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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0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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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塞巴斯蒂安·菲茨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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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信息

书名:快递包裹

作者:【德】塞巴斯蒂安·菲茨克

译者:王硕;刘学萍

责任编辑:衷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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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献给我的梦之队:

马努,罗曼,萨布里纳,克里斯蒂安,卡尔,芭芭拉和彼得拉

献给不可缺少的人:

卡罗琳和雷吉娜

当然也献给还在拥抱时就已经开始想念的人:

桑德拉,夏洛特,达维德和费利克斯

在感激和爱中缅怀我的父亲——弗莱姆·菲茨克。

所有的故事,讲到最后,都以死亡为终点。

如果有人不这样做,那他一定算不上讲故事的高手。——E.海明威

只观察却不改变它,是不可能的。——不确定性原理序 幕玛推开了父母卧室的门。此时的她并没预料到这将是自己最后埃一次做这种事了。她再也不会在午夜十二点半抱着那只充作防身武器的玩具小象,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依偎着妈妈,尽一切可能不去惊动正在酣睡的爸爸。平日里的这个时候,爸爸应该睡得正香,腿脚在床上蹬来蹬去,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或者在磨牙。

可今晚,他既没在床上蹬,也没说梦话,甚至没有磨牙。他只是在哼哼。“爸爸?”

埃玛摸索着穿过漆黑的门厅,走进父母的卧室。春夜里,柏林城上空的那轮满月犹如子夜升起的太阳,透过窗帘,水银一般洒进屋里。

埃玛眯起眼睛,透过她那栗色帘子般的刘海,隐约能感知周围的环境:房间尽头的藤箱子,大床两侧的玻璃床头柜,还有那个带拉门的大衣橱。她有时会躲在这个衣橱里。

直到亚瑟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便失去了对躲猫猫游戏的兴趣。“爸爸?”埃玛轻声叫着,碰了碰父亲伸到被窝外的赤脚。

埃玛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而且几乎全褪到脚趾处了。另一只袜子在她睡梦中不知丢到哪去了,也许在她从独角兽的华丽城堡,奔向会飞的银灰色蜘蛛居住的山谷的路上掉了吧,梦里的那些蜘蛛有时真的很吓人。

但是比起对亚瑟的恐惧,蜘蛛就没那么可怕了。

尽管亚瑟一再向她保证自己并不可怕,可她能相信他吗?

埃玛把小象紧紧搂在胸前。她的舌头像一条干了的口香糖似的粘在上颚。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那细弱的声音,她又叫了一次:“爸爸,醒醒。”埃玛拉了拉他的脚趾。

父亲缩回脚,转向一边继续边睡边哼哼。他这一翻身掀动了被子,那股特有的睡眠中的气味涌入埃玛的鼻腔。她敢保证,闭着眼睛都能从一打大人里头闻出哪个是她爸爸。她很熟悉这种混合着烟草和古龙水的气味,也是她喜欢的气味。

埃玛想了一会,是不是叫醒妈妈会好一点。妈妈总是呵护着她,而爸爸经常骂人。家里经常发出摔门的巨响,整个房子都会颤抖,而其中大多数时候,埃玛并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之后妈妈会说,爸爸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他就像是戏剧里的某个人物或是另外一个人,总是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才后悔。有些时候,其实是很少的几次,他自己也会对她这么说。他会到埃玛的房间里,摸一摸她被泪水打湿的脸颊,还有她的头发,告诉她成年人也不容易,因为要承担责任,还要面对各种麻烦等。对埃玛来说,这极为珍贵的几个瞬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她现在就期待着这样的瞬间到来。

就在今天,此刻,爸爸的安抚对她会有非凡的意义。

在我这么害怕的时候。“爸爸,求你了,我……”

她想去床头那里,摸摸爸爸的额头,可这时她被一只玻璃瓶绊倒了。

噢,不……

她一紧张,忘记了爸爸妈妈总在床边放一瓶水,以防夜里口渴。玻璃瓶倒下后,还在木质地板上滚了起来,埃玛听那声音,就像一列货车翻滚进了卧室,震耳欲聋,在漆黑的夜里听起来尤其刺耳。

灯亮了。

母亲开了灯。

当埃玛突然暴露在灯光下,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小宝贝?”她听到妈妈的声音。床头灯散发出来的圆锥形的光,把妈妈照得仿佛一位头发蓬乱,而且脸上还带着枕头印的圣徒。

埃玛的父亲也被吓醒,睁开了蒙眬睡眼。“怎么了!妈的,怎么了……”他大叫着,四处胡乱张望,寻找噪音的方向。很明显,他刚从噩梦中惊醒,也可能还没完全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他坐起身来。“你怎么了,亲爱的?”母亲想知道原委。可在埃玛回答之前,父亲先吼了起来。“真他妈的见鬼!”“托马斯!”母亲制止她的丈夫。

父亲更大声地咆哮起来,指着埃玛。“他妈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托马斯!”“……叫你晚上给我们安静点!”“可我……我……我的衣橱……”埃玛结结巴巴地说着,泪水溢满眼眶。“你再敢这样试试!”父亲继续咒骂着,母亲的劝解只让他愈加愤怒。“亚瑟,”埃玛还是说了下去,“那个幽灵,他又出现了。就在衣橱里。求你们了,你们一定要来看看,不然他可能会打我。”

父亲喘着粗气,眼神吓人,嘴唇颤抖,在那短短一瞬间里,他看起来简直跟埃玛说的那个亚瑟一模一样:一个身材矮小,浑身被汗水浸湿,长着肥大肚子和秃顶的魔鬼。“去你妈的!埃玛,马上滚出去,否则我打你!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打你!”“托马斯!”听到母亲又喊了一声,之后埃玛跌跌撞撞地走出卧室。

父亲的那些话重重撞击在埃玛的心上,比上个月运动的时候不小心被乒乓球拍砸在脸上时更疼。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这感觉,就像是被父亲扇了一个耳光。她的脸颊火辣辣的,尽管父亲并没打她。“你不能这样跟自己的女儿说话。”埃玛听到母亲说,但声音非常轻,透着忐忑害怕,几乎像是乞求了。“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必须知道,不能每天半夜都这么闯进来……”“她只是个六岁小女孩。”“可我是个四十四岁的男人,凭什么我的要求在这个家里一点都得不到满足?”

埃玛连小象已经从手里滑下去都没察觉到。她转身走向门,就像一个被看不见的线绳牵着的木偶一般,离开了房间。“托马斯……”“闭嘴,别再叫托马斯了,”父亲在她背后刻意模仿母亲的语调,“半个小时前我就听够了。要是明天一早我没法精神饱满地出现在法庭上,要是我输了这个官司,我的事务所就得关门了。到了那时候,什么房子,你的车,肚子里的孩子,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知道……”“你知道什么!埃玛现在已经快把我们逼疯了,可你居然还想再要一个熊孩子,你是根本不想让我睡觉了,是吧?妈的,全家就指着我一个人赚钱,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要睡觉!”

