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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20: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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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织田作之助(著),于婧(译)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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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善哉

夫妇善哉试读:

夫妇善哉

续夫妇善哉

夫妇善哉

一整年讨债的都进进出出。每天都像是年末还款的日子,酱油店、油店、蔬菜店、沙丁鱼店、干货店、木炭店、米店、房东等,都火急火燎地催促着。种吉在巷口炸着牛蒡、莲藕、山芋、鸭儿芹、魔芋、红姜、干鱿鱼、沙丁鱼等,靠着“一分钱天妇罗”营生,他一看到讨债人的身影,就突然低下头假装和面。附近的小孩儿喊道:“大叔,给炸个牛蒡吧。”等了半天,光听到种吉说:“好嘞,有刚炸好的!”可他只是吭哧吭哧地使劲擂着钵子,连清鼻涕流出来了都没察觉。

讨债人见跟种吉没法谈,就直接向巷子深处走去,他找种吉的老婆阿辰交涉去了。阿辰与种吉很不一样,她警惕地注意着讨债人的动作。有时,讨债人会张牙舞爪地很过分,只要他们稍微敲一下坐着的木地板,阿辰就会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说道:“敲人家的木地板,你觉得合适吗?”还说,“那可是一家之神住的地方啊!”

不知是演戏还是过于兴奋的缘故,那声音听上去仿佛带着泪水。这时,对方会大吃一惊,反倒将错就错地说:“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可什么都没敲啊!”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最后往往是阿辰败下阵来,落得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的下场,怀着刀割一般的心情不情愿地递给他们五角或一块。仅有一次,一个讨债人被阿辰当场批评了敲木地板的事情之后,竟窘得哑口无言,并突然低三下四地道起歉来,最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讨债人来过之后,阿辰总会对女儿蝶子这样发牢骚。

在蝶子看来,那样的母亲既丢脸又可怜,并且还有些后悔不该欺瞒母亲诓骗买零食的钱,不该从装卖天妇罗的钱盒子里偷拿硬币。种吉的天妇罗卖的是味道,因此广受欢迎,可也因此吃了亏。连阿辰都觉得,无论是莲藕还是魔芋,都切得太厚了,这样很不划算。可种吉拨了拨算盘说道:“本钱才七厘,卖一分怎么可能吃亏呢?”种吉还说,家里没剩几个钱是因为每天的收入都赔给以前的借款了。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不过就连十二岁的蝶子都明白,父亲的算盘里根本没有算进买木炭和酱油的钱。

光靠天妇罗根本无法维持生活,因此每当附近有葬礼的时候,种吉就会去做轿夫。夏天的氏神祭时,身着兜裆布担着神社的大提灯列队游行,一天就能挣到九毛钱。要是穿盔甲的话,还能多拿三毛钱。种吉不在的时候则由阿辰炸天妇罗。阿辰尽可能地节约材料,种吉在祭祀当天路过看到,总会感到脸上无光,盔甲下冒出许多汗来。

因为实在是太穷了,蝶子小学一毕业,就急忙被送到别人家里帮佣去了。那时,河童胡同一家木材店的老板曾捎话说条件可以很好,阿辰着实高兴了一番,可猜透人家最终是要纳妾的意思之后,种吉死活不答应,最后把蝶子送到位于日本桥三丁目的一家二手服装店帮佣。河童胡同早先因传说河童栖息于此而遭人们忌讳,木材店的上一代老板就把分文不值的那块地全都买了下来,还盖了出租屋,现在靠着高得惊人的房租赚了很多钱。人们私下里都说木材店老板就是河童,大概还因为他有好几个小妾,吸取着年轻生命的鲜血的缘故吧。蝶子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胖乎乎的,脸盘儿小巧精致,木材店老板还真是好眼力。

蝶子在日本桥的二手服装店忍了大半年。冬天的某个清晨,种吉要到黑门市场进货,他特意绕到二手服装店前,走过一看,蝶子正在门口扫地,手都皲裂得出血了。于是他就直接进去找人理论,并把蝶子带回了家。然后,在蝶子的要求下,种吉又把她送去曾根崎新地的茶屋当艺伎实习生。

种吉的手里进来五十块钱,不过还完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拿到这么多钱。种吉本来也没想过要安闲度日,但当他听到十七岁的蝶子说要当艺伎的时候,这个做父亲的着实乱了手脚。种吉说,以艺伎的新人身份初次亮相时,总不能让她边走边发天妇罗,而且贺宴、服装、犒赏别人的钱等开销都很大,虽说雇主承诺会先出这些钱,但这是预借,他是打算以此把蝶子拴住。可是,蝶子的性格就是天生爱热闹,再加上受到环境的影响,吵着非要当艺伎。种吉最终拗不过,只好煞费苦心地为她筹钱。因此,什么“做这种辛苦的工作都是为了父母”之类的俗话在蝶子身上是不适用的。一些不甚风雅的客人偶尔会问起:“当艺伎肯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吧,一定是你父亲……”这时蝶子绝对不会可怜兮兮地主动说什么“父亲爱好赌博,被人家骗了田地”等鬼话,这是由当地的风土人情和蝶子的性格决定的。可是,她也不好真的就哭着对人家说:“他们就是不让我当艺伎,世上还有如此薄情的父母吗?差点儿就闹得被他们断绝关系了。”每当这时,她总是岔开话题说:“我父亲和老爷您一样一表人才。”这种做法虽说很不好,可看上去也可爱动人。蝶子天生有一副好嗓子,无论什么样的酒席,她都会尽情地大喊大叫,喉咙和额头都暴出了青筋,拉门也被震得嗡嗡作响。她的歌声充满魅力,是热闹的酒席不可或缺的艺伎,也就是说,她卖的就是轻浮——可是,她却唯独对一个人说了真话,那就是与她相好的廉价化妆品批发店家的儿子。

此人名叫维康柳吉,三十一岁,有家室,孩子今年都四岁了。他和蝶子刚认识三个月就好上了。柳吉替中风卧床的父亲经营生意,卖的都是些理发店用的香皂、雪花膏、发蜡、化妆水和篦子之类的东西。听说他们家是批发店后,蝶子去理发店刮脸的时候,总会留意店里使用的化妆品商标。一天,路过柳吉位于梅田新道的店铺时,蝶子看到身着短上衣的柳吉正在监督工人们装货。他时而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笔,唰唰地在账本上飞速写着什么,时而把它叼在嘴里拨弄算盘,样子看上去很是勤快利落。两人的视线一碰到,蝶子便会羞得面红耳赤,而柳吉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时地暗送秋波。这越发让他看上去是规矩之人。柳吉稍稍有些口吃,说话的时候总是嘴巴朝上地嘟囔着什么,蝶子老早就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显得很聪明。

蝶子认定柳吉绝对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还四处跟人家说。结果,大家私下里都说他们俩的关系一定是女方主动的,对此蝶子定无反驳之言。柳吉喝醉酒后总爱唱净琉璃的高潮部分,那张哭丧的脸再配上歇斯底里的哭腔,大家这么判断也无可厚非。他最喜欢吃的就是夜市上卖的两分钱的味噌炖猪皮,因此还得了个绰号——猪皮先生。

