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书简:百所名校校长推荐版(当代十大散文家张晓风写给孩子的文学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20:5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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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风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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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书简:百所名校校长推荐版(当代十大散文家张晓风写给孩子的文学书)

绿色的书简:百所名校校长推荐版(当代十大散文家张晓风写给孩子的文学书)试读:

壹·青春有味

当我把我的孩子交出来,当他向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给他的会是什么呢?

只因为年轻啊

一 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我停下来发问:“爱的反面是什么?”“恨!”

大约因为对答案很有把握,他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过一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一个“恨”字。

我环顾教室,心里浩叹,只因为年轻啊,只因为年轻啊,我放下书,说:“这样说吧,譬如说你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就分手了,过了五十年,你七十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对方定定地看着你说:“‘×××,我恨你!’“如果情节是这样的,那么,你应该庆幸,居然被别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当时你走过去说:“‘×××,还认得我吗?’“对方愣愣地呆望着你说:“‘啊,有点面熟,你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想象中那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结论吗?——只因为太年轻啊,爱和恨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一个字吗?二 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总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着我,我忽然笑了起来,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说:“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地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撞就害怕受创吗?三 经济学的旁听生“什么是经济学呢?”他站在台上,金丝边眼镜,灰西装,声音平静,典型的中年学者。

台下坐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而我,是置身在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听的一个。

从一开学我就昂奋起来,因为在课表上看见要开一门“社会科学概论”的课程,包括四位教授来设“政治”“法律”“经济”“人类学”四个讲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学生,去听一门门对我而言崭新的知识,那份喜悦真是掩不住藏不严,一个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轻轻笑起来。“经济学就是把‘有限资源’做‘最适当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台下的学生沙沙地记着笔记。“经济学为什么发生呢?因为资源‘稀少’,不单物质‘稀少’,时间也‘稀少’——而‘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相对于‘欲望’,一切就显得‘稀少’了……”

原来是想在四门课里跳过经济学不听的,因为觉得讨论物质的东西大概无甚可观,没想到一走进教室来竟听到这一番解释。“你以为什么是经济学呢?一个学生要考试,时间不够了,书该怎么念,这就叫经济学啊!”

我愣在那里反复想着他那句“为什么有经济学——因为稀少——为什么稀少,因为欲望”而麻颤惊动,如同山间顽崖愚壁偶闻大师说法,不免震动到石骨土髓咯咯作响的程度。原来整场生命也可做经济学来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却在于那颗永远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跃动、有所未足的心,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呢?我痴坐着,任泪下如麻不敢去动它,不敢让身旁年轻的助教看到,不敢让大一年轻的孩子看到。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流泪呢?只因为年轻吗?只因年轻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戏,也只能像一场短短的独幕剧吗?“朝如青丝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间又何尝真有少年与壮年之分?“急罚盏,夜阑灯灭”,匆匆如赴一场喧哗夜宴的人生,又岂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别?然而他们不悲伤,他们在低头记笔记。听经济学听到哭起来,这话如果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大概会大笑,笑人家的滥情,可是……“所以,”经济学教授又说话了,“有位文学家卡莱尔这样形容:经济学是门‘忧郁的科学’……”

我疑惑起来,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来说法的长者,还是以无心来度脱的异人?至于满堂的学生正襟危坐是因岁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浅溪,所以才凝然无动吗?为什么五月山栀子的香馥里,独独旁听经济学的我为这被一语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惊又痛泪如雨下呢?四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这句子写得好不好?”“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地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地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你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在中国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之人的不同。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而是花,我们会说:“‘看哪,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同样地,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们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很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五 高倍数显微镜

他是一位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国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小时候,父亲是医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边,他说:‘孩子,你过来,这是哪一块骨头?’我就立刻说出名字来……”

我喜欢听老年人说自己幼小时候的事,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

这人大概注定要当生物学家的。“少年时候,喜欢看显微镜,因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隐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细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赶快做出高倍数的新式显微镜吧,让我看得更清楚,让我对细枝末节了解得更透彻,这样,我就会对生命的原质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难就会消失……”“后来呢?”“后来,果然显微镜愈做愈好,我们能看清楚的东西愈来愈多,可是……”“可是什么?”“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自己所预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显微镜倍数不够,有些东西根本没发现,所以不知道那里隐藏了另一段秘密,现在,我看得愈细,知道得愈多,愈不明白了,原来在奥秘的后面还连着另一串奥秘……”

我看着他清癯渐消的颊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终于“认了”,半世纪以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为只要一架高倍数的显微镜,生命的秘密便迎刃而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为年轻吧!只因为年轻吧!而退休后,在校园的行道树下看花开花谢的他终于低眉而笑,以近乎耍赖的口气说:“没有办法啊,高倍数的显微镜也没有办法啊,在你想尽办法以为可以看到更多东西的时候,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六 浪掷

开学的时候,我要他们把自己形容一下,因为我是他们的导师,想多知道他们一点。

大一的孩子,新从成功岭下来,从某一点上看来,也只像高四罢了,他们倒是很合作,一个一个把自己尽其所能地描述了一番。

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岛”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的另一句大为疑惑。“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去上学,当然就浪费青春啦!”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但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说话,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春色恼人”,又不死心去问,春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恼?别人也答不上来,那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暗示春天给人的恼和“性”有关。但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一个道理,那道理我隐约知道,却说不出来。

