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小全集·小城三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8 19:5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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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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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全集·小城三月

萧红小全集·小城三月试读:

萧红作品中民间与启蒙的冲撞(代序)

陈思和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由于“民间”视野的进入,给新文学创作带来了一股不同以往的生机和活力。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在陈独秀、胡适自主意识很强的情形下推动出来的,而民间文化思潮是自在的、无意识的,在这些有民间立场的作家中,恐怕只有沈从文有些自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到20世纪30年代,五四新文化的启蒙运动受到了很大的阻力。知识分子不可能永远处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所依傍的状态,所以很多知识分子,包括鲁迅以及当时的一些左翼作家,都在思考以知识分子启蒙精神为特征的文学,或者说文化普及运动,如何与它的对象——中国的民众——结合起来。这个时候就有一批新生代作家崛起了,他们的新的艺术实践,使得这些问题在创作上得到了回应。这批作家都是来自于中国民间和社会底层,这与“五四”一代作家不大一样。“五四”一代作家大多数都是出过国留过学,接受西方思想,然后带着一套现成的思想体系或社会改革方案回到国内来推广,有点像现在的“海归”。而老舍、沈从文、萧红、艾芜、沙汀、李劼人等等,除了李劼人是留法学生,绝大多数来自于生活底层,带了一身本土文化,进入到这个文坛。像老舍,他是从北京市民中长大的知识分子,与市民文化有着割不断的血肉联系。萧红则来自粗犷广袤的北方土地,坎坷的生活经历和敏感的内心世界,使得她的文字非常贴近中国存在的现实。我把从他们创作中体现出来的一个比较广泛的创作思潮,界定为:民间文化的思潮。由此而来的是民间与启蒙的关系问题。从表面上看,它们是对立的。以启蒙的眼光来看,中国的民间始终处于封建制度压迫下的野蛮、落后、愚昧的生活状态中,是需要现代知识分子来启蒙的。启蒙,就是拿了西方先进的文明思想武器来开启民众的心智,提高民众的素质,这是启蒙文学的基本特征。鲁迅所开创的乡土文学就有这个特点,我们读《阿Q正传》《风波》《药》,等等,在鲁迅笔底下的很多人物都处于被启蒙状态。而民间则是另外一种状况,当一批作家从生活中的民间社会来到文化的中心城市,献出自己文学创作的时候,他不自觉地连带献出了自身的生命能量,他们所要表现的是,在非常残酷的生存环境之中,民间的生命活力在哪里?中国的民间其实是非常有力量的,没有力量,它就不可能生存下去。如果以启蒙的角度来看,民间就是落后的、愚昧的,没有力量的,它也理所当然是不合理的,肯定要被消灭。如果用进化论的眼光来看,文明一定要战胜愚昧落后的,强大的一定要消灭弱小的。但是真正来自民间的作家不是这样理解,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中国的民间那么愚昧、落后、糟糕,可是,它没有被淘汰,还在顽强生存。那么,我们要追问维持这种生存的真正力量在哪里?中国的民间生活方式有没有合理性?这些问题过去都没有人认真考虑过。萧红谈到过她与鲁迅的区别:“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处,而我没有或有的也很少……这是我和鲁迅不同处。”(引自聂绀弩《萧红选集·序》)这一方面道出了她的创作所受到的鲁迅的影响,另一方面又表明萧红是站在与鲁迅不同的位置上来观察和表现生活的。一个人受了一些新文学影响,带了自己非常丰富的感情和生活经验闯入文坛,她作品里包含了两方面因素:一方面她是受了新文学的影响,她要用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精神来剖析她的家乡生活;可是另一方面,她自身带来的家乡民间文化,个人的丰富的生活经历,抵消了理性上对自己家乡和这一种生活方式的批判。这两者之间就产生了非常巨大的冲击力。以《生死场》为例,启蒙和民间两种元素体现得都很充分。从大的方面讲,这个作品写的是这里的人是如何从愚昧、麻木的状态到最后的觉醒和反抗,这很明显是以启蒙的眼光来看的。比方说作品中的人物,都如同动物一般生活着,用胡风的话说,就是“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胡风《读后记》),用这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民间生活,看芸芸众生都是没有灵魂的动物一般。