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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02: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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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 伊坂幸太郎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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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

沙漠试读:

1

四月,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这个开始既没有像模像样的开篇,也没画出一条表示“从此就是大学生了”的明确分界线。只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了。

我坐在居酒屋离门口最远的位置,背靠在墙上望着周围的人。香烟的烟雾凝成薄薄的一层在天花板附近缭绕,还有一股啤酒的味道——也不知是谁弄洒了酒,或者本来就有酒渗在榻榻米里。望着我的同班同学有的拿着酒瓶在座位间来回穿梭,有的说个不停说得几乎声音发哑,有的在热烈附和对方的话题,我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觉得大家是不是太卖力了。这时一个男生“咚”地坐到了我旁边,我扭过头,首先被他的头发吸引了:发梢凌乱地竖在头顶和后方,让人联想到某种飞禽。“我叫鸟井。”[1]“冠鱼狗?”“什么玩意儿?”他哈哈哈地笑得很欢。“我说你的发型像冠鱼狗。直挺挺地竖着,像冠鱼狗一样。”[2]“你说的那是……狗?”“鸟。”“明明是鸟,名字却叫狗?”

这位鸟井同学比我高一点儿,但体格并不算壮。他体形偏瘦,盘腿一坐,那双长腿很惹眼。我自报家门说我叫北村,他听了便把视线投到干事身上,说这聚会已经乱套了,连自我介绍环节都搞没影儿了。

前方聚着一群吵吵闹闹的男生,那群人中留着长发的就是干事。[3]他戴着花哨的眼镜,名字居然就叫“莞尔”。这位男生装模作样地抽着烟,兴奋地喧闹着,虽跟策划了满洲事变的“石原莞尔”同名,却不像有远见的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决断力,浮于表面的肤浅倒是很扎眼。一开始,身为干事的莞尔信誓旦旦地说,等聚会气氛热络起来了,就让大家来自我介绍,可现在呢?他和一群女生玩儿得极欢,哪儿还有心思去想什么自我介绍。“北村,你为什么一脸无趣地干坐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说谎。”鸟井断言道,“你一定是在想大家都太卖力了吧,傻不傻啊,对吧?”

我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说中了?”鸟井咧开嘴,“所谓学生啊,能分成两类:近视眼型和鸟瞰型。”

我顿时想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还给人分类。但忍住了。“近视的呢,就是只看得见眼前的东西,对吧?这近视眼啊,远处的就不管了。而鸟瞰呢,就是鸟瞰图的鸟瞰,也就是俯视,对吧?从上往下眺望整体,唉,就是看低身边的一切。反正北村你横竖都是鸟瞰型,对吧?”“什么叫‘横竖都是’?”

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居酒屋,位于仙台的闹市区,外墙装饰着华丽的霓虹灯。法学部约八十人正在这家居酒屋的二楼聚会。我们就读的国立大学有一大半课是大课,在大教室上,因此“班”这个单位基本没什么意义,可大家似乎认为“这也是一种缘分”,所以要聚一下。时间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还没正式上课,而且多数人是刚开始一个人生活,谁都不认识,所以几乎所有人都来了。“我是从横滨来的。”鸟井说。“哦?是吗,横滨啊。”“你好像不感兴趣啊。”“倒没有。”“一般人不都会想着怎么能聊起来,会说横滨的哪里啊、横滨的华人街很不错啊之类的。”“华人街很不错啊。”

鸟井又哈哈哈地笑了。“北村你呢?”“我是从岩手的盛冈来的。”“哦,我去过小岩井农场,小学的时候。”“怎么样?”“有牛啦,羊啦。”鸟井边说边把筷子伸向桌上装在小盘子里的烤牛肉。“这种感想没去过的人大概也说得出来。”“北村,你真有意思。”鸟井拍拍我的肩站了起来,“好啦,走吧。不和女生加深交流那叫什么大学生啊。”

我有点儿跟不上他的节奏,试着提起话题:“那个……你是横滨哪儿的?”但没有得到回应。2

隔着几桌坐着两个女生,鸟井和我自来熟地坐到了她们对面,就差没说“久等了,我终于到啦”。

服务员过来上菜,是大盘装的酸辣虾。这位女服务员的心思不在提供菜肴上,而是专心致志地琢磨如何在满桌的盘子之间再摆进一个大盘子。明面上要求“未满二十岁不得饮酒”,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喝得很开心。“我是关西人。”说这话的是个褐色头发的女生。她的说话方式怪怪的,好像外星人在自报家门说“我是外星人”。大概是因为化了妆的缘故,眼睛和眉毛都很分明,口红也红得扎眼。她左边的女生留着齐肩的黑发,脸上没化妆。“我叫南,是从东京都的练马区来的。”她自我介绍道。“我跟她刚刚才认识。”一口关西腔的女生说,“不过,这位同学简直太不爱说话了,愁死我了。”

南基本不怎么说话,但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她像捧着茶杯一样双手握着啤酒杯,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尽管身处夜晚闹市区的屋内,可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微笑,她身上却散发着只身置于阳光之下的气息。

就在这时,旁边的鸟井提高声音“咦”了一声。“南?你是那个南?”他近乎无礼地伸出食指戳向前方,“就是初三的时候……”他报出一个东京都内公立中学的名字,“二班,三年二班。”

突然说什么呢?我感到诧异,而南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果然是你呀。”“什么嘛,原来你已经认出来了。北村,这位南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家是做汽车生意的。”“你还记得我家是开4S店的。”她脸红了。“记得,怎么不记得。我高中搬到横滨去了,这可实在太巧了啊!”

我既不是当事人,也搞不清楚状况,实在没法对这“实在太巧了”的瞬间有所感触。可我还是拖长了最后一个音附和道:“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啊——”“在教室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不会是你吧。”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又觉得应该不是吧。”“唉,南,你还会那个吗?”鸟井问道。“啊?嗯。”“折弯,还有移动?厉害啊!”

