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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02: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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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荪

出版社:大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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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故乡记

回故乡记试读:

故里记趣

战争记忆

人的记忆是从什么年龄开始的呢?确切的时间常常让人回答不上来。如同社会历史的标记都是大事件一样,人的记忆也是一件件的事情。所以,我们家乡的人把孩子记忆开始的时间称作“记事儿的时候”。

我记事儿的时候,好像是从淮海大战开始的。大概是那场铁与血的战争太惊人了,那情景格外鲜明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当时只有五六岁,我记住的,当然只是一些对孩子产生深刻影响的事情。

打仗就是天下大乱。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也是作为小孩子对打仗的第一印象。早上起来,一下子全变了。清静的村庄快被不速之客撑破了。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多陌生人,满街都是从没见过的车,村街上碾过来一辆辆绿色的大卡车,上头坐满了当兵的;慢慢爬行的坦克车,还有牛马驴骡拉的木头车,挤挤扛扛地开过来了。原来以为很大的村庄,忽然觉得小了,到处都是闹嚷嚷、乱糟糟的。我家里忽然住进了几十个当兵的。我们一家六七口人挤在一个屋子里。爷爷说打仗了,天下乱了。就是这样。

打仗就是不讲道理。这也是爷爷给我讲的,也是我对战争的另一个印象。我看见几个穿黄衣裳的,把我家门口一排六七棵大树都锯倒了。我去告诉爷爷,爷爷说别吭声,人家说是要搭浮桥,没理可讲了,给谁讲去?

打仗的日子,既是度日如年,又好像时间被压缩了。我只记得一个黄昏和一个早晨,然后就是漫漫的长夜。那个黄昏,我看见士兵们在搭浮桥,他们把坏了的车辆乃至马匹都垫在了河水里,残阳如血,河水有血,我心里恐惧,哭着去找爷爷。

漫漫长夜里,一家躲进一个红薯窖里,不能活动,饿也只能忍着,实在受不了,只能以残存的红薯充饥。耳朵里听到的全是爆炸的声音。各式各样枪炮的响声,此起彼伏。较远一些地方传来的,是打雷一样的炮弹爆炸声;较近一点的,是机关枪连射的声音。当然这些武器的名字都是我爷爷告诉我的。开始我们还能辨别出爆炸声东西南北的方向,后来就响成一锅粥,各种炮弹不分个儿地同时爆炸,难分方向了。就这样,也不知道响了多少个昼夜。最奇怪的是在村西边的官路上,有一排四五辆装满军火的军车,也一起点火爆炸,叭叭乒乓咚咚的爆炸声响了一天一夜。大人们说,中央军不中了,不战自溃,自我爆炸了。由于这种经验,日后的电影电视中,无论何等猛烈的音响、置景,都难以令我惊奇了。

全家在地窖里躲了多久,我不知道。只觉得是一个长夜。天亮了,枪炮声突然停了,大人们说:“中央军跑了,仗打完了。”

然后,就是在村街上看见所谓中央军的俘虏队伍经过的邋遢相,盔歪甲斜,灰头土脸,破衣烂衫,松松垮垮,队伍很长很长,差不多过了一天,也许还多。与刚进村时大人们说的“五马长枪”“耀武扬威”完全翻了个个儿,后来读到“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这些词儿,常常想起那时的情景。

由于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大人时刻领着,不能乱跑,战争带来的一堆奇险惨烈的故事,都成为笼统的记忆。倒是有个一眨眼工夫发生的事情,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那是仗刚打完那会儿,当军队和老百姓清理战场的时候,敌军还不时来空袭,到处投掷炸弹。我家的门前就留下了一两间房子那么大的弹坑。人们在欢庆胜利的时候,时时提防着敌人的疯狂报复。

有一天正是做午饭的时候,我和哥哥妹妹在屋山墙下玩琉璃蛋儿。说起这屋山墙,真是让人恨死了敌军。那是敌军溃逃的前夜,他们一把火烧毁了全村的房子,家家都是“家徒四壁”。我家七八间房子被烧得一间也没剩。但孩子总是要玩的,尽管紧张形势还没过去,我们兄妹还是抓住一点间隙就弹起琉璃蛋儿来。

妹妹才三四岁,她老是弹不好,不是弹不出去,就是弹得太远,不能命中目标。可有一次她一下弹出好远,我和哥一边埋怨她,一边去拣琉璃蛋儿,三个人在地上连跑带爬地追到院子里。

正当这时,只听“轰!轰!轰!”几声巨响,好像天塌下来了,吓得我们三个抱在一起趴在了地上,然后又爸呀妈呀地喊叫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我们才敢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又是敌机扔下的炸弹爆炸了。“万幸呀,万幸!”母亲跑过来拍打着我们身上的尘土喊叫起来,声音里充满着惊恐。“怎么回事?”父亲大声地问道。“你看!”母亲指着屋山墙下。原来炸弹的爆炸把屋山墙的大块焦土震塌下来,堆了一大堆,恰是我们兄妹三人刚才玩耍的地方。“真是的!要不是我们刚才追那个琉璃蛋儿,俺三个都再也不会喊叫爸爸妈妈了。”哥哥眼里闪着泪花说着,手里揉着琉璃蛋儿,好像那玩意儿真的是救命的宝物一样。

母亲用左手往哥哥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右手扯着衣裳襟子擦了擦流出的泪。我知道,母亲的脑海里掠过了可怕的一幕。这泪,是因为庆幸而流出的又惊又喜的泪。

可是,正当我们一家人庆幸的时候,一个邻居向我们诉说了一桩刚刚发生的,令人悲痛的事。

大约正当我们在屋山墙下玩耍的时候,邻村的一位姓倪的农民看看屋里的饭还没“中”,就对老伴说,他要出去转悠一圈,看能不能捡点战利品,或者拾几泡粪。于是,他背起粪箕子顺着大路向我们村走来。当到我们村口的时候,那飞机上扔下的炸弹正落到他的头顶,一声巨响,人影儿不见了。后来,有人见到东南方向的一棵老树杈上挂着他的半拉毡帽,在村边的一堵墙上扔着他的一条腿,……真是惨极了。当他家老伴得知这噩耗的时候,嘴张着,眼瞪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哇”的一声哭起来,呼天抢地地骂着咒着:“你为什么偏要这会儿出去呢?你是想找死的吗?”

邻居慨叹道:“也是的,他这憨大胆,也怪他太贪心,偏偏赶上了!”“都怨这该死的中央军!临死还作恶!”“这是飞祸!碰上了,躲不及的!”

