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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5 19: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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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沈复 著,关熙潮 译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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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试读:

译者序

整个农历年我几乎都埋头在晦涩的文言文里。只做时机正好的事,看书也是这样。对那些以取宠为荣的快餐文,早已厌烦透顶。渴求认真、有趣的文字,选择非功利的作品,明心见性,乐在其中。

我一再推迟自己的下一本书,选题几经周折,一否再否。仓促地赶个讨巧的长篇,销量再好,也只能让我羞耻到死不瞑目。直到四月,编辑突然问我:“想不想翻译《浮生六记》?”我马上回复:“好啊。”心想着,这件事做定了。它有意义。

虽说清代文学不算难懂,也会有人觉得再译经典是画蛇添足,甚至是倒退之举,但我还是认为:以普及角度来说,可以抛砖引玉,大开方便之门,降低阅读门槛。出于这个意图,我也专门择取了部分段落,录制了有声版。

当然,编译得再用心,也远不及原文;编译得不好,必然惹来唾骂。描摹前人的足印,比自个儿走路要难,简直是战战兢兢。要是粗暴地拆词直译,机械化、硬邦邦地搞了个四不像,为所谓精准而丢失可读性,那太蠢。只有按现代语序修饰调整,灵活不僵,才能把原文意趣有效传达给当今读者。另外,部分有典故的用词,宁可标注释也不敢替换,否则就是为了现代感而丢了时代性。既要通俗易懂,也求古典雅致,摸索平衡,何其难。

例如沈父纳姚氏为妾的部分,篇幅虽短,却直接推进了陈芸与公婆关系的破裂。关于姚氏着墨不多,但称谓变化实在有趣:“姚氏女”“此邻女”“姚姬”,既符合姚氏从路人甲到妾室的不同身份,也暗藏说话人(沈母)对其愈加憎恶的态度。如上的细致处太多,编译的遣词用句更得谨慎。

再如沈复爱玩的“射覆”,是从汉代时就流行于皇宫的猜物游戏,跟周易占卜密不可分。颜师古注曰:“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出处源远,必须保留词汇另做注释。还有“芸尝以沉速等香”。《红楼梦》第四十三回中有记载,宝玉荷包里有“两星沉速”。沉速意为沉香、速香。古人的生活细节,生动处正在于“生僻处”。也正是这些细节,形成了时空质感和文化厚度。

我爱《浮生六记》,因为里面有可爱的闺中良友,也有残酷的生死无常。沈复中年丧偶,一生颠沛,贫困潦倒,朝不保夕。他不是英勇大丈夫,但他倔强——心怀诗与远方,踉跄着玩耍世间,长不大。不合时宜,苦中作乐,这便是沈复和《浮生六记》最动人的地方。

乐、趣、愁、快,是《浮生六记》现存的四卷。每卷皆为顺叙,时间线互有重叠,故事互为补充,读到最后才窥得全豹。记“乐”、记“趣”的两卷,令人怡然神往;到记“愁”的部分,笔调急转直下,前文回避的痛苦真相,逐一爆开。再继续看他记“快”,哪怕山水泉石再美,也是恍若隔世,满眼沧桑。“事如春梦了无痕”,沈复的人生不知所终。活着的岁月似尘埃乍起,又杳然无迹,晚年与书的后两卷一样下落不明。幸在笔墨有魂,字字句句都给他续了命,这是文学给文人的恩赐。他落在手稿上的泪,也渗进后辈眼里,所以生生不息。

如果能以微弱绵力,让更多人拾起《浮生六记》原本,那就心满意足了。

编译不当之处,诚望宽容、指正。感激不尽。关熙潮二○一六年六月苏州

译文

卷一 闺房记乐

我于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适逢太平盛世,又生在书香世家,住在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苏州沧浪亭1畔,可见老天真是厚待于我。苏东坡有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倘若我不把旧事前尘书写下来,未免辜负了苍天垂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来,《关雎》是《诗经》的首篇,那我索性也把夫妻情事放在首卷,其他篇目依次写下就是了。惭愧的是,我少年时没用功读书,学问粗浅,不过是记录些实情实事而已。如果非要挑剔深究我的文法用句,那就是苛责脏镜子不够明亮了。

1 佳偶天成

我小时候跟金沙的于氏订过亲,可惜她八岁就夭折了。后来,我娶了陈氏为妻。她叫陈芸,字淑珍,是我舅舅心余先生亲戚的女儿。

陈芸生来聪明,刚学说话那会儿,听讲一遍《琵琶行》就能背下来。她四岁那年,父亲离世,只能和母亲金氏、弟弟克昌相依为命。家徒四壁的贫寒日子,他们无依无靠。等陈芸长大了些,纺织、刺绣等女红做得熟练,就靠纤纤十指的辛勤劳作,供给一家三口衣食。连弟弟从师学习的费用,也是陈芸出的。

有一天,陈芸从书筐里翻到白居易的《琵琶行》,逐字辨认,始识笔墨。刺绣的闲暇工夫,芸慢慢学会了写诗,还作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佳句。

我十三岁那年,随母亲回家探亲。小孩子天真烂漫,无芥蒂,我得以一睹她的诗作。虽赞叹她才思隽秀,却也怕她福泽不深。然而,我倾心于她,无法释怀,就跟母亲讲:“要是为儿子选媳妇,非淑珍姐姐不娶!”

母亲也喜欢芸的温柔和顺,就摘下金戒指,缔结婚姻之约。那一日,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

当年冬天,芸的堂姐嫁人,我和母亲同去观礼。芸和我同龄,算起来还大我十个月,自幼就以姐弟相称,所以我还是称她“淑姐”。

当时见满屋客人衣着鲜艳华丽,唯独芸,朴素淡雅的装束,只有鞋子是新的。绣工瞧着精巧得很,好奇询问,才知是她自己的手艺。原来,芸的蕙质兰心,不仅在笔墨文采。只见她削肩膀、长脖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美中不足是两颗牙齿微微外凸。可那娇柔之态,足以让我神往情迷。

我要来她的诗稿观摩,有的只写了一联,有的是三句四句,零零散散,都不完整。我问她缘由,她笑答:“也没个老师指导,便只能这样了。要是有个能做老师的知己,帮我推敲完成,那该多好呢。”我开玩笑地给她题了“锦囊佳句”四字,这是关于唐代诗人李贺的典故。李贺二十七岁病卒,没想到,芸短命夭寿的运数也已藏伏其中。

当晚,我送亲戚到城外,返回时已是三更天。饿得难受,想找东西填肚子,老仆就拿枣脯给我。我不喜欢,太甜。芸就悄悄拽着我的衣袖,将我引到她闺房。进去一看,里面竟然藏着热粥和小菜。我开心极了,举起筷子正准备吃,忽听到芸的堂哥玉衡在外边嚷嚷:“淑妹快来!”

