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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15: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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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沧月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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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卷二)

镜·破军(卷二)试读:

第一章 旅人

星辰散布在漆黑的天宇上,宛如一双双冷锐的眼睛俯视着沉睡中的云荒大地。

沧流历九十一年五月十四的夜,浓如泼墨。然浓墨底下却隐隐流动着云荒特有的暗彩:苍黄砾白,间或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惨绿,是北方尽头的颜色;青翠斑斓,是南方的大泽水田、交织的河流水网;而四围山峦簇拥,西方的空寂之山、东方的天阙和慕士塔格,以及北方云雾缭绕的九嶷,簇拥着大陆正中的湖泊,在月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宛如大地上陡然睁开了一只眼睛,冷冷地和苍穹之眼对视。

湖的中心一座城池巍然耸立,白色巨塔高耸入云。

伽蓝白塔都无法到达的九天之上,神鸟的双翅如同云般铺开,云上三位女仙守望着这片沉睡中的大地,用三双静谧的眼睛,默默看着这片土地上有多少旅人风雨兼程。

荒漠的夜风是冷酷的,宛如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即使落地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本地牧民穿的从头遮到脚的长袍,依然能感觉到夜风裂体。但冒着风沙寒气赶路的人依旧把身体挺得笔直,大步往前走去——毕竟是演武堂最优秀的战士,深陷到小腿的沙子似乎不能对他造成丝毫影响,烈日下长时间的行走也没有耗尽他的体力。

可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显然已经筋疲力尽,脚步踉跄。然而尽管劳累不堪,面纱后的碧色眼睛仍是毫无表情的,没有疲倦也没有不满,只是漠然地用尽全力跟在先前那个人后头。

沙砾和带刺灌木在月下发出金属般的冷光,连绵无尽。随着狂风的吹拂,那些沙丘宛如长了脚一般,以人眼看不出的速度缓缓移动,俄顷周围的地形便完全变化——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先那人停住了脚步,默默注视着那些沙丘移动的速度,抬头看着星斗判断着目前的方位,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长长吐了口气,回过身来吩咐:“湘,就在这里生火吃饭吧!”

这里,就是迦楼罗试飞失败后坠地的所在。

来到这片博古尔沙漠已经三天了,他按照巫彭元帅出发前给他的资料判断方位,毫不停歇地连日跋涉,穿过了几百里的黄沙,终于来到了当日迦楼罗试飞失败后坠毁的区域。

然而,从眼前这样的情形来看,要找到那架坠落的机械并不容易——那样大的风沙和不停移动的沙丘,大约早就将迦楼罗埋入了茫茫大漠。如果不找一个当地的牧民当向导,他这个帝都过来的人要从瀚海中将迦楼罗找回,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路默不作声跟着他的少女听到了命令,立刻默默解下背上的行囊,拿出一张薄毯子铺开,将干粮和水壶放在上面。然后转身,去割取地上丛生着的红棘——这是北方砂之国里最多见的一种旱地植物,深达三丈的根系汲取着水分,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只长着红棕色的长刺,零星散布在沙砾中。

少女抱着一捆红棘回来,将那些干燥的植物搭成一个堆堞,然后用火石点起了火。一切做得非常麻利——这个叫作“湘”的鲛人是征天军团中最优秀的傀儡之一,接受过很严格的训练,在不同的环境下都能很好地服务于主人。

薄铁罐里煮着干硬的饼,湘小心地慢慢倾斜水壶,一边用筷子将那一角饼戳软,以求不浪费一滴水。一遇到水,那片薄饼迅速地松散开来,在火的热力下居然腾腾翻涌,很快变成满满一罐的白色泡沫。那是沧流帝国为远征战士配备的干粮,由巫咸长老配制,据称薄薄一片便能抵上一整天的饥饿。“吃吧。”云焕在毯子上盘膝坐下,扯下面罩,招呼湘过来用餐。然而看到对方双手上已经布满了开裂的血痕,沧流帝国的少将眉头微微一皱——果然,出身海上的鲛人是不适合在这样干燥的沙漠里久待的吧。跋涉了三日,湘的身体恐怕已经吃不消了。“把这个涂上。”湘正在进食,忽然有个东西落到了她的衣襟上,耳边听到了云焕的吩咐。他扔过来的是一个闭合的海贝,内部填满了油脂——那是军团里专门对付肌肤开裂的药物。

傀儡极度服从地拿起了海贝,用手指挖了一片膏,涂在自己双手和双足上。行走了三日,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经开裂,涂完了双臂,没有神志的鲛人傀儡也不管身边有别人,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袍子褪下,继续往身上一处处抹上油膏。

夜色下,荒漠的风呼啸而过。蓝色的长发随风扬起,蓝发下的身体却是白皙如玉,婀娜曼妙,在苍莽空旷的瀚海里散发出妖异的魅力——就如同一尾被抛入沙地的美人鱼。

云焕正在吃着一天唯一的一顿饭,瞳孔却是收缩了一下,也有些微诧异的表情。

虽然在演武堂里接受训练时,也和不同的鲛人傀儡搭档过,但毕竟都是短时间的接触,对这个族群并未有深入的了解——而正式加入征天军团后,他又选择了潇作为搭档。由于巫彭大人的破例宽容,他拥有军团中唯一有自主意识的鲛人。所以,他从不曾了解真正的傀儡是什么样子。

眼前这个傀儡面无表情地在主人面前脱下衣衫,按照他的吩咐将药膏涂上每一寸肌肤,毫不犹豫、毫无羞耻——被傀儡虫控制的鲛人,被抑制住了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眼里除了主人便没有其他,来自主人的任何命令都将被毫不犹豫地服从:不会有反抗,不会有犹豫,甚至不会有自我意识。

那样的鲛人傀儡是战斗中珍贵的武器,能够操纵庞大的机械、配合军团战士作战。而在战斗之外,这些被夺去了生育功能的美丽鲛人,则是将士享乐的工具。

虽然帝国军中有严厉戒律约束将士各项操行,但却默认了这种行为——毕竟在出征时,军队里不可能有女人随行,而鲛人傀儡的存在正好能弥补这个空缺。即使一向治军严厉的巫彭元帅也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都是年轻小伙子嘛,”在其他长老提出异议的时候,巫彭元帅只是满不在乎地回答,“而且那些傀儡也不会生孩子。”

飞廉那家伙是湘的前任主人吧?是不是和这个傀儡也上过床,所以才这般紧张——在他带着湘前往砂之国执行任务时,飞廉还巴巴儿地跑上来叮嘱,要他照顾好这个鲛人傀儡,还送上了这个防止肌肤开裂的油膏。

少将嘴角忽然流露出一丝冷笑,看着月光下遍体如玉的鲛人傀儡,摇了摇头,却只是俯过身,挖了一片药膏,涂抹在湘无法触摸到的后背上。鲛人的体温是很低的,摸上去也如同一块玉石。