在场的大人们议论着。“什么叫飞祸呢?”我插嘴问了一句。“小孩子,说给你也不懂。玩你的去吧!”大人们说。

我好多年来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像谜一样。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兄妹三人因贪玩而避祸,那人却因贪点儿东西而遭祸。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探索它的因果关系。长大了,我才知道,这事本没有什么深意的,一点儿也不神秘,只不过是战乱生活中的一种偶然现象而已。

大概总因这两件事具有强烈对比性,又是发生在同一瞬间的吧,它成了我记忆里程的鲜明标志。每当想起我所经历的淮海大战,我就立即想起了它;一想起它,我就想到我那时快到六岁了。1983年6月

进山

我的家乡在豫、皖、苏边界,是一块大平原,方圆几百里都是一马平川,不要说山少,丘也不多。可在我们村子的北面,却有一座山。听大人们说,这山名叫宝贝山。有人纠正说,叫保安山。我长大了,才知道,它叫芒砀山或叫芒山。山不大,倒是挺有名的。它和《史记》以及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上面的名人大事,都有些瓜葛。

芒山离我们村子并不远,准确地说,只有七八公里。每天在村口桥头或田野小憩,朝北一看,那山的轮廓清晰极了。有眼尖的说,他能看见那山顶上的山神庙。逢雨后初霁的时刻,有人则说,他看见有人在山腰挂起来的小路上走路,胳膊一甩一甩的。

山这么近,为什么不去看看呢?我央求大人,带我进一次山。但在平地里生活的人们,对山怀有一种神秘和敬畏的心理。大人们说:“望山跑死马。看着近,走路远着哩。一天也到不了地方,夜晚住哪儿呢?”作为孩子,一听这话,心就凉了,只能天天眼巴巴地望望山的大模样。

可是,急人的是,进过山的大孩子们,老是活灵活现地说:“山里可神了,多少朝多少代的人,都住在那里。“有位叫陈胜的,老百姓起事的头儿,就埋在那里。“还有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起事时斩过一条蛇,那块地方长出来的葛芭草,像血一样的红呢,尽管两千年过去了,还是不变颜色,用铲子铲一茬,再长出来还是老样子。“还有,一个山头上住过大花脸张飞。“最神的,是有一个洞,是埋皇帝的墓,谁也不敢进,一进就出不来了。”

神奇的东西,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种子,一旦种进人的心田,任你怎样也挡不住它的生长,直到你揭开它的奥秘。儿童的心田,更是好奇的种子生长的沃壤,一旦让他们接收到神秘的信息,整个神经都激动起来了。这种激动,会引发出强烈的追求探索的欲望。

几个小伙伴经过好多次“碰头”,约定去山里看个究竟,并且邀请了一个进过山的大伙伴当向导。

在一个星期天,我们进山了。

一行动,我们就发现:受了大人们的骗了。什么“望山跑死马”哟,这山离我们村近得很嘛!也许因为我们走起路来一溜小跑,约莫有三节课的工夫,我们就来到了山脚下。

进山也不难。进了山,先拣有神怪的地方看。

我们像要考证传说故事中的真假似的,先去找蛇血染红的葛芭草。

在山间的一条路径上,果然见到了一片。

有个伙伴说,这算什么稀罕物呢!咱们在家割草喂牛时,也碰见过这种红颜色的葛芭草。

当向导的大伙伴说,这旁边的断石碑上写着呢,这里就是汉皇刘邦斩蛇的地方。大人们都说是这样的。

其实,我们那里的大人们极少有读过《史记》的,他们说这话的依据是传说故事。《史记》上说,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路遇白帝子化为大蛇挡道,挥剑将其斩为两段。那地方在丰县西边不远的地方,后人称为斩蛇沟。但我们那里的人却相信刘邦斩蛇的地方就在这里。

不过,这本来都是传说,并无须、也不能够定准孰是孰非的。我们那时是孩子,只根据我们的经验来理解红颜色的葛芭草这种现象,全然不以为奇;对《史记》,对传说,对大人言,都不大理会了。

接着,我们去爬张飞寨。

听大人们说,张飞有一回在徐州打了败仗,跑到这里来避难,修了寨栅。我路上想着,大花脸张飞是一员虎将,他占山为王的山寨一定也修得牢固。

我们爬上张飞扎寨的那个山头,出了一身汗,觉得那山头真不低。不过,到山顶一看,又失望了:寨墙都是不大整齐的石头胡乱垒成的,一段一段的,有的塌了,寨墙也断断续续的。

有人怀疑地说,张飞的本领也不高,这样的寨墙咋能挡住箭,挡住人?大伙伴又来解释,这寨墙已经一两千年了,咋能不坏?再说,张飞离开这里时,他怕寨墙被敌人利用,放一把火烧了。张飞本就是粗中有细嘛!

我们的几个伙伴,那时谁也没有一点历史知识,没法争辩,也不会怀古,这些古迹,都留不住我们的脚步。大家很快从张飞寨下来了。

下山以后,我们在两棵白果树下停下来。

这白果树现在的学名叫银杏树,在科学家看来,是很主贵的了,那果子据说医药学家也很感兴趣。但使我们感兴趣的地方不在这里。我们先是惊叹于它的大,平原上很少见这么大的树,我们有三个小伙伴六条胳膊接起来搂着树身子量树的周长,都觉得它太粗了;再就是稀罕它结的果子,因为没见过,不知能不能吃。最后,我们决定每人捡一些带回去,让家里人看看再说。

看了这些以后,大家坐在树下休息。可我们又坐不住,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那个洞呢?快看洞吧!”

这是一个最神秘的处所了。向导领着我们朝着有洞的山腰爬去,大家兴致空前地高起来。

可到了洞口,大家停下来了。

进去不进去呢?进去出不来咋办呢?

大家商议着,但意见很快统一起来:不进,来山里干什么?

我们小心翼翼地进了洞口,一看,洞里有人,也是来游逛的,还有一位老人,心里轻松了些。

这洞倒不小,几十人也能容下。从洞口射进来的光线照亮洞口部分,人脸都看得很清楚。只是洞顶上时不时地滴下一滴滴水珠,钻进脖子里,凉得打激灵,平添了几分阴森。一时间,大家屏气敛息,都不吭声。有一位胆子小的,老是往后退,时不时回头看着洞口。

胆子大的伙伴带头往洞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一来招呼大家,二来也为自己壮胆。只听他喊道:“快来看,这里有条河,看看有鱼没有?”这一喊,大家的恐惧感消失了,你推我拥地挤过去了。

定睛一看,真的有条黑黝黝的水沟。看不清水有多深,偶有光点一闪,洞随着水沟往里延伸。带头的伙伴抬脚要跨过沟去。“不能过!”一个年长的游客一把拽住了他,嘴里训斥道:“一过就回不来了!”“咋啦?!”大家都惊疑地叫起来。“过来过来,我告诉你们。”年长的游客把大家拉到洞口有亮光的地方,诡秘地说,“可不敢小看这条小沟,它叫黑水河。你看着好像只有一大步就能跨过去,可它是阳间与阴间、人与鬼的分界河。一跨过去,你再回过头来看,就变成没边没涯的大水了。”“啊!……”

大家都吐了吐舌头,不知不觉把脚步抽了回来,很快爬出了洞口。

可我一直纳闷。出了洞,我扯住那位年长者的衣裳襟子,问道:“有人跨过去吗?要不,怎么知道回不来了呢?”