芸赶紧掩了房门:“我累了,要睡了。”

哪知玉衡挤进身来,看到我正准备吃粥,就斜着眼对芸笑道:“哈哈,刚才我来要粥吃,你说没有。原来,是藏着招待夫君呢!”芸羞得无地自容,跑开了。全家老小人尽皆知,惹得满院一片哄笑。我也赌气,拉着老仆人回去了。

自打吃粥被嘲,我再去芸家,她都躲起来不见我。我知道,她这是怕人笑话。

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夜,我见她身形瘦削,一如往昔。揭下红盖头,我俩四目相对,笑意嫣然。

饮过合卺酒1,我和芸并肩而坐,共进喜宴。我偷偷在桌下握着她的手,只觉她手指温暖纤长,皮肤柔滑细致,心不由得怦怦直跳。我让她吃东西,她却说自己吃斋好多年了。我暗暗计算着,她刚吃斋那会儿,正是我出水痘的时候。明白了她的心意,我便笑说:“如今我容颜光洁无恙,姐姐从此就开戒了吧。”她眼里含笑,微微颔首。

二十四日,我姐出嫁。二十三日是国忌,不可奏乐欢娱,便只能在二十二日一起办宴。芸出堂招呼来客,我在房里跟伴娘们猜拳喝酒,屡战屡败,直到酩酊而眠。醒来时,芸已经在梳洗上妆了。当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等到入夜上灯,才开始热闹欢庆。

二十四日子时,我作为新舅送嫁,后半夜回来时,已是灯残人静。悄悄进房,见陪侍的仆妇正靠床打盹儿,芸还没睡。她卸掉脂粉,在高高的银烛下低垂粉颈,也不知看什么书看得入神。

我轻抚她的肩说:“姐姐连日辛苦,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呢?”

芸连忙回头,站起身:“正要睡,开书橱看到这本书,读着读着就没困意了。常听人说《西厢记》,今天才得以拜读,果然不愧才子之名。只不过,有些文辞未免太尖刻了些。”

我笑道:“也只有才子,笔墨能这般尖刻。”

仆妇催我们快睡,我打发她关门先走。房里只有我和芸,并肩贴身,欢颜笑语,好似密友重逢。我伸手探入她怀里,也是怦怦跳得厉害。我俯在她耳边问:“姐姐,你的心跳怎么如此急烈?”她笑而不语,我顿觉一缕情丝飘摇,搅动魂魄。拥入帐内,缠绵温存,直到天光明亮都浑然不知。

2 夫妻相敬

芸作为新媳妇,起初的日子少言寡语,从没红过脸、动过气。跟她说话,她只是微笑。对长辈孝敬,对下人和气,行事井井有条,挑不出丝毫差错。

每个清早,太阳刚爬上窗,她就赶忙穿衣起床,跟有人催似的。

我笑她:“现在可不是当年吃粥的时候了,你还怕别人笑你啊?”

芸说:“那时候藏粥招待你,成了笑料、落下话柄。现在倒不怕被嘲笑了,就怕公公婆婆说新娘子懒嘛!”

虽说我留恋跟芸同榻,可又感于她品行恭谨,就跟着早起了。自此以后,我们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爱恋之情无以言表。

欢娱的时光刹那即逝,转眼已是新婚足月。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幕府做事,专门派人接我,要我师从杭州的赵省斋先生。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能执笔行文,都靠他着力栽培。之前我回家完婚时就说好了,成亲后要继续到先生那儿读书。听到要走的消息,我分外怅然,也担心芸会因离愁而对人落泪。可她却是强颜欢笑地劝勉我,帮我整理行装,直到晚上才看出神色有异。

临走前,她小声对我说:“出门在外,没人照料,自己可要留心在意!”

登上小船,解开缆绳,我暂别了芸。时逢桃李争妍,春意正浓,我却有如离群单飞的林鸟,恍恍惚惚,天地都变了颜色。

到杭州后,我父亲就渡江东去了。我在书馆的三个月,如同十年一般煎熬。芸有时会寄来书信,字里行间规矩恭敬,多半是勉励之辞,剩下的就是客套话了,我自然是怏怏不乐。竹院起风作响,看月光穿过芭蕉叶,在窗子上斑驳摇曳,影影绰绰。这美景更是让我思念佳人,梦魂颠倒。

赵先生知晓原因,就写信给我父亲,出了十道题让我暂回家中。我开心极了,如同戍卒被赦免一样。登上小船,归心似箭,每一刻都漫长如年。

到家给母亲问了安,我就回了自己房间。芸起身迎我,执手相看,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俩的魂魄,飘飘然化成烟雾,只觉耳畔忽的一声响,竟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了。

正值炎炎六月,屋子里热气蒸腾,幸好能住在沧浪亭爱莲居的西侧。板桥内有一临水的轩室,名叫“我取”,得名于“清斯濯缨,浊斯濯足1”。屋檐前有棵老树,浓荫遮窗,绿映人面,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我父亲平时就在这里垂帘宴客。

我请示母亲,带着芸去“我取”轩消夏。因为暑热难耐,芸就停了女红,终日陪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擅喝酒,强劝也不过三杯,我就教她射覆1酒令。自以为人世间的欢乐,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尊崇哪一家的才好呢?”

我回答:“《战国策》《南华经》,可取其灵动明快;西汉匡衡、刘向的文作,取其典雅刚健;司马迁和班固,取其渊博深邃;韩愈取其浑然天成;柳宗元取其遒劲华美;欧阳修取其洒脱飘逸;‘三苏’取其思辨清晰;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论,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可取之处不胜枚举,就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

芸感叹:“古文啊,全在于见识卓越、气势雄伟,我们女子学起来,恐怕入门都难。唯有诗歌这门学问,我还略有点领悟。”

我问道:“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论诗歌的宗师,必以李白、杜甫为先。这两位,你更尊崇谁呢?”

芸发议论说:“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又问:“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诗者大多推崇效仿他。而你偏偏喜欢李白,这是为何?”

芸答:“要说格式音律的严谨、言辞意旨的老练,杜甫确实独一无二。但李白的诗宛如《山海经》里秀雅出尘的‘姑射仙子’,有落花流水之趣,让人喜欢。不是说杜甫逊于李白,只不过我私心里崇拜杜甫浅些,偏爱李白深些。”

我笑说:“真没料到,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呢!”

芸继续道:“我还有个启蒙老师,就是白居易先生。时常感念,不敢忘怀。”

我问:“这话怎么说呢?”

芸说:“白居易先生不就是《琵琶行》的作者吗?”

我笑说:“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君。想来你跟‘白’字,简直有缘啊!”

芸也笑了:“跟‘白’字有缘,将来怕是会白字连篇呢!”

我俩哈哈大笑。

我说:“你既然懂诗,也应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

芸说:“《楚辞》是赋的开山始祖,我学问浅薄,难理解。就汉、晋人来说,格调高雅、语言精妙的,似是以司马相如为最。”

我戏谑说:“当初卓文君跟了司马相如,或许原因不在琴艺,而在于文才了?”话说至此,又是一阵大笑。

我性格爽直,豪放不羁。芸则像个迂腐儒生,拘守陈规。我偶尔为她披衣服整袖子,她必会连声道“得罪”;给她递手巾和扇子,她非要起身来接。我一开始觉得烦厌,说:“你是要用礼节来束缚我了?有道是‘礼多必诈’!”

芸红着脸反问:“对你恭敬有礼,为何反说我虚假呢?”

我说:“恭敬在于心,不在表面文章。”

芸说:“最亲莫如父母,难道我们只求内心恭敬,表现得狂荡放肆也无所谓了?”

我无可辩驳,只好认输:“前面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

芸严肃地说:“世间的争执反目,多由玩笑而起,以后不可随便冤枉人,简直要让我郁闷而死了!”