埃玛已经穿过了半条走廊,可父亲的嗓门一点都没变小,反而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嘘,托马斯。亲爱的,放松点。”

“都这样了还叫我怎么放松?”“让我来。求你了。我来照顾你,好吗?”“照顾?自从你肚子又大了,你就只管照顾你自己……”“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让我来弥补……”

埃玛关上房门,把父母的争吵声隔绝在外。

尽管父母卧室里的声音被隔绝了,但她脑袋里的声音依然存在。

马上滚出去!否则……

她擦去眼里的泪水,等待着,想等脑袋里那声音离去,然而并不奏效。月光也不肯离开她的卧室,把这里照得比父母的房间还要明亮。它透过细亚麻布做成的罗马式折叠窗帘照进来,还有贴在天花板上闪亮的荧光星星也把光映照在床上。

我的床。

埃玛想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哭。可只有当她确定,那个幽灵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她才敢这么做。她害怕幽灵会趁她睡着的时候跳到她身上,可每次当她和妈妈一起查看时,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房间里的旧木质大衣橱在黑暗中像个大怪兽,它的橡木门上的雕刻很粗糙,而且每当开门时,都会发出吱吱咯咯的怪响,像极了老巫婆的笑声。

就像现在。

请让他消失吧。“喂?”埃玛对着眼前衣橱里的黑洞说。这衣橱很大,大到她所有的物品只占据了左半边,另一边的位置留给母亲放毛巾和桌布。

还有亚瑟。“喂。”那幽灵用低沉的声音回应她。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用手或者毛巾捂着嘴发出来的。

埃玛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但很奇怪,这次她没有感觉到像第一次在衣橱里搜寻幽灵的踪影时那种深深的、无处不在的恐惧。

也许恐惧就像一包小熊软糖吧,埃玛心想。我已经在爸妈的卧室里把它们吃掉了。“你还在。”“当然。你觉得我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倒情愿如此。“要是我爸爸看到你怎么办?”

亚瑟轻声笑道:“我知道的,他不会过来。”“为什么?”“难道他曾经照顾过你吗?”

埃玛犹豫了,“嗯。”

不,我不知道。“可是妈妈……”“你妈妈太弱小了。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你?”埃玛仰起了鼻子。“告诉我……”亚瑟停顿了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愈加低沉,“你哭了吗?”

埃玛点点头。她不知道,这幽灵是否能看见她,但也许他并不需要借助光亮就能看见她。又或者他根本没有眼睛,她真的不确定。她还从没看见过亚瑟。“发生什么了?”他要知道更多。“爸爸骂人了。”“他骂了什么?”“他说……”埃玛咽了一口唾沫。听见自己脑袋里的声音是一回事,而把它大声说出来则是另一回事。这让她感到痛苦。但亚瑟坚持要她说出来,埃玛担心亚瑟也会变得像父亲那样暴怒,所以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马上滚出去!否则我打你!”“他真的这么说的?”

埃玛再次点头。显然躲在暗处的亚瑟能看到她,因为他对点头的埃玛做出了回应。他发出了不赞成的咕噜声。然后,惊人的事发生了。亚瑟第一次离开了他的藏身之处。

这个幽灵比她想象得要大得多,他把那些个衣架拨到一边。在爬出来的时候,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埃玛的头发。“放心回到床上去吧,埃玛。”

她抬起头看着他,愣住了。她看到的不是一张脸,而是她自己扭曲的图像。仿佛她在一间令人毛骨悚然的陈列室里,里面立着一根很长的黑柱子,上面钉着的镜子里,映照的正是扭曲的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明白过来,亚瑟戴着头盔,所以埃玛在他的头盔面甲上看到了自己扭曲的面孔,好像一副假面具。“我马上回来。”他一边承诺,一边向门的方向转去。

他的步态看上去很熟悉,而埃玛被亚瑟右手中那个尖尖的东西吸引住了。

很多年后,她才慢慢明白,那是一支注射器。

一根长长的针头,在月色里闪着银光。

说过谎的人再也无法得到别人的信任,

即便他后来说的是真话。——谚语二十八年后第一章 停下来。我说谎了,请别……”“您以男性为主的观众们,在观察这个半裸的黑发女人遭受折磨的时候,都努力地做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天呐,这是个错误。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可怕的错误……救命啊!”

她的呼喊声在惨白清冷的房间里回荡,每个字都清楚得刺耳。听到这样的呼喊声,应该没有人会对视频中发生的事情再产生误解。

很显然,视频里发生的一切违背了这个女人的意愿。

然而,那个留着胡须、身体微胖、牙齿长得横七竖八的男人还是把针头插入了她那被死死按住的肘窝里。

那些被固定在她额头和太阳穴的电极仍然没有被取下来,还有捆在她头上的绑带,这令人想起那些可怜的猴子,被关在动物实验室里受虐待。人们打开猴子的头盖骨,把探针插进它的大脑。

而她马上要遭受的折磨基本上跟动物实验差不多。

当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在她的身体里生效后,她被罩上氧气面罩。然后一群男人就开始对她电击。四百七十五伏,前后一共十七次,直到她的身体出现类似癫痫的痉挛发作。

从监控摄像机的倾斜角度很难看出这个黑发女子究竟是在抵抗,还是她的四肢在抽搐痉挛。她的后背挡住了观众的视线,只能看到她绑着牙套、穿着长罩裙的背影。但是呼喊声停住了。最终,录像播放结束,礼堂里再次亮起灯来。“您刚刚看到的是一起令人震惊的案例。”埃玛·斯坦恩博士开始她的讲述。她稍作停顿,把麦克风向自己拉近,以便使情绪激动的与会者们能听得更清楚些。这会儿,她很恼火自己之前在试音的时候拒绝了会场工作人员提供给她的踏脚凳。要是放在平常,她甚至会自己主动要求索取,但是今天面对那个穿着工装的家伙轻蔑的表情,她拒绝了这个意义不寻常的踏脚凳,所以现在埃玛正踮着脚尖站在讲台后面。“……一起令人震惊的案例,这种强制性精神病治疗长久以来已经被认为不存在了。”

跟埃玛一样,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精神科医生。因此她不必解释,她的评论并不是针对这种电痉挛疗法。把电流通入人的大脑,以此来治疗精神病和抑郁症,这听上去很有中世纪的色彩。但是在全身麻醉的状态下进行这种治疗几乎是没有副作用的。“我们可以从汉堡的奥费利奥医院搞到这段监控录像。您刚才观看的视频片段中的病人是在去年五月三日被安排入院的。收治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诊断依据仅仅是这位三十四岁女子的自我陈述。而那时她完全处于健康的状态。这位所谓的病人只是在表演精神病症状。”“为什么?”不知是谁从埃玛的左侧,大约是在会场中间的区域发问。那人几乎得大声喊出来,才能让埃玛在这个像剧院一样的礼堂里听得到他的发问。为了举办一年一度的学术盛会,德国精神病学协会租下了柏林国际会议中心的主礼堂。从外观上看,这座国际会议中心会让人联想起一个来自遥远宇宙的银色空间站,现在突然被扔到柏林无线电发射塔的下面。当人们踏入这座拥有七十年历史的可能已被石棉污染的建筑物时(专家对此有争议),想到更多的还是怀旧片,而不是科幻片。不锈钢、玻璃和黑色的皮革构成了内部装饰的基本元素。

埃玛的目光穿过一排排的与会者,没能找到提问的人,她便朝着推测的方向说。“我想反问一下:大家了解罗森汉实验吗?”

