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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21: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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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爱默生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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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最懂得报春天

小草最懂得报春天试读:

前言

美文是指不带实用目的专供直觉欣赏的作品,一般重于感性,长于抒情,内涵丰富,韵味十足,能够给人心灵与耳目以愉悦,能够让人尽情欣赏与品味,并从中感受到无形的文采魅力。

我国“美文”一词最早从西方引入,它提倡“记述的”“艺术的”叙事抒情写法,为我国新文学开辟了一块崭新的处女地,当时的许多著名作家都进行了富有成效的拓荒。自此,美文作为一种独立文体的地位,得以在我国文学史上确立。

美文与其他文学体裁相比,一般以善于描述“作者心灵的歌声”和抒发内心的情感见长,作者往往借助想象与联想,由此及彼,由浅入深,由实而虚地依次写来,融情于景、寄情于事、寓情于物,托物言志,表达真情实感,以使读者领会更深的道理。

总之,美文好比一杯香茶。浓茶之苦涩,提神健脑;清茶之淡香,沁人心脾。品茶者观色、识香、知味。香茶细细品尝,觉其清苦,回味甘甜,香郁味醇,一切尽在不言中。如遇美文,观其形,识其美,知其意,字斟句酌,细细品味,方能感悟人世之真实而感受世间之悲喜。因此,品读美文者如同品尝世间百态与人生百味。

因此,为了全面展现世界美文的全貌,给予广大读者以唯真、唯情、唯美、唯理的心灵洗礼,在此特别推出了《世界上最好的美文》,主要包括写景、游记、抒情、感恩、爱心、亲情、情感、美德、励志、哲理等方面的美文作品,都是通过对世界上著名作家的美文作品进行权衡比较后才精心挑选出来的,很具有代表性、权威性、文学性和独特性。

本套美文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真”,所选作家大多以真挚的感情写自己的“身边琐事”,写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将抒情、叙事、描写、议论熔于一炉,并以特有的直觉表达自己在生活和生命中随时能够感受到却无法表现的真实情感,将激情与柔情倾注于笔端,在有限的篇幅里,浓缩了无限的情感,使作品形成了独有的魅力,委婉缠绵,真切感人,能够激发广大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

本套美文所选作品篇幅短小、内容精练,十分注重思想性和文学性,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艺术性和欣赏性。每册作品都根据相应内容进行精心组织和归类排列,并以专题形式分为若干章,结构严谨,形式新颖,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chapter①感恩母亲全世界的母亲多么的相像!他们的心始终一样。每一个母亲都有一颗极为纯真的赤子之心。——惠特曼琐记◎[中国]鲁迅

衍太太现在是早经做了祖母,也许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三四岁。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的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天。一回是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虽然如此,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父亲故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谈闲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这里,她便说道,“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橱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橱,细细地寻一寻。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好。那么,走罢!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来嘲诮它,这名文便即传遍了全城,人人当作有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今也不然:衼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

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保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于这中西学堂,却也不满足,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目下不知道称为什么了,光复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像《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的名目。总之,一进仪凤门,便可以看见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烟筒。功课也简单,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初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气昂昂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和四本《左传》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见了这姿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的“支那通”所说,因为它“挺然翘然”,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为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现在可委实有点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况且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总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罗,普弥耶表里如一吽!唵耶唵!唵!耶!吽!!!”

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你骂人骂到了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不打紧,学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是毫无问题,去考矿路学堂去了,也许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手头,更无从查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sacat了,是DerMann,DasWeib,DasKind。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接来看时,“臣许应薃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康有为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怪,这学堂的设立,原是因为两江总督(大约是刘坤一罢)听到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所以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钢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学的事,官僚也许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袜——白袜。

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十月八日(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醒后的惆怅◎[中国]石评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

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补破衣底老妇人◎[中国]许地山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底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床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底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别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底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底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底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底爸爸爱惜小册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底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种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头脑;我用底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底话很中肯。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底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底爸爸做什么样医生(原刊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母爱◎[中国]戴望舒

他的病魔正在那里和死神交战,他的病正是在最危险的地步。他的面庞瘦得全不像个人,一双颧骨凸出得很高,两只眼睛陷进得很深,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可是,面上的燥火却红得厉害。他已昏昏沉沉的三天没有进食,不但是没有进食就是滴水都没有入口。在他病榻面前围满了五六个医生,有的摇头微叹,有的望着他发怔,他们已把各人平生的技术都用出来,可是总想不出怎样可战胜死神。他们都是焦思着,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得很大。窗外药炉上的水沸声又兀是闹个不休,越显得他的病症的危险可怕。他的母亲尤是焦急万分,噙着一包热泪,不住地望着伊爱子,轻轻地走到病榻前俯身下去瞧,伊可怜伊自己原也有病在身,可是伊为了伊爱子的病,竟把自己的病都忘了。伊已三夜不曾合眼过。眼皮肿得很高,也不知是不睡肿的,还是伤心肿的。伊只有他一个爱子,伊的丈夫已在十年前故世了,只遗下这一块肉。伊守寡十年,靠着十个指头赚了钱来养他,备尝了世上的艰苦,才把他养大成人,坑然使他能在社会上做点事,自食其力了。伊是极爱他的,伊的心中只有他一个爱子,所以除了伊爱子,随便什么都可牺牲。可怜伊为了他竟积劳成了个不易医治的病。但是,伊仍是照样的做丧,希望他成家立业。不料他忽然病了,病症又十分危险。伊百般的服侍看护。可是他的病竟一天重一天。伊也曾天天的求神拜佛祝他病好,伊也曾拼当衣衫为他求医。伊一天到晚的望他好起来。伊竟对天立誓说,宁愿自己死了代伊的爱子受过。

