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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02: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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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威尔斯(著),刘勇军 王林园(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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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大师威尔斯精选集

科幻大师威尔斯精选集试读:

时间机器

模型送上了无尽的旅程。我们都看着控制杆转动。我绝对肯定这里没有任何玄机。一阵微风吹过,灯火闪了闪。壁炉架上的一根蜡烛熄灭了,那台小机器突然旋转起来,变得模糊不清,有那么一瞬间它就像个幽灵,又很像一团闪烁着微光的黄铜和象牙色混合的旋涡;然后,机器消失了,真的不见了!除了灯以外,桌上空无一物。

一时间,大家都没吭声。然后,菲尔比骂了句“该死”。

心理学家终于回过神来,突然朝桌下看去。见状,时间旅行者高兴地大笑起来。“怎么了?”他重复心理学家刚才的话。说完,他站起来,走到壁炉架边拿下烟丝盒,背对着我们开始往烟斗里装烟丝。

我们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位听我说,”医生道,“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相信那台机器穿越了时空?”“这是当然。”时间旅行者说,俯身把一块木头碎片在火里点燃。然后,他转过身,点着烟斗,注视着心理学家的脸。(心理学家为了证明他没有精神错乱,拿出一根雪茄,却连切也没切就点燃了。)“我还有一架大机器,就快完工了。”他指指实验室,“等组装好了,我将亲自来一次时间旅行。”“你的意思是,那台小机器进入未来了?”菲尔比说。“可能去了未来,也可能回到了过去,我也说不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心理学家的脑海中。“如果它真的穿越时间了,那必定是回到了过去。”他道。“这话怎么讲?”时间旅行者问。“因为我认为它没有发生空间移动,如果它进入未来,那在当下,它仍然会在原地,因为它必定是穿越当下而进入未来的。”“可是,”我说,“如果它回到过去,那我们最早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就能看见它才对呀;比如上周四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或是上上周四,上上上周四!”“说得很有道理。”省长说,他转身面对时间旅行者,看起来十分公正。“根本是无稽之谈。”时间旅行者说,然后,他对心理学家说,“你想想看。你可以解释的。非常简单,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当然。”心理学家说,然后开始解释,以打消我们的疑虑,“这是心理学的一个简单观点。我早该想到的,一点儿也不难,却能很好地帮助我们理解这个悖论。我们看不见这台机器,就像我们在车轮转动时看不见辐条,也看不见子弹在空中飞过。如果机器穿越时间的速度比我们快五十倍或一百倍,如果它穿越一分钟相当于我们度过一秒钟,那它在我们眼中的样子也就是正常情况下的五十分之一或一百分之一,可以说是一闪而过。就这么简单。”他的手拂过机器刚才所在的位置,“各位明白了吗?”他笑着说。

我们都坐下,盯着空荡荡的桌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时间旅行者询问我们的看法。“今晚,这件事倒是貌似可信。”医生说,“但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明天一早我们再来判断。”“各位想不想看真正的时间机器?”时间旅行者问。说完,他便拿起灯,带头沿着通风良好的长走廊往实验室走去。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光线忽明忽暗,他那古怪的大脑袋模糊不清,影子来回晃动,我们都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实验室里,我们看见了一架比我们亲眼见到从我们眼前消失的那个小装置更大的机器。那台机器由镍、象牙和水晶制成,大体上已经完工,但长凳上有几张图纸,边上还有几根扭曲的水晶条没有做完。我拿起一根仔细查看,材质似乎是石英。“听着。”医生说,“你是认真的吗?或者你就是在耍鬼把戏,就像你去年圣诞节给我们看的那个幽灵一样?”“我打算用那台机器去探索时间。”时间旅行者高举着灯说,“明白了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我们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说的话。

我的视线越过医生的肩膀,看了菲尔比一眼,他严肃地向我眨了眨眼。[1]1066年10月14日,英格兰国王哈罗德·葛温森的军队和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的军队在黑斯廷斯进行交战,以威廉一世获胜告终。——编者注(若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编者注)第二章

我想在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信那台时间机器。事实是,时间旅行者就是那种过于聪明、叫人无法相信的人:你永远都无法看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你总是怀疑他的坦率背后是否有所保留,是否悄悄设下了巧妙的埋伏。如果是菲尔比展示模型,并用时间旅行者的话解释这件事,我们就不会那么怀疑他了。因为我们应该猜得出菲尔比的动机:就连肉贩子都能看穿菲尔比的心思。但是,时间旅行者所做的事可不止奇思妙想这么简单,而且,我们并不信任他。有些事,不如他聪明的人做起来就能成名,他做就成了骗人的戏法。事情做起来太容易反而是种过错。一些严肃认真的人倒是没将他做的事当儿戏,只是对他的行为举止不太有把握:他们都清楚,相信他,就像用蛋壳一样薄的瓷器来装饰托儿所一样。所以,从这周四到下周四的这段时间,我想我们都没有过多地谈起时间旅行这事儿,尽管毫无疑问,我们心里大都认为时间旅行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性,这件事貌似可信,还非常惊人。我们都知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定会导致时空倒错,把这个世界搅成一锅粥。我则一直在琢磨模型中藏了什么猫腻。我记得上周五在林奈学会遇到医生,还和他讨论了一番。他说他在蒂宾根大学城见过类似的事,还特别强调关键就在蜡烛熄灭了。但他无法解释这个把戏是如何做到的。

到了下周四,我又去了里士满3号,我大概是时间旅行者家的常客了。我去得晚了,发现他的客厅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医生站在壁炉前,一手拿着一张纸,一手拿着表。我环顾四周,寻找时间旅行者的身影。“七点半了。”医生说,“我看我们还是先吃饭吧?”“谁看到……”我正要说出主人家的名字。“你刚来吗?说来也够奇怪的,他有事耽搁了。他留了张字条,说是如果他不回来,就让我安排大家七点吃晚饭。他说他回来后和大家解释。”“白白浪费了晚餐,那就太遗憾了。”一家著名日报的编辑说,于是医生按铃吩咐下人备餐。