在第一排边上,一位年长的同行坐在轮椅里,会意地点着头。“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这组实验首次围绕测试精神病诊断的可靠性而进行。”像平日里紧张的时候一样,埃玛把她那柚木棕色的浓密头发卷起一绺缠绕在左手食指上。在做报告前,她没吃饭,害怕犯困,也怕忍不住打嗝。可现在她的胃叫得厉害,她真担心万一麦克风把这咕噜声传送出去,这会给那些原本就嘲笑她大屁股的人提供新的笑料。她本来很苗条,只是身形的不足在她自己的眼中被放大了。“上面扫把柄,下面大铁球。”就在今天早上她从浴室镜子里审视自己的时候,再一次这样联想。

这时,菲利普从后面抱住她,声称她的身体是他触摸过的最美妙的身段。吻别的时候,他把她拉近门口,对她耳语道,等她一回来,他便迫切需要跟夏洛滕堡最性感的精神科女医生进行情侣治疗。她觉得他是认真的,但她也知道她的丈夫是在恭维她。调情,埃玛不得不适应,这是菲利普的本性,他不会放过任何施展的机会。“以美国心理学家戴维·罗森汉命名的罗森汉实验,它的设计就是在精神病院里安置进八位伪装生病的被试者。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学生、家庭主妇、画家、心理学家和医生。在医院接待处,他们所有人都讲了同样的故事:说他们听到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们用诸如‘低沉’、‘闷声闷气’或‘空洞’来形容这些声音。“不出所料,所有伪装的病人都被收治了,他们多数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或躁郁症。“虽然有证据表明被试者是健康的,被收治后的行为举止完全正常,但他们还是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治疗了长达数星期之久,期间一共需要服用两千多粒药片。”

埃玛从事先准备好的杯子里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嘴唇。她涂了口红,尽管菲利普更喜欢她素颜。实际上,她的皮肤非常地光滑,但在她看来太过苍白,尤其是跟她深色的头发对比起来。菲利普觉得这其实是一种“可爱的反差”,她却不认同。“如果您认为上世纪七十年代也太久远了,那个实验发生在好比是精神病学发展历程的中世纪时期,然后您就劝诫说不要轻信这段视频,那您就错了。这段视频是去年录制的,这位年轻女士也是一位被试者。我们重现了罗森汉实验。”

礼堂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好像在场的人害怕的不是骇人听闻的实验结局,而是担心自己会被拉去做实验。“我们再度把伪装的病人送去精神病医院,重新进行测试,当完全健康的人们被安置进一所封闭的精神病院中,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令人震惊。”

埃玛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仅凭视频中出现的这位女士在收治过程中自己的唯一一句话,她就被诊断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并且因此接受了一个多月的治疗。除了药物和谈话治疗,还被直接使用暴力。正如您自己听到看到的一样,她清楚明确地表达了不愿意接受电痉挛疗法。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是健康的。然而,她还是被强制治疗了。“虽然她明确拒绝,并跟主治医生们一再保证她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而且在收治之后也没有被确认再次出现异常表现,但他们既不听她怎么说,也不听护理人员和其他病友们的说法。跟那些只是偶尔来看望病人的医生不同,那些跟她长时间待在一起的人们都十分确定,觉得这个女人完全不该待在精神病院里。”

靠前面的区域有一个人起立,埃玛看见了。她向技术员发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灯光被调得更亮。她的眼睛捕捉到一位头发稀疏、身材高大、瘦削而不灵活的男士,埃玛等着一个长腿会议女助理挤过人群,直到把麦克风递到这位男士手上。

他吹了下麦克风,然后说:“我叫施陶德尔-梅尔滕斯,来自科隆大学附属医院。这位同行,您在这里给我们演示了含含糊糊的恐怖视频,其来源我们宁愿不知情,您还提出了自己凌乱的断言,如果这些被公之于众,那么这将会给我们的行业带来沉重的打击。”“你还有其他问题吗?”埃玛询问。

这位复姓医生点点头。“除了这位伪装病人自己的陈述,您手上还有其他资料吗?”“她是我为了这次实验亲自挑的人选。”“好吧,但是您能代表她吗?我的意思是,您如何知道这个人真的是健康的?”

即使从远处,埃玛还是看出了跟之前技术员把她激怒时一样的那种自鸣得意的笑。“你究竟想说什么,施陶德尔-梅尔滕斯先生?”“我是说,一个自愿佯装生病混入封闭精神病院的人,慎重地讲,她的心理也一定不太正常。是谁告诉您这位可疑的女士没有患病,谁能保证她不是因为在医院逗留期间出现的患病症状而接受了治疗?”“我。”埃玛回答。“哈,您全程都在场吗?”这人傲慢地质疑。“是的。”

他收起了自信的嘲笑,“您?”

埃玛点头,礼堂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完全正确。”埃玛确认。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也是因为她的秘密被揭露而愤怒。“尊敬的同仁,您只是在视频里从被试者的背后以及通过她被染色的头发来观察她,但是事实上她在明确表态反对的情况下,先是被麻醉,然后被强制进行了电击治疗。这个女人就是我。”两小时后第二章 为太过昏暗的缘故,埃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她伸手去抓她的因四轮行李箱,迟疑地走进1904号房间。大都市夜里数不尽的灯光在闪烁,它们穿越黑暗,星星点点地洒进酒店的第十九层。位于陶恩齐恩的禅宗酒店是柏林最新的五星级酒店,钢筋玻璃宫殿式的构造,有三百个房间,比首都的其他酒店都更加豪华、更加壮观。可从内部陈设来看并不美观,至少在埃玛的眼中是这样的。

当她摸索到门边的开关,打开顶灯后,她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

房间布置得就像是室内设计公司的实习生上交的作业,竭尽所能地堆砌了所有可能让人联想到远东生活的摆设,毫无创意可言。

前厅里放着一个中式新婚大衣橱,睡房与前厅之间仅由一扇薄薄的绵纸拉门隔开。一张竹席从门口延伸到低矮的日式床垫前。矮沙发一旁的灯具就像是圣马丁游行队伍中的彩色灯笼,幼儿园在每年的圣马丁节都会为小朋友们举办这样的灯笼游行。但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沙发与壁橱之间的一张巨幅黑白照片——一位中国艺术家的一张比真人还大的肖像照,从地面一直伸展到天花板。不久前,埃玛刚参观过这位非同一般的中国艺术家的展览。

照片中的艺术家下巴上蓄着零乱的胡茬,埃玛收回目光,把外套挂到衣橱里,从手提包中取出手机。

又是语音信箱。

埃玛已经给菲利普打过一次电话,可他又没接听。他在工作的时候经常这样。

她郁闷地走到落地窗前,缩起脚趾,双脚蜷缩得像十三四岁孩子的脚一般大小,一边低头看着选帝侯大街,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的肚子还没有隆起,还为时尚早。但是想到有一个小生命在她的身体里成长着,这比任何研讨班、任何工作上的认可都重要,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十分欣慰。

埃玛和菲利普的确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在五个星期前盼来了这验孕纸上的两道杠。这也是为什么埃玛今天没有在家里睡觉,而是在自己所住的城市里第一次到宾馆过夜的原因。他们位于托伊费尔斯湖大道的小家现在就像是个建筑工地,因为他们正着手把顶层改建成儿童房。虽然菲利普认为,怀孕还不满三个月就开始为新生儿“筑巢”似乎有点操之过急。