他的病在最危险时,朦胧中只听得见耳际有颤动的呼吸声,又觉得头顶上有双手在那里抚摩他的头发,又觉得有人和他接了个吻,轻轻的拍拍他的身子。突然,有一滴水滴到他脸上,他微微的张开眼睛看了看,只见枕头边有个人伏着,也看不见是谁。他慢慢的伸手过去,却摸着枕头上湿了,倒有一大摊水。他觉得眼前一黑,又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他的病总算赖天的保佑,竟战胜了死神了。他母亲知道他的病已不危险了,也安了一大半心。但是伊总还是担忧,伊急望他痊愈。伊仍是不懈地看护他,不几时他的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他的病魔却加到他的母亲的身上了。他母亲本来已是有病之身,再加上伊爱子的一场大病,又是担心,又是积劳,所以等伊爱子病好了不久,伊又接连的病起来。伊的病状尤是凶险万分,一天到晚竟没有一刻儿睡得着,终日的哼呼喊叫,实是危险极了。但是,伊对伊爱子却说:“我的病是不妨事的,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你病才好,不可过劳,我的病不用得你来照顾,我自己能服侍自己,不用你担心的。依我看来,医生也不必去接,这点点小病痛也值得花多钱吗?就是你自己也不必老守在家里,外面也好去游散游散。不过这几天天冷,你衣服却要多着些啊。”伊虽是病得很厉害,伊却不肯对爱子直说,免得他心忧,还要事事都管周到,真是爱子之心无微不至了。可是他呢,真是全无良心的,自己病一好也就不管他母亲的病了。总算还听他母亲的话,医生也不请,终日到晚老毛病发作,花天酒地的索性连回也不回去了。老实说,他的心中哪里有他母亲一个人。可怜他母亲的病愈积愈重,竟一病不起了。在伊临终时,伊的爱子正在那里逐色征歌,可怜伊还盼望伊儿子归来见一见面,直等到气绝了,身冷了还没有瞑目。(载《星期》第四十五期,一九二三年一月)守岁烛◎[中国]缪崇群

蔚蓝静穆的空中,高高地飘着一两个稳定不动的风筝,从不知道远近的地方,时时传过几声响亮的爆竹,——在夜晚,它的回音是越发地撩人了。

岁是暮了。

今年侥幸没有他乡做客,也不曾颠沛在那迢遥的异邦,身子就在自己的家里;但这个陋小低晦的四围,没有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像垂死般地宁静,冰雪般地寒冷。一种寥寂与没落的悲哀,于是更深地把我笼罩了,我永日沉默在冥想的世界里。因为想着逃脱这种氛围,有时我便独自到街头徜徉去,可是那些如梭的车马,鱼贯的人群,也同样不能给我一点兴奋或慰藉,他们映在我眼睑的不过是一幅熙熙攘攘的世相,活动的,滑稽的,杂乱的写真,看罢了所谓年景归来,心中越是惆怅地没有一点皈依了。

啊!Whatisahomewithoutmother?

我又陡然地忆起这句话了——它是一个歌谱的名字,可惜我不能唱它。

在那五年前的除夕的晚上,母亲还能斗胜了她的疾病,精神很焕发地和我们在一起聚餐,然而我不知怎么那样地不会凑趣,我反郁郁地沉着脸,仿佛感到一种不幸的预兆似的。“你怎么了?”母亲很担心地问。“没有怎么,我是好好的。”

我虽然这样回答着,可是那两股辛酸的眼泪,早禁不住就要流出来了。我急忙转过脸,或低下头,为避免母亲的视线。“少年人总要放快活些,我像你这般大的年纪,还一天玩到晚,什么心思都没有呢。”

母亲已经把我看破了。

我没有言语。父亲默默地呷着酒;弟弟尽独自挟他所喜欢吃的东西。自己因为早熟一点的原故,不经意地便养成了一种易感的性格。每当人家欢喜的时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当人家热闹的时刻,自己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究竟为什么呢?我是回答不出来的……

——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的黑影,好像正正投满了我的窄隘的心胸。

饭后过了不久,母亲便拿出两个红纸包儿出来,一个给弟弟,一个给我,给弟弟的一个,立刻便被他拿走了,给我的一个,却还在母亲的手里握着。红纸包里裹着压岁钱,这是我们每年所最盼切而且数目最多的一笔收入,但这次我是没有一点兴致接受它的。“妈,我不要罢,平时不是一样地要么?再说我已经渐渐长大了。”“唉,孩子,在父母面前,八十岁也算不上大的。”“妈妈自己尽辛苦节俭,那里有什么富余的呢。”我知道母亲每次都暗暗添些钱给我,所以我更不愿意接受了。“这是我心愿给你们用的……”母亲还没说完,这时父亲忽然在隔壁带着笑声地嚷了:“不要给大的了,他又不是小孩子。”“别睬他,快拿起来吧。”母亲也抢着说,好像哄着一个婴孩,惟恐他受了惊吓似的……

