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传+癌症传》(普利策奖穆克吉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17:16:26

点击下载

作者:(美) 悉达多•穆克吉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基因传+癌症传》(普利策奖穆克吉作品)

《基因传+癌症传》(普利策奖穆克吉作品)试读:

总目录

献给生活的勇者普里亚巴拉·穆克吉(1906―1985)

缅怀早年优生学的受害者卡丽·巴克(1906―1983)

遗传规律的精准不仅颠覆了我们的世界观,同时也成为人类征服自然界的强大武器,而这种超凡的预见力令其他任何学科均相形见绌。——威廉·贝特森(William Bateson)

究其根本,人类不过是携带基因的载体与表达功能的通路。基因是自然界万物生长的源泉,而我们就像是风驰电掣的赛马,在转瞬间前赴后继薪火相传。它们的组成与世间的善恶无关,同时也不会受到人情冷暖的影响。我们只是这些遗传物质最终的表现形式。因此如何提高遗传效率才是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村上春树,《1Q84》序言骨肉同胞

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祖先的血脉。——墨奈劳斯(Menelaus),《奥德赛》(The Odyssey)

你的生身父母,他们应负责任。尽管并非有意,但是事与愿违。他们把自身的缺憾全部赋予你。而你不甘寂寞,平添不少毛病。——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这就是诗》(This Be The Verse)

2012年冬季,我从德里起身前往加尔各答去探望堂兄莫尼(Moni)。在这次旅途中,父亲既是向导也是旅伴,可是我看到他始终一副愁眉不展且郁郁寡欢的样子,仿佛内心被痛苦笼罩。父亲共有兄弟五人,他在家中排行老小,而莫尼是大哥的儿子,也是父亲的第一个侄子。2004年,当时40岁的莫尼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从那以后他就没有离开过精神病医院(父亲将其称为疯人院)。莫尼长期服用各种抗精神病药与镇静剂,因此他每天都需要在护工的照料下洗澡和进食。

父亲始终不肯接受莫尼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诊断。在过去这些年里,他锲而不舍地与那些为莫尼诊治的精神科医生多次交锋,希望能够让他们相信这个诊断是个巨大的错误,或许他只是期待莫尼破碎的心灵可以神奇自愈。父亲曾经两次来到这家位于加尔各答的精神病医院探视,其中有一次并未提前通知院方,他渴望看到一个脱胎换骨的莫尼正在铁栅栏门后平静地过着正常生活。

但是我与父亲都明白,他不远千里去探望莫尼不只是出于长辈的关爱。在父亲的家族里,莫尼并非唯一患有精神疾病的成员。父亲的四位兄长中有两位(不包含莫尼的父亲,而是莫尼的两位叔父)均存在不同类型的精神问题。由此看来,精神疾病已经在穆克吉家族中至少延续了两代,父亲之所以不愿接受莫尼患病的事实,至少有部分原因在于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也许某些病灶就像有毒废物一样正潜伏在体内。

1946年,父亲的三哥拉杰什(Rajesh)在加尔各答英年早逝,年仅22岁。按照家人的描述,拉杰什冒着冬雨连续锻炼了两个晚上,后来被凶险的肺炎夺去了生命。其实肺炎只是他所患原发疾病的并发症。拉杰什曾经是五兄弟中的佼佼者,不仅天资聪慧而且仪表堂堂,深受父亲及其他家人的爱戴。

祖父去世的时间比拉杰什要早10年,他于1936年在一场涉及云母矿的争斗中死于非命,只留下祖母独自抚养五个年幼的儿子。虽然拉杰什并非家中长子,但是他义无反顾地担当起父亲的角色。当时他只是个12岁的男孩,可是表现得却像22岁的人一样成熟:艰苦的生活造就了坚强的意志,他已经摆脱了少不更事的彷徨,表现出成年人的成熟稳重。

根据父亲回忆,从1946年夏季开始,拉杰什的行为开始出现异常,仿佛他脑子里的某根电线发生了短路。拉杰什性格中最明显的变化是脾气秉性陷入反复无常:喜讯会使他欣喜若狂(只有通过剧烈的体育运动才能让情绪恢复平静状态),而噩耗会让他悲伤欲绝。尽管情绪在一定范围内波动属于正常现象,但是极端的情绪波动就需要引起警惕了。到了那年冬季,拉杰什极端的情绪波动不仅在发作频率上与日俱增,而且严重程度也愈演愈烈。这种阵发性的冲动会转化为愤怒与狂妄,其症状会随着间歇期的缩短而日益严重,当情绪趋于平静后,又会陷入极度的悲伤。拉杰什加入了某个神秘组织,这些成员会在家里举行降神会仪式(一种和死者沟通的方式)并占卜吉凶,拉杰什也会在夜间与朋友们去火葬场打坐冥想。我不知道他是否吸食毒品,而在20世纪40年代,位于加尔各答的唐人街大烟馆里充斥着缅甸鸦片与阿富汗大麻,当时的年轻人认为吸毒可以舒缓紧张的神经。父亲记得三哥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时而惊恐万状,时而横冲直撞,其情绪变化犹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某天早上可能突然勃然大怒,但过后又可能表现为欣喜若狂(从字面上解释,欣喜若狂这个词反映了某种无邪的情感,是内心喜悦的自然流露。可是它也明确标明了界限,警示我们要理智把握分寸。欣喜若狂是正常情绪波动的上限,如果出现更加极端的情况,那么就只剩下疯癫与狂躁)。

就在被肺炎击倒的前一周,拉杰什获知自己的考试成绩在学院中名列前茅,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外面住了两个晚上,据说是去某个摔跤训练营参加体能训练。然而当他回家后就开始发高烧并出现了幻觉。

几年以后当我在医学院学习时,突然意识到拉杰什很可能正饱受急性躁狂期的折磨。他几近崩溃的精神症状非常符合教科书中描写的躁郁症(双相障碍)。※※※

1975年,父亲的四哥贾古(Jagu)来到德里与我们共同生活,那时候我正好年满5岁,当时他的精神也处于恍惚迷离的状态。四叔身材修长且瘦骨嶙峋,他蓬乱的头发已经久未修剪,冰冷的眼神多少有些令人生畏,看上去就像是西孟加拉邦版本的摇滚乐明星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贾古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这与20多岁才发病的拉杰什不同。他拙于社交且性格孤僻,既不能正常工作也无法生活自理,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就是我的祖母。到了1975年,他的认知障碍逐渐加重:开始出现幻视、幻觉与幻听(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指点他该做哪些事)。贾古前后虚构了数十起针对他的阴谋,例如屋外售卖香蕉的小贩正在偷偷记录他的行踪。他常常自言自语,特别痴迷于背诵自编的列车时刻表(乘卡尔卡邮车由西姆拉到豪拉,再从豪拉转乘斯里·贾甘纳许快车到普里)。尽管贾古的精神状态上下波动剧烈,但是他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温柔善良的一面。我曾经失手将家中珍藏的威尼斯花瓶打碎,而贾古连忙让我躲在他的被褥下面,然后才去告诉我的母亲他自己藏着“许多私房钱”,其金额足以赔偿“一千个”花瓶。其实贾古的表现是种病态的精神症状,这种慷慨仗义后面隐藏的是精神失常与虚构情节的事实。