像麻面婆,作者写她的语言都是用那些蠢笨的动物作比喻:“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引自萧红《生死场》)。同时,作品中对农民文化的软弱性的批判也很强烈,比如赵三本来要反抗地主的压迫,却不幸因失误而进了牢狱,地主为了笼络他,把他从监狱中保了出来,他以后锐气顿失,不断地说“人不能没有良心”,拼命为地主讲好话,作者在写这个人的时候是用一种嘲讽的笔法,带着批判意味的,至少可以说赵三是一个没有觉醒的,还处于蒙昧意识中的农民。这都带着启蒙的印记,但如果《生死场》仅仅是这些,那它最多是一部思想进步的作品而已,还谈不上是一部有生命力的艺术品。问题是作者在这同时,凭着她对民间世界的了解和对底层人的情感,以她特有的艺术直感,写出了民间生活的自在状态,这使《生死场》又具有非常震撼的真实性,作者没有粉饰什么,就像赵三,中国农民就是这样,为情感而打动,重伦理,讲良心,看重民间简单的原始道义。中国农民天性中本来也有着不稳定性,受了惊吓受了挫折,他就不敢再尝试反抗了。这是非常真实的,没有故意去塑造一个高大的农民英雄。包括后来日本人来了,民众已经萌发了反抗意识的时候,作者也没有刻意去拔高什么,写“爱国军”举着旗子从家门口走过,“人们有的跟着去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这是大实话。写二里半:因为要举行抗日宣誓仪式,找不到公鸡做祭品,只好杀与二里半相依为命的羊。二里半虽然不舍得,但也清楚救国事大,所以酸酸地说了句:“你们要杀就杀吧!早晚还不是给日本鬼子留着吗!”但当人们在豪情满怀的宣誓中,非常有戏剧性的一个场面出现了:“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鸡来!只有他没曾宣誓,对于国亡,他似乎没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这是非常逼真的一幕,在中国民间,似乎没有什么比与个人生存相关的东西更被看重的了。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并非一味地批判,相反,她在更大程度上是不断地在认同和强化这些生存的法则。谈到爱国主义的问题。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是“九一八”事变,东三省已经建立了“满洲国”,民族就往的情绪高涨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很多人出于爱国,出于激励民众保卫国家的需要,往往是把日本人占领以前的生活描写得很好,田园风光,农民生活在田园牧歌中。然而日本飞机来轰炸了,老百姓流离失所,一切都变得暗无天日了。有一首歌叫《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就是说家乡的土地多好,庄稼多好,还有大豆高粱,现在一切都失去了。当时抗日的时候,这样的一种宣传是需要的,能够激励起大多数人的爱国情绪。但是,萧红不是这样。萧红写到的那种不能忍受的生活,就像胡风说的,像蚁子一样的生活,恰恰是日本人占领以前,是在抗战以前的中国,一个古老的中国。那么当日本人进入以后,生活更糟糕,连蚁子一样的生活也做不到了,人都被杀掉了,然后这些人要起来反抗,那么,以前是不是值得留恋呢?也不值得留恋。鲁迅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我们在提醒读者做异国的奴隶是很糟糕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宣传了,就反过来说,我们宁可做自己人的奴隶。做自己人的奴隶也是糟糕的。对于人类来说,只有两种,一种是自由尊严的生活,一种是奴隶一样的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生活。对于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生活,不管是自己人统治还是外国人统治,都应该深恶痛绝。所以,萧红的《生死场》整个境界就比一般当时宣传抗日的要高得多。但是这样的东西不容易被人接受。可是萧红,她作为一个作家的良知就在这里体现出来,她并不因为日本人侵略了,就要把以前说得那么美好,这也是萧红写作的比较独特之处。过去很多启蒙知识分子离开自己家乡的时候,他们的感情都好像是掐灭一个香烟屁股,恨不得赶快把这噩梦一样的旧的生活结束掉,奔向新的生活。就像20世纪80年代许多人出国时的感情一样,可是到了新的现实生活环境当中,在严酷的社会生活中滚爬,沾了很多污秽的东西,他突然发现,生活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有的时候,这两种文学也是有冲撞的。这种冲撞在萧红的作品里表现得特别强烈。萧红不像沈从文,沈从文是用美化自己家乡的办法来抗衡都市的现代文明,而萧红则在坚持启蒙立场,揭发民间的愚昧、落后、野蛮的深刻性上和展示中国民间生的坚强、死的挣扎这两方面都达到了极致。