那样冰冷没有温度的躯体……抱在怀里,会让人觉得舒服吗?一个美丽的空壳,没有意识、苍白漠然的表情——和这样的傀儡上床?飞廉那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和那群军官一样令人恶心了……难为在演武堂的时候,自己还曾和他齐名,并称双璧。

云焕眼里陡然有种嫌恶的神色,将袍子扔到湘身上:“穿上,吃饭。”

鲛人傀儡欠了欠身,同样毫无表情地捡起袍子穿了上去,服从地移到火堆边开始吃饭。在套上面罩的一刹那,深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有一掠而过的神色变化。然而等衣衫穿好,便重新恢复到了一贯的面如死水。

临睡前,云焕按惯例开始检视随身携带的武器,然后将箭囊垫在头下,开始休息——半空的箭囊能放大地面传来的声音,如果半夜有人马接近,他便能迅速觉察。

这里以前是霍图部的地方,也算是水草丰美……可惜五十年前巫彭大人平叛后就空无人烟了。明日该去附近找找有没有游民,或者找个绿洲——不然带着的干粮和饮水很快就要耗尽。可是,在这三日的行走中,根本没看到有人影出现。如果要再往西走,到达镇野军团驻扎的地方,即使有赤驼,大约还需要两日一夜的行程。

是不是应该先去空寂之山,找到师父再说呢?或许师父能给自己一些指点和意见——她是自己在此处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吧……而且空寂之山下,还有帝国军队驻守,他持有巫彭大人的令符,可以调动一些人手协助——只是,寻找迦楼罗的行动是极保密的,只怕也不能让当地驻军知晓。

云焕和夜空默默对视,剑眉微微蹙起,心神忽然间变得一片空旷。

这样荒漠中的天人合一,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曾有过无数次吧?那时候他也曾居住在这片荒漠之上……那样遥远的过去。

云家虽然是冰族,却一直不能居住在帝都,被放逐在外。究其原因,据说在开国初期,祖上曾有人和空桑遗民通婚——这违反了帝国不许和外族联姻的禁令,从此云家被族人视为异类,逐出帝都伽蓝,流放属国,几十年来颠沛流离。

童年时期,他曾随着家里人迁徙过大半个云荒,总是生活在不停的变动中,刚刚熟悉、习惯的东西经常一夕间就会离他远去。那样动荡不安的生活,养成了他从小就对一切漠然的习惯——从童年时开始,他就再也不对周身任何事物投入感情,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终究不能长久。

十三岁那年他在砂之国遇上师父,身为空桑遗民的师父却居然收了这个冰族的少年为弟子。拜师、学剑,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然后,他就随着家人迁回了帝都伽蓝城——可那一段岁月,却已经是他少年时最平静温暖的记忆。“记住,剑圣之剑,只为天下人而拔。如非必要,不要回来见我。”

离开的时候,师父将那把光剑递给他,冷冷吩咐,语声一反往日的温柔。他沉默地领命,接过剑,头也不回地离开——师父的一切吩咐,他从不曾违反过一句。

他随着家人离开了砂之国,回到帝都伽蓝——那是冰族聚居的城市。虽然被安排在最下等冰族居住的外城里,可是家人都欢天喜地,有种流放遇赦、终于归家的喜悦。毕竟,在属地上,冰族虽然有诸多特权,可那些被征服的领地上的贱民们的眼光却让人如芒在背。

只有他郁郁不乐。感觉多年来时刻都在变化的环境忽然间凝固了,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仿佛一个牢笼,将少年困住,动弹不能。这个门第森严、充满了秩序和力量等级划分的帝都,令他觉得窒息。

然而,自幼孤僻的他,即便有一些情绪上的变化,也不曾被任何人注意。

他在窒息中学会了挣扎,然后,逐步长大。这么多年来,他在不断地战斗,往上攀登,获取更大的力量和地位,以求……以求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不屑于和那些征天军团的战士们混在一起,他觉得那些只会相互比哪个的傀儡更美丽、哪个又在战斗中斩杀了多少头颅的同僚们毫无主见,就如同地上凭着本性蠕动的爬虫,令疾步前进的人恨不得一脚踩死。

在帝都,能力出众的少将是如此冷漠桀骜、眼高于顶,让军中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当然,作为云家唯一的男子,他那炙手可热的家世也让别人不敢轻易靠近。在整个征天军团里,虽然每日都被无数下属包围着,其实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同伴。

沧流帝国少将枕着箭囊,脑子里却是翻腾着各种筹划,辗转难眠,想着想着,脱口道:“潇,你说我们是该直接去空寂之山,还是先在这附近继续找?”

然而,只有呼啸的风声回答他。

这句下意识的问话一出口,云焕也是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尴尬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居然忘了吗?潇是他原先的傀儡,可在一个月前的遭遇战里,已经被他当作挡箭牌,遗弃在了桃源郡……她,她现在,又怎么样了?那个傀儡师应该已经杀了她吧?

眼前湘的脸苍白而麻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往火堆里添加红棘,想让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加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做出这样建设性的回答的,她们不能自己思考,只能听从主人已有的指令。

他如今,是没有任何同伴了。

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再也不去想,他转过头,睡去。

半夜里,云焕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悲泣声惊醒,宛如无数人围绕在他身侧掩面哭泣,悲痛异常。什么声音?他闪电般侧身,由卧姿站起,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侧的光剑,肩臂蓄力,眼神亮如鹰隼。

然而,没有人——猎猎风沙吹着,月光下银白色的沙丘缓缓移动,没有一个人影。

篝火的另一边,湘已经睡着了。娇小的身子裹着斗篷,靠着火堆侧卧,深蓝色的长发在沙漠上流淌出水一般的光泽。

云焕却不敢有一丝大意,侧耳细细听着时远时近的哭泣声,感觉心头有异样的震动。“扑啦啦”,忽然间,极远极远处,仿佛传来什么巨大东西扑扇翅膀的声音,极轻极轻,夹杂在呼啸的风沙里,若不是云焕得到剑圣门下真传,修习五蕴六识,根本无法辨出。就在听到那些声音的同时,他脸色大变,想也不想立刻扑过去,一手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过来!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滚到了沙地上,茫然惊醒。

然而不等鲛人傀儡惊觉发生了什么,云焕已经将毯子一掀一卷,兜头蒙到了燃烧的火堆上——杂着鲛丝的织物水火不入,立刻将那堆火熄灭。与此同时,沧流帝国少将点足扑过来,一把摁下傀儡的头,拉着她扑倒在沙丘背后!

