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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0:4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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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市川忧人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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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不会冻结

水母不会冻结试读:

获奖感言

总觉得自己绕了很长的远路。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一直无法直面学生时代以来的梦想,只把被工作压榨之后所剩无几的时间,花费在创作从未期望能见光的故事上。

然而如今,在走完绕远的道路之后重读本作——那原以为是徒劳无功的岁月的足迹,却似乎被刻在了作品的各个角落。或许也有抛开一切只朝着梦想前行的道路存在,但在那条路上创作出的故事应该会与本作完全不同,也就无法获得鲇川哲也奖这一荣誉了。

从今以后,我作为写作者的崭新人生将要开始。虽然或许会比之前走过的路更加昏暗艰险、蜿蜒曲折,但现在的我想要相信,在这条路上走出的每一步,都会通往新的地方。

最后请允许我对选择了拙作的评审委员老师们、对为我送上祝贺的人们,以及接下来将要阅读本作的各位,致以衷心的感谢。市川忧人

序章

最终,直到最后的最后,对瑞贝卡而言,我都只是个外人。

见面时会交谈,偶尔会彼此微笑,甚至我还碰到过几次她的手——即便如此,我对她来说,除了“认识的人”以外什么都不是。

对于我喜欢的音乐,我讨厌的食物,以及我从哪里搬来,直到最后她都一无所知。

要说我对此没有一丝怨恨,那是在说谎。

在学校正门前,与正和其他同学谈笑的瑞贝卡擦身而过的时候……

远远地望着她在打工地点——大学附近的购物中心门口温柔地安抚迷路的女孩的时候……

我甚至还曾不止一两次心生无明火。为什么那双眼睛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呢?

与其说这是冲着她而去的怒火,不如说这是对站在隔在两人之间的透明墙壁面前,除了伫立在原地之外别无他法的自己的憎恶。

在对对方一无所知这点上,我也是一样。

对于瑞贝卡喜欢读“二战”之前的恋爱小说,讨厌喝柠檬汁,甚至连她就住在离购物中心不远的那栋位于河边、日照良好的公寓里的事——

我都是在瑞贝卡死后才知道的。

如果那时,我能有哪怕一点勇气……

如果我向她表白,抱住她柔软的身体,吻上她的唇……

她会回应我吗?我能拯救她吗?

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妄想。

瑞贝卡被他们夺取了一切,像抹布一样被丢弃,而那时的我不仅没能阻止,甚至对此毫不知情。这才是现实。

那么,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呢?

我既然知道一切都已太晚,也明白瑞贝卡和我终究只不过是外人,却还要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答案很明白。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这只是一种现象。

就像铁块掉进水里会不断下沉,就像沙堆的城堡在海浪的拍打之下会悄无声息地崩塌一样。现象只是依照既定的物理法则使世界发生改变,没有任何意义。“喂,你觉得呢?”

我冲着伏在地上的那家伙的后脑勺重重敲下了第二击。那家伙一边惨叫一边四肢抽搐。

第三击、第四击、第五击、第六击。在举起第七击时我停下了手。叫声和抽搐都已经停止了。那张布满了恐惧和痛苦的脸贴在地上,最后的猎物彻底断了气。

四周被昏暗的天色和冰冷的空气所支配了。

暴风雪一边发出妖魔般的咆哮,一边摇晃着水母船。我把钝器扔在地上,开始着手最后的工作。

剩下的事情并不多。

——只要把我自己,从这冰雪的牢狱中消除即可。

第1章 水母船(Ⅰ)

一九八三年二月七日15:00—【标题】新型气囊式飞艇JF-B航行测试企划书【目的】为了新型气囊式飞艇的上市,进行长距离航行性能的最终确认【时间】1983年2月6日—9日(三日+缓冲日)【航线】A州P市(出发)~N州A市~C州T市~W州R市~I州L地区~I州M市~N州R地区~A州F市~A州P市(到达)(参照图1)【机型/制造编号】JF-B\T0003(参照图2至4,表1至3)《与旧机型JF-A的不同之处》

气囊从旧型的FF03变为新开发产品FF04

新增自动航行功能(参照补充资料2)

变更舱内装潢设计(参照补充资料3)【乘坐人员】

菲利普·费弗(技术开发部部长)

内维尔·克劳福德(同部门副部长)

克里斯托弗·布莱恩(同部门研究员)

威廉·查普曼(同部门研究员)

琳达·汉密尔顿(同部门研究员)

爱德华·麦克道尔(派遣员工)

以上六名【测试项目】

平均/最高航行速度

燃料消耗量

气囊真空度可控性

自动航行功能的动态性能……※

1983年2月7日(周一)新型气囊式飞艇长距离航行测试第二天

14:11在第四测试点补给完毕。

15:00无异常。顺利航行中——

停下手中的笔,威廉·查普曼抬起头,将视线从测试记录转向气囊式飞艇的窗外。

窗外,一片蓝色,其中流动着颜色鲜亮的白云,地平线在遥远的低处。

把脸凑到窗边向下看,下面是一片红褐色的沙土和少许散落的灌木。这是一片与丰饶一词相去甚远的凄冷荒凉的风景。

寂静无声。隔着窗户传入耳中的,只有风的轻声呢喃,和控制升力的螺旋桨的运转声。飞速运转的螺旋桨发出的是那些粗俗的喷气式发动机所无法比拟的声音,那细微而富有韵律感的“啪嗒”声听起来十分令人愉悦,像摇篮曲一般召唤威廉走向睡梦的深渊。

威廉拍了拍自己的两颊。虽然他很想躺在床上,但要是被内维尔发现他打盹可就糟了。那个男人对别人的玩忽职守一向毫不留情。

就在这时,无线对讲机的灯突然亮起,一个混着杂音的声音使喇叭振动起来。“威尔,还活着吗?还活着就大声回一句。”

即使隔着噪声,也能一瞬间就听出来是克里斯托弗·布莱恩那开朗的声音。“……死了。”

从无线对讲机中传出了布帛撕裂般的风声。那家伙现在应该是从安全出口穿行到了位于飞艇尾部的阳台,在狂风呼啸、距离地表两百米的天空中仅凭狭窄的落脚处和细细的扶手,用眼睛确认气囊的情况——这是对他在上班时间喝酒的惩罚。他会特地呼叫过来,难道是有什么异常情况?“倒是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克里斯?”“哎,有个不太好的消息。气囊快破了。”

威廉一下子面无血色。“真、真的吗?!”“假的。”“啊?”

