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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02: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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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鬼马星

出版社: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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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咽

箫声咽试读:

楔子

笃笃,笃笃,文夫人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是谁?”文夫人低声喝道。“夫、夫人,是我,小莲。请快到大厅,有客来访。”小莲的声音似在发抖。小莲是文夫人的贴身丫环,已经服侍了她三年有余,她知道,如无要事,老实又懂规矩的小莲是不会深更半夜将她吵醒的。有客来访?现在已过了二更,谁会这时候来?“是谁来了?”隔着房门,文夫人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问小莲。

外边没人应答。“小莲?”文夫人喊了一声。

小莲的声音这才由远而近。“夫、夫人,他们说,他们是从红筹寺来的……”

红筹寺?文夫人心中一凛,夫君文纬峰十天前出门押镖,目的地就是江西的红筹寺。虽然他们夫妇俩行走江湖多年,到过的地方不计其数,可是红筹寺这地方却着实没听说过,而所押的物品也甚是奇怪,乃是一只看似平淡无奇,且被摔裂的黑木碗。当初,若不是因为镖银丰厚,托镖人又是夫君的熟人,文夫人是不会接下这趟镖的。莫非访客是为夫君的那趟镖而来?莫非夫君还没到红筹寺?这可不妙!按托镖人给的地图,无论如何,五天前就该到了。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

文夫人越想越怕,她随意整理了下衣衫,便心神不宁地打开门,走出了卧房。小莲战战兢兢地站在房门口。“他们在哪儿?”她问道。“在、在大厅。”小莲朝前一指,文夫人只看见大厅门口有黑影一闪。“他们有几个人?”她悄声问。深夜来访,她总觉得来者不善。“两个。”

两个。还好。她稍稍缓了口气。她虽是女流,且武功平平,但若对方非一流高手,她自认还能抵挡一阵。“去后院把夏师傅他们叫来。”

小莲呆呆看着她,并不动弹。文夫人立刻明白了。“他是不是又去喝猫尿了?”她咬牙问道。

小莲点点头。

这个夏寿云!当初收他就因为他武功高强,曾做过大庄子的护院,谁想来之后才知道,他武功再好也全无用处,因为他是个只会误事的大酒鬼。十天前,要不是他喝得昏天黑地,镖局的人遍寻不着他的身影,他早就该跟着夫君出门押镖了!这个废物!要用他的时候,次次都无影无踪!文夫人一想到他,就恨得牙痒痒。“算了,你跟我来,别让客人久等了。”文夫人带着七分怒气三分不安快步来到大厅,却见两个布衣男子站在堂上。两人虽手无寸铁,但从身形步伐看,显然都是练家子。

他们身后的地上放着个红漆大木箱,文夫人只扫了一眼,便立刻认出,那是夫君随身带着放衣物的木箱。它怎会在此处?她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两位,在下竺素心,文玮峰乃我夫君。两位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文夫人道,故意不去看那只红木箱。也许是她看错了呢?

其中一个布衣男子上前一步,向她作了一个揖:“夫人,在下乃青木道长座下弟子,道号修善,这位是我的师弟修觉。”“见过两位道长。”文夫人慌忙行礼。她这时才发现,两人腰间各悬了一把木剑,看来他们真是红筹寺的人。在接这趟镖之前,文夫人听夫君提到过红筹寺,说它是蓬莱派的一个分支,因其宗旨是不杀生,所有弟子只允许佩戴木制兵器,故而江湖上称其为“木剑门”,同时它也有“武林第一善”的美称。文夫人想,既然他们是红筹寺的人,按理说不会伤害夫君,便吩咐小莲:“还不快给两位道长上茶。”

小莲才要去,修善阻止道:“不必了。夫人,家师命我等办完事便速速回去复命。请看一下,箱中之人,可是夫人的夫君文镖师。”他退后一步,指了指身后的红木箱。

这句话把文夫人震得眼冒金星。

他说什么?夫君?夫君怎么会在箱子里?

难道夫君他……

文夫人瞪着修善,知自己确非听错,才颤颤巍巍地挨近那个红木箱。

她站到木箱前,一手抓住箱子的佩环,闭上眼睛,猛地向上一拉。“啊!”她惊叫了一声。“夫人,可是文镖师?”

毫无疑问,她怎么会连自己的夫君都认不出来?可是,他怎么会睡在里面?他是睡着了吗?不,不是睡……她没理会修善的问题,哆嗦着伸手探向夫君的鼻底,瞬间,她的身子变得冰凉。夫君已无气息!可看夫君的脸色,竟无比安详,像是睡着了。伤口在哪里?是不是在后脑勺?当她伸手摸向夫君的后脑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夫君竟然没有后脑!她再瞪大眼睛望去,却见夫君的耳根后空空的,再看脸颊旁边,竟是齐刷刷的刀痕!有人、有人用刀砍去了夫君的后半个脑袋,是谁如此残忍!想夫君一向行侠仗义,从不与人结怨,有谁会对他下此毒手……“夫人。”修善在问她。

她退后一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亏丫环小莲及时扶住了她。“夫人……”“是我夫君……”她颤声道,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夫人……”“道长!是谁杀了我夫君?”她嘶声问道。

修善不疾不徐走上前,道:“四天前,有人送了这个木箱到红筹寺山下。家师打开后,发现文镖师已命丧其中,箱内还有书信一封,称若要找回三个月前失窃的五真碗,就到临沂来找文夫人。写信人自称乃镖局中人,叫李纯民,三个月前曾助文镖师窃取本门圣物五真碗。”修善的口气瞬间变得冰冷似铁:“五真碗虽非金银所制,却是本门玄净太师袒所赐,乃本门至尊法器,于红筹寺及蓬莱派众弟子来说,皆意义重大。若它在夫人手中,还请赐还。”说话间,修善的手已经握在木剑柄上,眼看着便要动手。

文夫人没想到夫君遭此劫难不算,竟还被诬为窃贼,心中不禁悲愤难当。“什么真碗假碗?我夫君于十天前就是受人所托,将它送去了红筹寺。你们有没有收到,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家夫君去了你红筹寺便命丧九泉!”说到此,已是泪水涟涟。

修善辩道:“夫人!文镖师的死无疑是窃贼之间的内讧,与红筹寺何干?”“血口喷人!”文夫人听到“窃贼”二字已是怒不可遏,再想到夫君的悲惨的死状,哪里还听得进半句话,当下喝道:“拿剑来!”小莲慌忙从八仙桌后抓过悬在墙上的宝剑扔了过来,文夫人“啷”的一声抽出宝剑,刹那间寒光逼人,剑气冲天。这把金钢长剑是用黑铁经七七四十九天铸造而成,她就不信它拼不过那两把破木剑。

修善见她这架势,又道:“还请夫人念在我等好心送还文镖师的尸首,将五真碗奉还。”他一把木剑在手,晃了三晃,刀锋竟似比真剑还锋利。“跟她啰唆什么!先搜了再说!”那个叫修觉的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木剑一挥,便朝文夫人冲了过来。文夫人就势一挡,刚想使出一招“平沙落雁”,就见那臭道士身形一矮,如西瓜一般滚了出去。文夫人欲追,可刚一转身,就感觉背后有掌风袭来。“木剑门,背后偷袭,枉称名门正派!”她回身便一剑刺出,眼看那把金钢剑已刺中修善的肩头,却见修善往后一闪,轻松地避开了。“夫人,交出五真碗!我保证决不伤你文家镖局一草一木。”修善道。“呸!什么破碗!”文夫人本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夫君惨死的尸体就在眼前,这臭道士只字不提,却一味只顾追查什么碗的下落,她焉能不怒?哪还有闲情与之细细理论?现下,她只想快点砍掉这两个臭道士的手脚,好出一口恶气。她手持金钢剑向修善的喉头直直刺去,修善以木剑轻轻一挡,再次避开了剑锋。“夫人,不杀生虽是我红筹寺的第一戒律,但五真碗乃蓬莱圣物,而红筹寺又隶属于蓬莱派,那情况就不同了。”修善退后两步,站到那红木箱边,正色道。“什么蓬莱不蓬莱的!不干我事!我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杀了我夫君!”她正要往下说,突然觉得气急胸闷,小莲见状,连忙上前相扶,她推开小莲,厉声道:“快、快去后院请师傅们过来!还有、还有二小姐……”

小莲答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奔了出去。“呵呵!”修善冷笑了一声。

文夫人眉头一皱,狠狠朝他瞪去。“臭道士!你笑什么?”“夫人何必装腔作势?你家镖局,如今除了你和那个丫头,哪还有其他人?那李纯民在信里说得清清楚楚,文镖师早已作了安排,大女儿去年出嫁,小女儿昨日出阁,他自己带着一干人等于十天前离开镖局,假装押镖,其实是另择栖身之地,至于你,夫人,你负责押后和掩人耳目,等文镖师安排妥当,他自会来接你。”“一派胡言!我家小女儿几时出过阁!李纯民?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文夫人听得一头雾水,火冒三丈,而当她的眼角瞥见那口大木箱时,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我夫君正大光明地接镖送镖,想不到会是如此下场,你们、你们……”她欲说下去,只听到小莲连哭带喊地奔了进来。“夫人,不好了,师傅们的房间都空了!他们走了!”“你说什么?”文夫人大惊。“我看过了,他们的行李也都不见了!”“那小姐呢?”“小姐也不见了,房间里没人!”

文夫人想到两个时辰前,她还跟小女儿文兰说过话。当时女儿睡意正浓,她还亲手为其盖过被子,出门的时候,还小心地关上了房门。可这会儿她怎么就不见了?她上哪儿去了?这么晚了,她想必也不会一个人出门,莫非是……被人掳走了?小女儿年方十五,生得天姿国色,花容月貌,自去年起,说媒的人就络绎不绝,因她年幼,她和夫君始终没答应。难不成,有人明娶不行,就想硬夺?文夫人想到此,不禁额头冷汗直冒。“小姐会不会在别的房里,你再去看看……”她吩咐道,嘴唇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小莲“哦”了一声又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文兰到哪里去了?文兰到哪里去了?她一个人深更半夜怎么会跑出去?莫非,是那两个臭道士,先掳走了她,再过来发话?以他们的武功,要做到这点并不难,只是那几个镖师都去了哪里?往日我和夫君待他们不薄啊!“师兄!”

她正在思忖间,就见那刚刚滚进内堂的修觉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她惊讶地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黑木碗。“师兄!这是我在西边那间厢房找到的,跟信里标明的位置一模一样!”修觉一边说,一边将那个黑木碗递给修善。

文夫人想到,西边的厢房,那不是文兰的闺房吗?这东西怎么会在文兰的房间?这分明是栽赃!

修善恭敬地接过黑木碗,仔细查验了一番,忽然,他眉头一皱,朝她瞪来。“夫人,你竟将本门的圣物用来盛发油!”“什么?我……”

修觉闻了闻,也立即沉下脸来:“还是师兄的鼻子灵,这就是发油的味道!”

发油!文夫人这才想起,她好像是曾看见文兰的梳妆台上有个黑色木碗,平时她是用它盛发油,这是她每日梳妆打扮的必备之物。也许是它太普通了,她从不曾注意过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蓬莱圣物?想不到这东西真的在自己家里!文兰天天在用它,它一天都不曾离开过文兰啊。等等!既然这个在文兰的房间,那夫君押送的那个黑碗又是什么?难道是假的?难道是女儿一时贪玩,偷偷将它换了?那文兰的突然离家会不会真的跟这只碗有关?她是不是看见他们,故意躲了起来?文夫人越想越不安,她真想立刻回西厢房,亲自找一遍。文兰,文兰到底去了哪里?“夫人!”修善怒喝一声。“盛过发油又如何,谁知道这是你们红筹寺的圣物?”文夫人自知理亏,声音不觉低了八分,没想到修善却大喝一声。“夫人!今日我们师兄弟来,并非有意为难,只为拿回本门圣物五真碗。本来,圣物完好无损,我等应立刻回去复命,只是蓬莱派的第一戒律是,凡损毁、玷污本门圣物者,需受鲸面之刑。”“鲸面之刑?”“就是划花你的脸。夫人是武林中人,这点痛楚不算什么。”修觉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

听到这句,文夫人扬起手中的金钢剑,指着修善,怒道:“臭道士,我问你们,这碗坏了吗?”“坏是没坏,不过沾染油脂,于本门来说是大忌。所以——得罪了!”修善话音刚落便挥剑朝文夫人劈来。文夫人挡了修善一剑,骂道:“所谓武林第一善真是浪得虚名!我看你们木剑门,应该叫猪狗门、畜生门!”“骂也没用,夫人受刑吧!”修觉懒洋洋地说道,顺手便朝她身后攻了一剑,文夫人一闪,人虽避开,但衣服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她不禁又羞又愤。“奸贼!今日不杀你们,我就……”她话还没说完,木剑已经直指她的肩膀,只听“扑哧”一下,剑锋插入她的关节。一阵剧痛袭来,她以内力拼命忍住,随后奋力一跃跳上案台,一招“醍醐灌顶”直刺修善的百会穴。修善朝后一弯身躲过这一剑,文夫人正欲攻修善的脑门,修觉已从侧边袭来,她避向左边,修善又从前方刺来,她不及闪躲,右臂再中一剑,这一剑也刺在她关节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她眼冒金星。她一个踉跄,往前摔去,只听“当啷”一声,金钢剑掉落在地。完了,她心道,看来这鲸面之耻是躲不过了。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技不如人,受此屈辱,以后也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还不如跟夫君一起去了,想到这里,她禁不住伸出左手预掐自己的喉咙。“扑”一块石头打中了她的手,她惊叫一声,随即感到屋外吹来一阵劲风,待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屋内灯烛悉数尽灭,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影在晃动。“是谁?”修觉问道。

无人回答。“阁下请现身!”修善道。

仍无人应答。“师兄!别废话,先修理了这女人再说!”修觉道。修善似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文夫人看见他们朝自己走了过来,正当他们接近她时,突然,一条人影飞过他们的头顶,在两人的背上各击一下,两人应声倒地。文夫人听到“波”的一声闷响,知道那只黑木碗掉在了地上。

接着,一个男人晃到她的面前。那身影她认得。“师妹!”声音也很熟悉。

果真是师兄!文夫人又惊又喜,正欲说话,那人已经不由分说背上了她:“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离开这里!”

师兄,我女儿不见了,夫君死于非命,我岂能就此离开……她想说话,但身上的剧痛却让她无法开口;她企图跳下男人的背脊,告诉师兄夫君的尸体就在那红木箱里,她得把他妥善安葬,还得找到杀他的凶手;她还想告诉师兄,她得到后院找自己的女儿,女儿突然不见,必有原因;她还想去找那个托镖的李公子问个究竟——事情因他而起,如果不找到他,便无法还夫君和文家镖局的清白……她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跟师兄说,但是,疼痛、疲惫、伤心一波波向她袭来,她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

1.大事不妙

每年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也是宿州城第一大户云台山庄在南大街云雾茶楼门口给穷人派粥的日子。

这日跟往年一样,卯时未到,云雾茶楼门口已排起了长龙。茶楼的店小二在掌柜的催促下,急急忙忙拉开店门,两个孔武有力的厨工一人拎着大粥锅的一个把手,一路吆喝着,将大粥锅从店里拎到了大门口。虽然锅盖未揭,但热粥的香气早已钻进了那些饥肠辘辘的人的鼻子。

一个老乞丐狠狠吸了口气,嚷道:“今年有枣子!咦,不对!还有花生!”此话一出,等候的人群立刻兴奋起来。“枣子,花生!”“花生!怪不得这么香!”“今年我们庄主喜得贵子,所以特别在粥里加了红枣和花生。大家不要急,人人都有份。”负责派粥的店小二边说话,边慢悠悠卷起袖子,拿起了粥勺。

人群中马上有人嚷道:“恭喜徐庄主,贺喜徐庄主。上回吃红枣,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徐庄主真是好人哪。”“哎呀,快点吧!老子的肚子都快饿扁了!”

有人拼命朝前挤,有人被踩到了脚,有人发现别人插在了自己前面,有人的碗掉在了地上,一时间,咒骂声、踢打声,不绝于耳。

突然,“砰!”——从人群深处爆出一声闷响,那声音犹如晴空中的一个霹雷,虽然又短又急,但因声音太大,又太突然,所以着实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什么声音?”负责派粥的店小二怒道,吵吵嚷嚷的人群他可是见惯了,可从来没看见过有人在派粥的时候闹事。这家伙还想不想喝粥了?“是谁?给我站出来!”他又喝道,这时,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年约六旬的老人来。他身材干瘦,头戴一顶破毡帽,衣衫褴褛,一脸污渍,右手拿了根五尺长的铁棍,左手则捧了个黑色的木头钵盂。“你?”店小二还有几分不相信。

老头也不回答,拿起铁棍就朝那木头钵盂上重重一敲,“砰!”又是一声巨响,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朝后躲,店小二也觉得仿佛有响雷炸在自己的耳朵前方。他捂住隐隐作痛的耳朵,用粥勺指着老汉,眼睛一瞪,喝道:“老东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到这里来撒野!”

老人冷哼一声,将那木头钵盂往他面前一伸,仿佛在说,臭小子,废话少说,快给你爷爷派粥吧!

店小二见他一脸轻蔑的表情,更加恼怒,不及细想,扬手便朝那钵盂挥去。他料想那个破钵盂必然会掉在地上,谁知那钵盂竟如长在老头的肉里般,纹丝不动。他又一挥手,那东西仍是纹丝不动。他心中疑惑,抬起头,正瞧见那老头站在那里朝他笑,顿时火冒三丈。他心道,臭老头,看来不给你吃点辣的,你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店小二平时也跟云台山庄的武师学过几招拳脚,自认在这南大街,也是个能打的人,他岂能在街坊面前丢这个脸?当下便捋起袖子,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不识趣的老头。哪料他刚欲挥拳上去,就听身后有人喝道:“住手!不得无礼!”

那是云台山庄大掌柜陈南城的声音。

店小二正自纳闷,一回头却见陈掌柜已抢步出店,走到了那位老汉面前,连连拱手作揖:“老朽不知林庄主驾到,失礼失礼。”

林庄主?哪个林庄主?莫非陈老掌柜说的是宿城第二大山庄玉龙山庄的新任庄主林涌泉?可听说那位林庄主才二十出头,风流倜傥,才貌双全,再看这糟老头……店小二回头又将老汉打量了一番,心想陈老掌柜莫非老眼昏花了?怎会将这么个又老又邋遢的糟老头跟年少有为的林庄主混为一谈?

这时,云雾茶楼的掌柜徐雁也跟着走出了店门,店小二一看便知,掌柜此时跟他想得一模一样。果然,掌柜凑到陈南城跟前,一边用眼梢瞄那老头,一边轻声道:“老掌柜,你莫不是认错人了吧?”“我岂会认错人?快去楼上雅座备茶,快!”陈南城寒着脸吩咐完,又对那老头一欠身,恭敬道,“林庄主,此处风大,还请移步小店二楼,暂且歇息。恰好小店刚到一批上等的明前碧螺春,还请林庄主赏鉴。”

徐掌柜仍站在原地犹疑不决,此时那老汉却开口了。“敢问老掌柜,因何有此推断?”店小二想,那明明是个老人的声音。

敢情这老头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吧,陈老掌柜这是怎么了?

陈掌柜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说道:“是庄主的手。”

手?店小二朝老头的手看过去,他实在不明白,从那只满是污渍的脏手上能看出什么?不过,说起来,那只手好像只是脏了点,并没有像老头的脸那样饱经风霜。

可是老头听了这句,却笑而不语。“庄主的大拇指上有颗痣。我记得庄主出生时,老庄主还找人算过一卦,那算命的说那颗痣是火龙飞天之兆,需用水石压一压,因而老庄主特地请人为少庄主铸了一枚翡翠琉璃戒,我看庄主的大拇指上恰有戒痕,再看庄主的身形步伐,定是练武之人,据老朽所知,宿城之内,有上述两大特征的,唯有林庄主一人,再说,庄主脸上虽有污渍,脖子里面却……”

陈老庄主说到这里,已被老头的大笑声打断。店小二惊奇地发现,那分明又成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哈哈哈!陈老掌柜果然是宿城之眼,名不虚传哪!”老汉说话时伸手往上一揭,那顶破毡帽和那几捋白胡子瞬间就飞了出去,他们面前顿时出现一张年轻人的脸,虽衣衫褴褛,但英气逼人,相貌堂堂,只不过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他,显得有些邋遢。“哎呀,果然是林庄主,失礼失礼!”云雾茶楼的徐掌柜连忙作揖,一边又对那店小二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是谁!快进去备茶!”

店小二此时也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也盼着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好让这装神弄鬼的林庄主快点忘记自己的长相。当下正要转身进店,却听到林庄主道:“不必了,今日我来,一是为了尝尝徐庄主的红枣粥——我远在西域学艺,家父每封来信必会提到这宿城名点,我怎么也得尝尝,所以茶是不喝了,只需给我一碗粥便可……”林庄主面带微笑,叫人分不清他这么说是讥讽还是真心诚意,“二来么,我是要把这东西给徐庄主。”“这是……”陈老掌柜困惑地看着林涌泉送过来的木钵盂。

林涌泉微微一笑。“只要你给他,他自会明白——喂!”

店小二发现林涌泉在叫他,不觉心头一跳。“林、林庄主。”“请给在下盛一碗粥。有劳了。”林涌泉很客气,不过,店小二还是隐隐感觉有两道利剑般的光从他眼睛里射出来。店小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粥可是专门派给穷人和乞丐的,林庄主硬要来凑这热闹,这可怎么办?“唉,林庄主,这粥岂是你该喝的,还是上楼喝茶吧……”徐掌柜在一边劝道。“我就爱这一口,快点盛吧。”林涌泉语气坚决。

徐掌柜为难地看看身边的陈老掌柜,老人家却望着那只木头钵盂发呆。徐掌柜正想说话,却听一阵马嘶声由远至近,再一看,却见不远处有几个人策马而来。为首的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穿青衣黑裤,另一个则一身黑衣,再仔细一看,那黑衣人竟是云台山庄的庄主徐士清,后面跟着的那匹马上坐着的则是庄主的跟班徐庆,后面那几个人则从来没见过,不过看那神色,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店小二心里打起鼓来,出什么事了?

果然,徐庄主路过云雾茶楼时,径直策马而过。若是往日,他必会下马歇息,即便不是,也会在马上跟两位掌柜及领粥的穷人打个招呼,可今天他却直往前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店小二正在纳闷,就见庄主身后的徐庆又策马回了过来,他朝陈老掌柜嚷道:“陈掌柜,庄主有令,立即回庄议事。”

说罢,徐庆又调转马头朝云台山庄飞驰而去。“这是怎么了?”徐掌柜望向陈老掌柜。

陈老掌柜并不作答,而是朝林涌泉作揖道:“林庄主……”他刚一开口,林涌泉即伸手阻止他再说下去。“陈掌柜不必客气,贵庄有要事商议,但走无妨。”

陈老掌柜却走到林涌泉近处,轻声问:“敢问林庄主,是否知道我家庄主今日要回来,才特意送来了这个宝物?”陈掌柜掂了掂手里的木头钵盂。

林涌泉笑而不答,他兀自拿起粥勺,舀起一口热粥送到嘴里:“好粥啊,徐庄主真是个大好人!哈,里面果真有枣子!”他嘴里吐出一颗枣核,只听“扑”的一声,那枣核竟然如飞镖般射出去,死死地卡在了店门旁的木头门框上,看得店小二心惊肉跳,暗自后悔,我怎么就得罪了这么一位爷呢?“林庄主,可否告知老朽这宝物的来历?”陈掌柜又道。

林涌泉放下粥勺,朗声笑道:“陈掌柜,你只需将这东西带给徐庄主,他自会告诉你它的来历。在下告辞了!”林涌泉说罢,便纵身一跃,飞了出去。店小二惊讶地发现,在云雾茶楼的对面,原来早已有匹白马等在那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涌泉已经骑上马朝东而去。“老掌柜,你看庄子里是不是出事了?”徐掌柜不安地问陈掌柜。

陈老掌柜沉吟片刻道:“我立刻回庄,这里你们先照应着。施粥也是大事,不可轻慢。”“是。”徐掌柜应道。

陈南城一跨进云台山庄的内院,就听到屋里传来一片哭声,他一听便知那是庄主夫人文蕙的声音。陈南城知道庄主此次出庄是去临沂探访岳父母文镖师一家,同时报告文蕙生子的喜讯,本来还说要请岳父母一起回庄小聚几日,顺便喝孩子的满月酒,可如今两位长辈没有同行,文蕙又哭得如此伤心,看来文家镖局八成是出事了。

果然,陈南城一进门,就见文蕙捧着一件男人的旧衣服泣不成声,她身边的陪嫁丫环彩琳也一样泪水涟涟,徐士清正在安慰夫人,看见陈南城,连忙道:“老掌柜来得正好,我正有要事找你。”“庄主有何吩咐?这几位是……”陈南城看见堂前站着一个布衣男子和一个小丫环,他认出来,他们是刚刚跟在庄主马后一起回庄的。看他们的神色,都有些萎靡不振,尤其是那个小丫环,似已经精疲力竭,快要昏过去了。“他们是我岳父家的人。这位是夏寿云夏师傅,这位是我岳母的贴身丫环,叫小莲。来人……”徐士清大约也看出这丫头精神不济,大声唤道,不一会儿,从外面跑进一个丫环来,“快去给这位小莲姑娘拿点水和点心来,这一路上,她没吃过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那丫环便给小莲拿来了一杯水和两块松糕。小莲喝了两口水,又瞅了松糕几眼,愣是不敢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自己不饿,谢过了那个丫环。

陈南城想,这个小丫头分明是又饿又累,若是平时,按徐士清的脾气,定会让她先去休息,可如今硬是把她留在堂上,莫非是有话要问?看来文家定是出大事了。陈南城想到此处,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庄主,此次去临沂,文镖师一家可都安好?”

徐士清摇头,黯然道:“老掌柜,我就是要跟你说此事。我岳家出了大事,我岳父被人害死,岳母和妻妹都不知去向!”

什么!陈南城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士清瞅了陈南城一眼,又叹了口气,这才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那天我到岳父家,是清晨卯时,镖局府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我一边喊人,一边进入,可我一直走进内堂,竟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待我走到大厅,发现大厅里有个红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我岳父的尸体。”徐士清说到这里,文蕙再次嚎哭起来,徐士清低声吩咐丫环彩琳,“扶夫人到内堂休息,我和陈掌柜、夏师傅还有话要说。”“不,我要听!那是我爹!”文蕙抹着泪,带着哭腔道。

徐士清似是无奈地瞥了妻子一眼,道:“好,你只管听,可不许插嘴!”

文蕙没搭腔,边拭泪,边点了点头。

徐士清继续说了下去:“我岳父的尸体在那个红木箱子里,我找人搬出来一看,岳父大人当真死得很惨,他的后脑竟被人切掉一半。”

这句话使陈南城惊出一身冷汗,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脑似有冷风吹过,不由哆嗦了一下。

徐士清道:“我惊慌之余,赶紧四处找人,可镖局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岳母和妻妹文兰都不在家。我觉得甚是奇怪,便立刻找邻居打听,可他们都说没见过她们,后来其中一个邻居让我们去附近的酒馆找找,可能会碰到夏师傅,于是我们就去了,果真在那里碰到了夏师傅和这位小莲姑娘。”徐士清指了指堂前站着的那个汉子,那人始终低着头。陈南城心想,连邻居都知道在酒馆能找到他,看来平时此人定是喝酒成瘾的,镖局出事之时,他大概也不在府内。看他身强力壮,腰粗膀圆,多半是个空心大萝卜,中看不中用,当下,他便有几分瞧不起此人,于是看也不看夏寿云,问徐士清:“庄主可有报官?”

徐士清道:“报是报了,当地仵作也验过尸。可那人一看便知是个新手,做事毛毛躁躁的,说来说去,也就只那几句话:岳父是被人用刀砍死的,生前喝过酒,被杀的时候,曾用右手阻挡凶手的攻击,因而右手缺了四根手指。我本想让当地县衙侦办此案,但我看他们无力追查凶手,再说我也信不过那个仵作,于是就征得县衙的同意,把岳父的尸体带了回来。”徐士清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些,他回头瞅了妻子一眼,见她眼含泪光,呆呆地望着地板,似在等待什么,便道:“余下的,就问这位小莲姑娘吧,她那天晚上跟我岳母在一起。”“姑爷,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小莲抬起头道。“死丫头!既然那晚你跟我娘在一起,她到哪儿去了,你岂会不知道?”文蕙厉声道。

小莲连连摆手。“大小姐,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晓得那天晚上二更时分来了两个道士,他们说他们是从红筹寺来的,让夫人交出一个什么碗。夫人说,从来没拿过他们的碗,他们不信,后来,还真的在二小姐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个黑木碗,原来、原来二小姐一直用它装发油呢。那两个道士发现碗里有发油,很生气,说是要划花夫人的脸,夫、夫人就跟他们打了起来。可是,夫人不是他们的对手,眼看着夫人要被他们……嗯,这时候,突然,外面吹来一阵风,屋子里的灯全灭了,我就看见从窗子外面飞进来一个人,把那两个道士打倒后,背着夫人就跑了。”“那个人是谁?你认不认识?”文蕙急问。“不认识,从没见过。但、但是夫人好像认得他,可、可是他们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离夫人好远,我不敢靠近……”“那我妹妹呢?”“二小姐,我真的没看见。一更的时候,我和夫人还去过她的房间,那时候,夫人还跟她说过话。可、可是,后来二更的时候,我再去,小姐已经不见了。”

文家二小姐失踪得好蹊跷,陈南城想。“二小姐的房中可曾少了什么?那两个道士后来怎么样了?”文蕙又问。“我、我不知道。”小莲摇摇头,又惶恐地回头瞅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夏寿云,“夫人被掳走后,我很害怕,也不敢待在府里,就赶紧去找夏师傅了。我知道夏师傅可能就在附近的哪家酒馆。我找到夏师傅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得又去找夏夫人。我知道夏夫人近日住在她姐姐那里,那个宅子离我们镖局不远。我把夏夫人找来,我们一起回酒馆,那时已经快四更了。我本想回府里看看,但又怕……又怕那两个道士醒来后会找我要夫人……所以,我想还是等夏师傅酒醒后,让他跟我们一起回去……可、可是,夏师傅直到中午才醒,他刚醒,姑爷就找到我们了。”

小莲话音刚落,夏寿云“扑通”一声朝徐士清双膝跪下,说道:“在下惭愧,若不是在下一时犯浑,多喝了两杯,夫人就不会被人掳走,小姐也不会不知去向……请姑爷给在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在下一定……”“住口!”文蕙大喝一声,打断了夏寿云的话,“夏寿云!我爹娘待你不薄!当年见你拖家带口,不能自存,我们便好心收留你,没想到你……你……你忘恩负义,把我爹娘的安全视同儿戏!你这无用的废物!”文蕙说到此处,一掌已拍了过去,眼看掌风就要刮到夏寿云的头,徐士清大惊,连忙飞身跳起,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拉住了她的臂膀。“别胡闹!”他低声喝道。“你拦我干什么?这厮死有余辜!”

徐士清不理她,只管大声吩咐彩琳:“夫人累了,还不快扶夫人回房!快点!”

彩琳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想扶文蕙,却被她用力甩开。“你问问他,我爹娘是怎么对他的!镖局次次有事,他都喝醉酒,养他这无用的废物干吗?还不如一掌劈死,免得浪费饭食!”文蕙指着夏寿云骂道。“好了!别闹了,回房休息!”徐士清喝道,捏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内屋。文蕙犹不甘心,撩起帘子时,仍不忘回头啐了一口。

待文蕙走后,徐士清才走向满面通红的夏寿云:“夏师傅,内子因岳父的事急火攻心,言语上若有冲撞,还请多包涵。”徐士清想扶夏寿云起来。夏寿云却坚持不肯。“大小姐骂得对。我这个人就是浑!要不是我贪图那两口猫尿,便不会误了镖局的事。姑爷何必拦着大小姐,让大小姐扇两个耳刮子,在下倒反而心里舒服些!”此话说完,他便抡起手掌朝自己的脸上狠狠甩了一掌,他的脸上顿时出现五道红印。眼看他又要抡第二掌,徐士清忙拉住了他。“夏师傅,事到如今,你与其自责,还不如好好协助我抓住谋害我岳父的凶手——不知夏师傅现在可有别的去处?”徐士清问道。

夏寿云摇头道:“唉,像我这样的人,谁还会要我?”

徐士清朝陈南城望来,似在征求他的意见。陈南城虽觉此人不堪重用,留在庄里恐怕也是废物一个,但如果要找出杀害文镖师的凶手,恐怕也只能留他一阵子,因为文家镖局的人,如今能找到的,也只有他和小莲了。所以,他便朝徐士清微微颔首。徐士清立刻对夏寿云道:“夏师傅若没有别的去处,如不嫌弃,就先在敝庄当个武师吧。陈掌柜,夏师傅的家眷现在就在后院休息,你先给他们找间房安顿下来。”“是。”陈南城道。

夏寿云此时抬起了头。陈南城见他虽是满脸络腮胡子,但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眉宇间酒气多过英气。可惜了,他心道。“多谢姑爷。”夏寿云道。“夏师傅,不必客气,快请起吧。”徐士清见他仍跪着,又要搀扶,哪知夏寿云还是不肯。“姑爷,我喝酒误事,实在死有余辜!可文总镖头对我恩重如山,他死于非命,大仇未报,我岂能就这么死了!姑爷说,要让我协助找到凶手,我自是当仁不让,没有二话,可让我留在庄内吃姑爷的饭,在下实在没这个脸面。还是让在下出门去寻找凶手的线索,若有消息,我必会回庄向庄主禀报……只是我夫人体弱多病,女儿儿子又小,无人照应,还望庄主暂且收留。”“照应你的妻女,自不在话下。”

徐士清的话刚说完。夏寿云便倒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道:“庄主的大恩,在下铭记在心,我若有消息,一定回庄禀报。告辞了!”

说罢一转身,便跨出了门,等徐士清追出门去,他早已跃上房顶走得无影无踪,再回头看那地面,却见几条清晰的裂缝,想是夏寿云刚刚用内力震开了地上的砖石。徐士清望着地上的裂缝,低声道:“好功夫。”“是啊,真是可惜了……”陈南城叹道,心想,若这夏寿云真有悔意,或许还是可用之材,只是这酒瘾岂是轻易能戒掉的?也不知这下他跑到哪里去了,如果真是去找凶手倒也罢了,只怕是抛下妻女,从此不知所踪,自己贪清闲去了。想到这里,他倒又同情起这酒鬼的妻女来了。这时,他听徐士清道:“他是出了名的酒鬼。我岳母几次想赶他走,都是让我岳父留下的,当时也是看他武功高,可惜竟一点用都没有。”徐士清说罢,又招呼了一个丫头进屋,“带小莲姑娘去休息吧。”那丫环答应着,带小莲离去。他又让徐庆在房门口候着。

陈南城知道徐士清是有话要跟他说。

果然,关上房门后,徐士清便问陈南城:“陈掌柜,我过去好像听你说起过苏州府的仵作白志远是你远亲,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陈南城立刻明白了徐志清的意思,连忙道:“这白志远确实是在下的远房表弟,庄主是否要找他来验尸?”