除了我和医生,参加过上次晚宴的人只有心理学家。在座的还有前文提到的编辑兼记者布兰科,另一个人我不认识,此人不善言谈,是个闷葫芦,有些害羞,留着大胡子,而且,就我观察,这个人一晚上都没说话。大家围坐在餐桌边,纷纷猜测时间旅行者为什么缺席,我半开玩笑地说他是去时间旅行了。编辑打听什么是时间旅行,心理学家便主动一五一十地讲了那天我们看到的“巧妙的悖论和花招”。他正讲着,走廊的门无声无息地缓缓打开了。我的座位正对门,所以是第一个看到的。“你好!”我说,“你终于回来了!”门开得更大了,时间旅行者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发出一声惊叫。“天哪!伙计,你这是怎么了?”医生叫道,他是第二个看到他的人。整桌人都转向门口。

他整个人乱七八糟的。他的外套很脏,沾满了土,袖子上蹭的都是绿色的污渍;他的头发乱成一团,在我看来,他的头发变得愈发灰白,不是蒙了灰尘,就是他的白发多了。他脸色惨白;他的下巴有一个棕色的伤口,大半已经愈合;他的样子非常憔悴,好像经历了极度的痛苦。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好像灯光照得他晕头转向。然后他走进了房间。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活像是伤了脚的流浪汉。我们默默地注视着他,等他开口。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忍痛走到桌边,指了指酒。编辑倒了一杯香槟,推向他。他喝光了酒,像是缓了过来;他环视了一下桌子,脸上浮现出了熟悉的微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伙计?”医生说。时间旅行者似乎没听见。“不打搅各位用餐吧。”他说,说话时有些支吾,“我很好。”他不再说话,又举起酒杯要酒,然后一口把酒喝光。“很好。”他说。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的目光带着某种迟钝的赞许,一一扫过我们的脸,然后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接下来,他再次开口,仍然像是在斟酌字句:“我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然后我就下来向各位解释……给我留点羊肉吧。我真想吃点肉。”

他看了看难得来一趟的编辑,希望他在这里不要见外。编辑问了一个问题。“马上为你解答。”时间旅行者说,“我这副样子……实在是有失体统,我很快就回来。”

他放下酒杯,朝楼梯门走去。我又一次注意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很轻,我站在我的位置,只见他的脚上只有一双血迹斑斑的破袜子。他走出去后,门关了。我很想跟上他,可我随即想起他不喜欢为自己的事而大惊小怪。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编辑说了句“一位杰出科学家的卓越行为”,他出于职业习惯,又在想新闻标题了。我的注意力就这样被拉回了明亮的餐桌上。“他又在搞什么玄机?”记者说,“他是在假扮乞丐吗?我实在不明白。”我与心理学家对视一眼,从他的表情可知他和我想的一样。我想起时间旅行者痛苦地一瘸一拐地上楼。我想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他的脚有些跛。

第一个从意外中完全调整过来的是医生,时间旅行者不喜欢让仆人在他用餐时守在一边,医生便拉了铃,叫他们上热菜来。编辑咕哝一声,拿起刀叉继续吃饭,闷葫芦也吃了起来。大家继续用晚餐。谈话时而高涨,伴随着几声惊呼;编辑的好奇心变得强烈起来。“我们的朋友是收入太少,所以私下里去扫大街赚外快了?还是他和尼布甲[1]尼撒王一样,不得不和野兽生活在一起?”他问道。“我敢肯定,这事和时间机器有关。”我说,又把心理学家刚才没讲完的事讲完。新来的客人压根儿就不相信。编辑提出异议:“什么是时间旅行?一个人总不能在悖论里滚得一身泥吧?”然后,他想到了什么,便讽刺起来,“难道未来都没有衣刷吗?”记者也是不肯相信,他和编辑一起,对整件事大大地嘲笑了一番。他们都是新一代的记者,年轻、无忧无虑,也很无礼。“据《未来》的特派记者报道……”记者正说着——更确切地说是在大喊大叫,时间旅行者回来了。他穿着普通的晚礼服,除了憔悴的面容,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刚才那副叫我吃惊的模样。“对啦。”编辑滑稽地说,“他们几个说你去过下周了!快说说罗斯[2]伯里伯爵的事有什么结果。你都看到什么消息了?”