佛前的香气,蕴满了全室,烛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闲静的烟纹,在黄金色的光幅中缭绕着,起伏着,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定一下神,又似乎自己乍从梦里醒觉过来一样。

母亲回到房里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了;但她并不立时卧下休息,她尽沉思般地坐在床头,这时我心里真凄凉起来了,于是我也走进了房里。

房里没有灯,靠着南窗底下,烧着一对明晃晃的蜡烛。“妈今天累了罢?”我想赶去这种沉寂的空气,并且打算伴着母亲谈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刚才那种态度太不对了。“不——”她望了我一会又问,“你怎么今天这样不喜欢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亲:“我也说不出为什么,逢到年节,心里总感觉着难受似的。”“年轻的人,不该这样的,又不像我们老了,越过越淡。”

——是的,越过越淡,在我心里,也这样重复地念了一遍。“房里也点蜡烛作什么?”我走到烛前,剪着烛花问。“你忘记了么?这是守岁烛,每年除夕都要点的。”

那一对美丽的蜡烛,它们真好像穿着红袍的新人。上面还题着金字:寿比南山……“太高了,一点吧?”“你知道守岁守岁,要从今晚一直点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谓同始同终——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间照百虫,这烛是一照影无踪的……”

…………

在烛光底下,我们不知坐了多久;我们究竟把我们的残余的,惟有的一岁守住了没有呢,那怕是蜡烛再高一点,除夕更长一些?

外面的爆竹,还是密一阵疏一阵地响着,只有这一对守岁烛是默默无语,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摇曳,泪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终,自己燃烧着自己。

明年,母亲便去世了,过了一个阴森森的除夕。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里……是去年的除夕罢,在父亲的房里,又燃起了“一对”明晃晃的守岁烛了。

——母骨寒了没有呢?我只有自己问着自己。

又届除夕了,环顾这陋小,低晦,没有一点生气与温情的四围——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凭吊那些黄金的过往以外,那里还有一点希望与期待呢?

岁虽暮,阳春不久就会到来……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将在长夜里永久逝去了!一九三〇,六月改作(选自《唏露集》)鬼◎[中国]叶紫

关于迷信,我不知道和母亲争论多少次了。我照书本子上告诉她说:“妈妈,一切的神和菩萨,耶稣和上帝……都是没有的。人——就是万能!而且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没有鬼也没有灵魂……”

我为了使她更加明白起见,还引用了许多科学上的证明,分条逐项地解释给她听。然而,什么都没有用。她老是带着忧伤的调子,用了几乎是生气似的声音,嚷着她那陷进去了,昏黄的眼睛,说:“讲到上帝和耶稣,我知道——是没有的。至于菩萨呢,我敬了一辈子了。我亲眼看见过许多许多……在夜里,菩萨常常来告诉我的吉凶祸福!……我有好几次,都是蒙菩萨娘娘的指点,才脱了苦难的!……鬼,也何尝不是一样呢?他们都是人的阴灵呀,他们比菩萨还更加灵验呢。有一次,你公公半夜里从远山里回来,还给鬼打过一个耳光,脸都打青了!并且我还看见……

我能解释得出的,都向她解释过了:那恰如用一口钉想钉进铁板里去似的,我不能将我的理论灌入母亲的脑子里。我开始感觉到:我和母亲之间的时代,实在相差得太远了;一个在拼命向前,一个却想拉回到十八或十九世纪的遥远的坟墓中去。

就因为这样,我非常艰苦地每月要节省一元钱下来给母亲做香烛费。家里也渐渐成为菩萨和鬼魂的世界了。铜的,铁的,磁的,木的……另外还有用红纸条儿写下来的一些不知名的鬼魂的牌位。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为了实在的生活的窘困,想节省着这一元香烛钱,我又向母亲宣传起“无神论”来了。那结果是给她大骂一场,并且还口口声声要脱离家庭,背了她的菩萨和鬼魂,到外乡化缘去!

我和老婆都害怕起来了。想想为了一元钱欲将六十三岁的老娘赶到外乡化缘去,那无论如何是罪孽的,而且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屈服了。并且从那时起,母亲就开始了一些异样的,使我们难于捉摸的行动。譬如有时夜晚通宵不睡,早晨不等天亮就爬起来,买点心吃必须亲自上街去,等等。

我们谁都不敢干涉或阻拦她。我们想:她大概又在敬一个什么新奇的菩萨吧。一直到阴历的七月十四日,她突然跑出去大半天不回家来,我和老婆都着急了。“该不是化缘去了吧!”我们分头到马路上去找寻时,老婆半开玩笑半焦心地说。

天幸,老婆的话没有猜中!在回家的马路上寻过一通之后,母亲已经先我们而回家了。并且还一个人抱着死去的父亲和姊姊的相片在那里放声大哭!在地上——是一大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鱼肉,纸钱,香烛和长锭之类的东西。“到哪里去了呢?妈妈!”我惶惑地,试探地说。“你们哪里还有半点良心记着你们的姊姊和爹爹呢?……”母亲哭得更加伤心起来,跺着脚说:“放着我还没有死,你就将死去的祖宗、父亲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明天就是七月半,你们什么都不准备,……我将一个多月的点心钱和零用钱都省下来……买来这一点点东西……我每天饿着半天肚子!……”