我将她搂入怀中加以抚慰,她才开颜为笑。从此,“岂敢”“得罪”竟成了我们夫妻俩的口头禅。

我们夫妻恩爱,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二十三年了,时间越长,感情越发亲密。在家里共处,在暗室相逢,在窄路邂逅,必握手相问:“去哪儿?”开始还不习惯,惴惴忐忑,怕旁人瞧见似的。我们看着生分,实际上起居坐卧都在一起。起初还躲着别人,久而久之也就不以为意了。有时芸跟人坐着聊天,见我来了,必会站起来挪身让位,我便紧挨着她坐下。从别别扭扭、难为情,到自然而然的习惯,彼此都不觉得怎样了。我只是奇怪,有些老年夫妇,跟仇家一样相处,不知是什么缘故。还有人说:“不争吵,怎能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现在想想,他们说的,也许是对的吧?

3 性情中人

那年七夕,芸摆了香烛瓜果,跟我一起在“我取”轩拜织女。我篆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我拿阳印,芸拿阴印1,以备往来书信所用。

那晚月色甚好,俯视河中,波光如练。慢摇轻罗小扇,并坐临水窗边,仰望飞云过天,细赏变幻万千。

芸感慨道:“宇宙之大,明月唯此一轮。今日世间,是否也有人如你我这样举头望月、情兴满怀呢?”

我说:“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品论云霞,在深闺里缱绻缠绵、心心相印的夫妻,肯定也不少。像你我这样夫妻同赏明月的,所论怕不会是云霞了吧。”

不多久,香烛燃尽,明月西沉,我们便撤了瓜果,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些下酒菜,打算邀月共饮。不料当夜天色陡变,阴云密布,芸惆怅地说:“如果我能与你白头偕老,月亮该出来才是。”天公不作美,我也兴味索然。只见隔岸萤火微光明灭,星星点点,在柳堤的水草小洲之间穿梭流动,细密如织。我便与芸联句作诗,消愁解闷。对完两韵后,便越来越离谱,止不住地东拉西扯、信口胡言。芸笑到流泪,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倒在我怀里,鬓角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我轻拍她后背,借机转移话题:“古人觉得茉莉花形态、色彩有如明珠,所以用来饰妆压鬓,殊不知此花必会染上头脸脂粉的香味,闻着更惹人喜欢,连我们供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了!”

芸终于止住了笑:“佛手果是香中君子,清淡悠然,不张扬,全在有意无意间;茉莉花是香中小人,必须借人之势才行,那香味就跟谄媚之徒的丑态一个样。”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

芸说:“我是笑君子而爱小人!”

正说话间,已到了三更天。渐渐地,风扫云开,月光涌现。我俩欣喜至极,倚窗对酌。酒还没喝三杯,忽然听到桥下轰然一声,似是有人落了水。伏在窗边看,水面却是平和如镜,并无异常,只听到河滩上有鸭子急跑的响动。我知道沧浪亭畔有溺死鬼的传闻,怕芸胆小害怕,就没敢说。

芸问:“呀,这声音从何而来?”然后就止不住地全身发抖。我们急忙关了门窗,带酒回房。

屋里罗帐低垂,灯光昏暗,火苗只如豆粒般大。我俩杯弓蛇影,惊魂未定,赶紧熄了灯进帐睡下。芸高烧,我也跟着生病,昏昏沉沉有二十来天。

真可谓“乐极生灾”,这也是我和芸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吧!

到了中秋节,我的病才好。想到芸过门半年,还从未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就计划着游玩一趟。我让老仆跟守亭人说,当夜别放其他人进去。傍晚时分,我带着芸和我小妹,由仆妇婢女侍候搀扶,往沧浪亭出发。老仆引着路,我们过了石桥,进门东走,沿曲径而入。园中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子就坐落在土山顶上。顺着台阶到了亭中,视野可达数里远。眺望四周,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名叫“近山林”,是官员们集会设宴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1还没修建。

我们在亭中铺了块毯子,环围着席地而坐,守亭人还为我们烹了茶。不一会儿,明月爬上树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望着波心荡漾的月影,凡尘苦恼都豁然消散。芸感叹:“今日的游玩,真是快乐!若是能驾一叶扁舟,往来于沧浪亭下,岂不更快活!”

已是上灯时分,回想七月十五那夜的惊吓,不敢胡闹,就相扶着走出亭子,回家去了。按吴地风俗,中秋之夜,妇女们不论大家小户都要出门结队游玩,我们称之为“走月亮”。沧浪亭边幽雅清旷,反倒没有一人过来。

我父亲喜欢认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其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的关系最为要好。王二姑憨厚,有酒量;俞六姑豪爽,很健谈。她们每次相聚,必定把我请到外间,三个人就大大方方霸占了床榻。这都是俞六姑的馊主意。

我戏笑她说:“等你出嫁后,我一定邀妹夫过来,同我一住就是十天!”

俞六姑笑说:“正好啊,我也来,跟芸嫂子睡一起!”芸和王二姑不插话,只是在旁边笑。

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只好迁居到饮马桥的仓米巷。房间虽宽敞,却远不及沧浪亭的幽雅清静。

母亲生日时请戏班演出,芸看着新奇。我父亲素来没忌讳,点了《惨别》等悲剧。老伶人的表演生动精湛,观演者无不为之动容。我隔着帘子窥去,发现芸忽然起身走了,过了许久也不见出来。我进房寻她,王二姑和俞六姑也跟了进来。只见芸托着腮,独坐在梳妆镜边,愁容满面。

我问她:“怎么不开心了?”

芸回答:“看戏本来是怡悦情性的,今天的戏,却是令人伤心断肠!”

听罢,王二姑、俞六姑都笑了。

我说:“这就是性情中人啊!”

俞六姑问:“嫂嫂,你打算一整天都坐这儿啊?”

芸说:“等有可看的再去吧!”

王二姑听了先行出去,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再劝芸出来看。芸这才开心起来。

我堂伯父素存公过世得早,没有子嗣,我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了。堂伯父葬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每年清明时节,我都会带芸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附近有个“戈园”,景致上佳,就请求与我们同去。

地面有杂乱的小石子,上面布着青苔纹,斑斑驳驳,很是好看。芸见了,指给我说:“拿它来堆叠盆景假山,比起宣州白石更古朴雅致呢。”

我说:“这种石头,难以多得。”

王二姑说:“嫂嫂喜欢,我给你捡就是!”回头就问守坟人要了个麻袋,手脚麻利地边走边捡。每捡一块,我说“可以”,就收进袋子;我说“不要”,就丢掉。没多少工夫,王二姑就累得粉汗盈盈,提着麻袋回来说:“不行了,再捡可没力气喽!”

芸一边挑拣一边笑她:“我听说采摘山果,必须借助猴子之力,看来这话不假呢!”

王二姑搓着手指头,要哈芸的痒。我拦住她,对芸说:“人家累着,你闲着,还说这种风凉话,难怪妹妹生气呢!”

回程顺路去游戈园,翠绿娇红,美不胜收,一派百花争艳的春景。王二姑性子憨直,见花就折。

芸责备道:“既无花瓶可插,又不戴头上,折那么多做什么?”

王二姑说:“花儿又不知痛痒,有什么大不了?”