年长者很有把握地告诉我:“有哇!有人过去过。有一年,一个响器班子办完喜事路过这里,忽然天下大雨,他们进洞避雨。其中吹唢呐的胆子大,一步跨过了黑水河。他一过去,就发现回不来了,喊话这边也听不见。他只好吹起唢呐。唢呐一吹,大家以为是在召唤同伴,于是一个个都跨过去了。后来,这个响器班子一个人都没有回来。”“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有个伙伴入迷地问。“他们成了阴间的响器班了。住在这山腰和山脚下的百姓,夏天在场地里睡觉,耳朵贴着地,常常能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细细的唢呐声和鼓乐声呢。”“啊哈!骗人!他们往哪里走?吃什么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一个小伙伴发出了一连串诘问。“怎么会是骗人!千真万确。我是亲耳听我父亲说的。我父亲是亲耳听我爷说的。我爷是亲耳听俺村的老寿星说的。老寿星说他听他爷说的,他爷亲眼见过。”

那位年长者,郑重其事,一五一十地申说着。

我们哄地都笑了。我们中有个胆大的伙伴说:“下回再去,我一定跨过去试试。”

事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段神话般的故事,成了我们回程时一路议论的话题,神秘的疑团在每个小伙伴的脑海里盘桓。我也是好久都解不开这个谜。

当然,后来,这疑团有了解。原来这芒山是西汉梁国王陵群,那个洞是梁王刘武的墓葬,最早是被东汉时的起义军凿开的。墓葬本身有许多空间。什么吃饭的、练武的、娱乐的、养马的……大概也是要仿照人间的需要建一座阴间的王府。顺着黑水河往里去,环山可以通到山的另一面又一隐蔽的洞口。其之所以要造出黑水河不能跨越的神话,原来是要用迷信吓唬人们,以保护梁王的墓不受盗。现在已经开辟为芒山风景区的重要景观,人们在游览洞景时,可以任意跨越黑水河,不必担心有去路无回路了。

即使这样,每当我忆起这次进山的经历和这些传说故事的时候,心里总是会重新漾起孩提时代那种对新奇和神秘事物浓浓的追索兴趣,那魅力一点儿也不减弱。1983年12月初稿,2009年改定

鸟情

清晨,在郊野,遇到一位老人,一双手提着两个鸟笼子,两只百灵鸟在笼里蹦着、跳着、叫着。“鸟儿为啥要放在笼子里?”我问。“不放,它要飞跑的。”养鸟人答,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鸟儿不是可以养熟吗?”我又问。“小时候可以。养大了,翅膀一硬就飞了。”养鸟人说出他的经验。“我小时候养过鸟,它跟着我从夏天到秋天,又到冬天,我从不把它放到笼子里。”我也讲出了我的经验。“看来你也养过鸟?”养鸟人半是判断半是疑惑地说。

我们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我心中有一阵轻微的激动。这激动,一是产生于我对这位养鸟人的疑惑:他养鸟大概是为了卖的吧?这激动,更产生于这段谈话勾起了我儿时的一段回忆。

我的确养过鸟。

农村的孩子喜欢田野,喜欢树,喜欢动物。动物中我第一喜欢狗。狗是忠实的卫士和伴侣,秋天撵野兔时,既是眼尖的侦察兵,又是追捕的先锋。除狗之外,就数鸟儿了。

想养鸟首先是要掏到雏鸟。每年春末夏初,小伙伴们就开始侦察鸟窝的处所,然后跟着老鸟的踪迹,算好雏鸟孵出的日子,等到雏鸟还不会飞的时候,就下手掏窝。

在豫东平原上,名贵的鸟不多。黎明时叫得最早、最脆、最亮,俗称“黑老包虫”的,就算是上品了。这是极难喂活的,据说是气性大。容易掏到的是“小小冲”(麻雀)、斑鸠、“打场垛垛”(布谷)。鹌鹑是深秋以后大人们用网才能捉到的。

掏到雏鸟并不难,难的是养熟。所谓养熟,就是它把你当成它的父母一样,成天跟着你,不用装在笼子里,放飞也不飞的。一个村子里,如果有谁养熟了一只鸟,常常会受到全村小伙伴们的尊敬和羡慕。

我养鸟有过两次成功经验。

第一次是养熟了一只麻雀。

我刚掏到它的时候,它羽毛尚未长齐,翅膀上只有几根粗粗的毛筒子,嘴角还是淡黄色的。我一直把它养到能够飞起来,用手一送,抛到几米高,飞一个圈子又落回我的肩膀上,或者草帽上。一旦养到这样的时候,我那个高兴劲儿,大约不亚于大人们完成一件发明或杰作时的激动。

但是,不幸的是,时间不长,灾难就来了。

一次,我带着麻雀去割草。开始,它在我的周围蹦跳翻飞,捉蜘蛛和蚂蚱吃,样子很高兴。但不一会儿,它蹲在一片草丛的旁边不蹦也不跳了,只听见它“啾!啾!啾!”的叫声,有点儿声嘶力竭,甚至有点儿凄厉。我觉得不大对劲,急忙过去把它抓在手里,顶在草帽上,但不料它立即从草帽上摔下来。我捧在手里,瞅着它,只见它神情变化很大:一向欢快活泼的它,变得萎靡了,那有双眼皮的眼睛老是不愿睁开,羽毛也拢了起来,全身像是微微地发抖。

我觉得不好了,草也不割了,赶快回家。没想到,它“茶饭不进”,待到第二天早上,就再没有睁开眼睛。

此后有好几天的光景,我的精气神儿好像也随它而去了,成天没精打采的。后来,大伙伴告诉我,一定是长虫(蛇)吸了它。长虫爬在草丛里,吸青蛙,也吸小鸟,最好吸麻雀。那一天长虫虽然没有把麻雀吸到嘴里,但经这一吸,麻雀的肝胆被吓破了,精神垮了,只有死。

因为这件事,我至今恨死了蛇。

我的更大的一次成功,是我刚上小学的那一年夏天,养熟了一只山老鸹。

那年麦子黄梢的时候,父亲从外地挖河回来,路上捉到了一只山老鸹,是个雏儿,还不会飞。父亲说:“你爱鸟,给。”

我一看,不高兴地说:“这不是老鸹吗?不吉利的玩意儿,谁养它啊!”

父亲说:“这不是一般的黑老鸹,这是山里的老鸹,白脖。”

我又一看,真的是白脖老鸹,与平原上通常飞的黑老鸹不大一样。我心里有一点儿动。这时,母亲又插过一句话说:“老鸹有什么不好,不就是黑点吗?人长得丑不一定心就不好。人都说老鸹通人性,有良心。老老鸹褪毛的时候,不能飞出窝,小老鸹就衔食给妈妈吃。光这一条,就该受人尊敬哩!”母亲的话我总是喜欢听,况且这道理也怪打动人心的。

于是,我决定养它。

我在院子里的石榴树枝杈间横放一根树枝,固定起来,算是它的“卧室”。我每天一放学就去捉蚂蚱喂它;有时,我也吐给它一两口馍;偶尔我得到吃鸡蛋的机会,也少不了它几口蛋黄。

大概山老鸹的祖辈都过惯了艰难日子,生命力特别强,我这样简单粗疏的喂养,它居然长得很快,很顺利。不到放暑假,它已经快长成了。

大人们说,丑儿子父母也爱。那时,我是不大懂得这个。但当这只山老鸹在我手中长大以后,我逐渐觉得,它虽说不上美,但也不比谁丑啊!