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对于母亲的这样的举动,实在觉得气闷而且伤心!自己已经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时时刻刻顾念着死去的鬼魂,甘心天天饿着肚子,省下钱来和鬼魂作交代!……同时,更悔恨自家和老婆都太大意,太不会体验老人家的心情了。竟让她这样的省钱,挨饿,一直延续了一个多月。“不要哭了呢!妈妈!”我忧愁地,劝慰地说:“下次如果再敬菩萨,你尽管找我要钱好了,我会给你老人家的!……现在,咏兰来——”我大声地转向我的老婆叫着:“把鱼肉拿到晒台上去弄一弄,我来安置台子,相片和灵牌……”

老婆弯着腰,沉重地咳嗽着拿起鱼肉来,走了。母亲便也停止哭泣,开始和我弄起纸钱和长锭来。孩子们跳着,叫着,在台子下穿进穿出:“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不是做娘的一定要强迫你们敬鬼,实在的……”母亲哽着喉咙,吞声地说:“你爹爹和姊姊死得太苦了,你们简直都记不得!……我梦见他们都没有钱用,你爹爹叫化子似的……而你们——”“是的!”我困惑地,顺从地说:“实在应该给他们一些钱用用呢!……”

记起了爹爹和姊姊的死去的情形来,我的心里的那些永远不能治疗的创痕,又在隐隐地作痛!照母亲梦中的述说,爹爹们是一直做鬼都还在闹穷,还在阎王的重层压迫之下过生活——啊,那将是一个如何的,令人不可想象的鬼世界啊!

老婆艰难地将菜肴烧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三四时了。孩子们高兴地啃着老婆给他们的一些小小的肉骨头,被母亲拉到相片的面前机械地跪拜着:“公公保佑你们呢!……”

然后,便理一理她自家的白头发,喃喃地跪到所有鬼魂面前祈祷起来。那意思是:保佑儿孙们康健吧!多赚一点钱吧!明年便好更多的烧一些长锭给你们享用!……

我和老婆都被一一地命令着跪倒了!就恰如做傀儡戏似的,老婆咳嗽着首先跳了起来,躲上晒台去了。我却还在父亲和姐姐的相片上凝视了好久好久!一种难堪的酸楚与悲痛,突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自己已经在外飘流八九年了,有些什么能对得住姐姐和爹爹呢?……不但没有更加努力地走着他们遗留给我的艰难的、血污的道路,反而卑怯地躲在家中将他们当鬼敬起来了!啊啊,我还将变成怎样的一种无长进的人呢?……

夜晚,母亲烧纸钱和长锭时对我说:“再叩一个头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钱用了,他一定要报一个快乐的、欢喜的梦给你听的!”

可是,我什么好梦都没有做,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老是浮着爹爹那满是血污的严峻的脸相,并且还仿佛用了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鞭子,着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灵魂!我母亲学海豹叫◎[美国]海明威

我小时候,母亲是我的大包袱。她与众不同。我最初到别的孩子家串门子的时候,很早就领会到这一点。到了别人家门口,那家母亲开门的时候,总会说些合情合理的话,例如“擦擦你的鞋底”,或者“你别把这种垃圾带进屋里”。

但是在我们家,你按了门铃,投信口会打开,一个尖细的声音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妖怪。”或者会用甜蜜的假嗓唱歌。

别的时候,门会打开一条缝,我母亲蹲到齐我们眼睛的高度,对我们就:“我是这里新来的小女孩,请你等一下,我去喊我母亲来。”接着门会开上一秒钟,我母亲就现出了平常的个子。“哦,哈罗,小姑娘,”她总是那么说,“我没想到你们在这儿。”

我的新朋友会带着“这是什么鬼地方”的神色转身朝我看,那一刻很可怕,我体会到打开壁橱,迎面扑来是什么滋味。“妈,”我会大吼抗议,但是我母亲绝不承认她是原先开门的那个小女孩。“你们这些小姑娘在跟我开玩笑,”她说。我们结果只好承认有个小姑娘“开过”门,而我们真正的意思是说,“并没有”任何小孩开过门。

这种事把人搞得非常窘迫。而且与众不同。那才是吃不消的部分。她跟别的母亲不同。

就如地下室的海豹。我们在房子外面,我母亲在地下室洗衣服或熨衣服的时候,我们常会听到欢欣的动物叫声从那下面传出来。母亲的解释是,那是我们的海豹。每星期五,她大张旗鼓,打开纸包,取出给海豹吃的鱼(那条末了总是上了家里的餐桌)。虽然一伙孩子无数次急急忙忙冲到地下室,想捉到那只海豹,这只畜生总是“刚刚搭面包店送货车出去兜风了”,或者“在上游泳课”。

这只海豹很聪明,会用叫声回答问题,一声表示“对”,两声表示“不对”。畜生的名气不久四播。周围好几个街区的孩子都跑来在我们地下室窗口问那只海豹问题。海豹总不辜负孩子的好意,叫几声。