由于菲利普又被派往外地出差,埃玛索性接受了德国精神病学协会为演讲嘉宾提供的与会期间两晚免费住宿;这个优惠同时也提供给家住在柏林的人,方便大家可以在酒店宴会厅举办的晚宴上一起喝一杯,而埃玛刚刚从晚宴上溜出来。

她给菲利普的语音信箱留言:“报告就像你预言的一样结束了,他们没砸死我,只是因为他们手上没有石头。”

她笑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没有收回我的酒店房间,跟会议材料一并收到的房卡幸好还能用。”

随后埃玛送了个飞吻给菲利普,挂上电话,还是想他想得厉害。

一个人在酒店里总好过一个人呆在家里,家里周围都是颜料桶和凿开的墙壁,她努力把处境往好里想。

埃玛走进浴室,脱下套裙,在柜子隔层中寻找音量控制器,想调一下电视的音量。

但没找到。

她不得不再次回到卧室,去关电视机。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在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遥控器,刚好听到电视报道一架飞机在加纳坠毁,还有智利一座火山爆发了。

接着,埃玛听到发着鼻音的播音员播报下一条新闻:“……警察局发出警告,一个连环凶手,对妇女……”埃玛按下按键,关了电视。

在浴室里,她又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温度调节器。

作为一个怕冷的人,埃玛酷爱热水,虽然现在是夏天,但不到二十度,是非常凉爽有风的六月天气。

所以,她把淋浴的电子调温器设置在四十度,这是她的疼痛临界点。她期盼着那种麻痒的感觉,每当热水柱淋到她的皮肤上时,都会出现这样的感觉。

通常当她被水蒸气包围,感受着热水流遍全身时,就会立刻觉得充满活力。但是今天这种效果并不明显,都是因为报告过后人们向她抛出的误解与质疑,这些都不是用热水和肥皂可以洗刷干净的。

她揭露了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还在制造这样的危险,医生粗心误诊而使患者直接成为白衣天使们滥用职权的玩物,她的这一揭露引发了激烈的反应。人们不止一次质疑她研究结果的可靠性。业界权威杂志甚至要求,在“考虑”是否出版她的论文之前,必须极其缜密地检查论文内容。

当然,会议结束后有几个同行表示支持埃玛。但就连这仅有的几个同情者,埃玛从他们的眼里也能看出明显的责备:“为什么你偏偏要自己去尝试冒险?说到底,为什么你宁可牺牲自己的前途,也要和各大医院对着干?”

这是菲利普从来不会问她的问题。他理解为什么埃玛这么多年一直努力去改善那些接受心理治疗的病人的法律地位。比起其他病人,比如牙痛患者,人们面对这些患有心理疾病的病人通常更加多疑。

菲利普也理解,为什么她走上这条不同寻常的,有时甚至很危险的路。因为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很相似。

菲利普也会为了工作而逾越普通人不会自愿触及的界线。原因很简单:作为联邦刑事调查局下属的案件分析战略组的领头侦察员,为了追查那些精神变态和连环杀手,他往往没有别的选择。

不少情侣有相同的幽默感,或者相似的业余爱好,或者共同的政治态度作为两人关系的基础。埃玛和菲利普对幽默的理解截然不同,尽管埃玛懂得一些足球,但菲利普无法分享埃玛对音乐剧的热爱。当青少年时期的埃玛走上街头,参与反对核能源和动物皮毛产业时,菲利普已经是德国青年联盟的成员了。后来,同情心成了他们俩之间关系的纽带。

直觉和个人的经历成全了他们,让他们能够设身处地去相互理解,相互进行精神交流,支持对方坚守的秘密。凡是前来诊所就诊的患者,埃玛都尽力帮助他们摆脱精神疾病的困扰。同样,菲利普利用他出众的能力,去完善凶犯的侧写。编剧们喜欢把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描述成“侧写师”,但在实际生活里,这种职业被称为案件分析人。多亏了菲利普的分析,已经有不少迄今为止出现在德国境内极为危险的凶犯得以落网。

但最近这段时间,埃玛希望他们两个在工作方面都节制些。她越发觉得,即使在他们仅有的休闲时间里,菲利普也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和工作所应保持的距离了。因此埃玛担心他们正在走向一条,用尼采的话说,通向深渊的路,并且只有当人已经陷入这个深渊里,才能看清有多深。

要能有段空当时间,至少来个假期,就好了。

他们两个最后一次一起出门旅行已经太过久远,以至于埃玛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用酒店供应的洗发露擦出泡沫,她只希望明天早上不要难看得像只鬈毛狗就行。尽管她的棕色长发非常健康,但对某些洗发露很敏感。为了搞清楚到底什么能让她的头发柔顺,什么让它们变得像草一样蓬乱,埃玛经历过很多失败的尝试,颇费不少周折。

埃玛把头发冲洗干净,把浴帘拉到一边,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这么豪华的酒店,沐浴隔间竟然没有安装玻璃推门。就在这瞬间,她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思考。

恐惧,是她此时所感。

逃避,是她看到第一个字母时的第一个想法。

就在浴室的镜子上。

一行整整齐齐的字,出现在被雾气笼罩的镜面上:快滚。否则来不及了!第三章么事?”“什“抱歉打搅。您没事?”

一位清瘦高挑的俄罗斯女人站在门口,一脸担心的表情。埃玛觉得这个德语讲得结结巴巴的女人并不像是过分地关心他人,而更像个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时刻让自己处于中心地位的模特。她穿着紧身的,应该是量身定做的套装,带着强烈的香奈儿气味,脚上穿着的高跟鞋看上去是如此昂贵,无论谁穿上它们,包括埃玛自己,都会有一种优越感。“您是谁?”埃玛问,她后悔自己竟然开了门。现在她面对着一位无可挑剔的斯拉夫美女,自己却光着脚,头发还在滴水,情急之下身上只披了件酒店提供的和服浴衣。浴衣的布料太单薄,和那美女相比,埃玛那太不完美的体型由此被暴露无遗。“抱歉,墙很薄。”

美女用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金色假发,“我经过,听到尖叫声。”“您听到尖叫声?”埃玛毫无表情地反问。

她确实只记得自己感到眩晕,不仅因为镜子上的字,也因为洗澡水的温度过高。不难想象,光这两点就能让她倒在地上。

开始时埃玛还能抓住洗脸池,之后她索性躺在马赛克地板砖上,以便在地上专注那几个字:快滚。否则来不及了!“还听到哭声。”美女说。“这肯定搞错了。”埃玛回答,尽管她的每次崩溃几乎都伴随着哭泣。至少她的眼睛到现在还感到火辣辣的。镜子上的留言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最黑暗的童年记忆。

那个大衣橱。

咯吱作响的木门,后面藏着一个戴着摩托车头盔的男人。

亚瑟。

那个陪伴埃玛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的幽灵,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最开始,他是个鬼怪,后来成为朋友。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埃玛十岁时候终于被“治愈”,尽管这个词在心理治疗的词汇范围里并不存在。当时负责治疗埃玛的儿童心理医生经过数次与埃玛的谈话,才把这个鬼怪赶走。无论是埃玛的大衣橱里,还是她的脑袋里,亚瑟都不在了。医生向埃玛明示,到底谁才是这个真正的亚瑟。

爸爸!