那一系列动作快得宛如闪电,只是一个眨眼工夫,头顶上就响起了巨大的扑簌声。

沙风更加猛烈,隐隐仿佛有气流旋转,带起龙卷风般的沙暴——而那些由远而近的扑扇声已经近在头顶,那些哭泣般的声音也分外响亮起来,有老有少,哭腔迥异,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傀儡不知道恐惧,主人不让她动,她便怔怔扑倒在地,看着那些黑夜中云集的大片乌云移动着通过头顶上空,湛碧色的瞳孔空洞无神。“那么多的鸟灵……怎么忽然都云集到这里了?”云焕的手按着湘的背,直到那些哭泣的声音远去才松开手,目视着乌云远去的北方,忽然抬头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语,“是了,明晚又是月圆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鸟灵,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虽没有亲历百年前那一场旷世之战,却也隐约听说了当年战争的惨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时候,除了十万帝都民众沉入无色城逃过一劫,其余千万空桑人都被屠戮一空,血流漂杵,伏尸千里。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后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为鸟灵为祸云荒大地,试图动摇新帝国的统治。

沧流帝国建国之后,帝国出动军团围剿多年,终于迫使鸟灵安分了一些,达成了不袭击治下百姓的协议。而十巫也在西方空寂之山设立了祭坛,将所有战争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镇在那里,用无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恶鬼,不让他们逃逸入阳世,在山下更派驻了大量的帝国战士看守。

然而百年来,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恶鬼们依旧不肯安息,夜夜在山头望着帝都伽蓝城痛哭,哭声响彻整个云荒,也引来他们的同类——每年五月十五,那些游荡在云荒大地的鸟灵就会从各个方向飞向空寂之山,云集在遍布尸体的绝顶上哭泣,表达亡国百年也不曾熄灭的悲痛和仇恨。

云焕听着那些哭声远去,吐出了一口气,从沙丘后站起,将出鞘的光剑收起。

虽然帝国和这些魔物有互不侵扰的协议,然而身负这样重要的机密任务,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和这些鸟灵起冲突,能避开就避开。

湘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看着主人,等待他的命令。“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云焕小憩后已经恢复了体力,淡淡吩咐鲛人傀儡。湘听到了吩咐,立刻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毯子已经不在原处,她就和衣睡倒在沙地上。“傀儡就是麻烦……少吩咐一句都不行。”云焕蹙眉,俯下身去拉起了熄灭的火堆上尚存温热的毯子,微微扬手,准确地将毯子扔到了湘身上,“盖上这个。”

湘纤细的手抓住毯子,听话地紧紧裹在了身上,按照主人的吩咐转身睡去。

星光下的大漠犹如银白色的海洋,点点沙砾泛着柔光。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充满粗粝狂放的气息——那样熟悉的空气,在十六岁离开砂之国的天极风城,回到伽蓝帝都之后,他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呼吸到。

那曾经纵鹰骑射、击剑跃马的少年意气……已经被埋葬在黄沙里了吗?

沧流帝国的少将眼里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间长长吐出一口气,铮然拔剑!

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纵横在万里瀚海之上。在空茫无边的荒漠里,只有冷月和天风相伴的夜幕下,沧流帝国新一代最优秀的青年军官击剑月下,纵横凌厉,一反在帝都时的沉默克制——只有在一如昔日的月光和荒漠下,他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将所有的轻狂不羁、锋芒和自负淋漓尽致地展现。

剑圣门下的“九问”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来,剑光如闪电纵横,身形更如游龙飞翼,骖翔不定,静止万端。一口气将“九问”连绵回环练了三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云焕才放缓了速度,剑势渐渐停滞。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苍生何辜?

剑芒从光剑里吞吐而出,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最后唰地停下,熄灭。然而云焕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变化:是的,有杂念——这一次,在他竭尽全力练习剑法的时候,居然压抑不住心头翻涌的杂念!

短短的瞬间,他居然想起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姐云烛,妹妹云焰,巫彭大人,这次的重任,闪念间,居然还想起了潇……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体。

那样多的杂念在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牵制住了他的剑势,光剑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禁锢,缓缓停滞。云焕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气,勉力加快了剑势,控制着心中莫名的燥热杂念——“唰!”光剑忽然被脱手掷入沙地,直至没柄,云焕筋疲力尽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痉挛着握紧,让粗粝的砂石磨着手心的肌肤。

不行……还是不行!最近心里有越来越多的杂念,这都是以往没有的。

慕湮师父曾说他资质惊人,剑术方面的天分甚至要超过她以前的两个弟子,所以才动了爱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门。空桑剑圣一门,传承千年,还是第一次收了一个外族的弟子吧?而且,还是百年前将空桑灭亡的冰族弟子!

最初授业的三年,他的确进境一日千里,极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九问”中最高深的剑法,于是师父让他出师,然后离开了砂之国回到帝都。然而在伽蓝城里,虽然剑术上傲视同僚、冠绝三军,可无论此后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时间里却从未有长足进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决心、精力、时间,都比少年时更投入,却再也没有进步!难道,他这一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吗?!

被光剑掷出的声音惊醒,湘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询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然而那样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让他回想起月下那样光洁白皙的美人鱼,心中的烦躁和阴暗进一步加深,他迅速转过头,忽然间厉斥:“闭眼!”

那样充满杀气的语调没有吓住鲛人傀儡,湘只是面无表情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云焕拔起光剑,横过剑,一寸寸从掌心拖过。剑芒缓缓划破他的手心,血如同红色珊瑚珠子沁了出来。剧烈的刺痛让他的气息慢慢平复,恢复了冷静。

然而,就在暗夜的静默中,他忽然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惊叫和呼救声——夹杂在风里,除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翅膀扑簌声,隐约还有人畜的悲鸣和嘶喊。

有人?这附近有人?那些人,是遇到了什么袭击?

云焕的眼睛陡然雪亮,向着远方声音传来之处陡然掠出,生怕自己来不及赶到那边——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识地便迅速收拾东西,想要跟上去。“你在原地别动。”云焕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鲛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去看得明白了再回头找你——你别乱走,在原地点起火当标记。”“是。”鲛人傀儡低下头,从命。

声音传来的地方大约在十里开外,云焕一边迎着沙风奔驰,一边不停看着星斗判断着方位。虽然一刻都没有耽搁,但赶到那里时一场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当他赶到声音传出之处时,头顶的星光忽然间全消失了,只有漆黑的云在翻涌,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大群的鸟灵在此聚集,发出哭泣般的呼啸,扑簌着掠低,狠狠撕裂地上奔逃着的牧民模样的人群。

云焕愣了一下,迅速权衡是否该出手,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其中一头巨大的鸟灵已经用长长的利爪抓起了一个少年,十指交扣,便是要把手中血肉撕裂。“阿都!”人群中忽然有个女声叫了起来,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啸而出,猛地钉在了鸟灵的利爪关节上,准而劲,一下子对穿而过。受伤的鸟灵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黑色的血淅沥而下,爪子一松,那个少年从半空滚落在沙地上。周围巨大的黑影一下子向着人群中那个发箭的红衫女郎围了过去。