我则笑说:“将来惩罚你嫁个麻子脸大胡子,好为你折的花泄愤。”

王二姑怒视我,将花扔在地上,拿金莲小脚拨入池中,气呼呼地说:“你们怎么这么欺负人呢!”芸连忙笑着开解,王二姑这才罢休。

芸起初是不爱说话的,只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引她开口,就跟用细草叶子逗蟋蟀一样耐心,久而久之,她也愿意多说些话了。她每天进食,必用茶水泡饭,喜欢芥卤腐乳,吴地俗称“臭腐乳”,还爱吃虾米卤瓜。不巧,这两样东西是我生平最讨厌的,我便戏谑地说:“狗没有胃,所以吃粪便也不知脏臭;蜣螂滚粪球而化为蝉,是想飞升高处。那么,你是狗,还是蝉呢?”

芸会意说:“臭腐乳便宜,还能下粥下饭,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我已如蜣螂化蝉。爱吃这个,是不敢忘本。至于卤瓜味道,还是嫁到你家才尝到的呢!”

我说:“如此说来,那我家算是狗洞喽?”

芸尴尬地强辩道:“粪便,谁家都有,区别就在吃还是不吃。你喜欢吃大蒜,我不是也勉强跟着吃了些吗?臭腐乳我不敢勉强你,卤瓜倒可以捏着鼻子尝尝,入口就知其味美了。这好比古时齐国的钟离春,貌丑而德行美。”

我笑着说:“你这是给我设圈套,要我当狗呢?”

芸说:“我当了这么久的狗,那就委屈郎君,也试着尝尝吧!”

话音刚落,芸便用筷子夹块卤瓜强塞进我嘴里。我捂着鼻子嚼,觉得口感脆嫩,还算好吃。松开鼻子再嚼,味道竟又有不同,从此也开始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臭腐乳,很是鲜美;用卤瓜捣烂拌臭腐乳,名叫“双鲜酱”,也别有风味。

我说:“一开始厌恶的,后来却喜欢了,其中道理真是难解!”

芸说:“正如钟情的人,再丑,也不会嫌弃。”

我弟弟启堂的妻子,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按婚俗,男家要下催妆礼。她没珠花,芸就拿出以前受彩礼时所得的珠花,交给我母亲转送于她。旁边的婢女仆妇都觉着可惜。

芸说:“身为女子,已属纯阴之体。珍珠是纯阴之精华,用作首饰,更是克了阳气,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她不爱金银首饰,对破书残画反而极其珍惜。残缺不全的书籍,必会搜集分类,汇编装订成册,命名“断简残编”;破损的字画,必会寻找旧纸张粘补成幅,请我补全缺处,卷起安放,叫作“弃余集赏”。女红、家务之外的闲暇时候,她就忙碌于这些细琐的小乐趣里,不嫌厌烦。她在箱子里的破烂书卷之中,偶尔发现一张可看的纸片,也如获至宝。旧邻居冯婆婆知道芸好这个,就常收集些残书乱卷卖给她。

芸的癖好与我相同,又很会看眉目、察颜色,一举一动,给个眼神,她都能意会,无不办得井井有条。我曾说:“可惜你是女子,只能安顺于室内。要是能化女为男,一起探访名山,寻访胜迹,遨游天下,岂不快哉!”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待我两鬓斑白时,虽不能远游三山五岳,附近的虎丘、灵岩山,南到杭州西湖,北到扬州平山,都可以一起去呀!”

我说:“恐怕等你白头时,腿脚也不行了。”

芸说:“今生不能,那就等来世。”

我说:“下辈子你做男人,我做女子,我跟着你。”

芸说:“不忘今生的事,来世才有趣味。”

我说:“小时候的那碗藏粥,说到现在都说不完。要是来世不忘今生,等我们再成亲,花烛之夜,细谈前生,肯定言之不尽,怕是都没时间合眼睡觉了!”

芸说:“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门掌管人间婚姻事。我们夫妇今生已由他牵合,来世姻缘也得仰仗神力,何不画一幅月老像来祭祀呢?”

当时有个浙江苕溪的戚柳堤先生,名遵,擅画人物。我们便请他画了幅月老像:月老一手挽着红绳,一手拄着仙杖,上头悬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之中。这应当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了,好友石琢堂还在画首题了赞语。我们把月老像悬挂在室内,每逢初一十五,必会焚香拜祷。可后来因家庭变故多发,这幅画竟然找不到,不知遗落在何处了。“他生未卜此生休”,痴情男女,真的会有神灵庇佑吗?

4 闲游作乐

搬到仓米巷后,我为芸的卧楼题匾。芸的芳名,再加上“相敬如宾”的寓意,合为“宾香阁”。这地方院窄墙高,着实一无可取。后边有个厢楼通往藏书处,开窗正对陆家废园,目之所及,一派破败荒凉。新居不如旧地,沧浪亭畔的风光,无时无刻不让芸怀念。

有个老婆婆住在金母桥东,埂巷北面。房子四围都是菜园,篱笆为门,门外有个一亩大的池塘,花光树影,错杂斑驳。这块地即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遗址。房屋西边不远处,瓦砾堆成土山,登上土山顶便可远眺,地旷人稀,颇有野趣。

老婆婆有次提到这个地方,芸神往不已,便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我就魂牵梦萦。既然现在还回不去,若求其次,就搬去她家吧!”

我说:“连日以来,秋暑炎热灼人,正想找个清凉之地,消磨时光。你若是愿意去,我先去看看她家能否住。要是可以,我们就背着被子铺盖过去,小住一个月,如何?”

芸说:“恐怕婆婆不会答应。”

我说:“我来请示就好。”

过了几日,我就去老婆婆家看了。房屋仅两间,前后隔成四小间,纸窗竹榻,颇有幽雅之趣。她明白我的来意,欣然腾出卧室租给我们。四壁糊上白纸,顿时改观不少。禀告母亲后,我就带着芸搬来住了。

邻居只有一对老夫妇,以种菜为生。得知我们夫妇来此短居避暑,便登门造访,还钓池鱼、摘蔬菜送给我们。我们按价付钱,他们不收。芸做了鞋回礼,他们才肯接受。

正值七月,绿树成荫,水面来风,满耳蝉鸣。邻居老人为我们制了渔竿,我和芸就在柳荫深处垂钓。日落时分,我们登上土山顶,远望晚霞夕照,随性联句作诗,便有了“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佳句。

转眼间,月影投在池中,四下虫鸣声起,我们下了土山,在篱下摆了竹榻。老婆婆备好酒饭,我们对月畅饮,喝到微醺才进食。沐浴完后,穿凉鞋、持芭蕉扇,坐卧悠闲,听邻居老人谈论因果报应等事。到了三更,大家便回去睡了。浑身清凉,几乎忘了自己身在城市之中。

后来,我们又托邻居老人买菊花,在篱边遍地栽种。九月菊花开,我和芸又多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前来,看花吃螃蟹,赏玩了一整天。芸欢喜地说:“以后当与郎君在这里建个房子,买下周围的十亩菜园,雇佣仆人种些瓜果蔬菜,以供生活开支。你画画,我刺绣,赚得的钱为写诗饮酒所用。布衣菜饭,足以安乐终身,不必再作远游的打算了。”我听着,很是认同。

现如今,我即便能自在生活、逍遥于世,可我的知己却已长辞人间,当真是可悲可叹!