柳吉对一切美食都喜欢,还经常带蝶子去“卖美食的店”。照他的说法,北边没有什么美食,美食都在南边。而且,高级餐馆也不行,说得难听点,在那种地方就是扔钱罢了。倘若真想吃美食,就得跟在他的后面,他还肯定不会走进高级餐馆,最多也只是高津的汤豆腐店,一般吃的净是些花不了几个钱的低档菜。比如,夜市的炖猪肉、酒糟馒头,戎桥筋“汤市”的泥鳅汤和鲸皮汤,道顿堀相合桥东“出云屋”的鳗鱼板,日本桥“章鱼梅”的章鱼,法善寺的“正弁丹吾亭”的关东煮,千日前常盘座横“寿司舍”的铁火卷和醋拌鲷鱼皮,对面“达摩屋”的什锦饭和酒糟味噌汤。这些小店从外面看上去都不是应该领艺伎去的地方,开始蝶子也想为什么偏偏来这种地方。柳吉却解释说:“怎、怎么样,好吃吧?这、这么好吃的东西在其他地方可是吃不到的啊!”一吃,果然美味无比。

白色的短布袜被胡乱地踩踏,惊得人啊地大叫起来,这反倒刺激了食欲,拿着那种不入流的小吃边走边吃,反倒成了小小的乐趣。在拥挤的客人间猫着腰穿梭前行,也并不给北新地的当红艺伎掉价。首先,柳吉虽然带蝶子吃的都是些便宜东西,可是从腰带、和服、长衬衣,到细绦带、腰包和草屐,他却为蝶子破费了很多,因此没道理说他小气。另外,他还送了蝶子一些雪花膏和篦子之类的小东西,虽说也不值钱,可蝶子还是偷偷地欢喜地用着。父亲至今还在靠一分钱天妇罗辛苦地赚钱,跟随柳吉大人四处游玩的时候,蝶子总会不时地想起父亲那满是油污的双手,跟在柳吉后面走着走着,会逐渐伤感起来。

出云屋共有五家店,新世界两家,千日前一家,道顿堀一家,相合桥东头一家。其中鳗鱼饭做得好吃的是相合桥东头那家。两人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心急地往嘴里送着入味的米饭,还说:“这真是下酒的好味道。”亲亲热热地吃饱后,他们又到法善寺边上的花月去听春团治的落语,两人不时哈哈大笑,紧握的双手都渗出汗来。

两人关系越来越深,柳吉来找蝶子的次数也越发频繁,他们有时还会到远处旅行。可是蝶子终究还是知道,柳吉没钱了。

柳吉的父亲即便在因中风卧床不起的时候,也没忘了把银行的存折和印章藏在被子下面,柳吉根本没法下手拿走。总之,他能够自由支配的钱是有限的。靠着从理发店等客户那里收到的款子多少还能维持开销,但眼看着欠的债越来越多,柳吉的脸色也吓得发白了。这期间,蝶子送给柳吉一双男式草屐。附送的信上还写道:“您好长时间没来了,我很担心。真想跟您说说舌……”把“说说话”写成了“说说舌”,这封只有柳吉看得懂的信不知怎的传到了病人那里。老父亲把柳吉叫到枕边,教育了他好几次,可就是没用。老父亲绝望了,心想现在自己这副身子又不能打他揍他,真是悲哀啊。他气得眼眶里泛出泪水。柳吉年轻的妻子故意把五岁大的女儿抱在膝盖上,脸朝上看。她已暗下决心要回娘家去了,只是强忍着没歇斯底里地叫出来罢了。柳吉很沮丧,心里嘀咕:都怪蝶子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可他并没有不领蝶子的情谊,那双草屐很是讲究,上面印着戎桥“天狗”的商号,鞋带还是蛇皮做的。

老父亲发话说:“你要是以为连锅底下的灰都是自己的东西,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要跟你这种私奔之人断绝关系……”父亲非常顽固,就连母亲在世的时候都被他气得大哭,现在若不暂时离家,看样子这件事是不会收场的。柳吉刚出了家门,突然想起有笔东京的款子还没去收呢,粗算了一下有四五百块,这下总算愁云消散了。他马上来到常去的茶屋,叫来蝶子商量道:“不如干脆私奔吧。”

第二天,柳吉在梅田站等着,蝶子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大踏步地横穿过站前的广场。她把头发盘了起来,看上去反倒鲜活得不大真实,柳吉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马上登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

八月末湿热难耐的天气里他们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东奔西走。离月底还有两三天时间,却死皮赖脸地央求人家快些付款,就这样,他们总算筹到了三百块,然后直接去了热海。柳吉想找些专在温泉里陪人作乐的艺伎来玩,被蝶子骂,才考虑起两人今后的去向。他们当然不能长此以往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柳吉心底想的是,说是断绝关系,但只要道个歉就能回家。因此柳吉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蝶子一直觉得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从雇主那里跑出来不大好,可柳吉根本没顾及她的心思。艺伎来后,蝶子使出浑身解数,惊艳全场,当地的艺伎都说:“大阪来的艺伎就是没法比呀!”这让蝶子感到些许安慰。

就这样过了两天,中午时分,四周忽然嘎嘎地响起奇怪的声音,紧接着剧烈地摇晃起来,同时响起“地震啦、地震啦”的叫喊声。蝶子倒是抓住了拉门,可又突然瘫倒,然后啊地大叫一声坐到了地上。柳吉紧紧地贴在另一面墙上死也不放手,一句话也不说。那一瞬间,两个人心里都为私奔一事深深地后悔了。

两人在避难列车里也没怎么说话。总算到了梅田站,他们直奔上盐町的种吉家走去。沿途的电线杆子上贴的都是让人惊心动魄的关东大地震的号外。

种吉正借着西下的夕阳炸天妇罗,一看到二人的身影,惊得话也说不出来。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流了下来。他们站着聊了一会儿,从种吉嘴里得知,雇主事后马上就通知了蝶子失踪的事情,种吉他们想蝶子一定是轻信了坏男人的话被卖掉了,还担心她是否活着,挂念她不知在哪儿干什么,晚上都睡不着。听了“坏男人”几个字,蝶子变了脸,她指着呆站在那只顾啪嗒啪嗒扇扇子的柳吉介绍说,这是她的某某云云。种吉只寒暄了一句“哦,欢迎”就打住话头,他慌慌张张地连柳吉的脸都没仔细看看。

阿辰一看到女儿的脸,就用和服袖子掩住脸,好不容易不哭了,才把两手撑在地上,冲着柳吉问候道:“这次,小女承蒙……”还说,“蝶子的弟弟信一上寻常小学四年级了,今天还没放学。”柳吉不知道该寒暄些什么,只是半口吃地说着天气如何。种吉去买冰水了 。

四铺席大的房间里,银蝇乱舞,密不透风,闷热得仿佛能发出吱吱的声音。种吉把草莓冰水装在箱子里提回来了,大家默默地喝着。末了,蝶子讲了去东京的大致经过,种吉听了大吃一惊地说:“真可怕,东京居然地震了。”这下大家总算有了话题。父母听说他们是乘坐避难列车九死一生地逃回来的,不停同情地说着“辛苦了”。这下,两个年轻人,尤其是柳吉总算安了心。“真不知如何道歉才好。”柳吉流利的说辞让种吉和阿辰诚惶诚恐。

借来母亲的浴衣换上后,蝶子下了决心,一旦跑了就不能再厚颜无耻地回雇主那儿去,她要与同样从家里跑出来的柳吉同甘共苦。蝶子说她不想再当艺伎了,种吉说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行,话里流露出对子女的怜爱之情。蝶子向雇主预借的款子不到三百块,种吉决定按月分期偿还。柳吉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沉默,他说不如我去求老爷子吧。种吉却大手一挥地说道:“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过意不去。”对此,柳吉也没有异议,说:“太对不起伯父了,我简直不好意思见您。”接着,阿辰转向柳吉,跟他讲起蝶子的事,说蝶子除了荨麻疹连感冒都没得过,找遍全身也没有一处伤疤,把她养活这么大受的苦可真是……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柳吉听着却觉得刺耳。