他们的对话我是没听懂,可正当我要追问的时候,关西腔的女生插嘴道:“唉,那个东堂,真是大阵仗啊。”

我回头看向她目光所示的方向,马上就猜到东堂是谁了。在最靠门口那桌,坐着一位苗条的长发女生。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要是有人说她是杂志模特或者女演员,比起笑着说“怎么可能”的人,点头说“我猜就是”的人要多得多。而这位东堂大小姐的身边围着的全是男同学,以干事莞尔为首,竟有六人之多。“真受欢迎啊。”“因为她真的好漂亮啊。”南发自内心地说。“但总觉得……”我说出我的感受,“她有些不耐烦。”

她姿势端庄地坐在满桌的啤酒和鸡尾酒前,可面无表情,一脸像在等待狂风或恶灵过去的神色。男生一个接一个过去跟她搭话,她却连一点儿要搭理的意思都没有。“美女正在忍受魔鬼的低语。”鸟井说了一句跟我感受相同的[4]话,“好像无耳芳一诶。”“鸟井你不去试试?”南问道,“你从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漂亮女生来着吧?”“你怎么知道?”鸟井夸张地往后一仰,“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只会被当成魔鬼的同类,我要瞅准芳一松懈的时候下手。”“北村,你不饿吗?”关西腔的女生招呼我说,我应着“嗯,是饿了”,便把面前的豆腐脑端过来,开始找勺子。“啊,给你。”南把手里的勺子递给我,“这个我没用过。”“谢谢。”我接过来,正要舀一勺豆腐……“嗯?”我把勺子凑到眼前。“怎么了?”鸟井问我。

我捏着勺柄给他们看。好奇怪,勺柄与前端相连的地方弯了。我又看了看桌上其他的勺子,勺柄都是直的。“呀!”南叫了一声,“我一不小心就……”“咋啦?”关西腔的女生转过头看她。“啊!”鸟井看了一眼勺子,随后别有深意地将视线投向南,“还健在啊。”“什么还健在啊?”我摸着勺子问道,而几乎与此同时,包间的拉门被粗暴地打开。

什么事、什么事?大家都看向门口,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屋里静悄悄的。进来的是一名迟到的男生,他脸圆圆的,腰腹上堆着些许赘肉,戴着黑色眼镜,短头发。他的眉毛显得刚劲,可整体风格却像漫画中的熊呀猪呀这类。要说他和漫画中的动物有什么不同,那还不是“他是人”这点细微的差别,实际上最大的差别非常简单——他,不可爱。“呼——呼——”男生一进来就站到包间门口的卡拉OK机旁,拿起话筒。话筒对高音域产生回响,传出刺耳的声音,让人心下不快。“对不起我迟到了。我来自我介绍,我叫西岛,我西岛来啦。”

有人插嘴说“喂喂,还没到自我介绍环节呢”,可这句话未能传到西岛耳中。这误会怪丢脸的,我兴致不高地想。“我是几天前从千叶县来的。今天会迟到是因为我在隔壁楼里的麻将馆打麻将,搞得想走也走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人起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这样想。“但你们能不能听我说说啊。”这时西岛的口气猛然一变,像是在控诉般包含一股奇异的狂热,“我啊,我要打造和平,可是人人都跟我作对。”你们能不能听我说说啊,话说得有礼貌,却有种压迫感。而且他一开口,语速就越来越快。“有人不懂麻将,所以我先说明一[5]下啊,麻将里有个役种叫‘平和’,写成‘平和’两个字,读‘平和(hú)’,我呢,拼了命要做出这个平和来。就算得分不高,可我[6]期望世界和平,因此努力想做出这个役种。可周围的大叔们一个劲儿地给我捣乱,要让我败下阵来。我明明是要实现世界和平的啊。这不是太奇怪了嘛。”

听着话筒里传出的话,我呆住了。别人应该也和我一样吧。“喂喂,你们怎么都不出声?总之啊,世界上明明到处都在发生战争,可我们在干什么?我现在跟你们说的是和平啊,你们干愣着算怎么回事儿?”接下来他越发亢奋,说的话更没有条理。这家位于仙台闹市区楼房里的居酒屋与战争,怕是世上相距最远的两样事物,所以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生哪门子气。“上个星期的新闻你们看了吗?美国又要打中东了。早前他们去打没有核武器的伊拉克,还索性耍赖说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他们是有前科的不良国家啊!现在又说要打别的国家,但其实他们就是冲着石油去的。自由的国度夺走别人的自由,可日本的年轻人居然不生气。难道因为我们是不良国家的小弟?”

说到这里,终于有同学有反应了。对于西岛用词礼貌却透着武断,把大家当傻瓜的说话方式,同学们在失笑的同时也表露了不快。有人叫道“你算老几啊”,这话如同扣下了扳机,起哄的声音骤增:“小胖家伙”“喝多了吧”“赶紧回家去吧”“你有病啊”“真恶心人”“把话筒给他拔了”。“搞什么啊。”关西腔女生毫不掩饰她的厌恶,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视线从西岛身上挪开。[7]“我说啊,你们可能不相信,但乔·斯特拉莫死了,乔伊·雷蒙也死了。”西岛挥着拳说。“谁啊!”有人叫道。“谁啊。”鸟井也笑道。

我知道他说的是两个音乐人,可就算知道,还是不解。所以呢,怎么了?“两名朋克摇滚乐手不在了,真是的,这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只好我们站出来了?我们可是大学生啊,朋克摇滚的精神只有傻乎乎的学生才能继承下来,不是吗?”“你才傻乎乎的呢。”有人叫道。四周沸腾起来,但是西岛压根儿不在意。“我说啊,只要我们有那个想法。”说完他停顿了一下。

莞尔嘲讽了他两句,我还听到有人故意发出打呵欠的声音,可我不知为何无法堵上耳朵不去听他说的话,想知道“只要有那个想法”的后文。

西岛猛地开了口,他断然道:“只要有那个想法,就算要让沙漠里下雪,那也是轻而易举的。”3“你们一个个都漠不关心,”西岛还在大肆演说,可他越说下面越冷场,“拉开距离,想着什么只要我们自己好就好,什么差不多普普通通过完一生就好,然而这样的活法怎么可能好啊。尼采不也说过吗?他说:‘位于距拼死拼活的剑士和心满意足的猪同等距离之处,[8]这不就是平庸吗。’”

旁边的鸟井偷笑道:“尼采说过这句话?”“不知道。”我耸耸肩,心想搞不好真说过。

莞尔终于站了起来,应付地说着:“好了、好了,知道了,把话筒放下来吧,这不好玩。”他边说边向西岛走过去,四周响起轻蔑的冷笑。“总之,我想说的就是……”手中的话筒眼看就要被抢下,西岛不顾双臂被人从背后反剪,仍继续说着,“我想说的是,为什么麻将馆的大叔们那么拼命地抢走我的生活费啊。把和平,把要做出象征和平[9]的平和的我的钱抢走。用什么满番、跳满来击败祈愿和平的平和,他们觉得这样很开心吗?”“他到底想说什么啊?”鸟井笑喷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战争、美国这些大话题,结果最后归根结底还是在抱怨打麻将输牌。“鸟井,他这算什么?”“什么算什么?”“近视还是鸟瞰,他算哪个?”“说不定是近视的鸟。”鸟井说完哈哈哈地笑了。