小小的麻雀就比它威风吗?肥笨的斑鸠有它轻捷吗?燕子、“黑老包虫”,不也是浑身黑吗?黄鹂毕竟不像这家伙有大丈夫气概。你看它那黑缎子似的羽毛,白雪似的围巾,黑漆似的眼珠,腾跃翻飞的轻捷身影,它究竟不比谁差什么。

这是一只真正的鸟。它应当有人爱。我真的有点儿爱它了。我给这位鸟友起了名字叫“老黑”。

大概人一爱上了什么东西,就会用心保护它。由于麻雀遇害的教训,我想方设法防备野东西伤害它。夏天的傍晚,我常常睡在石榴树旁,把床头挨着它蹲踞的横枝。夜里有雨,我就把它放到我的床头旁边。

大概也像大人说的“以心换心”吧,时间一久,这家伙对我好像有了感情似的。有几件事令我至今难忘。

每当我出门的时候,它总是跟着。它不像狗一样尾随身边,而是不高不低地飞在天空,同我大体平行地前进。我在地上,它在空中。有时我停下来玩耍或做事,它就在天空盘旋,或者是停在我附近的树枝上。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打水,我刚答应过母亲的呼唤,挑起水桶,它已经飞出院门;我到了井边,它正落在井旁的柳树上;我把水担到家里时,它也飞到了门楣上。

后来,开学了,我遇到了作难事:我去上学,把它放在哪里呢?放在家里不放心,带到学校又要受批评。开学头一天去上学的时候,我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它,真是难舍难分。

但我终于坐在课堂上听讲了。就在这堂课上,发生了一件轰动的事。当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时,我刚答应了声“到”,只听“啊”的一声,一只鸟儿飞到了我的桌子上,跳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一看,正是我的老黑。

我像看到一个闯了祸的亲人一样,同情、理解又夹杂着担心。

我顾不上老师是不是会批评我,一把抱住它,用下巴颏儿抚摩着它的缎子似的羽毛。我真想问问它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我立刻想到,一定是它尾随我飞来,停在教室门口,听到了我的声音,误以为是我唤它,从教室门楣上的空隙中钻了进来。

我眼睛潮湿了。我想起这是在课堂上,不能让它久停,赶紧向教室门口两手一送,让它飞出了教室。

我等待着老师的批评。可老师没有批评我。他怎么能怨一只不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鸟儿呢?我偷偷地瞅瞅同学们。我发现,同学们眼里不仅有好奇,更多的是羡慕呢。

我真想象不出,鸟儿小小的心脏、小小的脑袋是什么样的构造,同人类有没有一点相似又相通的地方?

秋天枣子熟的时候,对孩子们来说是好时节。但很遗憾,我家没有枣树。每次我从村子边的枣树林走过,看见那挂满枝头的鸡心似的红枣子,都禁不住直咽口水。我等着人家正式收打以后,去搞“小秋收”。

我的老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次路过枣树林的时候,它突然从我的肩头飞走,顺着我的目光,直奔枣树林,落在了最大的一棵枣树上。然后,我就看见又大又红的枣子噗噗嗒嗒落下来。原来它用尖尖的嘴巴一口一口地叨断了枣子的把儿。

我连忙跑到树下。农村的习惯,自动落下的枣子是任人拾取的。我饱吃了一顿,又把外衣口袋装得满满的。然后“啊”的一声把它招呼走了。

这次成功的“联合行窃”,我至今想来好笑又好叹:难道鸟儿真的通人性吗?我和老黑之间的对话,从来都是最简单的音节“啊”,但中间似乎逐渐形成了什么扯不断的默契。

从夏到秋,以至于初冬,我们几乎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但后来终于分手了。想起我们的诀别,真是令人心酸。

初冬,我害了一场病,有几天顾不上照看它。病好以后的第一天早晨,我起了床,就到石榴树跟前去唤它。但是,老黑不见了。我将整个院子找遍,也没找到它的一根羽毛。我“啊”“啊”地喊哑了嗓子,也没见它的影子。我连着追问父亲好几天,也没有一点儿线索。

我好多日子都丢魂儿似的。难道它长大了就会不吭声地飞跑吗?可它早已长大了,为什么一直不飞跑呢?是不是它不知道我生病,抱怨我怠慢了它呢?这闷葫芦一直在我心里装了很久。

今天,看见了这笼中的鸟儿,我又想起了老黑。

我心灵一角为它而保留的记忆,经过几十年,又鲜明地浮现了出来。

我说不清这是人情,还是鸟情,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但我儿时的闷葫芦现在是打开了:它后来离我而去,岂不是值得庆幸的吗?我爱它,应该让它自由。鸟儿的极乐世界是天空,“天高任鸟飞”嘛。它飞向了辽阔的天空,我的心应该感到高兴而又安宁了。1981年10月11日

渔迷

“鱼,吾所欲也”,孟子的这句话自我第一次读了它就再也不会忘记。因为我从小好吃鱼,孟子的话正好让我借来摆谱。更因为我从小爱捉鱼,这爱好成了我在饭桌上向人们炫耀的资本。每忆及少年渔翁的情景,我不免神气得不得了。

我的村庄被一条河围着,那是淮河的一条支流,叫王引河,从芒砀山西边流过来。据专家们考证,它的名字原来与陈胜有关。陈胜死后葬于芒砀山,被刘邦封为隐王,于是这条河被称作隐王河,后来似乎这名字没叫开,叫来叫去,叫成了王引河。这河不算大也不算小,除了每年夏汛水势浩浩荡荡浮满两岸,平时流动着的都是不深不浅的水。枯水季节时,有些河段水深只及孩子肚脐眼处,蹲在水中,水淹不住下巴颏儿。我家门前就是河岸,常常端着饭碗在河堤上吃饭,近乎河上人家。

因为这河是淮河的支流,是条活水,每年汛期都有各种鱼顶着水游上来,汛期过去时,鱼却留了下来,繁殖、长大。于是,沿岸农家颇多渔者。在我少年时的记忆中,渔事多于农事。

捉鱼的场面最壮观的是汛期。

夏历七八月,雨季到来,河水暴涨,有时平了河槽,河水溢出来,水流遍地,庄稼地成了一片泽国。但村庄一般地势较高,水不会漫灌进村。这时地里无法干农活,于是农人们想到了捉鱼。

这时的鱼也真好捉,任何地头路口,凡水流漩涡处,只要放下一张网,甚至只是一只白蜡条子编的草箕子,逆着水流一堵,就有一舀子一舀子的鱼被捉上来。几个时辰过去,就能装满一脸盆或者一篮子的鱼。