他们在种吉的小房子里无所事事地待了两三天后,在黑门市场的小巷里借了间二楼的屋子过起了日子。楼下住的是手工匠人,做装便当和寿司的木盒子,二楼六铺席大的房间本来是放木盒子的,先付了七块钱月租才借到。很快,他们的日子就没了着落。

柳吉没有工作,挣钱的任务自然落到蝶子头上,她不想再去帮佣,最后只能去做酒席上的临时艺伎。有个名叫阿金的中年女人以前也在北新地一带当过艺伎,现在在高津开了一家店,专门替人联系艺伎工作。所谓临时艺伎,是指在宴会或婚礼等临时雇用的会场上唱歌跳舞的女侍应,给的薪水比真正的艺伎要少得多,因此很受小宴会的欢迎。阿金联系了几个艺伎出身的人,不时派给她们工作,从中抽取佣金,赚了不少钱,还专门装了一部电话。一次宴会,从傍晚到深夜的薪水是六块,除去中介的分成,能赚到三块五毛钱;婚礼的时候能赚到六块,再加上红包和小费之类的,收入还不算差。听了阿金的游说,蝶子也当起了临时艺伎。

提着装三味线的小箱子乘电车来到指定的地方,马上就开始工作,又是端菜又是烫酒。三名临时艺伎围着三四十位客人斟一圈儿酒下来就够累的了,宴会结束之后更是麻烦。常常碰到想借着统一的会费玩个痛快的客人,不是被要求弹曲就是被要求唱歌,片刻都休息不得。一会儿弹浪花节的三味线,一会儿模仿别人说话,正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又被要求跳安来节舞。好在蝶子生性爱热闹,所以也不觉得辛苦,而是尽心尽力地干着。客人都说,干这个比艺伎强吧。蝶子觉得很难过,看着那些说出真实年龄会吓人一跳的上了年纪的同行,每当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都会为了多拿些红包学着年轻女子的样子扭捏作态,她就不是滋味。夜深后乘红电车回家,在日本桥一丁目下车,穿过黑门市场——那里除了野狗和捡破烂的在翻着垃圾箱之外没人经过,静得只剩下飘荡在空气中的腥臭味——来到小巷,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香气。

那是山椒煮海带的香味。柳吉说,把上等海带细心地切成半寸见方,然后和山椒一起放到锅里,多倒些龟甲万的浓酱油,用松鼠木炭烧的小火咕嘟咕嘟地煮上两天两夜,味道就会好得跟戎桥小仓屋卖的山椒海带一样鲜美。他还说,为了打发时间,从昨天就开始煮了,因为不要让火灭了和时而搅拌一下这两件事很重要,所以今天一步都没出门,就连原本每天都要花掉的一块零花钱都没碰。柳吉一见蝶子的身影,就一边用长竹筷在锅里搅拌着一边说道:“怎么样,现在煮得正好。”蝶子对柳吉从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眷恋,可她天生不会向男人献媚。她解开和服,连长衬衣都没脱就一下子瘫坐下来,说:“什么,还在烧呀?花这么多闲工夫干什么呢?”

柳吉把二十岁的蝶子称作大妈。“大妈,零花钱不够了。”柳吉手上只要有三块钱,就白天靠下将棋消磨时间,晚上到二井户一家名为大哥的平价咖啡馆去,摸着女侍的手说:“跟我一起唱几句怎么样?”阿辰对种吉说,这样下去蝶子太可怜了。种吉却说人家毕竟是少爷,见怪不怪了,并不指责柳吉,反倒同情地说:“人家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住在二楼上也没说什么,这都怪蝶子不好。”蝶子觉得父亲能为柳吉考虑很是高兴,自己吃的苦也算值了。蝶子对柳吉说:“我的爸爸,还真不错!”可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回答:“嗯。”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表情让人无法捉摸他到底在想什么。

年关临近了。一到年底,大家都忙碌起来。一天,柳吉说要去拿正月穿的礼服,就去了位于梅田新道的自己家。蝶子仿佛被泼了凉水一般心寒,但她最终也没能把“别去”二字说出口。当天晚上,蝶子有宴会的工作,她像往常一样提着装三味线的小箱子出了家门,心情却很沉重。她无法把柳吉回家取礼服一事想得那么简单,那里不仅有他的妻子还有孩子。那天,她的三味线弹得并不出色,好在歌唱得很大声,拉门上的纸都被震得直颤。终于结束了,她冒着大雪一路飞奔回家。柳吉已经回来了,他在火盆前弯腰坐着,被酒染红的脸快要钻到火盆里面去了,那呆呆静坐的模样,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蝶子放心了。柳吉说,老父亲看到他之后朝他怒吼,问他去干什么。妻子从他家迁出了户籍回到娘家,女儿由柳吉的妹妹笔子代为照看,看也没让他看上一眼。听说柳吉跟蝶子成了家,老父亲发怒了,准确地说是鄙视地笑了,他还说了好些有关蝶子的难听话——蝶子嘴上平静地说道:“说我也是应该的。”可她心里却对着柳吉的父亲说,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让柳吉出人头地给你们看看,不用你们管。她还暗想,我从不打算接替他的前妻当什么夫人,只希望让柳吉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男人。这话多少有些说给自己听的味道,蝶子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这股心劲儿加上柳吉回来的喜悦让蝶子晚上兴奋得无法入眠,她睁大眼睛盯着低矮的天花板。

蝶子从很早以前就用宣传单订了个记账本,在上面菠菜三分、洗澡费三分、卫生纸四分地记着,靠此削减开支。除了柳吉每天的零花钱之外,她对每笔钱都精打细算,舍不得浪费一点儿,当临时艺伎挣来的钱一半都存了起来,对这笔钱她也很是谨慎。蝶子平常连一分两分的小钱都不舍得用,衬领也不换,脏得都起垢了。种吉来想要点进货的钱,就要正月了,得采购材料,蝶子却说自己没有钱。阿辰又来了,说为什么有钱让维康去咖啡馆却没钱给爸爸,蝶子就是不答应。

新年到了,正月也过去半个月了。知道断绝关系一事是千真万确的之后,柳吉颓丧得让人可怜;况且,他还惦记着孩子。蝶子劝他把孩子接过来,却一直不见他有什么动静,他也许还心存幻想地以为总有一天能回家吧。跟孩子分开到底让柳吉很是落寞,这让蝶子也不大好受。一天,柳吉碰到了以前的玩伴,他本来就好喝点小酒,现在又好久没有喝过,于是他在人家的邀请下喝了个大醉。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偷偷把钱从蝶子藏的存折上取出来,说要回昨晚的礼,然后就呼朋唤友地到难波新地寻欢作乐去了。两天之后,钱花光了,他像丢了魂儿一样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位于黑门市场小巷里的大杂院。“你还没忘记回来呀!”蝶子说着,抓住柳吉的脖子将他按倒,咚咚地像捶背似的敲着他的脑袋。“大妈,你在干什么呢?别乱来!”可是,柳吉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柳吉说因宿醉头疼得厉害,便盖着被子哼哼唧唧地睡下了,蝶子照着他的脸狠命一击,甩手就出了门。她在千日前的爱进馆听了京山小圆的浪花节,可一个人总觉得没有意思,就出来了。因为两三天都没怎么吃饭,她突然感到肚子饿了,就在乐天地旁边的自由轩吃了碗加鸡蛋的咖喱饭。“自由轩的咖、咖喱饭,在米饭上盖着鳗鱼,很好吃。”她想起柳吉以前说过的话,又在饭后喝了杯咖啡,胸中忽然涌出一股甜甜的味道。悄悄地回家一看,柳吉在打呼噜。她冷不防地使劲推他,柳吉睁开惺忪的眼睛,蝶子噘起小嘴向柳吉的脸贴了过去,嘴里说着:“真是个傻瓜。”