更大以后,读《浮士德》,那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聚拢过来,我隐隐知道那里有一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阴影中,他乍一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那一霎,他懊悔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抛掷了,他以为只要再让他年轻一次,一切都会改观。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剧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种种可能”。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颗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沙砾,归于沙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处,那就是你倾家荡产去买一颗珍珠是可以的,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谬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珍珠只是它圆灿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它,你只能欢喜或喟然——因为你及时赶上了它出于沙砾且必然还原为沙砾之间的这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执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只要再让他玩一盘,他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我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鱼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掷青春的话,挑柴的女子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眼目为之昏眊,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春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爱情就不算过眼烟云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浪掷,回头一看,都要生悔。“春色恼人”那句话现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兵来有将可挡,水来以土能掩”,只要有对策就不怕对方出招。怕就怕在一个人正小小心心地和现实生活斗阵,打成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一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斜刺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我们真是措手不及。对着排山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我们张皇无措。当此之际,真是不做什么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我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为年轻啊,只因太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事,那么,何不反过来想想,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地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鱼,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发职业病做一个把别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师吗?抑或我仍然只是一个太年轻的蒙童,一个不信不服欲有所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

开卷和掩卷

X君,十八岁,神差鬼使,不知怎么选择了读中文系。X君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也许是有志文学,也许只是分数不够高,读不成别的,只好到中文系来凑合。总之,他来了。

他既决定来中文系,对文学总有几分情意。而这几分情意不敢说一定能惊天动地,但总也不算虚情假意。他希望自己和文学之间的关系能渐入佳境。

然后,开学了。伟大堂皇的学分纷纷上场,他忽然发现自己像结婚礼堂里的新郎:他可以拜天地,拜高堂,他可以用印,可以敬酒,可以吃菜,甚至可以表演亲吻新娘。但他就是不能和新娘一起走开,一起走到花前月下的无人之处,倾心相谈。

X君的大一课程除去体育、英文、历史、宪法不算,剩下来的可能是中文、文字学、文学概论、理则学、文学史。等到二年级,他可能读历代文选、文学史、诗经、诗选、小说选、声韵学或训诂学……如果X君够警觉,他会发现一路下来所有的学分,所有的教法,都在塞给他一个东西,这个东西的名字叫:“文学学”。

对,是文学学,而不是文学。

什么叫文学学呢?文学学是指文学的周边学问,例如修辞学,例如理则学,例如声韵训诂。

文学学也不算没有意义,像大城市之必须有卫星城镇,像大工业必有卫星工厂,文学也不妨有些基础工程,只是基础工程之后应该继之以亭台楼阁才对。平地架楼,因无根无基而脆弱无依,固所不宜,相反地,只挖一堆地基放在那里,而无以为继也未免可笑。

我们姑且假定X君一向很重视自己的学业成绩,(对在台湾地区长大的学生而言,这个假定不算过分乱猜吧!)。因此他很努力地想考好他的每一门学科。譬如说,诗选这门课吧,考试之前,X君努力要记清楚的数据很可能是:

一、仄起式的平仄是如何安排的?

二、初唐最重要的诗人是谁?

三、杜甫“香稻啄残鹦鹉粒”是什么意思?

四、“劝君更进一杯酒”和“与尔同销万古愁”之间算不算对句,是否动词对动词、名词对名词、虚字对虚字?

X君在班上的成绩不错,运气好的话,他还可能拿到某种奖学金。X君毕业在即,正准备考硕士班研究所,大家都称赞他是中文系高材生——不过,有一个小小的秘密,那就是,X君迄今都还没有碰到文学。

X君和其他好学生一样,从小深信一句话:“开卷有益。”

他平生受这句话之惠不少。譬如说,等车的时候,排队等吃饭的时候,他都一卷在握,丝毫不敢浪费时间。他一点点学业上的成就都是靠这句话博取来的。

可惜,X君不知道另外一句更重要的话:“掩卷有功。”

掩卷有功四个字是我发明的,古人并未明言,虽然古人很善于掩卷。

李白诗中有言:“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苏辙的诗中也有一句:“书中多感遇,掩卷辄长吁。”“掩卷”就是把书合起来的意思。除了“掩卷”,古人也用其他的字眼来表示类似的动作,例如:“阖卷”“抛卷”“合书”“掷书”。

除了关上书卷,其他类似的动作如:“掷笔。”

其作用也类似。

开卷而读,是为了吸取数据,但吸取数据只不过把人变成“会走路的计算机光盘片”而已,并不能使我们摧心动容,使我们整个人变得文学化。“掩卷长太息”才是“教书机”和“读书机”办不到的事情。X君如果“读书破万卷”,也未必有益,只待X君一旦“阖卷泪沾襟”,则他的文学教育就不算空白了。

建国中学长久以来流传着一则故事,有位同学,打开历史考卷一看,有道题目要求详述鸦片战争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他匆匆写了两行,忍不住,便掷下考卷,急奔到校园中去痛哭。那一天,他的历史考卷当然是不及格的,但当天其他考卷和成绩漂亮的同学能和他比历史感吗?相较之下,能一字字冷静道出《马关条约》的同学反而显得残忍无情吧?“伏卷”而书的乖乖牌学子何止千人,但“推卷”而起抚膺号啕的却只有那一位啊!

英国十八世纪的历史学家吉本,写了卷帙浩繁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从动念到完成,历时一十四载。所描述的时代则长达一千三百年,其规模气魄略近司马迁写《史记》。吉本写此书言简意赅,纲举目张,为世所颂。但我真正心折的还是他一七六四年秋天站在卡比托尔的古罗马废墟中,对着断壁颓垣喟然而叹的那种千古历史兴亡感。

书写历史不是靠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死功,而是靠望着“大江东去”,油然兴起“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那声叹息!

身为中文系的老师,我深知同学诸生能做个“开卷人”的已经不多了——“不开卷的人”就更别提了,他们根本没资格来“掩卷”。可惜的是那些只知开卷而不知掩卷的学生。古人认为读《出师表》《陈情表》应该“有感觉”,否则不忠不孝。今天学生读此二文恐怕大多数的人只在意考试会考哪一题。其实,应该“有感觉”的篇章又何止《出师表》《陈情表》,读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即使不怆然涕下,也该黯然久之吧!读张岱湖心亭饮茶一章,能不悠然意远吗?