阿都?短短两个音节风般呼啸而过,然而远处观望的云焕却陡然一震,抬起头来,依稀看见了乌云簇拥中那一袭猎猎如火的红衫。

无数利爪如长矛般抓过来,在冷月下闪着金属的冷光。黑翼的鸟灵双翅之间有着人类的脸,随着情绪不同,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面貌,然而个个眼里带着嗜血的神色,发出类似哭泣的笑声,将那个伤了它们同类的女郎围到中间。

红衫女郎逆着族人奔逃的方向冲出,似乎是想引开这些魔物。跑了几步,发现鸟灵的大部队没有追来,女郎一挥手,三箭连珠射向追来的魔物。然而这一次鸟灵们有了准备,三箭只是阻了阻它们的脚步,却没有一箭命中。

鸟灵被激怒了,利爪再度伸来,迅疾如雷电。红衣女子忽然收起了弓,从靴中抽出一把短剑来,手腕一转一刺,招数居然极为巧妙,短剑也是削铁如泥,转瞬便在身周划出一道光幕。那些鸟灵再度猝不及防,当先伸到的几只爪子便被削断,纷纷惊嘶着后退。 引开了这群嗜血魔物,看到族人都奔逃得差不多远了,女郎得了这会儿空当,大口喘息。束发红巾被抓破了,一头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然而不等她喘过气来,那些鸟灵再度振翅呼啸而来!“姐姐!姐姐!”那个逃生的少年眼见情况危急,大叫着扑过来。“快给我滚开!带好神物,和大家快逃!”红衣女子一边极力用短剑阻挡着那些如林刺到的魔爪,一边厉声大骂,然而方一分心,肩头便被洞穿。“噗”的一声,一只鸟灵顺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头将她身子提上了半空!

无数双利爪对着她戳了过去,瞬间便要将那个极力扭动挣扎的女子撕成碎片。“姐姐!”地上的少年不舍,哭叫着爬过来,然而魔物们蜂拥而上,将红衣女子在半空撕扯着,半空中滴下的血已经洒落在弟弟的脸上。“姐姐!”少年不顾一切地奔入包围圈里,嘶声大哭,“姐姐!”“叶赛尔!”那边已经逃离的人群中也陡然响起了一声大喊,有个人回头冲了过来,双手挥动着一把巨剑,杀入魔物的包围圈,几乎是不顾生死地想去夺回这个女子。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嚓!”忽然间,荒漠里闪过一道雪亮的电光,撕裂黑暗——那道闪电居然是自下而上地贯穿了抓着红衣女子的那只魔物,只是一击便已毙命。庞然大物轰然坠落地面,翅膀扫得那个哭叫的少年跌倒在地。“呼啦啦!”所有鸟灵都被惊起,四散,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凝聚在一处。

那只死去的鸟灵颈部横插着一把银色的剑,奇怪的是剑身却发着微微的白光,无形无质,照亮了掠到战圈中的青年男子冷厉的侧脸。云焕也不顾受伤倒地的女子,只是反手从魔物颈中拔出光剑,冷冷扬头看着半空中云集的鸟灵:“滚开!”“你们和沧流帝国曾有协定,不得侵扰帝国治下百姓!”按着剑,时刻防备这群魔物的反扑,云焕实在也是不愿和对方硬拼,只好抬出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厉斥,“难道你们以为这里天高皇帝远便可以为所欲为吗?问问我手中的光剑答不答应吧!”“是军人!”“沧流帝国的军人!”“哎呀,被看到了呢……”

看着拔剑四顾的男子,魔物们相顾片刻,窃窃私语,忽然间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一齐振翅呼啦啦往西方尽头飞去,抛下了这顿血肉的盛宴。

荒漠里陡然又陷入了令人恐惧的寂静,血的腥味弥漫在夜里。“光剑……咳咳,剑圣门下?”血泊中,红衣女子挣扎着站起,目睹了方才惊动天地的一剑,眼睛里是惊喜交加的光,脱口道,“难道你是……是……”“叶赛尔,阿都。”同样的血泊中,青年收剑归鞘,嘴角忽然浮起少见的笑意,回头看着地上挣扎着爬起的姐弟,“真是想不到会遇见你们。”

是的,谁会想到呢?这次来到砂之国荒无人烟的博古尔沙漠执行任务,居然遇到了幼年时熟识的朋友——那些游荡在沙漠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也是居无定所。十六岁他随着家人回归伽蓝城后,就没有想过还能遇到叶赛尔姐弟。“阿都,你快过来,你看这是谁!”叫叶赛尔的红衣女子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惊喜交集地叫了起来,拉过了尚自惊魂未定的弟弟,“你快看,这是谁?”

满脸血泪的少年被一把推到了前面,讷讷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青年男子,忽然间怔住了。然后用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看。等看清楚那把银白色的光剑时,终于惊喜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抱住了对方的脖子:“云焕!云焕!云焕回来了呀!”

周围那些奔逃散了的牧民陆陆续续回来了,听得姐弟俩这样的欢呼,不少人立时聚了过来,将年轻剑客围在中间。然而表情却是各异的,年长一些的族人都是木着脸,用疑虑的眼光打量着来客,淡淡地寒暄几句;只有年轻的牧民热情地围了过来,拍着肩膀大声招呼——这些都是他早年居住砂之国时认识的同伴,如今都已经长大成英武剽悍的大漠勇士了。

云焕的表情却是颇为尴尬的。长年的军团生涯让他一切反应都变得淡漠,几乎都不知道如何回应忽然间涌来的热情——那些伸过来拍着他肩膀的手在下意识中就被他不露痕迹地侧身躲过,脸上只是保持着礼节性的淡淡笑意。“云焕!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一双手的动作却是快过其他人,他一侧身,居然躲不过去,那双有力的大手立刻落到了他双肩上,耳边有人朗朗地笑,“我是奥普啊!那时候打群架经常把你压在地上揍的大个子奥普,不记得了吗?”

奥普?微微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健壮的躯体和爽朗的笑容——便是方才那个拿着把巨剑冲入魔物群中营救叶赛尔的高大汉子,族中的第一勇士。

是他吗?云焕嘴角忽然忍不住地浮现出一个笑容,却是不说话,只微微侧了侧肩,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就从对方手中脱身出来,退了一步站定。

热情地伸过来的手落了空,奥普忍不住愣了一下。篝火已经再度燃起,照亮了众人。叶赛尔定定地看着来客,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然而用雪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忍住:“云焕!你难道现在成了……”

看着对方身上的戎装,霍然明白了云焕如今的身份,大家的神色迅疾僵冷下去。“云焕!你们全家这些年搬去哪里了呀,都不回这片大漠了吗?”只有少年阿都感觉不到大家情绪的变化,带着死里逃生的惊喜,一味拉着对方往帐子里走去,“快来喝喝姐姐新酿的马奶酒……比你以前喝的都好喝呢!哦,你知不知道姐姐现在当了族长了?好厉害的——这些年来她带着大家在沙漠上逃啊逃,被那些天杀的军队追,半刻没歇下来,你快进来……”