第二天,二人一同前往自由轩,回来的路上还一副恩爱夫妻模样地顺道拜访了位于高津的阿金家。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阿金对柳吉说了些牢骚话。阿金的丈夫过去在北浜一带很有势力,他替阿金赎了身,让她当上续弦夫人,可没过多久就家世衰败了。阿金现在经营着艺伎中介店,丈夫忍辱在北浜的交易所做上了书记员,也就是所谓的共同劳动。别人常说阿金丈夫的衰败全都怪阿金,可他们现在的生活证明,别人没资格在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阿金试探着对柳吉说:“维康先生,您也不要光是玩,工作总得……”柳吉听后无任何表情。阿金事后对蝶子说她猜不透维康先生的心思,蝶子听了觉得脸上很没面子。然而柳吉不久就找到了工作,蝶子赶快跟阿金报告,虽说不能因此觉得多光彩,可毕竟值得高兴。

朋友说有个到千日前伊吕波牛肉店旁边的剃刀店上班的工作,每天从早晨十点工作到夜里十一点,便当自带,月薪二十五元,如果同意的话可以帮柳吉介绍。柳吉无法说不愿意。那家店卖的都是安全剃刀、刮脸刀、小刀等与理发有关的物品,这工作对跟理发店打过交道、经营过化妆品的柳吉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人家前前后后费了很多力,也不好拒绝。那家店又细又长,门口很窄,里边特别长,因此白天太阳也照不到里面,为了省电也不开灯。柳吉坐在昏暗处一边捅着火盆里的灰,一边看着门外的行人,那里光明得竟像假的一样。店的正对面就是公共厕所,臭烘烘的味道简直难以忍受。厕所旁边是竹林寺,对着大门的右侧是卖冰镇矿泉水的,左侧即离公共厕所近的地方在卖烤年糕。年糕上涂满酱油,烤得松松软软且金灿灿的,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就是没有买的欲望。柳吉回家后说,年糕店的夫妇俩从公共厕所出来连手都不洗。柳吉的工作内容相当轻松。橱窗里展示的广告人偶不停地晃动身体,打磨刀片,客人看到都会觉得很有意思,然后被吸引着走进店里,这时柳吉只要走出来说声“欢迎光临”就足够了。蝶子也鼓励他说:“这不挺好的嘛。”

柳吉在剃刀店坚持了三个月,还是跟老板吵架生了气,于是便隔三岔五地休息。蝶子对他的借口深信不疑,早上也不叫他了。就这样,他拖拖拉拉地把工作辞掉了。蝶子更加投入地干起了临时艺伎的工作。有些宴会的组织者甚至觉得必须单独塞给她一些特别的红包才行。然而红包是跟一起干活的艺伎平分的,虽然她也觉得很不合算,但也正因为如此,蝶子的人缘很好。每当别人奉承地叫她蝶子小姐、蝶子小姐,她就得意起来,借给她们两三块小钱,不过刚借完就后悔了,又不好明显地催促,只能说些好听的话,暗中让人家读懂快点儿还钱的意思。五毛钱都会让蝶子的心如针扎似的疼,唯独柳吉要零花钱的时候她总会大方地递给他。柳吉每天百无聊赖,尤其是偷偷到过梅田新道之后,那副生闷气的样子尤为明显,蝶子注意到了这一点。老父亲不愿恢复父子关系一事大概是柳吉郁闷的原因,这一方面让蝶子暗地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也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因此,明知柳吉经常到咖啡馆去,她也尽量提醒自己不要吃醋。她默默地把钱递给柳吉时的心情,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样轻松。

柳吉的妻子回娘家之后患肺病死了,蝶子听说这个消息后偷偷跑到法善寺的结缘处拜神,还狠心捐赠了蜡烛。因为睡醒后老觉得心慌,她还特意为柳吉的妻子求了一个法号在神龛上供奉起来。看到头上就是前妻的牌位,柳吉总觉得别扭,可又不能说蝶子多此一举。柳吉很聪明,他知道说了就会闹矛盾,反倒会引起麻烦,他也从未当着蝶子的面拜过。蝶子每天早晨都要把佛龛的花儿换掉,忙碌得一刻不停。

两年后,积蓄已经超过三百元了。蝶子想起当艺伎时候的事,便向种吉打听。“已经全部帮我还清了吗?”“当然,放心吧,看。”

种吉说着还拿出了证明。母亲阿辰还兼职做些赛璐珞人偶,弟弟信一也帮着卖报纸。蝶子虽然知道这些情况,可一想到他们究竟是怎样才替自己还清的债务,就不由得眼角发热。她终于主动地给了弟弟五毛钱,阿辰三元,种吉五元。这下,积蓄正好变成了三百元。这期间,柳吉找艺伎作乐花了约一百元,存款又减少到了两百元。蝶子哭都没处哭,傍晚,她关着灯坐在六铺席大的小黑屋的正中央,一边抱着胳膊耸着肩膀喘着粗气,一边凝神盯着纸拉门上的破洞。柳吉也不去捂被蝶子用三味线拨片弄的伤痕,只是呆呆地坐着。

虽然再也找不到省钱的办法了,但是蝶子为了尽快补回那一百块,还是费了很多心思。去宴会工作时穿的衣服,都是实在不行了才拿去重新染一下,再不就是每逢换季的时候到当铺去换些回来,甚至到了遇见和服店的人都不好意思开口的程度。就这样,不到半年存款就变回了原来的数额。蝶子心想,一直借住在二楼会被人家看不起,不如借此机会租一套房子做些烤红薯之类的生意吧。她很快跟柳吉说了此事,他只是不大感兴趣地回了一句“行啊”。不过,第二天柳吉就一声不吭地来回转悠,还在高津神社坡下租了一个横宽一间、纵深三间半的店铺。他雇木匠改装了两天,自己也搭手帮忙,借着过去工作的经验和人脉,托剃刀批发商送来货物,立刻开了家卖剃刀的新店。卖的东西从替换刀片、挖耳勺、痒痒挠、鼻毛夹、指甲刀等小东西,到电动剃须刀等西式剃刀都有。柳吉把客源锁定在从澡堂出来的客人身上,才特意在澡堂的正对面租了店铺,这让蝶子着实惊叹。开业的前一天,一起做临时艺伎工作的同伴们送来了一座钟当贺礼,蝶子说“欢迎”时的语气都大不一样了。为了表扬柳吉,她还说:“丈夫总算肯踏踏实实地工作了。”柳吉挽着袖子忙忙碌碌地擦着货架,那身影看上去还是不大像个真正的男人。可女人们都很感动,觉得只要维康先生本人愿意,也还是能干活的。

开业的当天早上,蝶子干劲十足地坐在店里,恨不得在头上缠上头巾。晌午时分,柳吉小声地嘟囔说:“客人怎么不来啊!”蝶子对此毫不理会,只是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地死盯着外面的过路人。过了中午,终于来客人了,卖掉一片剃须刀片,收了六钱。夫妇两人齐声说着:“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服务热情得反倒让人有些不舒服。不知是风水不好还是新店的原因,那天只来了十五个客人,而且买的全是些刀片之类的小东西,营业额总共还不足两元。