时间旅行者一言不发地走到给他预留的座位边。他如常地轻声笑了笑。“我的羊肉呢?”他道,“能再次用叉子叉肉吃,真是一大乐事啊!”“还是赶紧说事吧!”编辑道。“去他的故事吧!”时间旅行者说,“我就想吃东西。我得先吃饱了,不然我一个字也不会说。谢谢。来点盐。”“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道,“你去时间旅行了?”“是的。”时间旅行者道,他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只能点点头。“只要你把消息给我,我可以出钱跟你买,每行字一先令。”编辑说。时间旅行者把他的杯子推向闷葫芦,用指甲敲了敲杯身;闷葫芦一直盯着他的脸,此时吓了一跳,赶紧给他倒了酒。接下来大家都吃得很不自在。我一下子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能问出口,我敢说其他人也是如此。记者想缓解紧张的气氛,便讲起了大明星赫蒂·波特的逸事。时间旅行者一口接一口地吃饭,活像个饿死鬼。医生抽了一支香烟,眯眼瞧着时间旅行者。闷葫芦似乎比平时更笨手笨脚,他极度紧张,只好不停地大口喝香槟。最后,时间旅行者终于推开盘子,看了看我们。“我先向各位道歉。”他说,“我饿极了。我度过了一段非常不可思议的时光。”他伸手去拿雪茄,切断末端,“我们去吸烟室吧。我的故事要讲上很久,还是不要挨着油腻的盘子为好。”他走出几步便拉了铃,然后带领众人走进隔壁。“你给布兰科、达什和肖兹讲过时间机器的事了吗?”他靠在安乐椅上问我,说出了三位新客人的名字。“但那只是个悖论。”编辑道。“今天我不会做任何争论。我不介意将整件事告诉你们,但我不会争辩的。”他继续说,“如果你们愿意,我会把我遇到的事讲出来,但你们不可以打断我。我愿意说出来。我很想说一说。大多数内容听来肯定就像无稽之谈。那就顺其自然吧!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四点钟的时候,我在实验室里,从那之后……我过了八天……从来没有人经历过那样的时间!我累坏了,但我首先要把故事讲完,然后再上床睡觉。不要打断我。可以吗?”“可以。”编辑说,我们其余人纷纷附和。就这样,时间旅行者讲了我下面记录的故事。一开始,他团坐在椅子上讲,样子十分疲惫。但说着说着,他来了兴致。在把故事写下来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觉自己才能有限,使用笔墨无法将整个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想必各位在看的时候很用心;但你们看不到在小灯的明亮光晕下,讲述者那张真诚却惨白的面孔,也听不到他的语气。你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随着故事的变化而变化!吸烟室里没点蜡烛,我们大多数听众都在阴影中,只有记者的脸和闷葫芦自膝盖以下的腿处在灯光下。一开始,我们不时还瞅彼此几眼。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便不再这么做了,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间旅行者的脸。[1]《但以理书》中记载,尼布甲尼撒王被上帝赶逐,离开人群,和野兽同住,像野兽一样生活了七年。[2]第五代罗斯伯里伯爵,阿奇博尔德·菲利普·普里姆罗斯(1847—1929),英国自由党政治家,曾任英国首相。第三章“上周四,我给在座当中的几位讲过时间机器的原理,也带你们看了实验室里的半成品。时间机器还在那里,这次我穿越时间,机器出现了一些损坏,一根象牙手柄裂了,一根黄铜栏杆有些弯曲,但其余部分依然完好。我原以为周五就能把机器制造完毕,但到了周五,快要组装完成的时候,我发现镍棒整整短了一英寸,我只好重新做;所以直到今天上午,时间机器才组装完毕。今天上午十点,第一台时间机器终于问世了。我最后敲了一下机器,又试了所有螺丝,还往石英石棒上滴了一滴油,然后,我坐在鞍座上。我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照我估计,用手枪指着脑袋自杀的人与我当时的感觉差不多。我一手握着启动杆,另一只手抓着止动杆,按压了第一个,随即按压了另一个。我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感觉像是在做噩梦,不停地向下坠;然后,我环顾四周,看到实验室和以前一模一样。奏效了吗?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然后,我注意到了时钟。就在片刻之前,时钟显示的还是十点刚过,可现在已经快三点半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用双手抓住启动杆,砰的一声响,我拉动了启动杆。实验室变得模糊不清,随后陷入一片漆黑。瓦切特太太走了进来,显然没看见我,而是朝花园门走去。我想她大概花了一分钟穿过实验室,但对我来说,她就像火箭一样飞过房间。我把操纵杆拉到底。夜幕降临,就像关上了灯一样,又过了一会儿,天竟然亮了。可实验室的光线又开始越发暗淡。第二天晚上的黑夜到来,然后天色再次变亮,就这样日夜交替,速度越来越快。我的耳边一直有一种轻微连续的声音,一种怪异的慌乱感将我包围,我只感觉十分恼火。“恐怕我无法确切描述清楚时间旅行的种种特殊感受,总之很不愉快。感觉就像走在‘之’字形坡路上,毫无退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我还以为自己最后会摔个粉身碎骨。我加快速度,白天过去,黑夜就像拍打着黑色的翅膀,紧跟着就来临了。模模糊糊的实验室似乎马上就要从我周围消失了,我看见太阳飞快地划过天空,每一分钟就从天空划过一次,每一分钟都标志着一天的变化。后来,实验室八成是不存在了,我开始身处户外。我隐约看到了脚手架,但我的速度太快了,看不清任何移动的东西。对我来说,即便是爬得最慢的蜗牛在我看来也是在飞驰。黑暗与光明快速更迭,我看得眼睛都痛了。在断断续续的黑暗中,我看见月亮飞快地经历盈亏变化,我隐约地瞥见了盘旋的星星。不久,随着我的速度不断加快,日夜的交替模糊成一种连续的灰色;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妙深邃的蓝色,那灿烂明亮的颜色就像黎明时分的晨晖;空中跳动的太阳犹如一道起火的纹路,又好似一道绚烂的拱门;月亮像是一条相对较暗的波动带;我没看见星星,只是蓝色的天空中不时出现一个明亮的圆圈。“我周遭的一切全都模模糊糊。我还站在这座房子现在所在的山坡上,山肩灰蒙蒙的,看不清楚。