汛期的鱼像过军队一样,一个兵种一阵一群,说过哪种鱼,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都过一种鱼。有一年我堵了一夜,全是鲶鱼,大到近尺,小到一拇指长。弄了满满的几脸盆。

还有更简便的办法。老人、妇女和孩子夜晚提一盏小油灯,蹲在河堤上,手拿一个细眼筐子。大概由于鱼的趋光特性,小鱼小虾就挤挤抗抗伸头钻脑地游到人面前,任你捕捉,一筐抄下去就有大半碗收获。这时候的河堤上,数不清的灯光一溜排开去,星星点点,闪闪烁烁,不时有惊喜的叫声传出,节日似的。不几天工夫,一些勤快人家就晒下足够半年食用的小鱼小虾。

不过,汛期也就是几天时间。夏秋两季的平常日子,大家也常捉鱼。我父亲是一个渔迷。他喜欢在冬闲时手织各式各样的渔网。由于网眼大小不同,被分为稠网和稀网。有一个人使用的罾和撒网、三个人才能用的滃网,还有十几个人才能用的拉网。拉网是专捉大鱼的,网眼大,一斤重以下的小鱼能自然漏走。

我因为年纪小,每次拉网捉鱼,我的角色都是拿鱼,背着鱼篓或鱼布袋,举着鱼舀子,跟在大人后边,单等起网时把鱼装起来。起网时满网鱼儿跳的景象,抱着鱼装进布袋或者筐里、盆里,手臂以至胸膛触摸各种鱼类的那种滑腻腻、活生生的感觉,每每令我兴奋。在这出主要由大人们扮演的戏中,我也算一个角色了,这特别让我雀跃。

当然,我真心喜欢的,还是自己赤手摸鱼,那才是更加自由自在的境界。

水是何等奇妙的东西。少时的捉鱼是和玩水连在一起的。我想不起来还有别的什么事比玩水对我更有吸引力。整个小学阶段,一年之内,从夏初到深秋,几乎有半年时间,我都是每天撂下书包就往河里跳。已经成瘾了,我每天必须到水里玩一阵子,才不枉过这一天。

麦黄梢的时候,水还很凉,我们就开始偷偷摸摸地下水了;立过秋了,树叶开始落了,常刮小北风和小西风,仍然不愿和河水告别。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往往下水前一边脱衣裳一边口里念着“西北风溜溜的,冻得小鸡缩缩的”,衣裳脱光后先仰起“小鸡”往肚脐眼里尿泡热尿,一边尿一边揉肚脐,据说这样可以防肚疼。然后大家再坐下来搓脚心,以防抽筋。刚下水时,上牙碰下牙,嘴唇发青,“小鸡”都缩进里面了,缩紧了的阴囊皮上布满了鸡皮疙瘩。为了取暖,我们就拼命地用“狗刨式”张起双臂往前扑,扬起双脚“嘭嘭”地拍水,水花溅起好高。满河的热闹,心里也热乎起来。我们游一阵儿爬上岸,蹲一会儿晒晒太阳再跑一阵儿,暖和得可以出开身了,再蹦下水。

要是到了伏天,那我们就要泡一整个中午再加一个黄昏。中午时,游一会儿,用稀泥糊满全身以至头脸,四仰八叉躺在岸上晒一会儿,再跳下去游。一到吃午饭时,河岸上喊叫孩子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我们不听到岸上的叫骂声是不上岸的。大人们骂我们成天“死”在河里。秋季开学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是黑油油的臂膀和脸膛,非洲来客似的。

下水的想头又不单为玩水,主要是摸鱼。游一阵儿水以后,我们就开始摸鱼了。

人不论大人小孩,只要参与实践活动,就总会发现和总结其中的规律,只是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罢了。

先要发现藏鱼的地方。凭着脚和手在水中的活动,我们摸清楚了河床的哪一段是沙底,哪一截是烂泥,哪里有石头,哪里有深窝;河床两边的涯岸,哪里有被水浪冲成的一个个凹窝;不同的鱼就藏在这些不同的地方。大虾、泥股丁和鲫鱼等懒一点儿,把河岸边那些凹窝当成家,鲶鱼喜好藏在烂泥窝里和石头缝中,鳝鱼从不离开那一片芦苇丛。

掌握了不同鱼的特性,在水中赤手就好摸了。下水头一轮动作是先往岸边一个一个凹窝里掏一遍,往往一掏就得一小把小鱼小虾。鲶鱼和鳝鱼身上都有一层黏液,没有鳞,很滑,需要手劲和果决才能攥住。由于鳝鱼和水蛇在水中凭感觉不易分清,我怕水蛇,所以从不敢到芦苇丛中掏鳝鱼。鲫鱼好摸,它呆。鲤鱼要摸到手就不那么容易,它涮溜,你摸到了它,它能从你手中挣扎逃走,有时它会急急跳出水面,甩开它那金色尾巴在你胸前甚至脸上扇你一巴掌,声音脆响,好痛的。

为了扩大战果,小伙伴们常常联合作战。一二十个人排成一排,梳篦子一样地摸过去,把鱼赶到一条堤堰前。水搅浑了,鱼走投无路,死趴在脚窝里不动,包括鲤鱼在内的各种鱼几乎全部被活捉了。

有两种鱼不好摸,弄不好手脚就可能“挂花”。一种带锥子的,一种带刀子的。

带锥子的鱼叫“咯咯牙”,以它的叫声来命名的。它有时在水里发出“咯咯牙”“咯咯牙”的声音。它的鳃旁和背上有一种锥子样的鳍,当人的手触到它时,它立即挺直“锥子”刺进人的手心,或者当人的脚踩到它时,它的“锥子”就刺进人的脚心,鲜血流出,十分疼痛。

带刀子的鱼,就是名贵的鳜鱼,我们家乡叫鲫花。它的鳍在自卫时竖起来很锋利,一下子就能割破人的手。我尝过它的厉害。有一次我的手被鲫花的鳍刀割了个口子,鲜血淋漓,泥水灌进伤口里,生疼。我抱住脚攥紧伤口爬上岸,疼得掉着眼泪在河滩上滚,也有办法。遇到这种情况就会有人喊:“谁有尿?”于是来了一个小伙伴捏着“小鸡”往伤口周围尿了一泡尿,洗洗伤口,再抓一把热沙土按在上面。尿消了毒,土止住了血,就算好了,马上又跳下水。

摸鱼的要领是吃了多少次亏才掌握住的。关键是手要狠,一旦手碰到大点的鱼,立即将其紧按在泥中,抠住两鳃,绝不松一点手,然后出水扔到岸上。稍一犹豫,像这样狡猾有力量的鱼就要逃掉。

