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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7 23: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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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斯蒂芬·金,种衍论、程道民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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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试读:

前言

我想你一定会说这是个三角恋爱故事——阿尼·康宁翰、莉亚·柯博,当然还有克里斯汀。但我要声明的是,克里斯汀才是阿尼的初恋。不过我虽然已拥有二十二年的智慧,但还是不敢肯定地说,他真正爱过的只有克里斯汀。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把这件事称为大悲剧。阿尼和我在同一条街上长大,我们从欧文·安德鲁小学、达比中学到自由高中一路都是同学,可说是形影不离。我想因为有了我,阿尼在学校里才能活下去。我在学校算得上风云人物,这可不是自己说了算,身为毕业五年的足球队队长、棒球队队长再加上本区游泳代表队选手,要是连回学校喝杯免费啤酒都办不到的话,那就太罩不住了。总之,因为有了我,阿尼才没被宰得太难看。当然他受了不少屈辱,不过至少他活下来了。你知道,他是个窝囊废。像他这种人每个学校至少都有两个,一男一女,这似乎已经成了国际法规。他们是别人欺侮的对象。心情不好?考砸了?跟家人吵架了?被老师罚了?没关系,找个倒霉的家伙出出气。那些上课钟响前像罪犯逃命一样急急忙忙穿过走廊的家伙,朝着他们走过去就对了。有时候那些不幸的人可以找到救星,而阿尼的救星就是我。后来他又找到了克里斯汀,莉亚是最后才加入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把顺序搞清楚。阿尼做什么都不如意,没办法,这是天生的。他骨瘦如柴,当不了运动员——五英尺十英寸的身高,就算穿了浸水的大衣,外加打了铁钉的大皮靴,体重也才一百四十磅。阿尼很聪明,但他在学校那些聪明小孩里依然是边缘人(他那伙人即使在自由镇这种小地方也还是边缘得不行的小团体),他的智慧只有碰到引擎机械之类的东西才能发挥。他是天生的汽车专家,只要一碰到车,他就成了不得了的天才。但他那都在何立克大学教书的父母,可受不了看着他们智力测验成绩排名全校前百分之五的儿子变成修车工人。阿尼能选修汽车修护实习课算是走运,为了这件事,他和父母吵翻了天。但他不沾大麻,也不和那些穿破牛仔裤,抽Lucky Strike香烟的混混打交道。他也不会打架,如果你打他,他甚至会哭。此外他也跟女孩无缘,因为他有个疯狂的内分泌系统,简单地说,他就是青春痘的大本营。他每天洗五次脸,一周冲二十几次澡,也试遍所有现代医学研发出的青春痘药方,但没一样有用,阿尼的脸还是像张配料丰富的比萨。看来他这辈子都要和那些痘为伍了。但我并不因此而不喜欢他。阿尼很有幽默感,他有问不完的问题,也有你死都想不到的妙点子,还会跳各种稀奇古怪的健美操。七岁的时候,他教我如何开“蚂蚁农场”。我们花了一整个暑假观察蚂蚁的习性,为了这些小东西的运作系统和严肃的模样着迷不已。十岁那年他带我在某个晚上偷溜出来,偷了一筐干掉的马食苹果,放在自由镇汽车旅馆门口的塑胶马前面。阿尼比我先学会下棋,也比我先学会打扑克牌,教我如何在拼字游戏中拿高分的也是他。直到我开始交女朋友为止[她是身材火辣的啦啦队队员,当时阿尼指出她的心智程度大概只听得懂肖恩·卡西迪(Shaun Cassidy)的流行歌,但坠入爱河的我还是没骂他鬼扯淡,因为我知道他说得对],每逢下雨天时,我最先想起的都是阿尼,因为教我如何预测天气的也是他。也许只有下雨天时你才更了解孤独的人,因为他们得自己想出打发时间的方法。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们,因为他们永远在家,妈的,永远都在。至于我呢,他的游泳是我教的;多吃青菜才能长高长壮的理论也是我告诉他的。高中毕业的前一年暑假,我替他在铁路工程处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为了这件事,我跟阿尼和他父母又差点吵翻了天。他们自认是被剥削的加州农民与匹兹堡钢铁工人的支持者,却怕他们的宝贝天才儿子(别忘了,他的智力测验成绩排名全校前百分之五)去做个会把手弄脏,在太阳下把脖子晒红的工作。那年暑假快结束时,阿尼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汀,当下就爱上了她。那天我跟他在一起——我们下了工回家,在路上遇见她。我愿意当着全能上帝的面发誓,那真是一见钟情。老天,他真的就那么深深爱上了她。如果这件事的结局没那么糟,或者没那么恐怖的话,或许看起来还有趣点。真的,假如不那么糟,这本来应该是件趣事的。到底有多糟?一开始就很糟,然后越来越糟。第一部丹尼——少年的汽车之歌1.一见钟情嘿,照过来!看那边,我和那车天生一对,要是能有这辆车我会乐翻天……兄弟,你瞧它多帅,这绝对不是凡间之物!——埃迪·科克伦(Eddie Cochran)“哦,天哪!”我的好友阿尼·康宁翰突然大叫出声。

我问他:“怎么啦?”他的眼珠从金属框眼镜后方鼓了出来,一手捂着嘴,脑袋转到肩膀后方,好像脖子装了轴承似的。“停车,丹尼!倒回去!”“你干吗啦——”“倒回去,我要再看她一眼。”

我突然懂了。“老兄,算了吧,”我说,“如果你指的是……刚刚我们经过的那玩意儿——”“倒回去!”他几乎是用吼的。

我照做了,心想那也许只是阿尼的另一个玩笑。但他不是在开玩笑。阿尼坠入爱河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货。我永远搞不懂阿尼那天到底看上她哪一点。她的风挡玻璃左侧有一大片蛛网状裂痕,右后车厢被撞凹了一大块,油漆被剐掉的地方爬满一层丑陋的铁锈,后避震器是歪的,后备厢盖不拢,前后座的沙发全是裂痕,好像有人拿刀故意破坏过。她有个轮胎是瘪的,另外三个秃得看得到里面的帆布纹。最糟的是引擎下方还积了摊黑油。

阿尼爱上了一辆一九五八年份的普里茅斯复仇女神,车尾还有两片大大的鳍板。一块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出售”字牌挂在她的风挡玻璃右侧——这一半是没有裂纹的。“你瞧她的曲线,丹尼!”阿尼喃喃说着。他像中了邪似的,一直围着那辆车打转,一头湿答答的头发跟着飞舞跳动。他拉开后座车门,我随即听到尖叫声。“阿尼,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这根本是堆废铁,是不是?跟我说它是废铁,然后我送你回家吹吹冷气,忘掉这件事好不好?”不过我心底可没抱什么希望。他知道怎么开玩笑,可是当时他脸上找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相反,我看到的是种可笑的疯狂,我很不喜欢那种表情。

而他甚至懒得回答我,一股长年混合着灼热、郁闷、汽油与腐败的怪味从打开的车门里冲出来,阿尼却好像没闻到似的,他钻进去坐在布满裂痕的座位上。我猜那张沙发在二十年前大概是红色的,现在已成了淡淡的桃红色。

我探进半个身子,扯下坐垫里的一块棉絮,看了看说:“看起来好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苏联大军行进到柏林时从上面践踏过一样。”

他总算注意到我还在旁边:“是啊……是啊,不过她可以修复。她也许……也许性能很好,跑起来很猛。丹尼,她很美,她真的——”“你们两个小鬼要干什么?”