正是这次的治疗让埃玛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从此她也知道,这世上并没有鬼怪,也没有亚瑟。有的只是她的父亲。尽管父亲这一生对她都很冷淡,甚至还令她感到害怕,但埃玛内心仍然渴望和爸爸亲近,能单独和他在一起,总能享有他的陪伴,渴望他随叫随到,即便在深夜里,即便在大衣橱里。

可惜,埃玛和父亲从来不是朋友,童年时期不是,上大学的时候不是,现在,当她已经嫁为人妻,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后,就更不是了。他的工作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他的案件,他的证人,他的诉讼。每天大清早就离开家,每次家庭团聚都会迟到,或者根本不出现。

尽管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了,今天埃玛还是收到了一张父亲寄来的生日贺卡。就连贺卡上的文字也肯定是按照母亲的意思生搬来的。他们两个正在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养老。他在贺卡里写的“我很想你”或者“我希望,我们今年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云云,这些话不可能出自一个像埃玛父亲那样性格暴躁的人嘴里。她父亲典型的用语是:“马上滚出去,否则我打你。”

现在,在酒店房间里,镜子上的留言使埃玛又感到了恐惧。

这可能是巧合吗?

当然了!

其实在有人敲门之前,埃玛已经有了一个解释。

恶作剧!

肯定是之前这个房间的住客,用他带油的手指在干燥的镜面上写下的留言,好吓唬接下来的新住客。他的愿望实现了。

埃玛何止是被惊吓,她的尖叫声震动了半个酒店。恐怕就连这个搞恶作剧的人自己都没想到埃玛的反应会如此剧烈。他怎么会知道,他在镜子上的留言会重新唤醒埃玛一个已经沉睡多年的噩梦。

埃玛觉得可怕的,并不是当时父亲对她的恐吓,而是亚瑟恰好就在当晚第一次从衣橱里走出来。他的摩托车头盔,他的声音……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这样的恐惧偶尔会出现在埃玛的记忆里。“你好吗?”俄罗斯美女接着问,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夹杂着关心和不耐烦。然后她又问了一句话,这个问题既友好又残酷,使得埃玛哭笑不得。“顾客找麻烦?”

我的天!

当然了。

她是个妓女!

所以她穿着这么紧身的套装。有一半的与会者都在禅宗酒店下榻。现在酒店住客里大部分都是单人间里的男士。其中有多少人叫了这种服务?像施陶德尔-梅尔滕斯这样的混蛋,肯定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远离家人的机会,好好享受一把。“如果需要帮助,那……”“不不。谢谢了,但是……”

埃玛摇头。

……但我不是个妓女。只是个一时被吓坏的心理医生。

这个女人真友好,竟然想帮她。但她竟然这么了解那些喜欢虐待妓女的变态男人,这世道真是可怕。我在她的眼里成了一个被男人过分虐待、蹲在酒店浴室里哭泣的妓女。

埃玛微笑着,但这笑容一看就是假的。因为她看到藏在那俄国女人深邃的眼睛里的疑团依旧没有散去。索性埃玛讲出实话:“您不用担心,就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刚才我以为有个陌生人悄悄进来,偷看我洗澡。”“人形撑衣架?”“对。其实就是个恶作剧吧。”“哦,是这样。”

俄罗斯美女并没有完全信服,但她耸一耸肩膀,看一下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然后以她唯一的一句文法和发音都堪称完美的德语和埃玛告别:“你要自己小心,不要出事。”或许她经常对自己的同行们说这句话。

埃玛谢过她,然后关上了门。透过门眼,埃玛看到她向右边走远了。

这一层的电梯在左手边。看来她还得继续等待她的“客人”。

埃玛惊魂未定,把门锁好,所有能反锁的地方都锁上。当通过转动门把手确认门已经万无一失地锁好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疲倦到什么程度。今天的会议报告,然后镜子上的字,刚才又得应付那个俄罗斯女人。她渴望一切安静下来,能好好睡上一觉。

最好在菲利普的怀里。

要是他此刻在这里,和他一起聊一聊发生的这些愚蠢可笑的事,该有多好。埃玛想了一会儿,是否打个电话给她最好的朋友来放松自己,比如西尔维亚,或者康拉德。但据她所知,这两个人都有约会。当然不是这两个人在一起的约会,因为康拉德是个同性恋。

不过就算他们有空,埃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喂,打搅了。我觉得很不爽,因为我的镜子上有水蒸气?”

其实是曾经有水蒸气。当她再次进到浴室里去刷牙时,水蒸气早已散了。

随之散去的还有这可笑的一切。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第四章玛打了个寒颤。埃只有玻璃上的线条能证明,那是已经挥发了的水蒸气,以及它在银色镜面上留下的肮脏痕迹。她不假思索地用小毛巾把污渍擦掉,但紧接着又后悔没对镜子呵口气,好让这条留言再呈现一次。

之后她又因自己搞不清到底想怎样而感到懊恼。“你是怎么了,埃玛?”她把头扎进毛巾里,轻声自问。

这条留言不是我的幻觉。它只是个愚蠢的玩笑。没理由这么紧张。

她没再看那镜子就把浴室的灯关了,把酒店的和服挂回衣橱里,换上睡衣,同时带着无法抗拒的妄想导致的冲动,开始检查柜子里是否有秘密藏身的可能(结果当然没有)。既然都到这步了,就索性连床的后面也看一下,窗帘那里也确认一下,门锁再检查一次。这一切都发生在艺术家的监视之下,肖像中的他,眼睛似乎总能捕捉到埃玛,无论她人在哪个角落。

她心里很清楚,不会真的发现什么。可每当她屈服于压力导致的这种不理智的病态之后,就会感觉好一些。

当她完成了这套“检查”,终于爬进气味清新的被子里时,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她最后一次尝试和菲利普通话。“听到这个留言后,到梦里找我。”留言完毕,她调好闹钟,闭上眼睛。

和以往一样,当极度困倦但同时又极度兴奋时,她开始感觉周围的黑暗世界里充满了闪动的光点,以及光和影之间的交替出现,她想沉入到这黑暗里,不要出来。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正在入睡的埃玛模模糊糊回忆起今天的演讲,责问着自己。为什么要说你自己就是录像里那个被折磨的病人?要不是被施陶德尔-梅尔滕斯这个来自科隆的自恋狂给惹急了,埃玛根本就没打算啰嗦这么多。

除了这位伪装病人自己的陈述,您手头还有其他资料吗?

她有的。于是,她一多嘴,引起一场没必要的轰动。

埃玛侧过身子,试图摆脱今天会场里那帮男人们哗然骚动的画面。这时耳朵突然被扎了一下,原来珍珠耳钉还没摘掉。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埃玛问自己。经常在进入梦境前的半清醒阶段,她还问自己,为什么还要问问题,还有这个“总是”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她还在纠缠这些问题时,却不知不觉已沉入向往已久的黑暗世界了。

她睡着了。

但非常短暂。

不到两分钟后。

她被吵醒了。

什么东西在震动。

在黑暗中。

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在床边。

埃玛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到她的手机在闪动。之前她把手机放在地上,是因为充电器的线长不够从插座到床头柜的距离。现在她不得不费力去够地毯上的手机。

陌生来电。“亲爱的?”她以为是菲利普从某个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斯坦恩博士?”