话刚说到一半,刚撩开帐门口的垂帘,少年的手臂却被猛地拉住了,一个趔趄往外退开。阿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拦着他的居然是作为族长的姐姐。“帐子里放着族里的神物,外人不能进去。”叶赛尔重新束好了头发,红衣染血,却是冷冷地挡在了门口,眼光落在方才的救命恩人身上,一字一顿,“特别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的少将阁下!”“云焕!”吓了一跳,少年阿都陡然低呼,震惊地回头。

篝火已经燃起来了,明灭的红色火焰映照着来客身上银黑两色的戎装,袖口和衣襟处都用银丝绣着双头金翅鸟的标记,六翼——那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中将领的身份标志。

阿都不敢相信地打量着他这一身打扮,清澈明亮的眸子陡然暗淡了下去。云焕站在帐篷门外,感觉少年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在一分分松开,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不等对方的手彻底松开,只是微微一震手臂,便将少年震开,对着拦在门口的红衣女子点点头:“不过是偶遇,我也有急事,就不多留了,我的鲛人傀儡还在等着我。”

顿了顿,青年军人沉吟着加了一句:“只是想向你们买两头赤驼和一只沙舟,如何?”

叶赛尔面色一凝,似乎颇为难,抬头看了周围的老者和族人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自从五十年前忍无可忍地举起反旗,他们霍图部便长年被沧流帝国追杀,就算费尽力气找到偏僻的沙洲躲起来,也不出一年半载便要被逼得再次亡命天涯——他们这一族是无法落地的鸟儿,被凶猛的猎鹰追逐着,必须用尽全力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奔逃。几十年的亡命途中,又有多少族人死在沧流帝国的军队手里?

那样深刻的仇恨几乎是刻入骨髓的,如果换了别的沧流军人,在踏入营帐的时候便会被全族合力击杀——然而,这次来的人却是云焕。“不要逼我,叶赛尔,”看到长者们脸上浮起的愤恨,知道立刻得到的将会是什么回答,帝国少将眼色转瞬冰冷,语气也变得锋利,“不要逼我自己动手,我还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糟……我不过是想去空寂之山看师父,需要沙舟和赤驼。”

那样冷厉镇定的威胁和恳求,陡然间就把方才重逢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云焕?”少年阿都被那种冰冷的杀气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看着童年时曾和自己一起嬉闹的人,难以置信地喃喃,“你……你是威胁……要杀了我们吗?”“这不是威胁,我只是说律令。帝国规定:凡是属地上每个居民的任何财物,在必要时军队都可以无偿征用。”少将的眼睛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把手搭在剑柄上,注视着女族长,重复一遍,“我需要两头赤驼和一只沙舟。”“去他妈的帝国律令!”那样冰冷的语气,却是激起了族中年轻人的愤怒,无数人怒骂着上前,拔出了腰刀,却被大个子奥普拦下,厉声低斥:“对方是剑圣门下!不要送死!”“剑圣门下?”霍图部的人齐齐一怔,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杖子喃喃,眼神刻毒激奋,“空寂古墓里的女剑圣慕湮?空桑剑圣一脉,如何收了冰夷当弟子?慕湮剑圣沉睡百年,难道是真的神志不清了……”“嚓!”那个老妇人低语未毕,忽然她头巾便片片碎裂,花白头发飞蓬般扬起,惊得她脸色苍白,倒退了三大步,旁边有个小女孩惊叫着扑上来扶住了她:“外婆!外婆!”“再对我师父有丝毫不敬,我便要你的人头。”一直态度克制的沧流少将眼里杀气毕现,握剑的手上青筋突兀,恶狠狠地恐吓古稀高龄的老人。那样的威吓一方面暂时镇住了霍图部的人,另一方面却也点燃了牧民们的激烈反抗情绪。“给他!”僵持中,作为族长的红衣叶赛尔忽然开口了,“把他要的给他!”“叶赛尔……”周围族人中发出低低的抗议。“不是给沧流军队,只算是他方才从鸟灵中救了我们一族的回报。”叶赛尔的眼睛冷锐如冰,一字一字下令,“沙漠上的儿女恩怨分明,对于救命恩人的要求无人可以拒绝。”

牧民们相顾,知道族长说得没错。抗议声渐渐消失。老妇人嘀咕了几句,便扶着帐子转身去牲畜圈里打点。帐篷门口,等着族人下去准备东西,叶赛尔侧过身将发呆的阿都拉过来,揽到怀里:“别再靠近他,说不定很快他就会带着那些魔鬼来追杀我们了!”“叶赛尔姐姐!”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军人毫无表情的脸,仿佛觉得恐惧,钻入了姐姐的臂弯,身子微微发抖。“我不是来追杀你们的。”显然是对昔日在荒僻大漠相处过的部族知根知底,云焕将手从剑柄上放下,低下了眼睛,“我有另外的任务,所以你们尽管放心。”“呵……你是沧流帝国的军人,回去难道不会把我们霍图部的消息通报上去领功?”叶赛尔冷笑起来,看着以前曾经青梅竹马的男子,眼神又是悲哀又是倔强,“你们沧流帝国追杀了我们五十年,依旧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如果得知了我们确切的藏身地,那是好大的功劳啊……”

云焕神色依旧不动,垂目看着自己的佩剑,淡淡回答:“如果元帅不问起,我就不说。”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叶赛尔愣了一下,失笑:“不问就不说?如果问了呢?”“那当然是照实回答——作为帝国军人,绝不允许对上级将官说谎。”云焕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自从我加入军团到现在为止,巫彭元帅尚未问过我比较私人的事情,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他也不会问起。”“云焕,你的脾气怎么还是那样又僵又硬?”那样斩钉截铁的答复让叶赛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知该愤怒还是安慰。笑着笑着,明朗的眼神就暗淡下去,拉紧了怀里的弟弟。“姐姐,你……你为什么发抖?”十二三岁的少年不懂掩饰,惊慌地抬头。“没什么。”叶赛尔一扬头,黄金般的长发飞扬起来,干脆地回头,“赤驼和沙舟都备好了。云焕,从此我们各不相欠。”

声音未落,沧流帝国的少将已经走到了牲畜和机械旁边,显然是不放心对方准备好的东西,极其熟练地迅速检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埋藏的机关后才对着女族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牵起了赤驼,转过身去:“打扰了。”

所有霍图部的遗民聚集在帐前,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少将牵着族里的牲畜和座驾扬长而去,有几个年轻人气不过,张开了弓箭,对准了那个掠夺者的后背:“强盗!”“住手!”奥普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几支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空气激射而出!“云焕!”那个瞬间,阿都听到姐姐失声尖叫起来。

