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老虎中篇小说全3册(安放之年+女士们+碎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5 20: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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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李立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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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老虎中篇小说全3册(安放之年+女士们+碎瓷)试读:

总目录

安放之年

女士们

碎瓷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安放之年/周李立著.—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

2018.11(布老虎中篇小说)

ISBN 978-7-5313-5530-4

Ⅰ.①安…Ⅱ.①周…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21946号

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http://www.chunfengwenyi.com

沈阳市和平区十一纬路25号 邮编:110003

辽宁奥美雅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责任编辑:韩喆

装帧设计:东科

字数:121千字

版次:2018年11月第1版

定价:28.00元

责任校对:于文慧

幅面尺寸:130mm×185mm

印张:7

印次:2018年11月第1次

书号:ISBN 978-7-5313-5530-4

版权专有 侵权必究 举报电话:024-23284393

如有质量问题,请拨打电话:024-23284384

那拉提告别

1

关鹏和于兰刚刚在这家新疆餐馆各自吃光了一份拌面和五个羊肉串。这里只有新疆餐馆,各式各样的新疆餐馆。他们没费心思就选了一家,其实是没什么选择。饱腹到底给于兰带来一种平安的幻觉。

于兰就听关鹏比画着说:“这是我们现在在的这条国道,这是另一条国道。两条国道交叉。你看,也就是说,我们有四个方向,但是现在,三个方向都不能通过了,剩下的一个,哦??”“剩下的一个,就是我们来的方向。”于兰接过关鹏的话。其实不用关鹏解释,于兰突然就明白了他所谓的“状况”。

于兰之前没明白,他们在二十公里外的公路检查站的时候,等待的汽车都在那儿排长队。于兰以为不过是一次例行的道路检查。毕竟一路上,他们总被要求出示身份证件,有时还需要拿出驾驶证和行驶本。新疆虽然广袤,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事实是,刚好相反。但是这一次的检查,有些不一样。“昨晚下大雪,现在封路了。”警察站车边上告诉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了过于厚重的大衣,在十月这样的时候,所有警察都显得高大到不可思议。他们还都戴皮帽。不停地落在帽上的雪粒,好像在提醒着,是真的下雪了。“封路?”于兰问那个警察。当时,是于兰开车。车是租来的,停在检查站那座

巨型大门一样的建筑下方。巨型“大门”上方,垂下一些晶莹的冰凌。于兰疑心那些冰凌随时都会掉下来,刺破车窗玻璃,再刺中她的眉心。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是不是能上报纸?该死的检查站是不是还得承担一点儿责任?于兰一点儿也不害怕这样死去,但如果换作她的母亲,那就不一样了,母亲肯定害怕极了。于兰从没见过比母亲更怕死的人,虽然母亲总是隔三五天就闹出一桩“我快死了”的事件来。

那几束长长的冰凌始终没掉下来。于兰将车停在路边,准备和关鹏商量此后的行程。“封路了。但是封多久呢?只要不再下雪了,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通过了?”于兰说,更像在自语。

关鹏摇头,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确实不知道。老天是不是还会来一场暴雪,就像昨晚一样。“你问我,我问谁?”“你估计呢?我估计应该快晴了。”于兰把头探出车窗,又想起还没拉手刹,于是她踩住脚刹的右脚只得努力往前伸,这姿势让她很不舒服。

从天色上,于兰看不出什么迹象,那些薄薄的云似乎离她很近,但她不确定太阳的方向。太阳此刻会在任何一处云层后,但是太阳出现之前,没有人知道。“你应该问警察,不该问我。”关鹏把胳臂在胸前交叉,这是代表防卫的姿势,而他在防卫什么呢?于兰想。昨晚那场意外降临的暴雪,倒是值得防卫的。可惜所有人都没为此做好准备,毕竟只是十月初,北京的秋天一如既往姗姗来迟。然而他们在新疆,为这次长久期待的旅行,才不得不提前遭遇降温和暴雪的气候。

他们昨晚入住一家私人小旅馆。这镇上因为紧邻那拉提草原风景区,便有很多名称古怪的小旅馆,多数都两三层楼高,可以看出刚装修过的痕迹,彩色瓷砖贴得任性,大体总是以“居”“驿站”或者“屋”命名。他们住的那家,名为2022。于兰对这个数字好奇过,关鹏说也许因为那是一个年份。“也许老板的租约,会在2022年到期。”他猜测。于兰认为那未免太直白了——离现在还有六年,只有六年。而他们结婚也已经六年了。

2022小旅馆的老板,今天早晨好心提醒他们:“昨晚的雪可不小呢,我们这儿,只要一下雪,旅馆就得关门停业。再开业,得等到明年春天,雪化的时候。”老板解释:“因为道路变得危险了,没多少人会到这里来的。你知道,独库公路——它有多美丽,也就有多危险。”“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哇,”于兰回答,“因为我们还没有去过独库公路,大名鼎鼎的独库公路。”从独山子到库车,地图上看,并不远的一段距离,却因为翻越地势险要的天山,公路不得不曲折行进,最美的景致也繁衍于公路沿线,不过他们可能看不到了。

老板安慰他们,说刚下雪,也许还能通过,也许还能见到不一样的雪景——那也是漂亮至极的。所以,他们踟蹰之后,到底还是退了房,接着上路。

2022小旅馆所在的那拉提镇,离独库公路入口只有二十公里。倒是他们连日所见最美的二十公里。一夜大雪落在大地上,便被摊薄了。远处连绵的山脉,只被大雪涂白了山峰的一小块三角形,于是每座山看上去都像切好的比萨饼。积雪之下,黯黑的山体,泛着深浅不一的绿色花纹。近处蜿蜒的蓝色缎带般的河,河边不时现身的马匹与羊群,还有比羊群更近的行道树与红白条纹的路桩??错落有致,像那些裹在保鲜膜内的美餐,有种朦胧却闪亮的光彩。这让于兰感到轻松,毕竟昨天她的母亲打来电话后,她就一直不轻松。

母亲的电话,从来都不是意外,只是于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个很大的部分。她还怀疑自己对母亲的电话总会提前有预感。昨天就是。当时他们从伊犁往东行驶,想在天黑前赶到那拉提镇。于兰在途中瞥见窗外天山山脉从上而下的褶皱,觉得很像手风琴在弹奏中拉伸的风箱——风的呼啸,也许真是被山的褶皱奏响的。几乎立刻,某种预感便不期而至——这几天母亲怎么这么安静?