不幸的是,属于文学的、感觉的境界往往难以传递,于是我们只好教授“平平仄仄仄平平”。后者客观、确实、有效率,也容易让学生佩服。当今之世,讲杜甫《兵车行》讲到哽咽泪下难以为继的老师恐怕多少会让学生看扁吧!

但我要强调的是,那些开卷读书却不曾掩卷叹息的人其实还不曾跨入文学的门槛。那些接触过客观数据,主观方面却不曾五内惊动的,仍然只算文学的门外汉。

下面我且举几例,来说明只要细心体会,其实感动无处不在。

譬如说,词牌。一般而言,词牌因为是音乐方面的调名,和文字内容未见得有密切关系。读的时候很容易就掠空而过低调处理,不去管它了。但词牌名仍有那极美的,耐人反复玩味。真的是“阖卷”之余茫然四顾,惋叹流连不能自已。

有两首词牌名(现在很少听到),一名《惜花春起早》,一名《爱月夜眠迟》。每当花朝月夕,想起这两个词牌名,只觉其困境亦恰似人生:春朝花绽,怎能不勉力相从?月夜光盈,又怎忍遽舍清辉?然而活着原是一件艰辛的事,谁都能像王维诗中的神勇少年“一身能擘两雕弧”?而美,是如此浩渺不尽,我怎能既追踪“惜花春起早”又抓紧“爱月夜眠迟”?

只是词牌的名字,已足够令人掩卷失神。

另外生动逼人的词牌名还有,如:《骤雨打新荷》,唉,如果是“雨打荷”也就罢了,“骤雨”打“新荷”却令人如闻土膏生腥的气息,如触及五月的清甜微润的池面薄烟。方其时也,新荷如青钱小小,比浮萍大不了多少,比雨滴大不了多少。小小的新荷,圈点着水面,圈点着初夏。而初夏这篇文章写得太好,造化神明不知不觉便多圈了几个圈。

此外,《一痕沙》《一萼红》《隔渚莲》也都令人神往心悸,不胜低回。而苏东坡的《无愁可解》则是一派顽皮,意欲挑战《解愁》。人生弄到要靠酒来解愁,则何如根本把自己活成“无愁可解”的境界。既然根本不愁,也就不必麻烦去想法子再来解什么愁。

不过是几个词牌,不过是三五个字的组句,却令人沉吟、迟疑,不能自拔于无边之美感。

除了词牌,斋名也颇有趣。古人动不动便有个堂皇的斋名,但现实生活中则未必真有什么楼什么轩什么庵什么室什么斋。所谓的斋,往往只在主人的方寸之间鸠工营造。

初中时就听到梁任公《饮冰室文集》,当时只以为饮冰室就是我们吃刨冰的冰果店,代表的是清凉的意思。及至读了《庄子》,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原文是:“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注疏中说“晨朝受诏,暮夕饮冰,足明怖惧忧愁,内心熏灼”,原来饮冰是指内心焦灼不安。那么,梁任公原来在恣纵无碍的才华之外亦自有其生当乱世的忧怖,如此一想,也真要掩卷肃容一番。

至于曾国藩,他把自己的住处命名为“求阙斋”。世人无不爱求全,曾氏独求“缺”。以他当时位极人臣的显达背景,他当然比别人更了解居安思危的真谛。求缺,是全福全贵到极致之后的谦逊。对此简单明了的三个字,曾文正公一生风骨气度都毕现眼前,我因这三字而掩卷轻叹,终生俯首。

近人有“无求备斋”“知不足斋”,并皆引人深思。周弃子先生取名“未埋庵”,令人思之不胜感伤。一切活着的人不都迟早要大去吗?把此刻的自己看作葬礼未举行前的自己,多少可以减少一些名利心、争逐意,虽然命意嫌衰飒了些。

以上举例重在可叹可感的美感,至于有情有趣可堪一笑的例子也是有的,此处且举苏轼《攓云篇》的诗序为代表:“云气自山中来,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

如果读《出师表》不哭为不忠,读《攓云篇》不掩卷大笑也真可谓“不通气”了!东坡老儿实在无赖得可爱,把山云捉来放在竹笼中,倒好像那些烟岚云雾全是小白驯鸽似的,手到擒来,等笼子一张开,全部白云亦如小鸟振翅而出,急扑扑的穿梭得满屋子都是。

世间宁有此事!但苏轼的谎撒得太可爱了,这一出他自导自演的“捉放云”几乎有些卡通趣味,你除了抚掌大笑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刚才所说的那位X君,如果在大四毕业之前只会开卷勤读,而不会掩卷悲喜,他这一生就算做到中文系教授,也仍然是个“文学绝缘体”。

但愿读文学的X君不单读了些“文学学”,也早日碰触到“文学”。但愿X君和其他所有接触过文学的Y君,都既能因开卷而受益,亦能拥有掩卷一叹的灵犀。但愿他们不仅是“有脚光盘片”,是有感应的“文学人”。

精致的聊天

此日足可惜,

此酒不足尝。

舍酒去相语,

共分一日光。——韩愈

很喜欢韩愈的这首诗。如果翻成语体,应该是:

可珍惜的是今天这“日子”啊!

那淡薄的酒又有什么好喝的?

