当时根本没弄明白他到底干了什么。直到阿婆扑上去,直到她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我才被巨大的痛苦击垮,瘫倒下去,双膝跪地。

阿公。天神啊,阿公死了!我脑子里一下子涌入了无数承诺。我再也不会不听话,再也不会做任何错事,再也不会抱怨我的工作,我只要阿公还活着。

但是阿婆在拉扯自己的头发,她在嘶声号哭。如果阿公活着,他绝对不会看她这样还坐视不理,他会受不了。代林的镇静伪装,也像被人用镰刀一挥而破。他面无血色,心里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肯定跟我没什么两样。

阿婆踉跄起身,摇摇摆摆向假面人的方向跨了一步。假面人向阿婆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就像是要拍拍她的肩膀。我在阿婆眼睛里看到的最后表情是恐惧。然后,假面人佩带铁护手的腕部一抖,阿婆颈部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横贯咽喉。她倒地的同时,那红线越来越红,越来越宽。

阿婆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眼睛还睁着,闪着泪光,血从她的颈部汩汩流出,浸湿了去年冬天我们一起织成的那块小地毯。“长官,”其中一名士兵说,“一小时后,天就要亮了。”“带那男孩离开。”假面人甚至都没再看阿婆一眼。“把这里烧掉。”

这时候,他的视线转向了我。我恨不能变成一个影子,隐入身后的墙里。这心愿强烈到超过我此前想要的任何东西,与此同时我又知道这个愿望有多愚蠢。我身边的两名士兵心照不宣地对视着阴笑。假面人向我靠近了一步,他死盯着我的眼睛,就像能嗅到我内心的恐惧,就像一条眼镜蛇,正在用眼神迷惑它的猎物。

不,求你了,不要。我想消失,我只想马上消失。

假面人眨眨眼睛,眼眸中掠过一丝古怪的表情,我不知道是惊异还是慌乱。这都不重要。因为就在那个瞬间,代林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在我惊惶失措时,他已经偷偷松脱了自己的绳索。他两只手揸开,利爪一样急袭假面人的咽喉,愤怒让他获得了狮子一样的力量。那一秒钟,他简直跟我们的妈妈毫无二致,蜂蜜色的头发闪着微光,眼中怒火如炽,嘴巴扭曲,发出凶暴的号叫。

假面人倒退到了阿婆颈边的血泊里,代林把他压倒在身下,一边痛打,一边把他的头向地上猛撞。有一瞬间,军团士兵们都惊呆了,傻愣在原地;随后他们恢复了理智,叫骂着纷纷冲上去。军团士兵抓住他之前,代林从假面人腰间抢了一把匕首。“拉娅!”哥哥大声叫喊,“快跑啊——”

不要逃跑,拉娅。留下来帮他,留下来战斗。

但我想到的,是假面人冰冷的注视,还有他眼中泄露的不良企图。我一直都喜欢黑头发的妞儿。他会强奸我,然后杀了我。

我不寒而栗,倒退着进入门廊。没有人阻止我,没有人注意到我在做什么。“拉娅!”代林大声号叫,他那时的嗓音我以前从未听到过。他疯狂,走投无路。他明明是在叫我逃走,可是如果我像他当时那样号叫,他一定会来帮我,他绝不会弃我于不顾。我站住了。

去帮他啊,拉娅。一个声音在我头脑里下令,快去!

另一个声音却更固执,也更强大。

你救不了他。听他的,逃走吧。

火焰开始在我的视野边缘升腾,我能闻到烟味。其中一名军团士兵点燃了房子。几分钟,火焰就会将它吞没。“这次把他捆紧了,带到刑讯室里去。”假面人已经脱离了那场乱斗,一只手揉着下巴。当他看见我退入门廊,却变得出奇地安静。我不情愿地与他对视,而他微微颔首。“跑啊,小妞。”他说。

哥哥还在拼死战斗,他的尖叫声,像是能撕裂我的身体。我知道自己会一遍又一遍听到他的哀号,在我一生中每一天的每一小时,直到我死去,或者洗刷掉此时此地的耻辱。我知道。

但我还是逃了。

«««

学者居住区逼仄的街道和积满灰尘的市场,像噩梦中的景象一样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我每跑一步,脑子里就会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叫,让我回去帮助代林。每一步,这种希望都变得更加渺茫。直到成为完全不可能,直到我只能想到一个字:逃。