一个老头走了过来,他好像正在享受他的第七十个夏天,也许他没那么老,但这种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难取悦的样子。他仅存的一点头发长而干枯,脑袋上光秃的部分正扩散着标准的牛皮癣。

他穿了一条绿色老人裤、一双平口帆布鞋,打着赤膊,腰上扎着个怪东西,看起来有点像女人的束腹。等他走近,我才看出那是背脊撑架。看那撑架老旧的程度,我猜他从约翰逊总统死时就开始用那玩意儿了。“你们两个小鬼要干什么?”他的声音尖锐而严厉。“先生,这是你的车吗?”阿尼问他。这根本不算个问题。那辆普里茅斯停在一间小屋门口的草地上,而老人就是从小屋里走出来的。草地上一片凄凉荒芜,不过跟那辆摆在最前面展示的破车比起来已经好得多了。“是又怎样?”老头回问。“我——”阿尼得咽咽口水才说得下去,“我想买它。”

老头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愤怒的表情立刻被狡猾的笑容取代,嘴角还渗出贪婪的口水。那一刻——只有那一刻——我觉得阴冷、可怕。我只想偷偷把阿尼拉跑。那老头的眼神有问题。那光芒总有点什么不对劲。“那你就该早说,”老头对阿尼说道,他伸出手,阿尼也伸出手,“我叫李勃,罗兰·李勃(Roland D.LeBay),退伍军人。”“阿尼·康宁翰。”

那糟老头把手收回时,顺便向我挥了挥。我决定退出这场游戏。那老小子已经钓到他的大鱼。阿尼也许会把整个皮夹都交给他。“多少钱?”阿尼问道,接着他又往陷阱里多踏一步,“不管你开价多少我都不嫌多。”

我在喉咙里咕哝一声。他的皮夹里只剩支票簿了。

李勃的笑容停顿了一下,两眼诡诈地眯在一起。我想他是在估量这条大鱼上钩的可能性。他先打量阿尼那张坦然企盼的脸孔,目的是判断对手是不是够蠢,然后他问出那杀人不见血而又无懈可击的问题:“孩子,你有过车吗?”“他有辆野马跑车马赫二代,”我赶紧说,“家里买的。自动排挡,马力超强,前进一挡就能把马路都烧化。还有——”“没有,”阿尼静静地说,“我今年春天才考了驾照。”

李勃瞟我一眼,然后立刻把目光移回他的一号目标。他用双手撑着后背扭扭腰。我浑身上下都冒出酸汗。“当兵把背搞坏的,”他说,“成了半个废人。医生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以充满关爱的老手抚摩那辆普里茅斯的车顶。“这是我开过的最好的车,一九五七年九月买的,当时是新推出的车型。那年一整个夏天他们都在到处展示新车照片,你到死都会记得那些车的样子。现在可不同了。”他的音调因为提到今昔相比而带着鄙视,“当时她是全新的,充满新车的味道。那可是世界上最好闻的。”

然后他想了一会儿。“也许除了女人那里的味道之外。”

我看着阿尼并吸紧自己的双颊,免得忍不住笑出来。阿尼也看着我,满脸吃惊的表情。但老头显然没注意到我们俩,好像还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穿军服穿了三十四年,”李勃说,手指还不停地抚摩着车顶,“一九二三——十六岁那年——入伍。我在得州吃过泥土,见过跟龙虾一样大的螃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见过内脏从人的耳朵里流出来,在法国。你相信吗,孩子?”“是的,先生。”阿尼说。但我想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拼命搓脚,好像急着要上厕所,“关于这辆车——”“你在念大学吧?”李勃突然问道,“念这儿的何立克大学?”“不,先生。我念高中。自由高中。”“好,”李勃冷酷地说,“别念大学。那里面都是爱黑鬼的家伙,老是吵着要放弃巴拿马运河。他们叫那些人‘思想坦克’,但我叫他们‘狗粪坦克’。”

他以爱不释手的目光打量那辆铁锈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的老爷车。“我的背是一九五七年春天弄伤的,”他说,“离开军队后我来到自由镇。那年秋天我要找辆新车,时机刚好,我就去那时候缅因街尾那家诺曼·柯布开的普里茅斯经销处订了辆隔年的新车。白色车壳,红色沙发——红得跟消防车一样。我拿到手的时候,里程表上只跑了六英里。”

他吐了口痰。

我掠过阿尼肩头瞥了里程表一眼。玻璃罩已几乎完全不透明,不过还看得出上面的数字:九万七千四百三十二点六英里。天啊!“既然你这么喜欢这辆车,为什么还要卖它?”我问。

他用相当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孩子,你在跟我耍嘴皮子吗?”

我没回答,但也没把目光移开。

经过几秒的大眼瞪小眼后(不过阿尼完全没注意这一幕,他正在抚摩车子的尾鳍),他说:“我不能再开车了,背不好,视力也越来越糟。”

这时我突然懂了——或者我猜我大概懂了。如果他刚才说的年代没骗人的话,今年他应该是七十一岁。超过七十岁的人若想继续保有驾照,就得每年做一次视力检查。李勃怕自己通不过,不然就是他曾经检查但没通过……反正两者结果一样。他不愿受这种屈辱,所以把车子搁着不用。但这么一来,那辆车就会老化得更快。“你想卖多少钱?”阿尼又问了,老天,他好像很期待被人痛宰一顿。

李勃仰头看天,似乎在祈雨,然后把视线移回阿尼身上,向他露出仁慈、宽容,而又急于吃屎的笑容。“之前我都开价三百块,”他说,“可是我看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她,我愿意少五十块——两百五十块就好。”“哦,老天!”我说。

但他知道他要钓的大鱼是谁,也知道该怎么分化我们俩。要我爷爷来说,他一定会说这老头玩弄这招从来没失手过。“好吧,”他突然说,“既然你们不愿意,我想进屋看四点半的《午夜边缘》去了,我从不错过这节目的。很高兴跟你们,孩子们,再见。”

阿尼用痛苦而气愤的目光回瞪我,把我吓退了好几步。他追上去抓住老头的胳膊肘,两人交谈了一阵。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我看得比听得清楚。老头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遗憾表情;阿尼则是满脸哀求与急切。老头希望阿尼能了解他的苦衷——他不能看着这辆曾经让他风光一时的车子遭到贱价出售的侮辱,阿尼频频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老头渐渐允许自己被阿尼拖着往回走。这时我又开始有种阴冷的感觉……就像十一月的风吹在身上。我实在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了。“如果他再说一个字,多少钱我都不卖!”李勃说着用那根弯曲起茧的拇指向我这边戳了戳。“他不会,他不会的,”阿尼急着说,“刚刚你说三百块?”“是啊,我相信这价钱——”“他刚才说两百五十块。”我大声说。