现在想来,于兰明白,缘由在于她想到了手风琴——母亲的手风琴。如今那已是四分五裂的一架烂琴。如果从五层楼上落下来,任何东西都会四分五裂。上一次是手风琴,下一次四分五裂的会是母亲自己吗?谁也说不好。“吓死人了,这几天夜里总有人敲我的门。”母亲昨天在电话里讲,母亲认为那是“死神”在敲门。“死神”可不是第一次敲她的门了。

然而并没有谁在夜里敲母亲的门。母亲住的养老院,是北京最好的一家,这意味着良好的管理和同样良好的价格。养老院里住着几十个和母亲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老太太,以及和母亲差别也不大的老大爷——到那个年龄,有时你不太容易分辨他们的性别。于兰很确信,养老院里任何一个老太太,都比母亲可爱。母亲是其中最不讨人喜欢的一个,因为母亲总是念叨着死亡。老人们没人愿意探讨死亡,他们有意对其避而不谈,以为这样就能将死亡关在门外。于兰最初让母亲在养老院多交上几个朋友,那应该很容易,但母亲说“那不过是让我的葬礼上多来几个人”。母亲究竟是怕死还是想死呢,于兰觉得这很难说。母亲已经试过好几种自杀方式,一心一意结果自己。但每当“死神”来敲门的时候,母亲又表现得非常害怕。她说自己被吓得心跳过速,所以她的心力会很快衰竭。“它跳得太累了,跳了那么多年,怎么不累?”母亲给于兰看过报纸上关于心力衰竭的文章。还有几次,母亲认为自己见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于是她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跟他离开。还有,母亲一度抱怨养老院总是“有种怪味,死人的怪味”。

于兰总是告诉母亲一个数字——养老院的收费标准,近几年上涨了好几次。于兰说:“这没什么,但是你得相信,这个数字意味着,任何怪味在那里都是不允许的。不可能有怪味,我就闻不到怪味。”“不,那是死亡的味道。没有谁可以拒绝它的味道,钱也不能。”“这个数字比我告诉我丈夫的还要高很多,如果我告诉他,我支付了这么大一笔钱的话,下一个死的,肯定是你的女儿。”“关鹏吗?他跟你不合适,我早跟你说过。你跟谁都不合适。”母亲似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们为什么还在一起?”

总是这样。于兰以为下一秒自己便会耐心耗尽,但没有,她比自己意料中更有耐心。她也比关鹏更有耐心。关鹏曾经是有耐心的,但现在没有了,至少对母亲没有了。有一次,他们在医院,因为母亲在急诊室洗胃——天知道母亲吞了些什么药片。药片都是母亲攒起来的,可能有些还是偷来的。在养老院,每个房间都有无数装药片的小塑料瓶。老人们舍不得扔掉空瓶子,又拿来装别的药片,重复使用。没人清楚那些模糊的标识标示的是否就是瓶内的药片。在急诊室门外,关鹏突然说他要回家了。“谁家的人会一个月进一次急诊室呢?”他几乎是咆哮着讲出这句话的,“真是受够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冲她咆哮过,因为不值得——于兰和她不正常的母亲,不再值得他这么当回事地动怒。关鹏还说,他回家,得洗个澡,再看场球赛,他还会为球赛配上薯片和啤酒——这才是生活。于兰让他走了。她没法不让他走。他转身就回到他的生活里去了。关鹏走后,急诊室上方那个大灯泡,忽然一明一灭,随即又一明一灭。母亲没有危险,一切正常。那只是一个老化的灯泡,总是莫名其妙地闪烁。于兰想什么是生活呢?她的生活就是应对这些:老化的灯泡,老化的母亲。

昨天接过母亲的电话后,关鹏揶揄:“好吧,这一次,她又闹出什么来了?”“还是说夜里有人敲门,哦,有死神敲门,让她失眠,因为失眠,她吃不下东西,她说她三天没吃东西了。”“三天?”“是,就从我们到新疆那天开始。”“哈哈,她还真是有想法,没错,一个很有想法的老太太。”

昨天是关鹏开车。于兰不敢告诉关鹏,母亲的电话意味着他们得被“召回”北京,他们还得放弃只进行了三分之一的旅行,退掉订好的酒店,改掉机票时间。她假装欣赏车窗外的景色,却看不出什么景色。这是什么地方?她不是很清楚。路线是关鹏定的。只看见戈壁滩,就像灰色天空复印出来一般。天地同样辽阔,灰蒙蒙,空无一物。她一度错觉他们会永远这样,行驶在路上,没有终点,也不会中途停车。对,还有这辆租来的车,租车费提前付过,如果提前还车,那些不能退还的租车费是会让她心疼的。他们还不是那种能随心所欲应付收支的人,虽然他们如果把工资数额告诉任何一个人,人们都会表示,那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足够在北京体面生活了,虽然这里到处都是不靠工资吃饭的有钱人。”但如果把于兰工资的几乎全部,都交给养老院呢?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但她没说过,也没人知道她这些年为养老院贡献了多少。“如果你不回去,不出现在养老院,我打包票,她不会有任何事。太后奶奶不会有任何事。”关鹏说。他也许不难猜到,这次旅行将被提前终止。关鹏喜欢背地里叫母亲“太后奶奶”。于兰不喜欢关鹏这么称呼母亲,但他认为这个称呼准确又幽默。“但她不吃东西,七十岁的人,怕熬不住。”于兰说,她想母亲真的三天没有吃东西吗。

于兰小时候也不怎么吃东西,瘦得像纸片,所有挑食的小孩都胃口不好。父母就说“饿了你总会吃的”。于兰昨天也在电话里这样跟母亲说“饿了你总会吃的”。但她其实没把握。因为她记得,小时候,饿太久的话,反倒感觉不到饿了。母亲可能也这样,她可能已经是个不会饿的老太太了。关鹏说:“太后奶奶只不过想你回去,她就要你在

她眼前。她闹出的这些,都是为这个。”于兰当然知道。她说:“别这样,她是我妈妈,她

年纪大了,想我在身边。这很正常。”“哦?是吗?”关鹏表示怀疑,“我怎么觉得她不是

你妈妈呢?我觉得她迟早得毁掉我们。”没什么好怀疑的。于兰的五官,像蘸了太多墨汁画

出来的眉毛、眼睛和大嘴,这种浓墨重彩的面相只能继承自太后奶奶。

每当母亲要死要活的时候,那浓烈的五官挤在一起的时候,于兰都感到那是种可怕的提醒——于兰不知道自己七十岁时会不会成天想着去死,然而又并没真的死掉。但她可以确定,她不会有个自己这般对母亲不离不弃的女儿。她不会让自己这些年经受的一切,也依样遗传下去。

于兰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一开始,他们并不是这样决定的,只是事情慢慢就变成了眼下的样子。于兰和关鹏结婚没多久,母亲就说过:“如果你打算生孩子,要先告诉我。”“我会的。”“你应付奶瓶和尿布的时候,我得想想我怎么办。”“妈妈,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我得做点准备。”“我不明白。”“你都明白,新的来了,老的就得死了。”“妈妈,你这样说,是要我怎么办?”“你什么也不用办。”

于兰什么也不用办,也把什么都办了,她没有兄弟姐妹,只能自己来办:因为他们都得上班,而母亲片刻都离不开人,她思前想后,然后把母亲送到最好的养老院,挑了间向阳的、温暖的房间。她每周三次坐公交车去养老院看望,有时一周还要多去一两趟,因为母亲总会遭遇“危机”。“我们说的危机,就是说,你们亲属必须要有人在场的状况。”——养老院当初对于兰提出这个之后想来十分含混的要求。他们没说明白什么是“必须”,然后所有的状况他们都可以判断为“必须”。亲属“必须”到场,不然后果自负。