放下酒杯且来聊聊吧,

让我们一起分享这一日时光。

所以喜欢这首诗是因为自己也喜欢和朋友聊天,使生活芳醇酣畅的方法永远是聊天而不是饮酒,如果不能当面聊,至少可以在电话里聊,如果相隔太远长途电话太贵,则写信来聊。如果觉得文字不足,则善书者可书,善画者不妨画,善歌者则以之留贮在录音带里——总之,不管说话给人听或听别人说话,都是一桩万分快乐的事。

西语里又有“绿拇指”一词,指的是善于栽花莳草的人,其实也该有“绿耳人”与“绿舌人”吧!有的人竟是善于和植物互通消息互诉衷曲的呢!春天来的时候,听听樱花的主张、羊蹄甲的意见或者杜鹃的隽语吧!也说些话去撩撩酢浆草或小石斛兰吧!至于和苍苔拙石说话则要有点技巧才行,必须语语平淡,而另藏机锋。总之,能跟山对话,能跟水唱和,能跟万紫千红窃窃私语的人是幸福的。

其实最精致最恣纵的聊天应该是读书了,或清茶一盏邀来庄子,或花间置酒单挑李白。如果嫌古人渺远,则不妨与稍近代的辛稼轩曹雪芹同其歌哭,如果你向往更相近的跫音,便不妨拉住梁启超或胡适之来聒絮一番。如果你握一本《生活的艺术》,林语堂便是你谈笑风生的韵友,而执一卷《白玉苦瓜》,足以使余光中不能不向你披肝沥胆。尤其伟大的是,你可以指定梁实秋教授做传译而和莎翁聊天。

生活里最快乐的事是聊天,而读书,是最精致的聊天。

第一幅画

中学的年纪,我住在南部一个阳光过盛的小城。整个城充满流动的色彩。春天,稻田一直澎澎湃湃涨到马路边,那浓绿,绿得滞人。稻子一旦熟了就更过分,晒稻子可以纷纷晒上柏油路来,骑车经过,仿佛碾过黄金大道。轮到晒辣椒的日子,大路又成了名副其实的“红场”。至于凤凰树,那就更别提了,年年要演一回“暴君焚城录”,烈焰腾腾,延烧十里,和这个城里艳红的凤凰花相比,其他城市的凤凰只能算是病恹恹的野鸡。

太绚丽了,少年时的我对色彩竟有点麻木起来。

那城而且充满气味,一块块的甘蔗田是多么甜蜜的城堡啊!大桥下的砂地仿佛专为长西瓜而存在的。结实累累的芒果树则在每个人家的前庭后院里负责试探好的和坏的孩子。野姜花何必付钱去买呢?那种粗生贱长的玩意,随便哪个沟圳旁边不长它一大排?

然而,我却是一个有几分忧郁的小孩。两张双层床,我们四个姐妹挤在五坪大小的屋子里。在拥挤的九口之家里,你还能要求什么?院子倒是大的,大约近百坪,高大的橄榄树落下细白的花,像碎雪。橄榄熟时,同学都可以讨点“酸头”去尝,但我恨那酸,觉得连牙齿都可以酸成粉齑。

渐渐地,我找到一点生活下去的门道,首先我为自己的上铺空间取了个名字,叫“桃源居”,这事当然不可以给几个妹妹知道,否则,她们会大惊小怪,捧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但只要不说,也就万事太平,于是我就很阴险地擅自裂土独立了。反正,这是我的辖区,我要叫它桃源居,别人又奈得我何?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好像是银行,我弄到一份月历,月历上有张莫奈的画,我当然也不知这莫奈是何许人也,把Monet用英文念了几次(法文当然是不懂的),觉得怪好听的,何况那画面灰蓝灰蓝的,有光,光却幽柔浮动,跟我住的那个城里晒得人会冒油的太阳截然不同。

欧洲,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在那年代,异地也几乎等于月球那么遥不可及。

我去配了一个镜框,把画挂在我那疆域只及一块榻榻米的“桃源居”里,心里充满慎重敬谨的感觉,仿佛一下之间,我就和这个文明世界挂钩起来了。有一幅名画挂在我的墙上了,我觉得我的上铺跟妹妹她们的铺位显然不同了,她们的床只是床——而我的,是悬有名画的“艺苑”。

这是我拥有的第一张画,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也是我唯一的一张画。莫奈,也成了我那阶段最急于打探的一个名字。后来,果真看到他的资料,原来是“印象派画家”,“印象派画家”是什么?对三十年前南方小城的中学生来说好像太艰涩了,但我已经很满意了,原来我一眼看中的日历画,果真是件好东西呢!

那样灰蓝灼白的画面,现在想来,好像忽然有点懂了。其中灰蓝部分透露出的是无比的沉静安详,好像只有欧洲才能那么安静。但由于灰蓝之外,有那么一点仿佛立刻要抓到而又立刻要逃跑的光,所以画面便有那么些闪闪忽忽像夏夜萤火虫般的光质。东方的绘画美在线条,但对那无可奈何的光,便只好用大片金色去弥补,可惜金色富丽斑斓,像温庭筠的词里所写的“画屏金鹧鸪”。日本人也爱用金色敷抹屏风,但太绚丽的东西,最后总不免落入装饰趣味。一旦沦为装饰,就难免有“小气”的嫌疑。

莫奈的光却是天光,十分日常,却又是长长一生中点点滴滴的大惊动,令人想起《创世记》上简明如宣告的句子:“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是的,就有了光,当年那个小女孩,只拥有四分之一寝室的灰姑娘,竟因一幅复制的画,忽焉拥有了百年前黎明或正午的渊穆光华,拥有远方的莲池和池中的芬芳,她因挂了一幅画而发展出一片属于美的“势力范围”,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一个无阻无碍的世界。

啊!我想今年春天我要去看看莫奈,我要去博物馆里谢他一声。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年把钉子钉入墙壁,为自己挂上第一幅画的感觉。

粉红色的挑发针

年轻的女孩向我形容一件不堪的事,她说:“你想想看,简直不能忍受,我看过一个妈妈,她为自己的小女儿梳头,居然用原子笔来挑分中线,划得那道头皮一线深蓝,长大以后也不知洗不洗得掉呢!”“哎,这种懒婆娘!”我咬咬牙,“她就算再懒,至少也该找根用干了的没有水的原子笔来做这件事吧!这样,弄得像‘头皮刺青’,怪可怕的!”