我看见树木生长、变化,犹如一团团蒸汽,时而是棕色的,时而泛出绿色;它们枝繁叶茂,随风摆动,然后枝叶凋零。我隐约看见一座座高大、美丽的建筑拔地而起,随即又像梦一般消失不见了。整个地球表面似乎都变了,就在我眼前融化、流动。显示速度的刻度盘上的小指针转得越来越快。不久,我注意到太阳的光带在一分钟或更短的时间内上下摆动,从夏至到冬至,所以我的一分钟就是一年,一分钟又一分钟,白雪在世界上出现、消失,接着,春天那抹明媚的绿色转瞬即逝。“开始时那种不快的感觉现在减弱了。我终于体验到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兴奋。我确实注意到机器在不协调地晃动,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我的大脑乱糟糟的,心思不在机器上,疯狂的情绪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我的整个身心都到了未来。起初,我几乎没想过停下来,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些全新的感觉。但没过多久,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新的印象,既有好奇也有恐惧,直到最后,它们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我密切注视着这个模糊而难以捉摸的世界在我眼前飞快地变化,在我看来,人类的发展是多么奇怪,进步是多么奇妙,相比之下,我们的文明是多么原始!我看到宏伟壮丽的建筑在我周围拔地而起,它们比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建筑都要宏大,然而,那些建筑物似乎是由微光和薄雾建造的。我看到这个山坡出现了更深的绿色,即便是在冬季也没有改变。即使我思维混乱,大地在我眼里也显得非常美丽。于是我决定停下来。“但是停下说不定就会危险,我或机器占据的空间里已经有东西存在了。要是我高速穿越时间,就无关紧要;可以说,我已经虚化了,就像一股蒸汽从物质的空隙中滑过!但要停下来,就需要把我自己全部塞进任何挡在路上的东西里;这意味着把我的原子与障碍物的原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这会导致强烈的化学反应,可能是一场影响范围很大的爆炸,将我自己和我的机器炸出所有可能的维度,最终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我在制造这台机器时,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那时我曾欣然接受了这种必然的风险,毕竟有些事情是必须承担的!现在这种风险不可避免,我再也不能以同样愉快的心情来看待了。事实是,环境是那样陌生,机器一直在震颤、晃动,令人作呕,尤其还有那种长时间坠落的感觉,这一切已经在不知不觉地彻底扰乱了我的神经。我对自己说我永远也停不下来了,可一怒之下,我决定立刻停下。我像个没有耐心的傻瓜一样,拉动操纵杆,机器不受控地猝然一晃,我随即飞了出去。“我听到了一声雷鸣般的响声。我可能昏过去了一会儿。一阵无情的冰雹噼里啪啦落在我的周围,我坐在软草皮上,时间机器翻倒在我面前。一切似乎仍是灰蒙蒙的,但过了一会儿,我就注意到我耳边的杂声消失了。我环顾四周,我似乎在一个花园里,身下是一块小草坪,周围长满了一丛丛的杜鹃花,我留意到这些淡紫色的花儿都被冰雹砸得七零八落。机器上方有一片云,像烟雾一样在地面上方来回移动,冰雹就是从云里落下来,弹得到处都是。片刻之后,我就成了落汤鸡。‘我可是经过了无数年才来到这里的,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啊!’“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真是个白痴,竟然淋得浑身湿透。于是我站了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冰雹密集地落下,周遭雾蒙蒙的,杜鹃花丛后面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巨大雕塑,显然是用白色石头雕刻而成。但其他的就看不清楚了。“我说不清我当时有什么感觉。冰雹小了很多,那个白色雕刻变得清楚了一些。它非常大,一棵银色桦树只能触到它的肩膀。它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形状有点像生有双翼的狮身人面像,但它的翅膀不是竖直地垂在身体两侧,而是展开,好像在翱翔。我觉得基座是用青铜做的,上面有厚厚的一层铜锈。碰巧石像的脸朝向我;它那不能视物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我,嘴唇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石像风化剥蚀得十分严重,像是得了重病似的,看了叫人不舒服。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也许是半分钟,也许是半小时。石像似乎随着冰雹变大变小而前进或后退。最后,我终于把目光从它身上移开了一会儿,我发现冰雹已经停了,天空放晴,太阳眼看着就要出来了。“我又抬起头望着那蜷缩着的白色石像,突然感到这次旅行确实鲁莽得很。等朦胧的雾气散开,会出现什么情况?这个时代的人是什么样的?如果他们个个都很残忍呢?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人类已经失去了人性,变得冷酷无情,极其强大呢?那我就跟旧世界里的野蛮生物一样了,但由于我与未来人有相似之处,只会显得更可怕、更令人厌恶,到时候,我就是一个又脏又臭的生物,只剩下死路一条了。“这时,我看到了别的庞然大物,那些都是高耸的建筑物,设有错综复杂的胸墙和高大的立柱,在逐渐减弱的冰雹中,一个树木繁茂的山坡隐约可见。我突然慌了神儿,疯狂地转向时间机器,拼了命地把机器调整好。就在这时,太阳的光线穿透了冰雹。灰蒙蒙的冰雹被吹到一边,像幽灵的拖尾长裙一样消失了。在我的头顶上,夏日的天空湛蓝无比,一朵朵淡淡的乌云飞快地消失了。我周围的高大建筑变得清晰可见,经过了冰雹的冲刷,湿漉漉的建筑闪闪发光,未融化的冰雹勾勒出了它们的轮廓,白得十分显眼。我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感到自己无遮无掩。我感觉自己就像鸟儿在晴空中飞翔,而且知道鹰在我上方,并将向我俯冲下来一样。我心里的恐惧越发强烈。