南坐在我左前方,她睁大了眼睛,脸上依然挂着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温暖笑意。我又向门口那边望去,看见了被男生围住的东堂,她面容姣好的脸冲着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在那儿嚷嚷着“我说啊”的西岛。

我这没什么乐趣的大学生活说不定会因为他们而发生戏剧性的改变,那时的我嗅到了这样一种说不好是预感还是期待的苗头。

——咳,压根儿没这回事儿。4

转眼就到了五月。亲戚们说大学生活一眨眼就过去了,这话或许是真的——说春天开始,

天来到,

天过去就是

天,一年也就是一下子的事。

必须去上的课和不上也行的课,严厉的教授和不严厉的教授,有用的、无聊的、真实和虚假混杂的信息全都传入耳中。四月时大学前的公交车站总是排着很多人,现在则少了很多。

我尽可能坚持去上课,所以看着早上第一节课教室里的空座位日渐增多,心想这真是值得玩味的现象。

说到值得玩味,不得不说东堂身边的事情也很值得玩味。也算是不出所料吧,不仅是大一的,而是几乎同一校区的所有学生都集中关注在她身上。光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听到了不下几则关于她的传言——主要是通过鸟井听到的。

不知是不是上了大学之后人也会相应懂事起来,似乎没有说着什么“开学典礼的时候我就预感到我们肯定合得来,所以我们交往吧”这样性急地要求交往的男生,但据说有好几个男生邀请她:去看电影啦,去游乐园啦,去动物园啦,还有去稍远的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啦。可每个人都被一口拒绝:“不行,去不了。”——再没有比这更含糊却不容辩解的理由了。而这事具体怎么看就分人了:有人觉得高高在上的美女太过傲慢,也有人觉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男生不动脑子就去挑战,所以才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但不管怎么说,我只知道还是有很多人深信“她不理睬别人,但我应该可以”。

那天我第二节课要上民事诉讼法,所以上午九点半就到了学校。正在自行车棚锁单车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北村,找到你了!”我放下背包回头一看,原来是鸟井。他站在那儿,穿着蓝色衬衫和米白色的裤子。“你一点儿没变啊,依然像冠鱼狗。”“冠鱼狗?那是狗?”

鸟井已经定下了“非绝对必要的课不上”的方针,所以在大学教室里很少见到他。我曾问过他所谓“必要”,是指对人生而言“必要”还是对毕业而言“必要”,鸟井哈哈哈地笑着,立即答道“毕业”。“你不上课,那上大学干什么?”“当然是为了玩儿啊。”“这话太直白了,大家都不会说出来的。”“我啊,毕业后要当一个超级上班族。”[10]“在超级市场工作的上班族?”“不是啦,啊不,那样也行,总之就是要比同时进公司的人更成功,拿更多工资,然后成为向着公司最高职位奋斗的员工。就是应酬什么的一大堆,周六日也要工作,基本没时间陪家人的那种超级上班族。等我当上超级上班族之后,不就玩不了了?所以只有趁现在啦。这四年,要把成为上班族之后做不了的事都做了。”“做不了的事是指?”“结交好多女生,打麻将,读闲书。”“这些事,成了上班族大概也都能做。”“普通的上班族当然能,但是超级上班族可不行。”“那也不运动了?”“为了流汗而运动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时间该怎么用。”

不知道是不是我交朋友的意愿和努力不足,或者说不定是我本身的人格魅力就不够,都到五月了,我的朋友还是只有鸟井一个。而现在,我这位唯一的朋友对我说:“北村,我是来邀请你的。”“邀请我干什么?”“学习中文和概率。”“麻将?”

鸟井打了个响指。“你居然听懂了。”“因为昨天西岛也用了同样的邀请方式。”

昨天课间休息时,我正在教室的座位上整理笔记,西岛跑过来对我说:“北村,一起来吧。”四月的班级聚会上,西岛那轰轰烈烈的出场方式和演讲让他成了引人注意的人物。但之前我一直没有跟他直接说话的机会,所以我先是诧异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然后对他自然得好像我们早就是朋友般的接触方式有些畏缩。“去干什么?”“四方会谈,研究概率和中文。”“什么意思?”“麻将。”西岛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现在找到了三个人,还有一个非北村不可。”“西岛坚持说北村不来就不行。”鸟井背对着教学楼,直直地看着我。太阳被教学楼挡住了,可漏出的阳光像是对准了我们照过来似的。阳光射在鸟井的左肩,有一刹那我看不见他的左臂。“昨天西岛也说了。但第一,我不会打麻将。第二,我不想逃课。”“第一,我来教你打麻将。”“啊?”“第二,今天的民事诉讼法停课,下午的课也停了,说是几个学会赶在一块儿了。”“为什么非得让我去打麻将?鸟井你说要教我,那干脆你自己去打不就好了。”“我啊,很遗憾,人家不带我打。”“为什么啊?你不是会打麻将吗?”“我不符合条件。”“条件?”“对。”

我脑中灵光一闪。“这么说来,麻将是要四个人打的,对吧?然后是要分成东西南北的,对吧?”“聪明啊。”“不会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北字吧?”“没错!恭喜你,答对了。”鸟井张开双手,像要来拥抱我,我赶紧躲开了。

我用自行车带着鸟井去往他住的公寓。我问他麻将不是要去麻将馆打吗?却被他笑话说:“新手就想摆架子?刚开始在家里打就够了。”

到了公寓,我一看到那公寓楼的外观就吓了一跳——风格还有构造,都和我住的木造小公寓迥然不同。“鸟井,你是中产阶级?”我忍不住问道。

这栋公寓造型美观,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新。我默默数了数,共七层。“只是我父母不愁钱而已。”“那就是中产阶级啊。”

等鸟井领我进了屋,我又吓了一跳。四间屋子,每间都铺着胶合木地板,厕所有温水坐便器,还有空调。已经不容置疑了。“鸟井你就是中产阶级。”“只是我父母有点闲钱而已。”“不说这个。”鸟井把一个箱子放到桌上,解开箱子上的金属扣,打开箱子,里面装着麻将牌。“西岛他们下午三点过来,在那之前,我先教你最基本的。”

我眼睛转了一圈找表,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钟:上午十点。“这是什么?”我拈起一根细长的白色小棍问道。上面有黑点或红点,像是象牙做的牙签。“点棒。打扑克的时候不是用筹码算分吗?和那个一样。”鸟井说着又加以说明:这个是一千点,这个是一万点。“好啦,那先从役种开始吧。”“役种是什么意思?”“不是吧,连这个都不知道?”鸟井苦笑,“你这都不懂啊。”“所以都说我不想打啊。”“好啦、好啦,知道啦。我教你不就是了,别这么不高兴。麻将的基本形态就是一个头,四个身体。”“头?身体?”“头就是两张相同的牌,比如像这样。”鸟井说着把牌从麻将箱里倒出来,找出两张排在一起,“然后是三张牌为一组的身体,要做出四组。身体的组合方式有……”这回他迅速选了三张牌,排出。我觉得这很像扑克里的顺子,接着鸟井又排出,这个组合跟扑克稍有不同,但类似三带二。“这就是身体?”我问。“身体有四组。一个头和一个细长的身体,看起来是不是很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龙?”