当年,蔡孑民先生曾打算用“美学教育”来代替宗教。“美学”至今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上自台湾当局领导人下至市长、校长,乃至那位粗心大意的母亲,全在联手进行“丑学”教育。而一切丑,都奠基于潦草大意,漫不经心。所以,你会看到台湾当局领导人办公场所,居然会在红砖外层涂漆,你会看到陈市长解决旧市府的妙策竟是把它一划为二,分交两个不相干的团体。(早年的某市长更厉害,古迹城墙,先拆再说,打死猪崽问价钱,你能把我怎么样?)至于各大中小学校校园,你可以看到贴满马赛克的杂乱建筑,这种校园建筑如果不漏不渗已经就够幸运了,谁还管什么和传统旧建筑之间的搭配。

美,是有系统的,慎重谨敬的,有脉络有缘故的,丑却草率邋遢,自暴自弃。虽然有时美伪装得像后者,其实不然,美的大自在来自“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素养,而非邋遢。

听年轻女孩说“蓝头皮事件”,我忽然心念一动,说:“啊,我给你看件东西。你看你能认得出来是个什么吗?”

女孩把东西接过手去,左瞧右瞧,答不上话来。那东西形状像毛线针,却短些,大约不足二十公分,一头稍粗,一头偏细,颜色介乎橙红与粉红之间,因为染得不均匀,看来反而完全像珊瑚,其实却是牛骨。

说来也是凑巧,那天我刚好从南部探望父母回来,回来时,跟母亲讨得这东西。它是我幼小时惯见的、母亲分头发用的挑发针。记得她梳好头,打正中间一挑,一根笔直的发线就出现了。盛年时期的母亲,总是有一头乌发需要挑分两边。那时代的美人流行发梳左右,额头正中间则有一点美丽的桃花尖——啊,那个婉约多姿的时代。

想起来了,好像连我梳辫子也是用这根针分线的。但因为我自己看不见自己当时被挑头发的神情,所以记忆里全是母亲的表情。每次,她梳好头,总非常慎重地向红木框的镜子更靠近一点。她的上身前倾,她的目光庄凝,珊瑚发针对准黑发中划过,划出一道“发之丝路”!啊,我为什么对这些小节记得那么清楚?我想是那个敬慎悠远的眼神令我凛然。

年轻女孩对挑发针十分惊讶,如见一件古董。然而,只有我知道,在“珊瑚色的牛骨发针”和“草率的原子笔”之间,我们的时代究竟亏累了多少美丽审慎的心情。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小男孩走出大门,返身向四楼阳台上的我招手,说:“再见!”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早晨是他开始上小学的第二天。

我其实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样,再陪他一次,但我却狠下心来,看他自己单独去了。他有属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场,只能看作一把借来的琴弦,能弹多久便弹多久,但借来的岁月毕竟是有其归还期限的。

他欣然地走出长巷,很听话地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我一人怔怔地望着尤加利下细细的朝阳而落泪。

想大声地告诉全城市,今天早晨,我交给你们一个小男孩,他还不知恐惧为何物,我却是知道的,我开始恐惧自己有没有交错?

我把他交给马路,我要他遵守规矩沿着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的路人啊,你们能够小心一点吗?不要撞到我的孩子,我把我的至爱交给了纵横的道路,容许我看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不曾搬迁户口,我们不要越区就读,我们让孩子读本区内的小学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学,我努力去信任教育当局,而且,是以自己的儿女为赌注来信任的——但是,学校啊,当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你保证给他怎样的教育?今天清晨,我交给你一个欢欣诚实又颖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将还我一个怎样的青年?

他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当然,他也要读报纸、听音乐或看电视、电影,古往今来的撰述者啊,各种方式的知识传递者啊,我的孩子会因你们得到什么呢?你们将饮之以琼浆,灌之以醍醐,还是哺之以糟粕?他会因而变得正直忠信,还是学会奸猾诡诈?当我把我的孩子交出来,当他向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给他的会是什么呢?

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

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我给小男孩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在他七岁那年。

听到的人不免吓一跳:“什么?那么小就开始补习了?”

不是的,我为他请一位老师是因为小男孩被蝴蝶的三部曲弄得神魂颠倒,又一心想知道蚂蚁怎么回家;看到世上有那么多种蛇,也使他欢喜得着了慌,我自己对自然的万物只有感性的欢欣赞叹,没有条析缕陈的解释能力,所以,我为他请了老师。

有一张征求老师的文字是我想用而不曾用过的,多年来,它像一坛忘了喝的酒,一直堆栈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春天里,偶然男孩又不自觉地转头去听鸟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己心底的那篇文字:

我们要为我们的小男孩寻找一位生物老师。

他七岁,对万物的神奇兴奋到发昏的程度,他一直想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们想为他找的不单是一位授课的老师,也是一位启示他生命的奇奥和繁富的人。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个好奇而且喜欢早点知道答案的孩子。我们尊重他的好奇,珍惜他兴奋易感的心,我们不是富有的家庭,但我们愿意好好为他请一位老师,告诉他花如何开?果如何结?蜜蜂如何住在六角形的屋子里?蚯蚓如何在泥土中走路吃饭……他只有一度童年,我们急于让他早点享受到“知道”的权利。

有的时候,也请带他到山上到树下去上课,他喜欢知道蕨类怎样成长,杜鹃怎样红遍山头,以及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有谁愿意做我们小男孩的生物老师?

小男孩后来读了两年生物,获益无穷,而这篇在心底重复无数遍的“征求老师”的腹稿却只供我自己回忆。

寻人启事

我坐在餐桌旁修改自己的一篇儿童诗稿,夜渐渐深了。

男孩房里的灯仍亮着,他在准备那些考不完的试。

我说:“喂,你来,我有一篇诗要给你看!”