威廉花了几秒才明白克里斯的话中含意。“……喂,克里斯,别开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我还以为自己心跳停止了呢。”

要是气囊真的快破了,克里斯不可能还有闲心慢悠悠地打招呼。更何况,真空气囊也没有脆弱到受到一点冲击就会破裂的程度。居然会被这种小学生水准的玩笑骗到,威廉懊悔得只想咬牙。“抱歉抱歉。怎么样?清醒一点了吧?”“托你的福。”

刚才的睡意已经被一扫而空。明明是富家少爷,居然会做这种恶作剧,真是个没品的家伙。“你是怕我闲得发慌才特意联络?真是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乘坐的机体终究只是为了测试航行性能,所以没有连接内线电话,而是给每个人分配了小型无线对讲机。似乎是从军队借来的产品,内维尔还曾说“被窃听的危险几乎为零”。

起初威廉还对此嗤之以鼻,想着“哪有窃听那么夸张”,然而此次行动的确需要确保没有任何泄露的可能。如果被海对岸的R国——与我们U国并称超级大国的政治敌对国——知道,会导致十多年前的湾岸诸国危机再度上演。从各种意义上而言,这次的测试可以说关系到技术开发部的命运。

话虽如此……

真正开始航行测试之后,实际要做的就只有检查仪器,和用眼睛确认螺旋桨、发动机和传动带等主要零件的运作而已,一轮下来只需要一小时。操纵方面由运转正常的自动航行系统全权负责,而看护教授的任务也已经推给了爱德华,因此威廉接下来的工作,也就只剩写一写名为测试记录的日记,和不断翻看为了打发时间带来的平装书了。

如果这是一场间谍电影,想必会有前来抢夺飞船的敌国间谍登场,然而那种事自然不会发生。现实就是如此无趣。“是吧?感谢我吧。”

克里斯那不正经的腔调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刚才只是说笑,能不能帮我去操控室确认一下剩余的燃料数量和发动机转数?把结果报告给我或内维尔都可以。其实直接报告给内维尔更好。”“了解。”

燃料消耗是此次航行测试的评价项目之一。不过说到底,风的大小会对水母船的燃料消耗产生很大影响,所以在性能的比较方面顶多也只能起到参考的价值……不过,如果是这点小事,内维尔直接交代他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特意在中间隔个克里斯呢?虽然心里知道应该是内维尔在与克里斯谈话时顺便让他传话给自己,但威廉还是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心情有些不快。

算了,事到如今再抱怨也没有什么意义。只要能打发掉哪怕一点时间,什么确认仪器都不是问题。威廉切断无线对讲机,走出了客房。

在狭窄走廊的右侧是窗户,玻璃的另一侧是高高的蓝天。克里斯应该正在那高空之中一边忍耐着寒风,一边继续着肉眼确认工作吧。

高空中的景色静谧而缓慢地流淌。这兼具静寂和飞行感的场景,若是换成轰鸣作响的引擎式发动机或被固定在地面上的高层建筑,是绝对无法感受到的。

……已经,过了十年多了啊。

那时的自己,只是一个随手扔块石头都能砸中的再普通不过的研究生,如今却成为被评价为“改变了航空飞行器历史”的新技术——真空气囊的开发者之一,在行业中位于世界第一的UFA公司负责最尖端的技术开发。人生的转变之大,令人事先不敢相信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现在威廉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是对他们新开发的机体性能进行评价测试。

此次旅程从UFA公司的所在地A州的郊外出发,经由邻近的州再回到A州,共计两天三夜。途中不会停靠住宿场所。虽然安排了缓冲日以防万一,但食宿都只会在测试机的吊舱中进行。

走廊的左侧包括刚才威廉走出的房间在内,一共有三间客房。船头一侧是一号房,中间是二号房,威廉所在的船尾一侧则是三号房。每个房间里都配备了简易的双层床。参加这次航行测试的六名成员全都住在客房里,这也是为了测试居住的舒适性。所有人都挤在那三间房里,要如何熬过漫漫长夜呢?在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威廉也有一点担心,不过睡在双层床上的感觉意外的不差。起码没有让所有人都钻进憋屈的睡袋里挤在休息室,已经够值得庆贺的了。

说起来——

在从走廊经过的一瞬,威廉瞥了一眼二号房。

菲利普·费弗教授还是老样子,没有要从房间出来的迹象。

混浊的瘴气仿佛要从门缝里渗出一般。被迫负责看护教授的爱德华——在几个月前作为临时开发人员加入,是搭乘者中最年轻的——屡屡向威廉投来的冰冷目光,令威廉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离航行测试结束只剩下一天半,只能让他再忍一忍了。

一号房靠船头一侧的隔壁房间是厨房。走廊的尽头是休息室兼餐厅。操控室在比餐厅更靠里的位置。

操控室里空无一人。

高度计、速度计、温度计、气压计、风速计、燃料计、转数计——在数个外观单调的计量表的包围之下,操纵杆就像幽灵船的方向舵一般持续动作。

在操纵杆旁边放着一个乳白色箱子,里面有一条细长的缝隙,从里面伸出了数根如触手一般的电线,与操纵杆和仪器相连。

这便是此次新机型的卖点之一,自动航行系统。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据说这个乳白色的箱子里有一台256KB内存大容量的计算机,会基于各个计量表的数值,推算出现在的位置及下个目的地的距离和方位,再将信号发送给操纵杆。

这是令人感到有些发寒的光景。

尽管脑海中明白这并不是灵异现象,只是电子技术的产物,操纵杆的运作目前也一切正常。然而……在第一次看到明明无人触碰却不停地小幅运动的操纵杆时,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怖感,还是无法轻易抹去。

如果,这台机器无视指令,把我们带到陌生的地方去呢?威廉摇了摇头。

别傻了。又不是什么科幻电影,机器怎么可能会有意志呢?在确认仪表数值之后,威廉按下了无线对讲机的开关。※

内维尔·克劳福德走进厨房时,琳达·汉密尔顿正坐在圆凳上修指甲。“哎哟?你怎么来啦,内维尔?”“这是我的台词。快回到你的岗位,现在是工作时间。”

因为没看到她人在哪里,便走过来看看,果然就在这里。这只母猫。“别这么严厉嘛。反正也没事可做,早点儿准备饭菜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你会做菜。”

洗涤台上没有任何烹饪用具。琳达像是闹别扭一般噘起了嘴。

魅惑的琥珀色眼眸楚楚可怜地仰视对方,眼角微微下垂,嘴唇小巧,一头柔软的白金色鬈发。她拥有引人注目的甜美容貌,再加上身材丰满,使她从学生时代起就风流韵事不断,甚至还有过“她之所以会选择航空工程学科,也是从男生占比较多的学科中掷骰子选出的结果”这种当笑话听也令人笑不出来的传闻。“要说你的工作,可是还有一堆在等着呢。总之别轻举妄动。”“就算你这么说——”“不是什么闲不闲的问题。你无视命令这件事本身就是问题。”

即使毕业后已经过了十年,这个女人的任性妄为也没有任何改变。眼看计划就要迎来关键时刻,她居然在这种时候只因为无所事事就擅自行动,这实在令内维尔感到非常不舒服。“是——”

琳达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又突然变换心情露出笑脸,双手搂上内维尔的脖子。“话说回来,内维尔,说到接下来的事,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教授吧?万一他突然死了,对你来说也很麻烦吧?”“到时候再说。”