她从未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没能和菲利普通话本来就很失望,现在又平添了烦躁。真是见鬼,怎么这么晚了还有陌生人来电话?“我希望您有很重要的事找我。”她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很抱歉打搅您。我是禅宗酒店前台服务的艾根哈特先生。”

为什么打我手机?“什么事?”“我们想确认一下,您今天是否还来办理登记入住?”“什么?”

埃玛徒然地到处找床边夜灯的开关。“您说的登记入住是什么意思?我都已经睡了。”

至少我尝试去睡。“那么我们可以把房间转让了?”

他听不懂吗?“不是的,我是说,我已经登记入住了,房间号1904。”“哦,再次抱歉,但是……”

对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什么?”埃玛问。“我们酒店没有这个房间号。”

什么?

埃玛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天花板上一闪一闪的烟雾警报器。“您在开玩笑吗?”“我们整个酒店里都杜绝‘4’这个数字。在亚洲这个数字很不吉利,所以……”

接下来的话埃玛没听到,因为手机已经不在她的手里。

但她听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咳嗽声。

是一个男人的咳嗽声!

就在她还被吓得说不出话时,她的嘴已经被封住了。

她尝到了布料的味道。

同时她的胳膊被刺了一下,一股清凉的液体开始注入体内。

男人又开始咳嗽,在埃玛能确认体内开始发冷时,她感觉到了刀刃。

尽管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这刀就在她眼前,因为它在震。

嗞嗞嗞嗞——

一把来回转动的厨房用刀,一把锯子,或者一个电动的木塞起子。

正准备去戳,去切,或者去刺。

她听到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我怀孕了!”她极力想喊,但舌头和嘴唇都不听使唤。

无法动弹的埃玛已无力去怒吼,去挣扎或者回击反抗。

剩下的只有等待,直到她能感受到疼痛。

还有祈祷,祈祷这场噩梦快点结束。

可惜她没能如愿。六个月后第五章玛睁开双眼。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被观察了多久。康拉德·埃卢夫特教授坐在他最常坐的椅子里,双手放在肚子前,带着沉思的眼神和一脸惆怅的表情。“好些了吗?”他问。开始埃玛不知道康拉德,即她“男闺蜜”,是什么意思。之后她看到床边的小桌上放着药片。那是她被关进法官指定的精神病院的封闭病房后,医生给她开的药。

紧急情况用药。

倘若她醒来后有疼痛感。

她伸展一下埋在医院专用被子下的四肢,同时想借助两肘从病床上坐起来。但她太虚弱了,所以不得不又回到枕头里,揉一揉眼睛。

也难怪在来的路上她一直没醒,看来是药的作用。仅仅这些药片的副作用就能让一头最强壮的大象倒下,何况她还服用了其他镇静药。

醒来后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认清周围的情况。尽管以前在这间办公室里呆过很多个小时,埃玛现在却有一种陌生感,但又没有像在最近几个星期她一直呆的封闭病房那么陌生。

或许是因为康拉德把他的刑事律师事务所装修了,才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但埃玛对自己的解释并不确定。

完全陌生的不是这个房间,而是她自己。

新的颜料和刚打蜡的胡桃木地板的气味还回荡在空气中,有几件家具的位置变了,但基本上还是十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样子。那时的她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如今她穿着睡衣,躺在一张高度可调节的、被放置在办公室几乎中央位置的病床里。床头稍稍翘起,这样她能看到康拉德的书桌和它身后的落地玻璃窗。“我猜,我是你第一个被抬进事务所的当事人。”埃玛说。

康拉德微微一笑。“我曾有几个不能亲自来的当事人,所以只能我过去。但你在医院里拒绝和任何人联系,就连医生也不行。我只好从法官那里申请了例外。”“谢谢。”埃玛说。尽管她早已心灰意冷,觉得现在的生活里已没有任何事值得她感激,即使当下被允许离开她的牢房。

她的确拒绝在医院见他。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样子,如此病态、颓废,像动物一样被关着。这样的侮辱是她无法承受的。“你还是那么高傲,我亲爱的埃玛。”康拉德尽管摇头,但眼神中并没有丝毫的不赞同,“你宁可自愿去蹲监狱,也不让我去看你。但其实现在的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的帮助。”

埃玛点点头。“您和律师的谈话至关重要。”离开医院前,精神病科的医生和警察对埃玛说。现在他们在事务所的接待室里等待,之后负责把埃玛送回医院。

律师。

一个多么奇怪的词。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词源自古英语的“权力”一词。康拉德真的有权力决定她的命运吗?她的老知己、老朋友,尽管用“老”来形容一个爱运动的、几乎拥有运动员素质的五十八岁的男人并不合适。埃玛在上医学院第一学期时就结识了康拉德。当他第一次介绍自己时,埃玛就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之后她才想起为什么。原来她父亲和康拉德·卢夫特曾为同事,并且——尽管效力于不同的事务所——合作处理过一些案子。这些都刊登在埃玛阅读的报纸上。

然而促使埃玛和康拉德相识的案件是无法公开的。

埃玛的前任男友,贝内迪克特·塔恩豪斯,有一次喝多了,接着在大学附近的咖啡馆里骚扰了埃玛。康拉德经常在这家咖啡馆吃饭,那天他正好撞见这家伙对埃玛的猥亵行为,并坚决阻止了他。他把名片递给埃玛,表示愿意为她提供法律帮助。埃玛确实需要他的帮助,因为她前男友后来被发现是个跟踪狂。

埃玛当然也可以找自己的父亲。但如此一来,她无非把瘟疫换成了霍乱而已。尽管埃玛的父亲和这个贝内迪克特一样,从不用武力解决问题。但这些年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狂怒,以至于他的脾气变得越发恶劣。令埃玛欣慰的是,自从她搬进学生公寓后就再没怎么联系过父亲。至于她母亲是如何与他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的,对埃玛来说还是个谜。

在针对贝内迪克特的长时间法庭诉讼过程中,两人成了好朋友。一开始埃玛以为康拉德对她的兴趣是另有所图的。事实上,尽管年龄上有着很大的差距,她还是被康拉德那带有父亲角色的魅力所吸引。至今康拉德仍把他那引人注目的下巴藏在精心打理的络腮胡子下。他还喜欢穿深蓝色,量身定制的带双排纽扣的西装,并配上一双纯手工制作的布达佩斯皮鞋。他的鬈发比以前短了,但仍能盖住他高额头上的发际线。埃玛太理解为什么这位刑事诉讼律师会受那么多年纪较大的贵妇们的青睐。她们可不知道,康拉德尽管喜欢和女人打交道,但她们都不可能在他性想象中占有一席之地。自从成为朋友以来,埃玛一直守护着康拉德身为同性恋者这个秘密。

就连对菲利普她也守口如瓶。当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私下的用意。菲利普恐怕自己都说不清,有多少次因为自己的外表和魅力而得到好处。比如一位娇小可爱的女服务员向他提供餐厅里最好的位置,或者在超市的结账队伍中,他总能得到最甜美的微笑。