让他一说,再看排成一排的,确实很像一条左端是头,后面有四节身体的蛇。[11]“和牌的时候说的‘荣’好像原本就是指龙的意思。”“哦?”我嘴里应着,心里其实觉得都无所谓。“所以呢,先从四张牌开始吧,比较容易明白。比如你手上有四张牌,要再抓一张牌,看怎么能和。”说着鸟井排出了,“最终要弄成这样。也行。就用这四张牌来练习一下吧。”“打麻将有什么制胜的方法吗?就是什么理论之类的。”“没有、没有。”鸟井马上摆摆手,“麻将啊,说到底就是让自己心服口服的游戏,也就是给自己找借口的游戏。”“什么意思啊?”“你打了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像是吹哨子的声音。循声看过去,看见窗边挂着一个鸟笼。“你这儿有的东西都是我那儿没有的。”“这是文鸟,可爱吧?”鸟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鸟笼前,把手指伸进了鸟笼,“它叫幺鸡。”“妖姬?”我想这名字是不是取自什么“一代妖姬”。“麻将里有一张牌叫‘幺鸡’,那张牌上的图案是一只鸟,所以我就给它起名叫‘幺鸡’。”说着鸟井找出一张给我看。确实,上面画着鸟的图案,那是孔雀吗?接着鸟井说了声“我去冲杯咖啡”就要往厨房走,可又猛地停下脚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说起来啊,”他回过头来说,“北村,你和女人睡过吗?”“什么意思啊?”他问得过于直接,问题也过于唐突,我有点儿生气。“你还有童贞吗?”“童贞是什么?”

鸟井哈哈哈地笑起来。“不会吧,你连这都不知道?”5

西岛在两个多小时里翻着花样拼命要做出“平和”役种。可一次次半途而废,每当眼看要成功的时候遭到干扰他就叹气,也不管点棒在不断减少,始终不改方针,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成不了平和,成不了平和,奇了怪了。”“再打一盘,半庄就结束了?”我扭头问在我身后担任指导角色的鸟井。“对,南场结束。”鸟井答道。麻将是四个人打的,半庄就是每个人轮两次庄家——这是他刚才告诉我的。

第一轮叫东场,第二轮叫南场。等南场也打完,则半庄结束——应该是这个意思,我还记住了一般在半庄结束的时候会确认点数,决定排名。“哎,北村,你真的刚学会打麻将?”坐在我右边的东堂边砌牌边问。“今天上午才学的。”

因为名字里有个“北”字,所以把我叫来打麻将,可我实在没想到东堂大小姐也被叫来了。“同班同学里能找齐名字里分别有东南西北的人,要说这没什么意义那才出奇呢,我可不能不管。”西岛一定对南和东堂都这样说过。我觉得这种邀人打麻将的方式真不知如何评价,可想想一叫就来的我们几个,也同样不知如何评价。

东堂在我的右边摸着牌——用麻将行话来说,应该是我的下家。她的肌肤光滑得像工艺品似的。“但北村打得真不错啊。既没输牌,判断得也很快,不像是刚学会的。”“我从小就是领会得比较快的那种。”“也就是要做就能做到,但不会很上心的那种?”东堂打量着我问。“就是啊,要做就能做到,真讨厌这种人。”“诶,西岛,你为什么非要做‘平和’啊?”南问了西岛一声。她坐姿很端正,就像正在表演茶道似的。太阳依然只照在她身上。

西岛停下手上的动作,用他一贯的口气说:“因为我相信啊。哪怕是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哪怕没有科学依据,但我相信,只要诚心祈愿,就一定会实现。”“包括和‘平和’役种?”我问道。根据鸟井刚教我的知识,写成“平和”但读作“平和(hú)”的役种是得分最低的,说是“因为几乎得不到分,那可不就和平了吗”。

最后是西岛坐庄。他拿起骰子,可偏偏不抛,反而开口说道:“我啊,郁闷得不行不行的。美国还在进攻产油国,表面上说是要消灭恐怖分子,实现世界和平,但不管怎么看他们都只是在追求利益。可是呢,我们日本的年轻人却漠不关心,不,应该说都只当是别人的事,自己不过是旁观者。个个都想着反正跟我的人生没什么关系。这我接受不了啊,所以哪怕只有我一个也好,能有人想着世界上的事情,想做出‘平和’。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间对学生而言过于奢华的公寓里——”“过于奢华……那可真对不住了。”鸟井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在这里,只要不断做‘平和’役种,就算有点儿犯傻,积少成多也能实现的。”“不是能实现,而是西岛你相信能实现。”我纠正道。“不可能!”鸟井马上反驳,还发出他拿手的夸张笑声,“不管西岛以‘平和’役种和多少次,都不可能。”“而且他还一次都没和过。”东堂耸耸肩。“对啊、对啊。”鸟井继续说,“就算以‘平和’和了几百次,美国总统照样会派兵。联合国决议不也说这说那来着?可事情的发展到底还是如了美国所愿。就是这样的啦,浓缩铀武器还是会打到中东。搞不好,不,就算搞得好,日本的自卫队也会去。”“你看,就是这样。”西岛维持着要丢骰子的姿势,依旧没动。“哪样?”“鸟井,你忘了乔·斯特拉莫的话了?”西岛摸了摸眼镜框。“斯特拉莫?谁啊?”“是冲撞乐队的成员。”我答道。“哦,北村,你听冲撞?”西岛像是找到了同志般眼睛一亮,我赶紧挥挥手解释说我只是听过,但不太熟悉,所以关于摇滚我们是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乔·斯特拉莫的那首《冲撞》里不是有这么一句歌词吗?”西岛竖起食指,那架势仿佛深信天上会对准那根手指劈下一道电波,传达来自乔·斯特拉莫的重要信息一样,“‘你们是正在被掌控,还是正在[12]下命令?你们是正在前进,还是正在后退?’那歌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们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感动的,依然闭着嘴。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像是在代表大家的心情一样,答道:“无可评价。”