贾古的情况与从未被正式确诊的拉杰什不同。20世纪70年代末期,贾古在德里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但是接诊医生并未提出任何治疗方案。此后贾古就一直住在家里,他终日躲在祖母的房间里深居简出(像许多印度家庭一样,祖母会与我们共同生活)。祖母为了操持这个家已经是呕心沥血,可是她现在被迫要面对更为残酷的现实,在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担当起照顾贾古的重任。差不多在10年之间,祖母与父亲彼此达成了某种默契,即由她来照料贾古的起居、饮食与衣着。当贾古在黑夜中被恐惧和幻想折磨得烦躁不安时,祖母会把他像孩子一样轻轻放倒在床上,并且用她那温暖的手掌抚摸贾古的额头。1985年,祖母溘然长逝,随后贾古突然不辞而别,无论谁去劝说也不肯回来。他在德里加入了某个宗教组织,避世绝俗直到1998年离世。※※※

父亲与祖母均认为印巴分治是导致贾古和拉杰什精神异常的罪魁祸首,原本国家间的政治悲剧最终演变为个体的精神创伤。他们明白印巴分治不仅是领土的分割,更是人们精神世界的瓦解;萨达特·哈桑·曼塔(Saadat Hasan Manto)是巴基斯坦著名剧作家,他的短篇小说《托巴特辛》(Toba Tek Singh)被公认是反映印巴分治的巅峰之作,书中的男主角是一位徘徊在印巴边境的精神病患者,他每天都在清醒与疯癫的牢笼中挣扎。尽管贾古与拉杰什的表现截然不同,但是祖母坚持认为,席卷东孟加拉到加尔各答的动荡与剧变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心智。

当拉杰什于1946年抵达加尔各答时,这座城市正在迅速失去理智的控制,人们的精神状态异常躁动,曾经的亲情被抛在脑后,就连相互的包容也已荡然无存。来自东孟加拉的男女老幼源源不断涌入加尔各答,他们已经提前预感到可怕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逃难的人们挤满了锡尔达车站附近的低矮住宅和廉租公寓。祖母也是众多穷苦百姓中的一员,她在距离火车站不远处的哈亚特汗街租下了一套三居室。虽然每个月的房租只有55卢比,按照目前的汇率计算大约相当于1美元,可是依然让整个家庭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屋子的外面正对着一个垃圾堆,而几间卧室相互重叠在一起就像是打闹中纠缠在一起的小孩儿。所谓的房间非常狭小,只有那些破旧的窗户与屋顶通向外界,这些男孩就是在这里见证了一个新的国家与城市的诞生。暴乱的阴影笼罩了大街小巷。1946年8月,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爆发了严重的流血冲突(史称“加尔各答大屠杀”),5 000人惨死于骚乱,10万人流离失所。

拉杰什在那个夏季目睹了许多惨无人道的暴行。在拉尔巴扎,印度教徒把穆斯林从商店和办公室里拖出来,残忍地将他们当街开膛破肚,随后穆斯林也开始用同样的手段进行报复,他们在拉尔巴扎与哈里森路交界处的鱼市大开杀戒。暴乱平息之后,拉杰什的精神随即崩溃。尽管这座城市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但是却给拉杰什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大屠杀发生后,他就开始连续不断地出现幻觉和妄想。此后拉杰什的行为变得愈发诡异,晚上去体育馆的次数也明显增多。终于有一天,拉杰什的疾病全面暴发,他出现了躁狂发作的症状,同时体温也变得忽高忽低。

祖母认为,如果拉杰什的躁狂发作与水土不服有关,那么贾古的精神失常就是源自背井离乡。他的前辈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巴里萨尔附近的德尔哥蒂村,而贾古的内心世界多少会眷恋与亲朋好友其乐融融的日子。他本可以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时而飞奔在田间地头,时而跳进水坑嬉戏玩耍。可是在加尔各答,贾古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植物,在失去自然环境的滋养后成了枯枝败叶。他从学校辍学后总是站在卧室的某扇窗前,眼神茫然地凝视着外面的世界。贾古的逻辑思维开始出现错乱,就连语言交流也变得十分困难。当拉杰什的精神状态已经处于风雨飘摇的边缘时,贾古却默不作声地蜷缩在卧室的角落。拉杰什经常会在夜间四处游荡,而贾古则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假如根据上述经验就可以对精神疾病(拉杰什属于“城市型”,而贾古归于“乡村型”)进行分类,那么这种直观的方法倒是简单明了,但是当莫尼的精神状态也出现异常后,这种主观臆测就站不住脚了。很明显,莫尼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类型。他自幼就生活在加尔各答,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精神失常的症状与贾古如出一辙。莫尼从青春期开始出现幻视与幻听。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也会夸大其词虚构事实,表现为定向障碍以及思维混乱,所有这些都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叔父贾古。莫尼十几岁时曾来德里到我家串门。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去看电影,可他却把自己锁在楼上的浴室里死活不肯出来,就这样僵持了快一个小时,直到奶奶出面他才同意开门。当她在浴室中找到莫尼时,他正蜷缩在角落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2004年,莫尼曾遭到一群流氓的殴打,据说起因是他在公园里随地小便(他对我说大脑里有个声音命令他“在这里撒尿,就在这里撒尿”)。几周之后,莫尼又犯下了一起令人瞠目的“重罪”,他居然与伤害他的某个流氓的妹妹调情(他再次强调这是大脑里的声音在下命令),而这种行为也成为他失去理性的证据。莫尼的父亲曾经试图干预,但是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就在此时,莫尼再次遭受毒打,导致嘴唇开裂与前额受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接受治疗。