阿尼全身僵住,深恐那老头又掉头走开。可是李勃才不干这种笨事,他的鱼已经上钩了。“好吧,两百五十块。”李勃说道。他又往我这儿瞄了一眼。我看出我们有了共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于是在我惊恐的目光下,阿尼终于掏出他的皮夹。这一刻,三个人都静悄悄的。李勃盯着阿尼,我撇头看着别的地方。有个小鬼在滑板上玩命,远处有只狗在吠。两个看起来像八年级或九年级的女孩咯咯谈笑着走过,隆起的胸前各抱了一摞图书馆的书。我知道要解救阿尼只剩一线希望,明天才是发薪日。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二十四小时就够了——这股狂热就会过去。而阿尼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蟾宫之蟾》(Toad of Toad Hall)里的蟾蜍先生。

我回过头时,阿尼和李勃正看着两张五块钱和六张一块钱的钞票——很显然这是阿尼皮夹里仅有的财产。“开支票怎么样?”阿尼问道。

李勃苦笑一下,没表示意见。

阿尼又说:“我开支票信用很好。”这点我并不担心。我们一整个暑假都在卡森兄弟铁路公司的I-376支线上做工。匹兹堡当地居民都深信这条线永远不会完工。阿尼也常说从南北战争结束后I-376支线就开始招标了。我俩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那个暑假有很多工读生以奴隶般的待遇替人工作,有些甚至连工作都找不着。而我们的收入不错,加班钱也照算,工头布莱德·杰佛瑞当初对雇用阿尼这样的孩子有点担心。可是最后他还是答应让他当旗手,原先他打算雇用的女孩突然怀孕了,只好忙着赶紧办婚事,因此六月开始阿尼当上了旗手。这是他第一份真正的工作,他不想搞砸了。布莱德也很满意他卖力苦干的精神。那个夏天,太阳总算对阿尼那易出痘子的皮肤有了点帮助,也许这都是紫外线的功劳。“我相信你的信用,孩子,”李勃说,“可是我只做现金交易,这点你一定要谅解。”

我不晓得阿尼谅不谅解,但我的确很谅解李勃的处境。因为只要回家路上这堆废铁折了轮轴或掉了个活塞,阿尼就能轻易让银行止付。“你可以打电话去银行查证。”阿尼简直有点不顾死活了。“不成,”李勃说,他伸手搔搔腋窝,“快五点半了,银行早就下班了。”“那我先付订金。”阿尼说着拿出他的十六块钱。他百分之百疯了,真难相信,一个马上就要有投票权的孩子,竟在十五分钟内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糟老头拐得完全没了自我,连我自己都开始迷糊了。现场只有李勃像是清醒得很,毕竟到了这年纪,什么场面没见过,就算他的血管里还有一滴人奶,现在也一定早就酸臭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的神态这么笃定,其中一定有什么鬼。“我至少要收一成押金,”李勃说,他的鱼已上钩,马上就能撒网去捞了,“一成押金,我就为你保留二十四小时。”“丹尼,”阿尼说,“可不可以借我九块钱?明天就还你。”

我的皮夹里有十二块,而且也不急着用。除了做工挖水沟和练练足球外,我几乎没有社交生活。而且最近我也很久没侵犯我那啦啦队女友防卫森严的身体了。是的,我寂寞但我有钱。“你过来,我数数看。”我说。

李勃的眉头皱成一团。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件事势必得跟我扯上关系了。微风吹着他那稀稀疏疏的枯发。他把手搭在那辆普里茅斯的车顶,表示他仍占有它。

阿尼和我走到我停在路边的一九七五年德斯特(Duster)车旁。我搭着他的肩,心里不知怎么竟回想起六岁时某个秋日雨天,我们一起在他家看着黑白电视卡通片,然后从咖啡罐里拿出彩色蜡笔想帮卡通着色的情景。这景象让我既伤感又有点害怕,因为那时候,我以为六岁就算是大孩子了。而这段耗时七点二秒的遐想被阿尼打断。“你到底有没有钱,丹尼?我明天下午就还你。”“有是有,”我说,“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尼?那老屁股有伤残给付,他根本不需要钱,而你也不是开救济院的。”“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在诈你。那辆车拖到唐诺那边连五十块都卖不到,它连堆屎都不如。”“不,不,它没那么糟。”除了皮肤之外,我的朋友阿尼跟一般人完全没两样。可是上帝至少会赋予每个人一项特色。我想阿尼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它们深藏在眼镜后方,是那种善良聪慧的灰、秋日阴霾的灰。当他碰到感兴趣的事情时,两颗眼珠就会凸出来。可是现在它们好像迷失在遥不可及的美梦中。他又说:“不,它比屎强多了。”

这时我才真正了解,阿尼并不是因为需要一辆车而买它。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车子表示过兴趣,他很满足于分摊油钱搭我的便车,不然就是骑他的三段变速自行车。他也根本不是为了需要车子好往外跑,而且据我所知,阿尼这辈子还没跟女孩约会过。这件事和那些完全不同,他是为了爱或其他某种莫名的东西而买它。

我说:“至少你也该叫他发动看看,或者打开引擎盖瞧瞧。车头下面有一大摊油,我想传动轴可能已经断了。我真的认为——”“你能不能借我九块钱?”他两眼紧盯着我。

我放弃。我掏出皮夹,拿出九块钱给他。“谢了,丹尼。”他说。“这是你不幸的开始,老兄。”

他没注意我说的话,只拿了我的九块和他的十六块走向李勃。李勃接过钞票,用拇指蘸点口水,很仔细地数了一遍。“你要晓得,我只替你保留二十四小时哦。”李勃说。“是的,没问题,先生。”阿尼说。“我回屋里去写张收据给你,”他说,“大兵,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尼咧嘴笑了:“康宁翰。阿诺(Arnold)·康宁翰。”

李勃咕哝一声,走过那片不茂盛的草地,进了后门。那扇门是用铁皮拼凑成的,上面刻了个很大的字母“L”。

他用力把门带上。“阿尼,那老小子很古怪。他真他妈——”

但阿尼不见了。他已经坐到驾驶座,脸上仍是一副痴迷的表情。

我走到前面拉开引擎盖,随即听到锈铁摩擦的尖叫。这让我想起电影中鬼屋里的声音。有几片铁锈从盖子上掉了下来。古老的全效牌电瓶上凝满绿色溶蚀物,根本分不出哪端是正极或负极。我再拉开四行程化油器,发现里面的滤网黑得跟木炭一样。