所以埃玛觉得保持这个秘密挺好的,尤其当康拉德时不时打来电话约她一起吃早午餐的时候,看到她丈夫嫉妒的样子。菲利普大概认为,她也被暗恋着。

康拉德需要保守这个秘密,以维护他作为一个强硬律师的形象。他甚至还常在公开场合向俊俏的法学系女生们献媚。“宁可当个永远没能力建立情感关系的单身汉,也比一个法庭上的娘娘腔要好。”他曾这样向埃玛辩解自己的故弄玄虚。

可想而知,当他解释自己只处理刑事案件,而非离婚案件,并且他的专业方向只针对那些能引起轰动的、经常被认为是毫无希望的案件的时候,那些已经做好投身艳遇准备的、精心打扮过的寡妇们是多么失望。

埃玛的案件正合他的口味。“谢谢你愿意帮我。”埃玛说。这番客套话只是为了填补她的沉默。“再次帮我。”

在跟踪狂案件后,她第二次成为康拉德的当事人。自从酒店那夜后,她成了一个疯子的牺牲品,一个之前已经在酒店诱惑了几个女人并剃了她们的头发的连环杀手。

……然后他如同野兽般地强奸了她们……

但是对于埃玛来说,后来在精神病院里的几个小时也不比被强奸好到哪里去。在她还没完全清醒的时候,她的身体又一次被陌生人侵犯。她再次感觉到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深入她的阴道,还有其他的东西,一些能帮助采集证据的东西。但最难以忍受的是一个满头灰发、面色冷漠的女警官向埃玛提的问题:“您在哪里被强奸了?”“在禅宗酒店,房间号是1904。”“那里并没有这个房间号,斯坦恩女士。”“已经有人这么跟我说了,但这不可能。”“是谁办理了您的入住登记手续?”“没人。房间钥匙卡就在我的会议文件夹里。”“在酒店里有人看见您了吗?一个证人?”“没有,我是说,有的。一个俄罗斯女人。”“您知道她叫什么吗?”“不知道。”“这个俄罗斯女人的房间号?”“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没什么,当我没说。”“好吧。您能描述一下作案人吗?”“没看清,当时太黑了。”“我们没找到打斗留下的痕迹。”“我当时被麻醉了。至于被什么麻醉的,你们可以通过验血找到答案。我感觉到了针刺。”“作案人是在进入之前还是之后剃了您的头发?”“您指的是在他干我之前还是之后?”“我理解您现在的情绪。”“我看您不理解。”“那好,但我不得不再问您一个问题。作案人用了安全套吗?”“有可能,倘若您没有找到精液。”“我们也没找到任何阴道损伤。您经常更换性生活对象吗?”“我怀孕了!您就不能换个话题吗?”“那好。您是怎么去公交车站的?”“什么?”“维滕堡广场的公交车站。您就是在那里被找到的。”“不知道。我肯定还没清醒。”“也就是说,您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被强奸?”“那个疯子剃了我的头发。我的阴道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疼,就好像被野兽疯狂地捅过一样。要不您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所有问题的反问。

埃玛回想起菲利普叫了出租车回家,然后把她放到沙发里的情景。“一切都会好的。”他说。

埃玛点了点头,叫他去卫生间的柜子最里面找一个卫生棉条,一个大号的,一个在血流量很大的时候才会用到的。还在出租车里的时候,埃玛就知道下面流血了。

他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哭。

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提起孩子。

第二天,埃玛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点了根蜡烛。现在这根蜡烛早就烧尽了。

埃玛朝着手掌空咳了几声,把康拉德的办公室扫视了一遍,想让自己从这不堪的回忆中走出来。

与天花板同高的壁柜墙里摆放着真皮装订的联邦法院审判书,还有康拉德最喜爱的叔本华的作品。但这壁柜比埃玛印象中要矮一些,或许是因为新刷的油漆吧,这个颜色使整个房间显得小了些。当然了,那张坚实的大书桌仍旧在几乎呈正方形的玻璃窗前。晴天的时候,透过这扇玻璃窗能远眺大万湖,甚至能看到施潘道。但今天只能勉强看到湖畔小路,上面有三三两两顶着大雪和透骨的寒冷来散步的人。

突然埃玛感觉到康拉德站在床边,把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胳膊上。“这样你能舒服些。”他边说边抚摸着她的额头。

埃玛闻到他剃须后用的爽肤水的香味,闭上眼睛。最近这几个月,只要一想到被男人触摸,她就觉得恶心。但康拉德可以用双臂把她的身体从病床上抱起,放到壁炉前的沙发上。“这里舒服多了。”他一边说,一边让埃玛半坐半躺在柔软的沙发里,还细心地给她盖上奶白色的羊绒毛毯。

就像康拉德所说,这样的确舒服多了。埃玛觉得很安全,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康拉德在她对面的一圈靠背椅中找了个位置坐下。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玻璃茶几。她脚底下就是那张圆形的白色长毛地毯,黑色的边就像是一道用毛笔沿顺时针方向留下的越来越淡的画痕。但从上往下看,它更像一个匆忙中画下的圆圈。以前埃玛特别喜欢坐到这个圈里,然后看着壁炉发呆。尤其是当他们一起在这里享用埃玛带来的寿司时,她就觉得特别惬意。在这里,他们能毫无顾忌地谈论情感、失败、自我怀疑。在这里,康拉德给予埃玛的人生指导和建议,是她这辈子都渴望,却不可能从自己父亲身上得到的东西。

这圆圈的黑色逐渐褪去,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某些黑色部分变成了褐色。

时间能摧毁一切。埃玛陷入沉思中,她的脸感受着壁炉带来的温暖。即便是这样的温暖,那曾经和康拉德在这里共度时光的惬意,如今也荡然无存了。

当然了,这次来访的性质毕竟和以往有本质区别。

这一次要谈的是件性命攸关的事。“萨姆松还好吗?”“它很好。”康拉德回答。埃玛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对付动物是很有一手的。在她被关的这段时间里,把她的狗托付给康拉德是最好的选择。

酒店之夜过后没多久,菲利普送给埃玛一条黑眼睛、雪白毛色的爱斯基摩犬。“一条拉雪橇的狗?”当她第一次从菲利普手中接过牵狗绳的时候,惊讶地问。“它能把你拉出来。”菲利普说。他是说把埃玛从所陷入的“困境”里拉出来。

现在,萨姆松迷失了方向。而且就目前情况看,接下来它得继续和女主人分离一段时间。

或许永远分离。“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埃玛问,但暗地里希望康拉德说“不”,然后站起身,把她一人留在这里。

康拉德当然没有这样做。“好的。”这世上最好的倾听者回答道。这是一名记者在一篇人物报道中对这位明星律师的形容。或许这也是他最大的优点。

有些人能读懂字里行间的意义。但康拉德能够听出弦外之音。

正是由于康拉德这方面的能力,使得他成为能让埃玛敞开心扉的极少数人之一。他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秘密,也知道她超乎寻常的想象。她告诉了他有关亚瑟和心理治疗的事。通过心理治疗,至少埃玛相信,她摆脱了自己想象的朋友和其他幻觉。但今天她并不肯定是不是这样。“我不行的,康拉德。”“你必须行。”