过去人称“气囊式飞艇权威”的教授,如今也只是一个酗酒老人。现在技术开发部的实权,可以说都掌握在内维尔的手里。“真是可靠。”

琳达带着笑意微张开嘴,凑上内维尔的唇——这时,无线对讲机的呼叫声突然响起。内维尔把琳达扯开,拿起对讲机。“喂,我是内维尔——是威廉啊,什么事?没关系,你说……剩余27——RPM31,对吧?我知道了,辛苦了,你回岗位吧。”

大概是自己昨天谈话时太闲了,完全忘了曾通过克里斯交代工作。虽然数据没记下来,但也无妨,反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工作。“了解。”

对方只回了一句就切断了通话,语气带着刺,仿佛在说“我不想见到你,也不想和你说话”。“真是的,这个木头人。”琳达的表情扭曲了起来。“现在是工作时间。”内维尔只丢下这句,便离开了厨房。

此刻,无线对讲机又响了。内维尔刚“喂”了一声,爱德华的声音便从听筒中直接跳了出来。“内维尔,这里是定时报告。可以开始报告了吧?”“嗯。”

这是数月前作为临时开发人员刚被派来的年轻人。爱德华以他那与年龄相符,却少了几分活力的语调,向内维尔汇报了发动机舱的检查结果。所谓报告,总结来说就是“并无异常”。内维尔适当地应付了几声,交代了两三个无关紧要的指示,便切断了通话。

他回头看去。厨房的门已经关上了。内维尔伸出手,却又放了下来,转身离去。现在是工作时间。

在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号房之前,隔壁二号房的房门进入他的视野。

——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教授吧?

真是蠢话,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那个老人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无论是在实务上还是组织运营上,技术开发部的首脑实质上都已变成了内维尔。这并非只是内维尔自作多情,也是其他成员的共识。

内维尔闪身进入房间。必须再好好地确认一下计划的细节才行。※

工作结束后,爱德华·麦克道尔敲响了二号房的房门。“教授,差不多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无人应声。“教授?”

没有回音,取而代之的是从门缝里传来的微小的呻吟和鼾声。爱德华握住门把。门没有上锁。他顺势把门打开,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

大量的空瓶和空罐滚在地上。爱德华皱着眉继续走向前。在墙边那张双层床的下铺,神志不清的菲利普·费弗教授正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

他个子偏高,却有着不甚健康的瘦削身材,满脸皱纹,发际线一直高到头顶,剩下的也都是白发。虽然理应还不到六十五岁,但躺在爱德华面前的这名男子的外表却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在他枕边还放着啤酒罐,想来是在午饭后也一直在喝。教授满脸通红,带着很难说是安详的表情沉睡着。

这位在十多年前曾因发表了构成水母船的基础的真空气囊技术而成为时代宠儿,取得了航空工程学界权威地位的大学教授,已经完全不复当年的模样。

说到底,严格来说菲利普·费弗已经不是“教授”了。现在他的头衔只是“技术开发部部长”,充其量不过是一家企业的员工。技术开发部的成员和周围的人之所以还称呼他为“教授”,说白了只是出于习惯。

上铺没有铺床单。即使是有自信忍受大多数恶劣环境的爱德华,也对睡在这间房里有种强烈的抵触感。

在床铺对面那张朴素的折叠式桌子上,扔着一个不起眼的白色信封。从被人粗鲁撕开的信封一端,能看到里面有几张纸片。

爱德华萌生出一股微小的冲动。他瞥了一眼沉睡的教授,悄悄地把戴着工作用橡胶手套的手伸向了信封……

床上的人有要活动的迹象。爱德华把纸塞回信封。“您醒了?教授。”“……是爱德华啊。”

费弗慢腾腾地坐起身子,用没有对焦的双眼看向爱德华,吐出一句含着酒气又含混不清的“什么事”。“到晚餐时间了,所以我来通知您。”“不需要。”

说完这句话,费弗按住胸口剧烈地咳了起来。“您没事吧?”这位前大学教授把跑上前来的爱德华的手粗暴地挥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瓶,像要把瓶子拧断一般地拧开了盖子。他把药丸倒在手里,连数量都没确认一下便扔进嘴中,又喝了一口枕边的罐装啤酒,浅黄色液体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晚饭我待会儿再拿过来。”过了数十秒的时间,爱德华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二号房。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涌上他的心头。

加入技术开发部已有数月。爱德华从未见过教授清醒的样子。

过去曾被称为时代宠儿的费弗教授为何会沦落至此,没有任何人会告诉身为“外人”的爱德华。无论是实际上的领袖内维尔,还是其他成员,在教授本人面前都没有半句怨言,扮演着言听计从的部下。然而,他们这么做很明显并非出于对往日恩师的敬畏之情。

随便吧。这不是自己能插嘴的事。

对于爱德华来说,这次航行测试是他在UFA公司的最后一项工作。虽然门禁卡还没到期,但只要这一连串行程结束,他就没有和教授及其他成员再次见面的机会了。

爱德华在技术开发部的主要任务是搭建水母船最新搭载的自动航行系统。虽然整体设计和硬件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但要在短短数月之内完成内部控制程序的整备工作——同时应付丢过来的种种杂务——仍然需要花费相当的劳力。

多亏他的辛苦,目前系统运作正常。照这样下去,应该可以顺利地运作到最后。

他看向走廊上的窗户,星星开始在深蓝色的暗夜中眨眼。

汽车的淡淡光点在幽暗的地平线边缘一个又一个地飞驰、消失。在此次宛如横渡荒野般的航程中,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感受到人类活动的景象。

手表走到了十九点。爱德华把目光从窗外移回,向食堂走去。※

两百米高空的早晨十分寒冷。

威廉在床上醒来时,客房完全被冷气支配,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了霜。

他颤抖着起身,抓起枕边的手表。上午六点,窗外一片昏暗。在A州很罕见的厚重云层遮蔽了天空。一个很难以清爽形容的早晨。

二月八日。航行测试没有出什么特别大的状况,顺利地向终点靠近。虽然还有明天的缓冲日,但其实今天就是最后一天。距离全部行程结束还有数个小时。只要此次测试平安结束,获得客户的认可,就能为UFA公司带来巨额收益。技术开发部的地位与权力,想必也会壮大到现在无法比拟的程度。这点对威廉本人来说也不例外。

然而,此刻却有一种与喜悦和兴奋毫不搭界的沉重感,侵蚀着威廉的内心。

自己只是在倚仗别人的功绩。一旦失去那些,自己的地位、名誉,全都会像沙做的城堡一样崩塌。成绩越大,失去一切的恐惧就越是难以估量。

威廉摇摇头,下床将防寒衣披在肩上,走出房间。

走廊比客房更冷。

这个吊舱的客房里没有用水设备。在威廉居住的三号房靠船尾一侧的隔壁设有公用盥洗室、厕所和浴室。冷得发抖的威廉闪身进入盥洗室。在洗漱完毕后,他重新回到走廊——

这时他才注意到一件事。

二号房——费弗教授的客室房门正敞开着。

从门缝隐约透着微光。

威廉看向门的底部——随即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一只干枯的右手,卡在门与墙壁的夹缝之中。※