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认为,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最优秀的作家。萧红是很不聪明的,很粗糙的,甚至有点幼稚、粗鲁,但是,在生命力的伸展方面,她所能包容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远在张爱玲之上。中国的读者喜欢张爱玲而不喜欢萧红,我觉得是很可悲的。(本文作者陈思和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本文选自他的课堂讲义《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有删节。)

看风筝

一拖着鞋,头上没有帽子,鼻涕在胡须上结起纲罗似的冰条来,纵横的纲罗着胡须。在夜间,在冰雪闪着光芒的时候,老人依着街头电线杆,他的黑色影子缠住电杆。他在想着这样的事:“穷人活着没有用,不如死了!”老人的女儿三天前死了,死在工厂里。老人希望得几个赡养费,他奔波了三天了!拖着鞋奔波,夜间也是奔波,他到工厂,从工厂又要到工厂主家去。他三天没有吃饭,实在不能再走了!他不觉得冷,因为他整个的灵魂在缠住他的女儿,已死了的女儿。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的把自己运到家门,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胡须颤抖,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眼望砖瓦四下分离的游动起来。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在夜间没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他走着,他的灵魂也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摊落。老人自己把身子再运到炕上,然后他喘着牛马似的呼吸,他全身的肉体摊落尽了,为了他的女儿而摊落尽的,因为在他女儿的背后埋着这样的事:“女儿死了!自己不能作工,赡养费没有,儿子出外三年不见回来。”老人哭了!他想着他的女儿哭,但哭的却不是他的女儿,是哭着他女儿死了以后的事。屋子里没有灯火,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的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个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外面的风在嚎叫夹着冬天枯树的声音。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向窗纸打来,唰唰的响。二刘成在他父亲给人做雇农的时候,他在中学里读过书,不到毕业他就混进某个团体了!他到农村去过。不知他潜伏着什么作用,他也曾进过工厂。后来他没有踪影了!三年没有踪影。关于他妹妹的死,他不知道,关于他父亲的流浪,他不知道,同时他父亲也不知道他的流浪。刘成下狱的第三个年头被释放出来,他依然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的脸色还是和从前一样,冷静、沉着。他内心从没有念及他父亲一次过。不是没念及,因为他有无数的父亲,一切受难者的父亲他都当作他的父亲,他一想到这些父亲,只有走向一条路,一条根本的路。他明白他自己的感情,他有一个定义:热情一到用得着的时候,就非冷静不可,所以冷静是有用的热情。这是他被释放的第三天了!看起来只是额际的皱纹算是入狱的痕迹,别的没有两样。当他在农村和农民们谈话的时候,比从前似乎更有力,更坚决,他的手高举起来又落下去,这大概是表示压榨的意思,也有时把手从低处用着猛力抬到高处,这大概是表示不受压迫的意思。每个字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就和石子一样坚实并且钢硬,这石子也一个一个投进农民的脑袋里,也是永久不化的石子。坐在马棚旁边开着衣纽的老农妇,她发起从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她触了他的男人李福一下,用着例外的声音边说边笑:“我做了一辈子牛马,哈哈!那时候可该作人了!我作牛马作够了!”老农妇在说末尾这句话时,也许她是想起了生在农村最痛苦的事。她顿时脸色都跟着不笑了!冷落下去。别的人都大笑一阵,带着奚落的意思大笑,妇人们借着机会似的向老农妇奚落去:“老婆婆从来是规矩的,笑话我们年青多嘴,老婆婆这是为了什么呢?”过了一个时间安静下去。刘成还是把手一举一落的说下去,马在马棚里吃草的声音,夹杂着鼻子声在响,其余都在安静里浸沉着。只是刘成的谈话沉重的字眼连绵的从他齿间往外挤。不知什么话把农民们击打着了!男人们在抹眼睛,女人们却响着鼻子。和在马棚里吃草的马一样。