离我家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庙里回廊曲折,还有些园林亭台。每逢神诞,众氏族各自扎堆聚集,挂着一个样式的玻璃灯,灯下设宝座,旁边摆着花瓶桌案,插花装点,按成果论胜负。白天的活动只是演戏,入了夜,瓶花之间插上高低错落的蜡烛,参差闪动,与花色相映,因而得名“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好似龙宫夜宴。掌事的人,有的奏笙箫、歌乐阵阵,有的煮茗茶、清谈声声。看热闹的如蚂蚁群集,屋檐下不得不设栏杆为界。我被众好友邀去插花布置,才得以亲历其盛况。

回到家,我跟芸大赞庙会盛况,芸叹道:“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看看。”

我说:“你换上我的衣冠,不就化女为男了!”

拆发髻梳长辫,改了眉妆,戴上我的帽子,只露出两鬓,瞧着还能蒙混过去。她又穿上我的衣服,发现长出一寸半,就在腰间折进去缝上,外边再披个马褂。一番打扮后,芸又发愁:“脚可怎么办呢?”

我说:“街市上有卖蝴蝶履的,大小能自行调整,很容易买到,早晚还能当拖鞋用,不是很好吗?”芸听了,很是高兴。

吃完晚饭,芸也装束完毕。她学着男人拱手阔步,练了半天,忽然就变了卦:“我还是不去了,叫人认出来不合适,让婆婆知道了也不好。”

我怂恿她说:“庙里掌事的谁不认识我?就算认出来,也就是笑笑罢了。我母亲在九妹夫家呢,我们偷偷去偷偷回,她怎么可能知道?”

芸拿来镜子自照,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强挽她出门,悄悄地直奔水仙庙。

游遍庙中,没人认出芸是女子。有人问起来,我便说是表弟,拱手回礼,就应付过去了。

最后到了一个地方,见有年轻妇女和小姑娘坐在宝座后,正是姓杨那位掌事人的亲眷。芸一时兴起,想过去打个招呼,怎知身子一歪,手搭在了年轻妇女的肩上。旁边的婢女蹿出来怒骂:“哪来的混账狂生,竟敢这般无礼!”我心想着怎么解围,说两句好话。芸见势头不妙,即刻摘下帽子,抬起三寸金莲给她们看:“我也是女子!”

对方先是愕然,接着转怒为欢。她们请我俩留下共进茶点,还唤了轿子送我们回家。

吴江的钱师竹病故,我父亲来信让我去吊唁。芸私下跟我商量:“去吴江必经过太湖,我想随你一起去,看看太湖,开开眼界。”

我说:“正愁着独行孤单,若有你陪伴,固然是好,可是没有托词借口啊!”

芸说:“有。借口说我回娘家,你先登船,我随后就到。”

我说:“倘若这样,回程时就停泊在万年桥下。我愿与你待月乘凉,共续沧浪亭的风雅之趣。”

时值六月十八,清早微凉。我带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船等待,不久,芸果然乘轿而来。解缆行船,出了虎啸桥。风帆沙鸟、水天一色的美景,渐入眼帘。芸说:“哇,这就是太湖了!今日一睹天地辽阔,不虚此生。想天下闺中女子,有的一辈子都未必得见啊。”闲话没几句,便望见岸边柳树随风摇动,已是抵达江城了。

我登上岸,拜祭完钱先生,回来见船上没人,急忙询问船夫。他指给我说:“没见长桥柳荫下,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位吗?”原来,芸跟船家女早就上了岸。

我走到芸身后,见她粉汗盈盈,正倚靠着船家女看得出神。我拍拍她的肩膀,说:“罗衫都给汗湿透了!”

芸回头说:“怕钱家人来,就暂且避避。你怎么回来这么快?”

我笑说:“来追捕逃犯啊!”

我们相挽登船,回返到万年桥下时,太阳还未西沉。落下舷窗,清风徐来。我们轻摇团扇,身披罗衫,切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染红石桥,烟云遮暗江柳,明月升起,渔火满江。我命仆人到船上,与船夫共饮。船家女名叫素云,与我有杯酒之交,人不俗气,就招呼过来与芸同坐。

船头不点灯火,我们借着月光对酌畅饮,猜射覆酒令。素云双目闪闪,听了良久,说:“猜酒令我在行,可从未听过这种,愿意受教。”芸就打个比方给她解释,她还是不明白。

我笑着说:“女老师你先打住,我有个比喻,她听了便懂了。”

芸好奇地问:“怎么个比喻呢?”

我说道:“仙鹤善舞,而不能耕地;老牛善耕,而不能舞蹈。万物本性天然,老师却想违逆本性施以教导,你说,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素云听罢,笑着捶我的肩:“你骂我呢!”

芸迅速出令:“君子动口不动手,违者罚酒一大杯!”

素云酒量好,斟满一大杯,一饮而尽。

我又说:“要动手,只准摸索,不可捶人。”

芸笑着挽住素云,推到我怀里说:“请夫君尽情摸索吧!”

我笑着说:“这就是你不懂了,摸索是在有意无意间。抱住狂摸,那是乡野村夫的所为。”

她们二人簪的茉莉被酒气熏蒸,混杂着粉汗油香,芳馨馥郁,直指鼻端。我戏谑说:“小人的臭味满船头,真是恶心啊。”

素云不禁握起拳头,连连捶我:“谁让你狂嗅的?”

芸说:“你又违令了,该罚两大杯!”

素云说:“他骂我是小人,我还不该捶他?”

芸说:“他所说的‘小人’,其实也是有缘故的。先干了这回,我再告诉你。”

素云连饮两杯后,芸就将我们当初在沧浪亭品论茉莉花、佛手果的事情告诉了她。

素云说:“若是这样,我还真错怪他了,该当再罚!”说完又干了一大杯。

芸又说:“久闻素云擅长唱歌,可否一听你的妙音呢?”素云用象牙筷敲着小碟子,合拍唱起来。芸开怀畅饮,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便乘轿子先行回去了。我与素云饮茶聊天,稍坐了会儿,才踏月返程。

那时我寄居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几天后,鲁夫人误听了传言,私下对芸说:“前些日子啊,我听说你夫婿带两妓女,在万年桥下的小船上饮酒作乐。你可知道?”

芸回答说:“确有其事。其中一个就是我呢!”于是将出游始末详细告知,鲁夫人听了大笑,也就放了心。

5 惜玉真情

乾隆五十九年七月,我从广东归来。同伴中有个叫徐秀峰的,是我表妹夫。他带回来个新娶的小妾,说是漂亮得很,邀请芸去看了看。

过了几日,芸对徐秀峰说:“美是够美,气质风采却不足,韵味不够。”

徐秀峰问:“这么说,如若你的郎君纳妾,得选个既貌美又有韵味的喽?”

芸说:“那是自然。”从此,芸便一心为我物色妾室,又苦于没钱操办。

当时有个浙江名妓叫温冷香,居住在吴地。她写过《咏柳絮》的四律诗,在苏州城传得沸沸扬扬,许多好事者都对诗相和。吴江的张闲憨是我朋友,他向来欣赏温冷香,便带着她的诗作来,要我帮着和诗。芸不喜欢她,所以置之不理,而我却技痒难耐,提笔写来,其中就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很是赞赏。

第二年八月五日,已是入秋时节。我母亲要带芸去游虎丘,张闲憨忽然上门,说:“正巧我也打算去虎丘,今日我特意来邀你做‘探花使者’!”于是我便请母亲她们先行一步,约在虎丘半塘会合。

张闲憨拉着我来到温冷香的寓所,发现她已是个半老徐娘。温冷香有个女儿名憨园,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是个“一泓秋水照人寒”的俏丽佳人。接待言谈间,看出她有些文墨学识。憨园还有个妹妹叫文园,尚年幼。

我此时并无痴心妄想,何况这样的交际不是我一介寒儒能应付的。来都来了,只能心怀忐忑,硬着头皮勉强应对。我私下问张闲憨:“我一个穷读书人,你这是用尤物来捉弄我吧?”