我把引擎盖放回去,走到阿尼旁边。他正抚摩着仪表板上的速度表。它的最大刻度达到荒唐可笑的一百二十英里。哪种车能开到那种速度?“阿尼,我想引擎箱已经裂了。这辆车根本不能用。如果你真要买车,花两百五十块我们可以买到比它强十倍的车,真的。”“它已经二十年了,”他说,“你晓不晓得车龄二十年就有资格称为古董车?”“是啊,”我说,“唐诺那边的废车堆置场上也全是古董。你懂我的意思吗?”“丹尼——”

门砰的一声开了。李勃走了出来,大势已定,再争论也没意义了。我不是世上最敏感的人,但也知道怎么察言观色。这是阿尼觉得一定要弄到手的东西,我阻止不了他,我想世上也没任何人阻止得了他。

李勃挥挥手把收据递给他。那只是张便条纸,上面写了潦草的几行字:兹收到阿诺·康宁翰现金二十五元,为购买一九五八年份普里茅斯汽车克里斯汀之订金。下面是他的签名。“这克里斯汀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心想是我看错,还是他拼错了。

他紧抿嘴唇,肩膀微微耸起,好像等着被人嘲笑……不然就是想看我是不是敢笑他。“克里斯汀,”他说,“我总是这么叫她。”“克里斯汀,”阿尼说,“我喜欢这名字。你呢,丹尼?”

哦,他已经开始替这鬼东西想名字,这真的太过头了。“你觉得怎样,丹尼?你喜欢吗?”“不喜欢,”我说,“如果你一定要给它取名字,何不干脆叫它‘麻烦’?”

他一副受伤的样子,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回到车上等他,心想今天真该绕另一条路回家的。2.首度争执跟你的流氓朋友说,你没空出去兜风。不准顶嘴!——海岸人合唱团(The Coasters)

我送阿尼回家,和他一起进屋吃了块蛋糕,喝了杯牛奶后才回我自己的家。但我很快就后悔这么做了。

阿尼住在月桂街,那是自由镇西边一块安静的住宅区。但其实自由镇大部分地区都很安静而适于居家。这儿的住宅不像邻近的福斯堂镇那么豪华(那儿的房子就像每周在电影《神探可伦坡》里会出现的房子),但比起工商业发达的蒙罗镇又好得多。这里没有重工业,沿路只有购物中心、轮胎量贩店和破旧的书店,只能算是大学附近的小社区。算不上高级地段,不过颇有文化风气。

在回家的路上,阿尼一直默默不语,心事重重,我想逗他说话,但他就不上钩。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那辆车。“修好再说。”他心不在焉地说完,又跌进沉默的死谷。

提到修车这件事,我不怀疑他的能力。他对工具很有一套。他不太说话,朋友也很少,可是一碰到机械,他的手指就灵活起来,反而面对人——尤其是女孩——的时候,他就变得笨拙、不安,拼命捏手指,或者干脆把手插进裤袋。更糟的是,他喜欢抚摩那月球表面般的脸颊。

他可以修好那辆车。只是那个暑假他赚的钱是要用来念大学的。他没养过车,我想他一定不知道那辆老爷车吸钞票的能力可以媲美吸血鬼吸血。他可以靠自己动手来减轻负担,但在他修好前,光是零件的花费就足以逼死他。

我也把这些情况提出来告诉他,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眼神飘荡在远方,就像在做梦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迈可和瑞吉娜都在家——瑞吉娜·康宁翰又在玩她那永无止境的拼图游戏(一块白色底板上有六千片不同的卡榫和齿轮形碎片,这种游戏只要玩上十五分钟,我的脑袋就会爆炸),迈可·康宁翰正在客厅听他的录音机。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后悔来吃这块蛋糕。阿尼告诉他们他做的事,并拿出收据,结果两人诧异得差点飞上天花板。

首先,你必须了解迈可和瑞吉娜都是大学里的核心人物。他们的人生目标就是做好事,而做好事的具体行动对他们来说就是示威游行。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种族问题、越战问题,到后来的尼克松水门案,以及校园种族平衡问题(他们可以跟你从头讲述艾伦·巴奇案的所有细节,直到你合眼为止)、警察暴力问题和家庭暴力问题……他们都曾参加示威游行。他们的另一个嗜好就是聊天——夜以继日地聊。他们除了示威就是聊天。从太空计划到核武到石油替代能源他们都能聊。他们在学校不知接过多少“热线电话”——让那些被强暴的、吸毒的、逃家的、想自杀的都有倾诉心声的机会。在大学里教了二三十年书后,可能就像帕夫洛夫的狗一听到铃声就会制约反应地流口水一样,他们一听到电话铃声,一样会不由自主地嚼起舌根,我想,到最后你甚至会爱上这种感觉。

瑞吉娜(他们坚持要我以名字相称)今年四十五岁,随时带着贵族般的冷漠。即使穿的是牛仔裤,她也会设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贵族。她学的是英文,可是一旦进了大学教书,你的程度永远会嫌不够。她精通早期英诗,论文研究对象是罗伯特·赫里克。

迈可念的是历史,他的外表和他听的音乐一样充满哀愁。有时他会让我想起披头士第一次访美时,有位记者问鼓手林哥·史塔是不是真的像他的外表一样忧郁。“没有的事,”林哥答道,“那只是因为我长了张苦脸。”我想迈可也是这样。此外,他那张单薄的脸再配上厚厚的镜片,实在像极了漫画里的教授造型。他留着一小撮山羊胡,脑门上的头发渐渐后撤。“嘿,阿尼,”我们进门时瑞吉娜说,“哈喽,丹尼。”这是那个下午她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亲切的话。

我们打了个招呼后就去拿蛋糕和牛奶。我们坐在角落的早餐桌旁。炉子上正炖着晚餐。我必须抱歉地说,那气味实在腥臭难闻。瑞吉娜和迈可改吃素已经好一阵子了,今晚的味道闻起来像是瑞吉娜下班后又带了什么怪异的海草回来。我诚挚地希望他们不要留我吃晚餐。

录音机的音乐停了,迈可慢慢逛进厨房。他穿着牛仔裤,面容之悲哀宛如最好的朋友刚去世。“孩子,你们回来晚了,”他说,“什么事耽搁了吗?”他打开冰箱,在里面搜索着。也许炉上的“海草”对他也没什么吸引力。“我买了辆车。”阿尼说着又为自己切了块蛋糕。“你什么?”他的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大叫,她猛地站起来,大腿碰到放拼图的小桌,紧接着是一阵碎片落地的声音。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后悔送阿尼回家的。

迈可·康宁翰从冰箱前面转过身来瞪着他的儿子,他一手拿着苹果,另一手拿着一瓶原味优格。“你在开玩笑,”他说,不晓得出于什么荒诞的原因,我这才头一次发现,他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蓄的山羊胡已变成了灰色,“阿尼,你在开玩笑,是不是?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瑞吉娜走进来,一半的她仍保持着贵族仪态,另一半则被狂怒取代。她很仔细地凝视儿子的脸,心里明白他不是开玩笑。“你不能买车,”她说,“你在胡说什么?你才刚满十七岁。”