菲利普·费弗教授死了。

他两眼圆睁,眉毛上挑,舌头外伸,左手指甲在咽喉部位的皮肤上抓出如蚯蚓般肿起的数道伤痕——

这,就是这名曾经是航空工程领域权威的男人的痛苦结局。

第2章 地面(Ⅰ)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一日07:30—

A州F局刑事科的九条涟刑警的一天,从给上司玛利亚·索尔兹伯里打起床电话开始。

他拨动公共电话的转盘,在响到十几声后,对方接了。今天起得很快。“喂……”“玛利亚,起床。工作来了,要去现场。”“啊,涟……”

充满困意的声音里满是不高兴的腔调。“什么啊,这不是才七点半吗?就让我睡一会儿吧……”“大多数的人早就出门了。都这个时间了还想睡懒觉,阁下的身份还真是尊贵呢。不如时隔数十年重返大学校园怎么样?”“我才没那么老呢。”

涟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对话。对于什么话题才能有效地让玛利亚清醒,他在到任后的半年里已经掌握了十二分。“哎呀真是的,我知道了。你说的现场是哪里?”“我们开车过去。我就在你家门口,请在二十分钟内出来。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了解。”

对方在一声叹气的同时挂断了电话。涟走出电话亭,坐进停在路旁的爱车里。

——玛利亚走出自家大门是在三十分钟之后。

引人注目的女人。涟像往常一样想着。

她那茂密的红色长发,从某个角度来看仿佛在燃烧般的红宝石色神秘双眸,远远超过“还不错”的程度的出众五官,以及由丰满的胸部、紧致的纤腰、饱满的臀部、充满弹性的双腿组成的柔和的身体曲线,美丽到若让她穿上礼服端起酒杯,看起来就像是上流阶层的千金小姐一般。

然而现在她的打扮别说礼服了,就连便装都不如,令人不忍直视。

上衣的纽扣扣错了一颗,下摆从裙子里跑了出来。西装皱皱巴巴,仿佛吸满湿气的海藻一般。浅口鞋上到处都是泥巴。头发也满头乱翘,让人看不出和鬈发有什么区别。

穿着这身与警官,而且还是警部这种要职毫不相称的打扮,玛利亚跳上了副驾驶座。“好了,走吧。”涟把三明治纸袋放在用下巴傲慢地示意的玛利亚脚边,转动爱车的钥匙。“所以——”刚把三明治的最后一口塞进嘴里,玛利亚便开始抛出问题,“是什么案件?居然连局里都不去就直接去现场,到底是什么情况?”“据说是水母船的坠毁事故。”“水母船?”“现场在H山脉的中段。在接到有人通报‘水母船正在燃烧’之后,搜救队赶到现场,发现了完全烧毁的机体和数具遗体——大致情况就是这样。”“那不是在我们管辖范围的边缘吗?”玛利亚皱起眉头大放厥词,“要是再往北飞十到二十公里再坠毁就好了。真是够麻烦的。”“还不是拜你平日品行所赐。”

涟故意回了个既没个性也没创意的回答。玛利亚用鼻子“哼”了一声。

A州的人口密度远比U国东西沿岸的州要低。只要从分散在各处的城镇与干道稍稍偏离一步,就是无比辽阔的荒野,上面只有岩石、土壤、沙子和极少的植物。如果在这种连动物都极少出现的偏僻地带有案件发生,现场取证和搜查的工作便会被推给距离最近的警署处理。

从他们所在的城镇到现场附近的山麓,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过去,大概需要一小时。如果在涟的祖国,这种距离已经相当于一场小型旅行了。清澈的蓝天,广阔无垠的荒野,不知尽头在何方的干道——这种一成不变又没有尽头的辽阔景色,在涟的故乡是绝对看不到的。“然后呢,有生还者吗?”“似乎没有。被发现的共有六人,全员都已死亡。”“各个遗体的身份还在调查中。虽然我们已经要求UFA公司提供水母船的购买者名单,不过确认身份应该还需要点时间。”“也就是说,是一场大惨剧啊。”

玛利亚“呼”地叹了口气,向后一倒。“而且说到水母船的死亡事故,我记得……”“没有先例。如果真的是坠毁事故,会成为全世界首例。”“媒体们估计会争先恐后地咬上来。唉,真是的。本来还想早点回家喝两杯呢。”“……话说回来,如果是坠毁事故,应该不归警察管,而是归运输安全委员会管啊?”

就凭这种态度,真亏得你能升到警部呢,玛利亚。

涟没有把这句陈腐的台词说出口,而是改口回应道:“似乎不是单纯的坠毁事故,可能需要采取管制媒体报道的措施。”“啊?为什么?”“听说其中一具遗体的头和手脚都被砍下来了。”“哎?”“据鲍勃的消息,其他遗体上也有明显是他杀的痕迹。动作要快点了,玛利亚。如果是杀人案件,就必须要由我们刑事科出马才行了。”※

在抵达现场附近的山麓之后,等待着涟他们的是一艘白色的水母船。“等等,为什么空军会出现在这里?”

玛利亚抬头看向带有“AIR FORCE”商标的气囊,声音有些兴奋。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水母船的实物。“因为抛开人类的遗体不谈,回收水母船残骸的工作对直升机来说负担太重,还是得靠水母船本身才能完成。”“我们接下来也要乘坐那个前往现场,军方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怎么了,玛利亚?你该不会是……不敢坐吧?”“怎、怎么可能啊?知道了,我坐不就行了。”

玛利亚一脸僵硬地抬起下巴。

跟在长官身后的涟又仰头看向水母船。

——优美的外形。

长宽约四十米,高约二十米。气囊在空中截出一个平滑的椭圆形,底部伸出数根支架,每根支架前端都有由三个圆环以九十度交叉叠合而成的笼状外框。而用来控制升力的螺旋桨就在那外框中缓缓转动。

涟在脑海中描绘眼前这架机体浮空的模样。在蓝色空间中悠闲地飘浮的有脚扁平球体……原来如此,不愧是“水母”。“玛利亚·索尔兹伯里警部、九条涟刑警,这边请。”

一名看似是指挥官的铜褐色头发军人为两人带路。

——吊舱中意外的宽敞。

里面很有军用机的风格,将居住空间节省,设置了更多看起来是用来运送物资、人员的空间。在宽敞得足有一个网球场大的区域的一角,有几张桌椅。指挥官向两人行了一礼便离去,而涟与玛利亚刚坐下,船内的无线广播就像算好时间般地响起。“起飞——”