有一次,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的浴室里。每天早上负责叫醒母亲并打扫房间的护士,在打开母亲房门后,没能打开浴室的门。浴室的门从来都无法锁上——养老院当然要拆除浴室的门锁。母亲用什么方法锁住了那扇门?护士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护士的工作就是给老人的女儿拨电话,护士甚至都不用去打开那个记录亲属联系方式的Excel表格,而是从手机通话记录里直接找到了于兰的电话——昨天刚刚通过话,通话记录还在列表中靠前的位置。“您好,我是养老院小杨。您母亲,她把自己锁在浴室,我们很担心。我们认为,您得赶紧过来一趟。”护士的声音听上去温柔又亲切,语气强硬,不容分说。“她在浴室做什么?”于兰问。她想到浴缸里满是母亲的血。这次是要割腕自杀吗?但母亲没有刀片,不过也说不好她能弄来刀片。“不清楚,我们会撬门,但是请您立刻过来。”“撬门?”“对,您母亲的??状况本来就不好。不知道她是

怎么锁上浴室的,我们早就把锁拆掉了。”

于兰猜想护士小心翼翼省略掉的词,可能是“精神”。

一个小时后,于兰把母亲从马桶上抱起来的时候,她的胳臂搀进母亲的腋下,母亲松弛的乳房就和她尚待松弛的乳房紧紧挤压在一起了。这让于兰感到苦恼。她怀疑自己感觉不出两种乳房之间的差别。就这样老了吗?念头突然闪过,令人沮丧。而且她还似乎看见了自己年迈之日,白发苍苍,四肢肿胀,乳房萎缩或下垂,在养老院四壁白墙的房间里不敢呼出一口大气,生怕因此惹恼也许正在热恋期的小护士。

母亲没在浴缸里割腕。她整晚都坐在马桶上,因为便秘。她自己给浴室装了插销,螺丝拧得不到位,门一撞就开了。“好了,你想死就死吧。”那是于兰第一次对母亲说这样的话(也不是如她以为的那样难以出口,后来说多了,就更容易了)。

母亲坐在床边,衣衫不整地仰头看于兰,没一点愧疚的意思。是呀,母亲为什么应该愧疚呢?她只不过是便秘,只不过想锁上浴室的门来对付便秘。

母亲身上单薄的睡衣仍是多年前的那件。于兰想问她买给母亲的那些丝绸和法兰绒的新睡衣去了哪里。母亲为什么总是穿这种稀薄又褪色的纯棉长袖汗衫当睡衣?真是太薄了,母亲的乳头像两只牛眼,虎视眈眈地看着于兰。“我为什么要死?”母亲意气风发,倒不像刚刚死里逃生的老人了。她的便秘问题还没解决。母亲说本来都快解决了,“如果不是因为你”。

因为于兰出现,母亲一夜的努力作废,但于兰不会因为母亲的埋怨而真的生气,她所有的窝心火都在来日方长中消磨掉了。现在,于兰和母亲其实只不过是在比赛,比谁更有耐心和耐力。“昨天我来,你说楼上有拐棍敲地板。”于兰说,她不想听母亲一直说便秘。“是的,咚咚咚咚。楼上老头睡不好,晚上就用拐棍敲地板。他还想敲穿地板,逃出去呢。我知道,他跟我说过。”母亲瞪着眼睛,那双眼睛看上去还很有神采,母亲家族一脉相传的双眼皮大眼睛,总给人一种精神抖擞的错觉。“我现在就上楼去,告诉他,如果他再在半夜动一下拐棍,我就拿拐棍当柴火烧了,好不好?”她蹲下身,像最体贴的女儿一样轻拍母亲的膝盖,又顺便把母亲肩头那条养老院公用的已经泛黄的白色毛毯往前扯了扯,让毛毯两角盖住乳房,这样她就不必盯着母亲牛眼般的乳头了。“楼上老头,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这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方了,有吃有喝,有人给你叠被穿衣。”如果可能,她真想同母亲换一下,她住进养老院,享受精心的照顾,任性时随便发泄,让母亲去挤公交车,去挣钱。“哦,如果这是最好的地方,那就再没有不好的地方了。”母亲说着,同时用干瘦的手指摸索着碾压于兰的头皮,似乎在回应于兰轻拍她膝盖的动作。于兰感到头皮发麻。她想起那对乳头曾经被自己的嘴咬过,嘴也一阵发麻。她再不要想、不要看母亲的乳头了,但蓬松的两团肉,仍在纱布般的汗衫里自顾自地晃动。

她站起身,告诉母亲:“如果你没事,我就回去了,再不走会堵车,我来不及做晚饭。”她已经开始穿外套。母亲双脚蹬掉拖鞋,没穿袜子的两只脚,像风干的老鼠在地板上左右腾挪。

她再没去看那两只“老鼠”,而是迅速走出房间。反正用不了多久,她还会出现在这里,同一个房间。她会被同一名护士用同样的口吻召唤,再带着疲惫的责任感,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幸好有公交车,幸好养老院位于公交车的终点站。2

但新疆可没有直达北京的公交车。在天山腹地的小镇那拉提,于兰没看见任何形似公交车的大型交通工具。无法继续行程的越野车都停在国道边,道路封闭后,任何车辆都显得无辜又多余——它们纵横捭阖的光荣经历此时都成为无用的过往。

关鹏和于兰仍坐在餐厅大堂。没人来撤走那些用过的盘盏。冷油在棕色木桌面上凝结成发亮的白色固态。相邻的几张桌子已陆续坐满游人。那些五颜六色的冲锋衣,完美融入餐厅同样色彩缤纷的墙纸。他们用洪亮的声音抱怨老天,责怪老天蓄意破坏了这里所有的长假旅行计划。那些人的四川方言,混在来回奔走的那个少年高声喊出的维吾尔语里。少年肤色发红,小小的发卷盖满脑袋,一边赤手用烤馕裹住几根肉串来回搓揉,一边几乎是奔跑着把烤馕和肉串准确送到某张餐桌上。

透过窗玻璃上凝滞的水雾或油渍,于兰可以瞧见窗外忙碌的维吾尔族男人们。烤肉串的木炭烧得通红。男人们一个个热气腾腾,他们似乎正在取笑其中一个坐着的人。被取笑那人,只低头笑着,不言语,他忙于给手里的钢扦子穿上切好的肉丁。

于兰刚刚问过检查站好几个警察,但“什么时候通车”的问题就像过于深奥的论文,所有警察都避之不及。“不知道”“不清楚”“不好说”,他们只管封路,而通车,那可是老天决定的。“可是我必须赶回乌鲁木齐,才能坐上今天最晚的航班。”她说。她没说她有个母亲正在北京的养老院寻死觅活、绝食抗议。

关鹏还是抱着两只胳臂,说:“是不是赶不回乌鲁木齐了?老天舍不得我们离开这儿呢。”关鹏当然不想回北京,难道就为了于兰母亲有惊无险的状况大费周章地回去吗?他肯定清楚于兰是想回去的,她的身份先是一个随叫随到的女儿,然后才是妻子。他也没准正在感谢老天这次总算向着自己。

警察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话,或者只是太忙顾不上。警察一边挥着含义不明确的手势,一边走向后面那辆车。