尽管这种攻击只是流氓恶棍的肆意发泄(根据警方的笔录,这些施暴者后来坚称,他们只是想把“莫尼体内的恶魔驱赶出来”),可是莫尼大脑中发出的病态指令却“络绎不绝”。那年冬季,幻觉与幻听再次导致莫尼的精神崩溃,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精神病医院。

莫尼曾经对我说,住院治疗并非完全自愿,与其说在这里接受精神康复训练,还不如说是在寻求身体庇护。尽管他接受抗精神病药物联合治疗后症状逐渐好转,但是显然未达到出院的标准。就在莫尼住院几个月之后,他的父亲抱恨而去。莫尼的母亲已于多年前故去,而姐姐作为唯一的亲人又住得很远,他觉得出院后无依无靠,于是莫尼决定留在医院。精神病医院在历史上曾经被称为“精神病收容所”,虽然这种叫法并未得到精神科医生的认同,但是用于描述莫尼凄惨的境遇却是格外精准:他失去了基本的生活保障,而这里是唯一能够提供庇护与安全的地方。他就是一只自愿囚禁在笼内的小鸟。

2012年,父亲带我去医院探望分别将近20年的堂兄莫尼。即使如此,我内心依然期待着一眼就能认出他。我在会客室看到的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堂兄完全不同,要不是照顾他的护工确认了身份,我还以为眼前只是个陌生人。莫尼的相貌要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他的实际年龄只有48岁,可是看上去似乎要苍老10岁。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影响了平衡功能,他走起路来摇摆不稳,像个学步的儿童。莫尼以前说话的时候总是激情饱满且语速很快,而现在却是左顾右盼且时断时续:他在发音的时候需要用力蹦出每个单词,似乎要把塞到嘴里的食物吐出来。莫尼对父亲与我的记忆几近空白。当我提起妹妹的名字时,他居然问我们两个是否结婚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勉强维持着,好像我是一位突然到访的记者。

疾病带给莫尼最大的改变并不是精神的折磨,而是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莫尼在孟加拉语里是“宝石”的意思,人们经常用这个词来形容事物超凡脱俗的美丽,也可以借此描绘双眸中闪烁的光芒。可是现在莫尼失去了最有价值的瑰宝。他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仿佛有人潜入他的眼睛,然后用画笔将它们涂成灰色。※※※

我从小就明白家人始终牵挂着莫尼、贾古以及拉杰什的健康。我曾经受到青春期焦虑症的困扰,在那漫长的6个月里,我不与父母交流并且拒交作业,甚至还把旧书都当成垃圾扔掉。父亲对这种状况的担心溢于言表,他愁容满面地带我去找当初给贾古确诊的那位医生。难道自己的儿子也精神失常了?祖母80岁以后记忆力开始走下坡路,她开始喊错我的名字,管我叫拉杰什瓦尔,其实那是拉杰什名字的口误。起初,祖母会因此憋得满脸通红,然后主动纠正错误的叫法。但是随着祖母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她似乎开始心甘情愿地犯错,享受着幻想的妙不可言。当初次遇到现在的妻子萨拉时,我就把堂兄与两位叔父的病情和盘托出,并且反反复复对她讲了四五遍。为了彼此坦诚相待,我必须把相关风险向未来生命的伴侣如实相告。

在那个阶段,家里人谈论的主要话题就围绕遗传、疾病、正常、家庭以及个性展开。就像大多数孟加拉人一样,我的父母矢口否认家族成员罹患遗传病的可能,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法回避这段特殊历史中存在的疑点。莫尼、拉杰什与贾古:他们三个人被不同类型的精神病彻底拖垮。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家族成员体内是否隐藏着疾病的遗传组分。难道莫尼遗传了某个基因或是某组基因,而这些影响两位叔父健康的基因使他也具有易感性?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是否会受到精神病的影响?父亲也曾经历过至少两次心因性神游症,其诱因都与饮用大麻酸奶有关(大麻酸奶是一种用于宗教节日的饮品,先把大麻花苞捣碎,然后融化在精炼的奶油里搅拌至起泡)。那么心因性神游症是否与家族遗传病史有关呢?※※※

2009年,瑞士研究人员发布了一项大型国际研究结果,研究对象包含数千个家庭与数万名男女。通过分析那些两代人均罹患精神病的家庭,他们发现了躁郁症与精神分裂症之间在遗传上存在紧密联系。研究中描述的部分家庭与我的家族遇到的情况相似,其家族成员都会受到精神病交叉遗传的危害,即如果某位家族成员患有精神分裂症,而另一位成员患有躁郁症,那么他们的侄子或者侄女也会患有精神分裂症。2012年,又有几项纵深研究印证了最初的发现,同时进一步阐明了不同类型精神病与家族史之间的关系,并且深化了病原学、流行病学、触发器与诱发因素等方面的相关探索。

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我在纽约地铁上读完了上述研究中的两篇报告,此时距我从加尔各答返回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就在狭窄的车厢通道里,有一位戴着灰色裘皮帽子的父亲正在强迫儿子戴上同样的帽子。当我经过第59大街时,眼前走过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车里的一对双胞胎正在咿呀学语,可是对于我来说只是吱哇乱叫。

该研究结果具有不可思议的心灵慰藉作用,它回答了某些困扰了父亲与祖母多年的疑问。但是这也激发了一连串的新问题:假如莫尼患有遗传病,那么为什么他的父亲和姐姐却得以幸免?什么是“触发”这种遗传倾向的诱因?贾古或莫尼的病症有多少由“先天”因素(例如基因造成的精神疾病遗传倾向)决定,又有多少受到“后天”因素(社会动荡、反目成仇以及心理创伤都是环境触发器)的影响呢?父亲是否也携带这种遗传易感性?我本人也是携带者吗?假如我了解这种遗传缺陷的危害又该怎么面对呢?是要对自己进行检查还是动员我的两个女儿也参与呢?我是否应该告诉她们检查结果呢?假如她们两人之中有一位是携带者,那么我又应该如何面对呢?※※※

家族精神病史在脑海中留下了烙印,我作为癌症生物学家所从事的工作也恰好聚焦在研究基因功能正常与否的领域。癌症发病机理也许是对传统遗传学理论的终极颠覆。某个基因组会疯狂地展开病理性自我复制,这种“热衷”于自我复制的基因组“机器”控制了细胞的生理机能,最终演变成为形态各异的顽疾。尽管我们在癌症研究上已经取得重大进展,可是人类至今尚无法有效治疗或者治愈这种疾病。

然而我在癌症研究过程中意识到,只有了解事物的正反两面才能深刻领悟其内在机制。那么在遗传物质被癌症破坏之前,正常基因编码是什么样子呢?正常基因组在此过程中又发挥了什么作用?它们是如何保持稳定,使我们具有可识别的相似性,又是怎样发生变异,使我们能够区分彼此呢?换句话说,稳定与变异、正常与异常是由什么来决定并被写入基因组的呢?