徐志清点头道:“我听说苏州府的白志远有‘玉面仵作’之称,曾破奇案无数,还曾入宫为娘娘效命,当日后宫发生命案,他于一天之中便在三千佳丽中寻获真凶,与江南两大名捕并称‘江南府门三绝’。只是听说,一年前他离开了府衙,请问陈掌柜可有办法找到他?”“找他是不难,只不过,他不见得肯出来。”陈南城想到他这个表弟,也有些为难,“他一年前之所以离开府衙,是因为他讨了一房妻室,那女子不希望他再干这种营生。他十分爱那名女子,于是发誓不再重操旧业。如今他在无锡城内,以制作箫管乐器为生。我看……此事很难。”

徐士清听到此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岳父被人残杀,于情于理,我都要找到这个杀人凶手。如今要找一个称职的仵作,实非易事。况且此事我也不想太过张扬,万一让仇家知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陈掌柜可否帮忙劝说?”

陈南城觉得此事颇为棘手,但他想了想还是勉强点头道:“也罢,我先去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夫人正巧不在,或许可以说服他偷偷来宿城一趟。”“有劳陈掌柜了。”徐士清忙道。“庄主千万别客气,这本是在下分内的事,况且还不知道是否能办成。我也只是试试看,如果白志远不肯,也只能另择人选。”“也只能如此了。”徐志清低头叹道,“若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在,我也不必麻烦陈掌柜去找什么白志远了。”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陈南城见徐士清神色黯然,面有悲容,心想,还是说点别的吧,于是便问:“刚刚我听小莲姑娘说,文夫人失踪的当天晚上,镖局来过两个道士,庄主可曾见到那两个道士?”

徐士清摇头。“我到镖局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顿了顿道,“这全是小莲一个人所说,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两个道士。我稍后还会再问她。”

陈南城听徐士清的口气似在怀疑那小丫头,便从衣服里掏出林涌泉给他的那个黑木碗:“庄主请看,这是什么。”“这是……”

陈南城将林涌泉适才在茶楼前做的事、说的话一五一十向徐士清报告了一遍。

徐士清听罢很是兴奋,“照你这么说,小莲说的是真的。这木碗便是当晚那道士从文兰房间里找到的。”他将之放在鼻底闻了闻,“果然有发油的味道,看来,林涌泉应该知道这木碗的来历!或许,他还去过我岳父家!”“他知不知这黑碗的来历我不清楚,但他肯定去过镖局,恐怕现在还等着庄主去找他呢!”陈南城道。

徐士清当下拉开房门,命令徐庆:“备马!”

2.一段往事

徐士清提起他的师父,倒是勾起了陈南城的一段回忆。

三十年前,徐家获弄璋之喜,夫人诞下一麟儿,取名士清。满月那天,家里盛设汤饼宴,六街三市的宾客齐来贺喜,还送来礼品无数,把云台山庄的一百多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大厅里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宾,正当觥筹交错之时,内堂抱出新生儿徐士清,果然生得壮实齐整,众宾客赞叹不已。

忽然门外发出一阵喊叫,冲进一群明火执仗的盗贼,蜂拥而上抢走了堆在案桌上的各种礼品,更有人到内堂翻箱倒箧,劫得不少宝物。徐家也有一些家丁、护院,只是个个功夫不精,人人胆小怕事,见了盗贼,早就逃之夭夭。贼首见财物得手,也怕惊动官府,便欲全身而退。

猛地,此人看到徐父怀里的小孩,在一片哭喊声中,竟然毫不害怕,反嘻嘻笑着,煞是可爱。这匪首虽有几位抢来的“押寨夫人”,却未有子息,当下一纵而上,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徐父怀中夺走了孩子。徐父奋不顾身追出,但哪里追得上?盗贼瞬时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直急得徐氏夫妇哭叫得死去活来。

此时陈南城三十岁左右年纪,是徐家的大管家。他见主人日坐愁城,便献一计:重金聘请一两位江湖上身怀绝技的英豪,深入匪巢,伺机夺回公子。徐父大喜,欣然依从,遂开出三千两银子的银票,让陈南城前去行事。

陈南城乃烟台人氏,年少时与一街坊之子、名唤沈英杰的为总角之交。此人从小即爱舞刀弄枪,小小年纪已学了不少功夫,为人又很仗义。当时邻里中有一干无赖子弟常以强凌弱,欺侮幼小的陈南城,他总是挺身相护,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毫不退让。

无奈他家境贫困,到十岁上父母又双双染疾身亡,他无依无靠,遂被一武林人士带到青城山学艺去了,几年后回家乡与陈南城见过几面,后来陈南城到宿城营生,两人就此失去了联络。但陈南城偶向江湖朋友打听他的消息,很多人都夸他武功了得、为人仗义,只不过在江湖上混久了,有点落拓不羁,得了个外号——沈疯子。

陈南城向东翁拍过胸脯后,便赶到烟台老家四处打听。皇天不负苦心人,等了一个月后,终于等来了回家祭祖的沈英杰。

两人叙旧后,沈英杰便单刀直入地问他:“陈兄,你特地从宿城来找我,究竟何事?”

陈南城见他说话爽快,也就不转弯抹角,把徐父之事和盘托出。

沈英杰剑眉一挑,笑道:“这几年宿城那边的海盗闹得很凶,我也多次听说了。好吧,正巧我近日无事,又无牵无挂,就先给你打听打听,等得了准信,就帮你东翁把娃娃抱回来。”

陈南城听他慨然允诺,自是喜悦,忙又道:“沈兄,多谢仗义相助,我家东翁说事成之后要赠你纹银三千两。我看沈兄届时也不必推却,这本是要你拼着性命去换来的。再说,沈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了这笔银两,也可讨一房妻小,安个家,省得再四处漂泊。”

陈南城说得诚恳,不料沈英杰听了却是脸一沉,显得甚是不悦。

陈南城何等机灵,眼睛一转,已知就里,忙道:“沈兄,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看重钱财。但你我兄弟从小一起玩到大,你也该知道我非趋炎附势的小人。我家东翁虽富甲一方,但非鱼肉乡里的恶霸。何况他已年近半百,侥幸得此根苗,却被为非作歹的盗寇抢去,其情可悯。你为他夺回爱子,他出资道谢,也在情理之中。即便你不想要钱,但助人解难本是侠客义士的当行本色,你怎可临阵推托呢?”

陈南城娓娓道来,句句在理,沈英杰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陈南城又道:“沈兄,娃娃被劫已一个多月,你如今先别管赏银不赏银了,救人要紧!”

沈英杰原本就爱打抱不平,当下欣然依允,明日就去打探。

他武功高强,又在江湖上混久了,耳目甚多。二旬后,果然把出生才三个月的徐士清小娃娃救了回来。

徐氏夫妇大喜,不光对沈英杰感激涕零,也把陈南城视为一家兄弟。夫妇俩本欲重金酬谢,但二人都谢绝了。在沈英杰方面,是一向视金钱为粪土,而对陈南城来说,东翁的知遇之情却是胜过钱财的。

再说徐父经历这场劫子变故,深觉人生无常,自己纵有万贯家财,若无护卫之能,难免朝不保夕,爱子也可能再次被抢。他对沈英杰的武功、人品欣赏至极,便想留他在云台山庄内居住,并教授儿子习武,将来或可保住祖宗的家业。他先与陈南城商议,陈南城自不愿这位兄长一直在外漂泊,想让他在云台山庄安个家,便极力撺掇沈英杰留下。沈英杰原是闲云野鹤式的人物,对家室、子女看得颇淡,但这次救徐士清,却使他的心理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孩子原是长得十分可爱,且终日笑嘻嘻的,不但匪首见了喜欢,便是沈英杰在解救过程中与之相处数日,也常常被这娃娃弄得心里柔绵绵的。最后当他把孩子交还给徐父时,竟有点不舍,送还后,觉若有所失,便借着各种名头去瞧了几次。可怪这娃娃跟他也似前世有缘,只要见了他便喜笑颜开,他要走,不仅恋恋不舍,甚至还会号啕大哭,直至沈英杰答应留下来才止住啼哭,所以每次道别徐父总要大费周折。为此当沈英杰听得徐父请他收徐士清为徒,并常住云台山庄时,居然毫不推辞。

自此,沈英杰便隐姓埋名在云台山庄住了下来。庄里人一般不知他的来历,只唤他为沈大爷。他平日不仅教授徐士清武功,还招来一批年轻体壮的家丁,每天训练他们。后来盗贼果然卷土重来,但都被这些家丁击退。此举还保得宿城南大街区的平安。

沈英杰自觉文才一般,就让徐父延请一位西宾专教徐士清习文。他自己则从小就给孩子打下扎实的武学根基,从三岁起就教他习武。孩子本来长得壮实,这下有良师调教,进步自然神速。当时沈英杰已把各门派的功夫融会贯通,创立了自己的雷震派神功,其中包括雷震内功及雷震剑法。他对唯一的爱徒自然是倾囊相授。沈英杰还不让徐士清常年待在山庄里,从他十岁开始,便携他行走江湖,这样,徐士清小小年纪便大开眼界。

沈英杰在云台山庄住了十五年,徐父虽比他年长,但一向视之如父兄。陈南城更是以知己待之。徐氏夫妇、陈南城多次要与他挽媒说合,都被他婉拒。众人也不懂他的心思,便不敢强求。光阴荏苒,他已四十七八岁了,大家也断了给他成家的念头。

这年徐士清二十岁,照乡俗,早就要给他娶妻了。徐父为了让未来的小夫妻琴瑟和谐、情投意合,就向沈英杰请教,意思是要找一个会武功的姑娘为媳。沈英杰沉吟许久,才说临沂的文玮峰镖师家的长女文蕙才貌双全,还会武功,与士清年纪相当,确是良配。况且文镖师为人忠厚,文夫人娴淑良德,是一户好人家。徐父立即听从,亲自登门求亲。但当徐父请他陪同前往时,他却意外地拒绝了,还郑重其事地叮嘱徐父,千万别将自己的姓名和情况透露给文镖师一家,弄得徐父及一旁的陈南城好生不解。

文镖师一家听得宿城首富竟前来求亲,立即允婚。两家很快就把亲事定了下来。本来,陈南城跟徐家上下一样,都以为沈英杰会高高兴兴地喝他徒弟的喜酒,然后继续留在庄内教授武艺,徐士清也盼着他们师徒能一起把雷震派搞得红红火火,在江湖上成为一大门派,可是这一切却终成泡影。就在徐士清大婚前夕,沈英杰忽然不告而别。

前一晚用膳时,沈英杰还一如往常,到第二天早上,已经人去楼空。平时徐父送他的衣物用品,特别是贵重之物,分毫未动,所带的只有几袭青衫及随身宝剑而已。陈南城本盼他早日返回,孰知他这一去竟杳如黄鹤,徐氏夫妇到病故时也没见上他一面。

3.文兰妹妹

徐士清带上一队人马,紧赶慢赶,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玉龙山庄的大门口。玉龙山庄虽号称是宿城的第二大山庄,但徐士清还是第一次前来拜访,令他意外的是,玉龙山庄竟比他想象的要寒酸许多。只见大门口杂草丛生,墙壁斑驳,两扇紧闭的大门上满是污渍和坑坑洼洼的疤痕。看到这凋零败落的样子,徐士清心里暗忖,看来父亲所言非虚,这玉龙山庄的老庄主嗜赌成性,想必是把家底都输光了,所以连门面也懒得修葺。

他让徐庆敲了门,不一会儿,便有个家奴打扮的人出来开了门。“找谁?”家奴凶巴巴地问道。“找你家主人,你家庄主林涌泉在不在?”徐庆也不甘示弱,口气蛮横地回道。

那家奴上下打量了徐庆和徐士清一番,阴阳怪气地问道:“你们是谁啊?报上名来,也好让我回去禀报我们庄主。”“我们是云台山庄的,这位是我们庄主。”徐庆道。“云台山庄?”那家奴又打量了他们一番,丢出一句“等着”,便“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门。木门之间的撞击立即扬起一片尘土,徐庆被呛得咳嗽连连,他恼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狗奴才!改天让我碰见了,非修理他不可,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徐士清想,这家奴是张狂了些,想必是平日里主人只顾赌钱,疏于管教。反正家奴再浑,也是人家的事,与我无关,今天我只来问事,问完即走人,其他的一概不管。当下便道:“徐庆,休得多言,只管做你的事便罢了。”“知道知道,不过庄主,我实话说,就冲那狗奴才的臭德性,我猜他的主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休得乱说。”徐士清道。

徐庆张大嘴还想说什么,这时候,两扇木门突然开了,还是刚才的那个家奴。他站在门口,不过,看上去好像换了件稍微干净点的衣服。“是不是云台山庄的?进来吧。”那人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个哈欠。

徐士清也懒得计较他的态度,下马径直跨进了门。“往哪儿走啊?”徐庆不耐烦地问那家奴。

后者懒洋洋地走到了他们前面:“跟我来吧。”

家奴将他们带到一间像是客厅的房间。屋子倒是敞亮,不过里面的物件却显得十分陈旧,每件家具上都蒙着灰尘,墙上的字画上积着厚厚的尘土,看来这里已经好久没人打扫了。再看庭院里的植物,也大多枯的枯,死的死,没有一盆像样的花草。“喂,你家主人呢?”徐庆没好气地问那家奴。

那人不吭声。“喂,问你话呢!”徐庆又道。

家奴不理会徐庆,直截了当问徐士清:“你是不是那个什么徐士清?”这肆无忌惮的口气,让徐士清也颇有些恼火,但他刚要回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如此目中无人,他真的是林家的家奴吗?再看他这身衣服,虽然旧了点,却是上好的丝绸。这时,他又想起了陈南城对他说过的话:“这林涌泉的大拇指上有颗痣,要不然,他就一定在那个位置戴了一枚翡翠琉璃戒,那是他出生起就戴着的。”他不由得将目光扫向那人的手,蓦然,他的心一阵狂跳,那人的大拇指上果然有颗痣,莫非他是……徐士清抬起头,却见那人也在看他。“林庄主!你可是林庄主?”徐士清脱口而出。

徐庆惊愕地回头看着那个家奴。

那个家奴仰头笑道:“哈哈,正是在下。”

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现在见他自己已经承认,徐士清也不再怀疑,立即作揖道:“林庄主,久仰久仰!”

林涌泉笑着回了个礼道:“说久仰的应该是我,徐庄主,你可是声名远扬的大善人、大英雄啊。今天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哪?”

徐士清听出他语调中微含讥讽,也不以为意,正要说话,徐庆忽然跺脚嚷起来:“庄主!他真的是林庄主吗?你会不会看错?”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欠揍的小痞子家奴竟然是玉龙山庄的庄主林涌泉。“休得无礼!到门外候着去!”徐士清斥道。

徐庆悻悻离去。

其实若不是陈南城将林涌泉假扮老翁的事告诉过他,他对此人的行事作风已有了些许了解的话,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布衣青年就是林涌泉。他早就听说林涌泉是林老庄主的独子,生得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如今一看,真是浪得虚名。此人虽身材颀长,但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头乱发随意扎在脑后,还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既老又邋遢,再看那件半新不旧的蓝色丝袍,估计也是多年前做的了,那上面竟还有虫子蛀过的痕迹,衣角还有明显的污渍……总而言之,此人实在没半点富家公子的风范,被人误认为是家奴也是理所应当。不过,今日他到玉龙山庄毕竟不是为一睹林家公子风采来的,说到底,别说此人衣冠不整、行事乖张,就算他又聋又哑、满脸生疮,又与他何干?想到这里,他便上前作揖道:“实不相瞒,此次来访是有急事想请教林庄主。”

林涌泉徐徐走到八仙桌前,问道:“敢问阁下,是不是想问那黑木碗的事?”

徐士清一惊,连忙道:“正是,适才陈掌柜已将那只碗给了在下。在下的岳父几日前在临沂遇害,林庄主可知道此事?”

林涌泉没答话,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双筷子把玩起来。“林庄主……”徐士清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催道。“徐庄主,你这是第一次来敝庄吧?”林涌泉开口了,可是问的话却让徐士清有些摸不着头脑。“是第一次。”他只能如实回答。

林涌泉充满感慨地环顾四周。“可惜啊。你应该早些年来看看。那时候,我们家可不像现在这样,就拿这房间来说吧,当年这里的每把椅子都包了金,我小时候要是没钱花,就用小刀在椅子腿上划两下,把划下的金子屑集在一块帕子上,捧到铺子里去付账。为这事,我爹娘没少打我。我还记得,那时候,这房间摆了不少奇珍异宝,我爹没事就拿个西洋镜看啊看的,墙上挂的也是名家字画,是谁画的我是不记得了,可你看看现在……”

现在是寒酸得不成样子,不过这与我何干?徐士清心道。“这都要怨我爹,嗜赌成性,一开始只是小赌怡情,到后来就越赌越大。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运气实在是背,几乎场场必输。输到最后,连我那几个姨娘都给卖了,那些佣人更是走的走,散的散,现在也剩没几个了。你说,我爹这是走的什么背运啊?——对了,听我们老管家说,去年他跟徐老庄主也赌过一局,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徐士清耐着性子听林涌泉发了半天牢骚,到这里,才翻然醒悟。去年林老庄主是跟他父亲赌过一局,当时在座的还有县太爷和其他几个官员,他父亲只是到场敷衍一下。想不到,他这新手那天手气却出奇的好,一下子赢了好几局,其中就包括跟林老庄主的那一局。那天林老庄主输给他父亲一万两纹银,银两是第二天叫人送来的。现在看起来,林涌泉提起这事,是想跟他谈条件。实际上,他父亲在世时也很懊悔收了那笔钱,既然现在林涌泉提起,那便索性还给他吧,也当是了却老父亲的一个心愿,于是便道:“林庄主,家父确实跟令尊赌过一局,家父还错赢过令尊一万两纹银。这样吧,我改天着人将纹银如数奉还,林庄主也好用这些钱,修葺一下院子,不知林庄主意下如何?”

林涌泉颔首笑道:“既然徐庄主如此爽快,那我也爽快点。令岳父可是姓文名玮峰,在临沂开了一家镖局?”“正是。”徐士清应道,紧接着又问:“林庄主,你如何得到那只黑木碗的?你是否去过我岳父家?”

林涌泉又点了下头道:“我是去过文镖师家。那日半夜,我送文兰回到她家……”“等等,文兰?你说的文兰莫非是我小姨子?”徐士清本不想打断他,但这些天,他一直在打听文兰和岳母的消息,现在听到文兰的名字,首先便是一惊,再细品林涌泉的语意,似乎文兰跟这小子还有点不清白。莫非,文兰不是跟岳母一起失踪的?

林涌泉听了他的问题笑了起来:“徐兄莫急,我跟文兰的事,稍后再说。”

这回又叫“徐兄”了,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事到如今,还是听他慢慢道来吧。“好,请继续。”徐士清道。“那日半夜,我送文兰回家后,便跟过去一样,翻墙走人。哪知我没走几步,就听到文兰在屋里大叫。我以为她发生了什么危险,便立即奔进她房里,可她不在那里,我找了一会儿,才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到她。那傻丫头哭得天昏地暗,一边哭,一边指着客厅里的一个红木箱叽叽喳喳地说话。我也没听清,就打开了红木箱——红木箱里是什么,徐兄应该很清楚,我就不必说了吧?”

徐士清点了点头。林涌泉继续说道:“那时候,客厅的地板上还躺着两个道士。我去的时候,两个都没醒,不一会儿,一个醒了过来,没一会儿工夫,另一个也醒了,我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说,他们是红筹寺的道士,来文家镖局,一是为了送还文镖师的尸体,二是为了要回一个什么碗。他们问我,文夫人到哪里去了,碗在哪里?我们这才知道,在我们未到之前,文夫人跟他们有番恶斗。文兰听到这哪还忍得住,立即就跟他们打了起来。”“那后来呢?”徐士清想,以文兰的那几招三脚猫功夫,估计是讨不得什么便宜的。

果然,林涌泉笑道:“她哪是那些臭道士的对手,三招之内就被人打伤了。那两个道士听说文兰就是那个把发油装在木碗里的人,说要行什么黥面之刑,也就是说要划花她的脸。如果不是我在,她难逃毁容之劫。”

文兰时当豆寇年华,生得明眸皓齿,清丽无比,如果容颜被毁,对她来说也许比要她的性命更加残忍。徐士清想到此处,不由得对那两个道士的残暴行径十分痛恨,便问:“那两个道士到底是何许人?”“他们说自己是红筹寺的道士。那红筹寺又叫木剑门,号称什么武林第一善帮,据说座下弟子须遵循十大戒律,其中不杀生为首戒,所以他们只用木剑,即使与人动起手来,也从不伤人性命。”“为了一只破木碗,就要划花女人的脸,这也能叫善?”徐士清冷笑,继而又问,“你说我岳父的尸体是他们送还的,莫非就是他们杀了我岳父?”“那就不清楚了。照他们的说法,是有人将装有文镖师尸体的箱子送到了红筹寺,箱子里还有一封信,信上说,黑木碗是几个月前文镖师跟人联手从红筹寺偷走的。”

不可能!岳父一向忠厚老实,决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这一定是栽赃陷害。“写信人是谁?”徐士清问道。“一个镖师,姓李,没说名字。一旦动手,哪还有那闲工夫问这个?”“那他可曾把信给你看?”“没有。”

如果真有那封信,此信一定尚在红筹寺,看来得去一趟红筹寺才行。徐士清又问:“林庄主,后来那两个道士如何了?”“他们跑了。我跟他们交手时,其中一个受了伤,所以他们走的时候很是匆忙,这黑碗是我后来在桌子底下找到的,可能是打斗时无意掉进去的。我想那些道士如此在意它,总有它的道理,便将它捡了出来。当时文兰受伤不轻,我也不便追赶,虽然我当时蒙着面——我那时不知她家出事,到她家总是蒙着面,我怕她爹娘认出我,所以特别小心——但终究怕道士卷土重来,所以当晚我们便回宿城了。第二天,我便去云台山庄找徐庄主,哪知贵庄的家丁只认衣服不认人,看我衣着寒酸,连挡了我两次。如此一来,我也只能等庄主你自己来找我了。”

他来过云台山庄?我家的仆人还怠慢了他?这一点徐士清倒是没想到,不管是真是假,先赔罪再说。“家仆有眼不识泰山,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林庄主恕罪。”接着话锋一转,“林庄主,照你的意思,我小姨子文兰现在是跟你在一起?”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字斟句酌了,他只想要答案。

林涌泉笑着点头:“正是。”“她在哪里?”徐士清忙问,一边禁不住朝屋外张望起来。他想,这偌大的院子,如要藏一个女人,还真是容易极了。

林涌泉笑道:“文兰一切安好,就是内伤还未痊愈,身体虚弱,不宜见客。如果徐兄真的想见,就请她姐姐过府一趟,让她们姐妹团聚,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徐士清想,也只能如此了,当下便匆匆别过林涌泉,直奔云台山庄。

一个时辰后,文蕙坐上了赶往玉龙山庄的马车。徐士清见她抱着孩子,便道:“这是去见你妹妹,你抱着孩子干什么?”“我爹娘已经没了,我可不能再丢了我儿子!我一刻都不会离开他!”文蕙大声道,说完,又要流泪。徐士清忙道:“好了,好了,你要带就带着吧,我只是怕他惊扰了你妹妹,听说她伤得不轻。”

文蕙拭泪道:“惊扰了她,也是活该!这死丫头不知让爹娘操了多少心。要不是因为她弄脏了那个什么破黑碗,道士怎会追上门来?这都是她惹的祸!我见到她,首先就给她两个耳刮子!你可别拦我!”

我才不拦你!可你真会打吗?你打得下去吗?徐士清心道。他知道妻子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狠就狠在一张嘴上。

果不其然,文蕙一见到妹妹,不仅没伸手打人,还一头哭倒在妹妹身上:“文兰,你到哪儿去了!”她号了一声,两人顿时哭作一团。

哭了一阵后,文兰才注意到彩琳手里抱着的孩子。“这是我外甥吧?”文兰一瘸一拐走到孩子身边。

一提到那孩子,文蕙立即一扫悲伤,喜道:“是啊。你看他长得俊吗?像不像你姐夫?”“好看是好看,不过不像姐夫,像姐姐。”文兰也高兴了起来,又问,“他叫什么名字?”“还没取呢。”文蕙说罢,朝徐士清白了一眼。

徐士清只能笑笑,在他心里,是想让师父沈英杰回来给取的,可惜师父离庄八月有余,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我外甥生得这般俊俏,就叫他徐冰吧,冰清玉洁的冰。你们看怎样?”文兰道。

徐士清听了这句有点不高兴了,起名的事岂是你小姨子可插手的?他在心里怪文兰不懂礼数,这时看上去更不懂礼数的林涌泉插嘴了:“文兰,这是你姐夫姐姐的事,你一个外人,瞎出什么主意!”“我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文兰还不服气。

文蕙倒很高兴。“这名字是不错,总比没名字强。”

徐士清心里叹了一声,也罢,大不了先随便取个,到时候等师父回来再改也成。于是他道:“那就叫徐滨吧,不过我说的是海滨的滨。”他记得当年师父很喜欢去海边练功,也曾说过,要在海边搭间小屋,就叫滨屋。这个名字,就当是为师父取的吧。“管它是哪个滨,反正是我取的名儿!”文兰得意至极,击掌道。

看上去,她已经忘了自己爹娘的惨祸了。徐士清看着她那张俏脸,不由想到“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心里思忖,她在林涌泉家这一待就是这么多天,以后想要再嫁别家恐怕就难了。看她跟林涌泉似是情投意合,倒不如顺水推舟,干脆就将文兰许配给他算了。于是便问林涌泉:“林兄弟,有件事还没请教。不知你可曾婚配?”他觉得还是开门见山更好。

文兰听他这一问,立即红了脸,林涌泉倒仍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文蕙跟徐士清对了一下眼,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见她先是轻轻皱了下眉,似有些不甘心,但随即又松开了眉头。现在,文兰除了嫁给此人,还能有更好的归宿吗?

这时,就听林涌泉道:“徐庄主,这事我早就想提了。我尚无婚配,本来想直接到文家镖局提亲,可惜亲还没提,那里就出了事。如今文兰父亡母走,无人主婚,只能有劳徐兄了。”林涌泉说罢,向他作了一个揖。

这话听上去像求婚,可实际上却没半点“求”的意思,就像是在说,“我跟她成亲是早晚的事,如果你识相,就来当个主婚人吧,也免得婚礼太难看”。徐士清也不与他计较,心想,只要你肯娶,我就愿意嫁,反正她早就是你的人了,成亲也只是走走形式而已。于是他道:“这事只要她姐姐同意就行了。”他把事情推给了文蕙。“徐夫人,还请玉成我跟文兰的婚事。”林涌泉又向文蕙做了个揖。

文蕙笑了起来:“好了,只要你们自己愿意,我还能说什么?只是涌泉啊,你这庄子也该收拾收拾了,我妹妹嫁过来,我可不想她受苦。”“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没钱啊。”文兰在一边嘟嘴娇嗔。

文蕙朝徐士清看了过来。徐士清暗暗埋怨文蕙多嘴,但又一想,这林涌泉如果成了自己家的亲戚,帮忙也是应该的,于是便爽快地说:“林兄弟需要什么,只管说一声,我能帮的一定尽力帮忙。”“啊,谢谢姐夫!”文兰喜出望外,跪下想要叩头,文蕙连忙拦住。“都是一家人。别客气了。”文蕙道,说话时眼睛不时瞄那林涌泉,文兰看出了姐姐的意思,立刻去拉林涌泉。“你呀!快点谢谢姐夫啊,还愣着干吗?”

林涌泉笑了笑,朝徐士清躬身:“林某谢过姐夫。”“好了,好了,不必多礼。”文蕙这下才笑开了眼。

几天后,徐士清便慷慨赠予林涌泉三万两纹银用于庄园的重建,另有一万两纹银是徐家老庄主当初从林涌泉父亲手里赢来的,也依照承诺如数归还。除此以外,他又拨了两万两纹银给文兰作嫁妆,文蕙又为妹妹准备了绫罗绸缎、衣服饰品及各种生活用品。没过三天,文兰便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婚礼当天,平时一贯邋邋遢遢的林涌泉,打扮一新,不仅头发梳得整齐干净,还穿上了一身光鲜的缎子服,连那一脸肮脏的络腮胡子也收拾得整齐干净。徐士清在玉龙山庄的喜宴厅里遇见他时,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待林涌泉走近,他才看清对方的长相,不由得心里暗暗赞叹,往日真是眼拙,真没想到这林涌泉竟真是英俊非凡,一表人才。

4.仵作验尸

文兰和林涌泉的喜酒,徐士清只喝到一半,便不得不离场了。原因是家仆来报,陈南城老掌柜已从无锡回来了,带着一名客人,正在议事厅等候。三天前,陈南城遵他的吩咐去无锡请仵作白志远,如今听说已带了一个客人回来。此事非同小可,徐士清听了来报,立刻下了酒席,匆匆别过一对新人,赶回云台山庄。

他回到云台山庄时,已接近戌时。他快步走到议事厅,推门进去,却见陈南城和一位陌生男子正坐着说话。那名男子大约四十岁,身材瘦长,穿一袭青布长衫,黑布棉鞋,手里拿了根不粗不细的箫管。徐士清记得陈南城当日说过,白志远不当仵作后,便在无锡城开了家专做箫管的作坊为生,看来此人必是白志远无疑了。

陈南城见他进来,忙起身迎接,那名男子也跟着站起。“庄主,这就是我表弟白志远。”陈南城直接作了介绍。

徐士清立即向白志远拱手作揖:“原来是白先生,久仰久仰。”

白志远向他拱手笑笑,算是回礼了。“陈掌柜,你可曾跟白先生说过此行的目的?”徐士清直接问道。“我已说明。只不过他只能在宿城待两天。”陈南城道。“两天?”徐士清觉得时间未免太仓促了些。

陈南城却笑道:“庄主放心,只要不节外生枝,两天时间验尸已经足够。不信你可问他。”

徐士清回头望向白志远,后者朝他点了点头。徐士清勉强放心,但还是多问了一句:“白先生这次来,家中可曾安顿好?”他想,假如白志远的家眷没有异议,还是多留白志远几日更为妥当。

可陈南城却摇头道:“庄主有所不知,他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我去的那几天,正好他夫人回了娘家,大概三天后回来,因而他两天后一定得回去。若是他出来重操旧业的事让夫人知道的话,恐怕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陈南城说罢,笑着拍了下白志远的肩。“如此,是真的不敢留白先生了。”徐士清道,又问,“白先生,我已将我岳父的遗体放在云台山后面的山洞中,你看我还需要准备点别的什么吗?”“炒过的酒糟两斤,煮热的醋两升,皂角水一盆,六盆清水外加两条干毛巾。”白志远口齿清晰地说。

徐士清立即拉开门,吩咐门外的徐庆抓紧准备。

不多久后,他们便披星戴月,骑马来到云台山的后山。

徐庆和另两个家丁在前面掌灯引路,陈南城和白志远走在中间,徐士清自己则断后。

虽然云台山是他的地方,但他深知,这里地广人稀,守得住一个洞却不可能守住整座山。况且岳父死得不明不白,凶手若知道尸体的所在,为了消灭证据,难保不蠢蠢欲动,因而他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山洞的门口有两个家丁正坐着聊天,看见庄主驾临,连忙双双站起。“今天可有什么动静?”徐士清问道。

其中一个家丁道:“庄主,我等日夜守护,没有发现附近有可疑的人。”

徐士清放了心,随即又吩咐:“都给我打起精神,如有什么动静,随时来报。”“遵命。”两个家丁俯身诺道。

此时,徐庆已掌灯先行一步进了洞,徐士清紧随其后。“白先生请,小心路滑。”徐士清朝后招呼着白志远。

文玮峰的尸体被平放在一块石头上,身上盖着草席。徐士清怕尸体发臭,便事先吩咐下人在洞中焚了盘香。白志远提着他的工具箱,走到尸体边,小心翼翼地揭开草席。徐士清和陈南城等人均退后一步,不忍看尸体的惨状。“请把我要的东西都端进来。”白志远查验了一番后道。

徐士清连忙吩咐洞外的家丁将清水、热醋和酒糟一一拿了进来。白志远清点过物品之后道:“庄主,在下现在先要用清水冲洗尸体,然后用酒糟和热醋拥敷,尸体上若有伤痕,经此流程,自会显现出来。在这之后,我要用草席将尸体盖紧一个时辰,方能初验。此过程颇为耗时,现在已过了戌时,庄主不妨先回房休息,等在下忙完,明早一定如实将情况告知庄主。”

从婚宴上急急退出,马不停蹄地赶回云台山庄,如今又爬了好长一段山路,若在旁人,早就疲累不堪了,可徐士清是练武之人,这些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再者这几天,他日夜想的便是岳父的惨案,如今名震江南的仵作已被请来,也许今夜岳父的命案就会有新的线索,他岂肯就此回去?他道:“白先生,即便此刻回去,我也是无法入睡,倒不如陪先生一起把该做的做完,这样我反倒安心些。只要先生不嫌我碍事就行了。”

白志远朝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在下就开始了。请庄主命人将尸体抬在竹席上方,免得尸身沾染尘土。”

徐士清立即命人照办。

接着,徐士清等人都肃立一旁,看着白志远将皂角水擦满整具尸体,用清水冲洗干净后,再用干布擦干,随后又见他将酒糟和醋敷满尸体,最后用草席紧盖在其上。“庄主,请再预备五盆清水,一个时辰后,我要冲去酒糟和醋。”白志远道。

徐士清让徐庆立即去办。“庄主,在下还有些问题想请教。”待徐庆走后,白志远又道,他的眼睛瞥过徐士清身后的两个家丁,徐士清心领神会,当即吩咐两个家丁去洞外等候。“白先生请问。”徐士清道。“第一,请问庄主是何时发现尸体的?”