士兵们追着我,但我是在这些低矮的土坯房子中间长大的,很快就甩脱了他们。

天亮了,我慌不择路的逃亡也渐渐变成了蹒跚而行。我茫然地从一条小巷走到下一条。如今我能去哪里?能做些什么?我需要一个计划,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谁能来帮助我,给我安慰?我的邻居们肯定会把我拒之门外,因为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我的家人不是死了,就是被监禁。我最好的朋友扎拉,在去年的一次突袭中失踪,而其他那些朋友,也都有他们自己的不幸。

我完全孤立无援。

太阳升起时,我发现自己身处学者区最深处一座荒废的建筑里。这座空荡荡的房子,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蜷踞在迷宫似的破旧住宅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恶臭味。

我蹲在房间一角,头发披散开来,完全乱成了一团麻。我汗衫褶边上的红线被扯开了,鲜红的纱线软软地垂下。那是阿婆特意缝上的。为了庆祝我十七岁生日,她想给我死气沉沉的衣服增加一点儿亮色。这也是她能给我的少数礼物之一。

可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跟阿公一样,跟很久以前我的父母和姐姐一样。

还有代林,身陷牢笼。被拖到某个刑讯室,天知道那些武夫会对他做什么。

生命中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时刻,然后突然有一天,就有一个瞬间会决定你以后每一秒钟的生活。代林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瞬间。那是对勇气的考验,对力量的考验。我输了,一败涂地。

拉娅,快跑。

当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我本应该留在原地,我本应该做些什么,我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哭泣,我总是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现在在哪儿?

他们开始审问了吗?他还会为我担心,他还会想知道,自己的妹妹为什么抛弃了他。

阴影中一阵鬼鬼祟祟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后颈上的汗毛都直立了起来。那是一只老鼠吗,还是一只乌鸦?那影子在动,而在黑影中,两只邪恶的小眼睛放射着异光。一双之后,很快又有了很多双小眼睛。每一双都那么邪恶,不怀好意地眯着。

是幻觉。我脑子里的阿公说,他已经得到了诊断结果。是过度惊吓导致的症状。

不管是不是幻觉,那些影子都显得非常真实。它们的眼睛放射着光芒,像微缩的星辰。而且,它们像一群鬣狗一样围绕着我转圈,每一瞬间都在变得更大胆。“我们看见了。”它们恶狠狠地说,“我们了解你的弱点。他将因你而死。”“不。”我在心中默念。可实际上,这些影子说的都是事实。我丢下了代林,我抛弃了他。他让我逃走的话并不重要,我怎么能这么懦弱呢?

我伸手去抓母亲留下的臂环,但触到它让我更加难过。妈妈会很容易骗过那名假面人。如果是她,一定有办法救下阿公阿婆和代林。

即便是阿婆,都比我更勇敢。尽管阿婆的身体那么单薄,却还是满眼义愤,有一副钢铁样的脊梁。妈妈继承了阿婆的热忱,而代林也传承了她不屈的血脉。

我却没有。

跑吧,小妞。

那些暗影一寸寸逼近,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它们,希望它们能自行消失。我呼吸急促,头脑中有无数念头四处乱窜,我力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远远地,我听见喊叫声和靴底踏地声。如果士兵们还在找我,我在这里就不安全。

也许我就应该任由他们找到我,随便让他们为所欲为。我背叛了自己的家人,活该受到惩罚。

但是,最早促使我逃离假面人的本能,再次让我站起身来。我走入街道,让自己融入早间拥挤的人流中。我的一些学者同胞会多看我几眼,有些人显得有点儿戒备,另外一些则带有同情,多数人根本不看我。这让我不禁纳闷儿:想知道自己以前遇见过的人里面,有多少正在这条街上逃避追捕。他们中又有多少人也像现在的我一样,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我停在一条垃圾遍地的小巷里休息。街区另一端,有浓黑的烟痕冉冉升起,越往高处,就越显苍白。那是我的家园正在被烧毁。阿婆的果酱、阿公的药品、代林的画作、我的书——全都没了。我曾经的一切,已全部失去。

不是所有的一切啊,拉娅。代林还在。

小巷中间有一块格栅式的井盖,离我仅有几英尺远。像城里所有的格栅一样,它下面的通道可以连接到塞拉墓城:那里遍布骷髅、冤魂、老鼠和窃贼……但很有可能,还有学者族反抗军。