老顾客怎么也抓不住,接连好几天卖的都是些挖耳勺和刀片之类的小东西,营业额少得让人寒心。两人也不知还有什么能聊的,只是面面相觑,无聊地看店,这更让他们感觉耻辱。柳吉提出来,为了打发时间,他想趁中午的一两个小时去学习净琉璃,蝶子对此也不好阻拦。以前的时候,柳吉常悠闲自在地去,后来有所顾忌才不去了,现在做起了生意才又起了这个念头。蝶子能够理解柳吉的感受,却又觉得有点难受。柳吉拜了附近下寺町的竹本组升为师,说好学费是一个月五元钱,然后到二井户的天牛书店搜来一些二手书,每天到点出门。那副大摇大摆的样子,好像在说就算把精力全投到生意上去,客人不来也没有办法。柳吉就连看店的时候都照着书学习,还不时干吼几句,那声音实在差劲,让人都没有心情去主动赞扬他几句。钱就这样被吃掉了,蝶子决定再去做临时艺伎。重操旧业的当天晚上,蝶子终于痛苦地体会到,这工作可真累啊!在酒席上,她还是以挣钱为先地工作,非要让全场为她一人叫好,她的这种天性还没丢掉。只要蝶子傍晚一出门,柳吉就会赶紧关掉店门跑去二井户的市场,在小摊上买什锦菜饭和咸酱汤吃,还会配着酸甜口味的凉拌贝壳喝酒。付过六毛五的账后还觉得便宜,接着又到一家名为一番的咖啡馆点些啤酒和水果,豪爽地给他中意的女侍付小费,这样一来,十天的收入转眼就飞走了。虽说靠着蝶子临时艺伎的工作好歹维持着生计,可柳吉花得实在太多,欠剃刀批发店的钱也越积越多。坚持了一年之后,好在有人肯买,他们终于决定把店关掉。

两天的关店大甩卖挣来的一百多元和转让店铺的一百二十多元,加在一起共有二百二十多元。他们还清了欠批发店等处的款子后,剩下的连十元都不到了。

他们连借间二楼小屋的房租都预付不出来,因此找了很久的房子。这期间,他们因常常出入阿金那里而认识了一个和服的行脚商。他说:“我们家的二楼空着,蝶子小姐要租的话,房租什么时候都好说。”多亏这样,他们才在飞田大门前街的小巷里借住了下来。柳吉照旧去学习净琉璃,还常去附近一家挂着红色门帘一杯咖啡五分钱的咖啡店消磨几个小时。而蝶子,只要有工作,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去。她在临时艺伎中也算老面孔了,如果成立一个工会,蝶子肯定能当上干事,就连年龄比她大的都要称呼她为蝶子姐姐,可这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和服的裙摆磨光了,蝶子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 她早就想买件新的了。再者,楼下就是专卖和服的行脚商,连一块铭仙的料子都不买的话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但蝶子忍着,拼命存钱。她还觉得,如果不能再开一家店的话,就还不了父母的恩情,也对不住自己。

过了三年,总算存够了两百元。柳吉肠道不好,时常要去看医生,因此花钱的地方也多,钱总是存不住,这可把蝶子急坏了。等到有了两百元,她找柳吉商量,说:“难道没什么赚钱的生意了吗?”柳吉根本不感兴趣,只说:“靠那些小钱又能干些什么。”一天,他在飞田的花街柳巷里转瞬就花掉了其中的五十元钱。妹妹马上就会招一个上门女婿来管理梅田新道家里的生意。这个传闻四五天前传到了柳吉的耳朵里,虽说蝶子早就预料到柳吉会因此郁郁寡欢,可一天之内把钱全花在妓女身上,也着实让她愕然。柳吉耷拉着脸刚一回来,蝶子就抓住他的领子猛地将他按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使劲地掐着他的脖子。“难、难受,大妈你干什么呢?”柳吉拼命扑腾着双脚。蝶子觉得这次要是不尽情地打骂一番就不能解气,于是又打又掐。最后,柳吉哭着大声说:“请你饶了我吧。”蝶子就是不松手。只是听说妹妹要招上门女婿就自暴自弃起来,蝶子觉得这样的柳吉很可怜而不是可气,她的打骂中满是痴情。柳吉逮着机会哼哼呀呀地下了楼,四处乱窜,最后躲到了厕所里。蝶子没有再追下去。楼下的女主人责备她说:“妇道人家怎么能这样?”蝶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袖子拂面,双肩抖了起来,没想到这样看来倒多了几分女人味儿。女主人的丈夫比她年龄小,她以前就没说过蝶子的好话。每天早晨做味噌汤的时候,只要看到柳吉挽着衣袖在削木鱼,她就想脱口说句“让老公干那种事儿好吗”。她不知道,柳吉只是嘴巴挑剔,为了做出自己喜欢的味道才亲自动手削木鱼的。云游商也深有同感。他曾和蝶子、柳吉一起去千日前听过浪花节。剧场里很拥挤,不知是谁调戏了几句,蝶子竟啊啊地大闹起来。鉴于此,他觉得蝶子真是个厉害的女人。柳吉好像很没面子似的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他很同情柳吉,回家还跟妻子说了此事。夫妇俩私下里总是议论:“她再那样肯定会被维康嫌弃的。”果然,一天,柳吉照常出门,过了好几天也没有回来。

过了七天柳吉还不回来,于是蝶子哭丧着脸去了种吉家,说柳吉一定是在梅田新道的家里,拜托种吉悄悄地去打探一下。种吉虽然不好拒绝女儿的请求,但觉得一旦被已经想分手的男方发现,不知人家会怎么看自己,就没答应。“事到如今你还迷恋什么?趁早分手也是为你自己好。”

蝶子听了反驳说:“这难道是父母该说的话吗?”

情绪激动地吵了一顿后,蝶子直接去了新世界的算卦摊。“你尽心尽力为男人的苦心反倒会招致恶果。一般说来,这种星象的人……”

问过年龄得知是丙午年生的后,算卦的又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总之,哪方面运势都不好。“男人的心在向北倾斜。”

蝶子听了不由一惊。梅田新道就在北边。付钱出了门后又不知该往哪儿去,只是在盛夏太阳最毒的时候快步走着。她想起了在热海旅馆里碰到的地震,那天也很热。

第十天,正好是地藏盂兰盆节,小巷里也要跳盆舞,蝶子硬被叫了出去。她重复地弹着单调的曲子,时而也会在曲调中穿插些变化。正弹着,她突然瞧见柳吉正在绘行灯底下一步一停地慢慢走着。蝶子砰地扔下了三味线,然后马上带他上了二楼,还没说话就先把身子靠了过去。

过了两个小时,柳吉说电车就要没有了,然后就回去了。就在短短的时间里,柳吉说了如下事情:他这十天来赖在梅田的家里不走是早就打算好的。如果妹妹招了上门女婿的话,自己肯定就会被剥夺继承权,那边觉得自己肯定会忍气吞声。这招太狠了,于是柳吉才跑到梅田的家里,每天当面谈判,可也没有多大用处。对于抛妻弃子而去跟喜欢的女人同居的人来说,本来就没有胜算。但是柳吉觉得就算断绝了关系,也还是应该要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要不以后就不好说了,所以固执地一步也不肯让。可他的老父亲又是怎么说的呢?说到这里,柳吉让蝶子不要介意。父亲说跟那样的女人一起生活,给他钱也是白搭,到头来只会被女人骗走。真想要钱的话,就跟女人分开,父亲说完再没说什么。这时,柳吉对蝶子说:“我们就要在这里演一出戏。如果假装跟你分手巧妙地骗过父亲,拿到我该拿的部分,就算被断绝父子关系,就算被当作恶神,那也能靠着那笔钱做些轻松的小生意,两人白头到老地生活下去吧!总让你当临时艺伎,我也不好受。明天我家的仆人会来。蝶子,我希望你能果断地跟他们说咱们分手了。不是让你真心这么说的,演、演戏罢了。一拿到钱,我就回来。”蝶子听了,心里感到既甜蜜又不安。