徐士清回想了一下,答道:“在下是二月十八清晨卯时到岳父家的,发现尸体后,当日中午便报了官。”“那又是何时将尸体送到此处的呢?尸体在此间放了多久?”“我是二月十八傍晚将岳父的尸体带回的,因为是日夜兼程,所以十九日早晨便到了宿城。回来之后,我马上吩咐下人将尸体搬到了这里,因为此处较其他地方更冷一些,利于尸体的保存。”

白志远微微颔首,像是在称许他的行为,又道:“如今虽说是初春,天气较为寒冷,但我刚才在擦洗时仍发现尸体上有大量蛆已渐渐发育成蝇,腐烂明显,皮肤上还有不少水泡,我看死者应该死了十三至十五天。”“照你这么说,文镖师是在二月初八至二月初十之间死的?”陈南城问道。“正是如此。”白志远道。“庄主可知那两日,文镖师去过哪里?”陈南城问徐士清。

徐士清道:“夏寿云和小莲都说,岳父被送回来之前,是去红筹寺送镖了。他是二月初七出发的,按理说三日后便可赶到红筹寺,可二月十七红筹寺的道士送来的却是我岳父的尸体。这些道士还向我岳母要还黑木碗。听小莲说,他们还说那东西是被我岳父三个月前偷走的,结果这东西还真的在我小姨子的房间被找到了。我岳父平时老实巴交,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那会不会是文家二小姐……”陈南城的话还没说完,即被徐士清打断。“文兰才十五岁,况且武功不济,她如何能混入红筹寺偷取他们的圣物?”“可东西是在她屋里被发现的,她岂能脱得了干系?”“不瞒陈掌柜,我还真的问过她,据她的说法,她只记得她平时是用一个黑木碗在装发油的。可它是从哪儿来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徐士清道。“那会不会是别人送她的?”“陈掌柜说的别人,可是指林涌泉?”徐士清问道,见陈南城不答话,他便道:“我叫内人私下问过文兰,她说如果是林涌泉送的,她决计不会拿来装发油,一定会好好保存。”徐士清觉得这几句话还算可信。

陈南城听了他的话,似有同感,他慢慢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道:“此事颇为蹊跷,我看庄主应该去一次红筹寺,否则要想解开其中的谜团,实在很难。”“我正有此意。等白先生验尸之后,我便出发,到时候庄上的事,还请陈掌柜多费心。”徐士清道。

陈南城正想谦让一番,忽听洞外一片嘈杂。“出了什么事?待我去看看。”陈南城说完便急走出去,不一会儿,他折返来报,“庄主,林涌泉来了。”

徐士清一惊。今天是他的新婚之夜,他怎会到此?“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他说,他知道你请来了仵作,一定要进来看看。”陈南城道。

徐士清眉头一皱:“他怎知道此事?”

陈南城摇摇头,又道:“庄主你看,让不让他进来?”

徐士清又一想,这林涌泉毕竟也是送还黑木碗的人,他也曾经到过文府,不如让他进来,没准他又能回忆起一些新的线索也未可知,于是便让陈南城领他进来。

稍顷,林涌泉一身黑衣走了进来,“姐夫,听说来了仵作,小弟实在是好奇心重,非得来看看。如有惊扰之处,请恕罪。”他走到徐士清跟前随随便便地作了个揖,眼光却不知不觉扫向白志远,“这位便是仵作吧?请问在哪儿高就?”

白志远只当没听见,徐士清却问:“你怎知道仵作来了?”“我是听姐姐说的。”林涌泉顺口答道。徐士清暗暗在心里怪文蕙多嘴,林涌泉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姐夫也别怪姐姐,是我软磨硬泡,姐姐才说的。要怪就只管怪我吧。”

徐士清听到这里敷衍地笑了笑,道:“哪能啊,我只是怕你来了,冷落了小姨子。今天可是你们的新婚之夜。”

林涌泉笑道:“姐夫多虑了。文兰虽年轻刁蛮,也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况且,文镖师是她爹,她巴不得我快点过来呢。”

听他说得在理,徐士清不得不相信,也就没再多言。

林涌泉又问道:“姐夫,验尸可有结果了?”“还得再等一个时辰才能开始初检。”“一个时辰?”林涌泉的反应跟最初的徐士清一样,觉得耽搁时间有点长,但转眼,他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看来姐夫请来的这位仵作是个高人,我过去出门在外,也看过不少仵作验尸,可没见过这么仔细的。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白志远笑了笑,仍没回答。

徐士清代为回答:“这位是我请来的白志远,白先生曾经在苏州府担任过仵作。”转而又问,“你有没有听文兰说起过我岳父最后接的那趟镖?”“她能知道什么?镖局的事她向来不过问。”

徐士清一想,也对,文兰除了玩,什么都不懂。看来还是得找小莲多问问,如果这趟镖有阴谋,那托镖人就与此案大有牵连,所以,一定要找到那个托镖人。“妹夫,”徐士清低声道,“我有几件事,要托你回去向文兰妹子打听一下。”“姐夫请说。”林涌泉一脸正经地回道。“我想知道,在岳丈出门之前,有谁来过家里,最好让她写个名单给我,我也好一一去查找。”“呵呵,姐夫,这事我早让她做了,可惜这丫头也不知是笨还是粗心,竟一个也回想不起来。后来我才想到,平日里,她要不是在后院练武,就是在自己的房里发呆,真的有客也轮不到她出来招呼。”“那倒也是。”“不过,既然姐夫说了,我就让她再想想。”“那就有劳妹夫了。”“本属分内之事,何必客气。”林涌泉道,“我总觉得此事跟红筹寺大有关联,因而想去一趟红筹寺,明日中午我便动身。只是文兰一个人在家,她的伤又未痊愈,故而,我想让她去贵庄跟姐姐同住,也好有个照应。姐夫,你看如何?”

听他说要去红筹寺,徐士清便跟陈南城相互对视了一眼。他当然不想跟林涌泉同行,两人差不多时间赶到那里,极有可能在那里相遇,如果他现在不说出自己的打算,到时候碰到了,反而会很尴尬,于是他只好说:“我也想去红筹寺,既这样,明日中午我们一起出发。”“好啊!”林涌泉击掌道。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徐士清知道那是白志远。“庄主,你此去红筹寺,路上大概要耽搁好几日吧?”白志远问道。“我尽量速去速回,不过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我现在也不能确定。白先生有何吩咐?”徐士清问道。“吩咐不敢当。只是,我刚才粗略查验了一番死者脑部的伤口,觉得颇为眼熟,但我已经想不起该手法出自何处,恐怕得回去查验旧案资料方能确定。庄主既要远行,我又不宜在此久留,我想请庄主将死者尸体运至我指定的地点,待庄主回来,再到寒舍找在下,不知庄主意下如何?”

徐士清听他说,岳父脑部的伤口似曾相识,心中一兴奋,又听白志远要将尸体运回,显然是要细致勘察,哪还会反对,当即应道:“多谢白先生,明日我便着人将尸体运至先生指定的地点。”“好,那我们就说定了。”白志远道。

这时,徐庆带了几个人送水进来。徐士清知道这水是用来冲洗尸体身上的酒糟和醋的,他恐洞内人太多,会打扰了白志远,便对林涌泉道:“贤弟,我们出去聊会儿吧。”

林涌泉呵呵笑道:“知道,知道,白先生干活不喜欢别人在旁边。”

两人一起走出山洞,不消多时,陈南城也跟了出来。几个人在洞外的斜坡上坐了下来。“贤弟,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文兰的?”等坐定之后,徐士清便问林涌泉。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文兰总是对此支支吾吾,怎么都说不清楚。

林涌泉倒很坦白:“我们是在今年的元宵节灯会上认识的,可说是一见钟情吧。当时,她被一群地痞流氓调戏,我正好在场,就替她教训了那帮人。后来,我又将她送回了家。从那以后,我们便常常出来私会。”

徐士清心想,怪不得文兰不肯说,她还真是轻浮,随随便便就跟这小子出门游玩,礼义廉耻、男女大防全都丢在了脑后,怨不得她姐姐总说她是惹祸精。再说这个林涌泉,比文兰大几岁,文兰不懂事,他总该懂吧,却也如此胡闹,看来这玉龙山庄的家教可真不怎么样!他心里对林涌泉有了几分轻视,问话的语调也不知不觉生硬了起来:“林贤弟,你也是富家子弟,按理说,你对文兰有意,完全可以直接上门提亲,为何要偷偷摸摸跟文兰私会?你要明白,如果她爹娘在世,听到你上面说的这些话,断不可能将文兰许配给你。我岳父最是老实守旧,岂能容得下这种事?”

徐士清本以为林涌泉听了他的话后会生气,谁知后者却只是仰头笑着叹息:“姐夫,你也看见了玉龙山庄的窘境,我还算什么富家子弟?况且,听文兰说,她父母有意将她许配富贵人家,上她家提亲的人中不乏官宦人家和大财主,送的彩礼也是一堆又一堆。我这个穷小子,哪有什么资格上门提亲?”“可这种事……”徐士清还想再教训他两句,林涌泉却截住了他的话头。“姐夫,不管我跟文兰最初怎样,现在我们已经成了夫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徐士清想想,这话倒也在理,便又问:“我听说妹夫自七岁起就到西域习武,不知道贤弟师承何派?”他想,聊点武功上的事,总没什么大碍,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他对各门派的武功本来就很感兴趣。

可是,林涌泉对这话题却丝毫不热心:“去是去了西域,不过,我爹当年也只认识几个平庸之辈,所以我学了十多年,也没什么长进。倒是姐夫,我听说你有个很了不得的师父。可有此事?他叫甚名谁?”

说起师父沈英杰,徐士清心里又是难过又是自豪。

他本来就乐意跟人说师父的英雄事迹,再看平日里放浪形骸的林涌泉此时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他便一股脑儿将自己的从师经历说了一遍。“哎呀,真是羡慕姐夫啊!”林涌泉听罢他的叙述,一脸羡慕地叹息道,“可惜我没这福分,娘死得早,爹又不争气,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徐士清想到玉龙山庄的寒酸样,又想到林涌泉这几年在外漂泊的经历,也确实不易,心里不免产生了几分同情,于是便安慰道:“贤弟,以后我们是亲戚了,你好生经营山庄,你我二人一起将祖业发扬光大。至于功夫上的事,往后我们有机会可以多多切磋。”

林涌泉站起身,正儿八经地朝他鞠了一躬道:“那小弟就先谢过姐夫了。”

徐士清从未见过他对自己如此恭敬,心里十分受用。这时,他忽然想到,他曾经在玉龙山庄的书房里见过一把玄铁剑。玉龙山庄眼下就林涌泉一人会武功,看来这必是他平时使的,他倒想看看西域的剑是怎么个使法,便道:“贤弟,我见你家中有剑,可否使一路剑法让姐夫开开眼界?”

林涌泉笑道:“我那剑法是三脚猫,哪上得了台面?倒是姐夫——一个时辰也快到了吧?”

林涌泉的话提醒了徐士清。

等徐士清众人进入山洞,才发现白志远早已完成了所有的验尸过程。“庄主,我且说一下我的发现。”白志远语调平平地说道,“其一,死者是活着被砍去半个头颅的,因为伤口处皮肉收缩紧固,四周还有血荫。其二,死者全身除了头部的伤之外,还有四处割伤,手指处最严重,有四根手指被割断,断指不翼而飞;其他三处都在右侧肩部上下,伤口颇深,已经伤及骨头。在下以为,凶手使用的凶器应该是一把锐不可当的刀,刀重大约二十斤。”

连刀重都能判断出来,徐士清不由心里暗暗佩服。他又寻思,凶手如此穷凶极恶,定是岳丈的仇人了,也不知是谁对老实巴交的岳父如此仇恨。“林贤弟,你可听文兰说过,岳丈跟谁有过节?”他问林涌泉。

林涌泉道:“这个我也问过她,她说她爹平时跟人只会打躬作揖,哪会有什么仇家?若是有,那也一定是镖局的镖师,”说到此,他声音小了些,“据说,他平日对那些镖师颇为吝啬,常常克扣他们的工钱,已经不只一个镖师为此跟他吵过架,还有人曾为此离开镖局。”“还有这种事?”徐士清颇为惊讶。“不信,你可去问姐姐。”林涌泉道。

5.红筹寺乱局

次日中午,林涌泉将文兰送至云台山庄后,徐士清便与他一起出发前往红筹寺。本来,由宿城到红筹寺,大约需要四天时间,但他们日夜兼程,不出两天半,便到了红松岭下,而红筹寺便在此山的半山腰。

徐士清在出发前,也托陈南城打听过红筹寺的来历。他知道红筹寺乃木剑门的驻地;而木剑门则由蓬莱派的青木道人所创。当年蓬莱派有“蓬莱四子”,个个身负绝技,武艺高强,青木就是其中之一。七年前,蓬莱派的掌门玄净真人离开蓬莱派,外出隐修,临走时,她将蓬莱派的掌门之位传给了弟子青木,谁知师兄弟个个反对。不久后,青木便被几个师兄弟逼出了蓬莱岛。在那之后,青木便跟他的六十八名弟子一起来到红松岭上落脚,大概是因为感触于自己被同门师兄弟逐出师门的境遇,他成立木剑门后,设下门规,门下弟子不可自相残杀,违者将被废除武功。而令这一门派声名远播的则是它的另一条门规,即门下弟子不可杀生,违者将被刺瞎双眼。那一年,他所有的弟子都将铁剑换成了木剑,木剑门随之产生。徐士清还听说,大部分时候,木剑门的弟子都在寺内跟随青木一起修行练武,几乎不与外界接触。

所以,当他看见红筹寺洞门大开时,不由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林涌泉也十分意外。“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徐士清道。

两人相视一眼,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先在门口朝里张望了一番,见里面始终没人出来应门,才慢慢将一只脚踏了进去。

红筹寺跟别的寺院差不多,只是房屋稍微显得破旧了些。

首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偌大的庭院,徐士清看见,泥地里有几排花被踩得东倒西歪,一个大水缸被倾翻了,水流满地,另一个被砸得粉碎,碎片几乎蔓延到这个庭院的各个角落。地上还丢着几把剑,徐士清捡起其中一把,发现上面有毛发和零星的血迹。

莫非这里来过强敌?“姐夫,到这里来。”那是林涌泉的声音,他已先行一步,走进了内殿。

徐士清循声而至,却见屋内的桌椅板凳悉数被丢在角落,且每把椅子上都有被刀剑砍过的痕迹。再看寺中的几尊塑像,均被砸得粉碎,徐士清认出其中两尊塑像,一个是道教创始人老子,另一个是太上老君。最后一尊塑像,从衣着上看像是女性,它是三尊塑像中损坏最少的,徐士清猜测那便是青木的师父玄净真人。

林涌泉走出内殿,又拐进后面的小院落,徐士清不断听到他开门关门的声音,还听到他在大声嚷:“有人吗?有喘气的吗?有喘气的说一声!”

可是,他里里外外叫了一圈,没有任何人作出回应。“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林涌泉走回到徐士清的身边。

徐士清点头表示赞同。“也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他道。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贤弟,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轻声问林涌泉。

林涌泉侧耳倾听,随后指指那第三尊塑像。

徐士清也觉得那声音就来自玄净真人的塑像。其实,塑像有三米多高,整个内殿也只有那一个地方能藏人了。

两人不敢造次,小心翼翼靠近它。此时两人心里怎么想,各自都心照不宣,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最后由徐士清出马。

徐士清凑近塑像,抬起腿猛地踢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这尊泥制塑像重重摔倒在地上,顿时断成了两截。接着,一双人腿从里面掉了出来。两人一惊,但看到那双腿在动,两人又都松了口气。看来,那人只是躲在里面,并没有死。徐士清和林涌泉分别从前后两个方向围住了塑像。“出来!”林涌泉踢了一脚地上那人的腿。

那人哼哼了好一阵,才慢腾腾从塑像里面爬出来。徐士清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想来定是木剑门的弟子。“喂,你是什么人?”林涌泉开口便问。

那孩子看看林涌泉,又看看徐士清,似乎一时没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喂,问你话呢!”林涌泉踢了他一脚。他捂住腿,痛得嗷嗷直叫:“哎呀!哎呀,有话好说。大家都是同门兄弟,我跟你们无冤无仇,有话好说啊。”“你说什么?同门兄弟?”林涌泉倒笑了起来,他拉了拉小道士的头发道,“来,告诉你爷爷。你是什么人,是谁把你弄到里面去的?”

那孩子茫然地看着林涌泉。“原来,原来……”他说着说着,竟没说下去。“‘原来’什么呀!老子问你的话,你听见没有?”林涌泉又重重扯了下他的头发。

小道士露出痛苦的表情,徐士清见林涌泉挥掌欲打,忙阻止道:“许是受了惊吓,让他先缓过来再说吧!”“姐夫有所不知,这小泼皮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不是偷了红筹寺的衣服,躲在这里装道士,还是让我先教训教训他再说。”说罢,就举起右掌朝那小道士的脸挥去,想不到那小道士倒很伶俐,身子一闪,便躲了过去。“说我来路不明,我看你们才是来路不明!”小道士退出两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是木剑门座下弟子盘月,排名第六十九。你们是谁?”“六十九。可我记得,木剑门一共只有六十八个弟子啊。你别是冒充的吧?”林涌泉笑嘻嘻地看着小道士。

这句话好像是点到了小道士的痛处。他瞬间红了脸,低声道:“本、本来说好明天晌午行拜师大典的,可是今天清晨,突然有人领了一队人马赶来,说是太师父的同门师兄。他们一来,就跟师兄们打了起来。那人武功高强,师兄们不是他的对手,后来太师父出面,还打了半个时辰,才把他打跑。”“那现在你太师父他们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徐士清问道。“他们、他们应该是走了!”“走了?”“用过午膳之后,师兄叫我过来擦塑像,接着,他们就到太师父房间去了。我擦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擦干净了,就跑出去找师兄,我想叫他来看看我擦得可干净。可等我跑到外面,却发现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正好这时候,我听见有人从大门口进来,偷眼瞧了,竟是早上打上来的那伙人。他们看上去气势汹汹,我吓坏了,又没处躲,就爬进了太师祖的塑像……就是这个。”盘月神情黯然地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玄净真人塑像,忽然又抬腿朝它踢了一脚,眼看着第二脚就要踢过去,林涌泉一把揪住了他。“喂!小道士别乱来!你这可是在欺师灭祖!”“管它呢!当初要不是我跟着爹一路讨饭到这里,他正好饿死在门口,我也不会进这红筹寺的破门!”盘月又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塑像,愤愤道:“如今他们定是逃走了!我听师兄议论,太师父觉得这里不安全,想另择地方安身。哼,他们只顾自己逃命,却把我忘在这里,要不是我机灵,早被那个大胖子抓走了!这种师兄还能叫师兄吗?”

徐士清本想问问盘月,那大胖子的真名叫什么,但又一想,那人八成是青木道人的师兄,再说一听便知,这是“蓬莱四子”之间的内讧,是非曲直只有他们几个自己知道,与旁人无关。他这个外人,何必多管闲事?想到此,他便决定还是言归正传。“小师父,你可认识修善?”“认识啊。他排名第十,是我师叔。不过,他已经死了。”

小道士轻飘飘的话却让徐士清浑身一震。林涌泉也很惊讶,问道:“他死了?什么时候?”“三天前。他跟修觉师叔一起外出办事,回来后没几天两人就都死了。师兄说,他们是因为没能拿回本门的圣物,所以自杀了。”“自杀?两人都自杀了?”林涌泉又问。“对啊。”

不对!这也太凑巧了,其中一定有蹊跷。徐士清心道。“他们二人被埋在哪里?”“就在后山。”盘月朝后一指。“你可否带我们去?”徐士清忙问。

盘月犹豫了片刻,才点头答应。

不出半个时辰,徐士清和林涌泉便在盘月的带领下找到了修善和修觉的墓。徐士清叫林涌泉看着尸体,自己跑下山去找人。此地人烟稀少,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几个壮汉跟他一起上山,将尸体挖了出来。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皮肤发青,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虽然如此,徐士清还是忍住恶心,仔细查验了两具死尸脖子上的刀痕,从表面上看,的确是刀伤,但是木剑门不是只有木剑吗?他们是用什么兵器抹的脖子?会不会所谓的自刎也是假象?“小师父,我问你,你这两位师叔被发现时,可曾见到他们自尽用的凶器?”他问盘月。“用木剑啊。”“木剑?木剑也能杀人?”徐士清道。

盘月也不言语,抽出腰间的木剑,顺手朝面前的树干砍去,顿时,树干落下一大截,再看那被砍过的地方,竟跟用刀砍的并无两样。“谁说木剑不能杀人?”盘月颇有些得意地反问。

木剑的锋利虽让徐士清颇感意外,但盘月的冷漠却着实让他心里一凉。他们的面前正躺着两具尸体,两个人从辈分上说都是这孩子的师叔,可是,他却不动声色,既不恐惧,也不伤感,真是个古怪又冷酷的孩子。“是谁发现的尸体?”徐士清又问。“是我。”“你?”徐士清又一惊,“你最初发现他们时,他们在哪儿?”“就在这里。”盘月指指墓碑,“每天傍晚,我都到后山来捡柴。那天我走过这里,就看见他们两人躺在这里。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在睡觉呢,没想到走近一看,他们竟都死了,于是,我就赶紧回去报告了师兄和师父。”“这么说,你没看见他们自尽?”“没有。再说我要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又不会听我的。”盘月回答得理所当然。

徐士清想了想,又问:“那你这两位师叔在死之前有没有留下遗书?”

盘月摇头:“我师父也是这么问师兄的,几个师兄到师叔的房间找过,但什么都没发现。恐怕,他们是真的什么都没写。”“出了这事,你师父可曾报官?”徐士清问。

盘月又摇头:“师父说,身为武林中人,死伤难免,要是动不动就报官,岂不被江湖中人耻笑?”“再问一个,那天你发现尸体后,可曾发现尸体旁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师兄在这里发现一个空酒壶和两片牛肉,想必是二位师叔在自尽前,又好好吃了一顿吧——喂,你干吗打听那么多?你是谁?”盘月答到最后,突然不耐烦起来。

徐士清假装没听到他的问题,又道:“你可知道,你修善师叔出门是去办什么事?”“是去要回太师父的碗。”“你可知道那碗到底有什么玄机?”“我……就知道它是太师祖玄净留下的东西。”

盘月在回答时,中间停了一停,徐士清没在意,又问:“你可听过文玮峰此人?”

盘月摇头。“红筹寺前不久可有人送来一个红木箱?”“有的。”盘月终于点了下头,“师兄们对这事都挺紧张,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紧张。我还不是本门弟子呢,他们有了事也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毫无疑问,这个令木剑门弟子紧张莫名的红木箱里,躺着的就是岳丈的尸体。徐士清正兀自思忖,就听盘月又在问他:“你是谁?干吗问那么多?你是我修善师兄的家里人吗?”“我是宿城的徐士清,你听说过没有?”徐士清随口一答,想不到,盘月听到这句忽然脸涨得通红。“你是宿城的徐大老爷?”盘月瞪着一对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他的反应让徐士清颇为意外。“莫非你听说过我?”他问道。

盘月突然双膝一曲,朝他跪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徐士清想上前相扶,盘月却不肯起来。“当年我和我爹路过宿城,正好老爷店里施粥,我和我爹才不至于饿死。老爷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恩公在上,请受小的一拜。”说罢,当即朝他磕了三个响头。“姐夫的这碗粥果然施得好。”许久不发言的林涌泉此时在一旁笑道。“贤弟不要取笑了。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林涌泉又道:“姐夫就把好事做到底吧。我看这小子孤苦无依,人还聪明,也有点拳脚功夫,倒不如将他收入云台山庄,好生栽培,以后或许是个好帮手。”

林涌泉的一席话像是说到了盘月的心里。徐士清本不想惹下这身麻烦,但一低头就见盘月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再看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体格虽不算健壮,但刚才看他爬山,步伐敏捷,身形灵活,可见也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再一想,那死去的两个师叔,毕竟跟他不是至亲,再说他出身低微,虽说师父可怜他,愿意收留他,可这没名没分的小叫花,恐是很难得到师兄们的关爱,要不然,危急关头,也不会扔下他自己跑了,搞不好他平时还常受欺负。这么一想,他对那两人的死无动于衷,也便可以理解了,当下便道:“盘月,我云台山庄,添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也不少,你若有意投奔我,要干的活多的是。只要你事事勤快些,我便不会亏待你。”

盘月听他说完,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双手抱拳,朗声唱喏道:“多谢恩公收留!”言罢,又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6.无锡白家

徐士清与林涌泉及小道士盘月一起,带着两个装着尸体的大木箱,一路南行,不停不歇,三日之后,便到了无锡。徐士清按照白志远当初留下的地址,直奔白家箫馆。快到箫馆时,他才蓦然想起,白志远此次帮忙是瞒着家眷的,自己这样携着尸体贸然上门,多有不妥,于是便让林涌泉和盘月在路边的清风茶楼候着,他自己则先进白家箫馆打探一番。

白家箫馆店铺甚小,店铺内除了陈列着十几支大小各异的箫管外,还有古筝、琵琶、笛子等乐器。徐士清望着架子上一根精致无比的紫竹洞箫,心想,看来这白志远不仅是个技艺超群的仵作,对音律也极为精通,改天定要请他再来山庄一聚。如他不嫌弃,干脆延请他当儿子徐滨的老师,教教音律,也让这小子从小识得些高雅之术,而他自己则教授武功。如此倾心相授,再过二十年,儿子岂不文武双全?一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笑容。“徐庄主。”此时,背后有人叫他。

徐士清听出那是白志远的声音,回身作揖道:“白先生……”刚想往下说,又想到了白志远的家眷,于是不由朝白志远身后的帘子望去。

白志远倒笑了。“庄主有话,但说无妨。我内人因得了风寒,耽搁了行程,如今尚在娘家休养。这店里,现今就白某一个人。”

徐士清听他这么说,便放了心。他先问:“白先生,我岳父的尸体可曾运到?”“已经运到。我已将它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徐士清也不问他安置在哪里,心想这白仵作精通验尸,自然知道该如何保存尸体。他又问:“白先生,不知我岳父头部被砍的刀痕,可有结果了?”徐士清记得白志远说过,类似的伤痕他曾见过,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正好可以说话。“已经找到了。”白志远从柜台后面拉出两张竹椅来,又说道:“来,庄主,我们坐下说。”白志远将其中一张椅子推到徐士清面前,徐士清看见这张椅子上铺着厚厚的棉垫,也不推让,便坐了下来。白志远又给徐士清沏来一杯绿茶,接着进屋翻找东西,如此,忙乎了好一阵,才在徐士清面前坐定下来。

徐士清看见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两样东西,左手是一张纸,上面有墨汁划过的黑道,右手里则拿着一块小小的竹片,上面有清晰的刻痕。他正想问这两样是何物,白志远开口道:“庄主,这是我从文镖师的伤口上拓下来的伤痕图,”他将那张纸递给徐士清后,又摇了摇手里的竹片,“这是我过去收集的刀痕图。”

徐士清将纸上的刀痕跟竹片上的刻痕作了比对,虽说不是一模一样,但相似度也有九成。“这是……”徐士清眼睛盯着那个竹片。“庄主请看背面。”

徐士清将竹片翻过来,却见上面清晰地刻着几行字:“觉乘,蓬莱派玄净真人座下大弟子。

图翠琳,三十四岁,觉乘之妻,太极刀,刀身二尺三,下劈式,用力大于两百斤,头部被劈,身首异处。”

白志远解释道:“此案发生于七年前。死者名叫图翠琳,是觉乘偷娶的妻子。因这女人身怀六甲,吵上蓬莱岛,觉乘怕事情败露,就杀人灭口,还将尸体埋在林子里,不料却被寻食的野狗刨出。当年蓬莱派的掌门玄净真人请我去验尸,我收集了所有蓬莱派弟子的兵器痕。虽说武功也出自同一门派,兵器也有相同的,但因各人的身材力气不同,入门前后不同,又各有不同的经历习气,再说使刀时的心境也各有不同,所以各人使刀的手法总会有细微的差别,如此,刀刃的耗损度也会各不相同,留下的刀痕也会有差别。”“那白先生的意思是,只要看刀痕,便能看出是谁使的刀?”徐士清问道。“八九不离十。”

徐士清大惊道:“照这么说,凶手就是那个觉乘了?”“不,应该不是他。”白志远却道。

这下徐士清听不明白了。“请白先生指教。”“可以肯定的是,那人用的是觉乘的刀,连手法也如出一辙,但力度却差之千里。觉乘的那一刀干净利落,一刀下去,力度超过两百斤,但杀害文镖师的那一刀,我测了一下,估计力度不会超过七八十斤,所以凶手应不是他。此人的武功应远弱于觉乘,但此人既能拿到觉乘的刀,又会觉乘的功夫,应是他的身边人,或许是他的弟子。”

白志远的一席话让徐士清茅塞顿开。“如此,只要先找到那觉乘,不就等于找到了凶手?”但忽然又想到,“可这觉乘当年杀了人后,有没有被抓到官府法办?”“自然是没有。事情败露后,他便逃走了。实际上,我怀疑是老道姑自己放的人。觉乘是她的大弟子,她对他向来偏爱,怎忍心杀他?”“此事也没报官吗?”“玄净真人平生最讨厌跟官府打交道。当年,我正是向她保证不报官,她才请我上岛的。自然,我也是有条件的。那时我在搜集《痕迹谱》,少林武当丐帮那些大门派我都有了,小门小派,各门各户,也都搜集了七七八八,唯独缺那蓬莱派。只因他们蓬莱派的人,长期寄居在蓬莱岛上,平时较少出来走动,也很少与江湖人士发生纠葛,所以,我连一宗记录都没搜集到。正好那时老道姑找上门来,她同意我搜集刀剑痕迹,我便答应对此案保持缄默。为此我还特意借口母亲生病,告了三个月假。”“原来如此。”徐士清点头道,转念又想到觉乘,便问:“请问白先生,这觉乘大约多大年纪。”“恐怕也有三十多了。”

徐士清心想,人海茫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这时,却听白志远在问:“庄主。我上次听说,那两个道士曾去文家讨要一个黑木碗,可有此事?”

徐士清听他提到黑木碗,颇有些意外,再一想,这白志远曾经在蓬莱岛上住过三个月,其间一定跟玄净真人及蓬莱派的人多有接触,也许,他听说过这黑木碗的事,于是便试探性地问道:“白先生,你是否知道这黑木碗的玄机?”“我正要跟庄主说这木碗的事。”白志远答得很坦然。

徐士清心中一喜,忙道:“白先生请说。”“这木碗,本名五真碗,因其上面刻有五套绝上武功秘笈才得名,乃玄净真人所留。当年,大弟子觉乘出了那样的事,她很是难过,于是就萌生了退隐之念。因我在蓬莱岛住了多日,跟她颇谈得来,她便引我为知己。当时,她准备将三套内功心法。两套剑法均写下来,传给最小的弟子青木——因此人忠厚老实,且武功又在其他几个弟子之上,所以她决意传掌门之位给青木。但她又怕留下的武功秘笈抄本会被其他弟子抢走,于是就跟我商量。那时,我知道有种木头不仅质地坚硬,容易保存,且容易刻字,就给她出主意,不如将武功秘笈用微雕的形式刻于木碗之上——实不相瞒,那武功秘笈,就是我替老道姑刻在碗上的。”

徐士清生平好武,听说蓬莱派的武林秘笈全刻在那黑碗上,当下便心旌摇荡起来,恨不得立刻赶回家将黑碗拿出来研究一番。这时,他又听那白志远说:“我说的是真正的五真碗,我不知道庄主那里的是真是假。”

徐士清心中一凉,忙道:“敢问白先生,如何辨别真伪?”“其实很简单。”白志远起身进屋,翻出一个带柄的小玩意儿来,“这是我朋友送我的西洋放大镜,你只须将碗底放在灯下,用此镜一照,便会看见一个清晰的指印。那是玄净真人的指印,我制作此碗时,特地拓上去的,庄主且回去一看便知。”

徐士清接了西洋镜,连连称谢。

白志远却道:“庄主不必谢。在下只想恳请庄主辨明真伪后,若确定是真的,将它归还青木道人。”

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徐士清也明白,这毕竟是蓬莱派的绝上武功,他得来虽说是无意的,但就此占为己有确非君子所为,就算以此练就无上武功,也会留下一个千古骂名。若是让师父得知此事,更不得了,恐怕他老人家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再说,如果让江湖中人得知他藏匿着蓬莱派的武功秘笈,还不闹得他家鸡犬不宁?

所以,就算是万般不舍,他也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如此一想,他心里倒也坦然了,当即许下诺言:“白先生,在下只要辨明我那里的是真碗,必定会将此碗双手奉还,决不食言。”可是,话刚出口,他又为难起来,“只是白先生,如今也不知道这青木道人去了何处。”于是,他便将自己在红筹寺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白志远听罢他的叙述,先是皱眉问道:“据我所知,那红筹寺周围均是机关陷阱,你们是如何上山的?”

徐士清很是惊讶。“我们只是跟山下的客栈打听了一下路线,便上山了,也没人说那里有陷阱机关。实际上,也确实没碰到什么陷阱机关。”

白志远沉思良久,才低声道:“看来,红筹寺是有奸细了。以我所见,若没人带路,你们是到不了那红筹寺的。”又道:“那大胖子叫觉明,是玄净真人的二弟子,本名甘傲天。此人武功极高,只是为人心胸狭窄,十分霸道。这些年,他将他的师妹师弟,悉数赶出了蓬莱岛,如今那里就是他的天下了。”白志远说罢又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那几个师兄弟中,青木最为诚实可信,五真碗由他继承最为合适。”

徐士清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忙道:“白先生只管放心,在下一找到青木道人,必定会将五真碗奉还。”“那就多谢庄主了。”白志远郑重地向徐士清作了个揖,随后又道,“庄主的为人我倒不担心,否则我也不会据实相告了。我怕的是,若别人知道那碗在庄主这里,恐怕会给庄主带来麻烦。如今,青木又不知所踪,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寻觅不着,我看……庄主还是要早做打算。”

徐士清不太明白他这“早做打算”是什么意思。

白志远凑近他,低声道:“庄主辨明真伪后可否给在下写封信?”

徐士清不明白志远的想法,但还是同意了。

忽而,他想起在茶楼的林涌泉和盘月,便问道:“白先生,我那妹夫还在路口的清风茶楼,那装尸体的箱子也在茶楼,不知现在应如何处理,还请白先生示下。”

白志远沉吟片刻后道:“庄主将那两个箱子托给茶楼老板即可,我稍后自会去取。此事办完后,庄主即可回去。等有了结果,我自会修书一封,告知庄主。”

徐士清知道白志远为人谨慎,便不再多问,当下便匆匆告辞,折返茶楼。

两天之后,徐士清和林涌泉回到宿城。

一回到云台山庄,徐士清便翻出那个黑木碗,用白志远所赠的西洋镜查看碗底,果然发现一个清晰的指纹,他立即致信白志远。

五天后,他收到白志远托人送来的一个小箱子。当日,他避开众人,将箱子搬到内室,打开一看,竟是一个黑木碗。其实,自从他发现自己手里的黑木碗是真正的五真碗后,他便想到做假碗的事,只是一时不知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能工巧匠,想不到白志远竟想到了他前面。再看这两个黑碗,无论是色泽形状还是重量,都相差无几,若非徐士清知道真碗的玄机,还真是难辨真伪。他由不得心里赞叹:白志远果真是个能人。

箱子里还有封信。徐士清打开一看,原来是修善修觉二人的验尸结果。

信以端正的小楷写就,只见上面写道:“此二人,均非自杀,真实死因乃被人割破喉管,凶器乃觉乘之刀,但使用者却非觉乘,如我上次所说,此人很可能是觉乘身边之人。因而,杀死此二人的凶手跟杀死文镖师的凶手,应为一人。”

徐士清再往下看,竟是一条重要线索:“庄主回去后,在下仔细回忆,忽然忆起当日玄净真人曾说过,觉乘姓姚,老家在甫中。庄主不妨到甫中去探访一番。”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红色小字:“请庄主阅信后烧毁,以免节外生枝。”徐士清当即依言将信烧了。

望着火盆里渐渐变成灰烬的那团纸,徐士清蓦然想到,甫中不就是临沂旁边的那个小城镇吗?岳父家的镖局在临沂。如果觉乘住在甫中,而那凶手就住在觉乘的府里,那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再说,甫中这般弹丸之地,要找个人还不容易?