几十年的下意识习惯——找一缕头发,然后缠在一根手指上,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她的头发太短。

已经过去快半年了,她还是不能习惯,曾经的一头浓密长发就这样没了。但现在毕竟重新长了六厘米。

康拉德如此迫切地看着她,使她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别处。“否则我不能帮你,埃玛,至少不能在发生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帮你。”

不能在已经死了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我懂。

埃玛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应该从哪里开始?”“从最可怕的地方开始!”她听到康拉德的回答,“回到你的记忆里,回到你最心痛的地方。”

一滴眼泪从埃玛的眼角流出,她再次睁开眼。

她把目光聚焦在窗外,观察一个男人牵着条哈巴狗沿着湖畔小路散步。那狗好像张着大嘴,想方设法用舌头接住飘落的雪花,但毕竟距离太远,埃玛不是很肯定。但她肯定自己更愿意呆在外面,和这牵哈巴狗的男人在一起,用脚踩那厚雪,此时她的灵魂深处比雪还要冰冷。“好吧。”她说。尽管她并不理解继续这样的谈话有何意义。就算她挺过了今天,接下来的日子也没意义,况且她现在并不觉得自己会挺过这一天。“我只是不理解这有什么意义。我在被询问的时候,你也在场的。”

至少在第二次询问时康拉德在场。第一次只有埃玛一人,后来当负责提问的女警官疑心越来越重,而埃玛已经不觉得自己是个证人,而是个被告人的时候,她要求自己的律师在场。当时菲利普还在拜仁州执行任务,他得通宵跋涉赶回柏林,而康拉德,埃玛的“男闺蜜”,一点半就到了医院。“当时我在你的引导下回答问题,后来我在笔录上签字时你也在场。你知道理发师在那一夜对我做了什么。”

理发师。

媒体竟然用这么平常的词,就好像把一个剥女人皮的男人仅仅称作一个坏蛋而已。

康拉德摇头。“我不是指酒店的那夜,埃玛。”

她顿时紧张地眯起眼睛,因为她知道康拉德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她祈祷是自己搞错了。“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知道。”埃玛撒谎。

他当然想谈谈那个快递包裹。除了这,还有什么可谈的呢?“不。”她再次拒绝,但语气比刚才弱了一点。“埃玛,我求你,倘若要我为你辩护,那你就必须把三个星期前的那天,在你家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不要有任何保留。”

埃玛闭上眼,要是这沙发的软垫能永远把她的身体吃掉就好了,就像食肉植物用叶子把飞虫吞食掉。可惜这都是她的幻想。

看来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只好用沙哑的声音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关于那个快递包裹的故事。

以及自从酒店那夜之后就开始的恐惧。和包裹一起,这恐惧也来到埃玛的家,来到一栋处在胡同最里面的、带着乡村风格木栅栏的小房子前,它来敲门了。三个星期前第六章玛感觉有个螺丝钉穿过耳鼓膜,钻进了她的大脑里。听起来像埃个电钻,而且正好钻入她大脑的恐惧敏感点。她不知道是谁,这么早就按门铃,这足以使她惊慌失措。

埃玛从不觉得自己在托伊费尔斯湖大道的房子有什么特别,尽管它是这片小区里唯一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楼。

赫尔街小区的其他房子全都是二十年代留下的可爱的半独立式小楼,都是两栋楼连在一起,共用一个庭院的模式。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直到菲利普前几个星期把他和埃玛的楼变成了一座堡垒,由此他们的家变得与众不同。人们可以绕这房子走一圈,而同时不用踏入别人家的地盘。之前,尤其在炎热的夏天,邻居家的孩子都喜欢在她的院子里赛跑:穿过敞开的木栅栏门,逆时针方向沿卵石小路跑,经过一片菜地,绕过阳台向左急转弯,再向左从工作间的窗户下跑过,穿过有些杂乱的前院,一直跑到街上,这时候跑赢的人就去敲那老式的煤气路灯,以向众人宣誓“冠军”的诞生。

之前。

在那之前的日子。

在理发师出现之前。

如今,木栅栏被坚实的、灰绿色的金属栅栏所取代,而且坚实到甚至能阻挡野猪的进攻。但野猪恐怕是埃玛在这世上所害怕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的闺蜜西尔维亚以为,那个在酒店之夜残忍侵犯埃玛的男人是最令她恐惧的——但西尔维亚想错了。

埃玛当然害怕那个家伙回来找她,把原本想对她做的事完成。

比这个男人更令埃玛恐惧的,是她自己。

作为心理医生,埃玛很了解严重妄想症的病状。讽刺的是,这也是她博士研究的领域所在。除了谎语症,即病态的撒谎,妄想症治疗也是她的专长。她接触过很多受妄想困扰的患者,也知道这些人的下场。

更糟糕的是,她更知道,这些人的病状是如何开始的。

就像我一样。

刺耳的电铃声还在耳朵里回荡,埃玛和萨姆松一起走向门口。前不久萨姆松把门上的铃铛给咬掉了,现在只剩下电铃。埃玛一边拖着步子,一边哀叹目的地是那么遥不可及。

她的心脏猛跳个不停,腿几乎停住了。

是来客吗?在这个时候?偏偏在菲利普不在家的时候?

萨姆松从后面用鼻尖蹭蹭埃玛的膝盖弯,好像在鼓励她继续前进,并低声说“没事的,没有那么难的”。

平常要有陌生人站在门口,它不会这么嘀咕,也不会这么低沉地叫。

所以外面站着的应该不是陌生人,应该没有危险。

或者恰恰相反?

埃玛恨不得即刻就在门厅里掉眼泪。哭,是这一百五十八天十二小时十四分钟以来,埃玛最喜欢做的事情。

自从我换了发型以来。

她轻轻摸着自己额头上的发根,感受着新长出来的头发。这是她今天,在这一小时内,仅仅第二十次检查头发的长度。

她靠近沉重的橡木门,这门里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有个巴掌大的玻璃窗,她缓缓把窗前的帘子拉开。

土地管理局声称托伊费尔斯湖大道属于西区——一个以其众多别墅而闻名的区。但和那些豪华别墅相比,埃玛的小家就像是一个带楼梯的狗棚。

她的家地处一个由石头小路铺成的死胡同的终点,门前的圆形空地可以勉强让较大的私家车掉头,但若是小型运输车就很难转弯了。从远处看,和邻居楼比起来,埃玛的房子还是挺合群的:它有浅色、粗糙质地的外墙,旧式的木质窗框和棕黄色的瓦片屋顶,还有那通往房门的红棕色的砖头台阶。埃玛正通过这扇门的玻璃窗向外窥探。

除了新的栅栏,房子里其他的变化从外面看不出来。比如玻璃窗的传感器,栅栏门的远程遥控装置,安装在房间角落的动态报警器,还有一套对付入室强盗、在紧急情况下能直接连通警方服务机构的装置,埃玛的手正摸着这套装置设在墙上的按钮。

以防万一。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这是个阴天,而且灰色的天空显得那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没下雨(或许因为太冷了),也没下雪,最近的几天一直这样。因此埃玛能清楚看到等在栅栏外的男人。

从远处看,这个人像个土耳其摇滚崽:深色的皮肤,剃得光光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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