假如我们能够掌握定向改变人类基因编码的技术呢?如果这样的技术切实可行,那么谁有权力支配它们并且确保安全呢?谁将成为此类技术的主导者,而谁又会成为它的牺牲品?无论是谁获得与掌控了这种知识,我们的个人与公共生活都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谁又能保证我们对于社会、子女以及自身的想法不会发生改变呢?※※※“基因”既是遗传物质的基本单位,也是一切生物信息的基础。本书讲述了基因这个科学史上最具挑战与危险的概念的起源、发展与未来。

我使用“危险”这个形容词来表述并非危言耸听。在整个20世纪中,“原子”“字节”以及“基因”这三项极具颠覆性的科学概念得到迅猛发展,并且成功引领人类社会进入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尽管这些概念在19世纪时就为人们所预见,但是直到20世纪它们才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些概念在问世之初只是为了解决某个具体问题,可是它们后来却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终对文化、社会、政治以及语言产生了巨大影响。截至目前,这三项概念在结构上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其框架均由最基本的组织单元构成:例如原子是物质的最小单元,字节(或比特)是数字信息的最小单元,而基因则是遗传与生物[1]信息的最小单元。

为什么这些最小可分单元聚沙成塔的属性充满了独特的魅力?其实答案非常简单——由于物质、信息与生物均具有固定的内在结构,因此只要理解最小单元组成就可以把握整体情况。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曾经写道:“化零为整,化整为零。”他指的是语言表达中的整体与局部的关系:尽管句子本身的含义要比每个单词更为丰富多彩,但是你只有在理解每个单词的基础上才能读懂整句话的意思。而基因作为遗传物质的基本单元也会遵循这个道理。任何一个有机体的结构都要比组成它的基因复杂,但是你只有先了解这些基因才能领悟其玄妙之处。19世纪90年代,当荷兰生物学家雨果·德·弗里斯(Hugo de Vries)偶然接触到基因概念时,他敏锐地意识到人们对于自然界的认知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数量相对较少的某些因子经过不计其数的排列组合后形成了整个有机世界……就像研究物理与化学需要回归到分子与原子层面一样,我们需要通过生物科学手段来了解基因在大千世界中发挥的作用。”

原子、字节以及基因概念问世后,人们对于它们各自相关的领域从科学性与技术性上都有了新的认识。如果不从原子层面探寻物质的类型,那么人们将无从解释物质的这些现象。例如为什么金子会发光?为什么氢气遇到氧气会燃烧?如果不了解数字信息的组成结构,那么人们亦无法理解计算机运算的复杂性。例如算法的本质是什么?数据保存与破坏的机理是什么?某位19世纪的科学家曾经这样写道:“直到人们发现物质构成的基本元素后,炼金术才能被称为化学。”基于同样的原因,我在本书中的观点也非常明确,人们只有在充分理解基因概念的基础上,才可能领悟有机体与细胞的生物学特性或演化规律,并且对人类病理、行为、性格、疾病、种族、身份或者命运做出判别。

但是新概念的应用也会带来潜在的风险。例如掌握原子科学是控制核反应的先决条件(人类却通过操控核反应制造出了原子弹)。随着我们对基因概念的了解不断加深,人类在尝试操纵有机体的技术和能力方面都有了长足进展。我们发现遗传密码的本来面貌竟然如此简单:人类的遗传信息仅通过一种分子并按照单一编码规律即可世代相传。著名遗传学家托马斯·摩尔根(Thomas Morgan)曾经这样写道:“遗传学的基本原理是如此简明扼要,我们相信可以实现改变自然的梦想。而人们以往对于遗传规律的神秘感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

目前人们对于基因的理解已经日臻完善,并且由此摆脱了实验室阶段的束缚,我们开始有目的地在人类细胞中进行研究与干预工作。染色体是细胞中携带遗传物质的载体,其外形好似细长的纤维,上面[2]携带成千上万个以链状结构相连的基因。人类共有46条染色体,其中23条来自父亲,另外23条来自母亲。基因组指的是某个有机体携带的全套遗传信息(可以把基因组当作一部收录所有基因的百科全书,其中涵盖了注释、说明与参考文献)。人类基因组大约包括21 000至23 000个基因,它们在人体生长发育、细胞修复以及功能维持方面起着决定作用。鉴于基因技术在过去20年间得到迅猛发展,因而我们能够从时间与空间上破解部分基因发挥上述复杂功能的机制。不仅如此,我们偶尔也会通过定向改造基因来影响它们的功能,最终使身体状态、生理机能甚至人类本身发生改变。

这种从理论到实践的飞跃使遗传学在科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反响。起初我们在研究基因时只是想了解它们在影响人类特征、性别或者性格时起到的作用。但是当我们开始设法通过改造基因来影响人类特征、性别或者行为的时候,其意义已经截然不同了。前者的意义可能只局限于心理学与神经学进展,而充满挑战与风险的后者才应该万众瞩目。※※※

当我集中精力于本书创作时,人类正在学习如何改变有机体中由基因组决定的遗传特征。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仅仅在过去的4年间(2012―2016),我们已经发明出按照既定目标永久改变人类基因组的技术(尽管这些“基因工程”技术的安全性与可靠性还有待慎重评估)。与此同时,通过分析个体基因组来预测人们未来命运的能力也得到大幅度提升(虽然通过这些技术预测出的结果的真实性尚需验证)。尽管人类已经“读取”了基因组的秘密,但是就在三四年前,我们还纠结于如何批量“复制”基因组的问题。

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能够意识到这种变革的力量,而我们正紧跟基因时代的脚步义无反顾地向前飞奔。一旦人类认识到个体基因组编码的命运本质(哪怕我们的预测水平还具有不确定性),并且掌握了定向改变这些可能的技术(哪怕这些技术还处在低效与烦琐阶段),那么我们的未来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英国著名小说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曾经写到,在评论家眼中,每个人都将显得一无是处。但愿现在的疑虑只是杞人忧天:当我们具备理解与操纵人类基因组的能力时,传统意义上的“人类”概念也许将发生改变。