7.甫中疑案

徐士清在接到白志远来信后的第二天,即带着徐庆赶往甫中。

甫中是个小城镇,姓姚的大户小户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十户。徐士清先使了些银子贿赂官家,等手头有了住家名单,他便一一拜访,不出三天便找到了觉乘的老家。觉乘的弟弟还住在那栋祖屋里,他告诉徐士清,他们来晚了一步,半个多月前,觉乘已离家,至今未归。

据觉乘弟弟的说法,徐士清掐算了下时间,二月初七那天他正好离家,而岳父就是在二月初八至二月初十之间遇害的,他相信两者间必有联系,于是便向觉乘的弟弟打听,觉乘可有收徒。觉乘的弟弟告诉他,觉乘回家后,曾开过一个小武馆,也收过几个弟子,但因为嫌武馆赚不了钱,没开多久便关了。“他平日里以做些小生意为生,得了闲便点拨一下旁人的功夫。可是,他很少在家练功,即使收了徒弟,也不会带回家来,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收的徒弟都是哪几个。我也没见过。”

再问觉乘可有娶妻,可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他弟弟更加一问三不知。“他常在酒坊茶肆里逛,估计是有几个相好吧,但他没带回来过,也没跟我提起过,我自然不知道都  是些什么人。至于朋友嘛,他不太喜欢与人搭讪,也没什么朋友。”

看来,觉乘也不可能是去朋友家暂住了。“那他可有仇敌?”若是想嫁祸觉乘,或许跟觉乘还有点过节。

他弟弟想了想道:“要说仇人,那大概就是他的师叔了。”“他师叔?”“我只听他说,那师叔害得他不能做人。”“那是什么事让他们结的仇?他师叔叫什么?”

觉乘的弟弟又一再摇头。

徐士清只好转换问题,问起觉乘常使的兵器,这回他弟弟倒是答得很明确:“他常使一柄太极刀,只是他离家前,这刀就失窃了,他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可我们又不会武功,要那刀有何用?”“他平时将刀放在何处?”“他是随身带的。可他成天到处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去过哪里,我们怎么知道有哪些人见过他那把刀。不过……”那弟弟忽然顿了顿道,“他自己倒是怀疑几个人。”

徐士清一听马上来了兴趣,忙问:“他都怀疑谁?”“有三个人。第一个是附近客栈的常住客人,名叫钟四。那人平时常向我哥讨教武功,好像挺喜欢他那把刀,每次我哥去那里喝茶,他总要向我哥要那把刀玩。这人在我哥的刀失窃后,便不知去向。第二个是他过去的徒弟,名字我不知道,就听他说,那人好像是隐瞒了自己原有的武功投到了他的门下,结果被我哥发现了,我哥就把他赶走了。第三个叫罗信,是我们的邻居,此人什么都好,就是专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对了,你刚才问我,我哥可有仇家,他应该算一个。这人懂点拳脚功夫,自他知道我哥是‘蓬莱四子’之一后,便经常跟踪我哥。过去,我哥也常在后院练功,就是因为他,后来才换了地方,可谁知换了地方后,还是给这小子找到了。就在我哥那把刀失窃的前三个月,他被我哥抓到偷窥他练功,我哥一气之下,便打断了他的腿。这小子当时还扬言说,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后来,我便没再见过他。”“这罗信可是他的真名?”“不知道。他也是外乡人,一旦离开便无从查找。”觉乘的弟弟说到这里,便叹了口气道,“只怪我当初多嘴,我要没告诉这小子我哥是什么蓬莱四子,他后来也不会缠着我哥。”“那你可知这罗信是什么地方的人?”“我问过,可他说得含含糊糊的,不过……”觉乘的弟弟顿了一顿,道,“我听他的口音倒跟老爷你有几分相像。”

难道此人是宿城人氏?徐士清心中一凛,忙问:“你可确定?”

他这么一问,觉乘的弟弟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我只觉得像,也没准是我听错了。老爷,你就当没听我说过这句话吧,不然诬赖了好人,我倒罪过大了。不过……我们这里是有不少人跟宿城有生意往来,刚才我说的那个钟四,他就是长年跑宿城的。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他也会说宿城话。”

徐士清又是一惊,此刻他真想一抬脚就回到家,但又一想,先不急,该问的事还多着呢,于是又稳住心神,问道:“这三个人分别多大年纪?”“也是赶巧,这三个人年龄相仿,均是二十上下。至于相貌嘛,我就不太好说了。那个徒弟我是没见过,罗信和钟四都留着胡子,两人的身材也差不多。”“要是再见到这两人,你能认出来吗?”徐士清问道。

觉乘的弟弟点头道:“肯定能认出来。我跟这两人都打过交道。”

徐士清听他这么一说,便让徐庆拿出二十两纹银,放在桌上。“老爷,你这是何意?”觉乘的弟弟盯着银子,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徐士清便趁机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因那两人都跟宿城有点关系,保不齐两人的家都在宿城,也没准宿城有人认识这两人,也或许两人都已经回家,所以他想请觉乘的弟弟跟他回宿城一趟,好去认认人。“事成之后,我必当重谢。”徐士清一边说,一边将银子朝觉乘弟弟面前一推。其中一锭银子从桌子上跌落,正好落在觉乘弟弟的手里,徐士清便顺势道:“既收了银子,就是允了我了,在下先谢过。”说罢便起身向其拱了拱手。

那觉乘的弟弟见事情已定,也不推托,嘀咕了两句,便应承了下来。

徐士清让徐庆在甫中留守,一来给觉乘的弟弟——姚祖洪看家,也好让他无后顾之忧,二来也是为了等觉乘回来。徐士清觉得,虽然凶手不是觉乘,但既是他身边的人,他必然认识凶手。所以临走时,他特别关照徐庆,觉乘一旦回来,便说服他到宿城去接弟弟。待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后,当日傍晚,徐士清便与姚祖洪一起返回宿城。

当晚,两人夜宿客栈,徐士清还特意给姚祖洪安排了一间上房。两人在客栈楼下简单用过晚膳后,便各自回房。徐士清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已经过了亥时。他还记得,他临睡前,只喝了一杯清茶,可万万没想到,竟就此一觉睡到中午。等他洗漱完毕,来到姚祖洪的房间,却发现空无一人;再跑到楼下,店小二却告诉他,这位客人出门了。

徐士清在客栈等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姚祖洪回来,他心知不妙,便立刻快马加鞭赶回甫中。守在姚府的徐庆见他独自返回很是惊讶,徐士清得知,姚祖洪并没有回来。两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当晚便又折返他们前一日借住的客栈。

经仔细盘问,客栈老板想起,当日早晨,曾有人来找过姚祖洪,两人还在房内密谈了一会儿。那人走后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姚祖洪也走了。因为出门时,他并没有带着自己的行李,所以店家也没打听他要去哪里。

徐士清再问来人的长相,店家却怎么都说不清。“那人穿灰色布衣,脸黑黑的,又低着头。”

徐士清又想起自己前一晚睡得如此之沉,实在有些离奇,以他平日的习惯,他必会翻来覆去到半夜方能安睡。他估摸着,自己的饭菜茶水中可能被人下了药,可这问题倒不好问,店家岂会承认自己提供的饭食茶水有问题?但能下药的人,必是店里的人,不是伙计,便是店里的客人。于是,他问店里最近可曾雇用新的伙计,店家说没有,又问最近店里可曾来过宿城口音的客人。店家仍说没有。这时,徐士清忽然想到,那人既把姚祖洪劫走,就说明他已知道自己跟姚祖洪之间说过些什么,既如此,他说话时肯定会故意隐藏口音。另外,姚祖洪贪财,那人定是许下什么好处,姚祖洪方肯就范,所以姚祖洪这一走,必是要跟他在什么地方会面。假设他真是店里的客人,他岂会继续留在店里?他会不会在姚祖洪出门后,结账走人?

徐士清将这问题丢给店家,没想到立刻有了下文。

店家回忆说,在姚祖洪离去后不久,的确有个客人结账。但是,无论是店家和店小二都无法说清此人的长相。“他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任谁都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他们只记得,他是个身长六尺、年纪不大的男人。

徐士清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跟徐庆一起打道回府。

一回宿城,他便派山庄两名武师前往甫中。他希望他们能在那里等到姚祖洪或是觉乘,他自己则在宿城查找这个身长六尺的年轻男子。然而,派到甫中的两个武师始终没等到姚家两兄弟,而他也始终没找到那名男子。

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去过甫中好几次,他去找过姚祖洪说的那家客栈,也找过租房给罗信的房东,但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事先商量好了,他第一次去找他们,他们都借口有事让他改天再来;等第二次再去,则发现这些人都已不知去向。徐士清再向周围人打听他们的下落,却无一人知道,再打听罗信和钟四,所有人都说,不曾记得他们的长相,即便他们来了,也未必认得出来。而觉乘的徒弟,更是如同虚幻之人,所问之处,竟无一人见过。

徐士清万般无奈,只得再托人致信白志远,向他讨教破案良方,不料送信人却把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原来,白志远自那日他去过箫馆之后,便关了店门搬走了。没人知道他搬到了哪里。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徐士清不免也有些气馁,再加上庄里事务繁忙,他一概置之不理,整日东奔西颠,日子长了,文蕙也不免劝他:“你已经尽力了,我爹在天之灵一定能看到,而且此事岂是急得来的?”

徐士清听了,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他查了大半年,竟是白忙一场。不仅此案一点头绪都没有,连师父平日教他的功夫,也荒废了不少。于是,从那以后,他一面派人继续找寻岳母的踪迹,一面干脆收起心,在家专心练起功来。

他把师父教授的女子易学的雷震轻功、雷震剑法悉数教给妻子。文蕙先还学得颇用心,但后来一颗心全放在小孩身上,未免在练功方面就懈怠了。加之家大业大,繁琐事多,对武艺一道更不上心。有道是“不进则退”,她的功夫就大不如前了。而徐士清恰恰相反,买卖上的事他一律交付半为父执的陈南城,自己则一方面刻苦练功,一方面尽心教授儿子。徐滨十分聪明,一点即通,他自是欢喜。

这期间,他与连襟家也时有往来。成亲两年后,文兰诞下一女,徐士清夫妇也去喝了满月酒。这女婴生得异常娇媚,集父母优点而又过之,林涌泉抱着女儿得意非凡。众贵宾发自内心地连声赞美,让这位少庄主更加眉飞色舞。徐士清夫妇是带着徐滨同往的,徐滨见小妹妹只觉好玩,旁边的宾客见到这对表兄妹,都喝起彩来,齐夸这两个孩子是天生一对,况又是姨表兄妹,将来亲上加亲可般配呢。徐士清只装作不闻,倒是文蕙,笑嘻嘻地说“恐怕高攀不上”,然后看着小女孩不停地啧啧赞叹。

小徐滨却拉着徐士清的手问:“爹,什么叫‘亲上加亲’?”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徐士清尴尬不已。

林涌泉笑道:“外甥,这是个大好事,你现在还小,再过十几年你就会知道了。你喜欢小妹妹吗?”徐滨使劲点头,还大声说:“喜欢,小妹妹真好看,我让妈抱回家玩几天行吗?”徐士清方要呵斥,这时那女婴却似听得懂话的,小手小脚拼命舞动,小嘴也咧开了,顿时一张小脸犹如春花绽放,秀美无比。

8.八年之后

时间转眼过去了八年。

某日下午,徐士清正在山庄的梅花厅悉心教几个徒弟练功,跟班徐庆突然疾步走了进来。徐庆跟了徐士清多年,他知道这些年主人的心思几乎都花在了武功上,平时最讨厌在练功时被打扰,所以他一进门便先赔罪:“庄主恕罪,小的有急事禀报。”

徐士清确实讨厌练功时中途被打断,但也知徐庆若非真的有急事不会如此莽撞,再看他的神色,兴奋中又带了几分紧张,心里也不免好奇起来,问道:“什么事?”“有庄主的一封信。”

徐士清刚想说,有信丢在书房不就行了,却见徐庆已经偷偷从衣袋里抽出那封信递了过来。徐士清接过信先看了信封下缘的落款,心头不由一跳,竟是一个“白”字。这个白字的写法有点古怪,就像是在画圆圈。他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姓白,也只有一个人如此写这个“白”字,那就是白志远。

这些年,徐士清一直都在等白志远的消息。虽然当初白志远不告而别,但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白志远终有一天会跟他联系的,想不到,今天竟真的等到了他的来信。看来,还是徐庆最懂得他的心意。“庄主,可是白先生的信?”徐庆轻声问。“正是。”他也不隐瞒。徐庆绽开笑容,长舒了口气。

这时,十岁的儿子徐滨奔了过来。“爹,爹,我想跟三师弟练习雷震剑法的第三招,可是他使来使去都使不好,我怎么教他都不会,爹你教教他吧!”

徐士清现在哪还有心思教武功?他招手叫来另外两个弟子道:“师父现在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几个自己好生练习,不可懈怠,明白吗?”“是。”几个弟子抱拳唱道。

他又对十二岁的大弟子展鸿飞道:“鸿飞,你是大师兄,雷震剑法的招式你使得最熟练,你就代师父教教你三师弟。”“是。”展鸿飞沉稳地应道。

徐士清这才放心地丢下他们,回到自己的书房。

一进书房,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先看落款,果然是白志远写来的,再看内容,他又是震惊,又是难过,看到最后,竟有种泫然欲泪的感觉。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这些年,白志远从没忘记岳父的案子,一直都在默默调查。这次来信,白志远是告诉他,他已经发现了可以直接指认凶手的重要物证。徐士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物证,以白志远这样的个中高手,竟要花费近十年的时间才能找到,不过找到总比没找到强,想到此,他又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白志远在信中邀徐士清“来寒舍小聚”,但在见面之前,他又给出三个问题,请徐士清“略费思量”。这三个问题分别是:“文夫人是否喜欢用茉莉花香膏?”“文镖师是否嗜喝绍兴女儿红?”“文镖师最后一趟接镖,随身携带了多少银两?”

可惜,这三个问题,徐士清只能回答其中一项,岳父文镖师的确好喝绍兴女儿红。岳母平常是不是用茉莉香膏,妻子文蕙应该很清楚。至于第三个问题,恐怕只有岳父和岳母自己知道了。如果小莲还在,大概还能从她嘴里探得一些讯息,可惜,自到山庄后,这丫头就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便得了重病,虽然文蕙也为其请来了郎中,但终究回天无力,她在山庄仅住了两个月便去世了。

听说她病死的时候,还嚷着想见庄主一面,可恰逢那时徐士清在外奔波,所以这最后一面竟没赶上。不过,徐士清听文蕙说,小莲迷迷糊糊的时候,曾唠叨过两个字——茉莉,旁人都以为小莲是想喝茉莉花茶,可是沏好了,她却连连摇头,嘴里还是不停呻吟着这两个字,“茉莉……”当初文蕙将此事告诉徐士清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事透着古怪,现经白志远一提醒,他更觉得这事不简单,不由得心里深深懊悔,当初应该多留意这丫头。只怪自己那时只顾着到处寻找姚祖洪和觉乘,却把她给忽略了。如今联想起来,两人口中的“茉莉”很可能指的是同一件事。

白志远没在信中提及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只是在信的末尾留了一句话,“为恐生变,阅后请即刻烧毁”。这句话旁边是一个新的住址。让徐士清意外的是,这新的地址不仅仍在无锡,而且跟原来的箫馆竟还在同一条街上。难道白志远从未搬出过那条街?徐士清一想,这也不是没可能,这些年,他托陈南城东打听西打听,单单就没再去那条街上查问。想来白志远还是要比他们更精明一些,深知远避不如近躲的道理。这样也好,小心谨慎的人更值得托付。当下,他便吩咐徐庆准备行装,预备第二天一早便赶往无锡。

谁知第二天,他跟徐庆才刚出门,文蕙就拉着他们十岁的儿子徐滨急急赶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丫环彩琳。彩琳手上则提着个小包袱。“娘,快点,快点,不然爹就要走了。”只听徐滨在不断催促文蕙。“知道了,知道了。”文蕙一迭连声地应着,说话间已经赶到了徐士清的马前。“夫人,你这是……”徐士清话还没问完,徐滨已经大声回答:“爹,我也要跟你去闯江湖。”

徐士清看看妻子,后者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说:“我本不想让他跟你去的,但他非要去,我一想,小滨毕竟是男孩,跟你出门见识一下也好。你就带上他吧!”

徐士清心想,我这趟出门可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跟白仵作商讨案情的,带个小孩在路上岂不麻烦?但刚想拒绝,就见妻子已经将儿子抱起塞到了他的马上。“夫人,还是让小滨留在家里吧……”他说是这么说,双手却已经接过了孩子。

徐滨听他这么说,大声恳求道:“爹,让孩儿跟您一起去吧!孩儿早就想跟爹出门见识见识了,孩儿一定乖乖听话,决不给您惹祸。”

徐士清还在犹豫,文蕙又道:“你就带上他吧,一个孩子,能有多麻烦?只是要记得平安把他带回来就好。”她说着便将彩琳手里的包袱丢给徐庆,“徐庆,老爷事忙,也许照应不到,你替我好生看着少爷,别让他乱来。”“夫人请放心,在下一定照顾好小少爷。”徐庆接了包袱,笑着说。

徐士清见事已至此,也不再推托,又叮嘱了文蕙两句后,几个人便上了路。

三天后,他们来到无锡城西的状元街,白志远的箫馆就在这条街东侧的最后一间。跟上回不同,这次徐士清随行没有带着尸体,离家时他还命人挑选了上好的宿城烧肉和一大袋宿城海鲜干货作为礼物。所以,到了无锡城西后,他就没有耽搁,直奔箫馆。

跟上次不同,这次的箫馆,大门紧闭,不像是开店做生意的样子。“嚯,这白先生可真够懒的,都大晌午了,还不开店。”徐庆说罢,上前敲了敲门。

可是,他敲了数十下,都不见有人来开。“不会是睡着了吧?”他又把耳朵贴在门上,隔了会儿,他摇摇头。

徐士清心里犯了疑,这白志远莫非是出了远门?按理说,他该知道我几时能到啊,抑或是他本来就不住在这里?

砰砰,砰砰。徐庆的敲门声越来越响,但屋内却仍没有半点反应。

莫非真的不住在这里?徐士清抬头望去,却见二楼窗户紧闭,一条竹帘耷拉着,遮住了整扇窗的光线。“庄主,你看这……”徐庆说。“我们绕到后面去瞧瞧。没准他不住这里。”徐士清说着已经走向店铺的后门,徐滨像个小尾巴一样,紧跟在他身后。那里有条小河,徐士清怕徐滨一不留心掉进河里,便紧紧攥住他的手。他在河边站定后,仰头朝二楼望去,那里也同样是窗门紧闭。“爹,你在看什么呀?”徐滨问道。“爹想看看爹的好朋友是不是住那屋里。”徐士清答道。忽地,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河边这条小巷人迹罕至,楼又不高,不如将徐滨抱起,让他往二楼的窗口里张望一番。虽说这等楼高,凭他的轻功要攀上去易如反掌,但假如屋里有人,又是女眷的话,一旦撞上毕竟麻烦,保不齐对方还会将他当成个什么采花大盗,真的要把误会澄清,还得费一番工夫,所以倒不如就让小徐滨去探探路。他问儿子:“小滨,替爹做件事好不好?”“什么事啊?”徐滨好奇地问。

徐士清指指二楼的窗户说:“爹把你举起来,你踩着窗子下面的那条横栏,朝里看,倘若屋里有人,你就敲敲窗子,让他下来开门。好不好?”“那倘若屋里没人呢?”徐滨问道,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你只管看了再说。”徐氏清道,“这楼颇高,你怕不怕?”“不怕!”徐滨大声答道,话音刚落已经跃跃欲试。徐士清伸出双臂将儿子一把抱起,托上了自己的头顶,待徐滨双手刚好够着那窗子下方的横栏时,他又轻轻往上一推,徐滨当即爬了上去。“站稳了吗?”他问徐滨。虽说儿子从小习武,身形灵活,又常在宿城后面的云台山上玩耍,攀爬功夫可说一流,但终究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第一次爬楼,徐士清还是有点担心,“别怕啊,爹在楼下接着。”他道。“我没事。”徐滨答道,脸已经转向窗子里面。“有没有看见什么?”徐士清问。“有个大叔躺在地上,待孩儿叫醒他。”徐滨敲敲窗子,一边喊道,“喂,大叔,大叔,醒醒!”

徐士清有点担心徐滨的叫声会惊扰邻居,便轻声道:“小滨,你小声点,除了大叔,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没有了——大叔,大叔,醒醒啊,你醒醒啊!”徐滨又敲了一会儿窗,忽然只听他“咦”了一声,徐士清正待要问,就见徐滨已经伸出一根小指插进了窗缝,接着,他使劲拨弄了一番,木窗就被撬开了,“爹,窗开了,我进去瞧瞧。”徐滨道。“好。你进去后,叫醒大叔,要是叫不应,就自己下楼来给爹开门。”

徐滨应了一声,推开窗灵巧地跳了进去,徐士清焦急地等在窗下。他心想,也不知这被儿子称为大叔的人是不是白志远。假如是他,也不知他为何会躺在地板上,若是喝醉便也罢了,若是有什么别的……他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就见徐滨探出脑袋。他的脸几乎冲出窗口,他声音发抖地叫道:“爹,你快来!大叔、大叔他好像是死了。”

徐士清好似被捅了一刀,整个人瞬间怔在那里。接着,就听徐庆粗声朝窗口喊:“小少爷,你先下楼给咱们开门,别怕,咱们都在这儿,快点!”徐滨应了一声,脑袋又缩了回去。

白志远死了?白志远死了?徐士清只觉得脑袋里有无数个声音在重复这句话。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前门,又是怎么冲上楼的,他只知道,等他踉踉跄跄奔上二楼时,就见白志远身穿一袭白色里衣仰面倒在床边,看那脸色便知已没有气息,再搭其脉搏和心脏,已均无声息。徐士清把他翻转过来,发现他背后插有三把小刀,一把插在后颈,一把在后背心,还有一把在后腰处。从外形看,这些小刀类似飞镖,但又比普通飞镖略大一些,再看白志远的伤口,周围早已发黑发青,想必这些飞镖上都喂了毒。“庄主,你来看。”忽听徐庆在屋外喊了一声。

徐士清立刻奔出卧房,就见徐庆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眼睛望着楼边的一扇窗。“庄主,我看贼人就是从此处爬进来的,你瞧,这里有脚印。”徐庆指着窗边地板上两个黑色的泥脚印道,“那日贼人进来时,外面定在下雨。不然,脚印怎会如此清晰?”

徐士清探出窗口,发现窗外便是街道的尽头,且是个死角,既无店铺也无住家,只有一个用红色泥墙垒起的月洞门,倘若有人从此处翻窗进入,一般不会被其他人看见,看来这贼人是瞅准方位才伺机行动的。如此处心积虑,定不是一般的蟊贼。再说,一般的小贼,只偷财物便好,也不会伤人性命,看这飞镖的手法,把把插中要害,深入内脏,估计这贼人功夫不弱。

徐士清听陈南城说过,白志远自离开府衙后,便不再过问府门的案子,安心跟妻子一起经营箫馆,有时也收几个学生,教人弹琴吹笛,日子过得平安惬意。他为人又谦逊随和,向来不与人结怨,按理说,不应会有什么仇家。莫非是旧案结下的梁子?

可是仇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他刚刚查到岳父一案的重要物证的时候来了,这也太巧了吧?难道白志远的死跟岳父的案子有关?

徐士清又是心里一凉,心想,倘若如此,贼人又是如何知道白志远已经查出物证这件事的呢?白志远做事谨慎,总不会是他自己泄露的吧?那问题又是出在哪里呢?

对了,那封信!

徐士清蓦然想起,当初看信的时候,就觉得那信的封口,似有点破,当时,他没细想,莫非……“庄主,你看要不要报官?”正在思忖间,耳边传来徐庆的问话声。“自然是要报官。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找点东西……”徐士清已努力让自己乱哄哄的脑子静下来。现在,他越来越觉得白志远的死跟岳父的案子有关,于是他问:“徐庆,白先生的来信,你是如何得到的?”“是徐永交给我的。”“徐永怎会有这信?”“他说是李妈妈给他的。”“李妈妈?”“李妈妈是门房的姐姐,今年年初才来山庄帮忙。”

徐士清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女人的影子,肥短身材,脸大如盆,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如打雷。他当初还奇怪,那瘦精精的门房怎会有如此粗壮的姐姐,现在想来两人都没半点相像的地方,莫非那李妈妈……

忽然,耳边又听到徐庆在说话:“咦,少爷到哪儿去了?”

徐士清这才想到徐滨,进屋后,好像就没看见他,主仆两人对望一眼,顿时都着急起来,徐庆首先扯开嗓门叫起来:“少爷,少爷——”

没人答应。

徐士清心里纳闷,这小子上哪儿去了?“许是刚才受了惊吓,我到楼下去看看。”徐庆道。

徐士清皱了下眉,心想若真是这样,这孩子还真没出息。见个死人就怕成这样,将来还能干什么大事?看来以后真得多带他出来走走了。正在思忖间,就听楼梯下传来一阵响动,徐士清低头一看,正是徐滨。“爹,你下来一趟。”徐滨脸上的神情颇为紧张。“少爷,你去哪儿了?”徐庆首先嚷道。

徐士清看见儿子无碍,已经放下了心,便问:“什么事?”“你下来嘛!”徐滨道。“你自己在楼下玩,记得不要出去,不要乱动屋里的东西……”徐士清急着赶回白志远的卧室检查一番,只想叮嘱几句就走,这时却见徐滨别过头去朝身后看了一眼道:“爹,这里有一个死人,一个活人。”说罢,他转身就不见了。

什么?有活人?!徐士清一听到“活人”二字,稍一耽搁,便不假思索地跳下了楼。

那是个狭小的储藏室,里面漆黑一片,屋角堆了些木柴和杂物,另一个角落却伸出一双女人的脚来,一只脚上还挂着只绣花鞋,徐滨正蹲在另一只绣花鞋旁边,朝着地板说话:“她是你娘吗?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

徐士清慢慢挨近徐滨,却见那女人双目圆睁,喉头和胸口各插着一把刀,死状恐怖。而她的身体下方却有个小方洞,里面有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正惊恐地瞪着他们。徐士清一看便知,那是个孩子,而躺着的女人,她猜测是白志远的妻子。贼人来犯时,她定是匆忙中将孩子藏在了这小屋的地洞里,而她自己为了保护孩子,则坐在了地洞上。估计这一招还真的骗过了那贼人。他一定没有发现这个地洞,否则也不会留下这个活口。“庄主,那是个孩子。”徐庆道。

他和徐庆搬开白夫人,发现这是个方形洞穴,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里面。她显然是受了惊吓,见他们想伸手来抱她,突然尖叫一声,朝外一扎,徐士清就听徐庆“哎呦”叫了一声,眼前寒光一闪,那女孩已经灵巧地跳出洞穴奔了出去。然而她终究是孩子,在洞里待了很长时间,又累又饿,没走两步,便“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哎呀,她摔倒了。”徐滨惊慌道。“小滨,别碰她!”徐士清喝道,又回头看徐庆,只见徐庆的手臂上被拉了一条口子,“你可要紧?”他问道。那点伤是不怕,怕就怕那女孩的刀上有毒。“不打紧。”徐庆道,又问,“要不要现在就去报官?”“且再等等。”徐士清现在越来越肯定,白志远夫妇的死跟岳父的案子有关。他想在官府的人来之前,先在屋里找找白志远在信里提到过的物证。“爹,那她怎么办?”徐滨问他。

徐士清低头看了一眼昏死在地板上的小女孩,心想,不知这女孩有没有看到凶手。如今她孤苦无依,无人照料,不如我就此将她带回山庄,收为义女,一方面,可从她嘴里探知些关于凶手的线索,另一方面,也可告慰九泉之下白志远夫妇的亡灵。

想到此处,他不禁长叹一声,心想,白兄夫妇因我而死,从今日起,这女孩便是我的女儿,我定要悉心将她养大,无论性格脾气如何,我一定视如己出,将来再把她许配给徐滨。云台山庄富甲一方,她若做了山庄的少奶奶,必然荣华富贵一辈子享用不尽,若她有心,我也会将雷震派武功悉数传授给她……“爹,她在动。”徐滨又叫了起来。现在,他的注意力似乎已经完全从刚才遭遇的突变中转到了这个小女孩身上。徐士清想,这样也好,若这孩子脑子里满是什么死人、飞刀的,也许他回去后会噩梦连连,那样的话,文蕙免不了又要啰唆。“爹,她一定是被恶人吓着了,所以刚刚才用刀刺徐庆叔的。我瞧她还比我小几岁呢。”徐滨捡起地上的小刀,用刀柄轻轻捅了她一下。

女孩“哼”了一声。

徐士清上前将女孩抱起。他走出这间黑漆漆的小屋时,回头喝道:“把刀放下。”

徐滨有些不舍地丢下了刀。

徐士清本想将女孩送到二楼的卧房,忽然想到白志远的尸体还在楼上,让这孩子看到亲人的死状恐怕不好,可这底楼,除了这储藏室,就是店铺了。店铺里只有柜台和椅子,连个可躺的地方都没有。徐庆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为难,说道:“庄主,不如将这孩子先送到附近的客栈,由我和小少爷看着。正好也晌午了,小少爷还没吃饭,也该饿了。”“也好,你把孩子送到客栈后,就让店家去报官。你跟小滨在客栈先叫点吃的,切记,一定要到房里吃。”徐士清说罢,便将孩子交给了徐庆,他又转身上楼,在二楼卧室的柜子里找来一件粉色的丝绸披风,把女孩的脸和身子都盖得密密实实的,这才放心让徐庆带走,“等安顿好了,就让郎中看看你的伤。”徐庆临走时,他还叮嘱了一句。“这点伤算什么?庄主,您就别操心了。”徐庆回道。

没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徐士清一个人。

他找了把椅子,先坐了会儿。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措手不及,现在他得把乱纷纷的思绪好好理一下,即便要找东西,也得想一想,他要找什么。

白志远在信上说过,他已经找到了可以直接指认凶手的物证,又在信里提了三个问题。它们是:“文夫人是否习惯用茉莉花香膏?”“文镖师是否嗜喝绍兴女儿红?”“文镖师最后一次出镖随身带了多少银两?”

第一个问题,他后来问过文蕙,文蕙说,岳母从不用香膏,别说茉莉,任何香味的都没用过。且不说那茉莉香膏会是谁的,那白志远有此一问,必然是在岳父身上找到了茉莉香膏的痕迹,他会在什么地方找到?又会把证据放在什么地方?当初,将岳父的尸体运抵无锡时,根据白志远的嘱咐,他们将岳父的衣服和鞋也一起运了过去。莫非是在衣服或鞋上?

假如那香味真的在衣服上,白志远会如何储藏?徐士清想到了多年前,白志远给他看过的那块刻有刀痕的竹片,白志远非常喜欢将自己收集的证据汇集起来,那他会不会以同样的方法对待那件有“茉莉香味”的衣服?他会不会剪下一小块衣料放在某处?

想到此处,徐士清重新走进那间小储藏室,里面黑漆漆的,他点亮了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刚才那个女孩藏身的小方洞,现在他看清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又摸了摸四壁,也没摸到任何暗格之类的东西。但这时他发现,在烛光的照射下,储藏室的墙壁显现出无数刀剑刮过的痕迹。看来,那凶手也在这里找过东西,但他是否知道白志远所说的物证是什么呢?恐怕是不知道。不然,他也不会像无头苍蝇那样把这里的墙壁都划得稀烂了。

徐士清又举着蜡烛,叩响四周的墙壁,等确定这个房间不会再有暗室后,他才离开。

他来到二楼的卧室。那里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夫妇的卧房,另一个可能是女孩的房间。他发现,两个房间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可能是事情太突然了,一开始他居然丝毫都没注意到这些——虽说不是每个柜子都柜门大开,但也八九不离十。徐士清将每个柜子都翻了一遍,同样一无所获,别说小布片,就连通常家里会储藏的用于做衣服的布料也没找到一匹。

他又看了两间卧室的床下,并用叩墙的方式再次寻找这两间卧房里可能有的密室,但是,他仍然什么也没发现。

白志远究竟把东西藏在了哪里?

他想到了楼下的店铺。

有时候,最明显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店铺里陈列着各种乐器,有箫、古筝和琵琶。相对而言,古筝和琵琶体积较大,较容易藏东西。白志远会不会将物证藏在琴腹中?

到了店铺后,他先抓过那把琵琶,将手伸进琴肚摸了摸,里面空空如也。他抓住那葫芦状的琴身,用力一捏,只听“啪嚓”一声,木头琴身立即碎裂开来,他朝里一看,里面仍是空无一物。他又抓过那台古筝,毫不犹豫,一掌劈了下去,古筝立时断成了两截,然而,他再度失望了,那里面仍然什么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东西在那几根箫里面?

店铺里一共陈列着三支箫,它们的粗细各不相同。他随手拿起一根最粗最长的,往两头一压,那根箫断成两段,可里面仍然空空如也。他不死心,又抓起另一支箫,这回他先摇了摇,虽然没听见任何声音,但还是决定一试。他如法炮制,将那支箫劈成了两段,正当他要去拿第三支箫的时候,就听店铺外传来说话声。“你说那白家箫馆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男人粗着嗓门问道。“听说是出了人命,差老爷。”那是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徐士清估摸着那是客栈的店家。

徐士清赶紧将那支箫用力一折,箫断了,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

9.初到山庄

三天后。

两匹骏马正往宿城方向奔驰。

跟徐庆坐在同一匹马上的徐滨不时偷瞧坐在父亲马上的女孩。这女孩虽年幼,但眉目如画,特别是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晶亮清澈,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忧郁。“爹,咱几天才能到庄子呀?”徐滨问道。

徐庆笑道:“小少爷八成是想娘了吧!”“呵呵,才走这么几天就想娘了,将来还能成什么大事?”徐士清也笑。

徐滨有点不高兴了:“谁说我想娘了,我只是想快点回去,好让大师兄他们早点认识白箫妹妹。我还想让白箫妹妹看看我收集的贝壳。”“什么贝壳不贝壳的,你觉得有趣,你白箫妹妹可未必这么觉得。再说回去后,你也得好好练功了,哪有时间玩?”徐士清故作严肃地说道,眼光溜过那女孩的脸,后者恹恹地抓着缰绳,小脑袋摆来摆去,好像快睡着了。“爹,您放心,孩儿回去后一定好好练功,只不过……最好白箫妹妹和我一起练。白箫妹妹,你可愿跟我一起练?”徐滨问女孩。

名叫白箫的女孩原本昏昏欲睡,如今听到小哥哥叫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徐滨见她不理,大声问道:“你不愿学一身武功替你爹娘报仇吗?”

白箫还是不吭声。

徐士清瞅了她几眼,问道:“小白箫,你果真不愿学吗?”