别人指出我就是养那只海豹的女孩子,弄得我很难为情,但是我母亲碰到这种场合却应付自如。常常会有一大群小男孩一起挤在我家窗口,等叫声。遇到这种情形,我母亲会打开大门,高高兴兴地喊一声:“哈罗,小姑娘。”

我母亲对待大人也并无二致。她常常在招呼熟人的时候用一根手指顶住那个人的背,粗声粗气地说:“举手。”成年人喜欢我母亲,这是实情,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心里就舒服。他们无所谓,她又不是“他们的”母亲。

再说,他们也不必受那位“好奇观察家”的罪。我母亲常常跟这位隐形人谈关于我们的事。“请你看看我们的厨房地板好吗,”我母亲说。“上面全是烂泥,而你才刚把它擦过,”好奇观察家同情地说,“你没告诉他们用地下室的门吗?”“告诉了两次啰!”“你工作这么辛苦,他们没放在心里吗?”好奇观察家希望知道。“我想他们不过是忘记罢了。”“那么,假如他们肯拿水槽下面的干净抹布把烂泥抹掉,将来他们就记得了。”好奇观察家出主意。

立刻,我们就拿抹布去抹了。

那位好奇观察家的语调非常公正,因此从来没有人怀疑有没有他这个人。明明有他这个人,观察我们的家庭生活,注意我们的家庭问题,所以朋友从来不问:“你母亲在跟谁讲话?”却只问:“跟你母亲讲话的是谁?”

我从来没找到适当的答案。

幸好年纪大些,我母亲人就更好些。不是她的年纪——是我的年纪。我差不多到十岁才初次发现,有位“与众不同的”母亲可能是件好事。

我们那条街尽头儿童游戏场有一簇高得怕人的树。谁被人发现攀登这些大树,好几个街区的母亲全会出来,大叫:“下来!你会跌断脖子的!”

有一天,我们一群人正在树顶枝丫上摇晃得头昏眼花,我母亲刚好经过那里,发现我们视着晴空的身影。我们吓呆了,但是她仰头打量我们的时候,脸色叫人摸不清她的意思。“我没想到你们能够爬上那么高,”她大声说,“了不起!别跌下来!”接着就走了。我们默默地望着她,一直望到看不见她为止。然后有个男孩说出了我们大家心里想说的话。“哇,”他轻轻地说。大家随声附和:“哇。”

从那天起,我渐渐注意到我们班上的同学常在回家以前到我家待一会儿;社团总是选在厨房里开会;在家沉默寡言的朋友会跟着我母亲哈哈大笑,跟她说笑话。

后来,我和我的朋友都靠母亲的乐天幽默支持,应付青春期的危机。再后来,我和男孩子约会了,那些孩子都马上认我母亲做干妈,十几岁孩子在我家发疯发狂,不仅绝不成问题,还讨人喜欢,这真了不起。

认识我母亲的人个个都喜欢她。许多人爱她。大家都称赞她。不过我想,把她形容得最传神的人不是很久以前高踞树顶的那个男孩。“哇,”他轻轻地说。

我随声附和:“哇。”出色的母爱◎斐克尔

凯瑟琳·杰克逊是世界超级摇滚歌星迈克尔·杰克逊的母亲,她和蔼、善良,又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

在她很小的时候,由于患小儿麻痹症成了跛足。但这没有影响她对音乐的爱好。她认为:这个病虽然耽误自己很多学业,但对她来说这不是灾祸,而是上帝赐予她要她获胜的一次考验。

在迈克尔小的时候,她经常唱歌给他听。还教他演奏单簧管和弹钢琴。

她对迈克尔说:“你们的演唱和舞蹈天资,就像美丽的落日或风暴后留给孩子们玩耍的白雪一样,全是上帝所赐。”

经过母亲的指导和培训,迈克尔终于成为一个出色的歌手。当美国人从实况转播中首次看到迈克尔的乐队时,立刻被他们精湛的表演吸引了。面对演出的成功和极高的评价,迈克尔并没有就此满足,而是继续排练,他在向音乐的高峰迈进。

迈克尔一家人口很多,住所却不大。乐队刚开始,收入也不多。有时他们排练音乐时,一些妒忌他们的孩子还会从窗口抛进石头。但是这些都没有使他们停止排练,他们依然围着母亲学弹琴、学唱歌。

凯瑟琳作为母亲,是一位出色的指导者。如果她发现孩子们当中有人对某件事感兴趣,只要有可能,她就会鼓励孩子发展这种兴趣。

迈克尔对电影演员产生了兴趣,母亲回家时就会带回一包关于电影明星的书。尽管有九个孩子,但她对每个孩子都像对待独生子女一样。妈妈,你究竟在哪里◎[美国]克里克

一丝灯光悄然渗过门缝,落到地板上。我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些许动静,于是开始热切地企盼,希望这一次真的能见到母亲或是父亲。我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丫走到门边,伸手够到门把。刺眼的灯光霎时间倾泻在我的房间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宝贝,快回去睡吧!”那不是母亲的声音,而是这栋房子里的阿姨的。我认识她,却从来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有时候,房子里也会有其他小朋友。白天我和他们一起玩儿,天一黑,他们就不见了踪影,只留给我一份深深的孤独。妈妈究竟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回家?