就在这种玩水戏耍之中,凭着一双手,家里几乎每天可以吃到一顿鲜鱼。或清蒸,或煎汤,半斤几两小鱼加几段辣椒、几段大葱、一点盐、几滴香油,就是一顿有滋有味的美餐。最有趣的是,吃鱼的时候,我常能想起并说出那条鱼被逮住时的地点和场景,我和全家连同捉鱼的情节故事一起吃进了肚里,我感觉到一种比鱼鲜味还新鲜的味儿一同进入精神之中。吃任何别的东西似乎都难以有这样的满足和自豪,这其中有我的劳动创造和智慧。

也许,我从这里产生了一点独立的个人意识。后来,吃一餐鱼是太平常太容易的事了。但我常常梦想的是,何时能再吃到一餐自己亲手摸到的鲜鱼呢?1984年1月

口福

我是一个笨人,特别是动手做事,用科学的语言说是实验能力和操作能力,总是比别人弱,而且做得也拙。哥哥讥讽我的手像别人的脚一样。但我也有一点聪明处,就是从小爱跟灵醒的人在一起,好学着点儿,得便也请人家帮一把。

小时候,一到三春时节,家里就把我送到姥娘家。我很高兴去。这在我的父母,大概是为了省一份吃食;而我想的却是在姥娘家里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包括吃到好东西。

这奢望其实很可怜,其中之一就是夏天跟着表哥去逮知了猴煎着吃。

知了猴是蝉产的卵在地下变化生成的。蝉栖息在树上,把卵产在树枝上,然后卵随树叶落进泥土里。这卵在地下生长以至成熟,变成如猴子形状的小动物。我们那里的人们呼其为“知了猴”。知了猴从土地里爬出来,在变成蝉之前可以食用。对于贫穷乡村很少见荤腥的人们来说,则把它当作一种美味的肉食。

我家所在的村庄多是淤地,黏质土壤,板结,树也不多,知了猴不易生长,也就不易逮到。可姥娘家是清一色的沙土地,村里村外,榆柳成行,这东西简直多极了。

初夏时节,是知了猴出土的时候。在树行间的路上、空场上,这种知了猴钻出土后留下的洞如同夏夜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密密麻麻。

我的表兄是逮知了猴的专家,远近闻名。他每天要逮三次。

头一次是喝汤(我们那里管吃晚饭叫喝汤)以前黄昏时候。他拿一把小铲子,或者赤着手,来到树行子里,眼一瞅,看准一处地方土层有些异样,好像被轻轻地动过,就轻轻地铲去一点浮土,或者用食指或小指抠两下,就暴露出一个指头大的洞,一只知了猴正缩头缩脑地卧在里面或张着一对如螃蟹的螯一样的硬爪子在扒着出口,准备爬出来。你伸进一个手指,它的两只硬爪子就抓住了你,一拽,就把它带出来了。有的狡猾一些,缩成一团,爪子也收起来。这时候,只有用拇指和食指一起把它捏出来。它们一个个被俘了。不过顿把饭工夫,就能逮一罐头盒子知了猴。

喝过汤以后还要来一次。喝汤前叫逮,这一次叫摸。逮,主要是黄昏时还有一会儿天光,用手或铲捕捉地下的。摸,主要是捕捉爬上地面或者已经爬上树的。黄昏以后,知了猴陆续钻出地面,急忙寻找周围的树,爬上去,蜕皮,完成生命的新的过程。别看那东西小,爬得却很快,上得不低。一顿饭的工夫常能爬上几米高的地方,人赤手再难够到。

夜幕把一切都涂抹了,那小不点儿融进黑暗中,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易被发现。但表哥好像有夜眼似的,即使遇上月黑头加阴天,在树根边和树干上随便摸几把,就有几只知了猴到手。如果是小一点的树,他就用力往树干上跺一脚,已经爬得很高的知了猴就被震落下来。有时就在熟悉的路边、场地蹲下来摸一阵子,也有收获。

虽经过两次围剿,漏网的仍然很多。第二天天微明的时候,表哥就把我从床上提溜起来说:“走,逮知了猴去。”

这是第三次了。表哥拿一根长些的竹竿,我跟着。这次捉到的多是爬上树的、刚蜕皮儿的嫩蝉。知了猴黑暗中爬到树上,经过一夜的挣扎,进行生命的一次蜕变和升华。蝉蜕就在旁边,有的才蜕了一半,还背着壳子在身上。身子是白中透着嫩黄,有点儿苍白的翅膀上闪亮着星星点点露水,沉沉的不能飞,好像还在半睡半醒。这时候,我们见到一个就用竹竿戳下来,它们是丝毫不能或者说根本不抵抗的。捉到以后,就赶快送回家和昨晚捉的放在一起。否则,太阳一出来,翅膀变硬,身子变黑,就不好吃了。

这样地逮了三次,每天总能凑够一黑瓷碗,少则几十只多则上百只,在水里淘几遍,抓一大把盐撒上,再拿一只碗扣上。等到早饭时掀开碗盖,全都盐渍透了,然后放到鏊子上煎。

说到吃知了猴,夏天晨炊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十分辉煌热烈的场面。

烙馍,这在豫、皖、苏交界的乡村是一种很有特色的食品。它比烤鸭店的春饼更大、更薄、暄软酥脆,尤其用芝麻仁和面的那种,烤焦以后香脆爽口,胜于糕点。只是费工夫,而且需要技术。

烙馍,还是一场好看的表演。一张矮腿方桌前,坐着妗子或表姐,桌上放着一团刚刚和好的白面。先看她们随便抓过面团,揪成一小坨一小坨,散乱地扔在方桌上,随手抓几把干面粉撒上,又往方桌的周围推开,用手清扫出面前一块地方,手里耍弄着一根尺把长的小面杖,中间粗两头尖,烙馍就开始制作了。

只见小面杖在面团上旋来旋去,噼里乒乓,翻来覆去,一张薄薄的饼,被小面杖挑起,在空中一旋,正好落到了灼热的鏊子上。

鏊子边总是坐着姥娘。她盘腿坐在一张用高粱秆下部的叶子编成的蒲团上,面前是由三块半截砖支着的一张铁鏊子。薄薄的、圆圆的,中间微微有一点凸起,受热面积大,热起来很快。薄薄的面饼搭上鏊子,眨眼就起变化。

姥娘忙碌起来,一边烧着柴火,一边舞动着一把木制的尺子,翻动着鏊子上的烙馍。当地习惯称这种尺子为翻馍劈子。一般是竹片或木质的,刻成扁形,一头削得尖些、薄些,长度比小面杖长一倍以上。因为它常在灼烧的铁鏊子上翻动,又常用来做临时火棍,所以头部常呈焦黑色。

在姥娘手里,翻馍劈子舞动得幅度很小。一张生面薄饼翻来覆去一共三番,一股诱人的香味就飘出来,熟了。最后姥娘也是高高地挑着烙饼,连看都不看一眼,远远地一扔,正好旋进一个高粱秆编成的馍盘里。

我看着看着,就把手伸到了嘴里,以至吮出了声音,不由得一步步挪到了姥娘的背后。姥娘没有看我,却说:“马上就好,煎好一起吃。”

我愿意忍一会儿,我知道姥娘说的煎,是煎知了猴。

最后一张烙馍挑走以后,表哥经过三次出战逮到的一大黑碗盐渍的知了猴,一只只摊在了灼热的鏊子上。一阵滋滋啦啦声起,一种与新麦面烙馍完全不同的、浓烈的肉香味冒了出来。知了猴大小如大人的拇指,头脸呈猴相,肉乎乎的,上半身一疙瘩精肉,下身是蚕蛹似的肚子,只怕蛋白含量是极高的。铁锅铲在每个知了猴身上拍一拍,按一按,煎一会儿又翻过来,如是者数次,直到知了猴焦黄酥软,姥娘又洒了几滴香油,再煎一下,奇异的香味早已飘满院子。

姥娘挑出一张烙馍摊在擀面桌上。铲了一铲子知了猴放在上面,把它们排成两行,再拿一张烙馍合上,然后卷成一卷,窝住一头,塞给我说:“吃吧!”