张闲憨笑道:“当然不是,今天有朋友邀了憨园,可惜我那朋友被尊客拉走,我这才转而邀请你,你就别多虑了。”我这才释然了些。

乘船到了半塘,和母亲的船相遇,便叫憨园过去拜见母亲。芸和憨园相见,跟老相识一样亲切,相谈甚欢,还一起携手登山,游览名胜。芸特别喜欢千顷云的高旷,坐着观赏良久。回到野芳滨,两船并靠停泊,大家开怀畅饮。

等到解缆行船,两相别离时,芸对我说:“你去陪张闲憨先生,留下憨园陪我一会儿,可以吗?”我答应了。掉转船头到了都亭桥,我们才分道而行、各归各路,到家时已是三更。

芸对我说:“今天终于得见美貌、韵味兼有的女子了。我刚才已约了憨园,要她明日来看我。我这么做,是为了你纳妾之事。”

我大惊:“没有金屋豪宅,根本养不起啊。我就是个穷书生,岂敢生此妄想呢!何况你我二人恩爱伉俪、情意正浓,何必有所他求?”

芸说:“是我自己喜欢她,你姑且等待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勤款待,宴席上以猜枚为酒令:赢了要吟诗,输了罚饮酒。直到酒席结束,也不见芸说一句拉拢关系的话。

等憨园回去后,芸说:“我刚刚又与她密约,十八日再过来。我和她要结拜姐妹,夫君你备好祭拜用的牲畜等着就行。”她笑着指了指手腕上的翡翠玉镯,说,“等你见这镯子戴在她的腕上,就是大事告成了。方才我已经暗示过憨园,只是还没深谈。”我便暂且由她去了。

十八日天降大雨,憨园竟然冒雨赶来了。她与芸进了房间,过了许久才挽手出来。憨园看着我,神情略有羞涩,因为那翡翠镯已经戴在她的腕上了。她俩焚香结拜后,本打算再接着喝酒,但憨园要赶去石湖,就告辞了。

芸开心地问我:“丽人已经得手,夫君怎么感谢我这个媒人呢?”

我问她详情究竟,她说:“我先前没直说,是怕她心有所属。刚才我探问她,她说还没心上人呢。我就问,‘妹妹知道今天的意思吧?’她说,‘承蒙夫人抬举,我就如蓬蒿倚靠上玉树。可我娘对我的终身大事寄予厚望,我自己做不了主,不如我们从长计议。’我摘了镯子给她,说,‘玉石最宝贵之处在于坚硬,又有团圆不断的寓意,妹妹先戴上,当个好兆头。’憨园又说,‘聚散离合,是夫人您说了算。’由此看来,憨园的心是已经得到了,比较为难的倒是温冷香那儿了,我再另想主意吧。”

我笑着说:“你这是仿效李渔的《怜香伴》,非要帮石坚得到曹语花了?”

芸说:“是。”

从此,我们就没有一天不谈憨园。

后来,憨园被豪门夺去,亲事未成。芸最后也是因此事而死。

卷二 闲情记趣

1 幼时意趣

追忆我幼年时,能直视太阳,明察秋毫。再微小的东西,我也会细细观察其纹理,所以总能收获些超然的乐趣。

夏天蚊虫嗡鸣如雷,我就把它们想象成空中飞舞的鹤群。一旦这样想,眼前便真的是千百只仙鹤了。昂着头饶有兴味地看呀看,看到脖子都僵了。我还把蚊子留在蚊帐里,慢慢喷烟,让它们在烟雾中飞叫,当作青云白鹤来观赏。这么一瞧,果然像极了鹤唳云端,我便高兴得连声叫好。

在土墙凹凸不平、花台杂草丛生的地方,我常蹲下来与花台齐平,定神细看:草丛是树林,蚂蚁是野兽,凸起的土砾是丘陵,凹陷的就是沟壑。好一番微观景象,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有一天,我见两只小虫在草丛相斗,看得兴趣正浓,忽然杀出个庞然大物,气势汹汹、拔山倒树而来,细一看,原来是只癞蛤蟆。只见它舌头一吐,两只小虫都给吞下了肚。我那时年纪太小,又正看得出神,不禁吓得大声惊叫。定下神来,我便将癞蛤蟆捉住,鞭打数十下,将它赶到别的院子里去了。年长以后,回头想来,那两只小虫,大概是图谋奸情而不相从,才引发一场恶斗。古话有云“奸近杀”,意指奸淫必惹杀身之祸,虫子也是如此吧?

因为喜欢玩虫,我的生殖器还被蚯蚓给咬了,肿到不能小便。偏方说鸭子口水能治,仆人们就捉来了鸭子吸我。婢女一放手,鸭子就伸着脖子狂颠,像要把我那儿吞了似的,吓得我哇哇大哭,还被大家传为笑柄。

这些呢,都算是我小时候的闲情趣事了。

2 剪枝养节

年纪大了些,我爱花成癖,喜欢修剪盆栽。后来认识张兰坡先生,才开始精通剪枝养节之法,继而也领悟了接花叠石的学问。

花以兰花为最,因其韵致幽香。但是花瓣品相好到能入谱的,着实不可多得。张兰坡先生临终时,赠给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都是肩平心阔、茎细瓣净,是能入花谱的上品。我视若珍宝,爱惜有加。

我幕游在外时,芸亲自灌溉,照料得花叶繁茂。没两年,在某个早上,这花忽然就枯死了。挖出根来看,色泽洁白如玉,新芽也生机盎然,我一开始真是不解: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只以为是自己无福消受,惋惜长叹。后来才知道,有人想分我这盆花,我没答应,他们就拿开水浇灌,把它烫死了。从此我立誓,再不养兰花。

其次是杜鹃,虽说无香,可色彩耐看,还容易剪裁打理。因为芸惜枝怜叶,不忍放开了修剪,所以我家的杜鹃难以养成大树。其他盆栽也是如此。

每年篱下菊花绽放,我们便沉浸于秋兴之中。我喜欢采菊插瓶,不愿栽为盆景。倒不是盆景不好看,只因我家中无园圃,没地方亲自栽植。直接从市井买呢,又大多杂乱不堪,缺乏韵致,自然入不了眼。

插瓶的学问是:宜单数,不宜双数,每瓶只插一种花,且色彩相同。瓶口要选阔大的,不取窄小的,这样花枝才舒展得开。不论五朵七朵,还是三四十朵,必从瓶口一丛怒放而起,以不散漫、不挤压、不靠着瓶口为好,这就是所谓的“起把宜紧”。

至于花枝形态,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应插得参差错落,并间杂花蕊,以免搞得跟杂耍转盘似的。叶要选规整不乱的,梗要选柔韧不僵的。用竹针固定的时候,要藏而不露。竹针如果太长,宁可折断它,也不要让针露出花梗,这就是所谓的“瓶口宜清”。看桌子大小,一张桌摆三到七瓶,多了就会眉目不清,跟市井摊贩卖的菊花屏一个样了。