代林会不会是在为他们打探消息呢?是不是反抗军帮他进入了武器冶炼区?尽管我哥哥对假面人矢口否认,这仍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推论。传言说,反抗军战士近期变得越来越嚣张。他们不只招收学者,还吸引了一些北部马林自由邦的水手,以及部落原住民——后者处于武夫政府的保护之下。

阿公和阿婆从不在我面前谈论反抗军的事。但在深夜时分,我听到过他们两人低声耳语,说起反抗军如何解救学者族囚徒,主动出击进攻武夫。或者反抗军如何抢劫武夫中的商人,即所谓的“商士”,以及他们中的上流社会人士,即所谓的“贵族”。只有反抗军才敢于对抗武夫。尽管他们行踪诡秘,难以捉摸,却是学者族唯一的依靠。如果有人能够靠近冶炼区,那一定是他们无疑。

我这才想到,反抗军可能会愿意帮助我。我的家遭到突击,被烧成了平地。我的家人被杀,全都是因为两名反抗军成员向帝国走狗透露了我哥哥的名字。如果能找到反抗军,讲述我的遭遇,也许他们会帮助我把代林从牢狱中解救出来。——不只是因为他们欠我的,也因为他们遵循义人道。这是跟学者族本身一样古老的荣誉体系。这些反抗军的首脑,本来就是学者中最优秀、最勇敢的人物。在被帝国杀害之前,我的父母教会了我们相信这些。如果我请求帮助,反抗军绝不会拒绝。

我迈步走向通往地下的格栅。

我从没有进入过塞拉墓城。那些通道在整个城市的地下蛇行、延伸,包括总长数百英里的隧道和洞窟,有些区域堆积着数百年的枯骨。现在已经没有人使用那座墓城作为埋葬死者之地,就连帝国当局也没有墓城的完整地图。帝国如此强大,都无法找到反抗军的行踪,仅靠我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找到他们呢?

反正这件事你不能不做。我打开格栅,向下凝望那黑沉沉的洞穴。我必须下到墓城中,我必须找到反抗军,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哥哥会失去所有生存的希望。如果我不能找到反抗军,并说服他们帮忙,我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代林。第四章埃利亚斯

我和海伦娜到达黑崖学院钟楼时,全校三千名学生几乎已经到场,列队完毕。现在到黎明还有一小时时间,我没看到一双眼睛里有一丝睡意。相反,人群中回响着急切的嗡嗡低语声。上一次有人想逃走的时候,操场还覆满冰霜。

每一名学生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的双拳不停地握起又松开,我不想见证这样的情景。像黑崖学院所有的学生一样,我也是六岁就来到学校。在此后十四年的时间里,我曾几千次目睹学生受罚。我自己的后背上,也在这残暴的学校留下过纷乱如地图的伤痕。但叛逃者受到的惩罚总是最为严厉。

我的身体像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但我极力让自己的眼神平静,脸上毫无表情。黑崖学院的教官们会密切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在如此接近成功逃离的节骨眼儿上,我要是无端去招惹他们,未免过于愚蠢。

海伦娜和我经过那些最年轻的学生面前,他们共有四个级别,全都是没有面具的童兵。他们占据了最能看清惨剧的前排位置。其中,最小的孩子还不满七岁,最大的也才接近十一岁而已。

我们经过的时候,童兵们全都垂首低眉,因为他们甚至都没有资格跟我们说话。这些孩子全都站得像拨火棍一样笔直,背挎弯刀,倾斜成精准的四十五度角;他们的靴子用自己的口水擦得锃亮,脸像顽石一样毫无表情。到现在,连最小的孩子也已经学会了黑崖学院的最基本规矩:服从,适应,还有闭嘴。

童兵的身后留有一大片空地,那是给黑崖学院第二梯队的学员的礼节性空位,他们被称作五劫生,因为很多人会在第五年丧命。十一岁时,教官们会把我们逐出黑崖学院,赶入帝国边疆的旷野,不给任何衣服、食物或武器,我们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活过四年。幸存的五劫生返回黑崖学院,得到他们的面具,再做四年见习生,然后是两年的骷髅生时期。海勒和我都是高级骷髅生。我们最后一年的训练也接近尾声。