他走过来,把诗拿起来,慢慢看完,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寻人启事

妈妈在客厅贴起一张大红纸

上面写着黑黑的几行字:

兹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拾去了啊,仁人君子

他身穿小小的蓝色水手服

他睡觉以前一定要念故事

他重得像铅球又快活得像天使

满街去指认金龟车是他的专职

当电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

他把刚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诡笑:“妈妈呀,如果你要亲她就只准亲她的牙齿。”

那个小男孩到哪里去了

听说有位名叫时间的老人把他带了去

却换给我一个比妈妈还高的少年

正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地背历史

那昔日的小男孩啊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带还给我啊,仁人君子。

看完了,他放下,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第二天,我问他:“你读那首诗怎么不发表一点高见?”“我读了很难过,所以不想说话……”

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间,心中怅怅。小男孩已成大男孩,他必须有所忍受,有所承载。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里的那一双小手犹如飞鸟,在翩飞中消失了。

仅仅就在不久以前,他不是还牵着妹妹的手,两人诡秘地站在我的书房门口吗?他们同声用排练好的做作的广告腔说:

好立克大王

张晓风女士

请你出来

为你的儿子女儿冲一杯好立克

这样的把戏玩了又玩,一杯杯香浓的饮料喝了又喝。童年,繁华喧天的岁月,就如此跫音渐远。

有一次,在朋友的墙上看到一幅英文格言:“今天,是你生命余年中的第一日。”

我看了,立即不服气。“不是的,”我说,“对我来讲,今天,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来不及的爱,来不及的飞扬,来不及的期许,来不及的珍惜和低回。

容我好好爱宠我的孩子,在今天,毕竟,在无穷岁月里,今天,仍是他们今后一生一世里最最幼小的一天啊!

冠礼

我已成年

有够宽的双肩可以承担

有够柔和的心可以接纳和付出

我已成年

七千次的朝阳引燃我理想的点

七千番的月色示我以最美丽的歌哭

我已成年

此去要昂首面对生命中最强烈的痛苦和挑战

此去要俯首感谢信任前路的鲜花和祝福

后记:1987年台中西南区扶轮社借台中市立文化中心试为二十岁之青年举办古代加冠礼,以期能给予他们成熟人的自信和责任感,透过简春安教授索诗一首,我认为此事能融传统入现代,是有心人的善举,乃欣然应命如上。

人体中的繁星和穹苍

一个人是怎样变成自然科学家的?我认为是由于惊奇。

另一个人是怎样变成诗人的?我认为,也是由于惊奇。

至于那些成为音乐家,成为画家,乃至成为探险家的,都源于对万事万物的一点欣喜错愕,因而有不能自已地想去亲炙探究的冲动。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那就是科学家总是在惊奇之余想去揣一揣真相,文学艺术家却在惊奇之际只顾赞美叹气手舞足蹈起来——其实,没有人禁止科学家一面研究一面赞叹,也没有人限制文学艺术家一面赞叹一面研究。

万物本身的可惊可奇是可爱的,而我,在生活的层层磨难之余仍能感知万物的可惊可奇,也是可喜的——如今,在这方专栏里能将种种可惊可奇分享给别人更是可喜的。让我们一起来赞叹也一起来探究吧!生命最初的故事

夜空里,繁星如一春花事,腾腾烈烈,开到盛时,让人担心它简直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去了结。

繁星能数吗?它们的生死簿能一一核查清楚吗?

且不去说繁星和夜空,如果我们虔诚地反身自视,便会发现另一度宇宙,数以亿计的小光点溯流而上,奋力在深沉黑阒的穹苍中泅泳。然后,众星寂灭,剩下那唯一的,唯一着陆的光体。

——我其实是在说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过程,那是生命最初的故事,是一切音乐的序曲部分,是美酒未饮前的潋滟和期待,是饱墨的画笔要横走纵跃前的蓄势。精子的探险之旅

如果说,人体本身的种种奇奥是一系列神话,则精子的探险旅行应视作神话的第一章。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

有一次(Once upon a time),有一只小小的精子出发了,它的旅途并不孤单,和它结伴同行的探险家合起来有两三毫升(也有到五六毫升的),不要看不起这几毫升,每一毫升里的精子编制平均是两千万到六千万只(想想整个台湾地区还不到两千万人口呢!),几毫升合起来便有上亿的数目了!

这是一场机密的行军,所有的精子都安静如赴命的战士,只顾奋力泅泳。它们虽属于同一部队(它们的军种,略似海军陆战队吧!),行军途中却没有指挥官,奇怪的是它们每一个都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它们知道此行要抢先去攀登一块叫“卵子”的陆地,而且,这是一场不能回头的旅途。除了第一个着陆的英雄,其他精子唯一的命运就是死掉。“抱着万一成功的希望”,这句话对它们来说是太奢侈了,因为它们是“抱着亿一成功的希望”而全力以赴的。

考场、球场都有正常的竞争和淘汰,但竞争淘汰的比率到达如此冷酷无情的程度,除了“精子之旅”以外,也很难在其他现象里找到了。

行行重行行,有些伙伴显然落后了,那超前的彼此互望一眼,才发现大家在大同中原来还是有小异的,其中有一批是X兵种,另一批是Y兵种。Y的体形比较灵便,性格比较急躁,看来颇有奏凯的希望,但X稳重踏实,一种跑马拉松的战略,是个不可轻敌的角色。这一番“抢渡”整个途程不过二十五公分左右,但对小小的精子而言,却也等于玄奘取经横绝大漠的步步险阻了。这单纯的朝香客便不眠不休不食不饮一路行去。优胜劣败的筛选

世间女子,一生排卵的数目约五百,一个现代女人大概只容其中的一两个成孕,而每一枚成孕的卵子是在亿对一的优势选择后才大功告成的。这种豪华浪费的大手笔真令人吃惊——可是,经过这场剧烈的优胜劣败的筛选,人种才有今天这么秀异、这么稳定。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在整个人种绵延的过程中却反而只见铁面无私的霹雳手段呢!