原子理论是现代物理学的重大发现,我们朝思暮想试图去驾驭这种控制物质与能量的本领。基因理论则是现代生物学的重要基础,我们努力找寻这种主宰灵魂与肉体的方法。在基因理论形成的过程中,“充满了人们对于青春永恒的执着追求,其中也不乏命运多舛的梦想神话,同时还有创造完美人类的壮志豪情”。而这部作品主要记述了人们在基因发展史上攻坚克难的故事。※※※

本书内容的编排按照时间顺序与故事情节展开,因此我们也可以把它当作一部反映基因发展史的传记。该故事起源于孟德尔(Mendel)种植豌豆的花园。1864年,他在摩拉维亚一座不起眼的修道院里发现了“遗传因子”,可惜这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成果旋即被人们遗忘(“基因”一词直到几十年后才问世)。孟德尔定律与达尔文进化论有部分内容不谋而合。基因概念的横空出世使得英美两国的改革派喜出望外,他们希望通过操纵遗传规律来加速人类进化与解放。20世纪40年代,纳粹德国为了实现上述目标已经达到疯狂的极限,他们利用某些残忍的人体实验来验证优生学理论,其中包括监禁、绝育、安乐死以及灭绝人性的屠杀。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结束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促成了生物学领域的革命。研究证实DNA(脱氧核糖核酸)就是遗传信息的载体。如果我们使用专业术语来表述基因的“作用”,那么基因就是通过编码化学信息来合成蛋白质,从而控制生物的性状并且行使生物学功能。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莫里斯·威尔金斯(Maurice Wilkins)与罗莎琳德·富兰克林(Rosalind Franklin)都是杰出的科学家,他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揭示了DNA三维结构的奥秘,并且提出了具有标志性意义的“DNA双螺旋结构”学说。随后科学家们乘胜追击,迅速破解了遗传密码的规律。

20世纪70年代,有两项对遗传学起到重要影响的技术问世,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基因测序与基因克隆,它们分别代表着基因的“读取”与“复制”(“基因克隆”包括所有用于从生物体中提取基因,然后经过一系列体外操作后获得杂交基因,并且这些杂交基因可以在活细胞内大量复制的技术)。20世纪80年代,人类遗传学家开始使用这些技术比对并鉴别疾病相关基因,例如亨廷顿病与囊性纤维化。开展此类基因鉴定工作意味着遗传病管理进入了新纪元,而这些技术能够让父母对胎儿进行筛查,如果胎儿携带危害健康的突变基因,那么父母可以选择终止妊娠(对于许多为胎儿检测唐氏综合征、囊性纤维化或者泰伊—萨克斯二氏病基因的父母,以及那些接受BRCA1或BRCA2基因检测的女性而言,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为基因诊断、管理与优化领域的受益者)。本书讲述的故事并非遥远的梦想,人类征服基因的时代已经到来。

我们在许多人类肿瘤中发现了多种类型的基因突变,这也为深入了解此类疾病的遗传学改变奠定了基础。同时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实施将该领域推至自然科学的巅峰,并且在堪称典范的国际合作中顺利完成了全部人类基因的比对与测序工作。2001年,人类基因组草图正式公布。根据基因组计划的发展方向,我们将从基因层面来理解人类遗传过程中变异与“正常”的行为。

与此同时,基因还涉及某些敏感内容,例如民族关系、种族歧视以及智力差异,当然这也可能成为政治与文化领域中引起广泛争议的焦点话题。除此之外,基因也颠覆了我们对于性别、身份以及选择的[3]理解,从而直接影响每个人的切身利益。

本书用叙事的手法讲述了基因概念的历史演绎,而我也借此来追忆家族变迁的世事沧桑。遗传病给家人带来的苦痛令人不堪回首。叔父拉杰什与贾古早已逝去,堂兄莫尼被收留在加尔各答的精神病医院里。我曾经在年轻时努力求学,成为医生之后又开始进行文学创作,现在也体会到了身为父亲的责任,但是作为穆克吉家族的一员,他们的生死安危却始终牵动着我的心。其实在长大成人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担心遗传病是否会对自身以及家庭造成不良影响。

祖母是我生命中的榜样。她不仅没有屈服于遗传病的淫威,并且还意志坚强地挺身而出呵护自己脆弱的儿孙。尽管祖母无法逆转严酷的现实,但是她依靠强大的恢复力渡过了难关,这是一种保留在人性深处的恩典,而我们作为她的后代肩负传承的使命。谨以此书敬献给慈爱的祖母。[1] 这里提到的字节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概念,不仅是指人们熟悉的计算机存储容量单位,而且还具有更为普遍与神秘的意义,自然界中所有事物的信息都可以看作独立单元累加的结果,其基本状态也就包含了“开”和“关”两种模式。如果想要详细了解字节的概念以及它对自然科学与哲学的影响,那么请参考詹姆斯·格雷克(James Gleick)的作品《信息简史》(Information:A History, a Theory, a Flood)。该理论曾于20世纪90年代得到著名物理学家约翰·惠勒(John Wheeler)的力挺:“我们可以通过回答是或否这种二元选择来解释粒子、力场,甚至时空连续的功能、意义以及存在。总而言之,该理论认为所有的物质都起源于信息论。”字节与比特只是人们发明的符号,而在数字化信息理论的背后却是精妙的自然法则。——作者注(下文如无特别说明,均为作者注)[2] 对于某些细菌体而言,其染色体呈环状结构。[3] 目前某些话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其中就包括转基因生物(GMOs)、基因专利的未来、基因用于新药研发或生物合成以及利用基因技术创造新物种,由于另有专著对此进行阐述,因此本书并不涉及这些内容。第一部分“遗传科学昙花一现”遗传物质重见天日(1865─1935)

高深莫测的遗传学是等待开发的知识宝藏,它是跨越生物学与人类学的边缘学科,目前我们在实践领域还处于柏拉图时代的懵懂阶段,简而言之,尽管人们非常看重化学、物理等技术与工业学科,但是无论它们是否已经得到应用,其重要性都无法与遗传学相提并论。——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 Wells),《制造人类》(Mankind in the Making)

杰克:没错,可是你自己说过,重感冒不会遗传。

亚吉能:我知道以前不会,但是现在我敢肯定与遗传有关。而科学总会让人类社会不断进步。——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第一章围墙花园

学生时代固有的缺点在于被动灌输和缺乏主见。我认为应该让他们接受艰苦的训练,并且养成严于律己的习惯。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学习过程中找到努力的方向。——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优生学与其他罪恶》(Eugenics and Other Evils)