西岛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这样所以才不行啊。“你这种想法流行不起来的。”“流行不流行我不管,我就是喜欢朋克而已。”

我听着,心想:确实,幼稚的反抗和肤浅的理想主义也许正是朋克摇滚的本质。

西岛掷出了骰子,掷出来一个“9”。他开始从自己面前的牌山抓牌——西岛坐庄的南场第四局开始了。如果西岛能和牌,那就是“庄家连庄”,要继续打;要是别人和了,那就到此结束。“现在谁分最高?”“是南吧。”东堂说。“啊?我?”南看了看自己的点棒箱——放在她身旁的箱子里堆满了点棒。她只在东场的时候和过两次,但那两次得分高得离谱。她和的是满番和跳满,役种的名称长得跟咒语似的,我已经忘了。但总之她在那咒语的恩泽下,手头有了近五万分。第二是东堂,第三是我,西岛是堂堂第四,也就是垫底的。“西岛垫底啊。”

鸟井一说,西岛就皱起眉。“我说,这谁都知道的事你特意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啊。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辽阔的,我是垫底的,这些都没必要特意说出来吧。”“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辽阔的,西岛是垫底的。”鸟井像念诗似的,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西岛的眼里放出光来。“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接下来可是我坐庄,所谓被逼上悬崖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接下来我要连庄,向前进啊向前进!”他说着打出一张牌。

结果,这回是在第八局的时候,以东堂自摸结束。[13]“断幺九平和一杯口自摸宝牌一。”

西岛则像小孩子一样捂住耳朵,咿咿呀呀着假装没听见。6

鸟井拉上厚厚的窗帘,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和东堂几乎同时看向墙上的挂钟,晚上七点多了。打完半庄,也算完分了,我们拨弄着麻将牌,眼神放空,懒散地坐着。

隔壁房间响起“咚”的一声,靠墙的我不禁看向墙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鸟井说:“隔壁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总是吵架。”他还说那对夫妻动不动就捶墙,开始时他还挺担心,后来发现相比之下那位老婆似乎更强一些,就放心了。“那就不用担心老公了吗?”“谁要去担心男人。”鸟井说着站了起来,“总之,吃饭去吧。”

从公寓前的马路往楼后走,大概过两条街就有一家小饭馆。店门是老式推拉门,里面摆着几张四人座的桌子。最靠里的桌子边坐着三四个男生,看起来像是学生。

店招牌上写着“贤犬轩”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读成“Ken Ken [14]Ken”。招牌上还写着“中国菜”的字样,但其实只是个普通小饭馆——桌上没有会转的转盘,“贤犬轩”这个名字感觉也是日本人想出来的。而且我觉得菜单上列出来的生姜烧猪肉这道菜应该不是中国菜。我们在靠门口的大桌边坐了下来。“这里的每道菜都很好吃的。”听鸟井这么说,我把贴在店里墙上的菜名逐个看了一遍。右边那几个学生投来视线,看到东堂后眼睛一亮,随即若无其事地背过脸去。“小伙子,今天人多啊。”戴着围裙的女服务员过来跟鸟井打了个招呼,看来鸟井是常客。我们依次报上各自要点的菜,什么韭菜猪肝套餐啦、炸鸡块套餐啦、拉面套餐啦、生姜烧猪肉套餐啦。等女服务员向厨房走去后,鸟井马上好像很开心地说:“生姜烧猪肉不怎么样哦!”“你不是说每道菜都很好吃嘛!”我自然要表示抗议。“我的意思是除了生姜烧猪肉以外。”“你不早说。”“对了,东堂你是哪里人?”鸟井忽视我的哀叹,换了个话题。“我是仙台本地的。”东堂边说边把视线投向西岛,我们也跟着望向西岛。

西岛单肘撑着桌面,歪着头,眼神认真地看着饭馆里的电视。在播什么格外有意思的节目吗?我想着也看向电视,可画面上不过是新闻播报员刻板的脸孔。过了一会儿,西岛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我们四个人也有样学样地把杯子端到了嘴边。“刚才的新闻你们也看了?”

再看一眼电视,已经转成广告了。“什么新闻?”“仙台出现了马路恶魔。”“啊,那个,我知道。”南的声音大了一些,“他总在深夜作案,对吧?据说专挑中年男人下手。”

我们点的菜上来了,鸟井用筷子指着西岛,问:“马路恶魔?什么样的?”“别拿筷子指着我,筷子。”西岛面露不快,“这个劫匪啊,见到中年大叔就问‘你是不是总统?’,然后殴打对方,把钱抢走。”“总统?”我们齐声反问。“你们真不知道啊?跟你们说,我觉得啊,这个劫匪是对当今世界的状态感到忧心忡忡。美国不顾联合国的阻止一意孤行,要去进攻离他们老远的国家,他对这样的事态感到愤怒。”“你说劫匪?”我甚至想说:你这么了解劫匪的心理,该不会正是那个劫匪吧?“他愤怒得坐立不安,所以用自己的方式采取了行动。他觉得美国会这么肆意妄为,全怪那个猴子脸总统。”

我想起这段时间,只要打开电视,就一定会在屏幕上看到那个瘦瘦的、皮肤黝黑的男人的脸。就是那个眼睛总是骨碌碌地转,语塞的时候不知为何会笑得像个演员一样的总统。他肯定也有他不容易的地方,对这个社会的了解也肯定比我多得多,可每次耳闻目睹他的言行,我总忍不住想“这家伙是傻吗?”——连我这种不谙世事的愣头青都想对他出言不逊,这总统也是够可怜的了。“所以那个马路恶魔就专挑跟总统长得像的人下手?”“正中核心啊北村。”西岛眼里放光,“大概他是动真格的,要在仙台的车站前找出总统,决一胜负。”“无论在仙台等多少年,美国总统也是不会出现的。”鸟井笑道。“对这位终极特工来说,现实怎样跟他没关系。他相信只要打倒总统,就能避免战争,所以一味在那儿徘徊。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到处问人‘你是不是总统,你是不是总统’,不是吗?”“终极特工?劫匪叫这个名字?是新闻里说的吗?”鸟井又一次看向电视,可画面上已经在播别的新闻了。是一则伪装慈善节目在街头募捐,骗取数千万日元的人被捕的报道。“不,是我刚给起的名字。”西岛不以为意地答道,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要吃东西,把筷子伸向韭菜猪肝,“总之啊,我是支持这个劫匪的。”“可他是罪犯啊。”南小声说,像在为西岛担心。“除了自己身边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管世界上将要发生什么、哪里会发生战争,哪怕内战中孕妇和儿童被枪杀,动物接连减少,都觉得管他的,跟我没关系——这种看着电视,事不关己的学生,和自己想方设法去改善现状,拼命寻找总统的终极特工,你们觉得这两者哪个更坏?”