然而沧流帝国少将的脚步停都不停,只是反手一挥,就将射到的箭尽数收入手中,手指微微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反手甩出。族中那几个莽撞的年轻人惊慌地往后退,转瞬却见那些箭以三倍的速度呼啸着返回,在他们来得及避开前击中心窝!“哎呀!”族中响起了一阵惊呼,那些年轻人的亲友们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倒地的人,惊惧地痛骂——然而地上那些人只是睁着眼睛发呆,半晌吐出了一口气,自己坐了起来,心口的箭啪地掉了下来。

每一支箭都是光秃秃的,锋锐的箭头已经被折断。“忒没志气——居然在背后袭击别人?我以为霍图部个个都该是好男儿。”顿了顿脚步,戎装的帝国战士回过头看着那些受到惊吓的年轻人,嘴角有锋锐的冷笑,“叶赛尔,把你当年的泼辣劲拿点出来管教族人吧,或许以后我真的奉命来追杀的时候,你们还能多撑一会儿。”

那样冷锐的话,却是带着深不见底的微微苦笑。转身走开之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云焕补充:“对了,你的剑法还是我师父那时候教了你三日的那套吗?练习得一点都不得法啊……剑法不是一味地越快越好,骖翔不定、静止万端,那才是正道——你回去多想想,免得将来在我剑下走不过十招。”

听得那样的嘱咐,叶赛尔陡然间再也撑不住,忽地一跺脚,失声哭了出来,痛骂:“该死的,你……你为什么要去当那个鬼帝国的将军?!好好的,我们要当你死我活的仇人了!”

红衣女子跺着脚,忽然就是一箭射过来。

云焕微微仰首,箭贴着他鼻尖掠过,他舒手扣住那支金色小箭,仿佛也有些微的感慨,回头看着童年时一干好友,目光最后停在红衣女子明丽的脸上:“叶赛尔,你又为什么要当霍图部的族长呢——那都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随手将那支小箭甩入赤驼背上的大褡裢,沧流帝国少将翻身而上,离去。“呵,看那个冰夷能嚣张多久……”月光下,赤驼和人的影子都渐渐看不见了,叶赛尔尚在怔怔出神,耳边忽然听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刻毒的仇恨,“别以为是剑圣的门下,就能为所欲为了!”

她惊讶地回过头,看到的是族中兼任巫师和医生的罗谛大娘。老妇人曾有过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却在长达五十年的流离中一一死去,现在只有一个小外孙女陪着这个半瞎的老妇人。说起对沧流帝国的仇恨,族中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老妇人琥珀般昏黄的眼在月下发出刻毒的光,看着来人远去的方向。“罗谛大娘……你……你难道……”陡然觉得不对,叶赛尔脱口而出。“哦呵呵……是啊,叶赛尔侄女,你猜对了!”老女巫眼里有狂热的复仇光芒,抬起枯瘦的手给族长看——无名指上割破的痕迹还在渗血,女巫桀桀笑了起来,挥舞着手,近乎咆哮地宣布:“我下咒啦!一共下了三重燃血咒,在那两头赤驼身上!”“罗谛大娘!”叶赛尔脸色唰地雪白,作为霍图部的人,她也知道燃血咒的作用是什么——那是散发血腥味道,吸引方圆百里内魔物疯狂攻击的符咒!“呵呵呵……那些冰夷!只知道摆弄木头铁块,造那些机械怪物——对于术法可是一窍不通!哈哈哈,看他检查半天,就是没看出赤驼上下的咒!”老女巫挥舞着流血的手,干枯的脸上有怨毒的表情,“去空寂之山?简直太好了……我让他去空寂之山喂魔物!不到山下一百里,那里云集的魔物一定会扑过去将他吃得骨头都不剩!哈哈哈哈……”“天啊……”恍然明白了女巫这个计划的用心,叶赛尔打了个寒战,“云焕。”

下意识地,红衣女子便想追出去警告那个沧流帝国的少将,然而奥普及时拉住了她的胳膊,对着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去看周围族人同仇敌忾的眼神,让她明白此时此地绝对不可以再袒护那个敌方的少将。

正在迟疑之间,忽然听到方才跑进帐子的阿都发出了一声惊呼,啪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怎么了?”听得重物落地,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叶赛尔脸色一白,脱口厉喝,“阿都?你是不是摔了神物?”

一边喝问,女族长一边已经揭帘进入,看到了站在那里发呆的弟弟。“不!不是我动的!”少年本来惊得发呆,此刻终于回过神来,直跳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石匣,“是它,是它自己忽然动了!它自己忽然动了起来!”

地上躺着一个白石的匣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正是五十年前霍图部揭竿而起、反抗沧流帝国统治时,冲入空寂之山上冰族祭坛夺来的神物。除了族中最老的巫师,从来没有人知道匣子里封印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巨大价值——以至于几十年来沧流帝国如影随形地追杀不休,为了保住这件神物更是牺牲了无数的族人。“天神啊!难道是……难道是命运的转轮开始转动了?”老女巫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石匣,干枯的手指抚摩着上面雕刻的繁复咒语,细细检视。

一道细微的裂痕,顺着原先覆盖住石匣盖子的封印延展开来。裂缝下,隐约可见一只苍白的断臂躺在石匣中,手指微微开始颤动。

老女巫琥珀般的眼珠忽然发出了骇人的亮光,她一下子匍匐在地上,将石匣高高举过头顶,用苍老喑哑的声音颤声宣布:“感谢天神,感谢天神!六合封印已经开始被打破了啊……帝王之血开始流动了!命运转轮重新转动,我们霍图部重见天日有期了!”

虽然不明白女巫前面那些话的意思,可最后一句话如同风一样传播在族人中,预言着自由光明的到来,于是所有人都立刻匍匐着拜倒在地,歌颂着天神,眼里有狂喜的光。“天神曾托梦给我,告诉我:当石匣上封印出现第一道裂痕的时候,我们必须带着神物赶往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在那里,会有宿命中指定的少女来解开这个封印,让帝王之血的力量重新展现在这个世上,冰夷的统治将如同冰雪消融。”老女巫喃喃地复述着多年来一直对同族说起的话,“我们苦苦熬了五十年,如今,终于到时候了……终于到时候了!”“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是说叶城吗?”女族长抬起了头,盯着那个神秘的石匣,低声自语了一句,“要我们霍图部,去那个充满铜臭味的地方?”“必须去,族长。”老女巫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不容置疑地看着叶赛尔,鸡爪般的手指痉挛地握紧了法杖,“那是你命里注定的责任……也是我们霍图部所有人必须要面对的命运!我们五十年前付出了几乎灭族的代价,夺来了神之左手,受尽折磨——如今,终于到了命运转折的时候了!你怎能犹豫不决?”“命运?”叶赛尔怔了怔,金色长发从红巾中簌簌垂落,然而女族长叹了口气,眼神却是坚决的,“好,那么我们就穿过博古尔沙漠去叶城!我倒要看看,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第二章 古墓