后来,有个没穿制服的当地人敲他们的车窗。当地人是想让于兰记一下检查站的电话:“你们先回那拉提镇上等着,随时打电话给检查站,如果通车的话,他们会告诉你的。”于兰就在手机上记下了一串号码,尾数是一串6,很好记。号码也是那人说的,但于兰忘记找他要区号了。“还有别的办法能今天赶回乌鲁木齐吗?”她问那个当地人。

那人一脸困惑,只说自己从来没去过乌鲁木齐,后来又重复叮嘱让她记下检查站的电话。

关鹏有一阵子一直用上扬的语调念叨,“那拉提、那拉提……”他假装自己在说维吾尔语,听起来像磁带被卡住。他们倒真是卡在那拉提了。这个位于国道两侧的小镇,总长不足两百米。他们发现所有车辆都从检查站折返到那拉提镇上来了。所有新疆餐馆都在店门外烤肉串。青烟被风鼓吹,四处漫开,好像舞台四周喷出大量干冰气体。小超市把有线广播放在店外,杂音很大。广播里正说着昨晚的大雪,或者在预报今晚的降雪,“局部地区……能见度……历年平均水平……行车安全……零下二摄氏度……夜间”,没人知道什么含义,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意义重大。“我们要在这儿等多久呢?”“不会一等好几天吧?”“好像预报今晚还有雪呀!”“是呀,镇上也住不下这么多人哪?”……于兰去那家小超市买水,因为听见这些议论,她就又多买了一些。

小超市货架间距离太近,她只能侧身走,走到货架通道尽头,也没有任何发现。五颜六色的小食品,包装袋都蒙上一层厚灰。世界本是彩色的,但现在蒙了灰。一个男人,看上去比那些包装袋鲜亮一些,问她:“你在找什么?”

她抬头,几乎抬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才找到他的脸,他比货架还高。他身上菱格形图案的毛衣像一堆塔罗牌,每张牌中心都有神秘的肖像或图案,每一个肖像都预示着未来的不同道路。“塔罗牌”男人挡住了她的方向。

于兰说:“花生?有没有花生?”

她刚好看见左边货架上的“天府花生”,她不需要花生。她只想迅速说点什么,说什么都无所谓。她从来没想到男人的脸可以长成这样。他们在城市里,大多显得同样疲惫同样虚荣,同样自以为是。但眼前这张脸可以算成另类——可能因为胡子,不算浓密的胡子,刚好把嘴遮住。男人们如果挡住自己油腻的嘴,便总能避免暴露出雷同的浅薄。“花生?这都是花生。”他一手握着一瓶水,另一只手是一瓶酒——可能是酒。她不敢仔细看,她发现,他和自己都没有避让的打算。“我想要新疆产的花生。”于兰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在货架上假装寻找。

他抱歉地说新疆不产花生。“新疆产瓜子,但不产花生。”“哦,你是本地人?”她打算接着问他新疆还出产什么。但他说不是。她以为他会接着说点什么,有关他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以及封路如何影响了行程——整个小镇现在都在谈论这个话题。“我来了三个月,可能刚好比你知道得多一点。”他笑起来,胡须里露出嘴和牙齿,像丛林里钻出的小东西,一闪而过。

她以为他是小超市的老板。现在她恍然大悟,收款台前那个发呆的男人才是老板。“那,我??”她没再往前走,而是后退着,挪出那条昏暗的通道。通道不算长,所以她不必转身。他也没转身,而是径直跟她走出通道,两人一进一退,像某种舞步。

一个小插曲——走出小超市,看见关鹏正在研究那个聒噪的收音机的时候——她想。“怎么这么久?”关鹏没有停止摆弄那个收音机——那是坏消息出发的地方。断续的播音让人焦虑,因为无法得到完整的信息。“没事,就是多买了一些水。”她提着一袋瓶装水——沉甸甸地把她整个人往一侧坠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想看见些什么,但那男人不在。“收音机没问题,信号有问题。”关鹏说。他对无关紧要的东西倾注了太多好奇,这让他有时候也像一个接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

于兰和关鹏直接去了小超市旁那家新疆餐馆。上午十一点,新疆刚刚进入明亮的白天。这一天还会很漫长,似乎除了吃饭也没别的事可做。

关鹏说,他们不应该退掉旅馆的,因为旅馆现在正好坐地起价,怕都没有空房了。

于兰说不。“难道我们还要住一晚吗?”“就当最坏的打算了。”关鹏说。“不会的,雪已经停了,路面也快干了,我们肯定能今天走的。”于兰说,好像故意给关鹏暗示:他们得回去了,不能停留,因为她的母亲正在养老院消耗最后一点卡路里。“但愿吧。”关鹏胃口很好,他刚刚吃掉许多碳水化合物,他怎么能理解绝食者的感受呢?“我们得想想办法。”于兰说,她知道其实想不出什么办法。

于是关鹏才摆上两根钢扦子,开始给于兰讲他们“目前的状况”。“办法就是,要么等检查站放行,通车。那我们就按原计划,往东回乌鲁木齐。要么,我们走回头路,往西,从伊犁方向,绕回乌鲁木齐。”他简短地给出两个选择。事实也确实就这么简单。“天哪,我不要走回头路。”她认为这是太过妥协的方式了。回头路意味着昨天还有前天走过的路,都是无用的白费力气的,而消耗更多时间也只会带来更多沮丧。她不想要更多沮丧。“那就等着喽。”关鹏说,手里还玩弄着那两根扦子。他一本正经地像个击剑手那样,让尖锐的扦子从各种角度穿刺空气,仿佛某处真的有让他仇恨的什么东西。“我不怕等,就是,可能有点无聊。”他耸了耸肩。

于兰想到该给养老院打个电话,又不知道如何解释,说自己被困住了,回不去了,这消息只怕会刺激母亲做出更过火的事来,母亲会怀疑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置之不理,还借口“天降大雪、道路封闭”。

万一立刻就通车呢?于兰想,可以给检查站打电话。于是她拨了几次,但无法接通。也许打电话的人太多,检查站应付不来。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她得在号码前加上区号。真是愚蠢,她想,然后加上区号,再拨出。“你好,平安独山子。”对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对比得此刻于兰心急火燎的询问有些不近人情、小题大做。“你好,”于兰调整呼吸,“我想问,独库公路通车了吗?”这样应该可以了,这是她此时能表现出的最理性的声音。“还没有。”“什么时候可以通车呢?”“我们也不清楚。”

没有奇迹发生,她想。但是,“那怎么办”,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电话那边的陌生男人,怎么办?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对方告诉她:“你可以过一个小时再打电话,也许那时会有好消息。”

于兰道谢,挂了电话,告诉关鹏,“他说会有好消息”(尽管是也许)。关鹏说:“会有好消息?”但他的神情在说:“你真的相信他说的,会有好消息?你别傻了。”

关鹏又说他们得做好其他选择的准备,“有好消息当然好,要没有,我们退而求其次,也得准备着。”

于兰不想“退而求其次”。“我们还没有等太久,还可以再等等。”