人们散去了,院子里的蚊虫四下的飞,结团的飞,天空有圆圆的月,这是一个夏天的夜,这是刘成出狱三天在乡村的第一夜。三刘成当夜是住在农妇王大婶的家里,王大婶的男人和刘成谈着话,桌上的油灯暗得昏黄,坐在炕沿他们说着,不绝的在说,直到最后才停止,直到王大婶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啊!刘成这个名字。东村住着孤独的老人常提到这个名字,你可认识吗?”刘成他不回答,也不问下去,只是眼光和不会转弯的箭一样,对准什么东西似的在放射,在一分钟内他的脸色转变了又转!王大婶抱着孩子,在考察刘成的脸色,她在下断语:“一定是他爹爹,我听老人坐在树荫常提到这个名字,并且每当他提到的时候,他是伤着心。”王大婶男人的袖子在摇振,院心蚊虫的群给他冲散了!圆月在天空随着他跑。他跑向一家脊背弯曲的草房去,在没有纸的窗棂上鼓打,急剧的鼓打。睡在月光里整个东村的夜被他惊醒了!睡在篱笆下的狗,和鸡雀吵叫。老人睡在土炕的一端,把自己的帽子包着破鞋当作枕头,身下铺着的是一条麻袋。满炕是干稻草,这就是老人的财产,其余什么是不属于他的。他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月光映满了窗棂,人的枕头上,胡须上。……睡在土炕的另一端也是一个老人,他俩是同一阶级,因为他也是枕着破鞋睡,他们在朦胧的月影中,直和两捆干草或是两个粪堆一样,他们睡着,在梦中他们的灵魂是彼此看守着。窗棂上残破的窗纸在作响。其中的一个老人的神经被鼓打醒了!他坐起来,抖擞着他满身的月光,抖擞着满身的窗棂,他不睁眼睛,把胡须抬得高高的盲目的问:“什么够当?”“刘成不是你的儿吗?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听了这话,他的胡须在蹀躞。三年前离家的儿子,在眼前飞转。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空中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着飞。此刻凡是在他耳边的空气,都变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见这音波,又能听见这音波。平日不会动的村庄和草堆现在都在活动,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向着王大婶的家里,向着他儿子方向走。老人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着胡须,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老人又联想到女儿死的事情,工厂怎样的不给恤金,他怎样的飘流到乡间,乡间更艰苦,他想到饿和冻的滋味。他需要躺在他妈妈怀里哭诉。可是他去会见儿子。老人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极度的欣欢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儿子的路上。王大婶的男人在老人旁边走,看着自家的短墙处有个人的影像,模糊不清,走近一点只见那里有人在摆手。再走近点:知道是王大婶在那里摆手。老人追着他希望的梦,抬举他兴奋的腿,一心要去会见儿子,其余的什么,他不能觉察。王大婶的男人跑了几步,王大婶对他皱竖眼眉低声慌张的说:“那个人走了!抢着走了!”老人还是追着他的梦向前走,向王大婶的篱笆走,老人带着一颗充血的心来会见他的儿子。四刘成抢着走了!还不待他父亲走来他先跑了!他父亲充了血的心给他摔碎了!他是一个野兽,是一条狼,一条没有心肠的狼。刘成不管他父亲,他怕他父亲,为的是把整个的心,整个的身体献给众人。他没有家,什么也没有,他为着农人,工人,为着这样的阶级而下过狱。五半年过后,大领袖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也就是刘成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乡间也传来了!那是一个初春正月的早晨,乡村里的土场上,小孩子们群集着,天空里飘起颜色鲜明的风筝来,三个五个,近处飘着大的风筝远处飘着小的风筝,孩子们在拍手,在笑。老人——刘成的父亲也在土场上依着拐杖同孩子们看风筝。就是这个时候消息传来了!刘成被捕的消息传到老人的耳边了!一九三三年六月九日

腿上的绷带