教官们从庭院四周的拱门下面察看我们的动静。他们手按皮鞭,等待黑崖学院院长的驾临。这些家伙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面具早已与五官融为一体,所有人类情感的表象,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我单手触碰自己的面具,恨不得现在就把它一把扯下,哪怕能摆脱它一分钟也好。跟我的同学们一样,我也是在成为见习生的第一天得到这张面具的,那年我十四岁。但是,跟其他人不同——也让海伦娜大为不满的是,那平滑的水银色面具一直没能像人们预想的那样融入我的皮肤。究其原因,很可能是我一有机会独处,就会把这该死的玩意儿摘掉。

自从一名安古僧——效力于帝国的僧侣——把装在天鹅绒盒子里的面具交给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痛恨它。我痛恨它像某种寄生虫一样粘在我身上的感觉。我痛恨它挤压我的脸,循着我皮肤的线条变形的那副样子。

我成了还没有跟面具合而为一的唯一学生——我的对头们总爱强调这一点。但最近,面具展开反击,开始把细细的根须扎进我的后颈,像是要强行与我融合。这让我总觉得皮肤发痒,就像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要永远失去自我。“维图里乌斯,”海勒小队那位瘦高个儿、沙色头发的副队长迪米特里厄斯,趁我们在高级骷髅生队伍中找到各自位置时叫我,“是谁啊?逃兵是个什么人?”“我不知道。是戴克斯跟辅兵们一起抓到他的。”我向周围张望,寻找自己的副队长,但当时他还没到场。“我听说是个童兵。”迪米特里厄斯盯着钟楼下血棕色卵石间竖起的半截木桩,那是鞭刑柱。“年龄大些的童兵,四年生。”

海伦娜和我对视了一下。迪米特里厄斯的弟弟,在黑崖学院第四年的时候也曾试图逃走,那时他才十岁。他在校外躲藏了三小时,然后被军团士兵带回了院长面前——时长超过了多数叛逃者。“或许是名骷髅生呢。”海伦娜扫了一眼年长学生的队伍,想看看有没有人缺席。“或许是马库斯。”我战队的成员法里斯说。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高出很多,此时正边说边笑,一头金色乱发,蓬松得像牛啃过的乱草。“也或许是扎克。”

才不会有那么好的事。黑皮肤黄眼睛的马库斯就站在我们这级队伍的最前面,和他的双胞胎兄弟扎克在一起。扎克是弟弟,身材更矮,肤色更浅,却跟他哥哥一样坏。海勒管他们叫作“毒蛇与癞蛤蟆”兄弟组合。

扎克那张面具,眼睛周围还没有完全附着在皮肤上,马库斯的面具已经紧紧融合。那面具融合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全部的五官特色(包括高高斜立的浓眉),透过面具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现在的马库斯想要摘下面具,就得把自己的半张脸一起摘下来。这样倒还会让他更好看一点点。

马库斯好像感觉到了海伦娜的眼神。他回过头,用满是占有欲的贪婪目光死盯着海伦娜,那副德行让我两手发痒,真想掐死他完事。

别做任何出格的事,我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让自己引人注目。

我迫使自己看别的方向。在全体学生面前暴揍马库斯这个人渣,绝对算得上是出格的行为。

海伦娜也发觉了马库斯不怀好意的笑。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可是还没等她教训这条毒蛇,院长的副官已经大步跨入庭院。“肃静!”

三千人的身体同时前倾,三千双靴子同时碰响,三千人的脊梁瞬间挺得笔直,就像被傀儡师猛扯了一下那样。在随后的寂静里,如果有人流下一滴眼泪,声音一定清晰可闻。

我们没能听到黑崖学院院长靠近的声音,但能感觉到她在逼近,就像你能用身体感觉到风暴即将来临。她动起来毫无声息,从拱门下走出的样子,就像一只浅色丛林猫走出一片灌木丛。她全身黑衣,从紧身的军服大衣到钢趾战靴,无一例外全是黑色。她金色的头发像平常一样,扎成紧紧的发髻贴在颈后。

她是唯一在世的女性假面人——或者说,直到明天海伦娜毕业的那一刻。但与海伦娜完全不同,她浑身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亡气息,就像她那双灰眼睛和玻璃一样的面庞,都是用极寒的冰川雕刻而成。“把罪人带上来。”她喊道。