问地上的植物,它们将教会你。——《圣经·约伯记》(Job)12:8

圣托马斯修道院原来是一处供女性修行的场所。奥古斯丁派修士从中世纪开始就在此居住,当然他们更怀恋在布尔诺(捷克语称为Brno,德语称为Brünn)养尊处优的日子。这座由岩石打造的修道院宽敞明亮,矗立于城市中心的山顶上,周围环境优美且让人心旷神怡。布尔诺在400年前成为摩拉维亚的经济文化中心,四处遍布广袤的农田与碧绿的草地。但是到了1783年,修士们却失去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Emperor JosephⅡ)的宠爱。皇帝也许觉得占用市中心的房子简直是太便宜他们了,于是直接颁布法令将修士们扫地出门。修士们全部被赶到布尔诺老城区的山脚下,而令他们倍感羞辱的是,这些狭小的陋室原本是为女性准备的宿舍。墙壁上的灰浆散发着动物身上的异味,荒芜的院落里长满了杂草与荆棘。阴森冰冷的圣托马斯修道院始建于14世纪,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那时的肉铺或者监狱,所幸这里有一处别有洞天的长方形花园,修士们可以在绿树的树荫下沿着石阶铺就的小路散步与冥想。

修士们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并且开始改造升级。他们在二楼重建了与自修室相通的图书馆,里面不仅配齐了松木书桌与台灯,还有近万本数量不断增长的藏书,其中包括自然史、地理学以及天文学的最新进展(幸运的是,奥古斯丁派认为宗教与大多数科学之间并不存在冲突,他们实际上将科学看作维护世界神圣秩序的另外一种圣约)。他们先是在地下建了一处酒窖,然后又在上面盖了一座普通的拱顶餐厅。修士们就住在二楼的单间里,尽管居住面积都非常有限,但还是摆放了一些必备的木质家具。

1843年10月,修道院来了一位西里西亚小伙子,大家了解到他的父母都在家乡务农。他看上去个头不高且体形偏胖,不苟言笑的脸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小伙子自称对信仰不感兴趣,可是对知识却充满了渴望,他的动手能力非常强并且是位天生的园艺家。修道院为他提供了栖身之地和读书学习的场所。1847年8月6日,他被任命为神父。他原来的教名是约翰(Johann),但是修士们将它改为格雷戈尔·约翰·孟德尔(Gregor Johann Mendel)。

对于这位涉世不深的年轻神父来说,他很快就适应了修道院平淡无奇的日子。1845年,孟德尔在布尔诺神学院参加了神学、历史与自然科学课程的学习,而上述内容都是修道院教育的一部分。1848年,欧洲爆发了声势浩大的革命,这场血雨腥风迅速席卷了法国、丹麦、德国以及奥地利,极大动摇了当时的社会、政治与宗教秩序,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唤醒了孟德尔。年轻时代的孟德尔乏善可陈,没有人会想到他能在日后成为举世闻名的科学家。孟德尔为人温和恭顺,做事循规蹈矩且单调乏味,这些性格特点令他在这群默守清规戒律的修道士中并未显得与众不同。他挑战权威的方式就是偶尔会拒绝戴着修士的帽子进入课堂。当孟德尔遭到修道院院长的训诫后,他还是会礼貌地遵守规定。

从1848年夏季开始,孟德尔开始在布尔诺做教区神父。但是据大家反映,他的表现极其糟糕。修道院院长在描述这种情况时认为“他完全被无法克服的胆怯所束缚”,孟德尔的捷克语(多数教区居民使用的语言)说得结结巴巴,他作为神父根本无法调动教区居民的积极性,而那些穷困潦倒的场景还会给他敏感的性格带来负面冲击。为了摆脱这种窘境,孟德尔在当年晚些时候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申请去茨纳伊姆高中教授数学、自然科学与基础希腊语。尽管一波三折,但是在修道院的帮助下,孟德尔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当得知他并非教师科班出身后,校方要求他必须通过自然科学方面的资格考试才能教授高中课程。

1850年暮春,孟德尔满怀期望地先在布尔诺参加了笔试。由于在地质学(某位阅卷人对于孟德尔的评语是“论述问题单调乏味并且晦涩难懂”)方面的成绩很不理想,因此他没能如愿以偿。同年7月20日,就在奥地利被灼人热浪席卷的时候,他从布尔诺动身前往维也纳参加口试。8月16日,考官针对自然科学领域对孟德尔进行了提问。然而,生物学知识匮乏又成了他的致命短板。当考官要求孟德尔对哺乳动物进行描述和分类时,他在匆忙之间自编了一套漏洞百出的分类系统,不仅忘记了位于最上层的“界”,而且还杜撰出某些莫名其妙的分类,并且把毫不相关的袋鼠和海狸以及猪和大象相提并论。某位考官在评语中写道:“申请人似乎对专业术语一窍不通,他毫不顾忌系统命名法的规则,只会用德语口语称呼那些动物的名字。”这一次,孟德尔又是铩羽而归。

同年8月,孟德尔带着自己的考试结果返回了布尔诺。考官的结论十分明确:如果孟德尔还想从事教学工作,那么他必须要恶补自然科学知识,但是通过在修道院图书馆或者围墙花园内的自学远远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孟德尔向维也纳大学提出攻读自然科学学位的申请。在修道院的推荐与帮助下,孟德尔继续深造的梦想得以实现。

1851年冬季,孟德尔登上开往维也纳的列车开始了大学生活。从此,他开始系统地学习生物学知识,并且为日后的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从布尔诺到维也纳的夜车行驶在荒芜的大地上,途经的农田与葡萄园都被严寒笼罩,而那些运河就像淡蓝色的静脉一样四处蔓延,即便是偶尔闪现的农舍也迅即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塔亚河横穿欧洲中部,由于处于半冰封的状态,因此流速明显放缓;此外远处多瑙河上[1]的小岛不断映入眼帘。尽管这段旅程只有90英里,但是孟德尔在路上却花了4个小时。当他于清晨抵达目的地时,仿佛自睡梦中跨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维也纳是欧洲的科学技术中心。孟德尔住在茵瓦丽德大街的破旧公寓里,几英里以外就是这位年轻人在布尔诺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他即将在这里接受自然科学知识的洗礼。当时的物理课由奥地利著名科学家克里斯蒂安·多普勒(Christian Doppler)教授主讲,孟德尔将他视为学术上的良师和崇拜的偶像。虽然多普勒看上去骨瘦如柴,但是对待工作却一丝不苟。1842年,多普勒39岁,他运用数学推理指出声波(或光波)的频率并非一成不变,它们会因观察者的位置与速度变化而此消彼长。当波源向观察者接近时声波将被压缩,此时表现为音调变高,而当波源远离观察者时,音调将出现下降。质疑者曾经嘲笑:来自同一光源的光线怎么可能因观察者变化而表现为不同颜色呢?1845年,多普勒邀请了一支乐队在火车上进行小号演奏,他叮嘱这些乐手在火车加速中要保持音调平稳。那些在月台上的听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乐队演奏音调随着火车进站变高,而当火车离去时音调逐渐下降。