我一口咬了一大截,有两三只知了猴被我咀嚼着。麦面香、肉香,素的、荤的,清香、浓香,我心里满意极了。跟着表哥窜半夜,又等了一清早,值得。表姐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打趣我说:“你真是笨人福相!有吃福!”我是从不去辩解的,大概是嘴被占着,顾不上吧。1984年3月

异香

爸爸的诡秘行动实在惹恼了我,我哭了半夜。

这大约是我五岁时候的事情。

母亲住娘家去了,留下我跟着爸爸。晚饭后,本来爸爸说好了的,要陪我睡觉。我早早地上了床,躺在被窝里。爸爸和衣歪在我身边,讲着妖精的故事。他总好讲妖精的故事。一个妖精变成一个老妈妈来到一个大户人家,花言巧语骗取信任,最后吃掉了人家的姑娘。我一听就害怕,不敢睁眼,甚至用被子蒙住头。这次又讲了妖精,并且要我闭起眼睛快睡,明早带我去赶集买好吃的。

我迷迷糊糊睡去了。梦中觉得尿憋得不行,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尿尿的地方,憋醒了。一摸,身边没有了爸爸,摸遍床也没有。我急得叫起来。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就想尿在床前算了。但怎么也摸不到床前,摸来摸去是一堵摸不到头的高墙。恐怖笼罩了我。我大哭起来,只好胡乱对着墙尿起来。

我对爸爸充满了怨恨。他扔下我,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哭累了,重又睡去。睡梦中,又被惊醒。看到窗户上有了点亮光,就摸着黑胡乱穿上衣服,起了床。

我独自来到村头,清晨的薄雾还没散,远远地,就看见了爸爸。他正从村外走来,背上背着一包东西,手里攥着一个小蓝布袋。我不愿意迎上前去。爸爸却疾步走来,牵我的手,并且拍了拍他手中的小蓝布口袋,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欣喜:“看,鹌鹑!”“你到哪儿去了?”我噘着嘴责问他。“逮鹌鹑了。香得很哟!”“哄人!”我不原谅他。

爸爸拥着我回到家。他开始做早饭。我去玩我的。饭将做熟的时候,我闻见一阵烧焦羽毛的味道,接着有一股醇醇的肉香刺激我的鼻孔。“快来!好吃的。”

爸爸喊着我,扔给我一个泥疙瘩。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个,连续地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快吃!要吃走兽,还是狗肉;要吃飞禽,还是鹌鹑。”

爸爸说着,剥着泥巴。原来是他将两只鹌鹑用泥巴裹严,放在锅底下的火中烧熟,剥掉泥巴同时也就揭去了羽毛。他先撕掉两只腿递给我,又取出肝脏心脏塞到我嘴里,后来又用牙咬开脑壳,把一小点脑子嘴对嘴吐到我嘴里,其余的他吃了。

我实在没有吃过比这更好的美味。一种醇厚而又新鲜的香味溢满口舌而又抚慰神经,跟它比起来,无论猪肉、羊肉、鸡肉都显得油腻或单薄了。

我开始高兴起来,把怨恨抛得远远的了。我和爸爸问来答去。“你一夜不睡觉不困吗?”“一听鹌鹑叫就不困了。”“你不害怕吗?”“啥都不怕,就怕鹌鹑不来。”

然后,我郑重地要求道:“晚上得带我去,要不你也甭去。”

爸爸说:“野地里风冷。”我说:“不怕。”爸说:“夜里有鬼。”我说:“你不怕我也不怕。”

吃完晚饭,我就寸步不离爸爸。他去厕所,我也跟着。爸爸看实在甩不下我,就带我去了。

他仍背着一包东西。我问是啥,他答是网,逮鹌鹑用的。他要我骑住他脖子坐在网上。我说我自己走,我怕爸爸累了生气把我送回来。

出了村子走了好远的路,我们来到一片荒草地里。深秋的夜,很黑,天阴着,小北风轻轻地刮着。我打了几个冷战。爸爸马上脱下他的夹袄把我裹起来。说前边就到了。

我看到不远处黑乎乎的一片。小树林似的。走近一看,是长长短短的树枝围起来的一个圈。爸爸说这是给鹌鹑准备的家。

他下好了网,蹲在地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支长长的哨子,牛角做的,放在嘴上轻轻吹起来。咕咕咕——咕,砰砰砰——嚓,好像一对鹌鹑在说话。

不大一会儿,就听见远处有应和的声音,然后有羽毛抖动的声音。“别吭声!”

爸命令我。我顾不上说话,只是竖起耳朵听,瞪着眼睛瞅。又过了一阵子,只听噗啦几声,呼呼啦啦树枝响。爸爸说捉住了两只。他让我隔着布袋摸了摸,软软地,暖暖地。

村子里连狗吠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夜大概很深了,我困得睁不开眼睛。爸爸抱住了我说黎明之前鹌鹑落网还得过一阵子,他得等着。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沉沉地睡去。

睡梦中,我看见一对一对的鹌鹑走进父亲为它们搭好的宿营地,当网收拢时,全在网中,一只只灰褐色的鹌鹑,胖胖的,眼睛瞪得溜圆。父亲的蓝布口袋装也装不下,我只得一手抓一只。“多不多?”我问。“多。”爸爸答着,摇醒了我。天已亮了。

早饭时又闻到了鹌鹑香。但我看到,有两只在笼子里欢蹦乱跳,我问这两只咋不吃呢?爸爸神气地说:“嗳,这可不能吃,烧吃的都是母鹌鹑,公的留着斗架呢。这一只叫红胡子,这一只叫白(脸)膛。在灯影里用手把着熬些日子,到会场上斗嘴,嘴嘴带毛,可有种了。”

这时,我才明白,平时集市上一些人手把着鹌鹑,有时腰间别着一只硬木作底布、围腰上绣着花的口袋,一群男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为两只咬架的鹌鹑呐喊喝彩呢。爸爸为的是这事儿,我以为他也为的嘴呢。“这么主贵啊?怨不得你连觉都不睡,连我也不管。”