虽然,整个旅程比一只手掌长不了多少,但选手却需要跑上两三个小时或五六个小时,算起来也是累得死人的长跑了。因此,如果情况不理想,全军覆没的情形也不免发生。另外一种情况也很常见,那就是选手平安到达,但对方迟到了,于是精子必须等待。事实上,精子从出发到守候往往需要支持十几个小时。

好了,终于最勇壮的一位到达终点了,通常在终点线附近会剩下大约一百名选手。最后的冲刺当然是极为紧张的,但这胜利者会得到什么呢?有鲜花、金牌在等它吗?有镁光灯等着为它做证吗?没有,这幸运而疲倦的英雄没有时间接受欢呼,它必须立刻部署打第二场战,它要把自己的头帽自动打开,放出一些分解酵素,而这酵素可以化开卵子的一角护膜。那卵子,曾于不久前自卵巢出发,并在此中途相待,等待来自另一世界的英雄,等待膜的化解,等待对方的舍身投入。生命完成的感恩

这一刹那,应该是大地倾身、诸天动容的一刹。

有没有人因精卵的神迹而肃然自重呢?原来一身之内亦如万古乾坤,原来一次射精亦如星辰纳于天轨,运行不息。故事里的孙悟空,曾顽皮地把自己变作一座庙宇。事实上,世间果有神灵,神灵果愿容身于一座神圣的殿堂,则那座殿堂如果不坐落于你我的此身此体,还会是哪里呢?

附:这样说吧,如果你行过街头,有人请你抽奖,如果你伸手入柜,如果柜中上亿票券只有一张可以得奖,而你竟抽中了,你会怎样兴奋?何况奖额不是一百万一千万,而是整整一部“生命”!你曾为自己这样成胎的际遇而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恩吗?

贰·古韵时音

他们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们的生命里没有遮光的黑子,他们的人格光华通透。

唐代最幼小的女诗人

她的名字?哦,不,她没有名字。我在翻《全唐诗》的时候遇见她,她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小小一行。

然而,诗人是不需要名字的,《击壤歌》是谁写的,哪有什么重要?“关关雎鸠”的和鸣至今回响,任何学者想为那首诗找作者,都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也许出于编撰者的好习惯,她勉强也有个名字。在《全唐诗》二千二百个作者群里,她有一个可以辨识的记号,她叫“七岁女子”。

七岁,就会写诗,当然很天才,但这种天才,不止她一个人,有一个叫骆宾王的,也是个小天才,他七岁那年写了一首咏鹅的诗,很传诵一时: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骆宾王后来列名“初唐四杰”,算是混出名堂的诗人。但这号称“七岁女子”的女孩,却再没有人提起她,她也没有第二首诗传世。

几年前,我因提倡“小学生读古典诗”,被编译馆点名为编辑委员,负责编写给小学生读的古诗。我既然自己点了火,想脱逃也觉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每周一次去上工。

开编辑会的时候,我坚持要选这个小女孩的诗,其他委员倒也很快就同意了。全唐诗四万八千首,全宋诗更超越此数,中国古典诗白纸黑字印出来的,我粗估也有三十万首以上(幸亏有些人的诗作亡佚消失了,像宋代的杨万里,他本来一口气写了两万多首,要是人人像他,并且都不失传,岂不累死后学),在如此丰富的诗歌园林里无论怎样攀折,都轮不到这朵小花吧!

但其他委员之所以同意我,想来也是惊讶疼惜作者的幼慧吧?最近这本书正式出版,我把自己为小孩写的这首诗的赏析录在此处,聊以表示我对一个女子在妻职母职中逝去的天才的哀婉和敬意。

大殿上,武则天女皇帝面向南方而坐,她的衣服华丽,如同垂天的云霞,她的眉眼轻扬,威风凛凛。

远远有个小女孩走进大殿上,她很小,才七岁,大概事先有人教过她,她现在正规规矩矩低着头,小心地往前走去。比起京城一带的小孩,她的皮肤显得黑多了,而且黑里透红,光泽如绸缎,又好像刚才游完泳,才从水里爬上来似的。

女皇帝脸上露出微笑,她想:这个可爱的、来自广东的南方小孩,我倒要来试试她。中国土地这么大,江山如此美丽,每一个遥远的角落里,都可能产生了不起的天才。“听说你是个小天才呢!那么,吟一首诗,你会不会?我来给你出个题目——《送兄》,好不好?”

女孩立刻用清楚甜脆的声音吟出她的诗来:

送 兄

别路云初起,

离亭叶正飞。

所嗟人异雁,

不作一行归。

翻成白话就是这样:

哥哥啊!

这就是我们要分手的大路了

云彩飞起

路边有供旅人休息送别的凉亭

亭外,是秋叶在飘坠

而我最悲伤叹息的就是

人,为什么不能像天上的大雁呢

大雁哥哥和大雁妹妹总是排得整整齐齐

一同飞回家去的啊!

女皇帝一时有点呆住了,在那么遥远的南方,也有这样出口成章的小小才女,真是难得啊!于是她把小女孩叫到身边来,轻轻握住小女孩的手,仔细看小女孩天真却充满智慧才思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一个活泼的、向前的,而又光华灿烂的盛唐时代即将来临。

一只公鸡和一张席子

先说一个故事,发生在希腊的:

哲人苏格拉底,在诲人不倦之余,被一场奇怪的官司缠上身,翻来覆去,居然硬是辩解不明。唉!一个终生靠口才吃饭的教师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简单的意念,众人既打定主意断定他是个妖言惑众的异议分子,便轻率地判他个死刑,要他饮毒而亡。

这判决虽荒谬,但程序一切合法,苏格拉底也就不抵抗,准备就义。

有人来请示他有何遗言要交代,他说:“我欠耶斯科利皮亚斯一只公鸡,记得替我还这笔债。”

中国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寿终正寝的。他临终的时候无独有偶的,也因为一个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桩事来,于是十万火急地叫来家人,说:“快,帮我把我睡的这张箦席换一换。”