两名军团士兵从钟楼后面踏步走出,拖着一个小小的柔弱躯体。我身边的迪米特里厄斯一下子紧张起来。传言果然属实——叛逃者真的是一名四年生,年龄还不到十岁。血从他的面颊上滴落,被吸入便服衣领中。士兵们把他丢在院长面前时,他一动也没动。

院长居高临下看着那名童兵,银色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移向腰带上那根末端开叉的马鞭。鞭子柄用瘀黑色铁木做成。她没有取下鞭子,暂时还没有。“四年童兵法尔科尼乌斯·巴里乌斯。”她的声音并不大,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和气,但能传出很远。“你离开了自己在黑崖学院的岗位,而且没打算回来。说说你的理由。”“没有理由,院长大人。”巴里乌斯说出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向院长说过上百次的回答。在黑崖学院,如果你犯下大错,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能说。

我很难继续让自己面无表情,很难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激动情绪。巴里乌斯即将为之受罚的罪,我也将在不到三十六小时之后犯下。两天以后,就可能是我处在他现在的位置,浑身是血,一败涂地。“让我来问问你的同学们的意见。”院长将视线转移到我们这边,那感觉,就好像被冰冷的山风狂吹一样。“童兵巴里乌斯有没有犯下叛国罪?”“是,长官!”喊叫声惊天动地,凶猛而狂暴。“士兵。”院长下令,“把他捆到柱子上。”

学生们闻声发出的吼叫,将巴里乌斯从恍惚中惊醒,士兵们把他捆上鞭刑柱时,他扭动身体,极力挣扎。

他的四年生同学,那些与他并肩战斗,一起辛劳,一起受难的男孩,此刻正用靴子用力踏响地面,把拳头举在空中。在我前面的高级骷髅队列中,马库斯大声起哄,眼睛里泛着邪恶的满足感。他看院长那种仰慕的眼神,就好像她是神灵一样。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在我左边,一名教官监视着我们的动静。不要引人注目。我也举起拳头,跟别人一起欢呼,与此同时却痛恨自己的懦弱。

院长举起鞭子,像对待情人一样爱抚它,然后让它呼啸着猛抽在巴里乌斯的后背上。他濒死的喘息声在庭院中回荡,每一名学生都安静了下来。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时,我们的确都在同情他。黑崖学院的清规戒律太多,任何人都不可能不违犯几次。之前,我们都曾被捆绑在那根柱子上,都尝到过院长鞭子的刺痛。

那静默没能持久。巴里乌斯痛得尖叫,而学生们则用吼叫来回应,同时不断挖苦他。其中又以马库斯嗓门最大,他身体前倾,兴奋得口沫横飞。法里斯也在嚷嚷着“该打”。甚至连迪米特里厄斯,也勉为其难地喊出了一两声。看他那双失神的绿色眼睛,显然是言不由衷。在我身边的海伦娜也在跟着喊,但声音一点儿也不开心,只有一份隐忍的伤感。黑崖学院的规矩有要求,必须对叛逃者的行为表示愤慨。所以她照办。

院长看上去对所有喧嚣都置若罔闻,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她手头的事。她的手臂一起一落,像舞者一样优雅自如。当巴里乌斯皮包骨的身体开始抽搐,她就围着他转,每抽一鞭停顿一下,显然是想每一鞭都比上一鞭更让他痛苦。

二十五下鞭笞之后,她抓住那孩子细长软垂的颈部,让他转过脸来。“看着他们,”她说,“看着这些被你背叛的人。”

巴里乌斯的眼睛乞求着院子里的所有人,想要找到哪怕一个人,能给他哪怕只是一丝怜悯。他本不应如此妄想。随后他放弃了,垂首看着地面。

欢呼声继续,鞭子又开始抽在他身上,一次又一次。巴里乌斯倒在了白色石板地面上,身体周围的那摊血迹迅速扩大。他的眼白上翻。我希望他失去了意识,希望他对周围这一切不再有知觉。

我强迫自己看着。这就是你必须离开的原因,埃利亚斯。就是为了再也不参与这种事。

巴里乌斯嘴里发出咯咯的呻吟声。院长垂下胳膊,院子里一片寂静。我看见叛逃者还在呼吸,吸气,出气,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无人喝彩。天亮了,阳光洒在黑崖学院的天空上,给乌沉沉的钟楼镀上一层红边,像是流血的手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被涂上了一层浅浅的血红色调。