阿尼把视线从冰箱旁的父亲那儿转移到厨房门口的母亲身上。他的脸上有种我从没见过的固执和强硬。如果他在学校里能多露几次这种脸色,至少汽车实习课上的那些混混就不敢那样常来惹他了。“你错了,”他说,“我可以买车。当然我还不能贷款,但用现金买就没问题。十七岁的人要登记车籍是另一回事,因为车管所一定要父母同意才会发驾照。”

他们两人都一动也不动地瞪着阿尼,脸上除了惊讶、焦虑,还有——这是我最后才察觉出来的——气愤。他们虽然思想开通,支持农场工人、家暴受虐妇女、未婚妈妈和其他对象,但他们管教起阿尼来还是十分严格,另外,这也是因为阿尼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我想你不该对你妈那样说话,”迈可说道,他把优格放回去,一手还抓着苹果,慢慢把冰箱门关上,“你太年轻了,不该有自己的车。”“丹尼就有。”阿尼紧接着说。“哇!好晚了!”我说,“我得回去了!我——”“丹尼父母的抉择和你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论,”瑞吉娜说,我发誓从没听过那么冷的声音,“而且你没有权利不先跟父母商量就这么做——”“跟你们商量!”阿尼突然开始大吼,他的牛奶泼了出来,脖子上也浮出青筋。

瑞吉娜倒退一步,吓得嘴都合不拢。我敢打赌,直到刚才为止,她还从来没被她的丑小鸭儿子给吼过。迈可也是目瞪口呆,他们现在感受到的,正是我稍早前的经历:在一种无法解释的状况下,阿尼突然发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而我现在只能说,愿上帝保佑任何挡在阿尼面前的人。“跟你们商量!我这辈子每件屁事都跟你们商量。每次换来的都是一场家庭会议,投票表决结果二比一——不通过。这次我才不来什么开会表决那一套。我买了辆车,就这么回事!”“当然不是这么回事。”瑞吉娜说。她的嘴唇变得好薄,而奇怪的是,她不再只有一半的贵族气质,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英国或其他某个地方的女王,只不过穿的是牛仔裤。这段时间,迈可好像完全消失了,他好像着了魔,而且感觉很不快乐。我真的很同情他,他不能借着回家吃饭来避开这些,因为他已经在家里了。在他眼前的是场新旧势力活生生的争斗,而且在一番苦涩辛辣言语的激烈厮杀后,这件事必须做个定论。再说不管迈可是否参战,瑞吉娜都已决定拼战到底了。但我不愿牵扯进去,于是站起来走向门口。“你竟然让他这么做?”瑞吉娜问道,她狠狠盯着我,好像过去我们从来没有一起笑过、一起烘烤派饼或一起参加家庭露营似的,“丹尼,你太让我意外了。”

这话刺痛了我。我一直很喜欢阿尼的母亲,但我从来不曾完全信任她——至少在我八岁那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阿尼和我在周六下午骑自行车到城里看电影。回来时,阿尼为了闪避一条狗而摔倒,小腿上划了道很漂亮的伤口。我用我的车载他回家,然后瑞吉娜把阿尼送到医院急诊处缝了六针。手术完毕后,阿尼看起来也平安无事了,但不知为什么,瑞吉娜转向我,开始对我冷言冷语。她说了我一顿,那口气就像士官长臭骂小兵。她骂完后,我浑身颤抖,差点哭了出来。老天,我才八岁,而且才刚看到那么多血。我已经不记得她骂我的那些精彩内容,只知道一开始她先怪我没有好好照顾阿尼——好像他比我小好几岁一样——最后又说什么跌伤的应该是我。

这次她的口气又跟那次一样——丹尼,你没照顾好阿尼——这下我可真的气极了。因为当别人还把一个十七岁的人当小孩看时,你就该拆掉几面墙、打倒几扇门,让他们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否则,他们会很乐意永远把你划在小孩的圈子里。

我气得要命,但还是尽量忍住。“我并没有‘让’他做任何事,”我说,“是他自己要的,自己买的。”如果再早一点,我也许会告诉他们阿尼其实只付了订金,但我现在决定不这么做了,“事实上,我甚至还劝他不要买。”“那我怀疑你是不是尽力了。”瑞吉娜对我反击。她几乎就要喊出“别唬我,丹尼,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她那高耸的颧骨开始充血,眼中就要冒出火花。她想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八岁,而且她做得很成功。但我要反击。“如果你知道一个事实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气了。他买那辆车只花了两百五十块——”“两百五十块!”迈可插了进来,“两百五十块能买到什么样的车?”他先前漠不关心的疏离态度——如果不是单纯被他儿子的高声抗议给震住的话——已经完全消失,他现在只关心车子的价钱。他用轻蔑的目光看着儿子——这点令我作呕。我希望将来也能有个儿子,而且如果真有的话,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露出那种眼神。

我告诉自己保持冷静,这不关我的事,也不是我该加入的战争,别冲昏了头……但我刚才吃下的那块蛋糕现在沉甸甸地压在胃里,而且我觉得浑身发热。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把康宁翰家当作第二个家,而眼前正在上演的这场家变,让我有着感同身受的痛苦。“修理一辆旧车可以让你学到很多关于车子的知识,”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口气很像李勃,“在它能真正开上路前,阿尼可能要花上很大的功夫。(但我想,或许它永远都无法发动。)你们不妨把它当成一个……嗜好……”“我看是失心风。”瑞吉娜冷冷回道。

突然我真的想走了。如果这屋里的气氛不这么沉重,也许我还会觉得这件事有点可笑。因为阿尼买那辆破车根本就是件荒谬到家的事,但我不知不觉跟他站到了同一边。“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咕哝着,“让我退出这件事。我要回家了。”“很好。”瑞吉娜瞪了我一眼。“我受够了,”阿尼语调平板地说,然后站了起来,“我也要离开这狗屎地方。”

瑞吉娜惊讶得倒抽一口气,迈可则是猛眨眼,好像刚被掴了一巴掌。“你说什么?”瑞吉娜厉声问,“刚刚你——”“我真不懂你们在气什么,”阿尼用一种奇怪而压抑的声音说,“我不要再待在这边被你们吼了。”“你要我预修大学课程,我去了,”他又看着母亲说,“你要我参加棋艺社,不准我加入乐团,我也照办,然后又是加入桥牌社,不然就禁足。十七年来,为了你的面子我处处都依着你!”

他们两人都盯着阿尼,眼睛瞪得好大,就像厨房的一面墙突然长了嘴开始说话。

阿尼用怪异而恶毒的目光轮番看着他们俩:“我要告诉你们,我要买这辆车,这就是我要的。”“阿尼,车子的保险——”迈可开口了。“住嘴!”瑞吉娜怒吼。她不想谈跟车子有关的任何问题,因为那就表示他们已经同意买车这件事,她只想快速有效地把叛乱踩在脚下。有时大人会做出让人作呕到极点的事,但他们毫不自知。当瑞吉娜向她丈夫叫嚣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她最卑劣丑陋的一面。但因为我爱她,我实在宁愿没看到那画面。

我仍旧戳在门口,一心只想离开,却又为康宁翰家发生这样的争执而难过——这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一次。我想在芮氏地震仪上,它的强度应该已达十级。“丹尼,在我们解决这件事之前,你最好先离开。”瑞吉娜冷酷地说。“我是要走,”我说,“可是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吗?那辆车——瑞吉娜……迈可——如果你们能看它一眼……它从零加速到三十英里可能就要二十分钟,我是说如果它真能发动……”“走!丹尼!”