一老齐站在操场腿上扎着绷带,这是个天空长起彩霞的傍晚,墙头的枫树动荡得恋恋爱人。老齐自己沉思着这次到河南去的失败,在河南工作的失败,他恼闷着。但最使他恼闷的是逸影方才对他谈话的表情,和她身体的渐瘦。她谈话的声音和面色都有些异样,虽是每句话照常的热情。老齐怀疑着,他不能决定逸影现在的热情是没有几分假造或是有别的背景,当逸影把大眼睛转送给他,身子却躲着他的时候,但他想到逸影的憔悴。他高兴了,他觉得这是一笔收入,他当作逸影为了思念他而悴憔的,在爱情上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可是仍然恼闷,他想为什么这次她不给我接吻就去了。墙头的枫树悲哀的动荡,老齐望着地面,他沉思过一切。校门口两个披绒巾子的女同学走来,披绿色绒巾的向老齐说:“许多日不见了,到什么地方去来?”别的披着青蓝色绒巾的跳跃着跟老齐握手并且问:“受了伤么,腿上的绷带?”捧不住自己的心,老齐以为这个带着青春的姑娘,是在向他输送青春,他愉快地在笑。可是老齐一想到逸影,他又急忙的转变了,他又伤心的在笑。女同学向着操场那边的树荫走去,影子给树荫淹没了,不见了。老齐坐在墙角的小凳上,仍是沉思着方才沉思过的一切。墙头的枫树勉强摆着叶柯,因为是天晚了,空中挂起苍白的月亮,在月下枫树和老齐一样没有颜色,也像丢失了爱人似的,失意的徘徊着,在墙头上倦怠,幽怨徘徊着。宿舍是临靠校园,荷池上面有柳枝从天空倒垂下来,长长短短的像麻丝相互牵连,若倒垂下来,荷叶到水面上……小的圆荷叶,风来了柳条在风中摇动,荷叶在池头浮走。围住荷池的同学们,男人们抽缩着肩头笑,女人们拍着手笑。有的在池畔读小说,有的在吃青枣,也有的男人坐在女人的阳伞下,说着小声的话。宿舍的窗子都打开着,坐在窗沿的也有。但,老齐的窗帘子没有掀起,深长的垂着,带有阴郁气息的垂着。达生听说老齐回来,去看他,顺便买了几个苹果。达生抱着苹果,窗下绕起圈子来。他不敢打老齐的窗子,因为他们是老友,老齐的一切他都知道,他怕是逸影又在房里。因为逸影若在老齐房里,窗帘什么时候都是放下的。达生的记忆使他不能打门,他坐在池畔自己吃苹果。别的同学来和达生说话,亲热说话,其实是他的苹果把同学引来的。结果每人一个,在倒垂的柳枝下,他们谈起关于女人的话,关于自己的话,最后他们说到老齐了。有的在叹气,有的表示自己说话的身份,似乎说一个字停两停。就是……这样……事为……什么不,不苦恼呢?哼!苹果吃完了,别的同学走开了,达生猜想着别的同学所说关于老齐的话,他以为老齐这次出去是受了什么打击了么?他站起来走到老齐的窗前去,他的手触到玻璃了,但没作响。他的记忆使他的手指没有作响。二达生向后院女生宿舍走去。每次都是这样,一看到老齐放下窗帘,他就走向女生宿舍去看一次,他觉得这是一条聪明的计划。他走着,他听着后院的蝉吵,女生宿舍摆在眼前了。逸影的窗帘深深的垂下,和老齐一样,完全使达生不能明白,因为他从不遇见过这事。他心想:“若是逸影在老齐的房里,为什么她的窗帘也放下?”达生把持住自己的疑惑,又走回男生宿舍去,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作响。里面没有回声,响声来得大些,也是没有回声。再去拉门,门闭得紧紧的,他用沉重而急躁的声音喊:“老齐——老齐,老齐——”宿舍里的伙计,拖拉着鞋,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湿透了,费力的半张开他的眼睛,显然是没听懂的神情,站在达生的面前说:“齐先生吗?病了,大概还没起来。”老齐没有睡,他醒着,他晓得是达生来了。他不回答友人的呼喊,同时一种爱人的情绪压倒友人的情绪,所以一直迟延着,不去开门。腿上扎着绷带,脊背曲作弓形,头发蓬着,脸色真像一张秋天晒成的干菜,纠皱,面带绿色,衬衫的领子没有扣,并且在领子上扯一个大的裂口。最使达生奇怪的,看见老齐的眼睛红肿过。不管怎样难解决的事,老齐从没哭过,任凭那一个同学也没看过他哭,虽是他坐过囚受过刑。日光透过窗帘针般的刺在床的一角和半壁墙,墙上的照片少了几张。达生认识逸影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凡是女人的照片一张都不见了。蝉在树梢上吵闹,人们在树下坐着,荷池上的一切声音,送进老齐的窗间来,都是穿着忧悒不可思议的外套。老齐烦扰着。老齐眼睛看住墙上的日光在玩弄自己的手。达生问了他几句关于这次到河南去的情况。老齐只很简单地回答了几句:“很不好。”“失败,大失败!”达生几次不愿意这样默默的坐着,想问一问关于照片的事,就像有什么不可触的悲哀似的,每句话老齐都是躲着这个,躲着这个要爆发的悲哀的炸弹。全屋的空气,是个不可抵抗的梦境,在恼闷人。老齐把床头的一封信抛给达生,也坐在椅子上看:“我处处给你做累,我是一个不中用的女子,我自己知道,大概我和你所走的道路不一样,所以对你是不中用的。过去的一切,叫它过去,希望你以后更努力,找你所最心爱的人去,我在向你庆祝……”达生他不晓得逸影的这封信为何如此浅淡,同时老齐眼睛红着,只是不流眼泪。他在玩弄着头发,他无意识,他痴呆,为了逸影,为了大众,他倦怠了。三达生方才读过的信是一早逸影遣人给老齐送来的,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老齐是用着希望和失望的感情,现在完全失望了。他把墙上女人的照片都撕掉了,他以为女人是生着有刺的玫瑰,或者不是终生被迷醉,而不能转醒过来,就是被毒刺刺伤了,早年死去。总之,现在女人在老齐心里,都是些不可推测的恶物,蓬头散发的一些妖魔。老齐把所有逸影的照片和旧信都撕掉了丢掉垃圾箱去。当逸影给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有趣味,有感情,他在逸影的信里找到了他所希望的安慰。那时候他觉得一个美丽的想象快成事实了,美丽的事是近着他了。但这是一个短的梦,夭亡的梦,在梦中他的玫瑰落了,残落了。老齐一个人倒在床上。北平的秋天,蝉吵得利害,他尽量的听蝉吵,腿上的绷带时时有淡红色的血沁出来,也正和他的心一样,他的心也正在流着血。老齐的腿是受了枪伤。