窗外的景色开始向下方流动。没有任何冲击,就连坐电梯时的加速度都感觉不到,起飞得非常平静。在军方人员一边穿上御寒衣物一边慌忙开始动作时,涟又重新提起话题。“……四十六年前——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发生的大型客船爆炸事故,使飞船——采用气囊的航空器的社会信用大跌,迅速从地面上消失。”“而它重新受到瞩目,是在事故过去三十五年后的一九七二年,菲利普·费弗教授的研究团队制造出‘真空气囊’之后的事。有了这项技术,飞船得以摆脱可燃性气体这一重担,并实现了尺寸的大幅缩小,使人类最早的民用气囊式飞艇‘水母船’得以在不久后诞生——玛利亚,你在听吗?”“哎?”玛利亚把目光从窗外移回,“啊,当然了。然后呢?”“刚才提到的费弗教授,和当时他的研究室的学生们为了实现那种气囊式飞艇的实用化,在校园内部成立了创业公司,没过多久便引起了著名航空器制造公司UFA的注意。UFA于一九七三年将他们吸收合并,改组为该公司气囊式飞艇部门的技术开发部,直至今日。虽说最终被其他企业吸收,但起码已经存在了十年以上,可以说是创业公司中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玛利亚,你在听吗?”“哎?”一脸好奇地盯着窗外的玛利亚突然回神,把脸从窗边移开,“啊,嗯,当然在听。然后呢?”“你是第一次坐摩天轮的小孩吗?拜托别沉浸在游乐园的气氛中了,认真听我说话。真是的,都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你说谁‘老大不小’啊?”

涟不知道玛利亚的真实年龄。大约三个月前她曾说过“朋友帮我庆祝了23.5555555岁生日”,所以大概是三十岁出头吧。这位仅比自己年长几岁的目中无人的上司对于年龄居然会如此敏感,令涟觉得有些可爱。“后来,把费弗教授等人的真空气囊技术和相关专利收入囊中的UFA公司仿佛要打破飞船发展三十多年的停滞期一般,开始大力开拓气囊式飞艇事业。‘水母船’在合并的三年后上市,以富裕阶层为主要客户群,达成了大幅超过起初预期的销售额。如今‘水母船’的知名程度几乎已经可以代指气囊式飞艇本身——以上就是包含商业见解在内的气囊式飞艇简史。”“听起来可完全不简略。”玛利亚提不起劲地回应,“不过,对水母船刚开始流行那段时期我也有印象。毕竟也经常上报纸嘛。我还一直很疑惑,那种东西到底要放在哪里?”“大概就像大牌演员买游艇的感觉吧。价格控制在了一百万美元以下,似乎也是其得以普及的原因之一。”“一百万美元……这可是我几十年的薪水哎。这个国家有那么多暴发户吗?”“你一个U国人要问我这个J国人?”

不过说实在的,对于玛利亚这俗气的感想,涟也不得不表示同意。在涟的祖国,至今还看不见气囊式飞艇普及的征兆。而在U国,据说光是民用就已经造出了约一百艘,让涟切身体会到了这个国家的经济实力之强大。“然而,水母船之所以能普及到这种程度,尺寸大小的影响似乎要比价格来得更重要。”“尺寸大小?U国人再怎么喜欢大的东西,也该有个限度吧?”“正好相反,是因为缩小到了仅有四十米。飞船最大的缺点之一,就是为了获得浮力,必须要有巨大的气囊。举例来说,在一九二九年实现了环游世界一周的客用飞船,吊舱长度仅有二十米,上方的气囊总长却有二百三十七米——相当于两个棒球场。”“而如果是水母船,将同等大小的吊舱带到空中,只需要长宽四十米的气囊,大约是刚才那艘飞船的六分之一。这样你该能明白它有多小巧了吧?”“简直是天差地远啊……不过,所谓真空气囊,也就是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气球吧?为什么这样就能变小巧呢?”“玛利亚,你知道‘阿基米德原理’吗?”“知道啊,‘想要想出好点子就要光着身子冲出浴室’,也就是出人意料的点子来自出人意料的行为,对吧?”“‘物体所受的浮力,等于该物体所排开的流体的重量’。如果要用连你也能理解的话来说明,就是‘压扁的空罐和没压扁的空罐相比,后者受到的浮力更大’的原理。在重量相同的情况下,体积大的一方受浮力更大——换个角度来看,在体积相同的情况下,则是较轻的物体,也就是密度小的物体更容易浮起。”“如果把你和我的头砍下来放进水里,由于我们的头部体积几乎相同,所以受到的浮力也相同。也就是说,你的头会浮在水上,而我的头则会沉下去……怎么了,还是不明白吗?”“完全明白了,连你那讨人厌的性格也一起!”“那就好。——那么,从以上说明可以导出一个结论。‘物体的密度越接近于零,该物体所受到的实质浮力就越大’。也就是说——”“让物体处于‘没有重量的状态’,也就是让它变为真空,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浮力。”

玛利亚用食指尖抵着下巴,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所以,气囊也就能因此缩小。”“可是涟,这种程度的道理,不是应该老早就有人想到吗?”“没错。”

涟的声音严肃了起来。虽然玛利亚平常粗枝大叶的行为令人难以想象,但她在进入状况之后的智力绝对不低。“用真空气球上天这个概念本身,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之所以直到现代都没能实现,完全是因为技术还不足以制造能够承受大气压的‘真空气球’。”

地表上的各种物体随时都在承受来自大气的压力。之所以气球不会被压扁,是因为气球中的气体从内部将大气反推了回去。如果为了实现真空而抽掉气体,气囊就会立即被大气压挤扁。

然而,如果要让气球本身坚固到足以承受大气压,就必须增加气囊的厚度。这样一来自然重量也会增加,使气囊失去本身的意义。“可是‘真空气囊’打破了这个矛盾。它到底是什么构造?”“我也没有完全搞懂,不过关键似乎是一种叫‘氮化碳’的特殊材料。这是现在人类所知的物质中硬度最高的,通过把它以聚丙烯系树脂为基底进行化学合成,便能制造出兼具超越钻石的硬度和树脂的坚固,能够承受大气压力的气囊。”“嗯?”玛利亚扬起眉毛,“怎么说呢,感觉突然又不太懂了。”“似乎他们当初在航空工程学界也遭到了许多非议。在样品机实际完成之前,谁都不相信能成功——这是日后教授本人在著作中的回忆。”“嗯,这也是难免啦。如果都是谎言,我们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在空中飞行了。”

玛利亚看向窗外。从出发到现在大约过了几十分钟,下方的景色已经变了样。

视野中已经不再是红褐色的荒野,而是常绿树的森林和勾勒出和缓曲线的河川。在这片充满自然情趣的风景前方,被白雪覆盖的山脉逐渐逼近。“高度,上升。”

以船内广播的声音为信号,下方的森林开始逐渐远去。窗外的色彩由森林之绿转为雪白——过了不久,在纯白的雪景一角,出现了破坏和谐的黑影。

那里就是事故现场。※“真是的,那群人到底想要怎样!”