我经常含着眼泪睡去,朦胧中奢望着,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里。然而,每一个清晨,等待我的依旧是一片孤寂。我惟有独自起床,闷闷地走进厨房。一股头发被烧焦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这是阿姨在用一种加热后有直发作用的发胶水整理头发。厨房里已经有了些人,只是,我并不认识他们。我在自己的那张小椅子上坐下来,无聊地靠在小小的餐桌上。早餐是涂了果酱的烤面包片和一杯咖啡。我习惯蘸着咖啡吃面包。

我问一位阿姨:“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阿姨看着我,温柔地笑了,“妈妈今天就会来的,宝贝。”阿姨的声音是轻柔的。只是,天很快就又黑了下来,我心底的那份恐惧随着黑夜的降临再次袭来。我不想一个人回到小小的房间。

阿姨伸出一只手。她的皮肤是黑色的。那是一只印满操劳的手,摸上去油腻腻的。我被阿姨领回房间,被阿姨安顿着上了床。

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从门缝里渗进来的那一丝灯光。“妈妈,你究竟在哪里?”没有人回答我。我感到害怕,怕自己会永远在这栋房子里待下去,怕妈妈再也不会露面,怕自己从此再也回不了家。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床头的闹钟指向凌晨五点四十五分。此时的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四岁的小男孩,而是一个四十五岁的成年人,身旁躺着我的妻子。我又做梦了。刚才的场景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但我从来没有向妻子讲过这个梦,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讲起过它。这个梦追随了我四十年。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一场梦竟然真切得让我能够感受到心头的那一滴血。曾经经历过的生活,留在我记忆当中的那些磨难、贫困、罪恶、绝望,经年累月的挣扎,以及看似不可思议的荣誉和悲剧,凡此种种,无不像是一场梦,过眼云烟般的梦。然而,惟有这一场梦,四十年来始终萦绕着我,不肯离去。我能清晰地看见那个被遗忘的小男孩,那个被遗忘的儿子在苦苦地等待他的母亲。那一幕,深深地藏在我的心底。那是我心底的一个黑洞。

我搞不懂,为何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依旧摆脱不掉这场梦。我摇摇头,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我走下床,进了洗手间。我想冲个澡或许会让我感觉好些。

今天是2000年8月19日。再过几个小时,我将与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并肩站在纽约市政厅。朱利安市长将向全世界宣布,任命我出任纽约市第四十任警察局局长。(伯纳德·B·克里克出生在贫民窟,幼年时被母亲抛弃,成年之后由普通警察做起,进过特种部队,管过监狱。在任纽约市警察局局长时协助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处理了“9·11”恐怖事件,曾被布什总统提名为国土安全部长。最终,他成长为美国警界著名的铁腕人物。)妈妈的眼睛◎约翰·威尔雄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期,我非常害怕母亲会死掉。对我来说,那是最可怕的事情了。我每天都很担心这件事情会发生。

母亲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可是我还是很担心。

我父亲酗酒酗得很厉害,想到要独自跟他一起生活,我就感到恐慌。

等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变得比较独立,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我有把握自己照顾自己,也可以搬出去,不要跟我父亲一起住,所以我便不再担心了。

结果,我18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她那时才54岁。很讽刺的是,她的死让我学会一件事,有时我们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反而是件可喜的事。

母亲那时得了快速发展的恶性脑瘤,诊断过后,医生表示她只剩不到三个月的生命。我父亲疯狂地找寻世上最好的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与肿瘤专家。他说他的太太一定会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

可是医生的判断却是一致的——妈妈已经无药可救了。一些实验性的测试与新的化学疗法也都宣告无效,医生只能试着减轻她的病痛。

母亲死前的六个星期,负责治疗她的医疗小组宣布她已经没救了。我们的家庭医生建议我们将她送到私人疗养院去。可是她并不想到疗养院去,她想要待在自己的家里。

我们最后终于同意将她带回家。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我们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事,也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当时我们并没有找到处理死亡与痛苦的沟通工具。

所以我们只能依赖自己的直觉,我们也必须相信天地万物。在那几个星期,我感到相当平静,那是一种我无法用理智去解释的感觉。当我摆脱恐惧之后,母亲的死亡开始让我觉得是个自然的过程。

几年之后,我听到有人说:“死亡是绝对安全的事情。”母亲临终前,在我和她共处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便直觉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的身体逐渐地改变,然后衰弱。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安全。最后她不能再说话了。我们总是用轻柔、肃静的语调说话,所以家里变得静悄悄的,甚至有种庙宇或是殿堂的气氛。

她的病床、药物还有她本人都被移到客房去了。一天24小时都有护士在值班。有时我会避免进去看她,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常在这种时候,我们会有一些琐碎而不自然的闲聊,可是此刻这样的闲聊似乎有些卑俗。在如此令我恐惧的事件之前,无意义的闲聊让我作呕。

有一天下午,我走进她的房间,然后坐在她的床边。我的母亲是个优雅而有魅力的女人。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握着她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我却可以感受到她轻柔地抓着我的手。我凝视着她晶莹的蓝眼睛。我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变得愈来愈深,愈来愈深。我们的眼神相交,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我们的眼神都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身体,我们就坐在那里互相凝视着。我不断地回顾,一直往她的灵魂深处看去。