我们互望着,只能回答“那当然是终极特工更坏”。

西岛叹了口气。“批判美国什么的,这种事现在连小孩子都不干了。”鸟井尖酸地说。“小孩子都不做的事我反而要去做。而且‘批判美国又有什么用’这种批判,从本质上来说意义是一样的。”西岛毫不胆怯,继续喋喋不休,“你们不知道那句话吗?很有名的那句。”“什么话?”“‘人就是会为了跟自己无关的不幸而思前想后地烦恼。’”“什么玩意儿?”“‘我不能对远方遇难的船只袖手旁观!’那本精彩的书你们没看过吗?”西岛这样问,却偏偏不说那本书的书名,“我们的终极特工要是什么时候能跟总统对决,世界说不定就会改变。”“说什么‘我们的’,什么时候成‘我们的’了。”“我多希望自己能有什么特殊的能力。那样的话,不仅打麻将的时候能做出‘平和’役种,应该还能做到更多事情。”“可说来说去你根本没做成过‘平和’啊。”鸟井笑道,接着又说,“啊,说起这个……”我还以为他伸出手是要打个响指,可他却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舔着嘴唇说:“说到特殊能力,南可是很厉害的哦。”他的视线移动了一瞬。“什么意思?”西岛向前伸出筷子。“别用筷子指着我,筷子。”这次轮到鸟井做出用手挡开的动作,“南,让他们看看。”

南好像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沉静地微笑着。鸟井把勺子递给南。“这是……”东堂嘀咕了一声。这莫非是……我也不免这样想。“不会是要把这个勺子折弯吧?”西岛直接说出了口。“你们看着吧。”鸟井笑着,可没有半点要点醒我们,或者传播信仰那种志在必得的架势,看样子也不像要用巧妙的魔术来骗我们。“那么……”南说着把手伸到桌子上,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勺柄与前端相连处往下一指的位置。“不会真的是……”“鸟瞰型的北村可能接受不了哦。”鸟井对我说。

我看向南的脸。她既没有紧紧皱眉,太阳穴的青筋也没有凸起,手也没有发抖。“什么意思啊?”我脱口说道,话音刚落就看见勺子起了变化。

半旧的不锈钢勺子从南的手指碰到的部位那里向下弯曲,尽管幅度不大,就像塑料被火烤得变形扭曲一样。

接下来南又把勺子竖起来,拿住勺柄,用右手摸了摸勺子上部。看着没用力气,然而勺柄相连处折成了一个直角。

鸟井哈哈哈地笑了。“这可不是笑的时候。”我脱口而出。再看东堂,她凝视着南的手,本来就像人偶的脸更像人偶了。“唔?”西岛的语气中透着无法接受。他从南的手里夺过勺子,自己鼓弄起来,几次发力,可勺子一点儿都没弯。他又“唔?”了一声。

我突然想起大概一年前,在老家盛冈和父母一起看的一个电视节目。

节目中,上越地区某个村子里的老妇人展示了动用意念折弯勺子的能力。据说村子里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是神赐予的能力。在摄影棚亮相的老妇人腰板直挺,站姿稳重,有些羞怯地说“希望能[15]顺利吧”,然后顺利折弯了勺子。可节目里的落语家和屏幕上打出来的宣传语却指出老妇人的动作可疑,嚷嚷着“那不对劲”。于是进行了各种检验,终于证明用意念折弯勺子是一个魔术骗局。“果然不可能有什么超能力啊。”母亲流露出遗憾之情,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可现在,就在眼前发生了用意念折弯勺子,而且实在不像是魔术。“可要我说,就算能把勺子折弯,又能怎样呢?”“西岛就是不服输啊。”鸟井笑道,“南从小就会这个。”“在学校里没有引起轰动?”东堂问道。“怎么说呢,我们初中是所乡下学校。”鸟井插嘴道。“不是在东京吗?”我问道。“就算东京也有乡下地方啊,反正就是乡下啦。当时大家确实很吃惊,但还不至于轰动起来。”“就是说也没有电视台来采访之类的?”[16]“班里不也有跑得快的,转笔转得好的,还有青蛙倒立很厉害的吗?感觉就和这些差不多啦。南这样的反而没那么引人注意,是吧?”

南微微点了点头。“和那些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啊。”“北村,你不会现在马上要给电视台打电话吧?没那么厉害啦。”“喂,青蛙倒立是什么?不是倒立吗?你说的那是什么?”

西岛一个人揪着无聊的问题问个不停,我们都不理会他,向南提出更多问题。“除了用意念折弯勺子,你是不是还会别的?”“我也不太清楚,有好多吧。”“比如隔空取物?”东堂似乎半信半疑,客气地问道。“嗯。”南将视线投向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鸟井手旁的盖饭。“盖饭。”鸟井说。刚说完盖饭就轻巧地动了起来,向南靠近,那样子就像一只长成盖饭形状的小动物,一边戒备着一边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我们全都倒吸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吐出来。“不是吧?!”我惊呼出声。“连鸟瞰型也吃惊了啊。”“要是有人连这都不吃惊,我反倒要吃惊了。”“隔空取物的时候,要叫出那个东西的名称,对吧?”鸟井向南确认。“名称?啊,要隔空移动物体的时候,如果能明确意识到那个东西的名称,就会容易些。”南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什么意思?”“就是说,移动勺子的时候,要在脑子里使劲儿想‘我要移动的是勺子,就是那个’。边上的人能帮她叫出那个东西的名称也会容易些。所以我刚才就说了‘盖饭’嘛。”鸟井解释道。“要是车的话,就是车型。”南的头越垂越低,像是为自己说的话感到抱歉:不好意思,说得太匪夷所思了。“车型?”“南家里是做汽车生意的,4S店。所以啊,只说车的话不好想象,一定要具体到车型。”“你真的隔空移动过车?”我夹着猪肉的筷子停住了。“有过、有过。”鸟井说起初二的时候参加名为“林间学校”的郊游的事情。大家一起在河边野餐的时候,鸟井和南结伴去河边打水,看见河对岸停着一辆大轿车,鸟井就随口问:“你能移动那车吗?”“然后呢?移动成功了?”我挑眉问道。“一开始完全不行。”南微笑着。“我使劲儿跟她说汽车、汽车,可那车一动都不动。没办法,我就试着叫出了车型:‘皇冠!’”“车飞了出去?”东堂皱着眉问。“那车冲着河面唰地飞了过去。”