白箫不说话。

徐士清深知学武之事,既要看各人资质,又要看各人的心意。资质再好,若心里百般不愿,也一定学无所成;况且白箫虽身负血海深仇,但终究是个女孩,就算学了几成功夫,一旦到了出嫁的年龄,然后有了孩子,还不得通通丢在脑后?文蕙就个很好的例子。再说,报仇谈何容易?即便她有这个心,他也不愿她真的付诸行动。她总是白志远的唯一血脉,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其留住。所以,此事他想得很开,学武之事决不能强求,于是便道:“白箫,你不愿学也没关系。你以后就在伯伯的云台山庄安心当小姐,伯伯会请先生教你读书写字,等你再大一点,你就跟你伯母学些女红,帮忙照料伯伯山庄里的花花草草——白箫,从今往后,伯伯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你爹是伯伯的好朋友,只要伯伯在,决不会让你再受半点苦。”说到最后几句,他心里激动起来,声音由不得大了几分。

白箫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盯着徐士清的脸看了半天,忽道:“伯伯,我对不住你!”“此话怎讲?”徐士清奇道。

白箫垂下了眼睑。“徐伯伯好心葬了我爹娘,又报了官,可我……我却把徐庆大叔扎伤了……徐叔后来还替我买来了大包子,他是大好人……”她话还未说完,徐庆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事啊!二小姐,不打紧的,郎中已经替我瞧过了,敷了药,早没事了。”徐庆道。“嗯……那个、那个郎中给的药只能治外伤。我娘说,刀子进了身子,毒就进去了。七天后,若不解毒,毒就会蔓延到大叔的腿脚,十四天后,毒汁会蔓延至心肺,到时候,若再不解毒,大叔恐怕会……嗯……恐怕会七窍流血而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徐士清却越听越害怕,额上已经冒出冷汗,再回头看那徐庆,也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他当即勒住了马。“白箫,那刀上果然有毒,你如何现在才说?”徐士清问道。

白箫瞅了他一眼道:“我娘说,这毒性慢,倘若一时半会儿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就先不说……伯伯,我对不住你。”

徐庆已经跳下了马。“二小姐,就别说什么对不起了,你可有解药?”他哀求道。

白箫摇摇头。“什么?没解药!”徐庆咧开嘴嚷道。“你先别急啊,我白箫妹妹既把事实说了出来,必然就有解决的办法。我说得对吗,白箫妹妹?”徐滨道。

徐士清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便将白箫从马上抱下来,蹲在她身边,问道:“白箫,你告诉伯伯,怎么才能救你徐庆叔?他可是伯伯的左右手,伯伯可缺不了他啊。”“此药是我爹用七种虫毒经七七四十九天特别熬制的,没有解药。不过,倒有解法。”白箫道。“如何解?”徐庆急问道。“三天之内,只能喝水,不能吃别的东西,毒汁自然会从身体里流出来了。”白箫说得轻轻松松,徐庆却苦了脸。“二小姐,你这不是在存心整我吗?我老徐不吃肉可以,可是顿顿离不开饭的。连菜也不能吃吗?”

白箫摇头,随即又歉然地垂下了头,“我娘说,谁要是想抓你,你就用刀扎他。那时候……那时候,我看见有人朝她走过来,一脚把她踢在地上,我娘爬过来,硬是坐过来挡住了我,我娘、我娘临死时,还对我说,让我看见人就扎……我要是知道徐大叔是好人,一定不会扎你的……”话说到这儿,她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徐士清心知白夫人最后之所以要如此叮嘱女儿,无非是为了保护女儿不被凶手所害,不由得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别哭了。小白箫,你娘教你教得对,你现在说实话,也没错,”他轻拍白箫的肩,柔声安慰道,“这样吧,从今天开始,就由你照看徐庆大叔。你看着他,不许他吃饭,如何?”

白箫用手背拭泪道:“刚才忘了说了,水得是热的,里面要加点葱白,还得躺着休息。”“这孩子还真糊涂。”徐士清轻拍了下白箫的脑袋。“伯伯放心,我一定看着徐庆叔,决不让他吃一口饭。”白箫道。

徐庆大叹一声:“我好命苦啊,来了个二小姐,我连饭也吃不成了。”

可这时,白箫却道:“别叫我二小姐!我只想到伯伯那里当个丫头。”“为什么?”徐士清和徐滨同时一愣。“伯伯是我的大恩人,我只想到伯伯家当个丫环。虽然我端茶倒水洗衣服,铺纸磨墨做针线,样样都不会,不过我会学,只要有包子吃,我什么都干。伯伯,你答应我好吗?”她这番话说得很认真,像是思考了许久。

徐士清听了暗暗点头,心想这小女娃不仅通晓毒理,还知恩图报。正在沉吟间,徐滨已经嚷了起来:“傻瓜!做什么小丫环!你是我妹子,怎么能让你当小丫环!”

他又急忙跟父亲说:“爹,你是不会让白箫妹妹做小丫环的,是不是?”他又怕那小女孩坚持要做小丫环,又大声道:“你当我的师妹吧,我们庄子里还有几个师兄,还有一个师妹,大家一起练功,多好玩!”

白箫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似有点心动,但眼神马上又暗淡下去了,低声道:“我、我跟他们不能比。”“有什么不能比?展鸿飞是我大师兄,他爸没考上功名,才让他来学武的;我排行第二;谢剑云是我三师弟,他从小也没了爹娘,是我爹妈收养了他,还教他本事,从来没人看不起他。只有林师妹家有钱,不过也没什么好神气的。他们都在我家练武,年纪跟你差不多,谁也没做什么小丫环、小书童的!”他见白箫仍然低眉不语,着急起来,“爹,你说话呀,你说,她哪能到我们家来当丫环呀……”

徐士清将白箫重新抱到马上,笑道:“进了我家门,就不由白箫自己做主了。”

白箫扬起小脸,一脸疑惑。

徐士清也不理会,兀自跨上马,坐在白箫的身后:“我们快点赶路,也好让徐庆早点回庄休息。”说罢,又吩咐徐庆:“从今日起,你事事得听白箫的,直到你身上的毒完全清除,才可出来做事,你可明白?”“让我休息,我自然没话说了。可是不吃饭……唉!”徐庆叹了一声。

待他们行出一段路,徐滨又问:“白箫妹子,你真的不愿学武功吗?你不想替你爹娘报仇了吗?”“小滨!”徐士清斥道。

此时,却听白箫轻声道:“我娘说我笨,什么都学不会。我怕……怕给伯伯添麻烦。”

徐士清心头一亮,看来这孩子也不是不愿学武。笨没关系,只要想学就行,古语就有笨鸟先飞的说法,于是便道:“伯伯不怕麻烦,只要白箫愿意学,伯伯一定倾心相授。”

他话音刚落,徐滨已拍掌欢呼起来:“这太好了,我又多了个师妹。”接着又对白箫说:“从今以后,你要叫我二师兄了。快叫,快叫!”白箫兀自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肯出声。

徐士清道:“白箫,你可要想好,练武不好玩,很苦的,你若真的不想学……”

白箫忽而大声道:“伯伯,我不怕苦!就怕学不会!”

徐士清笑起来,继而又肃容道:“只要不怕苦就好!从今往后,你便是咱们雷震派的第三代弟子了。回庄后,再行拜师仪式,还要拜见你的师母和同门师兄姐。”“是!”白箫肃然答道。“哈哈,我多了个小师妹,那敢情好!”徐滨眉飞色舞,在马背上扭来扭去。

白箫似乎也一扫连日来的愁容,终于露出了微笑。

蓦然,她想到了什么,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根竹管来,放在小嘴边吹起来。她技法虽然稚嫩,但那悲怆之音萦绕在斜阳映照的寂静的古道上,颇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徐士清听了一阵,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这倒让白箫不好意思起来,她连忙放下了竹管。

徐滨忍不住了,忙不迭问:“爹,她吹的是什么曲子?好听极了,这竹管又是什么东西?”“它叫箫,是竹子做的。白箫,我问你,这支箫是不是你爹给你的?”“嗯。”白箫点了点头。

徐士清柔声道:“白箫,师父虽为一介凡夫,但也懂得音律的妙处。我刚看过你那支箫,虽小了点,但粗细适度,长短合宜;箫的洞隙附近,还有几片刀刻的松叶,几朵雪梅,蕴含着‘岁寒三友’的意思。你爹白志远果然是个孤标傲世的高士。”

听到最后那句,白箫再度露出微笑。

从此,一路上便再不寂寞,白箫吹箫,男孩唱曲,虽唱得不大合拍,引得徐士清和白箫发笑,但寂寞的山路由此平添了乐趣。

徐滨又免不了将“庄子里”的情况一一向白箫道来。他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说一气,白箫却终于对即将前往的云台山庄有了点印象。

那日回到云台山庄后,徐士清先将白箫带到内房,让她拜见文蕙。徐士清怕文蕙知道白箫是仵作之女,心中会嫌弃,幸亏文蕙只知他请过一个仵作,并不知那仵作姓白,于是他便只说她是一个故人之女,此次出门正是去探望这位朋友,不料正巧遇上朋友因病去世,他便将朋友的遗孤带了回来。他又编造了一段临终托孤的故事,将白箫的身世说得极为可怜,文蕙听罢,果然很是同情,当即同意徐士清收白箫为义女。于是,徐士清立刻将白箫的名字改成了徐玉箫。

改名之后,徐士清还偷偷将徐滨叫到屋里,叮嘱了一番。“滨儿,爹跟你说的事,你都记住了吗?”他问徐滨。

徐滨认真地点头。“爹放心,孩儿记住了。孩儿决不会把白箫妹妹爹娘的事告诉别人,连娘也不告诉。”“那怎么还在叫她白箫妹妹?”

徐滨抓抓头道:“哦,对了,该叫玉箫妹妹了。”“你知道就好。说漏了,你玉箫妹子的小命就不保了!你记住了没有?”徐士清喝道。“嗯嗯。孩儿记住了。”徐滨连连点头。

徐士清虽有些不放心,但也无可奈何。接着,他又跑到徐庆的房间。徐庆躺在床上,向他许诺:“庄主,我就叫她二小姐,从今以后,在我心里,她就姓徐。”“那成。你就先歇着。今天感觉如何?”他问道。

徐庆捧着胸口,一脸苦相地答道:“别的没什么,就是不知怎的,觉得双腿发麻,胳膊发痛,估摸着,这是毒发了吧?”“二小姐已经到后厨给你熬葱水去了,待会儿丫环自会端来给你。”“唉,也不知这二小姐说的方子管不管用。”徐庆面露忧色。

徐士清笑道:“你也知道怕了?”接着又安慰道,“只管喝了就是,这丫头我看不会骗人。再说那葱白水,是肯定吃不死人的。”

徐庆只能朝他苦笑。

离开徐庆的房间后,徐士清心里挂念着白箫,便直奔后厨,刚才因为急着找徐滨到房里说话,便让一个丫头领着白箫去了后厨,如今也不知她在后厨忙得怎么样了。煮一碗水虽容易,可她毕竟只有六岁。“哎呦,是庄主啊。”厨房的大厨刘师傅见庄主驾临,忙不迭迎上来。

徐士清朝刘师傅点了点头,问道:“可曾见到二小姐?”“跟幽莲那丫头一起去拿甘草了。”“为何去拿甘草?”徐士清奇道。

刘师傅道:“二小姐先是说汤里要放葱白,后来又说先得熬一碗甘草黑豆水,后厨的甘草正好用完了,幽莲说她屋里有,就带二小姐去拿了。”

徐士清听到这幽莲的名字禁不住皱了下眉头,刘师傅马上闭上了嘴。这幽莲便是当年那位酒鬼镖师夏寿云的女儿,夏寿云自那日拜别他之后,便杳无音讯,如今一晃十年过去,徐士清早就断了念想,心想这夏寿云定是抛下妻女,到哪里享福去了,保不齐还另娶了妻室。可怜那夏寿云的老婆本来就体弱多病,再加上十年不见丈夫归来,整日郁郁寡欢,去年年初,睡下去后就没再醒来。徐士清可怜夏幽莲孤苦伶仃,又有生病的弟弟要照顾,便让她到府里帮忙,也挣份口粮。

那夏幽莲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可不管是下厨做菜还是刺绣女红样样精通,下人们也都说,她是个百里挑一的勤快女孩。可是,大约是因为她那个父亲,徐士清始终不喜欢她。夫人文蕙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当初就竭力反对收留她,自幽莲进门后,更是没少给她脸色看。徐士清也知这样对一个小女孩不公,毕竟,夏寿云做过什么与他女儿无关,但不知何故,他从没在文蕙面前替她说过一句公道话。他也很少跟她讲话,他自己不想看到她,也禁止徐滨和自己的几个徒弟接近她。如今,当听到白箫刚进门就跟幽莲混得如此熟络时,他心里自然而然就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一只浑身长满虱子的猫钻进了自己的卧房。

那刘师傅也看出了他的不快,小心翼翼地问道:“庄主,要不让凤萍去把二小姐领回来?这宅子太大,我怕二小姐她们……”

他话说到一半,目光却飘向徐士清的身后。徐士清转过身,见那夏幽莲牵着白箫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白箫手里还拿着个包子。“伯伯,瞧,这是幽莲姐姐给我的,是她自己做的莲蓉包,好吃极了。”白箫兴高采烈地将那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朝徐士清晃了晃。

徐士清的眼光朝夏幽莲逼去,她刚才还笑嘻嘻地拉着白箫的手,这下,如同被开水烫了一般立即放开。她还胆怯地朝后躲了躲。徐士清知道夏幽莲给白箫吃包子,并无恶意,但他还是忍不住沉下了脸。“幽莲,我记得夫人跟你说过,不能随便拿东西给少爷小姐吃,你不记得了?”他耐着性子,压住怒火,问道。

幽莲低下了头。

白箫愣住了:“伯伯……”“箫儿,以后要吃什么东西,丫环自会给你送来,你不可到厨房随便拿吃的。否则,很容易吃坏肚子。”徐士清知道自己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就有点含沙射影。

幽莲也听出了他的意思,她轻声为自己辩解道:“庄主,展公子那次吃的鲍螺……真的不是我做的……那是……”

一个丫头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呸!不是你是谁?你这小蹄子,做了坏事,还想诬赖人啊……”眼看着那个丫头就要骂开了,徐士清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那丫头张了张嘴,不吭声了。

徐士清又瞅了一眼夏幽莲,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这下他心里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自责道,我这是在干什么,无凭无据的,何苦为难这小女娃?再说那件事,单凭文蕙一人的说辞,岂能作数?况且她跟鸿飞无冤无仇,何必下毒害人?这么想着,他的口气便缓和了下来:“幽莲,庄主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不会故意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只是这后厨人多嘴杂,做任何事都得小心,免得惹人闲话。你也知道夫人的脾气不好。你是个明白人,总之,以后不要再给二小姐吃什么包子了,少惹麻烦便是。”

夏幽莲默默点头。“你弟弟这几日身体可好些了?”徐士清又问。“多谢庄主,他好多了。”夏幽莲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那就好。一会儿你到陈掌柜处去支二两银子,就是再困难,药还是得吃,可别耽误了他的病。”徐士清道。

夏幽莲低头朝他施了个礼:“谢谢庄主。”

徐士清又问刘师傅:“二小姐刚才说的方子,你们都记下来了没有?”“都记下来了。”刘师傅是个机灵人,已经明白了徐士清的意思,他道,“庄主,让二小姐去休息吧,我看她也累了,一会儿,我让她们做碗鸡蛋羹给她送去,先补点元气再说。”“也好,把鸡蛋羹和煮好的甘草水直接送到徐庆的屋里,我这会儿就送她去那里。”徐士清说罢,便拉着白箫的手走出了厨房。

一路上,白箫一边吃包子,一边不时抬头看他。“小白箫,何故一直看伯伯啊?”走出一段路后,徐士清问道。“伯伯,你不喜欢夏姐姐。”她道。“谁说的?”虽然这是事实,但他不想承认,更不想在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我爹说的。”“你爹?”徐士清不解。“我爹说,如果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他看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的眼白就会比较多。他还说,假如一个人怀疑另一个人做过什么坏事的话,他看这个人的时候,眼睛就会在这个人身上扫来扫去,没个定数。伯伯,你看夏姐姐的时候,眼白很多,而且还扫来扫去,所以,你不喜欢夏姐姐,你还怀疑她做过什么错事。”白箫说罢,好像怕他会夺走她手里的莲蓉包似的,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子立时塞住了她的整个嘴巴。

白箫的话让徐士清暗暗心惊,他不得不佩服白志远辨人识容的高超判断力,可是,即便让白箫一语道破心事,他也不愿当面承认,他只能说:“箫儿,你想错了,伯伯根本没有不喜欢夏姐姐,也没怀疑她什么。”“我爹还说了,一般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一定会当面否认。”

白志远还真厉害,左右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徐士清本想再否认,却见白箫说完话后在拼命嚼那包子。看她那娇憨的模样,他禁不住笑了:“好了,箫儿,你别跟伯伯绕了,往后时间长了,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现在伯伯带你去你徐大叔的房间,你去告诉他,怎么喝你那药;你还得看住他,不让他吃饭。”

白箫这才笑着点头:“知道啦,我一定把他看得牢牢的!”

10.木碗被盗

白箫到云台山庄的第三天,在山庄专用于弟子练功的梅花厅向徐士清行了正式的拜师礼,成了雷震派的第五名弟子。

徐士清共有四名弟子,大弟子展鸿飞,是一个落第秀才之子,其父痛感科举失利、仕途无望,便把独子送到云台山庄,令其投笔从“武”;儿子徐滨比展鸿飞小两岁,便排行第二;三弟子谢剑云,原是一个弃儿,在山庄门前要饭,好不可怜,正巧徐士清经过瞧得,便收留下来,后来,他见其聪明伶俐,便收为弟子。最小的女弟子名叫林清芬,乃林涌泉与文兰之女,但徐士清从不教她,跟林家夫妇说自家的功夫太刚硬,不适合小女孩练,便让夫人文蕙教授她轻功及雷震剑法。文蕙对外甥女喜欢得如同己出,自是悉心调教,只不过她自己的功夫自生育后久已生疏,很难教得好;又加上这小女孩玩性颇重,练功时经常偷懒,文蕙又骄宠她,进步自然缓慢。

白箫在几个师兄弟中排行老幺,年龄也最小,她比林清芬尚小两岁,今年才六岁。但无论是练功还是别的事,她都比林清芬勤快多了。徐士清为了让白箫过得安稳舒适,给她安排了两名丫头专职伺候,一个服侍她穿衣吃饭,另一个专在她屋里做些杂事。一日,徐士清见白箫的手指上有两个小伤口,一看便知是针扎的,他想莫不是那两个丫头欺负她?一怒之下,便把两个丫头找来问罪,两个丫头大呼冤枉。原来,那白箫的衣服破了,丫头要给她补,她却偏要自己来,结果手法生疏,一不留神戳破了手指。服侍白箫穿衣吃饭的丫头云香告诉徐士清:“二小姐事事自己动手,我们要帮她,她还不高兴。”小小年纪如此好强,不愿依赖旁人,自是好事,可徐士清怕她人小,自己瞎碰瞎撞,难免伤着自己,于是便吩咐两个丫头,平时多教着她点,免得她再受伤。

不久后,徐士清又发现了白箫还常常半夜练功。

自门下收了林清芬后,徐士清就对教授女娃兴趣不大。他总觉得但凡女娃大致都跟林清芬差不多,稍稍磕碰一下,便会哭闹不止,不肯再练。他看白箫生得粉妆玉琢,心想这娇滴滴的小女娃,谅她也不会把心思花在武功上。哪知有天半夜,他路过梅花厅,却见她一人在里面耍剑。厅里只点了两支蜡烛,跟着她的丫头云香则坐在梅花厅的角落里打呼噜。徐庆见她一招一式耍得虽不是太到位,但也有模有样,那马步则扎得尤其端正。再看这女孩的神情,极为专注认真,跟林清芬的左顾右盼全不一样。

后来,他发现白箫几乎天天半夜都在梅花厅练功。他本想把白箫叫来,好好劝导她,学武是一辈子的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把身体累坏了,就什么功夫都练不成了。但他又怕自己的一番话,会打击这孩子难能可贵的上进心,他可不希望白箫变成另一个林清芬,如此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没开口。

他知道只要徐庆的毒伤好了,白箫便不必日日起大早到厨房去为他熬汤。若是白天有时间练功,她自然不必每天练到半夜这般辛苦了。如此,从那以后他更加关心徐庆的伤情,终于有一天,徐庆来到了他房门外。

那天中午,他听有人在敲他的房门,便问:“谁啊?”“是我,徐庆。庄主,二小姐说,我可以起来干活了。”徐庆朗声道。

他一听这话忙打开了门,果然见徐庆站在房门外,脸色红润,声若洪钟,精神气色都比之前好多了。“你果真已经好了吗?”他还有点不相信,一天前,去看徐庆,见他还是病歪歪的。“好了,好了!全好了!”徐庆大声道,一边还故意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跳将起来,耍了一招黑虎掏心。

徐士清看他手法灵活,步履稳健,知他真的已康复,心里着实高兴,便琢磨要带白箫和徐庆一起出门,到宿城最好的饭庄“喜鹊庄”去吃那里有名的宿城烧肉和酱肘子,于是问道:“二小姐既说你已经好了,那你今日不必吃粥了吧?”“是啊!我可以吃饭了!妈也,老子早盼着这天了!”徐庆答得气势如虹,接着又叹起苦经,“庄主啊,七天喝水,十四天喝粥,可把我老徐的嘴给淡出鸟来了!今天我非吃它个七大碗不可!”“好!今天就让你吃个痛快。去给我备马。”徐士清笑着捶了一拳徐庆的肩。“庄主,你要出门?”徐庆问。“去喜鹊庄。顺便把二小姐带上。人家给你治好了病,你今天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徐士清一边说,一边徐徐走到庭院里,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庭院里栽种的桃花枝枝都爆出了花朵,粉红的一片,煞是好看。“是!我今天可得好好敬二小姐一杯。”徐庆应道,说完便兴高采烈地朝马厩奔去。

徐士清又回身吩咐做杂事的丫头小琴:“叫云香到梅花厅把二小姐领回房,给她换身干净的衣服,随后带她到大门口,就说我在那里等她。”

小琴领命走后,他便独自踱步到大门口。

说来也巧,正好有人送信来。他见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接了信,看了眼信封后,便将它朝竹篮里一塞。

这女人的举动让他蓦然想到前些天在无锡白家,他跟徐庆的一番对话。他记得当时,他问徐庆,白志远给他的信是谁交给他的,当时徐庆提到了一个人,门房的姐姐李妈妈。他那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门房带着他的姐姐来给他请过安,因这女人长得难看,所以他颇有印象。本来,他是早该找这女人问话了。可自回来后,他便忙着安排白箫的起居饮食,忙着教弟子们功夫,各大店铺又有一大堆事要处理,恰好这些天,文兰又凑热闹来家里小住,说是林涌泉出门会朋友,她一个人怕孤单,于是也免不了应酬一番,就这样竟然把这李妈妈的事给忘了。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他见李妈妈将信丢进竹篮似要出门,便叫住了她。那李妈妈回身见是他,忙不迭地欠身施礼:“庄主有礼。”“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徐士清问道。“夫人让我去南街的绣坊找那里的李姑娘,让她来庄上住几天,说想给林小姐和少爷做几件新衣服。”李妈妈答得不紧不慢。

又做新衣服!这文兰来了,除了给孩子做新衣服好像就没别的事干了。徐士清禁不住皱起眉,眼睛则不知不觉瞄了一眼李妈妈手里的篮子,问道:“我刚才见信差来过,你将一封信放在了篮子里。这是给谁的信?”

李妈妈一听这话,慌忙把手伸进篮子,掏了信出来低头交给他。徐士清接过信一看,禁不住火起,这女人好生大胆,主子的信也敢藏着,我要是不问,她是不是不打算给我了?他又偷偷打量这妇人,心想,当初白志远的那封信莫非就是她偷偷拿去看了?难道她就是那凶手?这可能吗?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啊!罢了,罢了!那凶手怎么说都有些功夫,待我先试试她再说。想到这里,他冷冰冰地喝了一句:“大胆奴才!给老爷的信,你也敢藏起来!”说完便不由分说一脚踢过去,正中那妇人的肚子。

那妇人猝不及防,“哎呦”叫了一声,捂住肚子便仰面倒在地上。徐士清只当没看见,又是一脚踹在她的腿上,他虽只用了两分力,但他仍听到那妇人的腿骨咔嚓断裂的声音,她顿时杀猪般地号叫起来。“哎呀,啊,疼死我了!啊,啊,我犯什么事了!犯了王法还是杀了人了!啊……都说庄主是大善人,大善人怎可乱打人……啊,疼死我了,我犯了什么法!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痛死了!庄主讨厌我,何不一刀将我杀了,何必下这死手,让我活不活、死不死地活受罪!哎呦,痛死我了!”她叫声震天,徐士清也不理会,只是默默在一边观察。可他左看右看,这李妈妈都不像是会武功的人,刚才她摔倒的样子,若是有点根基的,断不会摔得如此狼狈,看来她不是凶手。莫非她今天这藏信的举动只是一时失职?真是我打错了人?“庄主,庄主,出了什么事?”那女人的叫声引来了几个家丁。他们急急地从园子的各头朝他们奔来,两个门房也从大门外冲了进来。

那女人仍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徐士清蹲下身子,点这女人的穴……他想给她暂时止痛,他有话要问她。点完穴,那女人似乎好受了些,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边仍捧着肚子。徐士清吩咐这女人的弟弟去请郎中,又吩咐另两个家丁将这女人扶起来,让她坐在台阶上。“我坐不动,我痛死了,我痛死了……”那妇人嘴里还在哼哼唧唧,一个家丁斥道:“叫什么叫,你弟弟已经给你去请郎中了!”“郎中有屁用!他来了,我早痛死了!”那妇人发狠般吼了一句。

徐士清也不说话,他在那妇人的面前站定,盯着这妇人的脸良久,直盯得这女人闭上嘴,垂下眼睑,才问道:“二十天前,有人给老爷送来一封信,可是你接的?”

那妇人假装没听见,旁边的一个家丁推了她一下,吼道:“哑巴啦?问你话呢!”“是我接的!”她气啾啾地答,又反问,“我犯什么法了?庄主你要奴家的命,你就索性要了去,不用这么……”“少废话!”徐士清喝道,“老爷问你话,若不老实回答,老爷立时就劈死你!到时只须给你弟弟些银子,再帮他讨房媳妇,你看他谢不谢我!”

那妇人想顶嘴,但咬咬嘴唇又不响了。“你可知那信是谁送来的?是从什么地方送来的?”“送信人没见过!他说是从无锡来的。”她回答得挺快。

徐士清听她这句答得还算老实,便再问道:“接了信后,你送哪里去了?”“不就是送进府里来了吗?不就是……”那妇人捂住她的断腿,额角不断冒出冷汗,她喘了半天粗气才继续说道,“不就是给徐永了吗?”

徐永便是当年的小道士盘月,自被带回山庄后,先是在厨房帮忙,后来跟他学了些拳脚功夫,便当了山庄的一名护院。“去把徐永叫来。”徐士清吩咐道。“徐永啊,他不来了吗?”一个家丁嚷道,果然,徐士清就见徐永正跟云香一起说说笑笑地走来,云香的手里还牵着已经换了一身新衣的白箫。一晃快十年,当年寒酸瘦弱的小道士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精壮结实的小伙子了。徐士清看着徐永,不免也心中万分感慨,十年的岁月果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一个家丁快步奔到徐永面前,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徐永朝徐士清这边看过来,旋即便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向徐士清恭敬地作了一个揖:“庄主有何吩咐?”“你可认识李妈妈?”徐士清指指地上的妇人。

徐永低头扫了那妇人一眼道:“认识。”“她说在二十天前,交给你一封信,可有这事?”“有。小人已将来信给了徐庆大哥。”“她是在什么地方将此信交给你的?”徐士清又问。

这个问题让徐永略费了一点时间。“是在兰亭园的书房外面。”他似乎是想明白后才答的。

徐士清一愣。兰亭园的书房?那地方是他的书斋,平时只有他一个人使用。自把五真碗带回后,他就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靠近兰亭园,还特别派了四名护院在那里日夜巡视。所以,那徐永去兰亭园尚说得通,可那李妈妈,她为什么会去那里?“你当真是在兰亭园碰见她的?”徐士清问。“正是。”徐永答得清清楚楚,那妇人也不辩解。徐士清知道此事确定无疑,便又问那妇人:“你如何会去兰亭园?”“还不是因为从兰亭园穿过去正好是少爷的院子?我那是去给少爷送新缝好的练功鞋,是夫人让我送去的。不信,你可以问少爷,这几天他是不是穿上了新鞋?”那妇人说到这里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老老实实混口饭吃,从不偷不抢,现在什么都诬赖我……我的命好苦啊……”“嚎什么!再嚎赶你出门!”家丁斥道。

那妇人止住号哭,回头瞪了说话的家丁一眼。

这时,徐士清觉得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头一看,竟是白箫。“伯伯,二师兄是穿了新鞋。”她怯生生地说。

白箫应该不会说谎,但徐士清神情严肃地提醒道:“箫儿,你可不能说假话,你二师兄当真穿的是新鞋?”

白箫扬起白皙的小脸,大声答道:“伯伯,他穿的就是新鞋,这是他昨天跟我说的。他说他每个月都有两双新鞋。”

如果每个月都有两双新鞋,是不是意味着,李妈妈每个月有两次借口到少爷房间送鞋,抄近路来到兰亭园?如果每个月还得给这孩子做几件练功衣,是不是还得再增加几次?这样看来,她随时可以找到一大堆理由去书斋。而即使她每天都去书斋,他也不可能发现,因为他只有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才会去书斋。

他过去不知道,竟然有人如此频繁地出入兰亭园旁边的通道。孩子穿衣穿鞋这样的小事,他过去从没留意过,现在想想真是太大意了。他相信知道这条近路的人不只李妈妈一个,所以除了李妈妈,一定还有其他人常常经过那里。

他决定立即将兰亭园通往儿子那座小院的通道封起来。另外,他还得立即回书斋一趟,他现在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书斋里的东西是否安然无恙。

正在这时,李妈妈的弟弟领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从门外走了进来。“来了,来了,郎中来了。”他吆喝着。

徐士清也懒得招呼,回头吩咐云香:“你让徐庆领着二小姐先到喜鹊庄去等我,我稍后就到。”又对徐永说:“你也跟着一起去,好生保护。”“是。”徐永应道。

徐士清不想显得太急切,他又吩咐了郎中几句,才缓步朝兰亭园的方向走去。直到走了一段路,发现四下无人,他才施展轻功,疾步如飞地冲到兰亭园的书斋门口。

书斋的门锁着。看到门锁跟昨晚一样完好无损,他首先松了口气,待他打开房门,见书房内整整齐齐,一如往常,连他昨晚放在案几上的茶杯也还在原处纹丝没动,他又安心了许多。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快步走到书斋的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博古架,博古架分为三层,每一层都放着几个大小各异的瓷器花瓶。这些虽不是古董,却也是他父亲在世时从各地的瓷器市场里搜来的,颇有观赏性。

最下面一层放着几个瓷瓮,它们彼此相像,无论是花色大小成色都并无二致。他就是看中了它们的普通,才将那五真碗藏在其中一个里面的。他还在那几个瓷瓮的下方放了几粒用墨汁染黑的米,只要有人搬动过瓷瓮,那几粒米必然会有异状,所以他先检查那几粒黑米。

他发现有两粒米掉在地上,他的心顿时往下一沉,连忙将中间的瓷瓮搬下来,将手伸进去……这一伸,他惊出一身冷汗。

里面是空的!

喜鹊庄的掌柜送了一壶茶上来后,就对白箫左瞧右看,一边嘴里还不停嘀咕:“这就是徐庄主新认的千金?我早听说了,嘿,果真长得个小仙女似的——我说二小姐,徐庄主可是我们的老主顾,你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掌柜笑眯眯地对白箫说。“伯伯,你这儿什么最好吃呀?”白箫仰起脸问。“我们这儿什么最好吃?那可多了。现烤的烧肉、香喷喷的青鱼圆子——就是将青鱼肉、猪肉、虾米一起剁碎后混上面粉往油里一炸,嘿,别提多香了,没吃过吧?还有酱肘子,那用的可是上好的肘子,那酱汁也是老酱,还有梅花糕,馅儿是用豆沙、松子加猪油拌的……”掌柜的如数家珍一般说开了。

徐庆笑着截住了他的话头:“我说,周掌柜的,别啰唆了,你要真对我们二小姐好,还不如送道点心呢。我们二小姐爱吃包子,就送一笼你们这儿有名的九香包吧……”

白箫一听包子立刻就食指大动,再听这名字,韭香包,那应该是用韭菜做的包子吧?想到那雪白的面粉里绿油油的韭菜,她禁不住咽起口水来。“九香包啊,没问题。我这就让他们准备。”周掌柜笑嘻嘻地说,眼睛仍盯着白箫。

徐庆嚷起来:“那就快去吧,我们的菜都点好半天了,也该催催了。”“我这不是想再多看两眼二小姐吗?你说那林家小姐好看,还是她好看?”周掌柜嘴里还在唠叨。“我管她谁好看,先给我上酒!”徐庆一边说,一边将周掌柜推出了门。

白箫趁这机会问徐庆:“徐叔,这韭香包是用韭菜做的吗?”“呵呵,不是。”徐庆道。“啊,不是啊。”白箫有点失望。“那九香包,是用九种材料做的馅,有猪肉、香菇、蘑菇、刀豆、榨菜、虾米……还有什么我记不清了,反正有九种材料。二小姐,你尝了就知道了,绝对好吃。”

白箫心想,哪儿的包子能赶上咱们无锡的呀?来福居那包子,爹都说是天下第一,直到现在,她每次想到来福居的肉包,那皮上整齐漂亮的十八个褶子,那咬上一口就从嘴边渗出来的浓浓的酱油汤汁,还有那甜中带咸的肉馅,什么地方能赶得上?她刚想回嘴,就听旁边的徐永开了腔:“二小姐喜欢吃包子,二小姐的老家在哪儿啊?”“我老家啊……”白箫刚想往下说,就见徐庆在朝她使眼色,她蓦然想起,徐士清曾经对她千叮万嘱,千万千万不能说出自己的老家在哪里,否则让杀死爹娘的凶手知道了,那就危险了。可是这话说了一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只得嘟哝道:“我老家啊,就是有包子吃的地方呗。”

她的回答似乎让徐永越发好奇,“有包子吃?那是哪儿啊?”他又问。

白箫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我爹娘只给我吃过包子,没跟我说那地方叫什么。”“我听二小姐的口音,像是南方的。”徐永又道。“嗯。”“南方哪个地方的包子最好吃?杭州?无锡?苏州?”

徐永说到无锡的时候,白箫的心禁不住抖了抖,哎呦,被他猜中了!再回头看徐永,他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心想,徐伯伯让我别把这事告诉别人,是怕坏人听了对我不利,可这个徐哥哥是坏人吗?云香姐姐的腿天生有点瘸,别人都笑她,只有徐哥哥常常跟她说笑话,还常帮她提东西,别人对云香姐姐都没那么好。他对云香姐姐这么好,肯定不是坏人。既然他不是坏人,叫他猜中又有什么没关系?其实倒不如直接告诉他,也免得他问来问去的,只要跟他说,别告诉别人不就行了?想到这里,她便想开口作答,但这时徐庆却抢在了她前头。“杭州。二小姐的老家在杭州。”徐庆给徐永斟满酒杯劝道,“好啦好啦,兄弟,别问了,吃饭要紧,我憋了这些日子,今天就等着这顿饭了,你可别问东问西扫了我的兴。”

徐永笑着端起酒杯,向徐庆敬道:“今天若不是庆哥,在下也不会有机会跟二小姐一起吃饭,我先敬庆哥一杯。”说罢,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呵呵,别客气。”徐庆兀自喝下一杯酒,又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小子也别说得那么可怜,庄主不也常派你干这干那的吗?”“我哪能跟庆哥比啊?说难听点,我就是个跑腿的,哪像庆哥,日日跟庄主在一起。前阵庆哥身子不舒服,我还听说庄主每天来看你,你说我们这些人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庄主哪能如此上心?那还不是因为庄主特别器重庆哥你吗?”