我埋怨着,却不由得咽了一股口水。

大人们斗鹌鹑,究竟有何兴味,我那时不理解,现在也体会不到。只有这鹌鹑的异香永留在记忆中。

多少年以后,在北京东安市场吃到炸麻雀,近年的宴会上炸鹌鹑已成为一道常有的菜,别人吃时往往咂舌赞美,我总觉与泥烧鹌鹑是没法比的。有一次,我吃到一种地方名吃叫富贵叫花鸡,传说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当初沦为乞丐时,在一山脚下偷得一只鸡,在无炊具、无调料的情况下,他将鸡用泥巴裹好后放在柴火上烧烤,熟后大快朵颐。朱元璋做皇帝后仍念念不忘这一美味,封此菜为富贵叫花鸡。这鸡的做法倒同泥烧鹌鹑相似。

那种烧烤后的异香,使我对这种异香的早年味觉记忆以及当时的感觉又一次浮出。只是我仍然认为儿时的泥巴烧鹌鹑是最香的。1984年2月

夜路

我从小害怕走夜路。这缘由,说来话长。

穷乡僻壤,人烟稀少,一到夜晚,路上绝少行人,这本有点儿寂静得怕人。加上迷信盛行,人们喜欢谈鬼说怪,夜路就更加可怖了。

少年时代,小朋友们夜晚聚在一起,也学大人们谈鬼的故事。有些故事令我至今不忘。

有一位小朋友说,他亲耳听过某某人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人一次走夜路,忽然眼前出现一道墙横在路上。看上去若有,摸过去却无,影影绰绰,阴阴森森,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那道墙去。人家说那就叫鬼打墙,是鬼打的一道墙。你说可怕不可怕!

另一个故事更玄乎。

全村一位出了名的胆子大的人,夜晚骑马路过一段漫洼,而且就指明说是我们村西南地那一段长长的洼地。走到中间时,只听见路两边有似人非人的声音叫着:“骑马!”“骑马!”

那人很奇怪:谁的声音呢?定睛一看,是七八个或长或圆的,似人非人的东西,在跟着马飘忽忽地飞奔着。那人胆气壮,偏要看看鬼究竟有多大能耐,就慷慨地答道:“想骑马,好,上来吧!”

话音一落,就见那七八个黑影子飞身跃上马屁股,有的还咯咯地轻声笑着。

那人说:“你们坐不下,躺下来,我用绳子把你们缚在马身上,别摔坏了身子!”

只听背后的黑东西们答道:“不必麻烦,不必麻烦,我们坐坐就走。”

但说话的时候,那人已经用绳子把他们缚在马屁股上了。

说来也快,一会儿,听见狗叫声,快到村口了。

这时,只听后边叫道:“快!快!解开绳子,放我们下马!”

那人的胆气越发壮了。他策马飞奔,一瞬间,进了村。那人召集朋友来看鬼。谁知灯光下一看,马屁股上驮着七八块木板子。

那人吩咐:“卸下来烤火。”

火起处,只听毕毕剥剥,像是哭爹喊娘的叫声,板子上流的油像血一样。

这些故事,在我心里罩上一个神秘可怖的鬼的阴影。使我相信:夜晚是鬼的世界。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更加重了这种阴影和意识。

那是淮海战役后的一个夜晚,我跟着母亲到邻人家里去。我的家乡是淮海战役的中心战场,房子全部被战火烧光了。瓦砾场上,夜晚一片凄凉恐怖的气氛。

我们在路上正走着,突然,有一个闪亮的火球倏地从我身边跳起,窜到半空中去。我吃惊地抓住母亲的衣裳襟子,闭起了眼睛,小声地问:“啥?”母亲也不答话,战战兢兢地扯着我的手,连拖带拉地把我带走了。直到邻人家里,灯光下面她才告诉我:“那是鬼火!”

这情景一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长大以后,我在理论上逐渐成了无神论者。但是在感情上、精神上,那些“鬼”的负担还不能一下子彻底扔掉。一到走夜路的时候,总免不了想起发光的鬼火,打墙的鬼,要骑马的鬼。

于是,我很怕走夜路,尤其是单独走长距离的夜路。使我重新获得走夜路的胆量的,是一次单独的长距离的夜路的经历。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我从外地回老家去。在县城下了汽车,夕阳的余晖已经隐没到西山里了。说来也巧,在汽车站旁边,我碰见一个老同学骑着自行车到县城开会。我提议他把自行车借给我,今晚我就不在县城耽搁了。

我想,从县城到老家不过50里,路又熟,我在县城读书时,少说也走过一百个来回。大路、小路,村村镇镇,甚至坑坑洼洼,都像地图一样刻在我心里了。

我打算抄近路。谁知道,一切情况都在变化。多年不回家,山未改河改了。走了不上十里路,一条新挖的人工河横在我面前。“远路怕水,近路怕鬼。”我想起了这句俗谚。我不敢贸然涉水渡河。只得沿着河堤重新折回老路。

那晚是一个月黑头。夜幕已经黑咕隆咚地罩下来了,我的心也隐隐地长起“毛”来,只觉得有一丝一丝的恐怖气氛从周围向我压迫过来。我根据过去的记忆,知道路边某处是坟地,某处是芦苇坑,某处是旧砖窑,某处是岔路口。每过一处,都能引起我脑海里对旧日恐怖画面的联想。

我有点儿后悔,不如在县城住一晚,白天再回。可一想,我现在返回县城也不划算了。

我很想遇到一个同路人,但又怕遇到一个生人,那样就既要防“鬼”,又要防人,更紧张了。

心里想着,车轮转着。突然,车子不动了。我双脚着地。“哎呀!”我叫起苦来,伸手一摸,原来自行车前轮撞在了一个井口上。要不是井口上的水车挡着,说不定我会连人带车栽进井里去。“好险啊!难道真有鬼领路吗?”

我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料这时又发生了一件窝囊事:眼镜居然不知掉到哪儿去了。真是“屋漏又逢连阴雨”!

我连忙蹲下去摸眼镜,但怎么也摸不着。这可糟透了:夜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近视眼又没了眼镜,可怎么走路啊!我泄气了。

但意外的是,当我直起腰来仰天长叹的时候,脚步挪动了一下,我感到脚脖上挂着一个东西,伸手一摸,哎呀,眼镜竟在这里!

我好像获得了新的希望,身上的汗一下子都解了。我又骑上车子赶路。

前边到了一个好几里长的漫洼。这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传说过去是强人出没、坏人剪径的地方。大白天一个人经过这段路,都难免头皮发紧;夜幕之下,望不到边的麦田像黑色的海浪一样在翻滚,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我的心更加紧缩了。

我两手紧紧攥着自行车的车把,只管睁大眼睛盯着车下的土路,不顾得或者说不敢往四周望一眼,脑子里尽量排除一切关于鬼呀怪呀的念头。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听麦海里先是沙沙声,接着是哗哗声,然后“哇”的一声蹿出一个东西。我的毛发直竖,脚也蹬空了。车把一歪,车轮一滑,一个趔趄,我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什么鬼怪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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