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闪烁,青烟袅袅升起。

篝火旁,蓝发鲛人少女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任凭狂沙呼啸也一动不动。不多时,果然听到脚步从西北方过来,两头赤驼拖着一只沙舟从夜色中走出,一名戎装青年男子跳下地来,只是简短吩咐了一句:“收拾东西,上路。”

大半夜不得安睡,湘仍只是答应了一声,毫无怨言地开始收拾包袱。“扔上来。”等东西收拾好,云焕坐在沙舟上对着湘伸出手来,鲛人少女费力地用双手托起那个包袱,递给少将,云焕一手拎过包裹,另一手同时探下,便将湘轻轻提了上来,安顿在身侧的座位上。“会驾驭赤驼吧?”云焕将缰绳递到鲛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着天上的北斗星判断方位,向西方一直走。”“是。”湘回答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缰绳开始驾着赤驼上路。

赤驼厚而软的足踩踏着沙子,轻松而行,整株胡杨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过,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荒漠风呼啸着迎面卷来,虽然是初夏的天气,这片博古尔沙漠的半夜依旧冷得令人发抖,嘴里呼出的热气转瞬变成了白雾。

云焕的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星辰——那里,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斗发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颗破军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军中的封号:破军少将。他的唇角往上扬了一下,沧流冰族从来不信宿命之类的东西,他自然也不认为和自己对应的便是那颗星辰,然而巫彭大人却说可以取其善战披靡之意,用在勇冠三军的爱将身上。

赤驼拉着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尽头,然而一路上少将的眼神却是反常地恍惚。

这样的暗夜独行,像极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他终归是没有同伴的……母亲早逝,父亲战死,姐姐和妹妹先后舍身成为圣女。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长久停留。陪着他最长久的居然是一个鲛人,潇——不过不久之前也已经被他在战斗中牺牲掉了。

如今,连往日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断义。

然而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沧流帝国少将的脸色依然无一丝表情。

默默的跋涉中,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无边无际地延展着,然而在微黄的沙尘中,已经依稀能看见极远处青黛色的山峦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风里还依稀有哭声传来,那样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灭。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后是有魂魄的,北方尽头的九嶷山便是阴界的入口,人死去后便从那里去往彼岸转生。而那些无法归于彼岸转生的魂魄,便会聚集到西方尽头这座冷峭巍峨的高峰上,一起寂灭。百年前沧流帝国统治了云荒大地,为了镇压那些死后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设立了祭坛,结下了强大的封印。

没有人再上过那座常年积雪的峻岭,传说中,那些空桑人被钉死在空寂之山后,尸体按照生前归属的部族,分成了六个堆堞——每个堆堞下面都是弯弯曲曲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地宫。那个死亡的地宫分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万的白骨筑成。每一重宫门都有智者大人手书上去的禁锢之咒,越是高贵的尸体——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越深处的地宫里。

然而那些鬼魂依然不肯安分,虽然被禁锢在那里无法离开,却极力将怨念透出地宫,生根发芽,化成了一株株红色的树,向着东方的故都哭泣不休。那些人形的“树”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座空寂之山,远处看去满山皑皑白雪上宛如长出了红珊瑚的树林,分外美丽。然而那些树枝却是极其阴毒的,能将任何触及到的生灵都拉入死亡的区域——百年来,无人敢上空寂之山一步,甚至飞鸟都不曾越过山头。

除了沧流帝国远驻砂之国的镇野军团西北军所在的空寂城之外,这片沙漠平日极少有牧民出现,就连纵横沙漠、肆无忌惮的盗宝者们,都不敢轻易靠近这片死亡区域。

云焕在黎明的光线里看着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时就随着家人被帝国放逐到这里居住——在这里,桀骜孤僻的少年被当地所有牧民欺负和孤立,不但大人们不肯和他们一家来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凶悍的孩子们都经常和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冰族孩子过不去。每一日只要他落了单,挑衅和斗殴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骄傲,虽然结伴而来,却始终不曾群殴这个孤单的冰夷孩子,只是一对一地挑战。那些牧民的孩子牛高马大,摔跤射箭更是比他精上十倍,然而他却是胜在打架凶狠,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吓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长大的一族从来都尊敬这样狠气强硬的性格。到后来,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种族间相互的挑衅,反而成了同龄人一种角力的游戏。

压着他打的大个子奥普、老喜欢拿鞭子抽他的野丫头叶赛尔、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让他动荡飘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被放逐的普通的冰族孩子,还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国追杀多年的霍图部的遗民。

然而……那并不重要。在那个时候,他不是军人,不是征天军团的少将,他并不需要关心身边的人是否企图颠覆他们的国家。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和另一群年龄相当的孩子混在一起——因为空寂城里没有其他同龄的冰族孩子肯和他做伴。

还记得那一日叶赛尔那丫头提议,说城外南方的石头旷野里,空寂之山的山脚,有一座石砌的古墓,传说那里住着一个仙女,拥有很强大的力量。很多牧民都会在月圆的前一夜前往墓前跪拜祷告,请求墓里仙女的保佑,这样,当那些鸟灵和邪魔在月圆之夜呼啸而来时,那个仙女就会从墓里出现,驾着闪亮的电光在空中驱逐那些魔物,保护牧民和牲畜的安全。“我们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里都有着对于冒险的渴望,听完叶赛尔的转述,大家都叫了起来,蜂拥往城外奔去——当然,他也被拉着一起走。

然后,在空寂城外的旷野里,孩子们很快被各种奇怪的陷阱困住,发出惊叫。古墓的石门缓缓打开,那个坐在轮椅上微笑着的女子优雅而美丽,仿佛在抬头看着外面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阳,又仿佛在出神,只有怀里的一只幼小的蓝色狐狸,机警地盯着来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样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女子已然不年轻,大约年纪过三旬,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坐在轮椅上,一袭白衣,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时候眼波温柔如梦,说不尽的柔美中却又隐隐透出沧桑。

许久,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那个坐着轮椅的女子才回过头来,对一群惊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欢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剑圣——云荒大地上和尊渊并称的剑术最高者,名字叫作慕湮。自从空桑开国以来,剑圣一脉代代相传,出过无数名留青史的英雄侠客。然而所谓的“剑圣”并不是一个人,每一世都有男女两位剑圣存在,分庭抗礼,各自传承和融会不同风格的剑术,就如昼与夜、天与地一样相互依存。

由于种种原因,慕湮早年出师后并不曾行走于云荒大地,后遭遇变故,更是绝了踏足红尘的念头,所以尽管是空桑的女剑圣,她却远远没有师兄尊渊那样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得知。

这些,都是当他正式拜师入门后,在三年的时间里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只觉得那样的女子并非这个尘世中真实存在的人,仿佛只是久远光阴投下的一个淡然出尘的影子,令人心生冷意,肃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锋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异族女子脚下,任轮椅上的人将手轻轻按上他的顶心,传授剑诀——他居然拜了一个空桑女子为师。

……

一路行来,一路沉思,手指下意识地抚摩着腰间的佩剑,忽然震了一下。“焕”。那个刻在银色剑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压入他手心,闭上眼睛都能想出那个清丽遒劲的字迹——然而师父的脸却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只余下一个高洁温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头就能望见的月轮。

他长大后常常回想,到底为什么师父要破例收了他这个冰族弟子?