第二天一早,她就拜访了高津的阿金。听她讲完,阿金说道:“蝶子,你被维康骗了。”真不愧是历经过风雨之人。听到维康第一次瞒着蝶子到梅田去的时候,阿金说可不能轻易上他的当。她认为,也许柳吉心里打算的是,只要蝶子说了分手,就会圆满帮他实现回家的愿望,他就可以一直住在梅田的家里了。阿金也并非断定柳吉很坏。她又想,就算家里开着化妆品批发店,可要是父亲不让柳吉掌权,毕竟他还有孩子,这些话阿金终究没说出口。只要蝶子不开口说分手,柳吉就没法回自己家去。总之,如果想让柳吉回到自己身边,就“绝不能说分手”。蝶子照着阿金说的做了。比起撒谎说分手,这种做法毕竟更容易些。梅田那边的仆人很快就露脸了,还准备了分手费,要是拿了的话,两人的关系大概就会从此一刀两断了。

过了三天,柳吉来了。一看到高高兴兴的蝶子,他就满脸不高兴地说:“傻瓜,就因为你的一句话一切都完了。”蝶子向他说了分手费的事后,柳吉说:“你拿了的话,再加上我分到的钱不就是两份了吗?你就不能贪心点吗?”蝶子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然而阿金的话仍旧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柳吉没跟父亲要到钱,就找妹妹死皮赖脸地磨来了三百元,把这些钱与蝶子的存款加在一起。“拿它做些小生意吧。”这次是从柳吉嘴里主动说出来的 。开剃刀店有过惨痛的经历,所以不能再开,其他的又没有能让柳吉感兴趣的。想来想去,蝶子想说只能开家烤红薯店吧……正在发愁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关东煮店不错。跟柳吉一说,他相当起劲,还说:“这、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要拿出我的本事做好吃的。”正在找合适的店铺时,附近的飞田大门前街上的一家小关东煮店正在出售。现在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妇,可这里民风不好,客人档次也不高,老实听话的女侍应都待不长久,要找个厉害的女侍应,老板又会被看不起,他们正为人手不足而发愁,所以才打算卖掉。一谈,对方居然同意以三百五十元的价格把店铺附带一切工具卖给他们。一楼全是灰泥墙,是店铺。睡觉的地方只有二楼一间四铺席半的房间,而且天花板低得快要顶到头了,很阴暗。好在出入妓院的人很多,再加上店铺开在拐角处,不管是店铺的格局还是出入口的设计都非常好,所以一听到那个价格,柳吉他们就飞奔过来成交了。开店之前,他们经常去法善寺的正弁丹吾亭和道顿堀的章鱼梅等地,只要看到关东煮的招牌就掀帘子进去,调查人家的口味、酒类品种等做生意的方法。种吉听说他们要开关东煮店,表示可以帮忙。“不管是虾还是鱿鱼,只要是天妇罗就交给我好了。”柳吉却委婉地拒绝说:“小菜倒是会有,可我们不打算上天妇罗。”种吉觉得很遗憾。“这种事儿见过吗?”阿辰嘲笑种吉,还说,“他们觉得让我们帮忙会吃亏,谁会要他们一分钱啊。”

他们从两人的名字里各取一字,起了“蝶柳”这个店名。终于要开张了。因为当时暑气还未散尽,他们索性购来一台生啤酒桶,本来还焦急地担心卖不完可就完蛋了,没想到竟然卖得不错。他们没雇别人,就靠夫妇俩自己干 。夜里十点到十二点是人最多的时候,他们忙得头昏眼花,连解手的工夫都没有。柳吉身穿白色厨师服脚踩高齿木屐,不时地瞅钱盒几眼。进账多的时候,他还会吆喝几声“欢迎光临”,那声音高亢得明显与开剃刀店时不同。有的时候,不男不女的走街串巷的艺人会进来卖艺,弹着三味线唱几曲青柳,会更热闹。不过,这附近氛围不大好,总有些品行不好的人喝醉了吵架,柳吉在一旁吓得心惊胆战,蝶子靠着以前历练的经验,总能把客人们弄得服服帖帖的。当然,她并非使用了媚眼之类的女色。

为了等着去逛妓院,很多客人都会在店里待很晚,因此收摊的时候往往是东方已经泛起了紫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到二楼那四铺席半的房间里刚想打个盹儿,闹钟就叮叮地叫起来,穿着睡衣跑到楼下,还顾不上洗脸,就把“供应早餐、四菜一毛八”的招牌拿了出去。他们是瞅准了逛完妓院早上回去的客人,推出了包括味噌汤、煮豆、咸菜和米饭四个品种共一毛八分钱的早餐。他们早就预料到这是小本生意挣不了几个钱,但有时客人还会点瓶啤酒什么的,生意越做越好,因此也能强忍住瞌睡。

秋意渐浓,风吹上去凉飕飕的,这对关东煮店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季节。没了啤酒之后,他们又添上了别的酒。付给酒行的钱总是用现金支付,信用好得让酒行都想给他们送块招牌。蝶子也不弹三味线了,它被装进抽屉里。虽然不能说是因为这次开店柳吉出了一大半钱的缘故,但柳吉这次的投入程度着实让人无话可说。他们也没有休息日,每天都拼命地干活,因此也没有什么开销,钱存得很快,柳吉每天都要去邮局 。因为这生意很费体力,柳吉一觉得累就靠酒补充体力。蝶子知道柳吉一喝酒就会不受控制而大把花钱的毛病,所以开始的时候提心吊胆 ,不过终归是用来赚钱的酒,柳吉也有分寸。然而,蝶子还有另一个担心,而且这个担心永远不会停。柳吉喝多了酒就会胡闹,可小口小口喝的时候反倒会越发沉默,也许跟他天生口吃的毛病有关。没有客人的时候,看到柳吉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样子,蝶子就会坐卧不安地想,他一定是在想梅田那边的事儿吧。

果然,被妹妹的婚礼拒绝后,柳吉很是消沉,拿了两百块钱出门之后,三天也没回来。当时正是赏花时节,正巧连续几天是星期日和节假日,总不能关店。蝶子一个人忙了两天。第三天,蝶子实在没心思,加上忙碌和担心让她体力不支,她就把店关了。那天深夜,柳吉回来了。侧耳一听,门外传来三胜半七的吟唱声,一定是柳吉没错。蝶子终于放下心来,心想大半夜的还唱那么难听的净琉璃,这让邻居怎么想。于是蝶子接着一边唱,一边下了楼。柳吉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他不再唱了,好像有些好不意思的样子,嗒嗒地敲了敲门。“谁呀?”蝶子故意说道。“我。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吗?”这样装疯卖傻地说了几句后,门外终于大声起来,“我是维康。”