我喘了口气,咬紧牙关,再次使出浑身力气要把机器翻过来。我绝望地摆弄着,机器终于听使唤了,我扶正机器的时候,下巴狠狠地撞到了机器上。我把一只手搭在鞍座上,另一只手搭在杠杆上,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准备再坐上去。“但是,想到我可以立即撤退,我便再次有了勇气。我看着这个未来世界,更加好奇,也不再那么恐惧了。离我较近的一所房子的墙壁高处有一个圆洞,我看见一群人穿着华丽柔软的长袍。他们早就看见了我,这会儿,正齐刷刷地往我这边看。“然后,我听到有说话声越来越近。有人跑过白色狮身人面像旁的灌木丛,可以看到他们的头和肩膀。其中一个出现在一条小路上,[1]沿路就能到我和机器所在的小草坪。这个人个子很矮,高约四英尺,穿着一件紫色束腰外衣,腰间系着皮带。他穿着凉鞋,但也很像古代的高筒系带凉鞋,我分不清是哪一种;膝盖以下的腿部裸露在外,头也露在外面。见到他这身打扮后,我才发现天气十分暖和。“在我的印象中,他长得很好看,举止优雅,但看上去极为瘦弱。他的脸很红,让我想起了长得很美的肺病患者,他有种我们常常听说的病态美。一见到他,我突然恢复了信心,便把手从机器上拿开了。”[1]1英尺≈30厘米。第四章“很快,我和这个瘦弱的未来人就面对面站着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注视着我的眼睛,笑个不停。叫我惊讶的是,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的样子。然后他转向那两个跟在他后面的人,和他们说了什么,他说的语言很奇怪,但婉转清脆,十分好听。“又走过来几个人,不一会儿,有八到十个这样美丽的生物围在我身边。其中一个还和我说了话。奇怪的是,我忽然想到我的声音对他们来说太刺耳,也太深沉了。于是我摇了摇头,指着我的耳朵,又摇了摇头。他向前走了一步,犹豫片刻,但还是碰了碰我的手。然后,我感到其他人用柔软的小手摸我的背和肩膀。他们想确认我是真的。他们并不危险。的确,这些可爱的小人儿能激发别人的自信,他们身上有种优雅的温柔,还有种孩子气的轻松。而且,他们看起来是那么[1]弱小,我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把他们全部抛出去,就像是扔九柱戏中的木柱。但当我看到他们伸出粉红色的小手去摸时间机器时,我突然一动,警告他们不要那么做。幸运的是,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我到目前为止都忘记了的危险,于是我连忙把手伸过栏杆,拧下可以启动机器的小杠杆,放进口袋。然后我又转过头来,想看看怎么才能和他们交流。“然后,我更仔细地观察他们的容貌,发现他们那德勒斯登陶瓷式的美貌还有很多特点。他们的头发均匀地卷曲着,末梢在脖子和脸颊处以尖端收尾;他们的脸上没有汗毛,耳朵特别细小。他们的嘴很小,薄嘴唇鲜红鲜红的,小下巴很尖。他们的大眼睛流露出温和的眼神;而且,可能是我太自负了,反正即使在那时,我也认为他们对我不像我以为的那么感兴趣。“他们并没有试图与我交流,只是站在我周围微笑着,互相柔声说着什么,我只好开口。我指着我自己和时间机器。然后,我琢磨着该如何表达时间,便指着太阳。一个未来人顺着我的手势看去,他长得很漂亮,穿着紫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衣服。他竟然模仿了雷鸣声,把我吓了一跳。“他这个动作的含义清晰明了,但有那么一会儿,我还是惊诧不已。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生物是傻瓜吗?你们或许不难理解我为什么惊讶。你们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802000年的人类在知识、艺术等所有方面都比我们强得多。他们中的一个竟突然问我是不是在雷雨中从太阳里来的,由此可见他们的智力水平和我们的五岁孩子差不多!如此一来,我对他们的衣服、孱弱的四肢和脆弱的五官所持的判断便轰然崩塌。一阵失望从我心底升起。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我制造时间机器,纯属白费工夫。“我指着太阳点了点头,惟妙惟肖地发出一声雷声,吓了他们一大跳。他们都退了一步,还冲我鞠躬。这时,一个人笑着朝我走过来,他把一束我从没见过的漂亮鲜花戴在我的脖子上。看到他这么做,其他小人儿发出了悦耳的掌声;不久,他们全都跑去找花了,笑着把花扔到我身上,到最后,我几乎要被花淹没了。你们没见过那些花,所以根本想象不出漫长的时间竟创造出了如此精致奇妙的花朵。跟着,有人建议把他们的玩物放在最近的一幢房子里,于是他们带着我从白色大理石狮身人面像边经过,而那座石像似乎一直在含笑注视着早已目瞪口呆的我。我们朝一座受风雨侵蚀非常严重的巨大灰石建筑走去。我和他们一起走,我又一次想起我确信我们的后代会具有深刻的思想和高度的文明,想着想着便高兴起来。“这座建筑十分庞大,有一个很大的入口。我注意到小人儿越来越多,我面前还有很多大门,里面阴暗神秘。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出去,我对这个世界的总体印象是一堆乱糟糟的漂亮灌木和鲜花,像是被废弃了一样,犹如一个长期无人打理却不生杂草的花园。我看到了一些又长又尖的奇怪白花,大概有一英尺长,花瓣像是蜡做的。这些花零落地长在杂色的灌木丛中,仿佛是野生的,但是,正如我所说,我此时并没有仔细观察花朵。时间机器还在杜鹃花丛中的草皮上呢。“门口的拱顶上带有华丽的雕刻,但我自然没有仔细研究,不过我在经过时好像看到了一些古老的腓尼基人装饰的痕迹,我很惊讶雕刻破损得如此严重,而且风化得很厉害。又有几个穿着鲜艳的人在门口迎接我,我们走了进去。我穿着19世纪的脏衣服,样子怪里怪气,还戴着花环,而周围的众人都穿着鲜艳柔软的长袍,四肢白到发亮,他们说着笑着,笑声十分悦耳。“门内是一个同样大的大厅,挂着棕色的窗帘。屋顶处在阴影中,部分窗户上镶着彩色玻璃,部分没有玻璃,柔和的光线自窗户透过来。地板由非常坚硬的大块白色金属拼接而成,不是石板或石块,而且磨损得很厉害,过去有无数代人在上面来回走动,常有人走动的部分都被踩出了深沟。横向放着无数张亮晶晶的石板桌,大概有一英尺高,上面有成堆的水果。有些像是肥大的覆盆子和橘子,但大部分都很奇怪。“桌子之间散落着许多垫子。带我来的小人儿坐在垫子上,还示意我也坐下。也没有进行什么仪式,他们就开始用手拿水果吃了起来,把果皮和茎秆扔到桌子两边的圆洞里。我又渴又饿,便和他们一样开始大嚼。我趁吃东西的当儿环视大厅。“也许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这里是如此破旧。