院长在巴里乌斯的常服上擦了下马鞭,把它收回腰间。“把他丢进沙海,”她对士兵们下令,“让野兽吃掉。”然后,她审视我们所有人。“恪尽职守,至死不渝。如果有人胆敢背叛帝国,你们会被抓到,为此付出代价。解散。”

学生们的队伍开始解散。把叛逃者抓回来的戴克斯悄然离场,俊美的黝黑面庞略带憎恶。法里斯跟在他身后,显然是打算拍拍他的肩膀,建议他去找间妓院乐一乐,忘掉心头烦恼。迪米特里厄斯独自大步离去,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天,他被迫亲眼目睹自己的弟弟像今天的巴里乌斯一样丧命的情景。这几小时之间,最好都不要跟他讲话。其他学生也很快离开了庭院,一路上谈论着刚才的鞭刑。“——才三十下而已,他太弱了。”“——听到他哭叫的声音了吗?简直像个吓破胆的娘儿们——”“埃利亚斯,”海伦娜的声音很轻柔,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也一样,“快走吧。院长会注意到你的。”

她说的对,每个人都在离去。我也应该走。

可我就是做不到。

没有人看巴里乌斯血淋淋的遗体。他是个叛徒,他无关紧要,但总该有人留下来。至少应该有人哀悼他,哪怕仅仅是很短的时间。“埃利亚斯,”海伦娜的声音紧张了起来,“快走啊。她会看到你的。”“我要在这儿待一会儿。”我回答,“你先走。”

海伦娜想要跟我争论,但她留在这里,也同样会引人注意。而我显然不会被轻易说服。她走开前,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等她走后,我抬起头,果然看见院长正看着我。

我们的目光隔着宽广的庭院相对,我第一百次痛切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巨大区别。我是黑头发,而她是一头金发。我的肤色棕黄,而她是石灰白。她的嘴型总是带些不快和轻蔑,而我即便是心情不佳的时候,也是嘴角上翘。我肩膀宽阔,身高明显超过六英尺,而她却比常见的学者女人还要矮,甚至显得更单薄纤弱,尽管这完全是欺骗性的表象。

但任何看到我们并肩站立的人,还是很容易猜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她的高颧骨和浅灰色眼睛。她还给了我无所顾忌的本能和极快的反应速度,让我成了黑崖学院二十年来最为优秀的学生。

母亲。可这个词并不适合称呼她。母亲会让人心生温暖,想到爱和温馨。而不是在生下孩子之后几小时,就把他抛弃在沙漠部族。也不会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总是默默掩藏着强烈的敌意。

生下我的这个女人,也曾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自制力。我控制住自己的狂怒和厌恶,让心里没有任何情绪。她皱起眉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她抬起一只手放在脖颈边,手指像是在描画着领口露出的一个奇怪的蓝色文身图案。

我以为她会走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为什么胆敢跟她对视。但她没有,又凝视了我片刻,她转身离开,消失在拱门下面。

钟楼敲了六下,鼓声响起,所有学生到餐厅集合。钟楼下,士兵们抬起巴里乌斯的遗体,把他运走。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我一个人凝视着那摊血迹,刚刚还有一个男孩站立的地方。我心里一片冰冷。我知道,如果不够小心,自己会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第五章拉娅

墓城寂静幽渺,就像没有月光的暗夜,两者的阴森程度也相差无几。这并不是说隧道里空无一物。我刚从格栅那里下来,就有一只老鼠跳过我赤裸的脚面。同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拳头那么大的蜘蛛,悬吊在我面前几英寸的地方。我咬住自己的手,才忍住没有尖叫出声。

救代林。找到反抗军。找到反抗军。救代林。

有时候我会出声,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心里默念这两句话。它们能支撑着我继续前进,就像一种魔法,帮我驱除吞噬我思想的那份恐惧。

事实上,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应该找什么。一大座营地吗,还是只是一个小小的秘密藏身处?或是地洞里任何并非鼠类的东西?