老齐的心是受了逸影的伤,不可分辩。现在老齐是回来了,腿是受了枪伤了。可是逸影并没到车站去接他,在老齐这较比是颗有力的子弹,暗中投到他的怀里了。当老齐在河南受了伤的那夜,草地上旷野的气味迷茫着他,远近还是枪声在响。老齐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拿出逸影的照片看。现在老齐是回来了,他一人倒在床上看着自己腿上的绷带。逸影的窗帘,一天,两天永久的下垂,她和新识爱人整天在窗帘里边。老齐他以为自然自己的爱人分明是和自己走了分路,丢开不是非常有得价值吗?他在检查条箱,把所有逸影的痕迹都要扫除似的。小手帕撕碎了,他从前以为生命似的事物撕碎了。可是他一看到床上的被子,他未敢动手去撕,他感到寒冷。因为回忆,他的眼睛晕花了,这都是一些快意的事,在北海夜游,西山看枫叶。最后一件宏大的事业使他兴奋了,就是那次在城外他和逸影被密探捕获的事,因为没有证据,第二天释放了。床上这张被子就是那天逸影送给他的,做一个共同遇难的标记。老齐想到这里,他觉得逸影的伟大、可爱,她是一个时代的女性,她是一个时代最前线的女性。老齐摇着头骄傲的微笑着,这是一道烟雾,他的回想飘散了去。他还是在检查条箱。地板上满落了日影,在日影的斜线里有细尘飞扬,屋里苦闷的蒸热。逸影的笑声在窗外震着过去了。缓长的昼迟长的拖走,在午睡中,逸影变做了一只蝴蝶,重新落在老齐的心上。他梦着同逸影又到城外去,但处处都使他危险有密探和警察环绕着他们。逸影和从前也不一样,不像从前并着肩头走,只有疏远着。总之,他在梦中是将要窒息了。荷池上柳树刮起清风在摆荡,蝉在满院的枣树上吵。达生穿过蝉的吵声,而向老齐的宿舍走去,别的同学们向他喊道:“不要去打搅他呀!”“老齐这次回来,不管谁去看他,他都是带着烦厌的心思向你讲话。”他们说话的声音使老齐在梦中醒转来。达生坐在床沿,老齐的手在摸弄腿上的绷带。老齐的眼睛模糊,不明亮,神经质的,他的眉紧皱在一起和两条牵连的锁链一样。达生知道他是给悲哀在毁坏着。他伴老齐去北海,坐在树荫里,老齐说着把腿上的绷带举给达生看:“我受的伤很轻,连胫骨都没有穿折。”他有点骄傲的气概,“别的人,头颅粉碎的也有,折了臂的也有,什么样的都有,伤重的都是在草地上滚转,后来自己死了。”老齐的脸为了愤恨的热情,遮上一层赤红的纱幕。他继续地说下去:“这算不了什么,我计算着,我的头颅也献给他的,不然我们的血也是慢慢给对方吸吮了去。”逸影从石桥边走过来,现在她是换上了红花纱衫,和一个男人。男人是老齐的同班,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了。老齐勉强地把持住自己,他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但这是不可能。他忘了方才说的是什么,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脸红着。后来还是达生提起方才的话来,老齐又接着说下去,所说的却是没有气力和错的句法。他们开始在树荫里踱荡。达生说了一些这样那样的话,可是老齐一句不曾理会。他像一个发疟疾的人似的,血管觉得火热-阵,接着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结似的寒冷下去。一直到天色暗黑下去,老齐才回到宿舍。现在他全然明白了。他知道逸影就是为了纱衫才去恋爱那个同学。谁都知道那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个工厂的厂主。老齐愿意把床上的被子撕掉,他觉得保存这些是没有意义。同时他一想到逸影给人做过丫环,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同时他又想到,被子是象征着两个受难者,老齐狂吻着被子哭,他又想到送被子的那天夜里,逸影的眼睛是有多么生动而悦人。老齐狂吻着被子,哭着,腿上的绷带有血沁了出来。一九三三年七月十八日至二十一日发表于《大同报·大同俱乐部》

太太与西瓜

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门栏处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刀在厨房里磨一磨。”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被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却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五小姐暂先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你,你耳聋死……”“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不要吃西瓜再走吗?”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着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叱呵,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一九三三年八月四日发表于《大同报·大同俱乐部》