彩色玻璃窗呈现出几何图形,但许多地方都破了,挂在底部的窗帘上积满了灰尘。我注意到,我旁边那张大理石桌子的一角上有豁口。然而,总体效果确实极其美轮美奂。大厅里有几百人在吃饭,大多数人都坐在离我尽可能近的地方,他们一边吃水果,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小眼睛闪闪发亮。所有人都穿着同样柔软而又结实的丝绸衣服。“顺便说一句,他们以水果为食。这些未来人是完完全全的素食主义者,尽管我真爱吃肉,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却也不得不吃水果。的确,后来我发现马、牛、羊、狗都追随鱼龙的脚步相继灭绝了。但是水果清甜爽口;有一种水果尤为好吃,我在那里期间,这种果子似乎一直都属于时令水果,那种水果的果壳是三面的,果肉软糯,我把它当成主食。起初这些奇怪的水果和我看到的奇怪花朵都把我搞迷糊了,但后来我开始明白它们存在的意义。“这就是我在遥远的将来吃水果大餐时的情形了。我刚一填饱肚子,就下定决心学习我这些新朋友的语言。很明显这是接下来必须做的事。谈论水果似乎是个不错的开始,于是我拿起一颗果子,边问边打手势。我实在很难表达清楚我的意思。一开始,尽管我非常努力,但他们还是惊讶地瞪着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但不久,一个金发小人儿似乎领会了我的意图,向我重复着一个名字。他们详细地向彼此解释这件事,而且,我第一次尝试模仿他们那优美的语言,逗得他们十分开心。然而,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孩子围住的老师,不久,我至少掌握了几十个名词;然后我学了指示代词,甚至是动词‘吃’。但我学起来很慢,小人儿很快就累了,想摆脱我的不停追问,所以我决定让他们什么时候愿意教我,就教一点点,而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很快,我就发现我学到的东西很少,我从没遇见过比他们更懒惰、更容易疲劳的人。“不久后,我发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我的小个子主人对我不感兴趣。他们像孩子一样,急急忙忙地惊叫着向我走来,但很快也像孩子一样,不再仔细观察我,去找别的玩具了。晚餐结束了,也不再有人像开始时那样和我说话,我第一次注意到,最初总是围着我转的人几乎都不见了。还有件事也很奇怪,我竟这么快也对这些小人儿失去了兴趣。我吃饱喝足,就穿过大门走进阳光灿烂的世界。我不断地遇到更多的未来人,他们跟着我走几步,边笑边谈论我,友好地做着手势,然后就会走开,只剩下我和我的机器。“我从大厅里出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黄昏的宁静中,温暖的落日余晖照亮了大地。起初,这里的一切都叫我晕头转向。这个世界和我所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甚至连花儿也不一样。我离开的那座大楼位于一条宽阔河谷的斜坡上,但泰晤士河也许已经从现在的位置偏离了一英里。我决定爬上一英里半之外一座山的山顶,那样我就能更清楚地看到802701年的地球是什么样子。我应该解释一下,这是时间机器的小表盘显示的日期。“这个世界既荒芜又壮观,我一边走,一边注意着有哪些东西可以解释其中的原因。这个世界就如同一片废墟。我一直往山上走,这座山就是一大堆花岗岩堆叠在一起的,使用大量的铝固定,犹如一个由险峻的崖壁和碎石组成的巨大迷宫,山上长着一丛丛浓密的植物,十分美丽,形似宝塔,可能是荨麻,但植物的叶子是棕色的,而且没有刺。这显然是某栋庞大建筑的遗留物,而我无法确定这栋建筑为何建造。我注定以后将在这里有一番奇遇,这是第一次有迹象显示我将有更加奇怪的发现。不过至于是什么奇遇,我以后再说。“我正在一个平台上休息,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连忙环顾四周,意识到根本没见到任何小房子。很明显,独栋房屋甚至是家庭都消失了。绿树丛中到处都是宫殿似的建筑,但颇具英国特色的房屋和村舍不见了。‘这是实现共产主义了。’我对自己说。“紧接着我又想到了一件事。我看了看跟着我的六个小人儿。我突然意识到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服装,有着同样柔和光滑的面孔,四肢都如少女般圆润。说来也怪,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一点。但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奇怪。现在,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事实。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我们现在有性别之分,男女举止也有所不同,但在这个方面,这些未来人彼此间都别无二致。在我看来,孩子们不过是他们父母的缩影。于是我断定,那个时代的孩子们至少在生理上是极为早熟的,后来我发现我的观点得到了充分的证实。“看到这些人过得如此安逸,生活得顺风顺水,我觉得男女相似是一种完美的方式;男人充满阳刚之力,女人温柔似水,家庭制度的建立,职业的区别,都仅仅是在一个崇尚体力的时代所必需的。在人口平衡和过剩的地方,生育太多的孩子对国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带来很多问题;一个地方没有暴力,孩子们沐浴在安全感中,高效率的家庭就没有那么大的存在必要了,事实上,是压根儿就没存在的必要,所以也就不必在意孩子们是男是女。甚至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样的情况也是初见端倪,而在未来的这个时代则已经发展成熟。我必须提醒你们,这是我当时的猜测。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与现实之间的差别有多大。“当我在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一栋漂亮的小建筑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个建筑物就像一个圆屋顶下面的一口井。我想着这个时代仍然有水井实在非常奇怪,但我没有太在意,便继续沉思。靠近山顶的地方没有大型建筑物,而且我的步行能力显然比他们强很多,所以不久后我就第一次甩掉了其他人。