一番话说得徐庆心里好不得意,连连道,哪里哪里。“对了,我还听说,二小姐每天给你熬汤治病。我倒想问问,你是得了什么病,竟要二小姐这么天天伺候?”

徐庆正想回答,白箫已经抢了先。“那是我害徐叔生病的,所以我得给他治。”她看见徐庆脸色一变,也不理会,继续道,“是我给徐叔下了毒。我那时不知道徐叔是好人。”白箫觉得徐永并无恶意,似不该如此欺骗,便想告诉他真事。

她见徐庆脸上已呈焦急之色,似在说,二小姐,二小姐,你要把底都兜给别人吗?她咬咬嘴唇,住了嘴。

徐庆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二小姐,我可是服了你了,你再怎么顽皮,也不能把耗子药掺在饭里给你庆叔吃吧!”“耗子药?”徐永奇道。“可不是吗?”不等白箫反应过来,徐庆就大叹起苦经来,“唉,我不就是不小心打翻了这二小姐的蛐蛐盆,放走了二小姐养的一只蛐蛐吗?这二小姐心眼小,就把家里药耗子的药丢在我饭里了,你说这二小姐……”

这几句话把白箫气得直朝徐庆瞪眼睛。我哪有养蛐蛐?我哪有往你饭里放耗子药了?真没想到,徐庆叔看上去老实,其实竟是满嘴谎话,用我娘的话说,是张该缝起来的嘴巴!徐庆似也看出她不高兴,弯身朝她作揖,道:“我这给你赔不是了,二小姐,以后我一定给你抓个好蛐蛐,比你原来那个还大,还能打,怎么样?”

白箫把头别在一边,气呼呼地说:“我不玩蛐蛐!从没玩过!”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白箫心想,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她正想偷瞧徐庆,身后忽然响起说话声,“又耍性子啦!”这是徐士清的声音。“哎呦,庄主你来啦。”徐庆顿时心中万分欢喜。“伯伯!”白箫叫了一声,徐士清应了一声,朝她招招手,她从椅子上爬下来,走到徐士清身边,他把她抱在了膝上。“箫儿,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可耍性子,你是大姑娘了。”

白箫低下头,心想,一定是我刚才说的话让伯伯听见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徐庆撒谎也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她不喜欢说假话的感觉。她偷瞄了徐士清一眼,见他神色不对,心想,他莫不是在生我的气吧?自到山庄后,伯伯问了我不少那天发生的情形,可那杀死爹娘的凶手,我既没瞧见人,也没听见他的声音,一点帮不上忙。如今,又不听伯伯话,说好不告诉别人的事,又要往外说,怨不得伯伯要生气。伯伯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我好?想到这里,她心里愧疚起来,禁不住低下了头。

徐庆似也看出徐士清情绪不佳。“庄主,是不是……”他问了一半,就被徐士清打断了。“菜都点了吗?”“点了。掌柜的还说要送九香包给二小姐吃。”白箫看见徐庆一边回答,一边在观察徐士清的脸色。

徐士清似也注意到徐庆在观察自己,佯装若无其事地笑着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徐永,最近庄里是否常有人议论二小姐?”

徐永已经立起,站在桌边,恭敬地答道:“是常有人议论。”“哦?都议论些什么?”“都、都说二小姐来历不明。”“还有呢?”

徐永似也看出徐士清情绪不佳,磨蹭了一会儿,才答:“有的说,二小姐是庄主的私生女,因为、因为庄主对二小姐的宠爱似乎超过了林小姐。”“一派胡言!”徐士清冷笑道。

徐伯伯为什么这么生气?什么叫私生女呀?白箫心里琢磨。“还有的说,她是庄主仇家的女儿,庄主杀了二小姐的爹娘后,收留了仇人的女儿……”

胡说!我爹娘是被……白箫刚想开口为徐士清辩解,就看见他在盯着自己。白箫似乎听到他在问她,你忘了伯伯跟你说过什么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说出爹娘的事,不然不仅你爹娘的仇报不了,你自己也有危险!自己有危险,白箫倒不怕,她只怕因为自己一时失言,害爹娘的仇报不成。当下便朝徐士清重重点头,她是要告诉徐士清,伯伯,箫儿记住了,我爹娘就是病死的,若我以后再说漏嘴,就让我下辈子变成包子,被人吃了。

徐士清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把目光又转向徐永。“他们还说了什么?”徐士清又问。“其他……就是说庆哥的病了……他们说那病多半跟二小姐的爹娘有关,要不然,二小姐也不会每天给庆哥熬汤,还亲自送去。”

白箫心道,徐永哥哥说的“他们”是谁啊?这些人怎么这么讨厌,怎么老把事情扯到我爹娘身上?不管了,我只当没听见,我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所以你就替他们来问你庆哥了,是不是?”徐士清的口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哦,不是不是,我只是正好跟庆哥在一起……”徐永要解释,徐士清的声音却盖住了他。“回去告诉他们,二小姐的爹是我朋友,在杭州行医,是个郎中,几年前我路过杭州,得了风寒就是他治好的。他曾救过我,如今他撒手西去,女儿孤苦无依,我岂能袖手旁观?至于徐庆的病,正如他刚才所言,他弄翻了二小姐的蛐蛐盆,二小姐年轻不懂事,给他吃了耗子药。”

好吧,反正庆叔也是我害的,就当我曾经养过蛐蛐吧。白箫对自己说。

徐永唯唯诺诺地欠身。“属下明白了,请庄主息怒。”

徐士清的气似真的消了一些。“好啦,去催催他们上菜。”他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徐永忙道:“是,小人这就去催。”但他犹自站在那里不动。“你还有事?”徐士清问道。“庄主,我、我听说南街绸缎庄的李掌柜跟您提过亲了,他、他要娶云香当……填房?”徐永话说了一半便脸红了。

白箫听他提起云香,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你怎么想起问这事?”徐庆插嘴问道。

徐永没理徐庆,又问徐士清:“庄主,真的有这事吗?那、那您是怎么个想法?”白箫听出徐永的声音有些发抖,便抬头朝徐永看去,只见他脸涨得通红,汗流了一脸。

徐士清瞄了徐永一眼,道:“李掌柜确实跟我提过亲……”“那您……”“听庄主把话说完!”徐庆斥道,说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士清。

白箫意识到他们在说一件对徐永来说非常重要的事,而且,这事得由庄主伯伯做主,她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徐士清。“我还没答复他。我已经让夫人去问云香了,如果她愿意,这事就这么办。云香也不小了,二十岁了,腿还不好,这样的归宿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可李掌柜已经五十了。”徐永道。

徐士清注视着他,隔了会儿,道:“徐永,我还没答复李掌柜,你若想娶她,就直说。可有一样,你听清楚,你得说服云香,听说她已经同意了。”“她同意了?”徐永似受了打击。

徐士清笑了笑道:“你若能说服她嫁给你,我便给你做主,让你娶她。”

徐永听到这句,面露喜色,忙躬身道:“小的谢谢庄主。”

喜鹊庄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待九香包子上来,徐士清已经再也坐不住了,让掌柜的打了包,便领着白箫回家了。

一路上,他脑中反复想的只有一件事,门锁明明没坏,贼人是如何进入书斋的?他已经仔细检查过,书斋的四壁和窗子都完好无损,没有破窗而入或凿壁而入的可能。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也有钥匙。可这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而且总是随身带着,这贼人如何能拿到?

他反复回想,昨夜至今日晌午之间自己所到之处,唯有在梅花厅时曾让人有可乘之机,因为要给徒弟们示范动作,他曾脱下外衣,而那把钥匙就在外衣的内袋里。

当时,梅花厅里只有他跟五名弟子,还有一个端茶的丫头芙蓉在。芙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梅花厅,那几个弟子中只有大弟子展鸿飞和徐滨离开过,两人都是去小解,他没跟去看,但是想必不会有假,而且也不可能是他们两人偷了钥匙。那还会有谁?

他蓦然想起,夏幽莲曾经来过梅花厅。她是来叫林清芬去试新衣服的,后来过了好久,林清芬才回到梅花厅。最近文兰住在山庄,她跟文蕙两人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各自的孩子制衣做鞋,所以林清芬经常练功练到一半就被叫出去。文蕙也想让徐滨去试衣,但被徐士清训过后,就再也不敢了。至于林清芬,虽是师徒关系,可终究是亲戚,又是个女娃,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夏幽莲来过,夏幽莲来过……

尽管,他很不想把什么事都怪在这个单薄柔弱的小女孩身上,但他还是禁不住会想起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那天展鸿飞练功练到深夜,肚子饿得不行,便摸到厨房去找吃的。当时厨房里只有夏幽莲一个人,她正在蒸点心。展鸿飞问她锅里的点心是给谁做的,她说那是给庄主做的夜宵。展鸿飞向她要两个充饥,夏幽莲用筷子夹了两个给他。没想到,展鸿飞才吃了两口,当夜便闹上了肚子,连泻了十几次。事后,文蕙一口咬定自己从没让夏幽莲做过什么夜宵,厨房的大厨也说没让她做过。夏幽莲先说是厨房的女厨工秀莲让她做的,后来又承认她自己看见庄主每天在书斋忙到很晚,怕庄主半夜肚子饿,就特意做了点心。她还说,那点心是她最近在喜鹊庄跟一个西域来的师傅学的,她想做了给庄主尝尝鲜。徐士清知道她近来在喜鹊庄当学徒,也知道新来了一个点心师傅手艺很好,会做西域的点心,那次展鸿飞吃坏肚子的便是西域点心鲍螺。按照夏幽莲的说法,展鸿飞之所以会拉肚子,是因为他吃不惯鲍螺的乳酪。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是文蕙压根儿不信她。徐士清也不信,自白志远被杀后,他便如惊弓之鸟,总觉得身边危机四伏。“我、我看庄主每天在书斋忙到未时,我怕庄主饿,所以、所以……”夏幽莲说话时还流着泪,当时他听了只觉得她在故意讨好他,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由得浑身汗毛倒竖。她的话告诉他,她一直在观察他,他在书斋待多久,她就等多久。

然而,他不相信到梅花厅去偷他外衣里的钥匙,又用这把钥匙打开书斋门,偷走他放在瓷瓮里的五真碗,会是她一个人干的。她才十三岁。

她当然也不可能是杀死岳父的凶手。

可她既然偷走了五真碗,就表明她跟凶手必有关联。

徐士清蓦然想起了夏寿云。

这个误事的酒鬼这些年到哪儿去了?

其实说来说去,酒鬼是最好装的。

夏寿云武功高强,以他的功夫,恐怕岳父也不是他的对手。

假如,他假装醉酒,故意不跟岳父一同上路,可接着,又偷偷跟上岳父,来个背后突袭,岳父自然不会防备……

她的女儿在山庄,随时可将府里的情况告诉他……

他会不会偷偷回来过,只是没人知道?

如此说来,那白志远夫妇难道也是……

徐士清觉得犹如一脚踏进了冰窟,霎时浑身冰凉。

11.鹦鹉之死

那日下午,徐士清把自己关在书斋,一方面,他在考虑如何处置夏幽莲,所谓抓贼抓赃,他徐士清若处罚人岂可无凭无据?另一方面,他在思考张仵作来信中提到的事。今天中午从李妈妈篮子里拿回的信正是无锡张仵作寄来的。

在信中,张仵作简单说明了白志远夫妇的死因,跟他判断的相差无几。二人都是被带毒的尖刀刺死的,而尖刀所刺部位皆为要害,所以死因可说,“半是毒杀,半是刺杀”。张仵作检验了刀上的毒液,根据他的说法,“此物毒性不明,疑为孔雀胆制成,剧毒,可顷刻要人性命”。张仵作还告诉徐士清,由于官府的衙役没有在白志远的屋内发现钱财银两或金银首饰,而屋里又被翻得乱七八糟,所以最后官府认定此案为劫财害命案。目前,白志远夫妇的尸体已按徐士清的嘱托安葬于无锡郊外。

得知白志远夫妇已经得到妥善安葬,徐士清略感宽心,但是,当他看见信封里的另一件东西时,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那日他离开无锡时,曾单独请张仵作吃过饭,在席间,他向张仵作赠银三十两,恳请其帮忙查找白志远房中的信件或手稿。这次张仵作随信寄上的便是一份“手稿”,说是手稿,其实只是一张烂纸而已。据张仵作说,它掉在白志远的里衣内层,若不是检验尸体时需脱掉死者的衣服,恐无人会发现。

那张纸虽破,但上面的字却十分清晰,只见上面有人用小楷写就几行小字:“十九,碗于两日前完工。下午有人来访,红衣,茉莉香味,未谈三句,便知其真面目,多年不见,已长大成人,虽锦绣依然,却已不似当年。细想前日子夜,有人自屋顶走过,窸窣之声犹在耳边。”下面似乎是第二天写的,“二十,请风水师来铺子,曰方位不好,不利生产,提出搬家,妻应允。今日将碗寄出。”

虽说事隔多年他已经不记得白志远的笔迹了,但还是很肯定这就是白志远所写。

从这短短几句话不难看出,那是白志远十年前写的。寥寥数语似说明了当年他突然不告而别的原因:他觉得自己身处险境。在他搬家之前,有个穿红衣、抹茉莉香膏的人去找过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易容,但看来是没有,三言两语之后,白志远便已认出对方是谁,从后面的文字看,白志远多年前见过此人、那时此人还是小孩,如今已长大成人。毫无疑问,白志远定在这次跟“小朋友”的短暂会面中嗅出了危险将至的味道,于是第二天便匆匆忙忙找来风水师,蛊惑妻子搬家。

为何这张烂纸会掉在白志远的里衣里?只有一个可能,是白志远自己放进去的。那么,他为何会在临死之前,将这十年前所写的纸片塞入里衣?莫非这凶手跟他过去认识的“小朋友”有关?而白志远给他的信中,曾问过他,“岳母可曾有用茉莉香膏的习惯”。岳母从不用茉莉香膏,那白志远信上提到的茉莉香膏,跟他从“小朋友”身上闻到的“茉莉香味”是否有关联?难道白志远是想说,杀死自己的凶手就是他这个“小朋友”?而这个“小朋友”跟岳父的死也大有关联?

徐士清猜想,这个“小朋友”,多半是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会用什么茉莉香膏之类的东西。

难道岳父还会跟什么女人有瓜葛?对此,徐士清实在难以想象。岳父向来老实巴交,为人又十分节省,据文蕙说,他平时出镖,若是路过客栈,他和镖师们向来只住价格最低廉的房间,有时就住马厩,有时甚至连店都不住了,干脆在破庙里将就一宿。拿吃饭来说,也是能省就省,如果能吃干粮就决不会上饭馆,如此节省到几乎吝啬的岳父,难道会瞒着岳母在外另结新欢?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嘿,它飞到这儿来了,它飞来了——”“抓住它!抓住它!”“快!它快飞走了!”

书斋外面响起一片嘈杂声。徐士清听出其中一个说话的是儿子徐滨,另一个好像是林清芬。他打开门,果然看见林清芬和徐滨两人正在园子里。两人均仰头望向树的顶端,林清芬的手里拿着一个捉蝴蝶用的网兜,徐滨则双袖卷起,看似准备爬树。

这两个孩子,不好好在梅花厅练功,怎么上这儿胡闹来了!“滨儿,你在干什么?”徐士清喝道。“嘘!爹,别说话!”徐滨转身竟朝他挥挥手。

林清芬朝树上指指,轻声道:“姨夫,我们在捉鸟。”

捉鸟?徐士清听不懂了,他顺着两个孩子的目光朝树顶望去,就见一只绿毛红嘴的鹦鹉正昂着头站立在一根树枝上。“呱——”它怪叫了一声。徐士清认得这只鹦鹉。它是妻子文蕙的宠物,养了有半年了,名叫欢哥,当初也是生意上的朋友送的,因为这欢哥聪明伶俐,会学说人话,所以文蕙对它极为宠爱。奇怪,它怎么会飞到这儿来了?

徐士清正想问问徐滨,却见儿子已经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树,他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虽说这树不高,可他毕竟年纪小,轻功也没练成,若一不留心从树上摔下来,难免跌伤,想到这里,他就忍住没叫儿子。“滨哥,你小心点啊。”林清芬在树下担心地提醒道。“嘘!别出声!”徐滨轻斥道。

徐士清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只鹦鹉昂头站在枝头,东张西望,好像在巡视周围的环境,全没意识到有人正在悄悄靠近它。“爹——”它忽然叫道。

咦,它在说什么?徐士清感觉它好像在说话,好像叫的还是一声“爹”。他侧耳倾听,那鹦鹉又叫了一声,“爹——”后面还有三个字,他一时没听清。这时,徐庆走了过来。“庄主……”

他立刻打手势让徐庆别说话,徐庆识趣地闭上了嘴。“爹——呱呱呱!”鹦鹉又叫道,最后的那三个字还是听不清。

徐滨已经离鹦鹉越来越近了。徐士清向院子里跨出两步,竖起耳朵听,“爹——”鹦鹉叫道,“我来了。”是“我来了”?它说的是这几个字吗?徐士清还想听听清楚,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扑打翅膀和枝叶晃动的声音,接着是林清芬懊恼的叫声。“啊,它飞走了!”

徐士清抬起眼睛,果然看见那只鹦鹉展开翅膀朝内院飞去。“哎呀,滨哥,它真的飞走了,快追啊!”林清芬惊慌地嚷道。“你叫什么呀!就知道瞎嚷嚷!”徐滨不耐烦地顶了一句。他从树上慢慢爬下来,爬到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砰的一下稳稳跳到地上。“那怎么办啊?那鸟飞走了呀……”林清芬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随即又耍起赖来,“不管,滨哥你说过,要帮我把它抓回来的!”“你没事干吗去开鸟笼?这下可好,鸟都飞走了!要是真的弄丢了,看我妈骂不骂你!”徐滨懊恼地朝地上跺了两脚,说完话,才注意到父亲正看着自己,连忙躬身施礼,“爹。”

徐士清适才听他们说话,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终是那林清芬一时顽皮打开了鸟笼,结果欢哥就此飞了出来,在园子里乱转,而眼下,徐滨正帮她抓鸟归笼呢。文蕙平日很喜欢这鸟,若它真的飞走了,那她一定会很伤心,到时候可能还免不了茶饭不思,徐士清想到这里也觉得麻烦,便对儿子说:“别耽搁了,快去把你妈的欢哥追回来!”“是!孩儿这就去。”徐滨朝内院冲去,一边还在抱怨他表妹,“你没事干吗惹欢哥?它几时得罪你了?”

林清芬跟在徐滨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忽道:“啊,它在那儿!”“快追!”徐滨喝道。

转眼之间,两个孩子消失在书斋外面的庭院里。徐庆这才走上前。“庄主。”“进来说话。”徐士清回身走进书斋,徐庆尾随而入,在他身后小心地关上了书斋的门。“我让你查的事,可是有消息了?”徐士清问道。

徐庆道:“我问过几个换班的护院,他们都说,有两个人来过书斋,一个是李妈妈。她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篮子,还有点鬼鬼祟祟的。护院的徐亮拦住她,问她想干吗,她说是给少爷送点心的,徐亮见她篮子里是有一碟干点,就放她过去了。”“还有一个是谁?”“是两个人。夏幽莲和林小姐。”

徐士清心中一凛。“她们两个?”他是记得她们离开过梅花厅,可从梅花厅到文蕙的屋子,根本不需要经过书斋旁边的通道,她们如何会经过这里?

徐庆道:“她们两个经过这里的时候,恰好是徐永和徐亮当班,他们两人都说,当时林小姐不知什么缘故在生气,她骂夏幽莲是害人精,还叫她离她远点,所以两人是一前一后离开书斋的,林小姐走在前面,夏幽莲跟在后面。后来,林小姐跌了一跤,她怪夏幽莲故意绊倒了她,就气呼呼地一个人走了。”“她一个人?”“我已经问过了,都说她是一个人回夫人房里去的。”“那夏幽莲呢?”“林小姐不要她跟着,她后来大概自己回厨房了吧。”“她有没有折返回来过?”

听他这么问后,徐庆沉吟片刻才道:“我问过徐永和徐亮,他们两人都说不清。”“什么叫说不清?”徐士清听得有些生气。

徐庆解释道:“他们只顾着林小姐,没注意她。林小姐当时摔了跤,徐永和徐亮陪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所以……”“所以当时书斋里一个人都没有,夏幽莲就可以随时进来。”徐士清只觉得最后那句话是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字都透着寒意。

徐庆听他这么说,大惊道:“庄主何出此言?书斋可是丢了什么东西?那夏幽莲,我看也不像个阴险小人,虽说她父亲有点那个什么……可她……旁人都看在眼里的,她做事勤快,人也老实,又要干活,又要照顾弟弟,天下哪去找这么聪明懂事又贤惠的女孩?我是嘴笨不会说话,可庄主,您可得想仔细了呀……”

徐士清现在哪还听得进这些话,怒道:“废话少说,去把她叫来!我倒要看看她有多能!”

正在说话间,忽听书斋外面有人敲门。“伯伯,伯伯。”是白箫的声音。“师父,师父在吗?我是鸿飞。”那是大弟子展鸿飞的声音。

徐庆忙上前打开了门,徐士清还不及开口问话,两个孩子就慌慌张张地扑了进来。“伯伯,伯伯,不好了……”白箫的小手扯着他的衣摆拼命把他朝外拉。“箫儿,你这是怎么啦?”徐士清喝道。

展鸿飞代她回答道:“师父,欢哥死了。”“什么?欢哥死了!”徐庆大声道。

徐士清也是大吃一惊,他刚才还看见它在枝头趾高气昂地叫唤,怎么一会儿的工夫,突然就死了?忙问:“它怎么死的?是不是被徐滨弄死的?”他猜测一定是儿子捉鸟时,方法不当,下手太重,结果鸟是抓到了,可鸟脖子却给弄折了。

哪知展鸿飞却道:“不是被二师弟弄死的,是被徐永。”“徐永?他怎会弄死欢哥?”徐士清越听越糊涂。

展鸿飞道:“我也不清楚,就听林师妹说,她跟二师弟两人奔到厨房的时候,那只鸟已经在地上抽搐了。我和小师妹赶到时,它刚死。徐永说,是他喂欢哥吃了米饭团,欢哥才胀死的,这会儿,他说他要去师娘那里请罪,然后请师娘发落。”

徐士清听到这里,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道:“既是徐永弄死的鸟,他又愿意到你师娘处领罪,那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白箫和展鸿飞两人面面相觑。“伯伯,伯母若知道是徐永杀了鸟,她会怎么处置他?”隔了会儿,白箫问道。“你师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顶多责怪几句,扣半个月工钱。这鸟再聪明,也是只鸟,我过几天再托人给她弄只来,她就把欢哥忘了。好了,你们先回去,师父现在有事要忙,没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眼下,他可没兴趣管什么鹦鹉。

可白箫仍拉着他的衣摆不松手:“半个月的工钱?那也是挺大一笔钱吧,徐永哥哥真可怜。可是,伯伯,那只鸟一点不像胀死的,它的肚子是扁的。”

这句话引起了徐士清的注意。他本想快点把这两个孩子打发走,现在听到白箫这么一说,他倒迟疑了:“它的肚子是扁的?你会看吗,箫儿?”他知道她是白志远的女儿,可她才六岁,她真的有本事分清不同的死因吗?

听了他的话,白箫神情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过去养过鸟,其中一只叫小花,它就是胀死的。我喂它吃了五条蚯蚓,它就死了,我爹说是我喂得太多了。后来,爹把小花的身子剖开,找到一整条蚯蚓在里面,小花根本没吃掉它,小花吃得太饱了,小花死的时候,它的肚子就圆鼓鼓的……”

眼看着白箫说着说着要哭了,展鸿飞像个大哥哥般拍拍她的背道:“小师妹,你别难过。你说欢哥不是胀死的,它又是怎么死的?你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跟师父说一遍。”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白箫。

白箫“嗯”了一声后,说道:“伯伯,我觉得,欢哥是被毒死的。”

毒死?徐士清觉得背脊一凉,忙问:“你怎么知道它是被毒死的?”“因为我看了它毛里面的皮肤,是青黑色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毒,但是被毒死的动物就是这样的,我爹给我看过的……”白箫又央求道,“伯伯,徐永哥哥只是随手拿了厨房的饭团给欢哥吃,他不是故意的。你跟师娘说说,就饶了他吧,别扣徐永哥哥的钱了。他还想跟云香姐姐成亲呢!他要是没钱怎么成啊!”

白箫虽年幼,但话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徐士清想,她说的这些都是白志远从小教她的,那必定没错,看来这鸟八成就是被毒死的。这时他耳边又响起刚才欢哥飞走时,嘴里喊的那句话,“爹,我来了”,因为距离远,他当时使劲听,才听清它在说什么。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鹦鹉学舌,这句话总是它从人那儿学来的。它是跟谁学的呢?

爹,我来了——

蓦然,他脑中闪出一个人影来,夏寿云!

他当即站起身,“走,我们去看看。”他对白箫和展鸿飞道,不过,他要去的不是厨房,而是文蕙的屋子。

文蕙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个簇新的小竹篮,欢哥就僵硬地躺在里面,文蕙一边拭泪,一边不时用手轻轻触碰欢哥翠绿凌乱的羽毛。徐永低着头,垂手立在屋子一边,徐滨和林清芬两人则缩在文兰的身后,两人均神情黯然,目光呆滞。徐滨直到看见徐士清时,才眼睛一亮,叫了一声爹。

文兰看见徐士清进门,连忙起身让座,一边对文蕙道:“姐姐,姐夫来了,你就别伤心了,这事就让姐夫做主吧。”“什么做主不做主的,他肯定会说欢哥不过是只鸟,死就死了吧!”文蕙恨恨道,“欢哥虽是只鸟!可它就跟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徐士清听出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懒得理会,径直走到文蕙跟前,拔了她头上的银簪,朝那竹篮里的欢哥刺去。“你想干什么?”文蕙顿时惊呼起来。“姐夫!”“爹!”徐滨也叫道。

徐士清对他们的大呼小叫置之不理,随手将那银簪从欢哥的身上又拔了出来。那只鸟本来就轻,被他这么不管不顾地捅来捅去一折腾,单薄的身体凄凄惨惨地掉在了地上。“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不是故意要跟我作对?”文蕙伤心地捡起地上的欢哥,轻轻拂去它身子上的灰尘,说道,“我知道你对手下人好,可好也得有个分寸,总得赏罚分明吧。你说,这厮该怎么罚?”她指着垂手立在一边的徐永问道。“你说怎么罚?”徐士清看着发黑的银簪反问道。“我看哪,扣他一个月工钱,打一顿,再赶出门!哼!”文蕙咬牙切齿地说。“一个月的工钱,那不是很多吗?伯母好狠呢!”白箫插嘴道。

文蕙瞪了白箫一眼,白箫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徐永躬身对白箫道:“二小姐,小人做错了事,理当受罚。”“可是你……”白箫想说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光朝徐士清瞟来。徐士清朝她笑了笑,随后对徐永道:“徐永,你先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

文蕙在冷哼了一声后,小声对文兰道:“他就是想为这厮开脱。”“姐姐,你先听听他怎么说嘛。”文兰劝道。

徐永道:“我看见少爷和林小姐在抓鸟,就想上去帮忙。后来那鸟飞进了厨房,我就想,或许找点吃的就能引它停下来,只要它停下来,就可以抓到它了。我问厨房里的人,鸟平时都吃什么,那里的人给我拿了个饭团来,没想到这鸟还真的爱吃饭团,可是,没吃几口,它就突然倒了下来……厨房的人说,它可能是吃得太多,胀死了……庄主,是小人害死了它,小人罪该万死,你怎么罚小人都没关系,只求庄主不要赶我走……”说罢,他便朝徐士清跪了下来。徐士清只当没看见,又问:“你说那厨房的人是谁?”“夏幽莲。”“啊!”文蕙惊呼一声,转瞬便寒着脸,厉声问徐永,“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是那小蹄子给你的饭团?”“是的。”徐永垂首道。“哈!”文蕙刚想发作,就被徐士清突然插进来的一句话活生生逼了回去。“欢哥是被毒死的。”他道。

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什、什么,它是被毒死的?姐夫,它、它……”过了好一会儿,文兰结结巴巴地打破了沉默。“是的。”“哦,是下毒哦,它原来不是胀死的!”徐滨大声道。

林清芬紧接着说:“肯定是那个夏幽莲!上回就是她害得大师兄拉肚子!”“你又怎么知道?我看幽莲姐人不错!”徐滨说道。“哼,你不信,就去问大师兄!你只是没吃过她的东西!我爹说的,她看上去就不像个好人!”“不要乱说!”文兰呵斥道。“我没乱说!爹就是这么说的,你不信自己去问他!”“这是你姨夫家的事,你少把你爹扯进来。还有,早跟你说了,既拜了师,就要叫师父,怎么总叫姨夫?你的记性是不是被狗吃了?”

林清芬被母亲训了一顿,不服气地咬咬嘴唇,不说话了。

文兰横了女儿一眼,不再理她,转头又想去安慰姐姐,却见文蕙一言不发地盯着桌上欢哥的尸体,忽地,就见她从座位上跳起,脚底生风般疾步走出门去。徐士清忙跟了出去。“你要去哪儿?”他道。“我要找那小蹄子算账!我倒要问问她,我们家是哪儿得罪她了,我爹好心收留他们家,她爹却喝酒误事,害我娘失踪十年都没找到。她爹说要帮我们家找杀人凶手,好嘛,一走就没了音讯。我们好心收留他们母子三人,让他们吃穿不愁,可她却给我们家下毒,一次又一次!我倒要问问,这小蹄子到底想怎么样?她若真的恨我,就干脆明刀明枪地冲我来,少拿我身边的人动刀!”文蕙边说边一个劲地往前冲,徐士清想,就算毒真是夏幽莲下的,也不是她的主意,她才几岁?要抓也得抓她背后的人,夫人这一闹,只怕会打草惊蛇,当下便拦在她面前道:“此事不简单,你不可冲动,万事听我的。”“我……”文蕙还想说话,他已经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回了房里。“你先休息,这事我自有分寸!”“我不要,我要找那小蹄子算账!”

徐士清不理她的哭喊,对文兰说:“好好照顾她。”“是,姐夫。”

徐士清见徐滨和林清芬还在房间里站着,当即喝道:“你们在这里作甚,还不回去练功!今天若不是你们,哪有这许多事?”

徐滨和林清芬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徐士清赶到厨房的时候,厨房的主管刘师傅告诉他们,在徐永拿着那只死鸟去夫人房里请罪后不久,夏幽莲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匆匆忙忙走了。

徐士清急忙带上徐庆和徐永奔向她的家。

她家在山庄的侧院,那里本是个废弃的院子,早年徐士清的两个姨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姨太太)曾在这里住过。因这里院子狭小,房屋简陋,又是在西边,夏热冬凉,所以自两位姨祖母过世后,就再没人愿意去住了。当年夏寿云走后,他老婆曾大病一场,当时她无处安身,徐士清就将她暂时安置在侧院,想不到,这一住竟是十年。如今,夏寿云的老婆已死,这侧院只有夏幽莲跟她弟弟两人。

徐士清来到侧院门口,就见大门敞开,里屋的门也大开着,心知不妙,待进去一看,果真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徐士清知道,平时夏幽莲在厨房干活时,她弟弟就一个人在家看书写字,如今不见她弟弟的身影,恐怕是已经走了。再走进里屋,装衣服的柜子,个个大开,地上丢着两只破鞋子,桌上有半杯茶,还冒着热气。显然,夏幽莲已经带着弟弟逃了,而且刚走不久。

12.茉莉花香

徐士清命令众护院们严加守护山庄的两个出口,一旦发现夏幽莲姐弟的踪迹,立刻将其抓回。侧院在山庄的中心位置,离山庄的两个出口均路途遥远,夏幽莲的弟弟夏目又有病在身,那夏幽莲虽得她父亲的传授,能耍几下子,但她毕竟没真正练过功夫,凭她那单薄的身子,想背着弟弟飞檐走壁,在短时间内逃出庄园,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徐士清相信,尽管他下命令的时候,是有点晚了,但这对姐弟应该尚未离开山庄。

过了半个时辰,徐庆来报,两处门口的护卫都已安排妥当。

徐士清琢磨,夏幽莲走出侧院后,一定是绕过侧院前面的一小片林子,朝后门去了。那里离后门相对近一些,其间还隔着一座小山和一片湖。那座山有三十多米高,山上有个极小的山洞。那洞虽又窄又潮湿,下雨天还容易积水,但它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因为这洞隐藏在几棵树后面,洞口又被树枝掩盖,一旦躲进去,旁人便极难发现。若不是小时候徐士清曾在这洞中跟师父玩过捉迷藏,他也不知道这山上还有这么一个小山洞。他估摸着,那夏幽莲极有可能躲在这洞中,挨到天黑,随后游过那片湖,经湖边的一堵颓墙翻出山庄。那堵颓墙是上个月雷雨之后坍塌的,目前仍在修缮,平日那里都是干活的民工,但今天,早晨还阳光普照,下午竟下起大雨来,这时候,那些民工想必都已经回各自的工棚休息了……

徐士清想来想去,这是夏幽莲最有可能逃出山庄的路线。“带几个人去湖边守着,再找几个人去搜搜那座山。”他对徐庆说,“我记得山上有个山洞,正好可以藏人。”“对啊,还是庄主记性好!那山洞我也记得……不过……”徐庆似乎欲言又止。

徐士清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那我就说了,庄主,您可别怪我多嘴。我看夏幽莲也未必就是下毒的人。她若知道那饭团有毒,她怎会拿给徐永?这鸟一死,不就一下都泄露了吗?您说,有那么傻的人吗?”