我们一时间只能张大了嘴呆呆地听着。“吹牛呢吧?”“那样没引起混乱吗?”东堂也不知如何回应是好。“唉,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吧,是吧?”“什么叫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啊。你们学校怎么回事儿啊?是现代日本的学校吗?”我说。[17]“你是瞧不起练马吗?”“倒不是那个意思。”“好了。”西岛的眼神变得锐利,他摸着眼镜,分明没喝酒,却表现得像个喝醉了挑刺儿的大叔,“那现在就出去,现场表演来看看。嘴上怎么说都行,就让我们看看皇冠怎么飞起来。”

但是南一脸抱歉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那之后只成功过一次。“那之后?只一次?”鸟井问道。“嗯,高三的时候。”

深夜,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她觉得自动贩售机前停着的一辆大车有些碍事,又正好看到了车身上的文字,于是在脑里念出车型“HIACE”,结果那辆面包车就飞了起来。她说车轻飘飘地浮起来,落到了数米之外。“不像真事呢。”“西岛可真严厉。但是,现在做不到了?”鸟井问道。“不行。我时不时会试一下,但除了林间学校那个时候和去年那次之外,大件的东西都移动不了。”

闻言,东堂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数。“就是四年一次啊。”“啊,也许是。”南的脸色亮了起来,“可能需要时间充电。”“没这说法吧。”西岛一脸不满的样子,“又不是奥运会或者世界杯,你这样是犯规。是伪超能力者常用的借口。”“你就是不相信啊。”鸟井笑道,“哎呀,真没办法。”他点着头,伸手指着我面前的杯子说,“南,杯子。”

南看向杯子,装着水的杯子缓缓移动到了我的右手边。“这到底为什么没有引起轰动呢?”我茫然地指着在眼前移动的杯子。“你在小瞧练马吗?”7

在回鸟井的公寓的路上,西岛一看到停在路边的车就说出车型,并偷瞄向南。Skyline!奥德赛!只有西岛的声音在回响。“她都说了不行了,你就别再叫了。”我责备他。可南不知是性格好还是怎么,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每次西岛一叫她就会站住,像在品味交响乐般闭起眼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最终摇摇头。“北村,你信了吗?”鸟井拍拍我的肩,“这种事,很多人都当笑话听的啊。”“这种事是说哪种事?”“超自然这种啊,什么超能力啦、UFO啦。”“我对这种事的态度其实是无所谓。”我实话实说,“不想否定,也不愿意深究。”“所以说你是鸟瞰型啊。”“如果我有那种能力……”西岛走近我们,一过来就压到我的肩上。

走在我旁边的东堂问他:“如果有,你要做什么?”“西岛你先把你的‘平和’搞定吧。”鸟井笑道。

回到房间,大家都已没有继续打麻将的心情了。然而西岛不住地恳求说“半庄,就打半庄”,我们到底败给了他的坚持。

把手头的点棒重新分成每人两万七千分后,四人再次打起了麻将。刚刚学会,才打了几次,可能还不是这么说的时候,但我已经对触牌的感觉、翻牌时的期待、洗牌的声音、码牌的动作这些产生了好感。部署战略,确认状况,重复进行建设与推倒重来的这个过程,我觉得挺适合我的。好一阵子房间里只有抓牌、换牌、舍牌这些制造“龙的身体”的声音,连“吃”“碰”都没人说出声。

结果这次也和吃晚饭前一样,南第一,西岛垫底。这局面可以说已经固定了,一直保持到结束。“西岛,你喜欢朋克?”南场的第二局,大家都沉默着依次抓牌打牌的时候,东堂问道。“喜欢啊。”西岛盯着牌,像是要把牌一口吞下去似的,口气心不在焉。“朋克是怎样的音乐?”

西岛歪着头抓起一张牌,接着脸上一喜,马上叫出“立直”,把[18]一张放到了旁边。“立直了?好怕啊。”南低声道。“朋克的定义什么的,说实在的并不重要。”不知是立直后心里有底了,还是怕自己等的牌让人知道有些担心,西岛的话突然多了起[19]来,“像Pretty Things初期,还有Dr.Feelgood初期,都可以算朋克。”“初期初期的,好啰唆。”鸟井嘲笑道。“不过啊,我还是喜欢冲撞和雷蒙斯。”“那次聚会的时候你也说过。斯特拉莫啦、乔伊·雷蒙什么的。”我指出。“都是谁啊?”东堂问。“冲撞的主唱和雷蒙斯的主唱。”我解释道。“你和北村能成为朋友。”“我只是知道,不是说喜欢。”

西岛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从牌山里拈起一张牌,然后说着“不是哎,不是这个”,把那张扔了出来。“好吗?”东堂说。“?这牌我不要。”“不是,我是说那个叫雷蒙斯的乐队。”“每首歌听起来都一样。”我心怀忠告地说道。“那才好呢,正是首尾一致嘛。重要的东西无论何时都不会变的。那些音乐性有变化的,都是迷茫的证据。对了、对了,你们知道乔伊·雷蒙的名言吗?名言哦。”“名言啊?倒想听听呢。”鸟井开心地说。“他说了什么?”我也感兴趣,便问道。“记者问乔伊·雷蒙‘为什么能坚持做乐队这么长时间’,他说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是什么?”东堂拿着牌,只转动眼睛看着西岛。“是什么?”南依旧微笑着,像是很感兴趣地说。“是什么?”我也问道。“是什么?”鸟井也跟风问道。“乔伊·雷蒙是这么说的。‘要坚持长久地做乐队,需要……’”说到这里,西岛猛地闭上了嘴,视线依次扫过我们四个人的脸,才继续说,“‘在舞台上,尽量别动。’”

我和鸟井同时笑喷,笑得太猛以至于几乎把麻将牌弄倒。南也眯起眼睛笑了。东堂呢?我好奇地看向她,发现她也双颊放松,唇角上扬,虽还不到大笑的程度,但看得出也在忍着涌上的笑意。“为什么?你们为什么笑啊?这我可不明白了,还有比这更有深度的答案吗?”“哪儿有什么深度啊!”鸟井说。“可是他死了?”南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明明没动。”

打到第三局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什么声音。怎么了?我看向窗户,发现鸟井正站在鸟笼旁喂鸟。东堂和南也望着鸟笼,只有西岛还专注于自己的手牌。“啊!”鸟井叫了一声。只听“啪嗒”一声之后,响起像轻轻拍手般拍打翅膀的声音——鸟井好像没来得及关好门,文鸟飞了出来,轻快地飞到了房间的角落。“快,轮到北村了。”只有西岛的注意力还在麻将上。虽然“立直”了,可等的牌总也不来,很显然他着急了。