尽管上述现象有悖于普通观察者或者听众的直觉,但是多普勒坚信声光的传播必定符合某种自然规律。实际上,如果仔细观察周围的事物,那么你会发现,世界上所有纷繁复杂的现象都是自然规律高度集成的结果。只有在个别情况下,我们才可以仅凭直觉与感知来了解这些自然规律。当然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仍然需要通过人工实验来说明某个复杂问题,例如多普勒邀请乐队在火车上演奏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而这些方法对于理解与说明某些规律十分重要。

多普勒进行的实验与演示既让孟德尔感到着迷又令他陷入困惑。对于孟德尔来说,生物学才是他主修的专业,但是这门学科看起来就像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从组织结构上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表面上看,它涵盖的内容五花八门,其范围甚至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当时分类学在生物学理论中居于统治地位,这种巧妙的设计将所有生物按照界、门、纲、目、科、属和种来进行分类。18世纪中期,瑞典植物学家卡尔·林奈(Carl Linnaeus)创建的生物命名法为分类学奠定了基础,那时它还只是用于形态描述而并非机制研究。换言之,虽然这种系统对地球上的生物进行了分类,但是并未归纳出分类学的逻辑规律。生物学家可能要问,为什么要将生物按照这种方式分类?物种保持稳定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大象不会变成猪而袋鼠也不会变成海狸?遗传学的机制是什么?为什么遗传性状可以保持不变?※※※

自古以来,“相似性”始终是科学家与哲学家关注的话题。古希腊学者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既是科学家也是神学家,他大约在公元前530年生活在克罗同(Croton)。毕达哥拉斯注意到父母与子女之间具有相似性,于是率先提出解释这种现象的理论并且得到了人们的广泛认可。毕达哥拉斯理论的核心观点认为,男性精液是携带遗传信息(“相似性”)的主要物质。而精液通过在体内四处流动并且吸收来自身体各部分(眼睛、皮肤以及骨骼分别决定了颜色、质地以及身高等属性)的神秘蒸汽来获取遗传信息。对于男性来说,精液就像是储存身体各部压缩信息的流动图书馆。

众所周知,这些携带自我信息的精液会在性交过程中进入女性体内。当精液进入子宫后,就会在母体的滋养下发育为胎儿。毕达哥拉斯认为,男女在人类繁衍(就像在生产劳动中的角色差异)过程中的分工各不相同。其中父亲提供了胎儿形成的必要信息,而母亲子宫提供的营养可以使这些数据转化为胎儿。该理论后来被称为“精源论”,它强调了精子在决定胎儿各种特征中的核心作用。

公元前458年,古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在根据上述荒谬逻辑创作的戏剧中记述了著名的弑母法律辩护案,而此时距毕达哥拉斯去世已经过去数十载。埃斯库罗斯的戏剧《复仇女神》(Eumenides)的主要剧情就是对阿尔戈斯王子俄瑞斯忒斯谋杀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进行审判。在大多数文明社会中,弑母被认为是一种道德极度沦丧的行为。但是在《复仇女神》中,阿波罗选择在谋杀案审判中作为俄瑞斯忒斯的辩护人,并且在法庭上提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独家论点:他指出俄瑞斯忒斯与母亲之间并无血缘关系。阿波罗认为孕妇只不过是外表光鲜的人类孵化器,而胎盘中的营养物质将通过脐带向胎儿运输。由于男性精液中携带着“相似性”,因此所有人类真正的祖先是父亲。“孕育胎儿的女性并不是真正的祖先,”阿波罗对同情俄瑞斯忒斯的陪审团说道,“母亲只是起到了哺育生命的作用,而男性才是孩子的祖先。克吕泰墨斯特拉与俄瑞斯忒斯并无血缘关系,只是他生命旅途中的过客而已。”

尽管上述遗传理论明显不合情理(它认为男性为后代贡献了全部“天性”,而女性只是通过子宫为胎儿提供早期“营养”),但是这些似乎都不能影响毕达哥拉斯的追随者;事实上,他们还为此沾沾自喜。毕达哥拉斯学派长期致力于研究神秘的三角形几何学。毕达哥拉斯曾经分析过三角形定理(源自印度或者巴比伦几何学家),人们可以根据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的长度计算出斜边的长度。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就与该定理密不可分(被称为“毕达哥拉斯定理”),之后他的学生们进一步证实,这种神秘的数学规律会以“和谐”的方式潜伏在各个角落。毕达哥拉斯学派在观察世界的时候也离不开三角形,他们认为遗传规律是三角形理论和谐作用的结果。如果将父母看作生物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那么孩子就是这个直角三角形的斜边。在已知其他两条边长度的基础上,我们根据数学公式就可以推算出三角形中第三条边的长度,由此也不难理解,父母双方对于孩子的生长发育均有贡献:天性来自父亲,营养来自母亲。

公元前380年,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承认他对于上述隐喻十分着迷,而此时距离毕达哥拉斯去世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理想国》(The Republic)是柏拉图重要的对话体作品之一,其中有一章节非常引人入胜,部分内容就引自毕达哥拉斯的理论。柏拉图认为,如果根据父母的特征可以推算出孩子的天性,那么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我们可以对该公式进行人为干预:只有对父母进行精挑细选才能塑造完美的后代。这种遗传“定理”就存在于自然界中,需要人们逐渐去认识发掘。如果能够揭开遗传的奥秘并且按照规定的组合繁衍生息,那么任何社会均可以保证其子孙千秋万代,而这让我们想起了数字命理优生学。柏拉图总结道:“由于你的监护人违背了生育法则,未让新娘与新郎在适宜的时间结合,因此他们的孩子不可能出类拔萃并且一帆风顺。”理想国的守卫者以及统治阶级的精英已经破译了“生育法则”,他们确信这种“幸运”组合在将来会有利于社会和谐。政治乌托邦的物质基础必定来自遗传乌托邦。※※※