这就好像穿越隧道,直到她灵魂的中心。忽然,在母亲衰弱的身体深处,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的母亲,她的爱、她的关怀、她的养育之恩,还有她的同情心,这一切都无比灿烂地闪耀着。我们之间的藩篱都被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所融化。我察觉到在她的身体枯萎的同时,她的灵魂却变得更为坚强而有力。

她握着我的手。她一边抓着我的手,一边轻轻地点了两三次头。那时我们虽然没有彼此交谈,可是我知道,该说的话,我们都已经说了。这样很好,她也很好。我们彼此深爱着,我们彼此完全尊敬。对于这些年来,我们所共同分享的爱,我们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她会坚持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我们所共同保存的记忆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这一天,在她的房间里,我们已经共享了永恒的光辉。

我感觉泪水流了出来,不过这是敬畏的眼泪,而不是悲伤的眼泪。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已经愿意克服我的恐惧,无视她身体上的残缺,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她,也比以往更亲密地接触到她。

几天后,她去世了,那是一个美丽而平静的星期天下午。灿烂的暮色将屋子笼罩在金色的光辉里,温暖的和风抚慰着我们。我们家充满了祥和氛围。父亲、我的两个姐妹,还有我,握着彼此的手,围在母亲的床边,向她吻别。接着我们彼此拥抱,这或许是我们全家第一次如此拥抱。我们的头抵在一起,轻轻地哭泣。过了一会儿,我们悄悄地走到屋外去,太阳几乎已经下山了。我看着夕阳的余晖,忽然想到一件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夕阳的光辉是最灿烂的,虽然太阳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它却从来也没有死去。

我母亲也是这样。她跟太阳一样,消失在视线之外。可是我知道她永远跟我在一起,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

我看着我的家人,很惊讶于彼此间的亲密感情,此刻我们所感到的惊奇与悲伤已经将隔离家人的墙壁给融化了。在这一刻,怨恨、微不足道的怒气与责难全都溶解在我们彼此的爱里,我们合而为一。我母亲在付出她的生命的同时,也让我们全家人可以亲密地团结在一起。我们既感到悲伤万分,也同时感到喜悦无比。chapter②感恩父亲恐惧时,父爱是一块踏脚的石;黑暗时,父爱是一盏照明的灯;枯竭时,父爱是一湾生命之水;努力时,父爱是精神上的支柱;成功时,父爱又是鼓励与警钟。——梁凤仪恐怖◎[中国]石评梅

父亲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黄叶系在树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后,明天或许就在今晚都说不定。因之,无论大家怎样欢欣团聚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飞到我们眼前。就是父亲的喜欢时,也会忽然的感叹起来!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经,有时想的很久远很恐怖。父亲在我家里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离开人间,那我和母亲就沉沦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维持我今日家庭的绳索是父亲,绳索断了,那自然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陨坠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压伏的积怨,总会爆发的。这爆发后毁灭一切的火星落下时,怕懦弱的母亲是不能逃免!我爱护她,自然受同样的创缚,处同样的命运是无庸疑议了。那时人们一切的矫饰虚伪,都会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许就变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隐恨说不出在心头。每年归来,深夜人静后,母亲在我枕畔偷偷流泪!我无力挽回她过去铸错的命运,只有精神上同受这无期的刑罚。有时我虽离开母亲,凄冷风雨之夜,灯残梦醒之时,耳中犹仿佛听见枕畔有母亲滴泪的声音。不过我还很欣慰父亲的健在,一切都能给她作防御的盾牌。

谈到父亲,七十多年的岁月,也是和我一样颠沛流离,忧患丛生,痛苦过于幸福。每次和我们谈到他少年事,总是残泪沾襟不忍重提。这是我的罪戾呵!不能用自己柔软的双手,替父亲抚摸去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踪浪迹,不易归来;但有时交通阻碍也从中作梗。这次回来后,父亲很想乘我在面前,预嘱他死后的诸事,不过每次都是泪眼模糊,断续不能尽其辞。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愿意让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头咽着泪答应了。

那天夜里,母亲派人将父亲的轿子预备好,我和曾任监工的族叔蔚文同着去,打算骑了姑母家的驴子。

翌晨十点钟出发:母亲和芬嫂都嘱咐我好好招呼着父亲,怕他见了自己的坟穴难过;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防备着,只觉心中感到万分惨痛。一路很艰险,经过都是些崎岖山径;同样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压抑着一种凄怆,虽然是旭日如烘,万象鲜明,而我只觉前途是笼罩一层神秘恐怖黑幕,这黑幕便是旅途的终点,父亲是一步一步走近这伟大无涯的黑幕了。

在一个高堑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亲的轿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驴子向前扶着,觉他身体有点颤抖,步履也很软弱,我让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会。这真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后面是连亘不断的峰峦,前面是青翠一片麦田;山峰下隐约林中有炊烟,有鸡唱犬吠的声音。父亲指着说:“那一带村庄是红叶沟,我的祖父隐居在这高塔的庙里,那庙叫华严寺,有一股温泉,流汇到这庙后的崖下。土人传说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时候随着祖父,在这里读书;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来了,人事过的真快呵!不觉得我也这样老了。”父亲仰头叹息着。