两个青蛙

一楼上的声音从窗洞飘落下来了。“让我们都来看吧,秦铮又回来了,又是同平野一道……”秋雨过后,天色变做深蓝,静悄的那边就是校园的林丛。校园像幅画似的,绘着小堆小堆的黄花;地平线以上,是些散散乱乱的枝柯,在晚风里取暖;拥挤着的树叶上,跳跃着金光。秦铮提篮里的青蛙,跳到地面。平野在阳光里笑着,惊惧的肩头缩动着,把青蛙装进篮里。裙襟被折卷一下。秦铮坐在水池旁愉快着,她的眼睛向平野羞涩的笑,别离使她羞涩了。平野和她的肩头相依,但只是坐着,他躲避着热情似的坐着。一种初会的喜悦常常是变做悲哀的箭,连贯的穿了两个心颗,水珠在树叶上闪起金光滚动着,风来了,水珠落了。也和水珠一样,秦铮的眼泪落了,落到平野的衣襟上,手上,唇上,这情人的泪,水银似的在平野的灵魂里滚转。平野觉得自己的生命这算是第一次有意义。“不要哭啊,小妹妹……”楼上的声音响震着玻璃窗时,秦铮扭动她的肩头,但不看上去,她知道这又是她的妹妹秦华在作怪。提篮里的青蛙要去寻水,粗糙的呼吸着。秦铮从来爱玩小孩子的事,从乡间回来特地带回两个青蛙,现在青蛙是放在水池里了。晚天染着紫色红色的颜料,各自划分着,划分得不清晰了,越加模糊下去。“这次我到乡下去,受罪极了,猩红热、虎列拉,……各样的传染病都有。只有传染病,没有医生,患病者只有死。——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也真希望死了。因为你,我死的希望破碎了。你不是常说吗?想要死的人,那是自私,或是个人主义的变态。”平野吻了她手一下,并且问:“那里工作怎样?”平野又像恢复了自己似的,人像又涌上他的心来,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喊口号了。他们的声音低下来,暗下来,和苍茫的暮色一样,苍茫下去。南楼宿舍睡在夜里了,北楼也睡在夜里,久别的情绪苍白着,不可顿挫的强硬起来,纠缠起来。踱荡着他们的热情似的,穿着林丛踱荡,踏着月光踱荡,秦铮是愉快着,讲了一些流水似的话,别离不再压紧她了,她轻松在跳着舞步。可是平野的心情正相反,他徘徊着,他作窘,平野为了她的青春所激动。关于这个秦铮是忽略了,她永不知道她的青春可能激动了别人,在一个少女这是一件平常的事。平野引她到树丛的深处去,他颤栗的走着,激动的走着,同时秦铮也不会觉察这个。两个影子,深藏在树丛里了。南楼的影子倒在水池里,太空镶着无数的星座,秋夜静得和水晶似的透明。从树丛颤巍着那里走出来了。秦铮的头发毛散了,衣裙不整齐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楼梯去。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铮回宿舍时,她都是倒踏着梯级向他微笑着,缓缓的走进去。现在秦铮没有回头,她为了新的体验淹没了。平野的心思平静下来,满足同时而倦怠的转向北楼去。青蛙叫了,要吵破这个秘密似的叫了。二这是一个回忆,完全是一个梦中的回忆。平野醒转了来,铁窗外石壁的顶端,模糊着苍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的刮着阴惨的风,住在这里的人,有的是单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在挨混刑期。等候大刑的人,他们终夜不能睡着,他们吼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但是他们腿上的铁锁和手上的木枷并不因为吼号而脱落,依然严紧的在枷锁着。五个人中的两个人是瘫落在墙角里,不喊叫也不挣脱。使你看到,你可以联想起那是两个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吓住了?但,他们不是,那两张面孔,并不苍白;手足安然的,并不颤索。提着枪打着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着这五个人,这是为了某种事体。提枪的人,总是不间断的在袖口间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着天快亮起来似的。但,天亮起来又有什么事体要发生呢?这个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着,他们不能滚转,提枪的人在那里踱来踱过。其中的一个向着那两个永不知嚎叫的人说:“怎么你们的不是行抢,只为了几张碎纸在身上就……”说话的那个人,被提着枪的绞断了话声,但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知惧怕什么叫枪,他大骂了一阵,没有法治他。提枪的那个人仍然是走来走去,一面看他袖口间的表。平野,他是个永久要住在这里的一个犯人,因为法律判断他是这样。因为三年前的那天晚间,他同奏铮在校园里谈一些关于乡间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铮的父亲处死刑了,第三天,秦铮被捕了。接着就是平野。现在秦铮和平野是住在同一个铁包的院里,现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里两个青蛙变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园里仍是叫着。在三年之中,他们总是追随三年前的旧梦,平野醒转来了。醒来他寻觅不见秦铮,他又闭起眼睛,窗子铁栏外,有不转动的白色的月轮,外面嚷着这样的声音,平野听到了:“又是五个:两政治犯,三个强盗犯,提出去。”过了一刻,车轮的声音轧过了,渐远了。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