几案的高低,自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必须参差高低,相互照应,以气势相连、气韵相合为佳。如果中间高两边低,或者后面高前面低,插得成排对列,又犯了俗语所说的“锦灰堆1”之忌了。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心领神会这插花布局中的画意。

若要用盆、碗、盘、洗这样的浅底器物,可先用漂青、松香、榆皮、面粉和上油,加上稻灰熬成胶状。将钉子钉在铜片上,钉尖朝上,再把熬好的胶给烧化,将铜片背面粘在器物中。冷却后,用铁丝扎束花枝,插在钉上。角度偏斜,不可垂直;枝叶分散,不可拥挤。之后在器物中加水,洒少许细沙掩埋铜片,让观看的人以为花是在碗底扎根生长,这才叫妙。

如果是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的方法(无法亲自采摘各色植株,请人代劳又多不合意),必是先拿着它,横斜着观察其势,反侧着判断其态,看准之后,剪去杂枝乱叶,修成疏瘦古怪之状最好。接着再思考如何插花梗入瓶,或折弯或扭曲,以避免叶朝背、花靠边的问题。

要是先设定花梗是直的,拿过来就直接塞入瓶中,势必会弄得枝乱梗硬、花侧叶背,既无形貌,更无风致。折弯、扭曲花梗的办法,是锯开花梗的一半,嵌上砖石。这样一来,再僵直的也会弯曲。若是怕花梗折断,敲一两颗钉子来加固即可。枫叶竹枝、乱草荆棘,都可以如是来办。或是一竿绿竹配以数粒枸杞,或是几条细草伴以两枝荆棘,只要位置得宜,都会有超然的趣味。倘若是新栽花木,不妨歪斜着培育,任凭叶子横生,如此长一年后,枝叶就自能向上了。倘若什么都垂直栽养,必定难以得其美态。

至于剪裁盆树,要先取根部冒出土面呈鸡爪状者,剪为左中右三节,之后再修剪起枝。一枝一节,通常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修枝忌讳过于对称如手臂,茎节忌讳过于臃肿如鹤膝;枝条应盘旋而出,兼顾各个角度,不可只管左右两侧而赤胸露背,也不可只管前后两面而不顾旁侧。所谓“双起”“三起”,是指一个树根上分出两三个枝杈来。如果树根没有冒出鸡爪形,就直接栽进盆里,肯定不可取。

培育上好的盆树,一棵至少也得花上三四十年的时间。有耐心且有造诣的着实不多,我生平见过的只有故乡的万彩章老先生,他一生剪成了几棵好树。我在扬州一个商人家,见一位虞山游客带来黄杨、翠柏各一盆。可惜明珠暗投,用作交易,就无关珍藏品鉴了。

话说回来,倘若不得要领,任枝节盘旋似宝塔,花枝弯曲如蚯蚓,那就显得太匠气,也不可取。

点缀盆景的花石,小则可以入画,大则可以入神。捧一瓯清茶观赏,能令人神游于盆景之中的,才是适合在幽静书斋里赏玩的。

以往种水仙,没有灵璧石,我曾试图拿些类似石块的木炭来代替。黄芽菜心白如玉,取大小黄芽菜心五七枝,用沙土植在长方盘中,木炭与黄芽菜心对比,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打理盆景真是趣味无穷,方法也不胜枚举。比如石菖蒲结了籽,混着冷米汤一起咀嚼,喷在木炭上,再将木炭放于阴凉潮湿之地,木炭便能生出细菖蒲来。随意移入盆碗器物中,瞧着绿茸茸的,很是可爱。也可以用老莲子,磨薄两头,嵌入蛋壳让母鸡孵化,等到同一窝蛋都新雏破壳,取出那枚塞了莲子的,用十份有年头的燕巢泥加两份天门冬,捣烂拌匀,倒入小器中,拿河水灌溉,用晨光照耀,花开时如酒杯般大小,荷叶浓缩如碗口,纤巧亭亭,实在讨人喜欢。

至于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是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的学问。关键处不仅在“周回曲折”这四个字,也不在于地方大、石头多。若只迷信这些,便是挥霍钱财,徒劳而已。比如掘地堆土而成山,点缀石块,夹杂花草,梅枝编篱笆,藤萝绕院墙,如此一来,哪怕原本无山,也能造出山来。

所谓“大中见小”之意,就如在杂乱无章处,栽种容易生长的竹子,编织繁茂的梅枝当作屏障。所谓“小中见大”呢,就像窄院的墙面,最好做出凹凸不平之状,以绿色装饰,引藤蔓延伸,再嵌上大石,凿字为碑。推开窗时,有如石壁在前,便只觉身在山中,峻峭无穷。

所谓“虚中有实”,就是说在园林山穷水尽处,一个转弯便豁然开朗;或是在轩阁的橱柜设暗门,打开就是别院,可谓天外有天。再说“实中有虚”,就如在本来不通的院落里开门洞,以竹石掩映,看上去似有空间,实则没有;也可以在墙头架栏杆,仿佛上面有月台一样,其实不过是虚设。

3 变通之法

贫寒士子,屋少人多,应仿照我乡里太平船后梢的布置,再加以调整。比如台阶可以作床,前后借凑,便能当成三个榻。中间拿板隔断、用纸糊裱,前后上下分成一个个独立单间,周转于弹丸之地却如行长路,房屋便不显得局促了。我夫妇在扬州时,住的房屋仅有两间,于是我们按照上面的办法,将卧室、厨灶、客座都隔断开来,空间便显得绰绰有余。芸曾笑说:“格局布置得虽精巧,但终归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呢!”

咳,她所言不假啊!

后来我去山中扫墓,曾捡到些纹路好看的石头,便回家与芸商量:“用油灰在白石盆中叠宣州石,看中的就是它颜色均匀。这座山的黄石虽然古朴,可若是也用油灰来堆,就会黄白相间,人工斧凿的痕迹毕露无遗,这可怎么办呢?”

芸说:“选些劣等石头,捣成粉末,趁湿涂在有痕迹的地方,颜色就一样了。”

我照她说的做,用宜兴烧制的长方盆,叠起一座山峰,其势偏左,右侧凸起,背面是横方纹路,如同元朝画家倪云林所画的那样。岩石凹凸,边沿好似江岸石矶。留出一角,取河泥种了千瓣白萍,又在石头上种了茑萝,俗称云松。费了好几天工夫,才得以完成。

时至深秋,茑萝长满整座假山,如同藤萝挂在石壁之上。茑萝花开,一片嫣红,白萍也出水绽放,我们神游这红白相间之中,如登蓬莱仙岛。

我把这盆景放在屋檐下,和芸赏玩品评:此处适合建一座水上阁楼,此处应当建一所茅草亭子,此处可以凿上六个字——落花流水之间,以及哪儿可以居住,哪儿可以垂钓,哪儿可以登高眺远……胸中的山山水水,好像都移寄其中了。

谁料某个夜里,争抢食物的猫从屋檐上掉下来,砸得连盆带架子全碎了。

我叹息道:“就弄了这么个小玩意儿,也犯了上天造物之忌吗?”