蔚叔领导着进了那摩云参天的松林,苍绿阴森的荫影下,现出无数冢墓,矗立着倒斜着风雨剥蚀的断碣残碑。地上丛生了许多草花,红的黄的紫的夹杂着十分好看。蔚叔回转进一带白杨,我和父亲慢步徐行,阵阵风吹,声声蝉鸣,都现得惨淡空寂,静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面前堆满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边就是一个深的洞穴,这就是将来掩埋父亲尸体的坟墓。我小心看着父亲,他神色现得异样惨淡,银须白发中,包掩着无限的伤痛。

一阵风吹起父亲的袍角,银须也缓缓飘拂到左襟;白杨树上叶子磨擦的声音,如幽咽泣诉,令人酸哽,这时他颤巍巍扶着我来到墓穴前站定。

父亲很仔细周详的在墓穴四周看了一遍,觉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筹划墓头的式样,他还能掩饰住悲痛说:“外面的式样坚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讲究了,靡费金钱。只要里面干燥光滑一点,棺木不受伤就可以了。”

回头又向我说:“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过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面;我老了,无可讳言是快到坟墓去了。在家也无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时就愁到我最后的安置。棺木已扎好了,里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愿意穿前清的遗服或现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时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汉口给我寄来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请母亲找出来你看看。我一生廉洁寒苦,不愿浪费,只求我心身安适就成了。都预备好后,省临时麻烦;不然你们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来时,不是要焦急吗?我愿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给你们灵魂上感到悲伤。生如寄,死如归,本不必认真呵!”

我低头不语,怕他难过,偷偷把泪咽下去。等蔚叔扶父亲上了轿后,我才取出手绢揩泪。

临去时我向松林群冢望了一眼,再来时怕已是一个梦醒后。

跪在洞穴前祷告上帝: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烧父亲残弱的光辉!千万不要接引我的慈爱父亲来到这里呵!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坟墓的残忍可怕,死是这样伟大的无情。旅人的心◎[中国]鲁彦

或是因为年幼善忘,或是因为不常见面,我最初几年中对父亲的感情怎样,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父亲那时对我的爱,却从母亲的话里就可知道。母亲近来显然正深深地记念父亲,又加上年纪老了,所以一见到她的小孙儿吃牛奶,就对我说了又说:“正是这牌子,有一只老鹰!……你从前奶子不够吃,也吃的这牛奶。你父亲真舍得,不晓得给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带了一打来,用木箱子装着。那是比现在贵得多了。他的收入又 比你现在的少……”

不用说,父亲是从我出世后就深爱着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记忆的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从六七岁起。

父亲向来是出远门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约在家里住一个月。时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来总带了许多东西;肥皂,蜡烛,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够一年的吃用。此外还有专门给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纸笔,书籍……

我平日最欢喜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静,常常挨了母亲的打,也还不肯屈服。但是父亲一进门,我就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们家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畏惧,但又不像对神似的慑于他的权威,却是在畏惧中间藏着无限的喜悦,而这喜悦中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亲切。我现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说话了;我不再跳跑,甚至连走路的脚步也十分轻了;什么事情我该做的,用不着母亲说,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该对姊姊退让的,也全退让了。我简直换了一个人,连自己也觉得:聪明,诚实,和气,勤力。

父亲从来不对我说半句埋怨话,他有着宏亮而温和的音调。他的态度是庄重的。但脸上没有威严却是和气。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肤的血色本来很好,喝了一点酒,脸上就显出一种可亲的红光。他爱讲故事给我听,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常常因此把一顿饭延长了一二个钟点。他所讲的多是他亲身的阅历,没有一个故事里不含着诚实,忠厚,勇敢,耐劳。他学过拳术,偶然也打拳给我看,但他接着就讲打拳的故事给我听:学会了这一套不可露锋芒,只能在万不得已时用来保护自己。父亲虽然不是医生,但因为祖父是业医的,遗有许多医书,他一生就专门研究医学。他抄写了许多方子,配了许多药,赠送人家,常常叫我帮他的忙。因此我们的墙上贴满了方子,衣柜里和抽屉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药瓶。

一年一度,父亲一回来,我仿佛新生了一样,得到了学好的机会:有事可做,也有学问可求。

然而这时间是短促的。将近一个月,他慢慢开始整理他的行装,一样一样地和母亲商议着别后一年内的计划了。

到了远行的那夜一时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扎着被包箱夹,一面要母亲去预备早饭。二时后,吃过早饭,就有划船老大在墙外叫喊起来,是父亲离家的时候了。

父亲和平日一样,满脸笑容。他确信他这一年的事业将比往年更好。母亲和姊姊虽然眼眶里贮着惜别的眼泪,但为了这是一个吉日,终于勉强地把眼泪忍住了。只有我大声啼哭着,牵着父亲的衣襟,跟到了大门外的埠头上。

父亲把我交给母亲,在灯笼的光中仔细地走下阶级,上了船,船就静静地离开了岸。“进去吧,很快就回来的,好孩子。”父亲从船里伸出头来,说。

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地消失在几步外的桥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进去吧,还在夜里呀。”过了一会,母亲说着,带了我和姊姊转了身。“很快就回来了,不听见吗?留在家里,谁去赚钱呢?”

其实我并没想到把父亲留在家里,我每次是只想跟父亲一道出门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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