然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则并不同意毕达哥拉斯的遗传学理论,他通过细致入微的分析对上述观点进行了系统反驳。虽然亚里士多德并不是女性运动的拥护者,但是他坚信证据是支撑理论的基础。亚里士多德根据来自生物界的实验数据剖析了“精源论”的优劣之处,并且以精练的语言创作出不朽名著《动物志》(Generation of Animals)。如果说柏拉图的作品《理想国》是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那么《动物志》就是人类遗传学的奠基之作。

亚里士多德拒绝接受遗传信息只存在于男性精液或精子的观点。他敏锐地指出孩子可以遗传来自母亲或祖母的特征(就像他们可以遗传来自父亲和祖父的特征一样),并且这些特征还可以表现为隔代遗传,它们会悄然无息地在某一代消失而在下一代出现。亚里士多德在书中写道:“畸形的(父母)会生下畸形的(子女),例如瘸子的后代还是瘸子,瞎子的后代亦是瞎子,总体来说,他们的体貌特征与正常人截然不同,可能伴有各种先天的征兆,例如肿块与瘢痕。其中某些特征甚至在三(代)中遗传,例如,父亲手臂上的胎记未必在儿子身上显现,然而孙子可能会在同一部位出现颜色相同的胎记,只不过看上去不太清楚罢了……某位西西里岛女性与来自埃塞俄比亚的男性结为连理;虽然他们的女儿长得一点都不像父亲,但是她的(孙)女却具备埃塞俄比亚人的特征。”如果孙子出生时看不出任何与父母相似的特征,但是鼻形或者肤色与祖母相像,那么按照毕达哥拉斯纯父系遗传的理论根本无法解释。

亚里士多德质疑毕达哥拉斯的“移动图书馆”说法,他不相信精液通过在体内流动就可以收集遗传信息,并且从身体各部位获得秘密“指令”。“男性精液产生于某些体貌特征(胡子或者灰发)显现之前。”亚里士多德在作品中写道,可是他们会把这些特征遗传给后代。有时候,遗传信息所传递的特征并不都体现在身体结构上,走路、说话、眼神甚至于思考的样子都可能成为比较的对象。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些以非物质形态存在的特征无法转化为精液。最后,他找到了最显而易见的证据来反驳毕达哥拉斯的观点:该理论无法对女性解剖结构的形成做出解释。亚里士多德不禁问道,当我们在父亲体内的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女性器官时,精子到底“接受”了何种指令才能发育出女儿的“生殖器官”?毕达哥拉斯的理论貌似解释了人类繁衍的所有问题,但是他没有意识到生殖系统才是最为关键的核心。

随后亚里士多德提出了替代理论:或许女性与男性具有相似的功能,她们将以女性“精液”的形式向胎儿提供遗传物质。或许男女双方在胎儿形成过程中彼此均贡献了物质基础。以此类推,亚里士多德认为男性贡献的物质符合“运动定律”(principle of movement)。“运动”在这里并非字面上的解释,而是指令或者信息的意思,相当于现代表述中的代码。在性交过程中进行的物质交换还隐藏着更为神秘莫测的事件。实际上,遗传物质的传递过程并不复杂,精液就是男性遗传信息的载体。如同建筑平面图或者木质手工艺品一样,男性精液中也携带着繁衍后代的指令。亚里士多德写道:“加工木材的过程不会混入任何与木匠有关的物质,但是木匠却可以通过巧手将木材精雕细刻……如果按照这种方式理解,那么精液只是自然界选择的一种工具。”

相比之下,女性“精液”为胎儿贡献了物理原材料,就像木匠用的木料或者建筑用的灰浆,它们作为生命的要素支撑起人体。亚里士多德认为女性提供的原料实际上是经血,而男性的精液可以让经血塑形成为胎儿(尽管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匪夷所思,但是当时亚里士多德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由于怀孕后就会出现停经,因此亚里士多德猜测胎儿源自经血)。

亚里士多德将男女对胎儿的贡献分为“信息”与“材料”的观点并不正确,但是他在不经意中发现了遗传规律的基本事实。就像亚里士多德意识到的那样,传递信息才是遗传物质的核心功能。信息从开始就参与了生物体的孕育过程,并且最终实现了信息转化成为物质的过程。当生物体发育成熟后,其体内会再次生成男性或者女性精液,此时材料又将转化为信息。其实,“毕达哥拉斯三角”承载的信息非常有限,而遗传规律更像是沿着某个圆圈或者循环在发挥作用:形式可以承载信息,信息可转化为形式。两千多年以后,生物学家马克斯·德尔布鲁克(Max Delbrück)曾经调侃,鉴于亚里士多德在发现DNA过程中的贡献,他应该被追授诺贝尔奖。※※※

但是如果遗传物质是以信息的形式传递的,那么信息是如何被编码的呢?代码(code)这个词在拉丁语中是指植物的茎基(caudex),而古代书吏会在木髓里刻上需要记录的内容。然而遗传密码是什么?转录的对象与机制是什么?遗传物质在不同个体之间如何进行打包与转运?是谁对遗传信息代码进行了加密,又是谁翻译了上述信息并且孕育了后代?

其实解决此类复杂问题的方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把所有代表遗传信息的代码进行分类整理。该理论认为,“缩微人”已经存在于精子中,其外形就像一个体型微小但五脏俱全的胎儿,仿佛努力地收缩并蜷曲在某个极小的包裹内,等待时机然后逐渐发育成婴儿。有关这种理论的各种版本不断出现在中世纪的神话与民间传说中。16世纪20年代,瑞士裔德国炼金术士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根据缩微人理论认为,如果将人类精子用马粪加热,并且按照正常妊娠时间在泥土里埋上40周,那么尽管可能出现某些畸形,但是“它们”最终可以长大成人。而怀孕不过是父亲精子中的缩微人(小人儿)转移到母亲子宫的结果,随后缩微人将在子宫内发育形成胎儿。上述理论并不涉及遗传信息密码,缩微人只是当时人们异想天开的产物。

预成论(preformation)观点中无限递归的特性让人们浮想联翩。既然小人儿会逐渐发育成熟并繁衍后代,那么其体内必定预先就存在缩微人,这种体型微小的人体就像不计其数的俄罗斯套娃,而人类作为亚当的子孙也逐渐从远古走向未来。对于中世纪的基督徒来说,这种人类繁衍的轨迹为原罪理论提供了非常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根据预成论的观点,我们每个人都是亚当的后代,正如一位神学家描述的那样,新生命的形成正赶上亚当犯罪的关键时刻。作为亚当的后代,我们在出生前数千年就已负罪在身。这种原罪与生俱来,其原因并非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