关鹏喜欢“退而求其次”,有时候他们在北京那些人多的餐厅等位,关鹏总是说:“算了,不如换一家。”他可能是对的,换一家也没什么不好。但于兰不喜欢“换一家”这种事带来的不甘。如果她坚持不换,他们会争吵。多数时候争吵的结果,都是他由着她。但现在关鹏不跟于兰吵架,他越来越懒得跟她吵架,他认为她固执得不可思议,这一点上,她跟太后奶奶一样。关鹏想远离太后奶奶,所以,他也计划着远离于兰。他们已经说过离婚的事,在来新疆旅行前。关鹏的理由是,他的生活被毁了,除了离婚,他没有别的办法改变这种生活了。但这理由不充分,他就没能坚持。关鹏也许还能“退而求其次”,比如离开北京,离开太后奶奶,这样于兰会是一个不错的妻子。他对妻子的要求不高,正常一点就行,但于兰把自己跟母亲合体了,他差不多同时娶了于兰和她母亲。于兰的理由是,关鹏不愿负起责任,他甚至都懒得做些表面上的事情了,这该多让她寒心。比如母亲酒精中毒那次,母亲被抢救,刚醒过来,关鹏就说:“我们可以走了吗?”仿佛他终于等到漫长的默剧打出剧终字幕,还是一部沉闷的默剧。但于兰的理由也不够充分,她希望关鹏没准儿能理解自己,毕竟从前他还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丈夫,他其实知道得体的话都该怎么说。

关鹏第一次去于兰家的时候,两人都三十多岁了。不用说,于兰是关鹏“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于兰呢,她是从来就没的选。那次关鹏的表现真是绝佳。厚实的双唇让他能始终保持最温和的那种微笑,很让人信赖的样子。关鹏甚至还握着母亲的手,好几个小时听母亲讲她的便秘问题。这世界上从此将不只有于兰一个人叫她妈妈了,于兰愉快地想。关鹏带来的苹果和梨,让餐桌显得很热闹;他送给母亲的红围巾当天就挂在了母亲的脖子上。一切都波澜不惊顺理成章地发生。当晚,关鹏躺上了于兰的床。床太旧,摇摇晃晃,有催眠效果。

半夜,一只蝙蝠飞进了隔壁母亲的卧室。关鹏冲锋陷阵,煞有介事抓蝙蝠。不过,于兰始终没看见蝙蝠的半点影子,她觉得这是母亲故弄玄虚的把戏。关鹏只穿纯白的秋衣裤上蹿下跳,倒像一只白色蝙蝠。这个家里突然有了男性的味道。那天晚上于兰甚至特意去闻了闻关鹏身上的秋衣。如果能每天闻见这味道,她可以任何事都不在乎的。

关鹏说:“都是汗,别闻了。”

于兰说:“那有什么?谁还不出汗?”他解释说刚刚在母亲房间抓蝙蝠,跳得太卖力,出了太多汗。

她抱歉地告诉他:“根本就没有蝙蝠,你看见蝙蝠了吗?”

关鹏犹豫着:“灯太暗,我没看清楚。其实也没看见,可能是影子,灯影。”

于兰笑起来:“那你还那么卖力,跟真的似的。”笑过之后,又感到不安。关鹏这样的人,做着买卖,长着无害的脸,在关键时刻当然是长袖善舞、懂得如何表演的。她觉得对他更多了一重了解,只是她暂时还不知道这种了解是好事还是坏事。都怪他的味道,让她既无法思考,又无法入睡。

关鹏不好意思地陪她笑,她不再笑的时候,他还在笑。有一刹那,只有他的笑声,低沉的,却极突兀的那么一声。他们都意识到那刹那的尴尬。之后她觉得那声笑,其实是很孤单的。他吞吞吐吐解释着自己为什么要驱赶并不存在的蝙蝠:“我觉得很好玩哪。不过,当然也是,为了,讨好你母亲。”

于兰很感动,但仍说:“她总是这样,以后你就习惯了。”“怎样?每天抓蝙蝠?”“不,蝙蝠倒是第一次,但她,她跟我们不一样。”“不正常?”“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算是一种不正常吧,但我觉得她是怕我们都走了,剩下她一个人。”

天一亮,关鹏就离开了。卫生间的马桶盖没被放下来。在三个人都辗转难眠的这晚之后,母亲看于兰的眼神开始有了变化。母亲说,于兰,我一夜没睡,我觉得我可以死了。

母亲年轻时倒是温柔,那些年,母亲为她受了不少苦,都因为于兰那个从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如果那个打掉的婴儿是她的妹妹,也许对于兰来说,一切都会容易一些,但如果那是个弟弟呢?母亲认为那一定是个男婴,所以不能生下来。“早知道我就留下那个祸胎。”“又不是我让你打掉的。”于兰说的是事实,一切与她无关,她那时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但如果不是你,我为什么要打掉他?”越到后来,母亲越发相信这都是真的:那个弟弟之所以不能出生,真的是因为母亲已经有了于兰这个七岁的女儿——留童花头,在班里当小队长,喜欢唱歌和剪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奶奶多喜欢男孩,你爸爸多喜欢男孩,如果那是个男孩,你就什么也得不到。”“说得好像我从他们身上真的得到过什么一样。”事实上,是母亲失去了一个,就得看紧这一个——于兰这么理解。

于兰七岁时陪母亲去医院做手术,父亲和奶奶对此全然不知。其实于兰也同样不明白那天在医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放学后被母亲带到医院,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诵乘法口诀。母亲进了一个房间,没多久,又出来了。她们两人坐三轮自行车回家。于兰得到一块有果酱夹心的蛋糕作为晚餐。母亲到家就去睡觉了,直到晚上也没起床。于兰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不寻常,不过那块蛋糕里的果酱夹心,倒是非比寻常的甜。几天后,于兰被父亲打肿了手心,因为“不诚实的小孩就该挨打”,然而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如何成了“不诚实”的孩子。“你爸爸再没提过这件事,但是他从没停止对我的惩罚。”母亲说,“不然还能怎么样?他会丢掉工作,你会没人照顾,我们还要交上一大笔钱,就这么简单。我为你们考虑,到头来你们全来惩罚我。”“我怎么能用好吃好喝的来惩罚你呢?我真是太缺德了,这一点我肯定是遗传你的。”于兰说。

于兰很多年后才知道,去医院那天母亲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事情是母亲自己原原本本告诉于兰的,在母亲认为于兰可以理解这种手术的时候。还不如不说,于兰想。

于兰对那天的医院记忆模糊——走廊两侧的墙面,下半部漆有绿色油漆,油漆上刻着模糊零乱的字。黄昏时的走廊,光线暗沉,尽头处似乎有两扇黄色大门,门上镶着几块玻璃,于是光线在走廊尽头处就格外明亮,从长椅往那头望去,让人睁不开眼。

母亲那时在新华书店工作,负责收款台,袖套上总有洗不掉的红色印泥。于兰开始害怕那些红色印迹,那毕竟太像血迹了。

也确实是。母亲后来这样形容于兰的爸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他花了五分钟生了个女儿,然后就忘了这事。”