他病体支离,还坚持要换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换好,他便立刻断气了。

这两位东西圣哲之死说来都有常人不及之处。

苏格拉底坚持“欠鸡还鸡”,是因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债人”。人生一世,“说”了些什么其实并不十分重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较重要。其实苏格拉底生前并未向谁“借鸡”,他之欠鸡是因为他自觉处得非常自然(希腊当年有其高明的安乐死的药),是医神所赐,这只鸡是酬谢神明的。身为苏格拉底岂可不知恩谢恩,务期历历分明,能做到一鸡不欠,才是清洁,才是彻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样,当时他睡的席子是季孙送的,那席子华美明艳,本来适合官拜“大夫”的人来用,曾子不具备这身份,严格地说,是不该躺的,平时躺躺倒也罢了,如果死在这张席子上就太不合礼仪了。

曾子临终前急着把这件事做个是非了断,不该躺的席子,就该离开,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该做的事。

这两位时代差不多的东西双圣立身务期清高,绝不给自己的为人留下可议之处。他们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们的生命里没有遮光的黑子,他们的人格光华通透。

写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一段极为重要,人生最后一段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应该值得我们及早静下心来深思一番吧!

四个身处婚姻危机的女人

元代画家赵孟頫的妻子管夫人写过一首诗,十分脍炙人口: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椁。

这首诗二十年前一度是街头巷尾流行的现代情歌。它不但写得好,而且还很实用,据说当年让赵孟頫读此词而回心转意,罢了娶妾的念头。原来这么美的一首情诗竟是拿来“劝退”的。中国古来用文学挽救婚姻的故事发生过几次,第一次主角是汉代的陈皇后,她因嫉妒,遭汉武帝打入冷宫。司马相如替她写了《长门赋》,稿费黄金百斤(古代黄金未必只指金子,但仍是令现代人咂舌的笔润)。这篇高价买来的文章,果真有点功能,算是令她暂时和皇帝恢复了一阵亲善关系。

吊诡的是,这少年时代为人写《长门赋》的司马相如,后来老病之余也想娶妾。这一次,她那浪漫的妻子卓文君又能到哪里去找人替自己写感人的“短门赋”呢?她只好自己动手来写了。她写了一首《白头吟》,口气非常自尊自重,其辞如下: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另外一个女人叫苏蕙,是晋代窦滔的妻子。窦滔镇襄阳,带着宠姬赵阳台去赴任,把苏蕙留在家中。苏蕙手织了一篇璇玑文,上面有八百多字,纵横反复,皆成章句。窦滔读了,很惊讶妻子的才华——不过好像也就那么感动一下就是了,没听说苏蕙的处境获得什么改善。

这四个女人或动笔,或动织布机,或劳动一代文豪。总之,她们都试图用文学来挽回颓势,而且多少也获致了一点成功。文学本是性灵的东西,性灵的东西在现实生活里不容易发挥什么功用,她们居然让文学为自己的婚姻效力,也算不简单了。

不知为什么,我读这些诗,却只觉悲惨,连她们的胜利我也只觉是惨胜,我只能寄予无限悲悯。啊,那些美丽的蕙质兰心的女子,为什么她们的男人竟不懂得好好疼惜她们呢?

卓文君和她的一文铜钱

下午的阳光意外的和暖,在多烟多嶂的蜀地,这样的冬日也算难得了。

药香微微,炉火上氤氲着朦胧的白雾。那男子午寐未醒,一只小狗偎着白发妇人的脚边打盹。

这么静。

妇人望着榻上的男子,这个被“消渴之疾”所苦的老汉(按:古人称糖尿病为消渴之疾),他的手脚细瘦,肤色黯败,她用目光爱抚那衰残的躯体。

一生了,一生之久啊!“这男人是谁呢?”老妇人卓文君支颐倾视自问。

记忆里不曾有这样一副面孔,他的额发已秃,颈项上叠着像骆驼一般的赘皮。他不像当年的才子司马相如,倒像司马相如的父亲或祖父。年轻时候的司马虽非美男子,但肌肤坚实,顾盼生姿,能将一把琴弹得曲折多情如一腔幽肠。他又善剑,琴声中每有剑风的清扬袅健。又仿佛那琴并不是什么人制造的什么乐器,每根琴弦,一一都如他指尖泻下的寒泉翠瀑,琤琤琮琮,蹚不完的高山流水、谷烟壑云。

犹记得那个遥远的长夜,她新寡,他的琴声传来,如荷花的花苞在中宵柔缓绽放,弹指间,一池香瓣已灿然如万千火苗。

她选择了那琴声,冒险跟随了那琴声,从父亲卓王孙的家中逃逸。从此她放弃了仆从如云、挥金如土的生涯。她不觉乍贫,狂喜中反觉乍富,和司马长卿相守,仿佛与一篇繁富典丽的汉赋相厮缠,每一句,每一逗,都华艳难踪。

啊,她永远记得的是那倜傥不群的男子,那用最典赡的句子记录了一代大汉盛世的人——如果长卿注定是记录汉王朝的人,她便是打算用记忆来网罗这男子一生的人。

而这男子,如今老病垂垂,这人就是那人吗?有什么人将他偷换了吗?卓文君小心地提起药罐,把药汁滤在白瓷碗里,还太烫,等一下再叫他起来喝。

当年,在临邛,一场私奔后,她和爱胡闹的长卿一同开起酒肆来。他们一同为客人沽酒、烫酒,洗杯盏,长卿穿起工人裤,别有一种俏皮。开酒肆真好,当月光映在酒卮里,实在是世间最美丽的景象啊!可惜酒肆在父亲反对下强迫关了,父亲觉得千金小姐卖酒是可耻的。唉!父亲却从来不知卖酒是那么好玩的事啊!酒肆中觥筹交错,众声喧哗,糟曲的暖香中无人不醉——不是酒让他们醉,而是前来要买它一醉的心念令他们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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