我走了。

我坐进我的德斯特时,阿尼从后门出来,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他的家人跟在后头,担忧与不悦同时挂在脸上。我了解他们的感受,这就好像万里晴空中突然出现了龙卷风。

我发动车子,倒入安静的街道。从我们俩四点钟打卡下班到现在,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中间一共不过才两小时。刚才我还饿得可以吃下任何东西(当然除了“海草”之外),但现在我的肠胃翻腾,我想里面只要还有一点点东西,一定都会给吐出来。

我离开时,他们三人正站在车库前的车道上。车库里停了两辆车(迈可的保时捷和瑞吉娜的富豪旅行车——我微带恶意地想,他们都有自己的车,他们还在乎什么?),我看见他们还在吵。

事情就这样了,我想,他们会击败阿尼,然后李勃平白赚了二十五块钱,而那辆破车还可以在那里再摆上个大概一千年。我不禁为阿尼感到悲哀与不平。他永远是个输家,这点连他父母都知道。他很聪明,一旦你和他的交情突破了那害羞谨慎的防线,你就会发现他很幽默、很富有想象力、很……可爱,我想这个词很贴切。

很可爱,但仍旧是个输家。

他的家人知道他这个弱点,机械工厂里那些专门对他咆哮专门欺负他的家伙也知道他这弱点。

他们知道他永远是个输家,所以大家都欺负他。

我是这么想的,但这次我错了。3.翌日清晨我老爸说:儿子,我们去喝一杯,就开你那辆改装的林肯。——查理·莱恩(Charlie Ryan)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我开车来到阿尼家门口,把车停在路边。虽然他父母一定都还在床上,但我还是不愿进屋去。昨晚那间厨房里的回声依旧荡漾——这让我今早的咖啡和甜甜圈显得分外美味。

过了五分钟,阿尼还没出来,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离家出走了。接着,我看见后门被推开,阿尼沿着车道走出来,午餐盒一路上拍打着他的腿。

他坐进车里,用力把门关上,对我说:“机师,起飞!”这就是阿尼心情好时的典型小幽默。

我驶上大路,谨慎地看了他一眼。我很想开口说话,但最后还是决定让他先开口,如果他真有话要说的话。

有好一阵子他好像都无话可说。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只有本地专播摇滚与灵魂乐的电台WMDY送出的音乐声。阿尼的脚心不在焉地打着节拍。

最后他总算开口了:“很抱歉昨晚把你卷进来,老兄。”“没关系,阿尼。”“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他突然改变,“在子女让父母长大之前,父母也不过就是长得太大的孩子,而且在长大过程中他们也是会乱踢乱叫的?”

我摇摇头。“告诉你我怎么想,”他一边说着,我们也慢慢接近工地,卡森兄弟铁路公司的工地办公室就在两个山坡外,一大清早,交通非常顺畅,天空还有层淡淡的桃红色,“我在想,当父母的人在潜意识里都想杀掉子女。”“听起来非常合理,”我说,“我爸妈就常想谋杀我。昨晚我妈偷溜到我房间,想拿枕头捂住我的脸。前天晚上,我爸拿了螺丝刀追杀我和我妹。”我是在开玩笑,但我又想,不知道迈可和瑞吉娜听了这些鬼扯会做何感想。“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阿尼镇定地说,“可是有些事情你要是不仔细想想,也不会发现有多疯狂。像阳具钦羡理论、伊底帕斯情结、杜林的耶稣裹尸布什么的。”“我觉得这都是狗屎,”我说,“你不过跟家人吵了一架而已,别乱想。”“但我真的相信自己说的,”阿尼焦虑地说,“我不认为他们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你知道原因吗?”“说来听听。”我说。“因为一旦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自己快死了。从有孩子的那天起,你就能看到自己的墓碑了。”“阿尼,你猜怎么着?”“怎么?”“我觉得这他妈有点恐怖。”等我说完,我俩同时爆笑出声。“我不是那意思。”他说。

我们停好车,我熄掉引擎。两人在车里坐了好几分钟。“我跟他们说,我决定退掉大学预修课程,”他说,“我说我要参加职业训练。”

职业训练的课程跟少年管教所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当然是管教所的学生晚上不能回家,而且没有出入自由。“阿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事情变化太快,这让我心里有点发毛,“阿尼,你还没成年,得家长签字才行。”“当然,当然,”阿尼说,他不带幽默地对我笑笑,在那冷冷的清晨天光下,有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变老了,然后又突然变得好年轻……简直就像长了张刻薄脸的小婴孩,“这一年内他们还有权利打消我的任何计划。只要他们想,他们也可以签字让我去念家政学校或服饰学校。法律准许他们这么做,不过法律可不能强迫我考试一定得过。”

阿尼这段话让我大感震惊,我指的是,他竟为此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并付诸行动。一辆老爷车怎么可能天杀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引出这么大的风波?直到很久之后,这问题仍以各种方式在我脑中不断出现,而每次出现时总会让我再度感到悲伤。当阿尼向迈可和瑞吉娜提出这要求时,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他找到了父母对他期望甚高这个要害,然后无情地加以打击,这实在太让我惊讶了。先不管这招对瑞吉娜管不管用,让我意外的是,阿尼竟然真的采取了行动。事实上,我吓得都快尿裤子了。我不知道如果阿尼真把高中最后一年花在职业训练班,而让念大学的机会随风而逝的话,这事情会闹得多大,但我知道这是迈可和瑞吉娜绝对不可能接受的状况。“车子呢?他们……放弃了?”打卡时间快到了,可是没把事情弄清楚时我不想走。“也不尽然。我告诉他们我会找地方放车,而且未得他们许可,我不会把车子送检申请驾照。”“你觉得找得到放车的地方吗?”