我俩一难过,不禁泪下。

焚香于静室,亦是闲中雅趣。

芸曾把沉香、速香等香放在饭锅里蒸透,又在炉上放个铜丝架,离火焰半寸左右慢慢烘烤,散发的香味幽韵且不生烟。

佛手果最忌讳醉酒嗅闻,闻了就容易烂掉;木瓜最忌讳出汗,一旦出汗,就得用水洗净。唯有香橼没什么忌讳。佛手果、木瓜的供法也有讲究,就不一一说明了。常有人将供品取来嗅闻,还随手乱放,都是些不知供法的粗莽人。

我闲居在家时,案头瓶花就不停换新。

芸说:“你的插花,有风晴雨露的自然意趣,可谓是精妙入神。然而画作中常有描绘草虫之法,何不仿效一下呢?”

我说:“虫子随意乱爬,不受控制,怎么仿效?”

芸说:“我倒有个法子,只怕会有杀生作俑的罪过。”

我道:“你先说说看。”

芸说:“虫死了,样子不变。寻找螳螂、蝉、蝴蝶之类用针刺死,拿细丝线捆着虫脖子,系在花草间,再整理虫足,或抱梗,或踏叶,好像活的一样,不是很好吗?”

我听了很是欣喜,按她的法子尝试,见者无不赞美叫绝。

如今寻遍闺中,怕再没有如此会心的女子了。

我与芸曾寄居在锡山华氏家中,当时华夫人叫两个女儿跟芸学识字。乡间居所,院落空旷,盛夏烈日灼人,芸就教她们做“活花屏”,方法巧妙得很:用长四五寸的两支木梢,做成矮脚长条凳的样子,中间空着,横上宽一尺左右的四根木挡,四角凿上圆洞,插入竹编的方孔。做成的屏风高六七尺,再用砂盆种植扁豆放于屏风下,任藤蔓攀爬,简单轻巧,两个人就能移动。若多编几个屏风随意遮拦,便好似绿荫满窗。因其透风遮日之效、结构灵活之便、纠缠环绕之美,又随时可以更换,所以称之为“活花屏”。有了这个方法,一切藤本香草植物,都可就地取材为己所用,这真是乡居避暑的绝妙良策啊!

4 骚客之兴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擅画松柏梅菊,长于隶书,也通篆刻。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里有一年半之久。此楼共五间,朝向东边,我住在第三间,视野开阔,不论阴晴风雨,都可远眺风景。庭院里有棵木樨树,清香撩人,走廊、厢房俱全,环境极为幽静。

我们移居过来时,带了一个仆人一个老妇,还带了他们的小女儿来。仆人能缝制衣服,老妇会纺丝绩麻,于是芸负责刺绣,再配合他们俩的手工来供给日常。

我素来好客,饮酒必行酒令。芸做的饭美味又实惠,瓜蔬鱼虾一经她手,便别有风味。朋友们知道我穷,每次都出买酒钱,一过来就能聊一整天。我爱干净,地面纤尘不染,且又不受拘束,不嫌放纵。当时有个叫杨补凡的,名昌绪,擅画人物写真;还有袁少迂,名沛,擅画山水;王星澜,名岩,擅画花鸟。他们也喜爱萧爽楼的清幽雅静,都带了画具过来,我则跟着他们学画。我帮人写些书法文章、刻印制章,赚得的费用都交给芸去备茶水酒菜,作为酬谢。大家心无旁骛,终日品诗论画。

还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和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等诸位君子,如同梁上飞燕一般,自去自来,逍遥不羁。芸卖了钗子换买酒钱,毫无为难之意。良辰美景,皆是全心投入,纵情欢娱。可如今,友人们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再加上芸已亡故,玉碎香埋,当真是不堪回首!

萧爽楼共有四忌:一忌谈官宦升迁,二忌谈衙门之事,三忌谈八股时文,四忌打牌掷骰。有犯忌的必罚酒五斤。另外有四取:一取慷慨豪爽,二取风雅含蓄,三取落拓不羁,四取明静缄默。

长夏空闲无事,就以考试对句为会。每次诗会八人,每人各带二百文铜钱。先抓阄,得第一的人为主考,负责监督他人;得第二的负责抄录,也设了座席;其余的是举子考生,要去抄录处领一条纸,盖上印。一切准备就绪,主考出五言、七言各一题,焚香计时。大家构思时可以站着,可以踱步,但不准交头私语。对完后将字条投入匣中,方可就座。大家交完卷子,抄录者便打开匣子取出字条,合并誊写成一册交给主考,以防字迹有别,徇私不公。十二个对句中,选取五言、七言各三联。这六联中得第一名的,做下一任主考,第二名负责下一次抄录。两联都没入选者,要罚二十文;被选用一联的,减罚十文;超时交卷的加倍来罚。一场下来,主考能得个上百文钱,一天来个十场,积累的上千文,作酒钱足够了。芸也参加,作为“官员子弟”应试,准许就座构思答题。

杨补凡为我们夫妇画过花中人像,笔法神奇,惟妙惟肖。记得那晚月色颇佳,兰花影映在粉墙上,别有雅趣。王星澜醉了酒,临时起兴:“杨补凡能为你写真,我能为花画影。”

我笑说:“花影能跟人影一样吗?”

星澜便取了白纸铺在墙上,就着兰花影,依形着墨,或浓或淡,挥挥洒洒。白天拿出来看,虽然不成图画,然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珍爱如宝,大家还在上面题了诗。

5 俭省之道

苏州城有南园、北园二处,油菜花开的时节极美,却苦于没有酒家可以饮酒小酌。要是带着食盒去,对花喝冷酒,实在无趣。有人商量就近寻个喝酒的地方,也有人建议赏完花回来再饮,种种主意,都不如对花喝热酒来得痛快。

大家商量未定时,芸笑言:“明日只要你们掏买酒钱,我自会挑着担子带炉火来。”大家笑着同意了。

众人散去后,我问芸:“你当真要挑着炉火去啊?”

芸说:“当然不是的。我看见市井卖馄饨的,担子里都挑着锅灶,齐全得很,咱们雇佣来不就成了?我先把食材都备好,到了地方一下锅,烹茶煮酒也都方便。”

我说:“酒菜是方便了,就是没东西煮茶。”

芸说:“带个砂罐去,铁叉串着罐柄,撤锅后悬在炉灶上,加柴火煎茶,不是也方便了?”

这主意妙,我不禁鼓掌称赞。

街头有个姓鲍的,卖馄饨为生,我们出一百钱雇佣他,约定第二天午后到油菜地那儿,他欣然答应。次日,众友聚齐,我把前因后果讲明,大家都十分叹服。

饭后,我们带着席子、垫子出发,在南园选了个柳树荫,团团围坐。先烹茗饮茶,再暖酒热菜。当时风和日丽,花开遍地如金,青衫红袖来往于小路,蜂蝶乱飞,如画美景令人不饮自醉。酒菜熟了,大家坐在地上痛快吃喝。姓鲍的人还不错,便拉他过来一同畅饮。游人看到我们,无不羡慕这奇思妙想。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大家欢然陶醉,坐着,躺着,有的纵情歌唱,有的放怀吟咏。红日将落,我又想吃粥了,姓鲍的买米来煮,吃饱了才回去。

芸问道:“今日之游,可都开心?”

大家都说:“若非夫人的办法,不会这么尽兴!”大家欢笑散去。

贫寒之士,从起居衣食,到器皿房舍,都适宜俭省而雅洁。俭省的办法叫作“就事论事”。

我喜欢小酌,不喜欢布置太多菜。芸就为我添置了个“梅花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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