在回程的直升机中,玛利亚踹了眼前的靠背一脚。坐在前面的年轻鉴定官皱起了眉头。“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把别人当成蟑螂对待,他们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警察啊!警察!看着吧,我要把这帮家伙全都以妨害公务罪关起来。”

军队可是凌驾于警察之上的国家权力啊——涟没有开口。面对情绪激动的玛利亚,即使尝试反驳也只是浪费时间。“赶快通过局长表示抗议吧。”“那个废物能干什么啊?那可是个自从被捉奸在床以后,就一直任太太颐指气使的烂男人啊?”“那看来,抗议的事可能拜托他夫人效果更佳。”

话虽如此,涟心想。

必须说玛利亚的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使在非U国出身的涟看来,此次军方的态度也明显过于霸道。

坠毁现场位于H山脉中段,是一处连登山路都没有的洼地。

这是一片被悬崖峭壁包围,面积约为一两平方公里的四方形雪原。在到达这个似乎是远古时代地层下陷时留下的痕迹的地方之后,涟和玛利亚换上了向军方借来的御寒衣物,降落到地面。眼前等着他们的是令脸颊刺痛的寒风,和堆到腰际的厚重雪层。

机体就在这片雪原的西侧岩壁旁,已经化为残骸。

样子十分惨烈。“水母”的可爱外形早已消失无踪。吊舱化成了焦炭,真空气囊只剩下裸露在外的几根被烧熔的骨架,画出弧线咬向深灰色的天空。

在岩壁上空高处,尖锐的风声发出回音。虽然洼地里也刮着风,但或许是因为被高耸的岩壁围住的缘故,风势似乎没有洼地外侧那么猛烈。军方的气囊式飞艇在进入洼地之后也没有什么大幅度的晃动,顺利着陆。

问题在那之后。军方无视玛利亚与涟的存在,直接开始回收出事的机体。

两人就连例行的现场调查都来不及进行。对于玛利亚“等、等一下!你们要干什么”的抗议,担任指挥官的军人只用一句“这是命令”就打发掉了。

十几名士兵将机体残骸搬走,把烧焦的吊舱用缆绳绑住,用军方的水母船运往天空的彼方。即使是涟,也只能傻眼地目送他们离去。

现场只剩下玛利亚、涟、比他们先到一步的数名验尸官和鉴定官,以及大型直升机和军人们刻在雪地上的足迹,和被烧焦的六具尸体。

那种强硬的作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连看都没看尸体一眼,仿佛只在乎出事的机体——难道军方对那架机体知道些什么?

说起来,这件事真的能被称为“事故”吗?“鲍勃,我再确认一下。”为了不被螺旋桨的巨响盖过,涟冲着验尸官高声喊道,“‘在遗体的外伤之中,有一部分并非来自坠毁时的冲击’。这个结论没错吧?”“虽然准确的结果要等搬回解剖室才能得出——”

鲍勃·杰拉德验尸官也回喊道。他长着褐色的眼睛,留着一头茂密的白发,体态圆润,个头中等,看上去就像邻居家的好脾气大叔。“不是有一具尸体被分成了好几块吗?如果只是坠毁,不可能形成那么漂亮的切断面,骨头附近应该会粉碎才对。”“有没有可能是在舱外作业时遇到事故而失足跌落,被螺旋桨卷进去了?”“这也不太可能。如果掉进那个巨大的螺旋桨里,应该会全身都变成肉酱。就这点来看,那具尸体除了被砍断的部位以外都很干净——嗯,说是干净,也只是烧焦的程度还可以而已。”

鲍勃露出搞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的笑容,同时看向机内深处。被收容的六具遗体,都躺在深处那块隔板的另一边,已经形如焦炭。

这位即将步入老年的验尸官是玛利亚的酒友,涟之前曾见过他几次。与温厚的外表相反,他会若无其事地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过激的台词,算是这个人的美中不足之处。“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

涟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提出了一个重大的疑问。“这六具尸体,除了炭化与少许外伤——包括砍断头与手脚在内——以外,并未发现明显的损伤……但如果是伴随着使整架机体烧毁的火灾的坠毁事件,照理来说里面的乘坐人员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啊!”“你的着眼点很好。我可以发誓,他们绝对不是摔死的。如果是坠毁,在大多数的尸体上都应留下凹陷或骨折之类的严重损伤,然而那种伤在这几具尸体身上几乎找不到。”“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坠毁事故。”玛利亚用食指抵着下巴,“顶多也就是紧急迫降。在水母船降落在那里时,牺牲者们还活着——”

周边的状况也证明了这一点。

雪原西侧的岩壁从中段到上部大幅向外突出,形成了一道由南到北长达约一百米的天然屋檐。而水母船的残骸就在“屋檐”下方偏南的位置。

岩壁上没有肉眼可见的冲突痕迹。想要在完全不碰到岩壁的情况下仿佛像滑进那个位置一般地坠落,如果不是非常偶然的情况,几乎不可能。

除此之外,岩壁上还打上了岩钉。岩钉上绑着缆绳,另一端则被埋在雪里,看上去像是叠在瓦砾上一般。

想来是死者们为了躲避风雪而将水母船移动到了这里,再用岩钉与缆绳固定住了船体——这种想法要合乎逻辑得多。

迫降的原因不明。不知道是因为真空气囊上破了个洞导致无法继续飞行,还是控制升力的螺旋桨出了状况。在机体已经被军方带走的此刻,除了臆测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问题在那之后——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理应在等待救援的他们,为什么会死?难道他们遇到了某种袭击,导致他们被砍断了头和手脚?

一阵沉默。螺旋桨的巨响重击着涟的鼓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嘀咕。“你问‘发生了什么’?”玛利亚大胆地抛出结论。“那还用说?”“——自相残杀。”

幕间(Ⅰ)

我的双亲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

在一趟只有夫妇两人的小旅行途中,他们在下榻的旅馆遇上火灾,就这样轻易地丢掉了性命。没有其他亲人的我没过多久就被远方亲戚收养,到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学校我完全是个外人,也没交到能算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桌面被弄脏、教科书被偷走、父母的死被人取笑,偶尔还有人私下对我动手。

通常在家里也会是同样的情况——但实际上,并非一定如此。

我的养父母是一对刚步入老年的夫妇。他们个性温厚而表里如一,与邻居十分亲近,既没有虐待我,也没有掠夺我的父母留下的保险金。对一个失去双亲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情况应该算是很幸运的了。

可是,养父母对待我的态度总是小心翼翼。

虽说是亲戚,但彼此的血缘却淡得像在海里滴下一滴墨水。而且无论是他们还是我,都非常笨拙。他们无法拿捏该如何对待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的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被怎样对待。