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充满自信又隐隐透着恐怖,仿佛一个刚放下车斗,卸下一大铲难搞重物的D-9山猫型推土机操作员。“我会办到的,”他说,“等我准备妥当,我就会办到。”

你猜怎么着?我真的相信他办得到。4.阿尼结婚我还记得在废车堆见到她的那天,当时我就知道,她不是破烂,锈蚀外衣下她有着闪亮的金身。——海滩男孩(The Beach Boys)

那个周五下午本来可以加两小时班,但我们回绝了。在办公室领了支票后,我们就赶到自由镇的匹兹堡储蓄银行兑现。我把薪水大半存入户头,五十块拨入可开支票的活期存款(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大人),另外还在手边留了二十块钱。

阿尼把他的所有收入都兑成现金。“还你。”他拿出一张十元钞票。“不,”我说,“留着吧,修好那堆废铁前你会很需要钱。”“拿去吧,丹尼,”他说,“我是有借有还的人。”“留着吧,真的。”“拿去。”他冷冷地把钱递给我。

我收下那张钞票,然后也要他收下我找给他,但他不肯收的一元钞票。

开车路过镇上驶向李勃的小屋时,阿尼越来越神经质。他把收音机开得好大声,先是在大腿上打起布吉(boogie)蓝调的拍子,一会儿又在仪表板上敲敲打打。收音机里播的是“外国人”合唱团(Foreigner)的《肮脏白小孩》(Dirty White Boy)。

我说:“阿尼,这首歌讲的就是我的故事。”这实在不怎么好笑,但他笑得人仰马翻,而且历久不衰。

总之,他就像个在产房外等消息的准爸爸。我想他是怕李勃不守信用把车子给卖了。“阿尼,”我说,“别紧张,它会在那儿的。”“我没事,没事。”他回我一个巨大灿烂,但一望即知是装出来的笑容。他那天的皮肤是我见过的最糟的一次。我在想(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被困在阿尼·康宁翰这张脓包脸后面度过每一分每一秒,不知会是什么感觉。“嘿,拜托别流汗了好不好?看你那样子,好像我们开到前你就能从裤管里挤出一杯柠檬汁一样。”“我没流汗。”才说着,他又在仪表板上打出一阵紧凑的节拍以示冷静。收音机里,FM104的《点唱机英雄》节目还在播着“外国人”的《肮脏白小孩》,而下个节目《周末派对》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回想起那年——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还是觉得所有事情依旧历历在目……同时又恐怖得像个噩梦。“那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那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着窗外的自由大道,好一阵子不发一语,然后突然关掉收音机,切断了“外国人”的歌声。“我也不晓得,”他说,“也许是因为我从十一岁长痘子开始,头一次看见比我丑的东西。你是不是想要我这么说?这样你是不是就能把它归类,觉得合理了?”“嘿,阿尼,别这样,”我说,“我是丹尼,还记得吧?”“我记得,”他说,“我们是朋友,对不对?”“当然,关于这点我才刚确认过。”“这就表示我们说话不用互相隐瞒,或者至少我相信好朋友就该这样。所以我得告诉你——这不是随便说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很丑,也交不到朋友。我……有时候会很孤僻,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就会这个样子,你懂吗?”

我勉强点点头。诚如他所说,我们是朋友,这就表示我不能敷衍鬼扯。

他也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其他人——”他停下来,又谨慎地加上一句,“就拿你来说好了,丹尼。你很难想象长相对一个人有多大影响,那甚至会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如果你长得丑又常被人笑,你就会发现要保持幽默感是件很难的事,有时甚至连保持理智都很难。”“这心情我了解,可是——”“不,”他静静地说,“你不了解。或许你以为自己很了解,但事实上并不是——你没办法真正了解。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丹尼——”“我爱你,兄弟,”我说,“你知道的。”“也许这是真的,”他说,“我很感激。如果你爱我这个朋友,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别的特质——在这些痘疤和这张丑脸之外有某种特质……”“阿尼,你的脸一点也不丑,”我说,“也许怪了点,可是一点也不丑。”“总之那辆车也是。它的外表下有某种东西,某种更好的东西,我看得出来。就是这样。”“真的吗?”“是的,丹尼。”他冷静地说,“我感觉得到。”

我转入主街,我们现在离李勃那儿很近了。这时我心里突然涌出个龌龊的想法。如果阿尼他爸叫他的朋友或学生赶在他儿子之前偷偷把那辆车买走……你也许会说这样想会不会太小人了。不过迈可这人可不只是小奸小诈,他可是战争史专家。“我一看见那辆车,就发现了它对我的吸引力。我连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只是……”

他没把话说完,他的灰色眼睛又迷茫地望向远方。“只是我知道自己可以让她变得更好。”他说。“你是指把它修好?”“可以这么说……不,这样说太没人情味了。对桌子、椅子那种东西可以这么说,对发动不了的割草机和普通汽车你也可以这么说。”

也许他看到我挑起的眉毛,所以笑了笑,那是略带防卫心的笑容。“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怪,”他说,“我很不想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听起来很怪。可是你是我朋友,丹尼,我不用对你隐瞒。我不认为她是辆普通的车。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是就是这样。”

我张嘴打算说句日后也许会后悔的话——这句话或许可以稍微让他清醒一点。可是就在这时,我们已经转入李勃住的那条街。

阿尼用力地、深深地把气吸进肺里。

李勃门前的草地仿佛比昨天更黄、更秃,也更丑。草地末端有摊看了会让人生病的污油——那摊油杀死了原本应该长在四周的东西。因为它实在太丑陋,我甚至觉得要是往那地方看久一点,眼睛都有可能瞎掉。

那儿正是昨天那辆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停放的地方。

油污还在,车子却不见了。“阿尼,冷静点,”我把车停在路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先别抓狂。”

我怀疑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脸色发白,脸上的痘疤却变成深紫色,两相对比下格外分明。车还没停稳,他就已推开门跳了下去。“阿尼——”“是我爸,”他气冲冲地说,“那杂种干的好事!”

他冲到李勃门前。

我追了过去,心想这麻烦到底何时才会结束。真不敢相信刚才竟听到阿尼说他爸是杂种。

阿尼举拳正要捶门时,门开了。罗兰·李勃就站在门口,今天他在脊椎撑架外穿了件衬衫。面对阿尼的怒容,他看起来好整以暇,报以贪婪的微笑。“孩子,你好。”他说。“她上哪儿去了?”阿尼当头就问,“我们讲好的!我这儿还有收据!”“冷静下来,”李勃说,他见我站在台阶下,两手插着口袋,“孩子,你朋友怎么啦?”“车不见了,”我说,“你还敢问他怎么啦!”“谁买走的?”阿尼大吼着。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气愤,我想如果当时他手上有枪,一定会毫不犹豫指向李勃的太阳穴。我吓呆了,那情景就像有只小白兔一瞬间变成了肉食动物。老天帮忙,我真担心他会当场脑出血。“谁买走的?”李勃温和地学他说,“孩子,谁也没买,她注定是你的了。我只不过是把她倒进车库,为她换上备胎和机油。”然后他对着我们露出神秘的笑容。“你真会逗人。”我说。

阿尼不信任地瞄了他一眼,立刻把头撇向旁边那间朴素的车库。车库与房舍间有条走廊连着,它就像这里的一切事物一样,往昔光辉早已消逝。“另外,既然你已经付了钱,我就不想再让她待在外面。”他说,“这条街上有一两个人找过她麻烦,有天晚上有个小鬼拿石头扔她。这条街上住了不少浑球。”

他以狙击手般的威胁眼神往街上扫了一眼。刚下班的通勤者开着他们吃油凶猛的车通过门前的街道,小孩在门前玩着捉人游戏或跳绳,有些人坐在门廊下,趁着傍晚微凉的时刻喝着饮料。“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丢的石头,”他轻轻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