于兰并不这样认为,父亲虽不常在家,但他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让于兰帮他做点小事,把遥控器递到他手上,然后在他想看着电视打盹儿的时候,给他拿条毯子。但母亲后来又说:“他把你当小猫小狗支使,你还乐得当他的小猫小狗。你肯定不记得了,那年他把你忘在公交车上了。他喝了点酒,但肯定没醉,他只管自己到站下车,他回家我问他于兰在哪里,他说在公交车上,然后,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躺床上开始睡觉,他说你自己能回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我不记得有这事。”于兰说。“你当然不记得,你能记得什么?”母亲说,“我担心他是想把你丢掉,像丢小猫小狗一样丢掉,他故意这么干,但他没成功,他肯定跟你奶奶合计过很多次,要把你丢掉,没准儿压根就是你奶奶的主意。他没想到你那么小还能自己回来,你走了一站路。所以,我得时刻盯着你,不然,你就被他丢掉了。”“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于兰认为父亲没那么不喜欢自己——毕竟父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是没用,跟他比,最后还是我赢了。”母亲说,“他用尽各种办法,最后还是我赢了。他好几年都没碰过我,这都没什么,他还以为我怕这个呢?他去碰别的女人,公开碰,我也不怕,我无所谓,我知道我肯定会赢的。”

听母亲说自己和父亲多少年没有性生活的时候,于兰还没遇见关鹏。父亲一死,母亲就变得多话。只是母亲说的从前的事,很多都和于兰的记忆不太一样。母亲从前很沉默,一生都在收款台工作,一开始是新华书店,后来是音像店,最后是电器商场。这些工作都不需要滔滔不绝的口才。父亲不在了,母亲有勇气说话了,宣称自己如何战胜了他。

母亲说:“一开始他就跟我冷战,夫妻都会冷战,但没有像我们这么久的,他以为不理我,我就会崩溃。他真是天真,不,真是愚蠢,我有你,我有女儿。有女儿的女人怎么会崩溃?要是哪天我没有你了,我才会真崩溃。“有几年,他疯狂地要,早上要,晚上也要,你问要什么?当然是要我,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怎么打算的,他想让我再怀孕,怎么可能?他不知道我已经不可能怀孕了,一劳永逸。“

后来,他就不要了,几年不碰我。你应该记得吧?那时我每天都在你的小床上,和你一块睡觉。你睡觉不老实。你上中学了,半夜偷偷起来,跑去厕所看言情小说。你以为瞒过我了,你不知道我只是懒得揭穿你。而且你去厕所看小说,我可以把胳臂伸开,睡得舒服些。”

于兰有时说:“哦,当年你真该生下那个孩子,那我现在就可以解脱了。”

母亲说:“解脱?你说什么?”“没什么,妈妈,你不用那么紧张。”于兰想这可能是不该提的事情。“你解脱吧,你随时可以解脱。我也好把自己解脱了。”母亲转过头去,像小孩很认真地在生气。于兰也转过头去——她确实用错了词,但她也真的找不到比解脱更合适的词了。

后来于兰发现母亲又摆出了父亲的遗像,那遗像曾经被放在衣柜最底层,被弃之不顾的。遗像上的父亲太年轻,曝光过度的照片让脸上的皱纹完全消失。三十英寸大小的黑白遗像,在不大的房间里最明亮的地方挂着,地位尊贵。有时于兰会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闯进了母亲的房间。“你怕什么,他是你爸爸,你还不认识吗?”母亲对着大遗像说。

母亲还说:“我怎么办?她现在认为那个花言巧语的男的才是亲人。她被那个男的骗走了。我当初为什么没有听你的?你说养儿防老,我想女儿也一样。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眼睛都没离开过那个男的。她还不知道这是多可怕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真可怕??”

于兰向母亲做出保证,保证自己不会扔下母亲不管。她还写过好几张保证书,为的是让母亲在父亲遗像前把保证书烧掉。母亲现在和死去的父亲是一伙了,于兰是母亲的敌人。她试图为自己澄清:“我三十多岁了,你不认为我应该结婚吗?你三十多岁的时候不已经结婚了吗?”

母亲说:“如果我不结婚,就没有你,我就该少受多少罪。你奶奶那个老顽固,看见我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就再没进过我们家门。”

母亲又说:“你别以为结婚是好事,男的会让你怀孕,然后生下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这都是我的教训。”

于兰不得不提到那个过早消失的胚胎:“还不都是因为你瞒着爸爸去打胎,不然他会对你不错的,不是吗?”

于兰耿耿于怀的,其实是母亲居然带着自己就去了医院。她开始怀疑一切都是因为那天她陪母亲去了医院,以至如今她在母亲眼里就成为一个证据。她的存在就证明母亲做过那件也许正确也许错误的事。这些事情让母亲在几十年的婚姻里处于不利地位,尽管母亲宣称自己最终赢了父亲。“什么样的母亲才会带着七岁的女儿去做这种事呀?”于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能请假,我还得接送你上下学,你爸爸和你奶奶什么时候接送过你?这都是我的事。我只能带你去医院,我只有那么一点时间。”母亲说,“我又没让你进手术室。”“你以为真那么简单吗?”于兰说。3

很不容易才熬过一个小时,于兰再给检查站打电话,仍然是同一个声音告诉她:“你好,这里是‘平安独山子’。”她问了相同的问题。什么时候通车?不清楚。估计呢?估计不出来。那怎么办?过一个小时,再试试。她想再说点什么,一时又想不出说什么。对方先挂了电话。这时于兰发现旁边桌的一男一女,正盯着自己。她猜他们刚刚在偷听她讲电话。

那个男的很胖,发福的肚子抵着桌沿儿。于兰看他的时候,他说:“是给‘平安独山子’打电话吗?是还没通车吗?”

于兰点头,胖男人就朝他身边那个方脸女人说:“我就说吧,不用我再打电话了,因为这位女士刚刚打过了,路还没通!”

方脸女人朝胖男人翻了个很长的白眼,翻完之后才不慌不忙睁眼看于兰,说:“我不过就让他打电话问问,他就是懒得打,说你已经打过了。”

胖男人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为啥子还要多打个电话?”

方脸女人提高了嗓门:“嘿,你不懂啊?打电话让我觉得,还有点儿希望,要是就这么等着,我真是快绝望死了。”

胖男人笑起来,肚皮拱得餐桌都在颤动,他说:“好,好,从现在开始,我一分钟打一次,要不要得?”

女人也笑,一笑她的方脸就圆润起来,很受用的样子,但嘴上还不依不饶:“要得,一分钟一次,哈,那你是恶意霸占线路。这种时候,没完没了等下去的时候,其实最见人品了,你霸占线路,人品真差。”“我不霸占线路,我只霸占你。我人品是不是就好了?”男人说。

女人娇滴滴地笑,举着拳头做出要打男人的动作。

大部分游客吃过东西,就离开了——那些人只能去走回头路,让旅程公里数延长数倍。也有少数人继续留下来等,大多无所事事,没人喝酒或打牌。偶尔有人起身,去收银台要什么东西,也总不忘问句“什么时候通车”。收银台后,餐厅老板娘一遍遍说“不知道”,有时,老板娘还补充一句:“你自己打电话去问‘平安独山子’嘛!”