我没有把自己在学校的遭遇告诉养父母。也许那些事已经通过别的形式传入了他们耳中,但在我们家人之间聊天时并未谈过这类话题。尽管彼此都面带笑容,但餐桌上却有一种生疏的气氛。

所以,我决定以大学入学为契机,离开他们两人。

显而易见,即使就这样继续一起生活下去,我们最终也都会被这种沉闷压垮。送我离开的养父母,脸上带着安心与悔恨交织的表情。

我只写过一次信给他们。上面没有写新住所的地址。

要说不心痛是骗人的。然而——

我不该回到他们身边。直到今天,这种想法仍然留在我的心底。※

自己是一只水母——这种想法,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既没有逆洋流而行的力量,也没有坚固的骨骼,只会给触碰自己的人带来痛苦,最后孤独地溶化在海里消失不见。

既无法触碰别人,也无法被人碰触的水母,只能顺着海流漂荡。※

从小我就很喜欢模型。

只要一有空,我就会跑去隔着橱窗看那些摆在玩具卖场的模型,像是战舰、战车,或是怪兽之类。自从失去双亲,与养父母一起生活之后,这种喜好变得越发强烈。

在那些模型中,最吸引我的就是飞机。

最初的契机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我意识到时,机翼的优雅、螺旋桨的锐利、机身的平滑等飞机所具有的种种功能性的魅力已深深地吸引了我。

说不定,这就像是在幽暗的海洋中漂流的水母会向往广阔无垠的天空一般。必须承认,我之所以在大学选择了航空工程专业,也是源于这段时期萌生的那份对飞机的感情。

话虽如此,我生长的地方却是U国再偏僻不过的乡村,除了山林和农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玩具店的规模与商品种类可想而知。

所以,至今在我的脑海中依然鲜明地记着当我搬到A州立大学的近郊,第一次踏入那座即使在州府P市也数一数二的购物中心时所受到的冲击。

过去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巨大的店门,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店铺,有如正在举行庆典般的人潮。

这里和故乡的商店街之间的规模差异之大令我乱了方寸,完全忘记了当初的目的,只能傻傻地在商场里乱走——然后丢脸地迷了路。

就在我因为没有勇气问路而不知所措时——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爽的声音搔着我的鼓膜。

一名将黑发绑成两个低辫子的戴眼镜的少女,对我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就是我和她——瑞贝卡的相遇。

第3章 水母船(Ⅱ)

一九八三年二月八日08:05—

面对菲利普·费弗教授的尸体,四人表情僵硬地呆在原地。这一幕在威廉眼里,就像一出蹩脚的喜剧。“这、这是怎么回事?”

琳达呆滞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不会吧……这是怎么回事,开什么玩笑?!”

在二号房里,从床单到地上全是呕吐物。为了避开那些秽物,教授的遗体现在已经被放在了房间的一角。眼睛与嘴巴都已经由内维尔伸手合上,但仍无法完全抹去他临终挣扎的痛苦痕迹。

威士忌的瓶子倒在床边,从里面流出了一摊液体。克里斯用手帕包住瓶子后捡起,然后战战兢兢地凑到鼻子前。“还有气味,看来开瓶之后还没过多久。”

克里斯将瓶子放回原处,用他那淡群青色的眼睛看向遗体,抓了抓自己的茶色鬈发。他平常那副坏孩子般的笑容,已经被充满苦涩的困惑所取代。这个男人从未对他老家的丰厚资产提过一个字,这点不知该评价是好还是坏。面对眼下恩师的横死事件,他身上那开朗的气息似乎也消失无踪了。

威廉用仍处于混乱状态的脑袋思考克里斯这句话的含意。现在是刚过上午八点。威廉发现教授尸体是在上午六点……也就是说,那时教授或许才刚死不久?“应该是急性病发作吧。”

内维尔开口道。这个男人将右半边的暗灰色刘海向后梳起,方框眼镜后的淡褐色眼睛散发出冰冷的神色。“本来他想用酒把药灌下去,结果没赶上——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在那摊威士忌里浸着一个小瓶子。几粒药片散落在瓶子周围。

恩师猝死。从教授开始酗酒之后,威廉并不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也没有想过,这种事偏偏就发生在今天,发生在航行测试马上就要结束之前。

为什么?直到昨晚为止,教授身上明明还看不出任何状况恶化的征兆。“虽然教授以这种形式去世非常令人遗憾,但现在即使讨论死因也没用。应该尽快——”“请等一下。”

爱德华开口。

爱德华有一头浅茶色头发和翡翠色的眼睛。尽管他在五人中最年轻,表情却缺乏活力,是个散发奇特气息的青年。“这真的只是单纯的病情发作吗?”

五人陷入一瞬沉默。“如果像内维尔所说,教授是因为急性病发作来不及吃药才死的,那么教授的遗体被发现时应该在床上,至少也应该在床的附近才对。”

众人面面相觑。教授倒在门旁,和床之间有一段距离。“那么大概是这样吧。病发后他吃了药,但症状没有好转,于是他在试图呼救时断了气。这也没什么差别。”“是……这样吗?”“怎么?”“我也没什么医学知识,所以无法断定,但是——”爱德华指着遗体的某个部位,“教授吃的药是用来缓解心绞痛的。人在心脏痛苦时,会去抓这种地方吗?”

教授的喉咙上,刻着好几道隆起的抓痕。

一股恐惧蹿上威廉的背脊。内维尔、克里斯和琳达似乎也都已经察觉到爱德华想说的意思,表情僵硬。

教授并不是因为来不及吃药,或者吃了药却没有起效才死的。

他会不会是因为吃了药才丧命?“爱德。”忍受不了这种寂静的威廉发出近乎喊叫的声音,“你是想说,有人在教授的药里下了毒?”

爱德华没有回答。但在他的表情中看不出否定。

散乱一地的药、酒瓶、呕吐物,以及抓着喉咙表情扭曲而死的教授。对啊,这幅画面不是毒杀是什么?更何况,如果是我们这些人,要想弄到剧毒物质简直是轻而易举。“等、等等。”

琳达的声音在颤抖。“你说下毒……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杀害教授?而且,到底是谁?如果是毒杀的话,到底是谁做出了这种事?!”“这种事别问我们。”克里斯冷淡地说道,“教授平时服药的事,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就算爱德说的都是真的,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毒——至少现在没办法。而且,如果那个人是把毒药——假设只有一颗——混在了教授的药里,那么教授会在今天死去只不过是个偶然。”“说到底,毒也不见得是混在了药里。”

酒……吗?