同一个时代里,只允许有男女两名剑圣——而前朝的白璎郡主尚在无色城中,空桑的大将西京这些年虽不经常行走于云荒,却也陆陆续续从那些游侠儿的口中听说他的存在。传承已经完成,按照剑圣一门的规矩,师父并不该再收第三名弟子。何况,他还是个敌国的孩子——虽然并非伽蓝帝都的门阀贵族,身上却依然流着冰族的血。

那个灭亡了她的故国、至今尚在镇压着空桑残余力量的敌国!

师父……的确是因为他天资绝顶,才将空桑剑圣一脉的所有倾囊相授吗?莫非,师父是得知了他们云家祖上的秘密?还是……还是因为师父病重多年,自知行将不起,所以急着找一个弟子继承衣钵?

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他心里有了疑问,却不敢出口询问,他只是经常惊疑不定地望着师父,猜测着空桑女剑圣这一行为背后的用心和深意——是的,从小,他就不是个心怀坦荡的孩子,心里有着太多的猜忌和阴影。“呵,焕儿,你看你看,”然而坐在轮椅上,看着墓外空地上那一群牧民孩子打闹不休,女子苍白的脸上却泛起明丽的笑容,抬起纤秀的手指给弟子看,“你看奥普——像不像一只雄赳赳地冲人磨牙的小獒犬?”

那样的温柔笑容,仿佛沙漠上最轻柔的明庶风,无声卷来,明朗中微微透出沧桑。

拿剑站在背后的少年微微一愣,忽然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门外叶赛尔和奥普闹得起劲,大个子奥普显然是让着比自己矮一个半头的红衣女孩,然而叶赛尔不知哪里被惹火了,一边大骂,一边拿着赶赤驼的鞭子啪啪抽去。奥普毕竟不敢对族长的女儿动手,只是抬起双臂护着头,一鞭就在粗壮的古铜色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叶赛尔长大了一定是沙漠上一朵会走路的鲜花呢。”看到生气勃勃的英武女孩,女剑圣苍白疲惫的脸上有微微的笑容,眸子深处却是隐隐的渴慕,“一朵开得最盛的红棘花——带刺的、烈艳的……多么漂亮啊。女人一生里最好的年华,会绽放出最美的颜色。”“师父。”仿佛听出了师父语气里的衰弱,他吃了一惊,立刻递上药碗,“该吃药了。”“哦……差点忘了。”女剑圣回头接过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然而她看着徒儿忽然笑了,“焕儿,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啊?”少年愣了一下,还不等他回过神,慕湮的眼神已经穿过墓门,投向了外面的苍天瀚海,看着荒漠中追逐着风的巨大白鸟,叹了口气:“你就像这只大漠上的白鹰啊……冷锐的、骄傲的,一朝振翅便能风云耸动、俯瞰九天。”

那样的评语,他从未在师父那里得到过——那以后也没有再听到。

然而女剑圣喝下药去,神色依旧委顿,苍白的手指抓着那个空碗,居然都觉得有几分吃力。她低下头,淡淡一笑,摇首:“我把剑圣之剑给你……都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师父放心,”似乎被师父脸上那样憔悴的容色惊动,他立刻低下头去,单膝跪倒在轮椅前,“徒儿一定谨记您的教导,为天下人拔剑,诛灭邪魔、平定四方,让云荒不再有变乱动荡,让百姓好好休养生息。”

那样坚定堂皇的话里,隐隐透出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同样坚决如铁。

慕湮低下眼睛,却看不到少年弟子的表情。然而她是明白这个孩子所坚持的东西的,终归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如非必要,不要再回来找我。”

出师那一日,将特意为他新铸的光剑交到他手上,轮椅上的女剑圣却是这样对十六岁的他吩咐,语声坚决冷淡,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颜悦色。他本已决心远行,和家人一起离开这片大漠回归伽蓝圣城——那一刻,他本来也是没有动过会再次回到这里的念头。然而听到那样冷淡的最后嘱咐,少年心里却猛然一痛,等抬起头来古墓已经轰然关闭。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来,力量万钧地隔断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他终于知道,在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里,终究又有一件东西离他而去了。

那样茫然散漫的神思里,他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只是随着赤驼的前进,从茫茫一片的沙丘上扫过。红棘尚未到一年一度开花的季节,在沙风中抖着满身尖利的刺,湛蓝色的天宇下有几点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

那是砂之国的萨朗鹰,宛如白色闪电穿梭在黄尘中,如风般自由遒劲。

师父……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刚才霍图部的女巫了吧?

努力去回忆最后见到师父时的情形,云焕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只模糊记得,师父的伤很重,一直都要不间断地喝药,三年来每日见她,都觉得她宛如夕阳下即将凋落的红棘花,发出淡淡而脆弱的光芒。

这样的她,只怕不能撑过他离开后的八年的漫长时光。

夜色已经重新降临,他们已经朝西前进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从淡如水墨变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据整个天空般压到他视线里。

山脚下黑沉沉一座孤城如铁,就着空寂之山险峻的山势砌就,远远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墙和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灯光从角楼透出——那是帝国驻扎地面的镇野军团在西方空寂之山的据点。

这座城池建立于五十年前,这之前则一直是当地霍图部的本旗所在。

五十年前霍图部举起反旗,冲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宫之后,受到了帝国的全力追杀,由巫彭元帅亲自带领征天军团征剿,加上地面上镇野军团的配合,不出两年,霍图部在沙漠上陷入了绝境,成千上万的尸体堆叠在大漠上,被萨朗鹰啄食、沙狼撕咬。很快,砂之国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也没有声息。霍图部的领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的镇野军团接管,牵制着沙漠上另外三个部落,令其不敢再有异心。

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帝都的冰族人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说过“霍图部”三个字,一个那样强大的民族,就这样被铁腕漠然从历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一样。但百年后,只有沧流帝国高层的将官嘴里,还时不时会冒出“霍图部”三个字:因为只有那些能接触到帝国机密军政的人才知道,对霍图部的追杀,其实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那样顽强的一族,就如无法扑灭的星星野火,始终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从演武堂出科后,他直接留在了征天军团的钧天部里,镇守帝都伽蓝,这本是在军队中青云直上最快的途径,凭着出众的能力和炙手可热的家世背景,加上巫彭元帅的提拔,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成为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号称勇冠三军的少将实际上很少离开伽蓝城去执行任务,而是把更多精力用在应付帝都各方说不清的势力纠葛上。

和西京的交手中,自己就是吃亏在实战经验上吧……看着渐近的孤城,云焕握紧手中光剑,回忆着一个月前在泽之国桃源郡和同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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