蝶子接着没声好气地说:“叫维康的人有很多呢。”“我是维康柳吉。”看样子他已经猜到要被蝶子骂了。“维康柳吉跟这儿没有关系,现在正在哪儿花大钱呢。”蝶子仍旧刻薄地冷嘲热讽,考虑到还有邻居,还是打开了门。“大妈,你也太狠心了吧。”柳吉站在门口紧皱眉头。

蝶子急忙把柳吉拽了进去,不由分说地推到二楼。柳吉的头碰到了天花板。“疼!”“有什么疼的。”蝶子狠命地揍了起来。

柳吉发誓说再不会去外边拈花惹草了。可蝶子的打骂似乎并不见效,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始鬼混了,回家的时候,总是害怕挨揍而脸色发青。蝶子也渐渐地发福了,打骂柳吉的时候会累得喘不上气来。

柳吉用来鬼混的钱数额相当惊人,逛妓院回来的第二天,连他自己都吓得脸色发白,酒也不喝了,只是默默地在锅里搅着。可过了四五天,他就说光喝些拿给客人喝的酒没出息,然后把没兑过水的酒倒入酒壶,放到铜壶里烫酒。他明显是对做生意厌烦了,喝醉酒就什么都不管了,不由自主地朝妓院走去。俗话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可柳吉正好相反,自家的买卖反倒助长了他的玩性。蝶子开始后悔开这个店了。刚想说终于做了个挣钱的生意,可最后就连付给酒行的钱也越拖越久。蝶子对柳吉说,看来只能关掉了。柳吉立刻同意了。“本店转让”的告示贴出去之后,店铺就一直阴森森地关着。柳吉每天都去学净琉璃,存下的钱逐渐变少,却迟迟不见买家。蝶子暗想,得考虑再去做临时艺伎了。一天,她从二楼的窗户向大街上的行人看去,哪个人在她眼里看上去都是客人,她想,现在不开店真是太可惜了。对面隔着五六家店的地方是个水果店,红、黄、绿色交相辉映,看上去很有生气。客人进进出出的也很多。水果店真是个好生意啊。想到这里,蝶子再也坐不住了,等柳吉学净琉璃一回来,就马上对他说:“我们开家水果店吧。”柳吉不大感兴趣,他想的是等到实在吃不上饭了,去梅田要些钱就行了。

一天,柳吉像是去了梅田。回来一问,他说他去要钱了,接待他的是妹妹的上门女婿。那人一根筋,还是个小气鬼,最后一分钱也没要到,柳吉愤愤地说。“就开家水果店吧!”柳吉接着一脸不快地说道。

他们用卖关东煮工具的钱改装了门面。进货还差很多钱,因此蝶子把衣服和头饰都送去了当铺,还去阿金那儿借钱。阿金说了一会儿柳吉的不是,最后说道:“蝶子,你太可怜了。”然后借给她一百元。

蝶子拿着钱直接去了上盐町的种吉家里,说自己要开水果店,让他来帮两三天忙。柳吉不知道切西瓜的诀窍,需要有经验的种吉指导,无奈之下,柳吉才开口主动说求一下父亲吧。种吉年轻的时候曾从阿辰的老家大和买来一车西瓜,切开在上盐町的夜市上卖。那时候蝶子刚刚两岁,阿辰背着她,一家三口出动,一晚上卖过一百个西瓜。种吉回忆着往事,高兴地答应了帮忙一事。开关东煮店想帮忙却被柳吉拒绝的事,种吉根本没记在心上。开店那天,因为对面也有一家水果店,种吉还高兴地开玩笑说:“卖西瓜的对面又来一个卖西瓜的,这真是喜上加喜啊。”对面水果店的冰块很多,靠冰镇西瓜吸引客人。自然,蝶子他们就必须靠西瓜块儿的厚度决一胜负了。其实,就算没这层原因,种吉的切法也很慷慨。柳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盘算,一个西瓜八角钱,一块儿卖一角钱的话,要切成多少块才合算。种吉却说:“我们靠厚度招来客人,然后大赚一笔。”然后还起劲地吆喝着,“西瓜!西瓜!好吃的西瓜便宜卖啦!”对面的吆喝声也不示弱。蝶子当然不甘心干坐着,她也跟着尖着嗓子叫着:“西瓜便宜啦!”那声音听上去美妙动人,客人自然来了。蝶子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皮包一样的钱袋,赚到的钱扔进去,零钱拿出来当找头。

早晨,蝶子还去妓院挨家挨户地卖西瓜。“这西瓜可好吃了。”她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吃惊,笑起来脸上泛着娇羞和可爱,再加上性格爽朗利落,很受妓女们的好评。她们还对蝶子说:“明天再来啊。”有的时候,柳吉也会背着西瓜去卖,每当听到人家说:“姐姐呢?您可真有位好夫人啊!”柳吉就紧绷着脸,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当耳旁风。那沉默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玩起来就闹个天翻地覆的男人。

认真地学了四五天,柳吉终于掌握了切西瓜的诀窍。种吉正巧因一年一度的氏神祭被雇去当了临时轿夫,便趁此机会离开了。回去的时候,他还再三嘱咐,苹果要好好地擦亮,水蜜桃绝对不能用手碰,水果最怕灰尘所以要一直用掸子扫灰。蝶子他们也照着做了,可不知为何水蜜桃还是很快就烂掉了,又不能装饰到店里,只得含泪扔了。每天扔掉的水果数量都很多,但要是减少果品的种类,店铺看上去就会很寒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急得不行。虽然赚钱,可扔掉的那些也得算进成本里,他们渐渐明白,开水果店也不那么容易。

柳吉又没精神了,蝶子担心他是又腻烦了。然而,柳吉却先病倒了。他以前就肠胃不好,去二井户的医院治过一段时间。这次,尿里带了血,小便一次足足需要二十分钟,真是难以启齿。以前柳吉得过怪病,蝶子嘴上虽生气地说“什么人呀”,可还是照巫术说的把粘在屋瓦上的猫粪配着明矾一起煎,然后偷偷让柳吉喝。因为当时起了作用,她心想这次可能也一样吧,于是瞒着柳吉把药放到了味噌汤里。柳吉啜了一小口,马上变了脸色,却并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还以为味道不对劲只是自己生病的缘故。对方没有察觉的话才会有效,于是蝶子暗自等着奇迹出现,这次却怎么也不见效。小便的时候,柳吉甚至会痛得哭出声来。于是蝶子就带他到岛之内区的泌尿专科医院“华阳堂”看病,在尿道上插了管子看了大半天,医生说是膀胱不好。接连看了十天,病情仍不见起色。柳吉眼看着瘦了下去。因为医院有时也会误诊,于是他们又去天王寺的市民医院请大夫看了看,果然错了。拍了X光片后查出是肾结核。他们怨恨起华阳堂医院来。医生说想要救命的话就住院,于是他们急匆匆地住了院。

蝶子要陪床没法开店,无奈之下只好把店关了。等着水果烂下去也怪可惜的,本想去求种吉照看几天,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母亲阿辰四五天前病倒了,说是得了子宫癌。阿辰沉溺于金光教,总到那里求圣水喝,因此身体日渐虚弱,病倒的时候镇上的医生说已经救不了了。医生说就算动手术,按照目前的身体情况估计也很难。阿辰既不想手术也不想住院,就主动拒绝了,当然还有钱的原因。阿辰刚开始反对打针,但打了一次之后,身体仿佛要崩裂一般的疼痛顿时消失了,她终于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尝到好处以后,只要稍微有点疼,她就嚷着“打针、打针”把种吉叫醒,也不管是不是大半夜。种吉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朝医生那里奔去。医生拒绝说:“那是吗啡,不能总打。”种吉就会眨巴着眼睛说:“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弟弟信一在京都下鸭的一家当铺帮工,种吉打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叫他回来。种吉没有分身之术,蝶子只好断了念想,因为需要钱看病,她决定把店卖了。