因为大部分帝国军营在学者区的东侧,我选择了向西。即便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也能准确无误地辨别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方向,帝国首都安提乌姆所在的北方,以及主要港口纳维乌姆所在的南方。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有这么强的方向感,那时候我还很小,塞拉显得巨大无比,但我总是能找到方向。

这让我多少安心了一些——至少我不会原地兜圈子。

有一段时间,阳光会透过墓城顶上的格栅照下来,让路面略微有一点儿亮光。我有时会趴在遍布墓窟的石墙上,竭力忍住被那些腐臭尸骨的味道熏得呕吐不止。如果武夫巡逻队过于靠近的话,墓城是不错的藏身之地。枯骨不过是枯骨,我对自己说,巡逻队却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有这点儿亮光的时候,还比较容易摆脱我的疑虑,让自己相信一定能找到反抗军。在我四处搜寻了几小时之后,那亮光渐渐消失,天黑了,像一重黑幕蒙住了我的双眼。与黑暗携手而至的是恐惧。它像冲垮了堤坝的洪流,一下子淹没了我的头脑。每一下砰砰声都成了致命的辅兵,每一下剐蹭声都被我想象成大队的老鼠。墓城吞没了我,就像一只幼鼠被巨蟒吞下肚腹。我战栗着,觉得自己在这里生存的机会,像那只幼鼠一样渺茫。

救代林。找到反抗军。

饥饿让我内脏绞结,焦渴让我咽喉炽热。我发现远处有火把闪耀,心里顿时有一种飞蛾一样的冲动,就是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但那火把是帝国控制区的标志,而且,被派进墓城的士兵很可能都是贱民,武夫中出身地位最低的那些人。要是被一队贱民在这种地方抓到的话,我不敢想象他们会对我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追捕的懦弱牲畜,这正是帝国眼中我的样子——或者说全体学者的模样。皇帝说,我们是活在他恩泽之下的自由人,但那只是个笑话。我们不能有任何财产,无权上学读书,只要稍有僭越,就会被判为奴。

没有其他任何族群像我们这么惨,连原始部落也受盟约保护。在遭受侵略期间,他们接受了武夫的统治,其人民得到了自由迁徙权。马林的海民则有地形可资凭借,又有大量的香料、肉食、铁等贸易品来赢得武夫的欢心。

整个帝国境内,只有学者被当作垃圾一样对待。

那就起来反抗这帝国,拉娅,我似乎听到代林的声音这样说,救我,找到反抗军。

黑暗让我的脚步越来越慢,到后来,我几乎是跪下来向前爬行。我所在的隧道越来越窄,两侧的石墙渐渐逼近。我汗流浃背,全身发抖,我最害怕狭小的空间。我的呼吸声时断时续地在周围回荡。在前方的某个地方,水珠正在寂静中滴落。这地方会有多少鬼魂出没?会有多少满腹怨毒的幽灵四处游荡?

别这么想,拉娅。世上没有幽灵这种东西。我小时候,常常连续好几小时听部落里的说书人没完没了地描绘那些神秘之物——夜魔王和他手下的神怪:幽灵、巨妖、暗鬼、阴魂和死灵。

有时候,这些故事中的形象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那时候,总是代林来抚慰我。学者们不像原始部落的人那样迷信,而代林一直都保有学者那份健康的怀疑态度。这世上没有鬼魂,拉娅。我听到他的声音,又在我的头脑中回响。我闭上眼睛,假装他就在身边,让自己从他可能的个性中获取信心。这里没有阴魂,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种东西。

我一只手去抚摸臂环,就像我每次需要力量的时候习惯的那样。由于沾满污物,它快要变成黑色的了。但我就喜欢让它这样,比较不容易引人注意。我抚摸那银器表面的纹理,那一系列彼此连接的线条已经极为熟悉,以至于我可以梦到它。

臂环是妈妈给我的,在我五岁,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我为数不多记得她的场景之一。她头发里有一股桂皮味,怒涛翻涌的眼睛神采奕奕。“帮我保存它,小蟋蟀。就一个星期,然后我就会回来。”

妈妈现在会怎么说呢?如果她知道我保住了臂环,却丢了她唯一的儿子?如果她知道我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却让哥哥为我牺牲?

去补救。救出代林,找到反抗军。我放开臂环,继续蹒跚前进。

很快,我就听到了背后最早出现的声音。

只是一声耳语,只有靴子踩在石板地面的声音。如果墓城不是如此寂静,我估计自己很难听到这么细微的声响。那声音太小了,辅兵不可能这么安静,反抗军也难这么神出鬼没。难道是假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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