于兰就问关鹏:“你想出去走走吗?”关鹏之前一直把头埋在手机上,这会儿他抬头看了看,胖男人正往方脸女人胸前钻,关鹏皱了皱眉,就说好。

方脸女人突然大声问:“小杰呢?小杰不见了。”

她的孩子不见了。十几岁的男孩,之前一直在店门外看男人们烤羊肉串,或者也不是,男孩只因为不愿意跟父母坐在同一张桌上,忍受他们互相埋怨后半真半假的调情。“我让你看着他呢?”女人吼着胖男人。胖男人一脸委屈,他可能总是承担过错的那一个。“小杰!小杰!”女人在餐馆内来回跑动,差点钻进后厨门上那条花门帘里去。不过老板娘还是掀开门帘,让女人探头去看了一眼,小杰当然不在里面。

女人捂着鼻子,又去看门帘旁的消毒柜,好像小杰会藏在消毒柜的玻璃柜门里一样。

老板娘站起身,露出有身孕的肚子,她似乎并不理解这个气势汹汹的母亲为什么焦急。“可能跑去哪儿玩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男孩子嘛,总是坐不住的。我养了三个儿子,要像你这样,早把自己急死了。”“怎么一下就没了呢?”女人困惑极了,又说,“我要有三个儿子,我也不着急,但我只有这一个。”“嘿,去卫生间看看。”老板娘招呼来那个在餐桌间奔跑送烤馕和肉串的少年。少年咧开嘴笑着,大概是表示没问题。但他的笑似乎也侵犯了女人,女人仿佛被蒙骗一般,急于问出些什么:“怎么了?怎么回事?卫生间在哪里?”

少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表示卫生间在二楼。女人要往二楼去,又看见胖男人坐着没动,就临时换了方向,朝胖男人奔过来,像一阵敏捷的风,呼地一下子缠住胖男人的胳臂,来回地摇,好像男人已经昏迷,她得把他摇醒。“你倒是想想啊,有没有看见小杰?”“他应该在外面的,几分钟前还在那儿的。”“应该?他会去哪儿?”女人站在店门口,左右扭头看,已经忘掉刚刚自己还打算去二楼卫生间找儿子。“不是你儿子,你巴不得小杰丢了才好。”女人说。

胖男人也站在店门口,他为自己解释:“你要是没有没收他的手机,现在我们还能打电话问问……”

店里有几个顾客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有人说可能去了旁边的超市,也有人不知道为什么说起人口拐卖。但那是个十几岁的男孩,没人会拐卖那么大的孩子。“拐去挖煤呢?也是个劳动力。”“男孩没那么容易被拐走吧。”“卫生间没有。”维吾尔族少年三步两步地从楼梯上跑下来,朝老板娘喊。他总是急匆匆的,像小铁球一般在人们眼前溜过来又溜过去。

老板娘摸了摸少年的头,少年又去摸老板娘的肚子,被她一巴掌打了回去。“大窗户是开着的。”少年小声告诉老板娘。

老板娘笑起来:“他能从窗户逃跑啦?那是二楼!你每天就知道看电视剧,真是电视剧看多了。”

于兰想问关鹏,他们需要做点什么吗?孩子不见了,坐视不理,总是说不过去。但也许事情没这么简单,她知道。小时候她被父亲丢在公交车上,也许父亲是故意的,也许父亲只是忘了叫她下车,但事情也并非“有意”或“无意”这么简单。她现在猜想,父亲只是犹豫不定,这才符合他的性格。他拿不准要不要丢掉于兰,只好听天由命。他也拿不准要不要跟母亲过下去,又只好听天由命地一直过到自己心脏病发作死掉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收小杰的手机呀?能怪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杰拿着手机就跟那个小妖精联系,他才十四岁,哪能成天做这些不正经的事?”女人和胖男人也许刚刚去超市找过了。现在,他们又一起回到餐馆。

胖男人提议再等等,他们不能离开餐馆——如果离开,小杰回来的话,就找不到他们了。他说:“人找人,找死人。”“你才找死人,你留在这里,我去找。”女人不停跺脚。

胖男人不同意,让女人留下,说他去找。

女人并不相信他。“你怎么找?他又不是你身上的肉,你根本不关心,你要是关心,小杰也不会丢了。”

关鹏突然说:“也许被外星人掳走了。”

所有人都盯着关鹏。于兰诧异他为什么这么说。外星人?女人朝他翻了个更长的白眼。

关鹏笑着说:“怎么了?开玩笑嘛。气氛太紧张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于兰发现自己从未对关鹏这么失望。但她还是扯了扯他的衣服,提醒:“少说两句。”“你才被外星人拐走了,你们全家都被外星人拐走了。”女人终于没忍住。

于兰向女人道歉,解释说关鹏不是有意的。那个孩子,小杰,一直在店外,没人看见他进来,也许只是去邻近的地方逛去了,被什么东西吸引着,看入迷了。这是常有的事。

胖男人已经出去找孩子了。“小杰本来就不愿意来的,是我非要带他来的。”女人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软软地瘫住,口中还在自语,“要了命了,这鬼地方,走又走不了,把孩子丢了。小杰会不会被车撞了?”找不到孩子的母亲,总是要死要活。她还可以绝食,像自己母亲一样,如果小杰不出现,她就不吃不喝,于兰想。她没收了小杰的手机,让他跟任何人都无法联系。那个“小妖精”,可能与小杰同龄,他们谈得投机,相约在假期去看电影去吃大餐,于兰相信,很大程度上,他们这个年龄的着迷也就仅此而已。但小杰被困在一个遥远的镇上,等着继续一段前途不明的旅程。女人所做的全部,都是让孩子重新回到自己体内,再也不要出生——这才是永恒的拥有,绝对不再失去。也许母亲从未失去过那个男婴,于兰想。在某种意义上,那个胚胎和母亲一直住在同一个身体里,母亲失去的是于兰。这种失去,真是那么要命的失落吗?于兰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于兰把餐巾纸盒放在女人面前。女人没看于兰,也没哭。

关鹏说:“反正封路了,小杰肯定在镇上,哪儿也去不了。”他可能是善意的,只是这样的话听上去更残酷。他们处于相同的处境,类似的命运,陷在走不出去的地方。“你,你能不能再给‘平安独山子’打个电话?”女人突然想起,恳求着于兰,“我没有存他们的电话。”

于兰说:“可是,‘平安独山子’,他们不管找人吧?检查站离这里,还有二十公里呀。”于兰突然有种让自己都害怕的想法,她有点希望男孩真的被外星人拐走了。在渺无人迹的太空,他除了氧气再也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他可以做回自己。如果外星人再帮男孩拐走他那个小妖精,那就是圆满的结局。

但这是童话。成年人不能相信童话。于兰对眼前的方脸女人生出一种厌烦。先前那些同情与关切,都是成人世界里的东西。她现在不想待在这个世界了,因为这个世界的难题,她应付不了,她在经历一场艰难的考试,她还一道题都没解答出来。“我们很抱歉。但是我们准备出去走走,也许能帮您留意一下。你一定不要离开餐馆,要不小杰回来怎么办?”关鹏总算说了一句不让人难过的话,他偶尔通情达理起来,也让人意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一面?她已经很久没有闻过他身上的味道了,他现在是个没有味道的人,是绝缘体。他说完向于兰眨了眨眼,他一眨眼,倒是解救了她。她拿上东西,跟关鹏走出餐馆。“你不是真的要去帮她找孩子吧?”于兰问。“当然不是。”关鹏微笑着,“就是觉得没这么夸张。女人为什么总是很夸张。”“对,她们总是很夸张。”于兰说,好像自己不是女人。