徐庆说的不是没道理,徐士清也不是没想过,可他实在忘不了欢哥最后说过的那句话。况且,夏幽莲在出事后便带着弟弟逃跑了,这不等于不打自招?既是清白的,何不出来当面对质?“你可记得,下午那鸟在这院子里飞的时候,说过什么?”徐士清道。

徐庆抓抓头道:“这鸟好像是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人话,可我没听清,就记得它好像叫了一声爹,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你没听错。它说的是——爹,我来了。”

徐庆一愣。“那您的意思是……”“鹦鹉学舌。”“庄主,您是说,它是跟夏幽莲学的?”徐庆惊道。“你也知道夫人,到哪儿都喜欢带着这只鸟,也不知这鸟在什么时候听见了这句话,就记住了。”“可是,可是……”徐庆烦恼地猛抓脑袋,“庄主,这里人人都有爹啊,谁都可能说这话啊。您咋那么肯定这鸟就是跟夏幽莲学的呢?”“所以要把她抓回来,问个清楚——你说她是清白的,她为什么要跑?”徐士清板着脸问道。

徐庆不说话了。“你快去办事,先把她找到再说。”徐士清道。

徐庆领命离去。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回来了。“庄主,庄主!”这回他敲门敲得又急又重。

徐士清想,莫非是已经找到夏幽莲了?他连忙上前打开了门,却见徐庆气喘吁吁站在门口,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你可是找到了夏幽莲?”徐士清劈头就问。

徐庆连连摇头,却不说话。“到底何事?”徐士清急问。“庄主,夏寿云回来了!这会儿就在外堂等着。”

什么?徐士清大惊。这夏寿云早不来,晚不来,怎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之前十年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用问,他定是已经知道女儿干的事败露了,整个山庄都在搜索她,所以特来相救。

徐士清披了外衣,顺手将佩剑别在腰上,随徐庆一起走出了书斋。“他可是一个人?”路上,徐士清问徐庆。“是一个人。”“他看上去如何?”徐士清想,若他真是来寻仇滋事,以徐庆这察颜观色的功夫,应该能看出几分来。

哪料徐庆答道:“他看上去只是老了许多。”“还有呢?”“别的,倒看不出来。”

徐士清骤然停住脚步,“他身上可有带家伙?”“他是带了把刀,不过……”“他可说过什么?”“他只说想见庄主,其他什么都没说。”

徐士清本想问问徐庆,以他看来,此番夏寿云来庄是否为了夏幽莲,又一想,既然对方来了,自会告诉他此行的目的,何必多问。

说话间,外堂已近在眼前。还没进屋,徐士清就听见里面响起一声打雷般的大吼:“放屁!我女儿岂会下毒?”接着,一个又沉又大的布袋由里面扔了出来,差点砸在徐士清身上。徐士清往边上一让,那布袋骨碌碌滚到一边,他定睛一看,竟是他房里的一个家仆。

这夏寿云果真是来撒野的!徐士清想到此处,已经火起,当即飞身跃入外堂。只见偌大的厅堂里,站着一个六尺高的魁梧汉子,黑色布衫,头戴蓑笠,腰间绑了根草绳,脚下赤脚踩了双草鞋,腰间还挂了把黑檀紫铜斩马刀,仔细一看,果真是夏寿云。十年不见,外形样貌是老了许多,但看他步伐移动虽轻,下力处却又重似泰山压顶,看来十年不见,他的武功又进步了不少。徐士清当下提醒自己,这厮武功高强,要小心提防。“夏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徐士清先上前向夏寿云作了个揖。

夏寿云朝他一挥手,口气蛮横地说:“你少跟我来这套!姓徐的!我夏寿云为追查杀总镖头的凶手,十年未曾回家,今日本想回来团聚,谁知老婆病死,你还诬赖我女儿下毒!真是岂有此理!当年我将老婆孩子托付于你,也是看你徐士清是个大善人,想不到却是个是非不分的伪君子!”

徐士清听他说话难听,当下也板起了面孔。他不疾不徐地问道:“夏兄,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先请夏兄告诉在下,你是何时回来的?今日到此,所为何事?”“哼!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文总镖头的案子!我千辛万苦赶回来,本是想告诉徐大庄主你,那凶手我已找到,此人现正借宿在洛河镇的方圆客栈内。”

徐士清听到此处已是大惊,刚想开口问,又听夏寿云道,“我本想请庄主与我同去歼灭此贼,可现如今庄主既有负我所托,我看此事也就罢了!”说完便大步跨出堂外。徐士清听他这么说,也不知是真是假,现在见他想走,连忙追上。“且慢,夏兄有话慢说。”徐士清飞身跃到夏寿云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夏寿云怒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徐士清既背信弃义,我夏寿云也不是省油的灯!”言罢,既身子一斜,转眼间,斩马刀已经一手在握。

徐士清见他拔刀,也不示弱,当即抽出长剑,往空中一划,直指夏寿云的胸口:“你既说已经找到凶手,那可否报上他的名儿来?”“姓徐的!你先诬我女儿投毒,后又派人当她是个贼般到处抓她,你如此待我女儿,还想让我报上凶手的名号?做梦!”夏寿云话音未落,刀已向徐士清砍来。徐士清轻轻朝左边一让,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回头一看,原来是门框被夏寿云砍掉了一大块。徐士清心道,好利的刀!只不过,他的长剑也不差!他轻巧地躲过夏寿云的第二刀后,身子往侧面一歪,一剑“醉戏蛟龙”斜斜地朝夏寿云的胸口刺去,一边喝道:“夏寿云!你休得胡言!哪来什么凶手!你这许多年藏身何处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定是知道你女儿事情败露,特来相救!”“放屁!”夏寿云大吼。“既如此,何不带我去会会那个凶手?”徐士清道,眼看他的剑就要刺中夏寿云的檀中穴,就见那夏寿云身体向后一倒,斩马刀向上一挡,避开了这一剑。徐士清又挥剑朝他双眉之间刺去,只听“当”的一声,刀剑相拼,激起一串火花。“那凶手到底是谁?”徐士清逼到夏寿云跟前问道。“姓徐的,你要问我,我偏不说!”

徐士清冷笑:“只怕你是心里有鬼吧!”“姓徐的,你少激我,你越激我,我越不说!看你能把老子怎样!”

徐士清想,如此纠缠下去还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尽快将这夏寿云制伏,到时候,他跟夏幽莲干过什么,他嘴里说的凶手是谁,还不都清清楚楚?

徐士清刚才观察过夏寿云的身手,轻功的确是提高不少,招式也更繁复花哨,看不出是哪门哪派,且有些招式甚是毒辣,但跟他拼打一阵后,他感觉夏寿云的内力明显不如当年。每一刀砍来,声势虽大,却只能伤到皮毛。看他腰边系着一壶酒,想来这嗜好他至今未变,这内力的损耗恐怕也跟酒有关!如此看来,他可能只是个绣花枕头,还是待我先把他收拾了再说。当下便道:“废话少说!看剑!”

白箫在睡梦中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睛,刚想说话,就听云香在外屋轻轻叫了一声:“你怎么出来了?”

一个声音回答了她:“我爹在外面!我得出去!”

那声音有点熟悉,白箫好像在哪儿听过。门外果真吵得厉害,白箫原本以为那叮叮当当声是她在做梦,现在她听得真切,那是从院子外面传来的,还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喝骂声:“姓徐的,你他娘的,再逼我也没用!我夏寿云,不说就是不说!今儿我要不是为了找我女儿,我早就掀翻了你这破庄子!”言罢,又扯开嗓子大吼,“幽莲!幽莲!”

对了,刚才那声音好像就是夏幽莲姐姐!这时,白箫听到云香又在说话:“不是跟你说了,明天再想办法把你俩送走吗?谁知道你爹这时候会来!”“我都十年没看见我爹了,我一定得出去看他,要不然,谁知道……”

千真万确,就是夏幽莲没错了。白箫想。

云香又道:“可你也得看看情势啊,你要出去了,那事你说得清吗?再说,要是让他们发现你躲在我这儿,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白箫听不下去了,她下了床,走到屋门口,撩起了门帘。“二小姐。”夏幽莲立即看到了她。

云香回头看是她,也吓得变了脸色。“二小姐,你、你听我解释……”“云香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幽莲姐姐怎么会在这里?外面的人真是幽莲姐姐的爹吗?”白箫好奇地问,蓦然,她发现夏幽莲的身后还站着个瘦弱的男孩,年纪大概跟她差不多,“咦,这是谁?”

夏幽莲和云香两人慌乱地回头看了那男孩一眼,随后,夏幽莲扑通一声跪倒在白箫的面前:“二小姐,这是我弟弟。”

白箫被她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刚想去扶,云香也朝她跪了下来:“二小姐,是她自己跑到这屋来的,我、我只是一时心软才收留她的,你可千万不能跟庄主说啊。”

屋外又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白箫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知道那是刀剑相拼的声音。听刚才那男人吼叫的话,她估摸着,跟夏老爹打架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士清。“你爹跟徐伯伯有仇吗?”白箫问道。

夏幽莲连连摇头,拉了弟弟,也跪在白箫面前:“二小姐,我向你发誓,我从没在饭团里下过毒,我也没在任何东西里下过毒,我是被冤枉的。可是、可是我现在说不清,庄主和夫人认定了是我,我若留在这里就是等死……二小姐,求你救我一命。”“幽莲姐姐,你别这么说。”白箫想拉夏幽莲起来,可她怎么也拉不动,只好自己也跪在了地上,“幽莲姐姐,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伯伯也不会知道鹦鹉是被毒死的。可是姐姐,要是我不说,徐永哥哥就要被冤枉了!”“二小姐,你快起来,要是受凉了怎么办?”云香见她跪在地上,忙把她抱了起来,又回头对夏幽莲说:“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要不,二小姐也得学你的样。你生病了不要紧,二小姐要是病了,庄主还不骂死我!”“你不要那么凶嘛。幽莲姐姐,快起来!”白箫道。

夏幽莲拉着弟弟慢慢站起。

外面又传来男人的吼声:“幽莲!幽莲!”

夏幽莲焦虑地朝外望去,云香朝她摇了摇头,可夏幽莲的眼神却很坚决,忽而,她拉着弟弟转身朝门外走去。云香赶忙放下白箫,上前拦住:“你想干什么?”“姐姐,我十年没见到我爹了!”“可你这么出去,不是把我也害了吗?”“姐姐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夏幽莲又要走,白箫马上跑过去拦在了她面前。“二小姐。”夏幽莲愣住了。“幽莲姐姐,你说庄主伯伯的武功和你爹的武功谁高?”

夏幽莲摇摇头。“你都不知道他们两个谁厉害,你还敢出去呀?要是你出去了,叫一声爹,他一答应你,不就分神了?这时候,正好庄主伯伯一剑刺过来……哗!”白箫耍了一个舞剑的招数,双指朝夏幽莲胸前一指,夏幽莲连退了两步。

云香在一边道:“二小姐说得对,你出去等于是给你爹添乱,庄主若趁这时候砍过来……”“那怎么办……”夏幽莲慌了神,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我总不能就这么跟我爹错过吧……”

白箫看见夏幽莲这般神情,禁不住想起自己的爹娘,也由不得悲从中来。她又想到若不是自己说那只鹦鹉是被毒死的,幽莲姐姐也不会被冤枉,当下便决定要帮她逃走。她扯了扯夏幽莲的衣服,轻声道:“幽莲姐姐,我有个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夏幽莲忙道:“二小姐快说。”

白箫记得过去她爹常带她去一个山洞,每次进那山洞前,她爹总会先给她吃个包子,说来也怪,每次吃完这包子,她立刻就睡着了。后来,她感觉不对头,就去质问爹,为什么总让她睡。她爹跟她说过,没知觉的人就跟东西一样,不会打扰别人,还可以随时带走。现在若是让幽莲“睡一觉”,她不就跟东西一样,既不会打扰她爹跟庄主伯伯打架,又方便随时被她爹带走了吗?她道:“让云香姐姐把你弄晕,然后叫你爹来,这样他们这架一定打不下去,庄主伯伯不会乘人之危,见你晕了,一定会让你爹带上你和弟弟走的。”

白箫说完,云香立刻拍手道:“这主意好,到时候,我就说,我是怕你对二小姐图谋不轨才打的你,那在庄主面前,我也好交代了。只是,我还从来没打过人呢。”说到最后,云香又有些为难起来。“这主意虽好,只是,我爹又要顾我,又要带我弟弟,恐怕顾不过来。还不如……”幽莲忽而从包袱里拔出一把刀子。

云香和白箫都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云香问道。“你去报信,就说我胁迫二小姐,要她的命……”“不行!”云香当即反对。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次说话的是徐士清。“夏寿云!你我打了几百招,你还不说出那凶手的名字,我看此人就是你信口捏造的。莫非你自己就是凶手?”听口气,他已经怒不可遏。“哼,随你怎么说!老子不说就是不说,到时候只管把那厮的脑袋割了送来给你,你便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夏寿云粗声回道。

夏幽莲着急地朝外面瞥了一眼,随即又朝白箫跪下道:“求二小姐救小女一命。”

白箫这辈子还没被人胁迫过,因而好奇多过害怕,便道:“幽莲姐姐,什么叫胁迫?只要不会很疼,那就干吧。”“二小姐。”云香道。“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幽莲当即给她磕了个头,云香待要阻止,幽莲已经站起身,转眼之间,就已经移到白箫的身后,将那把明晃晃的小刀架在了白箫的脖子上。

哇,这就是胁迫啊。好玩呀。白箫心道。“夏幽莲!你可千万不能伤着二小姐!”云香大声道。“求、求姐姐,快、、快去通报,就说,若不放我父女三人走,我今日便要了这、这二小姐的命。”夏幽莲道。白箫只觉得她拿刀的手在发抖。“你……”云香还在犹豫。“你快去吧!”白箫催道。

云香哦了两声,终于一步三回头,慌里慌张地冲了出去。“幽莲姐姐,你别怕,庄主伯伯一定会放你们走的。”白箫道。

夏幽莲犹自在发抖:“只要我能见上爹一面,我就算死了也愿意。”“幽莲姐姐,你若死了,如何洗刷你的清白?”白箫用两个手指朝后拉了拉她的衣服,说道,“我相信你是好人,幽莲姐姐。”

她的话让夏幽莲再次泪光盈盈。

徐士清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又确定自己听得真真切切,那个云香跑出来说的是:“夏幽莲抓住了二小姐,若不放她走,就杀了二小姐。”“好大的胆子!”他怒吼一声,真恨自己当初收留了这狼心狗肺的丫头。

夏寿云却在一边赞道:“哈,好样的!这才是我女儿!她在哪里?”他问那云香,云香似是害怕极了,只朝身后指指,夏寿云一脚踢开院门冲了进去。徐士清也不甘落后,大喝一声:“夏寿云,你往哪里跑!”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待他追到里面,就见夏寿云已将白箫摔到了背上,那白箫毕竟年纪小,犹自不懂事,还在格格笑,他的女儿夏幽莲则一手拉着弟弟夏目,另一只手上拿着把尖刀,眼含恐惧地盯着他。“夏幽莲,你胆子不小,还敢胁迫主子!”他怒道。

他的话让夏幽莲的身子抖了抖,“庄主,我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我没下过毒。你就放过我们吧!”她哀求道。“做梦!”徐士清怒道。“我真的没下毒。”夏幽莲哭道。“少跟这厮啰唆,我们走!”夏寿云道。“夏寿云!你要走可以,但要放下她!”徐士清怒道,若不是迫于白箫在他手里,他早就打过去了。

夏寿云冷笑一声,道:“姓徐的!我告诉你,放她可以,只是你不得再追我父女。我夏寿云虽是个粗汉,爱喝几口酒,可也是条汉子,我既答应了,要提着那厮的头来祭总镖头,便决不食言。你要想知道那人是谁,就到洛河镇方圆客栈来!”说罢,背起白箫,一手拽着女儿,另一只手拉着儿子,双腿一蹬,朝屋顶冲去。

哐当,一声巨响,屋顶被砸了个大窟窿。“啊——”

那是白箫的惨叫声,徐士清哪里还按捺得住,他驾起轻功朝那窟窿里冲了出去。

但他跃到屋顶时,那夏寿云已经奔出了几丈远,待要再追,却见天空中有一物朝他掷来,伸手接住,竟是白箫。“伯伯……不好玩。”她咕嘟了这一句,便昏了过去。

洛河镇虽离宿城不远,但其间隔着一条江。那日夏寿云趁夜逃离,等徐士清追到河边时,发现最后一条船已被夏寿云驾走。他无奈,只得在河边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天明之后,他才找到船家渡河。渡河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等他来到洛河镇,找到方圆客栈的所在,已经接近中午了。

方圆客栈坐落在洛河镇的北边,找起来并不困难。徐士清一进门,便让徐庆把店小二叫来。不一会儿,一个头上包扎着破布的店小二就苦着脸走了过来。“客官有何吩咐?”他道。“我来问你,此处可有个姓夏的客人?”徐庆问完便将夏寿云的衣着打扮、面貌特征描述了一番。

店小二道:“嘿,是这位爷啊。他可没说他姓夏啊。”

这夏寿云果真住在这里。“他现在可还住在这里?”徐庆问道。

店小二竟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徐庆不耐烦地催道:“喂,大爷问你话呢!你耳朵聋了?”“客官,你看见我这脑袋了吧?”店小二指指自己的头,又拉起衣服,给他们看,“瞧,还有这。”徐士清看到的是个鲜红的掌印。“店家,这是何人所为?”徐士清问。“何人?不就是他!”店小二气冲冲地诉说道,“他昨儿半夜回来,一进门就直奔那昭君阁。我好心劝他,那位爷已经睡了,让他别去打扰,他不听也就罢了,一掌就打过来,你们看,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夏寿云说的凶手莫非就住在这昭君阁?

徐士清接着问:“他去找那人,后来怎么样?”“两人打了起来呗,打了足足半个时辰。没多久,有人来跟我们掌柜说,他看见一个人从窗户里摔了出去。那人说的方位跟昭君阁正好对上,我们掌柜跑过去一看,躺在地上的就是你说的那个姓夏的。”“躺在地上?”徐庆和徐士清不约而同叫了起来。“这姓夏的可是受伤了?”徐庆追问了一句。

店小二嘴巴扁扁的,说道:“死了!”

徐士清怔住了。“死了?”他喃喃道。“死了!眼睛上都是泥灰!许是被人暗算了吧。”店小二若无其事地说。

就好像是身体的各个关节同时中了暗器,刹那间,徐士清觉得自己动弹不得,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夏寿云说的难道是真的?他说的是真的?他难道真的找到了凶手?如此说来,他就不可能教唆女儿下毒。难道我真的冤枉了他们父女?他听到徐庆在问店小二:“那这姓夏的现在在哪里?谁给他收的尸?”“一个过路的郎中。”“过路的郎中?”“那郎中也住在我们这里,今天一早就要回去,见他女儿儿子哭得那么惨,就答应替他们葬了他们的爹。说起来,这郎中还真是好人,还替那姓夏的付了房钱,还给了我两服治伤的膏药,别说,那膏药还挺有效,我今儿就不怎么疼了。”“那现在他们呢?”徐庆又问。“你说那两个小孩吗?他们跟着那郎中走了。他们无依无靠,那郎中答应收留那女孩,嘿嘿,”店小二脸上露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别看那姓夏的长得不怎么样,他女儿倒长得如花似玉,这郎中八成也是看上她了吧,虽然年纪是小了点……”

徐士清再也忍不住了,一伸手便将那店小二像小鸡一般揪到跟前。“爷,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店小二被他的举动吓得面如土色。

徐士清喝问:“另外那人呢?”“您、您是说跟夏爷打架的那个?”“快说!”“等他们打完,我上去一瞧,哪还有影子啊?他早走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

店小二迟疑了一下才答:“像是一个女的,不过她是女扮男装。”“多大年纪,样貌如何?”

店小二苦着脸道:“哎呦,爷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我哪记得那么多,这位爷整天戴着顶帽子……”

徐庆踢了他一脚:“再想想!”

店小二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好半天才停下来:“对了,那人身上有股花香,好像是茉莉花的味道。”

自洛河镇回山庄后,徐士清便大病一场。足有三个月,他将自己锁在书斋,除了徐庆,谁也不见,连文蕙前去探视,也被他劈头盖脸骂了出来。

自从得知夏寿云的死讯后,文蕙也知自己过去可能是冤枉了夏幽莲。回想过去种种,不由得懊悔万分,她本想,若能找回夏幽莲,便好好补偿她。可是,派去的人均都回报说遍寻不着这对姐弟的踪迹。

徐士清病愈之后,仍不忘四处查找那名女扮男装、身上带有茉莉花香味的女子,可是始终一无所获。他原本认定杀死白志远的人与杀死岳父的凶手同属一人,可白箫却告诉他,杀死她爹娘的是个男人。虽然她当时躲在母亲身下,没瞧见那男人的面貌,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但她看见过他的人影。同时她也肯定,这个男人身上没有茉莉花的香味,自此徐士清已经完全没有头绪了。

他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寻凶手,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日子久了,无计可施的他,不免觉得心灰意冷。

13.定下婚约

时光如梭,转眼又过去了十年。

徐滨二十岁了,几个师兄弟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这一年,徐家夫妇开始考虑徐滨的婚事。按夫人文蕙之意,徐滨二十,清芬十八,年龄相当;清芬有绝代之容,徐滨秉英俊之貌,容貌相当;再说,一个是林庄主的千金,一个是徐庄主的公子,门第相当;既是姨表兄妹,又是同门兄妹,更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最般配的一对儿了。

文蕙多次在丈夫跟前提及,要徐士清往林府求亲,见丈夫总是不置可否,有一天她便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开了:“选清芬做媳妇的事,你该上上心了。耽误了,怕会被别人家娶了去,那时可要后悔莫及了。前两天我到妹妹家去,谈起了这事。”

徐士清听了有些不悦:“你怎不经我同意,就跟你妹说了这样的大事。那你怎么说?她又怎么说?”“看你急的,”文蕙笑道,“我也不过是探探口风,说滨儿大了,要考虑择配的事了;你们清芬也年已及笄,对她的婚事可曾琢磨过?原来我妹妹和妹夫早就相中了滨儿,因此回掉了许多求亲的人家。只要我们一开口,这小两口的事就成了!”

对于徐滨的婚事,徐士清心里早有打算,如今听文蕙自作主张,不由大怒,大声道:“成什么成!一派胡言,愚不可及!从今后,这事不准你再提一个字!”

说毕,拂袖而出。

这天晚上,徐士清便打定了一个主意。

几天后是端午佳节。云台山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忙开了。当地近海,年轻人赛龙舟,女孩子做香囊,仆妇们包粽子、插艾蓬、挂菖蒲,小孩子们额上用雄黄画着个“王”字,好不热闹。

徐庄主对三闾大夫屈原甚为敬重,命家人挂出他的画像。他与夫人及弟子祭拜后命人拿出早已煮好的粽子,一一赏给弟子和家人,待尝了粽子后,又遵古俗,拿出五把扇子赠给弟子。古时端午向来有赠扇风尚,原因无非是从端午起,天气逐渐炎热,要用上扇子驱暑了。

徐士清给男弟子都是一柄有字有画的折扇,给女弟子的则是团扇。每逢节庆之日,林清芬必被父母接回玉龙山庄团聚,所以,她的团扇便要等她回来才给。

在赠给弟子们的扇子上,徐士清总会在它的正面写一两个励志的字。

徐滨恭恭敬敬接过父亲的赠扇,急忙要看父亲的赠言。他知道乃父从小学过儒家经典,字也写得遒劲有力,他每年看了扇上的赠言后,便精神振奋,找到了自己做人习武的方向。这时,几个还没领到赠扇的师兄弟也都凑过来看。徐滨展开折扇,正面却是一个大大的“喜”字,并非往年的“勤”、“学”、“思”等字。这可把他弄得一头雾水。

几个师兄弟也都喃喃地念着这个“喜”字,摸不着头脑,唯有谢剑云最机灵,他叫道:“我知道了,师父的意思是指二师兄要有喜事了!”

展鸿飞、白箫听了,都觉得颇有道理,但都猜不出是什么“喜”事。突然,谢剑云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轻道:“不知林师妹那把扇上写着什么字。”

这时,徐士清又唤弟子们来领扇。展鸿飞的扇面上写了个“灵”字。他立即跪下,感谢师父的教诲,徐氏夫妇含笑点头,并嘉许他懂事。

谢剑云的扇面上是个“沉”字,他也拜谢了师父的赠言。

最后是白箫领扇。这是把精巧的团扇,扇面上赫然也写着个“喜”字!反面还有两行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因她得的是团扇,故不必打开,亦能看到所赠之字。她一看,一张俏脸立时腾地红了。因为这两行诗句,她从《诗经》上读过。原来徐士清不光教给弟子武艺,还请西宾教授他们诗词文章,所以他的弟子都略通文墨。白箫虽记性一般,但因喜欢诗词,故而那些妙文佳篇早就烂熟于胸。她看到那个“喜”字后,慌忙想藏起团扇,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就听谢剑云喜道:“小师妹得的字与二师兄一模一样,这可太好了!”说完便嬉皮笑脸地向徐滨眨眼睛。

这时就听徐士清笑道:“剑云,你总是最伶俐的了!”见白箫躲在角落里,忙唤道:“箫儿出来,到我跟前来!”

白箫一向最听徐士清的话,眼前虽不知所措,也很害羞,但还是连忙走到他面前,跪下道:“义父有何教诲?”

文蕙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叫箫儿过来叩头?也该让徒儿们上席坐了。”

徐士清笑道:“我自然有事唤她。滨儿,你也过来!”

徐滨听到谢剑云的取笑,心里喜悦,脸上则尴尬至极,特别是叫他跟白箫一起站在父亲身前,更觉无地自容,只一味地低头不语。

文蕙见徐士清的做派,心觉不妙,忙道:“滨儿、箫儿,快去入席,你爹要教训徒弟也不该在这时候。”

两人如逢大赦,方要退下;只见徐士清撩起袍袖一挥,内力随之掀得两人“啪”的一声跪在身前。文蕙大惊,徐士清已抢先笑道:“滨儿、箫儿,听好了,众人也听好了,趁这端午佳节,我要宣布一件喜事!我代我儿徐滨向我的义女玉箫求亲。箫儿,你可愿做我的儿媳?”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吃惊。接着,陈南城父子为首的管家、执事、武师们忙向徐氏夫妇贺喜。陈南城笑道:“恭喜庄主和夫人,恭喜少庄主和玉箫姑娘。我们就等着喝喜酒了!”

陈南城正在凑趣,忽觉文蕙不仅脸色难看,连手也发起抖来,只听她粗声对徐士清道:“你……你怎么不跟我商议一下?这门亲事我……我……”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只是气恼地瞪着丈夫。

徐士清却装作没听见,兀自笑道:“这亲事就这么定了!今儿是端午,我定于八月十五中秋团圆夜与你们完婚!”说罢,哈哈一笑,袍袖又一挥,两人这才站起来。白箫一站定,便红着脸飞跑出大厅,徐滨不好意思退出,只得叩头低声道:“多谢爹娘。”

当晚席间,徐士清满面春风,文蕙则怒气冲冲。待席散回到房中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责问道:“你怎不经我同意,就聘玉箫为媳,难道儿子是你一个人的吗?”

徐士清笑道:“儿子自然是咱们两个人的。”“那好。明日就当众收回刚才的话,说是你喝多了,然后聘清芬为媳。”

徐士清肃容道:“谁都知道我昨晚清醒得很。我们是侠义道中人,最讲诚信,难道在众人面前许婚这种事也可失信吗?”“反正我只认清芬是儿媳,无论是相貌、才智还是家世,玉箫怎比得上清芬?你若一意孤行,我就不参加婚礼!”说罢,她站起身来,满屋子游走。

徐士清跟上她,双手按着她坐下,诚恳地道:“夫人,我知你心中有气。今晚之事,我事先没跟你商量,的确是我不好。但我这样做,是有苦衷的。你认定了一个林清芬,我若说要娶玉箫,你一定不允,所以我只好先斩后奏了。”他看到夫人要插嘴,忙又道:“你先听我仔细说。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你视若至宝,我也一样珍爱,难道我会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当成儿戏吗?夫人啊,你只知亲上加亲,只知清芬是你外甥女,却不看她整天涂脂抹粉、披金戴银,练功是毫不上心;咱们是习武人家,我师父创立的雷震派要壮大,怎能娶个这般娇气的媳妇?她哪比得上玉箫刻苦勤勉、安贫乐道?”

文蕙想要分辩,被丈夫的眼色阻止了。“而且,据我观察,我们滨儿并不喜欢她,对箫儿倒很爱护,这点我决不会看错。我看你的外甥女跟谢剑云倒挺投缘,不信你自己睁大眼看看。”看夫人似有所悟,徐士清继续说,“夫人,还有一点,也是我要告诉你的,近日你妹夫的口碑不太好,我今儿听说北街的张伯的当铺倒了,盘给了林涌泉。你想想,他从一间店铺没有,到现在将北街的大部分店铺尽收在自己名下,用了多长时间?也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北街那些人都在传他钱财来路不明。你看他近年来家业发得那么快,不是大有可疑吗?你经常到他家去,难道看不出端倪?所以,滨儿不结这个亲,反倒叫人放心。你说呢?”

文蕙听了这一篇道理,虽说心有不服,但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况且她一向是依从丈夫的,现下又见他如此和颜悦色地解劝,焉能不听?再说婚事已当众宣布,确实是覆水难收了,莫非儿子跟外甥女真的没有缘分?想到此,她也只得慢慢地点了点头。

徐士清道:“我们要办得风光些,广发礼帖,邀请各大门派头面人物来我云台山庄观礼。我这样大张旗鼓,到时候,说不定我师父知道了,也会驾临山庄,这样便可慰我日夜思念之苦。”说到这里,他不由面带微笑。“你恩师来了,自然极好,我却有一事很为难。你说这事我怎么向妹妹、妹夫去讲呢?你可知道,他们夫妇其实早已把滨儿视做女婿了。”文蕙道。

徐士清埋怨道:“都是你多嘴惹的祸,让他们以为这门亲事是十拿九稳的,现在却发觉是他们一厢情愿。你妹夫为人心高气傲,这事倒尴尬。不过,择媳是我们家的事,难不成我们还怕他们?这样吧,抽个日子,我跟你一起去送喜帖,诚诚恳恳地请他们来喝喜酒。你再偷偷把清芬与谢剑云很亲密的事告诉你妹妹,让她也无话可说。”

文惠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事也只能如此了。”

夫妻俩又商量了片刻才就寝。

这天晚上很多人都睡不安稳。

徐滨自然睡不着。其实,他对白箫的情愫是早已种下的。当年相识时,他就很敬佩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女孩,如果换作表妹面对爹娘被杀的惨状,真不知会哭闹成什么样子。白箫虽衣着朴素,不事修饰,但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双瞳剪水,贝齿洁白,体态轻盈。近一年来,她长高了,更觉婀娜动人。在梅花厅,他常被表妹缠住,他又害羞,不敢主动去跟白箫说话。有时,往往还没开口,脸就红了,只得讪讪地避开。但不知怎的,他的眼睛总会偷偷朝她瞟去。可怪的是,他即便不去偷窥,也会时时刻刻感到她的存在。

他曾暗暗担心母亲会把清芬娶进门。适才,听到席间父亲当众替自己聘白箫为妻,真是喜从天降;但他又有点担心,他还不知道白箫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否愿意嫁给他。

白箫呢?义父的许婚让她心中了无喜悦,反添了不少烦恼。

她首先想到的是林师姐。她心里奇怪,林师姐与大师兄是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人人都把他们视为佳偶,况且林师姐长得花容月貌,家中又富甲一方,义父怎会不相中林师姐,反要聘我这个异乡孤女为媳呢?她真是越想越不解。

白箫自进师门后,平时就只知练功,想早日学成,将来替父母报仇。

对于四个师兄,她平时只注意他们练功的招式,至于他们的相貌如何,她全然漠不关心。她不仅对师兄们的相貌不在意,对自己的容颜也不上心。她从不梳妆打扮,亦少穿红着绿,旁人见到她时,她总穿着件黑色的练功服。倒不是义父家不给她好衣服穿,每年节日前,陈管家总要着仆妇送来绣衣罗裙;到了十二岁上,也给她胭脂水粉,但她总觉穿了这些衣服于练功不便,再就是抹了胭脂水粉,练功流了汗,脸上花花绿绿的,很不舒服。所以,她最常穿的就是一身黑,因此,谢剑云在背后就叫她“黑乌鸦”,有时当面也叫。她知这不是什么好称呼,但也只是朝他吐吐舌头算是回敬了。

如今,眼看自己就要嫁给二师兄了,这怎么说也是终身大事,如果爹妈活着,还可以问问他们,可现在该问谁呢?大师兄平时对自己颇为照顾,有时练功练得晚,肚子饿了,他还会送来包子。但这嫁人的事,总不能去问一个男人吧。

白箫真是越想越烦恼。

过了数日,林清芬回师门,她先去拜见了姨妈、姨夫。徐士清这次择媳之事声势搞得颇大,他估计,次日这消息便已传到了林涌泉的耳朵里。

这天,林清芬一身淡紫色纱衫进门,笑容满面地向师父母请安,竟一似平日模样。徐士清心想,她父母大约未把滨儿婚配之事告诉她,要不依她的脾气,稍有不顺心就要大哭大闹,更别说这婚姻大事的失利了。但也有可能,只是她爹妈一门心思要把她嫁到我家,她自家却对滨儿并不倾心。

徐士清、文蕙受她一拜后,即叫她起身坐下。文蕙有点尴尬,也说不出什么话,拉住了她的一双纤手爱怜地抚摸着。

徐士清道:“外甥女,今年端午你又回了家,姨父赠你的粽子、扇子你还要吗?”“姨父,怎么不要?就怕你不肯给。这几天在家里我还想着姨父今年给我的扇子上写着什么字呢,该不会又是个‘勤’字吧?”她娇滴滴地问。

徐士清笑道:“送你‘勤’字不好吗?”

林清芬道:“不好!不好!你一连几年都送我个‘勤’字,好像我是个懒姑娘,弄得我怪难为情的。姨父,你就没有更好的字送给我了吗?”说着撅起了小嘴,神态十分可爱。文蕙喜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笑道:“乖甥女,今年不是‘勤’了。”“真的?”清芬满面生春,忽然又嘟嘟嘴道,“不要是个‘俭’,或者是个‘苦’,那还不如‘勤’呢!”

徐士清心想,这丫头真不懂事,自己苦心提醒,她竟以为戏言,于是颇扫兴地拿出一把团扇,递给她道:“你自己看吧!”

林清芬接过团扇,只见正面写了个“乐”字;忙看看反面,却是唐人王维的两句诗: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

她先是一惊,随即喜上眉梢,向徐士清夫妇下拜道:“多谢师父、师母吉言。”文蕙急忙搀她起来,拿了两个粽子给她道:“这几个是我亲自包的,有许多种馅儿,你吃吃看,比你妈包的怎么样?”

林清芬忙接过,躬身道:“多谢姨妈。我妈今年一个都没包,她说家里有的是丫环仆妇,哪轮得到她动手,她也没这种好心情。”“你爹还是没回家吗?”文蕙问道。

林清芬道:“可不是,他整日住在店铺里,一回家,也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练功,我娘压根儿见不着他。”

文蕙叹了口气道:“你爹就是太好强了。”又道,“那你平日就多回去跟你娘作作伴吧!”