我打出一张牌,接着轮到东堂,等东堂打完,西岛伸手要从牌山抓牌。就在这时,文鸟飞了过来,落到了麻将台的正中央。它像按照指示灯着陆的飞机一样,扑棱着翅膀降落到桌子中央。不知是不是发觉自己正被大家所注目,它左右来回转动着脑袋。

就在这时。“荣!”西岛叫道,“荣,荣,是荣哦。”“诶?我点的炮?”东堂歪了歪头。“是鸟,鸟。是啊。我和这鸟。”西岛唾沫飞溅,亮出自己的手[20]牌。是一副整套索子的漂亮牌。“我和,高分的,带一通,门前[21]清。一气通贯的宝牌一,倍满哦,庄家的倍满。”他语速飞快地嚷嚷着。“你说鸟,你是说这只鸟点了你的炮?”南愣住了,指着文鸟问。“那当然了。当然。”西岛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脸上泛起红晕。看来西岛要和的是,可这张牌总也不出现,而因为上画了一只鸟,他就要用真鸟来代替幺鸡。

我们一时哑然,但马上就有了反应。“太无聊了吧,你这完全是无视规则啊。”我的脸扭曲了。“那这只文鸟算是谁出的牌?”南伸出手指。“不过啊,你这不是平和吧。”东堂指出问题所在。

站在后面的鸟井哈哈哈地笑了:“这风格我喜欢。”“这风格是什么风格?”我忍不住问道。“牵强附会这种。要用这只文鸟来代替有鸟的牌,真是傻到家了。而且太差劲了。可你们不觉得只有人才会产生这种牵强附会的想法吗?”鸟井说道,“硬把两样事物关联起来,就像因为是‘死人’号码所以讨厌‘4’这个数字一样。这种事情,对动物而言毫无意义,只对人有意义。很符合人类的思考方式。”“我觉得不一样。”“总之,快给我点棒。”只有西岛淡淡地——哦不,是奋勇直前地抓住这件事不放。“太傻了,都让人打起精神来了。”只有鸟井在笑。8

晚上十点以后,我们几个才离开鸟井的公寓。西岛那胡闹式的和牌自然没得到认可,在正常情况下,那种和牌应该叫“诈和”,按规则是要受罚倒给点棒的。可“把文鸟当作麻将牌来和牌”这种做法,不只对刚学会的我,对另外三个人而言似乎也过于出格了。但因为太过傻气,结果大家都觉得“哎呀,随便怎样啦”。

巧的是我和东堂同路,与南和西岛分别后,就变成我和东堂两个人并肩走在夜晚的大马路上了。“对了,东堂,南的那个事你怎么看?用意念折弯勺子,难道不该引发更大的轰动吗?”“到现在我都觉得难以相信,不过要说南说谎骗人……”东堂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她确实不像那种人。”我把话接了下去。

这条榉树林荫路两旁是一栋接一栋的公寓楼,街边只有小蛋糕店和服装店,现在也都已经落下了卷帘门,所以路上有些黑。“已经挺晚了,你没事吗?”我只是觉得这么说一句比较有礼貌,就说了。

东堂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像在肯定,又像在否定。

过了一个小路口,一眼看过去,路边满满当当地停着出租车,我被这阵势震住了。“对了。”走过一家已结束营业,四周用铁链围起来的加油站时,东堂对我说道。她的口吻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像钻进了牛角尖,不,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这让我有些惶恐。“待会儿你能陪我去趟CD店吗?”从她口中冒出这么一句话,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拱廊街上应该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CD店。”“行是行,可是……你要买CD?”“我不怎么听CD,还不太习惯去CD店。高中时有个老师喜欢大[22]乐团,搞得我对音乐只有特别吵闹的印象。光是看到爵士两个字,心情都会变得灰暗。”“可是你现在却要专门去CD店?那你要买什么?”“就是啊,刚才……”说到这儿东堂似乎有些犹豫,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西岛说的那个。”她的声音多少变小了一些。“不是雷蒙斯吧?”“是,就是那个。”9

我们来到晚间的CD店,直奔欧美音乐区,一边找一边往店里面、再里面走去。东堂看起来真的不习惯买CD,她在“R”打头的架子前站了一会儿,问我:“诶,这个,很酷?”她手上拿着的应该是雷蒙斯的首张专辑,封面上是几个男人懒散地站着,都穿着机车夹克和脏脏的牛仔裤,发型和留着大胡子的漫画家一样。“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还是说其实挺土的?”“谁知道呢。”

最后她斟酌着选了几张雷蒙斯的CD,往收银台走去。

收银的店员是个男的,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模样。这位男店员看看东堂的脸,又看看摆在收银台上的CD,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得明显过头了吧,几乎令人发笑。深夜的CD店里,一位腰身挺拔、站姿优美的年轻女性,要买早在三十年前推出的朋克摇滚专辑,这景象也许是挺迷幻的。“难道……”从店里出来,走了一会儿之后我开了口。恰好信号灯变绿,我们过了马路。有几个喝醉了的年轻人——那也肯定比我们大——超过了我们。然后其中有人假装不经意的样子扭过头看——显然是在回头看东堂,也显然不是不经意。可东堂全然不在意。“要是不是那就对不起了,不过东堂,你对西岛有意思吗?”我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东堂没有马上回答。远处传来火车开过的声音,还能听见不同于火车的小型车辆的引擎声。这是一个虽算不上寂静,但还算安稳的夜晚。“北村你记得那个吗?大概半个月前我们一起去打保龄球的时候。”在按键式人行横道信号灯前停下的时候,东堂开口了。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按钮,我的大脑像拧上了发条般开始转动,记忆倒回到过去,再往回倒。找到了对应的场景后,开始播放。画面中映出写着“仙台保龄球”的招牌和板着脸的西岛。“那次的保龄球比赛?”

半个月前,我们法学部全体新生举办了一场保龄球比赛。号称全体,其实并不强制参加,规模也不过是包下了保龄球场的十条球道而已。每条球道五个人,通过简单的抽签进行分组,打三场,看最后谁的个人总分最高。和以往的活动一样,此次负责组织的也是戴着夸张的眼镜、留着长发的莞尔。他的开场白“我是无论何时都是干事的莞尔”,稍微调动起了一些在场同学的热情。

我和鸟井分在同一条球道上。另外三个人中一个是同班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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