我带着一种奇怪的自由和冒险的感觉,上了山顶。“在那里,我发现了一把我从未见过的黄色金属座椅,有些地方已经腐蚀,覆盖着粉红色的锈迹,有一半覆盖着柔软的苔藓,扶手做成了狮鹫头的形状。我坐在上面,在这漫长一天的夕阳下,我欣赏着旧世界的无边美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色。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下,西边的天空金灿灿的,似乎是在燃烧,与紫色和深红色的地平线相连。下面是泰晤士河的山谷,河水恰似一根锃亮的钢带。我刚才说过,斑驳的绿色植物中分布着雄伟的宫殿,有些成了废墟,有些仍在使用中。在如荒芜花园一般的地上,不时出现一个白色或银色的身影,还可以看到有些地方有垂直的线条,那是带有圆屋顶的深井。没有篱笆,没有彰显所有权的标志牌,没有农业;整个地球变成了一个花园。“各位注意,我接下来要开始解释我看到的东西了,我说的都是我在那天夜里形成的印象。(后来我发现我只得到了一半的真相,或者说,我只看到了真相的一角。)“在我看来,我碰巧遇到了已经进入衰退期的人类。淡红色的夕阳使我想起了人类也好像这夕阳一般。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目前的社会努力所带来的奇怪后果。然而,现在想想,会出现这种结果,也在情理当中。有需要才有力量;若是生活安逸太平,人就会变得弱不禁风。为改善生活条件而做的努力——真正使生活越来越安逸的文明进程——已稳步进入高潮。人类联合起来接连战胜了自然。有些事在现在看来仅能算个梦,在未来却已经成为现实。而我所看到的便是成果!“毕竟,今天的公共卫生和农业仍处于初级阶段。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只攻克了一小部分的人类疾病,但即便如此,我们的科学仍在非常稳定和持续地发展。我们的农业和园艺只是到处消灭杂草,培育出了几十种有益健康的植物,但更多的植物仍然是自生自灭。我们通过选择性育种逐渐使我们喜爱的植物和动物得到改良,但这样的动植物太少了;有更好的新型桃子,无核葡萄,更香更大的花朵,更方便饲养的牲畜品种。我们逐渐完善动植物,因为我们的理想是模糊的,只能试探摸索,而且我们的知识是非常有限的;因为在我们笨拙的手中,大自然也是害羞和迟钝的。总有一天,所有这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组织有序,而且会更好。涡流也阻挡不了洪流。全世界都将变得智慧无双、教养良好,并且讲求通力合作;我们将越来越快地征服自然。最后,我们将明智而谨慎地调整动物和植物的平衡,以适应我们人类的需要。“在我看来,这种调整一定已经完成,并且完成得十分出色;在我的机器跃过的时间里,确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叮人小虫到处乱飞,大地上没有杂草和真菌;到处都是水果和芳香可爱的花朵;鲜艳的蝴蝶飞来飞去。疾病预防医学的理想已然实现。疾病已被消灭。在我逗留期间,我没有看到任何传染病的迹象。我以后还会讲到,甚至腐烂的过程都受到这些变化的深刻影响。“社会成功也受到了影响。我看见人们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屋里,穿着华美的衣服,但我发现他们从来不干活儿。没有斗争的迹象,既没有社会斗争,也没有经济斗争。商店、广告、交通,以及构成我们这个世界主体的一切商业活动都不存在了。在那个金色的傍晚,我欣然接受了人间天堂这个概念。我猜想,人口增长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未来的人口不再增加了。“但是,环境变了,人不可避免地要去适应这种变化。除非生物科学全是一派胡言,否则人类智慧和活力从何而来呢?这个源泉便是艰苦和自由:在这两种条件下,只有积极、坚强和敏感的人才能生存,而弱者只会被淘汰;这些条件促使人们更加重视有能力的人结成的忠诚联盟,更加重视自我约束、耐心和决断力。家庭这一制度及由此产生的情感,比如强烈的嫉妒,对后代的关爱,为人父母的自我牺牲,都在年轻人即将遭遇的危险中找到了正当的理由和支持。那这些迫在眉睫的危险在哪里?有一种感情产生了,并且变得越来越强烈,反对夫妻间的嫉妒,反对过于激烈的母爱,反对各种各样的激情;没有必要存在的东西便消失了,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东西、残酷的生存、与优雅愉快生活不协调的事物,通通不见了。“我想到了人类身体孱弱,智力不足,还有无数的废墟,这使我更加相信人能完全征服自然。战斗过后终会得到平静。人类曾经是那么强大,他们精力充沛、聪明绝顶,并利用充沛的活力来改变其生存条件。现在,改变后的条件引出了这样的结果。“在完全舒适和安全的新环境下,旺盛的生命力,以及我们的力量,就会成为我们的弱点。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某些倾向和欲望,虽然曾经是生存所必需的,却也经常是失败的根源。例如,对一个文明人来说,血气之勇和热爱战争并没有多大帮助,甚至可能是障碍。如果一个人身心平衡,身处安全的环境,力量、智力和身体就都没有用武之地了。我认为无数年来一直没有战争或单独暴力事件的危险,没有野兽袭击,没有疾病,就不需要人具有健壮的体格,也不需要进行艰辛的劳动。对于这样的生活,我们所谓的弱者和强者一样装备精良,弱者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弱者了。他们的确装备得更好,因为强者会因为具有能量却无处发泄而深受折磨。毫无疑问,我所看到的那些精美建筑,是人类在最后宣泄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精力时所创造出来的。后来,人类才与其生存环境实现了完美的和谐,这灿烂辉煌的胜利带来了最终的平和安宁。在安逸的生活中,人类的精力注定会落得这样的结局;精力催生了艺术和色情,然后走向倦怠和衰退。“在我所去的未来,就连艺术的原动力最终也将烟消云散,几乎消失了。用花朵来装饰自己,跳舞,在阳光下歌唱;艺术精神只剩下了这些,再也没有了。即使是这些最终也会消失,未来人只满足于无为。我们一直热衷于用痛苦和需求的磨刀石历练自己,在我看来,那可恶的磨刀石终于被打碎了!“我站在渐浓的夜色中,自认为用这个很简单的解释,就解开了世界的难题,掌握了这些可爱小人儿的全部秘密。也许他们在控制人口增长方面太成功了,他们的人数与其说保持不变,不如说是减少了。所以才会有那些被遗弃的废墟。我的解释很简单,也很有道理,大多数错误的理论都是这样的!”[1]3—4世纪起源于德国,被认为是现代保龄球运动的前身。