阿尼清清喉咙说:“很抱歉,刚才对你那么凶。”“别放心上,”李勃轻松地说,“我喜欢看到有人为了自己拥有或即将拥有的东西挺身而出。钱带来了吗,孩子?”“带来了。”“那进来吧,你和你朋友都请进。我签份证明把车转让给你,然后我们喝杯啤酒庆祝一下。”“不,谢了,”我说,“不介意的话我在外面等就行了。”“随你的便,孩子。”李勃说完,然后向我眨了个眼。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进屋去了,门砰的一声带上。鱼已入网,现在可以刮鳞剖肚了。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穿过走廊来到车库前。门很好开,只是一拉开我就闻到一股怪味。就像昨天拉开那辆普里茅斯的门时闻到的一样——油味、霉味,还有一整个夏天的闷臭。

墙上靠着一些锄头之类的园艺工具。另一面墙边摆着一条老旧的橡皮管、一个脚踏车打气筒和一个高尔夫球袋——里面还装了几支生锈的球杆。车库正中央停着阿尼的车——克里斯汀。她的车身看起来足有一英里长,摆到今天这时代,就算凯迪拉克跟她比都显得娇小玲珑。门外的光线刚好照在风挡玻璃的裂纹上,形成钝重的水银光泽。李勃说是小孩用石头砸的,但也许是某天晚上他在海外退伍军人协会和昔日战友喝醉酒后,边开车边聊第二次世界大战布尔日战役或朝鲜战争猪排山战役时出车祸撞坏的。通过火箭筒看遍了欧洲、太平洋和神秘的东方,真是美好的旧日时光啊。不过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打破的……谁又在乎?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要找块同样尺寸的风挡玻璃,就算是有瑕疵的旧货也不容易了。

阿尼,你实在陷得太深。

李勃换下的那个旧车胎靠在墙角。我趴在地上查看车子底盘。一摊新渗出的黑色机油就漏在那块已渗入水泥地面,并褪成褐色的陈年机油污迹上,引擎箱百分之百破了。而这景象完全无助于缓和我的沮丧情绪。

我绕到驾驶座旁抓着方向盘时,看见遥远的角落里有个空罐,是个开口已被捅破的塑胶罐。罐身上明显可见蓝宝石(SAPPHIRE)机油的SAPPH字样。

我咕哝一声。好吧,他真换过机油了,算他行。他先放掉原来的机油——如果还有的话——再换上几夸脱蓝宝石机油——这种你只要花三块五就可以在猛玛量贩店买到五加仑一大桶的货色。所以说,我错怪他了,好吧,罗兰·李勃果然心地高贵,而且古道热肠,行了吧!

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现在那股霉味已经没那么重了,我想这是因为我太沮丧的关系。它的红色方向盘很大,看来气势十足。我又瞥了那疯狂的秒表一眼。最高时速一百二十英里,而不是一般的七十英里或八十英里,下面没有公里数的对照刻度,或许当它离开装配线时,华盛顿特区的人还没想到要实施公制,五十五英里的危险速限以上也没用红线标示。那时候一加仑汽油只要两毛九角九分,如果你住的城里碰上油价战,那就更便宜了。至于阿拉伯国家发动石油禁运和高速公路五十五英里速限规定,那是十五年后的事了。

我想着“美好旧时光”,不自觉笑了出来。我在坐垫左下方摸到操纵椅背高低的按钮(如果还管用的话)。前面还有部冷气(当然不可能运转了)、定速控制器和一台布满铁锈的笨重按键式收音机——当然只有调幅(AM)电台。在一九五八年,还没人听过调频(FM)这字眼。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不敢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那是幻象——如果是我也不奇怪。只是有一度,那破烂的坐垫似乎消失了。代之浮现的是焕然一新的完整皮垫,我甚至还闻到塑胶套和真皮的气味。方向盘上的疤痕不见了,而布满铁锈的金属竟在透过车库门照进来的傍晚斜阳下闪闪发亮。

然后,我仿佛听到克里斯汀在炎夏的沉寂中,在李勃的车库里喃喃对我说: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

刹那,一切都变了。风挡玻璃上的蛛网状裂痕不见了,或者说似乎不见了;李勃门口的草坪不再枯黄光秃,不再杂草丛生,我仿佛看见新割的整齐绿嫩的草皮。那条走廊像刚刷过油漆过一样,所有风雨斑痕全都消失无踪。我看见(或许是梦见)一辆一九五七年凯迪拉克停在路边,车身是深薄荷绿,黑帮风格的镶白边轮胎,外表没一丝铁锈,轮胎上的铁盖如镜子般光亮。那是辆大得像条船的凯迪拉克。有什么不可能?那时候汽油便宜得跟自来水一样。

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

当然,有何不可?我可以开到镇上,到那所古老的高中去——它还会在那儿屹立六年,直到一九六四年才烧毁。我可以打开收音机,听听查克·贝瑞(Chuck Berry)的《梅碧琳》(Maybelline),或艾佛利兄弟(The Everly Brothers)的《苏西,醒醒!》(Wake Up Little Susie),或是罗宾·卢克(Robin Luke)的《苏西宝贝》(Susie Darling),然后我可以……

我用最快的速度逃了出来。那扇生锈的烂车门打开时伴着一声尖叫。我的胳膊肘用力撞在车库墙上。我用力把车门关上(说实话,我真不愿再碰它一下),然后站在那儿凝视这辆即将属于我朋友阿尼的怪车。我揉搓着胳膊肘,心脏不断猛跳。

一切又回复原状。闪闪发亮的金属不见了,新沙发不见了,车子外表的凹痕、铁锈依旧。其中一个车头大灯不见了(昨天我没注意到),巨大的收音机歪歪斜斜挂在那儿。那股长年的脏臭霉味又飘了出来。

我当下便做出决定,我非常不喜欢阿尼的这辆车。

走出车库时,我频频回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它在我背后的感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真有这种感觉。那辆疮疤满布的老普里茅斯现在停在车库中央,没有一丝邪气,也看不出任何怪异,我看见车牌上贴了张一九七六年六月一日就已失效的检验标签。

阿尼和李勃刚从屋里出来。阿尼手上拿了张单据——我猜是转让证明之类的。李勃两手空空,他已经把钱藏好了。

李勃说:“希望你喜欢她。”不知为何,我感觉到那种老皮条客拐年轻男孩的口气。我真的很讨厌他——他的牛皮癣和臭汗淋漓的脊椎撑架。“我想你很快就会喜欢上她。”

他那凝满黏液的眼睛转向我,停了一下,然后又转回阿尼身上。“很快。”他重复道。“我相信。”阿尼心不在焉地说。他梦游般走向车库,然后停下来看着他的车。“钥匙在里面,”李勃说,“我要你好好照顾她,知道吗?”“她能发动吗?”“至少昨晚还能发动,”但李勃边说边把视线转向远方的地平线,等了一会儿,他又用无辜的口气说,“我想你朋友的后备厢里一定有电瓶跨接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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