哪料林清芬却笑了起来:“这我可不管,我还是喜欢待在姨妈家里。”说完,又行了个礼,喜鹊似的飞走了。

文蕙忧心忡忡地问丈夫:“你看这件事她知不知道?”徐士清皱眉道:“谁知道!一点儿也不懂事,我给她个‘乐’字,原希望她遇事快快乐乐;可她真是太没心事了,对她自己的妈竟也毫不关心。你妹子养了这种女儿,可不是白养吗?亏得没娶她做媳妇。而今我们就等喜帖印好,备一份重礼,到玉龙山庄去走一遭,我也不想为这事伤了两家和气。”

过了数日,徐士清和文蕙便一起手持喜帖,携重礼来到玉龙山庄。徐士清已好久未来,在以前的印象中,玉龙山庄又小又破,但这次他骑马在庄门口朝里一望,却见里边屋宇连绵,更添几座高楼,好不富丽堂皇,可见他这位连襟近年来敛财有方。

山庄门口站着五六位壮丁,见有人来,忙拦住。

其中有一二人认识云台山庄的庄主夫人,见她身旁之人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估摸是徐士清庄主,忙上前笑迎,却躬身道:“未得庄主许可,实是不敢放任何人进入,请徐庄主恕小人不恭之罪。”

一会儿,林涌泉、文兰夫妇从里赶来。林涌泉连连拱手,赔罪道:“看门粗汉有眼无珠,竟把姐姐、姐夫挡在门外,实是令小弟夫妇惭愧之至,望乞恕罪。快请!快请!”说罢,亲自拉住两匹马的缰绳,两人跳下马来,早有下人牵走。林涌泉在前引路,文兰挽着姐姐的手,进入大厅。

徐士清打量了一下林涌泉:四十岁年纪,英俊潇洒不减当年。再看文兰,穿戴虽华丽,美貌也依旧,但难掩沮丧的神色。

四人落座后,徐士清笑道:“妹夫,这厅堂也是新盖的吧?真是金碧辉煌。比起宝庄,我那云台山庄是个破窑了。”

林涌泉哈哈笑道:“姐夫过奖了,我这下处地方窄小,哪能望贵庄的项脊!我只是小打小闹修修破屋子罢了。”

两下又说了些套话,林涌泉道:“姐姐、姐夫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还是随便来聚聚?”“无事不敢来打扰,是想请妹妹、妹夫喝杯喜酒。”徐士清说着,双手奉上喜帖,躬身交付林涌泉。

林涌泉微微笑着,也躬身双手接过,与文兰同看。徐氏夫妇见林涌泉满面喜色,嘴里不住贺喜;而文兰却一言不发,面有怒色。

徐士清道:“近日我得了一柄唐剑,乃当年唐代剑圣林左声亲手所制。妹夫,你也姓林,与那林左声五百年前是一家,赏我个脸,请收下吧。”说罢,便在囊中取出一柄长约三尺的木柄宝剑。

徐士清将剑由鞘中拔出,林涌泉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道:“所谓无功不受禄,况且我这三脚猫功夫怎配得上这等宝物?姐夫,你还是快快收起吧。”

徐士清此次送这份厚礼,原是为了维持两家的和睦关系,以免他们为儿女亲事心生芥蒂,从此结下梁子。林涌泉对武功一向痴迷,向来就爱收藏些珍奇的兵器,听说此剑乃唐代剑圣亲手制作,不免也心向往之,所以脚只管后退,眼却瞟在剑上。

徐士清也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热情洋溢地说:“妹夫,咱们是至亲,分什么彼此。你看这剑,剑身窄长如鱼,剑刃虽薄却刚硬无比,你再握住试试,虽是纯铜制成,却似比普通剑要轻了几分。实不相瞒,此剑名叫双兽剑,本有一双,因其剑柄刻有兽头而得名,只因当年我贪玩,不慎将其中一把掉入了山崖,遍寻不着,故而此剑现在乃存世孤本。妹夫,你还得好生保管哪。”一番话说得林涌泉渐渐地走近那柄剑,目不交瞬,看了一会儿,如痴如醉,不知不觉已握在手中。

徐士清见状,忙笑道:“妹夫,风从虎,云从龙,好剑从侠士。我知你近年武功进步神速,你就收了吧!我可是真心相送,你别拂了我一片好意,那样就不是自家人了。”

林涌泉实是爱不释手,但先前话说绝了,毕竟不好意思。文兰见状,知他心意,便道:“既是姐夫诚心相送,也不必多谦让了。他们特意造访,总不能空手吧。云台山庄是什么家世,不收反而看不起姐姐姐夫了。”“还是妹妹爽气!妹夫,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扭扭捏捏的!”文惠道。

林涌泉这才笑道:“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了!”说罢,收了剑,向徐士清作了一揖。

自被许婚后,白箫便被安排搬出原来的宅院,到云台山的山顶石屋去居住。理由是,要做新娘的人,岂能再跟其他师兄弟厮混在一起?白箫本来就怕再见徐滨,彼此尴尬,再说她也担心会被其他师兄取笑,如今能避开,真是求之不得,所以得了义父的命令后,她二话不说,便收拾行装上了山。

云台山是齐鲁地区的一座大山,高达千丈,山上树木葱茏,山顶却是极大的平地。当年为让沈英杰独居练武,特地盖了几排石屋。石屋外的平地很宽广,四周又有十几棵年深日久的大榕树,常年翠叶覆盖,开花时一片红一片黄的,煞是壮观。

那日,白箫抱着自己的包袱,由两个家丁护送,来到山顶,义父已经在石屋里等她了。

她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起身的时候,蓦然发现徐滨也在石屋之中,不由大为尴尬,若不是义父在,她真想扭头逃出石屋。

这时就听徐士清在对徐庆说话:“一会儿我和箫儿、滨儿进石屋,你就守在门口,其他人各自回去。”

徐庆答了声是,便走出了门。

白箫见此行状,倒有点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

忽然,她发现徐滨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起初,她只当不知道。可被看得久了,她不由得又恼又羞,心里怨道,二师兄,义父在上,你看什么呀!难道你不认识我吗?

徐士清全没注意她二人的神情,肃然道:“今天把你俩叫来,是要传授你们一套新的剑招,咱们花十天的工夫,每天学一招。我要你们在婚前三个月,练熟这十招。为师本当在你们婚后传授,但想到时不我待,等到婚后还要过许多时日;你们正当最好的习武时光,岂能虚度年华!你们学的是前十招,后面十招我自己也未想好。”他目光扫过两人的脸,“此乃本门镇宅秘笈,不可说与师弟师妹听,我连你娘也没说,你们给我嘴巴紧一点!听明白了吗?”

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徐士清又道:“从今日起,徐滨也住在山顶石屋上,等闲不得下山。你们练武时,为防有人窥探,我会着徐永守候门外。现在为师先把这套剑法的大致情形说一下。它的名称为‘寒冰烈焰’,以气驭剑,强调内劲;若能阴阳结合,冰火同炉,则变化多端,威力非凡。你们听好了,这第一招名为‘和风细雨’,相当于起势,但暗藏机锋;第二招名为‘烈日炎炎’,剑气大盛,内劲外露;第三招‘宿鸟投林’,自明至暗,渐敛内劲,突发虚招;第四招‘雷电交加’,急骤猛烈,力劈华山,气势逼人;第五招‘惊涛骇浪’,左右刺扫,进退相随,虚实结合;第六招‘犀牛望月’,虚步反刺,全身旋转,劲贯剑上;第七招‘朔风怒号’,风扫落叶,寒凝大地,剑气阴冷;第八招‘大雨倾盆’,周身合力,霸气全发,剑光笼盖;第九招‘云开日出’,红日喷薄,气势恢弘,劲力逐天;第十招‘阴阳合一’,一边是酷暑难熬,一边是苦寒冰窟,剑尖所指,或化灰烬,或成僵尸。”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徐士清接着道:“待为师演练给你们看。”

三人便出门,到了对面山顶。

徐士清先练了一遍:前两招尚可承受;到第三招起,两人内力不足,只觉气血翻腾,头晕目眩;第七招时,两人簌簌发抖,双手掩耳,双眼紧闭。这才觉得师父这套剑法委实非同小可,确为镇宅之宝。

徐士清示范毕,见他俩仍脸红气粗,便道:“你俩内劲不足,今后每天要花两个时辰练内功。现下先跟我学第一招,然后自己演习,明天我来查考。如不用心,莫怪我按违反门规处置!”

两人领命,诺诺连声。

徐士清见他俩没有说过一句话,便温和地说:“你俩已是未婚夫妇,又要一起练功,说说话又何妨,只要不出格就行了。”

两人听了“不出格”之言,都脸红耳赤。

徐士清又手把手教了两遍。两人本就聪明,这第一招很快便学会了。徐士清有事,要他们回石屋练内功,便带着徐庆下山去了。

屋里此时就只剩下未婚夫妇二人。两人都很窘,都不知说什么好。于是练的练,打坐的打坐。到了午时,徐永来请吃饭,两人又是同桌。白箫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慢了,时时刻刻跟这个人在一起,好没意思。而徐滨却心情好极了,能与她朝夕相处,不啻蜜里调糖。只可惜未婚妻始终爱理不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免让人有点泄气。两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尴尴尬尬地过了五天,竟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第六天,徐士清教完“犀牛望月”,有事就回去了,让他俩在石屋里自己练。

起先两人各管各练,可这招难度较大,既要虚步反刺,又要全身旋转,身子与剑势稍一偏离,就会伤及自身。白箫内劲毕竟不如徐滨,在反刺时,一不小心竟把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徐滨时时关注着白箫,正好看到,立即撤剑飞奔上前,眼看剑已经刺入白箫的胸口,徐滨上前劈手夺下她的剑,一手揽住了她将坠地的细腰。白箫受此一惊,又被他一抱,方要发怒挣脱,却见他为救自己,左臂上已有鲜血涌出,这才咽下了将出口的斥责话。一会儿,她见他还抱着自己,臂上的血也愈冒愈多,他却像不知痛似的,一双俊目呆呆地瞧着自己,不由心头一阵乱跳,轻声道:“我不碍事,你快放开我,把手臂包扎一下。”

徐滨这才回过神来,收回抱着她的手。此时他也感到了左臂上的痛楚,方要取药止血,她已从石架上取出治伤的药粉,二话不说,便给他脱下一只衣袖,用清水清洗起伤口来。她见那剑伤颇深,更觉惭愧,看看四周没有包扎的布,便毅然撕下一圈袖子,替他包好。她这才看他的神情,见他脸上不仅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竟还面带微笑,不免奇怪,正待要问他痛不痛,忽听屋外有人说话。“你家少爷在哪里?”

咦,那不是林清芬的声音吗?白箫知徐滨也听见了,就听徐永在回话:“少爷和少夫人正在练功。”“他们在哪里?去叫他们出来。我有事找他们。”林清芬道,声音里有几分不快。

白箫回头看了徐滨一眼,后者皱了下眉头,打开了门。“二师兄!”门外立刻传来林清芬欢快的声音,待她看见他身后的白箫,口气便显得有些酸酸的,“二师兄,你好可恶,竟单独跟小师妹在这里练功,也不叫我们。”“你怎么来了?我爹不是让你们不要随便上山吗?”徐滨不客气地问。

林清芬气道:“你以为我想上来啊,要不是为了恭喜你们两个,我才……”话说到这里便喘起粗气来。白箫想想也是,林师姐平日娇生惯养,练功尚且喊苦喊累,今天爬这么高的山,还真是难为她了,便忙吩咐徐永:“快给林小姐去倒茶去。”

林清芬道:“不用,不用,我送了礼就走。”说罢,她便朝白箫招招手,笑着说:“小师妹,你过来。”

白箫也没细想,就走了过去。林清芬拉着她走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徐滨道:“我们不要给他看,他是大男人,我送你的东西,只有女的能看。”

这么一说,白箫倒更好奇了。“是什么呀,师姐?”“来嘛!”林清芬娇滴滴地说着,拉了她的袖子就往山边走。这里地势陡峭,白箫见再走过去就要到悬崖边了,禁不住提醒道:“师姐,小心点!”

林清芬笑着说:“你放心,师姐的胆子比你小,自然处处都小心,”她一回头见徐滨已经跟上来,便斥道,“表哥,你上来做什么,是要看女人的东西吗?”

徐滨当即站住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要送礼物,进屋去送!”“我不要,我就要在这里!你闪开啦!”林清芬一个劲地赶他。徐滨只得又退后了两步,一边提醒道:“这里不比山下,小心点!”“知道,知道,我不会让你的小师妹跌下去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林清芬说着,慢慢将手伸进绣囊。白箫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低头一看,林清芬的手掌里赫然放着一颗鸡蛋般大小的石头。“这是什么?”她奇道。“这叫发光石,是我从小戴在身上的。我娘说,只要戴了它,保准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快拿了吧,小师妹。我祝你跟二师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白箫听到这里,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心想,其实林师姐跟二师兄才是门户相当,我平白插进来,师姐不但不怪我,反而还将随身戴的石头相赠,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她推托道:“师姐,这是你从小戴的,我怎能夺人所爱……”话说到一半,林清芬已将那石头往她手里塞,一边还说:“接着啊,小师妹。我送你的礼物,你若不收,我可要生气喽!”

白箫连连后退,就是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纠缠了一会儿,林清芬忽而脸色一变道:“看来你这小师妹是瞧不起我送你的礼物。也罢,你既看不上,我就扔了它!”说罢,便将那石头往山下扔去。白箫大呼一声:“使不得!”便扑将过去,林清芬朝旁边一躲。她踉跄了一下,差点从山边掉下去,待她刚站稳,脚下的石头却似晃了晃,等她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时已经晚了,她脚下的山石如天崩地裂般碎裂开来。“小师妹!”她听到林师姐惊慌失措的叫声。“师妹!”这一声是徐滨。“少夫人!”这是徐永。

她来不及答应,便整个人失去重心,从悬崖边摔了出去。

林清芬“扑通”一声跪在徐士清和文蕙的面前,哭道:“姨夫、姨妈,都怪我不好。我要早知道小师妹会嫌我送的石头丑,我也不会一大早起来,爬两个时辰山路,到山顶去给他们送礼。我要是早知道小师妹会帮我去捡那石头,我也不会扔出去。如今小师妹生死未卜,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我就给她一命抵一命……”她说到此处已经是泪水涟涟,看得文蕙心疼不已,忙将她扶起来道:“哎呦,我的乖外甥女,什么一命抵一命,这怎能怨你?怪只怪箫儿这孩子运气不好,正好踩在松动的石头上,幸好她掉在一根树杈上,只遭了点皮肉之苦,如今总算把人找到了。郎中也给看了,没什么大碍,你就别担心了。”

徐士清已经听徐永和林清芬各把事情说了一遍,他虽不敢肯定林清芬今日去山顶送礼是否包藏祸心,但白箫因她掉下山崖确是事实,因而无论怎样,都不宜再留林清芬在府里住了,于是便对文蕙道:“你替清芬收拾一下,安排她即刻启程回府。”

文蕙一惊:“这是干什么?也不是她的错,再说箫儿不是醒了吗……”她见徐士清在朝她瞪眼睛,只好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徐士清对妻子的反应甚是恼火,心想:儿媳受伤坠崖,你不闻不问,对这个惹祸精的外甥女却是百般维护,你也太糊涂了吧!当下便寒着脸道:“你不是说,要让清芬多陪陪她娘吗?眼下正是时候。”

徐士清又对林清芬道:“清芬,玉箫虽是你师妹,但与你二师兄已有婚约,从辈分上来说,她是你表嫂。今日不管你是送礼还是贺喜,你嫂子坠崖总与你有关……”他看见文蕙像要插嘴,当下将她瞪了回去,又继续道:“既是因你而起,总不能听之任之,不管不顾,我云台山庄也是一户大家,未来的儿媳出了事,岂能不了了之……”“我知道了,姨夫是要赶我走。”林清芬嘟着嘴说。

徐士清心想这丫头好没规矩,竟敢打断我的话,但又一想,反正也要将她赶走了,就不必再管这些了,随她刁蛮任性,反正也不是我的女儿。本来他还有一番教训,此时也懒得再说了,当下便道:“我给你父亲写封信,你一同带回。别的我就不多说了,现在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准备吧!”

林清芬见事已无挽回余地,只得低头向徐士清行礼作别,随后在文蕙的搀扶下,哭着走出了门。

徐士清也懒得相送,直接去了白箫的院子。

一进院门,就见云香在院子里煎药,徐永则坐在台阶上,两人正聊得开心。他二人成亲后,因白箫很喜欢云香,她便仍在白箫房里伺候。二人见庄主驾到,慌忙站起。“二小姐醒了吗?”他问徐永。“醒了好一会儿了。”徐永道。

徐士清听到屋里有说话声,便问:“谁在里面?”“是少爷和展公子,”徐永道,“他们两人是给二小姐送箫来了。”“送箫?”“就是二小姐平时常带身上的那支箫。”云香一边扇着煎药的炉子,一边说,“二小姐被送回来后,展公子正好也在,他问大少爷,二小姐平时带的那支箫还在不在?少爷当然不知道,让我给查一查,果真没有。展公子说,那支箫是二小姐的心爱之物,若是掉了,二小姐一定会很伤心,少爷听了,就出门给二小姐找箫去了。这山高路滑的,也真难为少爷了。我本想这箫是铁定没了,可不曾想,还真的让少爷给找到了。这不,他刚送来。”

一番话说得徐士清既欣慰又后怕。欣慰的是,儿子对白箫果真有情有意,看来这婚配得没错,后怕的是云台山山高路险,儿子此番行程危险重重,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摔下山崖,葬送性命。想到这里,他心里又不禁暗骂林清芬是个惹祸精。

只听白箫屋里响起一阵笑声,不一会儿,展鸿飞便和徐滨两人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两人看见徐士清,忙抱拳行礼。“什么事这般高兴?”徐士清问。“我刚才问小师妹想吃什么,她跟二师弟一起回答,包子。我又问是什么馅儿的包子,两人又一起回答,大肉包。”展鸿飞笑着说,“师父,看来二师弟跟小师妹果然是天生一对。”

大肉包?徐士清听到这三个字,刚才那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白箫想吃肉包,看来她这伤的确是无大碍了,便喜道:“她没事就好,大肉包,她想吃多少,就给她多少。”接着就要吩咐身边的徐庆去办。

这时,徐滨开口道:“爹,还是、还是让我去厨房吧。我反正也有点饿了,一会儿,我、我跟小师妹一起在她屋里随便吃点……”他虽说得结结巴巴,神情却异常坚决。徐士清听他的口气,已真正将白箫当成自己的未婚妻了,心里着实高兴,便道:“好吧。这事由你去办。”忽而,他又想到他们毕竟还未婚,万事还得注意些,免得惹人闲话,便又提醒道:“吃完饭,便回去练功。不可在此久留。箫儿伤势未愈,不可影响她休息。”

徐滨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点头称是,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

14.新郎失踪

白箫虽嚷着要吃大肉包,可等热腾腾的大包子真的端到她面前,却又没了胃口。一来,她浑身是伤,稍一动弹便疼痛难忍;二来,徐滨在她身边,换作以前,她看见包子早就不管不顾拿了放在嘴里咬了,可今天,忽然有些迟疑了。

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当她看见徐滨一脸黑泥,满头大汗地向她递上那支掉进山崖里的洞箫后,她最先想到的不是去看看那支箫有没有被摔坏,而是他的衣服有没有破,他的身子有没有被山坳里的树枝擦伤。接着,她莫名其妙地又想到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皮肤不够白,气质不够好,就像一个乡下丫环,还整天穿件黑衣服,确似三师兄说的,像只黑乌鸦。这么想着,她不由自卑起来。“二小姐,你真的一口都不吃吗?你平时不是最爱吃包子了吗?好歹吃一点吧,这可是少爷特地让厨房做的,还热着呢。”云香劝她。

这几句话又让她想到自己平日吃包子的饿狼样,她想自己那时一定又傻又难看,如此一想更没胃口了。“二小姐……”“我不吃了。你先拿下去吧。”她别过头去,不愿让徐滨看见自己的脸。我的脸本来就没啥好看,如今弄伤了,更是红一块绿一块,让他看见了,还不得在心里笑话我?

云香又耽搁了一会儿,见她确实心意已决,才将包子端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白箫兀自躺了很久,听没人说话,起初以为是没人了,待她转过身,却发现徐滨坐在床榻边,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她心里一动,但忽然想到自己脸上的膏药,又不禁恨起来,于是别过头继续不理他。“小师妹,你伤口还疼不疼?”她听到徐滨在问。

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疼是疼的,不过好像已经没最初那么疼了,大概是郎中的药起作用了吧。“小师妹……”他又唤了一声。

她仍不答。心里只期望他快点走,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屋子里又静了好一会儿,正当她想回头再去看看他有没有走时,听到他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小……箫妹,我、我有话跟你说。”

白箫一听,吃了一惊,他竟然不叫她“小师妹”,改称“箫妹”了,真是得寸进尺,等会还不知要胡说什么!虽然她被叫得涨红了脸,要装作恼怒的样子,却立刻又涌上一种甜蜜的感觉,于是脸板到一半就变成惊喜参半的神情了。

徐滨的紧张其实也不亚于她,只是日夜被相思煎熬,无法摆脱,索性“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了。他虽然缺乏情场经验,却也并非傻瓜,一见白箫的脸色转换,马上去携她的手,却被白箫甩脱了,嗔道:“拉拉扯扯干什么呀!”

徐滨轻声道:“这有什么,你我可是未婚夫妻。”

白箫无法反驳他,只好沉着脸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说完便又背过身去了。可她等了好半天,也没听到他说话,便又忍不住好奇,把身子转了过来。她看见他神情颓丧地坐在她床边。白箫原本还要催他,见他一副苦恼的样子,又有几分不忍,可她又不知该如何打开僵局,只得闷睡一旁。

四周寂静无声,虽然只有片刻,两人都像过了许多年似的。忽然云香笑哈哈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说话:“二小姐,二小姐,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白箫被她嚷得心痒,勉强直起身子,却见云香一只手里抓了只五彩斑斓的大鸟。“这是哪儿来的呀?”她问云香。“它啊,是从外面飞进来的,哎呀!”云香答话时,分了心,那只锦鸡扑腾了两下,挣脱了她的手,一时间,满屋都是翅膀扑打的声音和羽毛扇起的烟尘,“哎呀——不好了,哎呀——”云香大呼小叫,赶紧去抓,可她动作太慢,根本撵不上它。它在屋子里扑腾了两圈,还是徐滨手快,一把就抓住了。白箫好奇心重,忍不住挨过去看,两人的距离霎时缩短了。只见这鸟头上金黄,颈部橙黄,背上则杂有绿色和紫色的羽毛。白箫不由赞道:“真美!是什么鸟?”

徐滨答:“它叫锦鸡,是雄的,你喜欢,就养着吧。”说着就要把那只受惊的、簌簌发抖的锦鸡交给她。

白箫看了一会锦鸡,摇摇头道:“它也许有爸妈,也许有伴,我养了,它就会与家人分开,我们还是放走它吧!”“你良心真好。”徐滨道。“因为我是个孤女,我知道丧亲之痛。”

徐滨曾亲见她父母被害的惨状,听了这番话,便把锦鸡交给云香道:“去院子外面放了吧!”“啊,放了呀!我本来想炖鸡汤的……”云香大失所望,看着那只鸡,满眼都是可惜。“你没听到二小姐说了吗,它也是有家的……快去吧!”徐滨催道。

云香终于万分不情愿地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过不多久,他们听到屋外传来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和一串欢快的咕咕声。白箫知道它已经飞走了,禁不住绽开笑容,轻声道:“它回家了。”

她刚说完,便发现徐滨在看着自己,连忙把头又别了过去。

就听徐滨道:“箫妹,你也有家,有了我,你就不是孤女了。你在巢里,我就是那只时刻想着飞回家的锦鸡。”

白箫很感动。但她毕竟情窦刚开,脸薄皮嫩,竟不能置一词。徐滨知她害臊,自己身为男子,又是未婚夫,当主动些。于是便在她身旁落座。见白箫这次没特别的反应,便道:“箫妹,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从今以后,我都要叫你箫妹。我不是今天才这么叫的,在心里,我不知叫了多少遍、多少年了。今后还会一直叫下去。其实,打从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你了。告诉你个秘密,我爹让我娶你,就是看出了我喜欢你。连他都知道我的心事,这么多年来,我们朝夕相处,你竟一点儿也不知我心吗?”

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白箫先还装作漠然,愈听头愈垂得低;当听完最后一句话时,终于抬起头,转过身来,一句话轻轻地脱口而出:“真的吗?”“自然真的!”徐滨喊道,“你为什么不信?”“可我不是个大家闺秀,长得也不如林师姐美,而且,现在我脸上……”白箫说到这里,见他已经笑了,便嗔道,“你笑什么?”“哈哈,我偏就喜欢你这样的,在我心里,你比我表妹不知美多少倍。”他说完,便拉住了她的手。

恰好这时云香走进来,见两人这光景,羞得连忙退了出去。

白箫此时也满面通红,她想甩脱他的手,他竟死死抓着,不肯放开。“箫妹,我想送你一件东西。”他道。“不要。”

他只当没听见,兀自从怀里摸出一条项链。白箫一看,是条五彩斑斓的项链,即使在黄黄的油灯下,也是璀璨夺目,煞是好看。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这既不是美玉,也不是珍珠,是我在海边捡到的。一位海边老人告诉我,它是凤凰下的蛋,戴了它能防百毒,冬暖夏凉,我就把它们串了起来,收集了好几年才集成一串。现在,我把它给你,以后你要永不离身。”

白箫看着这串项链,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好不容易忍住,才伸手去接。“我给你戴上好吗?”他问她。

她快速扫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他兴高采烈地为她戴上项链,不由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箫妹,你戴着美极了!你每天都要戴,它能夏防热,冬防冷,防蛇虫,防剧毒。这都是海边老人告诉我的。他是个智者,他说我能捡到它们是一种缘分,他自己找了多年也没找到。咱们万一失散了,我也可凭这串‘七彩凤凰珠’认出你来。”他说得很郑重。

白箫道:“这么贵重的宝物,你应该自己戴,我可不要。”说着就要解下来,却被徐滨有力的双手拦住了。他严肃地道:“这是我给你的定情之物。金银珠宝,都是父母的聘礼,不是我的。这串珠子上有我的遇合,我的手工,我的祝福,别拒绝我好吗?”

白箫听了,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道:“可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

徐滨笑道:“傻姑娘,你的爱,你的人,你的美不是比我的东西还珍贵吗?我再说一遍,你每天要戴,如果我们失散,可以靠这个彼此相认的。”“你胡说,我们每天在一起练功,怎么会失散!”

徐滨笑道:“是啊,我都在胡说什么啊。箫妹,我们以后一辈子在一起练功,在一起生活,永不分离,好不好?”

白箫本想跟之前一样别过头去不理他,可是一低头看见脖子上的项链,便瞬间改变了主意。“好。”她道。

答完了,她便将徐滨为她捡回来的箫递给了他。“你这是……”他狐疑地看着她。“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今天,我就送给二师兄了。”她不好意思说这是定情信物,只好说,“就当、当是我谢谢你送我的……这个吧。”她用手碰了碰脖子上的项链。

徐滨凝视着她,许久才道:“这箫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我不能拿,如果你真想谢我,过几天等你伤好些了,就给我吹支曲子吧!”

白箫想,我也好久没吹曲了,今天正好趁这机会过过瘾,便道:“我的伤不打紧,你想听什么?想不想听《四面楚歌》?”白箫想,这曲子我熟,还不至于出丑。

徐滨笑道:“这调子太悲了,咱俩快成亲了,有没有欢快的调子?”

白箫想了想道:“那就是咏梅的绝调《暗香》和《疏影》了。”

徐滨忽道:“我会唱《乌夜啼》,你会不会吹?”

白箫道:“会是会,不过不太熟。”“不打紧,试试看吧。”徐滨鼓励道。

于是白箫吹起了唐朝李白编词的《乌夜啼》,徐滨缓缓地唱道: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白箫幽怨地吹,徐滨沉重地唱。一曲终了,两人都不由得有些落寞。“看我,本来说要唱欢快的调子,没想到却唱了这个。”徐滨埋怨自己。“就是。”白箫轻声道。

徐滨看着她。两人又沉默了半晌。他道:“天色晚了,我也该走了。”“哦。”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

她也看着他。“箫妹。”

她被他看得心如鹿撞,便急着要扯开话题,便道:“我、我明天、明天就能吃东西了,我很快就会好的。过几天,我就能跟二师兄一起练功了,我、我一定每天戴这条项链……”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奔了过来,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先是吓了一跳,想要挣脱,却觉得耳朵旁边痒痒的。“箫妹,我真的喜欢你。”是他在说话。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甜丝丝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心里。爹以前说过,喝醉酒的人,就好像在云上走。现在,她就觉得好像喝了十几坛酒……

三个月转瞬即逝,转眼便到了中秋节。

那天,一对新人被打扮得一身红,然后行礼拜堂,各桌敬酒,种种繁文缛节,不必细说。两人都不善饮酒,而江湖群豪最为海量,特别是那些年轻子弟尤喜喧闹,他俩已然被灌下了几大杯,亏得伴郎展鸿飞颇好杯中物,解了不少围。那伴娘是位掌柜之女,倒也善饮。按照文蕙之意,是要请林清芬做伴娘的,谁知林氏夫妇都婉言谢绝,林清芬更是坚决不同意。徐士清知道他们一家有心病,便也一笑置之。

婚礼持续了好久,敬酒者络绎不绝。新娘有红巾遮住,尚可躲过几杯。新郎虽有展鸿飞解围,但因他人缘较好,向来对人谦恭有礼,遇此大喜事,凑趣的人就特别多。所以他比白箫饮得更多。要不是陈仪擅于应对,在旁做好做歹,两人非当场醉倒不可。而徐士清因忙于接待宾客,倒忽略了这一层,再者他心有旁鹜,一直在注意各色年老的宾客,始终盼望师父沈英杰能出现,直到后来他终于明白师父不会来了,才回神注意那对新人。他见宾客闹得有点过分,恐耽误儿子的良辰,便出面赔话,这才让众人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新房坐落在离客厅较远的山谷处,屋外是门楼,新雇的小厮丁二及徐永已在门口迎候。进了门楼,是个花园,中间有一条甬道。众人沿甬道入楼,是一幢两层楼房。下面住的是管事王妈妈、丫环百合,还有大小客厅。楼上是新人的书房、饭厅与卧室。

当下众人簇拥着新人进入楼下大客厅。百合捧上香茗,敬奉宾客。

闲聊几句后,徐士清便要动身回府,因他还有满堂宾客要奉陪,临行前,文蕙走到儿子跟前叮嘱:“明儿早上,要到堂上拜见双亲,这是老规矩,切勿迟了。”徐滨大声应了,徐氏夫妇这才放心离去。

待众人走后,一对新人在屋里稍作休息,百合捧上枣子茶及手巾,然后要为新娘卸妆。徐滨一挥手,她便知趣地退下了。

新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按旧俗,新婚前未婚夫妇不可见面,因而徐滨与白箫已有多日未见。看见房门已关上,徐滨笑着揭下了她头上的红丝巾:“箫妹,难为你戴了一天,辛苦了!为夫这厢给你道乏了。”说罢就是一躬。

白箫睁大眼睛,好奇地瞧着四周,只见满屋子都是红的:一对巨烛红光四射,桌帷是红绡制成,椅子上铺着大红垫子,窗上贴着红的双喜字,窗纱也是红色绸布缝制而成。若在平时,她一定嫌这太俗气了,但今天却只觉喜气洋洋。

徐滨见她身穿大红礼服,头戴珠翠,脸敷脂粉,确实比平时娇媚许多。他见她只管好奇地看着四周,没瞧自己,便道:“箫妹,看这些做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说罢,便上前从背后搂住了她。

白箫也知道这一刻终究要到来,于是含羞由他替自己脱下礼服。徐滨见白箫的小衣是粉红色的,且是紧身的,愈显其苗条身材,不禁赞不绝口。忽然,他大惊失色道:“我给你的七彩凤凰珠呢?为什么不戴?哪儿去了?今天是别人给你梳妆的,难不成你把我给你的定情之物给丢了?”

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白箫又好气又好笑,只见她慢慢解开颈子上的扣子,绚丽的七彩珠立即露了出来。徐滨直愣愣地盯着,忽然伸出双手把七彩凤凰珠从白箫的脖子上摘了下来。“你这是干吗啊?”白箫奇道。

徐滨笑道:“现在可戴不得,碍手碍脚的,说不定要弄痛你,还是放到小柜子里去,否则等下动得厉害,要把我的定情物压坏了。”他郑重其事地把七彩凤凰珠放进了小柜子的抽屉里。白箫给他说得脸色绯红,忽然有点想逃出这个房间,但是不知怎的,腿却迈不开。

徐滨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箫妹,别怕。”接着便将她横着抱起,走到床边,又轻轻放下。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心却比之前跳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忽听楼下传来说话声。白箫刚刚还在沉醉中,这一下立即被惊醒。过不多久,门外就传来王妈妈的说话声:“少庄主、少夫人,闹房的挤了一屋子,有四十多个人,你们出来会会吧,都是庄里有头有脸的,别得罪了他们。你们就下来,我先把他们稳一稳。”说完下去了。

下面声响愈来愈大,还有人粗着嗓门喊:“再不下来,我们上来了!”

白箫急道:“还是快下去吧!”

徐滨懊恼地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她。

当他们手挽手出现在大厅里时,众人齐声喝彩,徐滨看到陈南城之子陈仪也在其中。除了陈仪,人人手里都拿了一瓶白酒,显然是要来跟他们喝酒的。“少庄主、少夫人,怎么让我们等了这么久啊?”人群中有人说道。

徐滨忙拱手赔礼:“有些琐事耽搁了,望请众位叔伯兄弟原谅。”

一个名叫王老二的武师粗声粗气地说:“琐事耽搁了?是什么琐事要把大伙儿晾着啊?快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众人立即起哄,非听听那“琐事”不可,窘得小夫妻一个低了头,另一个只能不断打躬作揖。

这时,另一个武师却笑道:“这琐事嘛,我倒猜着几分,大伙儿要不要听听?”

众人明知道是什么话,却七嘴八舌地怂恿他快说。

那人更加得意,越发大声道:“这个琐事嘛,是两个妖精爬到了少庄主的床上,打起架来了,而且愈打愈厉害,这样就耽搁了。”

他说完,众人哈哈大笑。

这时,陈仪越众而出,笑道:“各位叔伯兄弟,现在已交二更,良宵苦短,大家敬杯酒,就歇了吧。”“敬杯酒?你说得好轻巧,咱们大兄弟办这么大的喜事,光喝上一杯?老实说,咱离喝够还远着呢。这位姐姐,快去给你们少庄主、少夫人拿大瓶、大杯伺候,今晚一醉方休!”

众武师又轰然叫好。

陈仪见势头不好,忙大声道:“众位且听我一言,现在将近三更,一天闹下来,新人也乏力了。再说,这要真的是一醉方休了,可怎么能像妖精那般打架啊?”说到这里,众人大笑。陈仪忙说下去,“弟兄们都知道,少庄主向来不善饮,今日大家硬要他喝,若惹恼了他,到时候,可没大家的好果子吃。”

众人不依:“照你说,他是不领大家的情了!那咱们来闹新房,岂不太丢脸了?明儿还是卷铺盖走人吧!”徐滨知道这些爷儿们惹不起,赶忙拦住。

陈仪又道:“少庄主刚才席间已喝了不少,脸也红了;但不喝也辜负了大家的心意。这样吧,就让百合姐姐拿桌子上的两个酒杯,斟上三小杯‘女儿红’,让一对新人陪你们喝。如果你们不尽兴,也可把你们带来的一瓶统统喝光。喝完大家走人,让他们安歇。大家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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