第五章“当我站在那儿思考人类这种过于完美的胜利时,一轮黄澄澄的满月从东北方升起,洒下一地银辉。后面那些漂亮的小人儿都没跟上来,一只猫头鹰静悄悄地飞掠而过。夜里的阵阵寒意冻得我直打哆嗦,于是,我决定下山找地方睡上一觉。“我寻找之前待过的那栋大楼,就在这时我又瞧见了那尊青铜底座上的白色狮身人面像。随着月光越发明亮,那尊塑像也变得越发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见落在上面的白桦树枝。盘根错节的杜鹃花丛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黑乎乎的,我还能瞧见那块小小的草地。当我再次看向那块草地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不。’我故作镇定地自我安慰道,‘不是那块草地。’“但其实就是那块草坪,就是白色狮身人面像正对的那块草地。你们能想象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里是什么感觉吗?可惜你们不能。时间机器不见了!“我顿时就像受了当头一棒。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我的年代了,只能无助地留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里。这个可怕的念头让我的身体立刻做出了反应,就像被人抓住了喉咙一样,整个人都无法呼吸了。我心慌意乱地往山下跑去,中途还栽了一个跟头,把脸都划伤了。我压根儿没时间为自己止血,直接跳起来继续往前跑,一滴滴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和下巴往下流。我边跑边跟自己说:‘他们肯定是把时间机器推到旁边的灌木丛里了。’然而我还是在拼命往前跑。我知道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人在极度恐惧下的预感往往很准,直觉告诉我,那台时间机器已经被搬到其他地方了。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山顶与草坪相隔两英里,我跑过去大约花了十分钟。我没有年轻人的强健体魄,一路上一边跑一边埋怨自己不该愚蠢地把时间机器留在原地,跑得我都喘不过气了。我大声呼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一个生物在月光下活动。“到了草坪上,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时间机器不见了!我看着灌木丛中那块空空的地方,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冷。我怒冲冲地绕着这块地方打转,仿佛时间机器就藏在附近的某个角落里。然后我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狮身人面像高高耸立着,它那张白色的面孔在月光下微微发亮,似乎是在嘲笑惊慌失措的我。“我本来也想安慰自己是那些小人儿把时间机器藏在了某个地方,可惜我很清楚凭他们的体力和脑力是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的。我感觉是某种未知的力量让时间机器消失的,所以我才会这么惊慌。但有一点我非常确定:除非其他某个时代也制造出了时间机器,不然这台机器是不可能被启动的。操纵杆上有阻止旁人随意启动时间机器的装置,对此,我稍后会展示给你们看。时间机器是被人藏起来了。可是它在哪里呢?“我想我那时都有些精神失常了。我不断地绕着狮身人面像打转,发狂地在灌木丛中里乱冲乱撞。我在朦胧月色下把一只白色的动物当成了一头小鹿,吓了它一跳。我还记得后来夜深了,我就拿拳头不停地击打灌木丛,直到手指被折断的树枝划得皮破血流。后来,我伤心地哭泣着,语无伦次地走进了那栋石头大楼里。空荡荡的大厅里漆黑一片,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被凹凸不平的地板绊了一跤,摔倒在其中某个石桌上,差点把小腿摔断了。我点燃一根火柴,绕过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满是灰尘的窗帘。“接着我发现了另一个大厅,里面铺着垫子,有二十几个小人儿正躺在垫子上睡觉。我嘟嘟囔囔,拿着噼啪燃烧的火柴,突然从寂静的黑暗中冒了出来,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火柴早已被他们遗忘。‘我的时间机器哪儿去了?’我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大吼大叫,抓着他们的身子不停摇晃。他们对我的行为感到很不解,某些小人儿笑出了声,但大多数小人儿似乎被吓坏了。看着站在周围的小人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引起他们恐惧的行为有多愚蠢。从他们白天的表现来看,我觉得还是得让他们忘记这种害怕的感觉。“我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途中还撞倒了其中一个小人儿。我摇摇晃晃地穿过之前的大厅,往外走到月光下。我听到小人儿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喊声,听到他们磕磕绊绊四处乱跑的脚步声。月亮慢慢爬上了头顶,我已经不记得那时的行为了。意外丢失时间机器后,我整个人都魔怔了。我可能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手足同胞了,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我就是一个怪物,那一刻我只觉得万念俱灰。我当时肯定是在哭天喊地地来回走动。哪怕熬过了那个绝望的漫漫长夜,我仍然还记得那种可怕的疲惫感。我在根本不可能找到时间机器的地方四处搜寻,在月光下的废墟中到处摸索,还在阴影中碰到了奇怪的生物。最后,我无力地躺在狮身人面像附近的草地上泣不成声,徒留一地悲痛。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有两三只麻雀在我身旁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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