技术开发部的人都知道教授离不开酒。在把行李搬上试验机时,威廉还看见爱德华扛了好几个冷藏箱,让他内心十分震惊。

如果没记错的话,有几瓶酒应该是从办公室里的教授座位上拿来的。要将其中一瓶换成毒酒,对于在场成员来说绝对不是难事。即使瓶子上留下了少许动过手脚的痕迹,醉醺醺的教授想来也不会发现。“内维尔——”

琳达惊慌地望向内维尔。“无聊。”内维尔只吐出这一个词。“什么下不下毒的,全都是没有任何证据的臆测。航行测试继续进行。全员回到岗位上。”“喂、喂!”威廉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认真的吗,内维尔?教授他——教授他死了啊?!不是什么死因的问题,应该立刻叫警察过来吧!”“不管是现在就叫警察还是抵达终点后才通报,在时间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即使早叫警察来,教授也无法起死回生。所以我们应该先回到A州完成航行测试,这是合理的判断。”“什——”

威廉一时无法反驳。

现在,水母船停靠在两个检查点的中间。附近没有城镇也没有干道,只有一片广阔的荒野。在这里呼叫警察,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而且这里在A州的范围之外。即使急着赶到最近的城镇,到头来恐怕还是会被转移到威廉等人居住的A州的警局。从这点来看,像内维尔所说的先回到A州结束航行测试确实比较方便。

然而,事关人命,死去的还是恩师。可以像这样纯靠逻辑判断吗?“说到底,你觉得现在的我们是处在能够简单报案的状况之下吗?一旦航行测试的事泄露出去,你也会有麻烦哦。”

内维尔冷酷的声音,已经足以压过威廉的犹豫不决。“幸好,航行测试的路线和回A州的路程没什么差别。回去之后的对策由我来打算,你们就专心在完成测试上——克里斯,你去联络赞助人。”“了解。”

在看到克里斯点头后,内维尔又一次瞪向威廉等人。“不要发呆。我们已经比预定计划慢了四十分钟。赶快回到各自的岗位。”“这下可头疼了。”

爱德华摇了摇头。他那缺少活力的声音,此刻正在困惑与怀疑之间来回摇摆。“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内维尔也是,为什么会……”“快去操舵室。”

威廉装作没听到。“了解。”爱德华毫无感情地回答并前往船头,仿佛在无声地斥责“你不为恩师的死感到难过吗”。威廉无法直视他的背影。

威廉回到三号房,仰面倒在床上。

教授死了……被人毒杀。

不,还不能确定是这样。判断他并非因病死亡的人又不是医生。然而,威廉无法轻易相信教授之死是神下的手。

教授有即使遭人杀害也不足为奇的理由。而且,这点对于他们技术开发部的成员来说全都一样。

当爱德华对教授的死表示疑问时,现场没有一个人提出“教授为什么会遭人杀害”的质疑。无论是内维尔,还是喊着“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的琳达,都没有质疑教授遭到杀害的理由。

这是因为害怕——恐怕在场的全员都是。

害怕承认,他们的命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

这次测试是赌上了技术开发部的命运的项目。万一测试机的情报外泄,别说他们自己,甚至可能会发展为U国这个国家的危机。如果敌国间谍出现在他们面前——威廉甚至不止一两次妄想过这种事的发生。

然而,真的会吗?“敌国间谍”这种只在间谍小说和电影上看到过的人,真的会找上他们吗?

简直就像三流虚构小说。可是说起来,将真空气囊这种革命性的技术公布于世,得到了“改变了航空器的历史”的评价——他们团队不更像在空想的科幻小说里才存在的人物吗……

威廉陷入了自嘲——明明恩师被杀,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想着自己的安危。

爱德华,恐怕你想得没错。

我对于教授的死丝毫不觉得哀伤。我只害怕自己接下来将会变得怎样。

然而,即使就这样回到A州,恐怕也没有“让警察保护自己人身安全”这个选项。这种天真的期望已经被内维尔的一句话毁掉了。

——一旦事情泄露出去,你也会有麻烦哦。

如果警察赶来,就代表要和盘托出与这次测试有关的一切。同时,这也等于要将威廉等人与赞助人之间,那层连UFA其他部门都瞒着的关系公布于世——搞不好,甚至还有让警察更加深入调查的危险性。

假如,警方的调查涉及了他们的过去。

一旦她的事曝光,他们无疑会身败名裂。

或者,说不定……

那才是凶手的目的?杀害教授的不是什么敌国间谍,而是与她有关的人?

这么一来,凶手——

威廉让身体离开床铺。拍拍脸,摇摇头……不行,自己总想一些没用的事。

他走出三号房,看向走廊的窗户。回过神来,外面已经是陌生的风景。

在他们的下方,绿色的树木覆在和缓起伏的地表之上,深灰色的河面画出平滑的蛇形曲线,地平线上是一列白色的山峰。和方才干枯的大地不同,眼下的景色一片丰饶。一旦海拔改变,风景也会变得如此不同。

山峰逐渐逼近。威廉盯着窗外的风景看了一会儿——

突然背脊一震。

等等……

为什么山会靠近?

这时,警报声突然从天花板响起。威廉慌张地冲进三号房,抓起无线对讲机。“爱德华,怎么回事?!”“不知道。”

青年那说不上情感丰富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不过,发生了异常情况,我们明显偏离了预定航线。前进方向,西南偏西十度。距离H山脉大约还剩三分钟——”

威廉顿时面无血色。

难道——自动航行系统出了问题?!“快切换成手动航行!”

在威廉开口前,内维尔的声音插进无线电通信,声音里充满了不像他风格的紧张感。“不行,不接受指令。”

大概是因为正拼命试图控制住混乱的缘故,爱德华的声音十分沙哑。“航行模式切换开关,没有反应——”“这里也是。”

克里斯似乎已冲进操舵室,激动的声音盖过了爱德华。“紧急停止开关,没有反应!”“等……等等,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处响起琳达的尖叫声。

威廉愕然站在原地。

试验机不受控制——切换模式和紧急停止自动航行系统,全都不管用?!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仿佛在嘲笑威廉的混乱一般,窗外的景色迅速地变了脸。树木的绿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覆雪的山峰,开始将窗户涂成雪白。

不行,现在不是思考原因的时候。这样下去会——

在无线对讲机的另一边,克里斯等人继续着绝望的努力,试图让航路恢复原状。爱德华用僵硬的声音反复报告状况,内维尔大吼着“快破坏控制装置”,而克里斯则咒骂着制止他。

我们到底会怎样?不,说到底……

——如果,是这架机器擅自行动。

我们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

水母船的机体开始倾斜。

白色岩壁从窗户对面迅速逼近。

威廉放声大叫。

第4章 地面(Ⅱ)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二日07:00—

枕边的电话发出了令人想诅咒的声音。玛利亚一边发出呻吟,一边在床上抓起话筒。“喂……”“玛利亚,是工作,快点起床,我们要去问话了。”

连句早安都没有。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看向墙上时钟。早上七点。若是平常,只要没有大事,自己应该还在睡觉。“拜托……比昨天还早了三十分钟哎?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想不到你这个即使接下了多达六名死者的大案子,也把杂事都推给部下,自己只知道睡懒觉的上司,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可不要把对年轻人的嫉妒发泄在我身上。”“我才没有老到要嫉妒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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