这次还算走运,买家马上就找到了。二百五十元的进账转眼就消失了。定下来要做手术,手术之前必须给身体补充些营养,于是每天都要输两瓶进口药,一瓶就要五元,住院费也高得吓人。蝶子雇了护工,请她夜里帮忙照看柳吉,自己则又去做了临时艺伎。然而,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马上就要手术了,要花的钱就摆在眼前。这次,蝶子的歌声终于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乘红电车回去的路上,她把两手插在腰带里,心思沉重。借阿金的一百元还没还。

蝶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梅田新道的柳吉家。只有上门女婿一人出来见了她。蝶子把头伏在榻榻米上请求说哪怕一点儿也好,可对方就是不答应,还说了“自作自受”之类的话。“你们是自作自受。”他说,“这个家的财产由我代管,你们一个子儿都休想……”蝶子听了扭转屁股夺门而出,可没走两步就泄了气。到种吉那里探望卧病在床的母亲。阿辰说:“别管我,快去维康那儿。”然后还说到医院去做饭就不方便了吧,家里熬了米汤,拌了菠菜,你拿一些回去吧。阿辰这副好心跟菩萨也越来越像了,看上去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与阿辰不同,柳吉看到蝶子回来迟了就破口大骂,这股劲头至少说明他暂时还不会死。两天之后,他动了大手术,两个肾脏被取走一个。他还是照样生龙活虎地大叫大嚷:“水,水,给我水!”因为医生警告说不能让他喝水,蝶子只得憋着气听柳吉叫唤。

一天,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来探病了。一看长相,蝶子就明白了,是柳吉的妹妹。蝶子很是紧张,也没顾上客气,只说了句“您总算来了”。一起来的女孩儿是柳吉的女儿。今年四月刚升入女校,她穿着一身水手服。蝶子摸了摸她的头,她皱起眉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她们过了一个小时就走了,柳吉妹妹说是瞒着丈夫来的。柳吉听了冲着妹妹的背影说道:“谁害怕那种人啊!”蝶子把他们送到走廊,柳吉的妹妹说:“现在,嫂子您受的苦父亲也终于知道了。他还说,您真是尽心了。”然后悄悄塞给蝶子一笔钱。蝶子当时没有化妆,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和服也是穿旧的。人家虽然可能是出于同情才这么说的,但蝶子还是认为那是真心话。得到柳吉父亲的承认,居然花了十年时间。被称呼为“嫂子”也值得高兴。蝶子本想把钱还回去,结果硬是被推了回来,后来一看,有一百元。这实在是难得,蝶子欢欣雀跃,怎么也无法平静。

傍晚,电话打来了。是弟弟的声音,蝶子心里一惊。听说母亲病危,她就说马上回去。从电话室跑到病房,只见柳吉正大叫着“给我水”。“是、是父母重要,还是我重要?”那怒吼的声音,好像他自己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死。蝶子在椅子上坐下来,一直抱着胳膊,好一阵子,终于落下泪来。时值秋季,医院的院子里不时传来虫鸣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早就深了,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人发抖。突然,又听见有人叫:“维康家的,有电话找。”蝶子慌慌张张地接起电话,只听见一个听不出是谁的女人的声音。“已经断气了。”蝶子直接出了医院就往家跑去。附近的女人们故意红肿着泪眼说道:“蝶子,阿辰断气的时候还说她很担心你,你很可怜呢。”种吉也掉下了男人的眼泪,说蝶子虽然三十岁了,但在母亲眼里还是个孩子。蝶子感到大家的目光似乎都在说:真是个不孝女。她掀开白布,在阿辰的嘴上沾了一下水。她竭尽全力地做着一切,替母亲送终。丈夫也病了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于是守灵也早早地结束了。回医院的路上,走在深夜的街道,蝶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刚回到病房,柳吉就瞪着眼睛说:“你去哪儿了?”蝶子只说了句“死了”,两人便沉默地互相敌视了一会儿。柳吉那冷峻的目光,不知为何让蝶子感到强烈的压迫感。蝶子也不甘示弱,她天生好强的性格像蛇一样复苏了。她已经决定,就算不是全部,也要把柳吉妹妹给的一百元其中哪怕一半也好,用于母亲的丧葬费。她本来想对柳吉说这好歹也算尽了孝心,可一看他那消瘦的脸就没说出口。

不过,也不用担心。以前雇种吉当临时轿夫的丧葬店说这是自己家的事,还免费承担了丧葬的一切开销。因此,葬礼也举行得无比隆重。而且,也不知阿辰是什么时候偷偷地在邮局投了一元钱的简易养老保险,现在分到了五百元的保险费。他们在上盐町住了三十年,认识的人也多,回完礼之后,只剩下两百元了。然后,种吉来到医院,递给蝶子一百元,说算是关照的。蝶子终于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父母的深情。蝶子说了柳吉妹妹转达他父亲感叹蝶子吃苦了的事,种吉说道:“这就好啊!”阿辰死后,他还是第一次露出笑脸。

柳吉出院后,去了汤崎温泉疗养。钱是蝶子做临时艺伎赚来的。因为在外面借房子不划算,蝶子回到种吉那里借宿。她本打算给种吉些钱当伙食费,种吉说这样显得生分就是不要。他知道,柳吉疗养还要用钱呢。

知道蝶子回娘家之后,附近的有钱人都来找,还露骨地说想纳她为妾。那家木材店的老板死了,他的儿子跟柳吉同岁,也是四十一,他也来找过。蝶子总推说考虑考虑。她觉得,如果断然拒绝的话,邻里间的关系会很尴尬,再一个就是当艺伎时学会的周旋之策。每当别人说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蝶子总是重新审视自己,然而内心却毫不动摇。每晚她都会梦到身在汤崎的柳吉。一天,她做了噩梦,放心不下,就去了汤崎。本应“每天忧郁地孤独度日”的柳吉,竟然叫来了艺伎,大笔花起钱来。当然,酒也是免不了要喝的。蝶子逮住女佣刨根究底地追问后得知,这一周以来天天如此。蝶子纳闷,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自己寄的钱刚够付住宿费,她本来还觉得让柳吉烟都吸不上,很过意不去呢。从女佣嘴里得知,柳吉隔三岔五就去找妹妹要钱。听到这些,蝶子眼前一片黑暗。考虑到她父亲的想法,蝶子一直认为,只有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柳吉送去疗养,吃过的苦头才有价值。可柳吉居然去找妹妹要钱,自己的苦心这下白费了。以前无论碰上什么事,蝶子都要强地冷静面对,而柳吉则两手一摊,推说“反正我就是没出息”,蝶子最看不上他这一点。现在,当着三番五次利用自己好强心的柳吉,蝶子竟不知该如何责问。柳吉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听着蝶子的质问。女佣还说,柳吉还偷偷地把女儿叫到汤崎,带她参观千叠敷和三段壁等名胜。虽说蝶子也理解,柳吉到了这个年龄父爱会加深,可她还是觉得遭到了背叛。她老早就催柳吉把女儿接来三个人一起生活,柳吉总是不置可否,那样子好像女儿无所谓似的。蝶子私下里暗喜,以为柳吉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现在,蝶子勃然大怒,拿起碗盆就朝房间的玻璃拉门扔去。艺伎们偷偷地溜走了。没过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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