国道上,连行驶的车辆也很难见到了。空气再度变得冷峻,似乎云层也变得厚重,至少没有消散的迹象。雪倒是停了。

关鹏和于兰早就过了“一起走走”的阶段,一起走走需要太多默契和兴致。他们为找回这种兴致做了很多事,一起参加了几个聚会,都是有主题的那种,每次都有人主讲,之后所有人讨论电影或者环保的话题。他们加入了一个健身班,还买了一些心理书。那些书里几乎都有关于爱情和家庭的章节,虽然两人都没能读进去,但那些书摆在那里,好像它们迟早还会发挥作用一样,有时又觉得那些书是一种提醒:问题还在,还没解决。有朋友建议他们一起去旅行,听上去这比看心理书要简单易行。“一定要去,你们会有不一样的发现。”那位朋友说得很坚决。于是他们一起计划了这次到新疆的旅行。选择新疆是因为它很远,这也是听从那位朋友建议:“要去足够远的地方,跟城市不一样的地方,绝对不能是城市。”

母亲自然不愿他们离开北京,把她独自留在豪华的养老院。于兰不得不为母亲买了羊毛毛衣送去,但母亲说“都没用”。母亲又说:“你们好不了了,旅行?你怎么信那些?没用的。没血缘关系,怎么生活?不过是凑合一辈子,就像我一样。”于兰明白过来,母亲并不是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毛衣说“没用”的。母亲认为他们试图挽回婚姻的旅行,不会有用。

母亲说:“你们不是一路人,我早说过,你们过不到一起去。”“那是我的事,你只要管好你的事,你目前的事,就是让自己活着。”于兰说。

母亲说:“哦,是吗?我怎么以为刚好相反?我的事你也别管了,都走吧都走吧。”

于兰和关鹏现在沿国道往检查站的方向走。“这段路,我们半天内第三次走。半天!走三次!”出了餐馆,于兰终于能提高嗓门,她早就想这么喊了。

路面还有不易察觉的一层薄冰,踩上去,能感觉到它们在碎裂,那种不易察觉的碎裂。冰层让道路潜伏危险,然后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阻隔开。

两人都走得很慢,因为必须小心翼翼。没有目标,他们只知道,二十公里外就是“平安独山子”,那个检查站。

但那又有什么用。于兰说:“他们管自己叫‘平安独山子’,但他们又不能让我们一路平安,只会让我们上不了路。”

关鹏低着头,用力跺脚,看着自己大头鞋踩下去的地方,出现一小汪一小汪的水。薄冰先裂开,再迅速融化。“那个女人说的没错,他们故意让所有人给他们打电话,让人觉得有希望的样子。她还想‘平安独山子’帮她找孩子,她知道那不可能,她只是要做点什么,好像做点什么就有希望了。”于兰继续说。“那个女人?”关鹏还在跺脚,踏出更多的小水坑,“你说刚刚那个女人。什么希望?哦,我明白了,你是说,这是检查站的小把戏?”“我不知道。他们应该不至于故意弄个没用的热线电话。但那个女人确实说,打电话这件事,让人觉得等下去还有点儿希望,如果没有那个电话,等在这里会让人绝望。”重复那女人的话之后,于兰突然感到惊讶,因为她产生了一种上当后才会有的自责,以及懊丧,“啊?真是这样吗?”“这没什么不好。”关鹏在几个小水坑之间绕着弯走,“是吧?反正没事做,打打电话,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影响呢?”“我要问问他们。”于兰此时开始确信他们受骗了。一个无用的电话,制造幻觉,让他们本应有的焦躁像那些薄冰一样,碎裂或融化,继而蒸发殆尽。独库公路沿线,因海拔变化而迅速更迭的景致,她还没有领略过,也永远不会有机会享有——这才是现实。但是,天哪,我竟然还在往那个方向走,我还在等着通车,她想。

这次她没等对方说完那句“您好,这里是‘平安独山子’”,就抢先开口:“是不是今天根本就不会通车?”她确实有些愤怒,或者是焦急——反正表达这两种情绪所需要的语气也没太多不同。“你好,女士,您是问独库公路的情况吗?我们很抱歉……”“我能问一个问题吗?”“当然,女士。”“你们,为什么叫‘平安独山子’?”“什么?哦,为什么叫‘平安独山子’?”对方笑了一声,又很快止住笑,但于兰听出来他确实笑了。难道他很得意吗?“因为这里属于独山子区。”“不是。为什么叫平安、独山子?平安?”她开始怀疑这并不是自己想问的问题。“嗯,这个,热线电话总得有个名字吧。我也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为什么叫平安,独山子。”他说得没之前那么流利,也就没那么权威,听上去还有些不严肃,至少也显得他不够自信。之前他那些标准化的回答,虽然无用,但很有威严,具有说服力,让于兰不由得想,说得跟真的一样。

她说:“你们可以就叫什么服务电话,对,可以就叫独山子交通服务电话。”“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帮助吗?”他又回到了那种态度,既亲切又冷漠。“我,我,我需要什么帮助?我需要很多帮助!”她需要有人帮他们离开这里,用最快的交通方式回到北京,赶去养老院,以便看着母亲吃下麦片或者米饭,总之得是碳水化合物,得慢慢吃,饿过头的人不能狼吞虎咽,那会导致胃绞痛。她还需要和关鹏谈谈,虽然这种谈谈曾经一次次开始然后又一次次中断,最终让两人都没心情再提起。

独库公路就在不远的地方,却也是无法抵达的地方,跟她想要的一切一样。她以为自己在努力迈出脚步,去靠近,其实她不过就在原地踏步,甚至连原地踏步都算不上,因为有时候她还不得不折返回去。如果真能折返回去,她希望回到七岁,然后她就可以告诉母亲,有些事情其实应该得到更好的处理,可以告诉父亲不要明明心存芥蒂又绝口不提地给自己闷出心脏病来。那样的话,母亲这辈子的日子都会过得轻松一些。她这辈子也会轻松许多。“女士,如果您没有问题,我们欢迎您再次致电‘平安独山子’。”电话忙音传来。对方也许认为既然无法提供“所有的帮助”,那就只能挂断电话。总是有一些情绪需要发泄的——也许那人挂了电话之后会这么想。于兰认为他还很可能背地里骂句脏话,认为打电话的女人脑子有毛病。“嘿,你看,那是什么?”关鹏手臂抬得高高的,晃来晃去,于兰根本看不出他指着哪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叫‘平安独山子’?他还挂了我电话?他们根本不关心封路意味什么。他们想封就封,还一口气封了三个方向。这哪里是封路,根本是封人……”于兰冲关鹏嚷。

关鹏放下手臂,轻轻叹了一声,才慢慢说:“我看,没错,你真是,疯人。这么美的地方,你就用来给那些人打没用的电话?”

于兰先愣住,反应了一会儿,才弄懂关鹏的意思。于是她说她不想继续走了。

一起走走?她真不相信一起走走会解决任何问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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