哑老人

孙女——小岚大概是回来了吧,门响了下。秋晨的风洁静得有些空凉,老人没有在意,他的烟管燃着,可是烟纹不再作环形了,他知道这又是风刮开了门。他面向外转,从门口看到了荒凉的街道。他睡在地板的草帘上,也许麻袋就是他的被褥吧,堆在他的左近,他是前月才患着半身肢体不能运动的病,他更可怜了。满窗碎纸都在鸣叫,老人好像睡在坟墓里似的,任意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并不在意,抽着他的烟管。秋凉毁灭着一切,老人的烟管转走出来的烟纹也被秋凉毁灭着。这就是小岚吧,她沿着破落的街走,一边扭着她的肩头,走到门口,她想为什么门开着,——可是她进来了,没有惊疑。老人的烟管没烟纹走出,也像老人一样的睡了。小岚站在老人的背后,沉思了一刻,好像在打主意——唤醒祖父呢——还是让他睡着。地上两张草帘是别的两个老乞丐的铺位,可是空闲着。小岚在空虚的地板上绕走,她想着工厂的事吧。非常沉重的老人的鼾声停住了,他衰老的灵魂震动了一下。那是门声,门又被风刮开了,老人真的以为是孙女回来给他送饭。他歪起头来望一望,孙女跟着他的眼睛走过来了。小岚看着爷爷震颤的胡须,她美丽,凄凉的眼笑了,说:“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动得更自由了些吗?”这话是用眼睛问的,并没有声音。只有她的祖父,别人不会明白或懂得这无声的话,因为哑老人的耳朵也随着他的喉咙有些哑了,小岚把手递过去,抬动老人的右臂。老人哑着——卡……卡……哇……老人的右臂仍是不大自由,有些痛,他开始寻望小岚的周身。小岚自愧的火热般的心跳了,她只为思索工厂要裁她的事,从街上带回来的包子被忘弃着,冰凉了。包子交给爷爷:“爷爷,饿了吧!”其实,她的心一看到包子早已惭愧着,恼恨着,可是不会意想到的,老人就拿着这冰冷的包子已经在笑了。可爱的包子倒惹他生气,老人关于他自己吃包子,感觉十分有些不必需。他开始作手势:扁扁的,长圆的,大树叶样的;他头摇着,他的手不意的,困难而费力的在比作。小岚在习惯上她是明白。这是一定要她给买大饼子(玉米饼)。小岚也作手势,她的手向着天,比作月亮大小的圆环,又把手指张开作一个西瓜形,送到嘴边去假吃。她说:“爷爷,今天是过八月节啦,所以爷爷要吃包子的。”这时老人的胡须荡动着,包子已经是吞掉了两个。也许是为着过节,小岚要到街上去倒壶开水来。他知道自家是没有水壶,老人有病,罐子也摆在窗沿,好像是休息,小岚提着罐子去倒水。窗纸在自然的鸣叫,老人点起他的烟管了。这是十分难能的事,五个包子却留下一个。小岚把水罐放在老人的身边,老人用烟管指给她,……卡……哇……小岚看着白白的小小的包子,用她凄怆的眼睛,快乐的笑了,又惘然的哭了,她为这个包子伟大的爱,唤起了她内心脆弱得差不多彻底的悲哀。小岚的哭惊慌的停止。这时老人哑着的嗓子更哑了,头伏在枕上摇摇,或者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胡须震荡着,窗纸鸣得更响了。“岚姐,我来找你。”一个女孩子,小岚工厂的同伴,进门来,她接着说:“你不知道工厂要裁你吗?我抢着跑来找你。”小岚回转头向门口作手势,怕祖父听了这话,平常她知道祖父是听不清的,可是现在她神经质了,她过于神经质了。可是那个女孩子还在说:“岚姐,女工头说你夜工做得不好,并且每天要回家两次。女工头说,小岚不是没有父母吗?她到工厂来,不说她是个孤儿么?所以才留下了她。——也许不会裁了你!你快走吧。”老人的眼睛看着什么似的那样自揣着,他只当又是邻家姑娘来同小岚上工去。使老人生疑的是小岚临行时对他的摇手,为什么她今天不作手势,也不说一句话呢?老人又在自解——也许是工厂太忙。老人的烟管是点起来的,幽闲的他望着烟纹,也望着空虚的天花板。凉澹的秋的气味像侵袭似的,老人把麻袋盖了盖,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孙女。孙女走了,再就是他的烟管。现在他又像是睡了,又像等候他孙女晚上回来似的睡了。当别的两个老乞丐在草帘上吃着饭类东西的时候,不管他们的铁罐搬得怎样响,老人仍是睡着,直到别的老乞丐去取那个盛热水的罐时,他算是醒了。可是打了个招呼,他又睡了。“他是有福气的,他有孙女来养活他,假若是我患着半身不遂的病,老早就该死在阴沟了。”“我也是一样。”两个老乞丐说着,也要点着他们的烟管,可是没有烟了,要去取哑老人的。忽然一个包子被发现了,拿过来,说给另一个听:“三哥,给你吃吧,这一定是他剩下来的。”回答着:“我不要,你吃吧。”可是另一个在说“我不要”这三个字以前,包子已经落进他的嘴里,好像他让三哥吃的话是含着包子说的。他们谈着关于哑老人的话:“在一月以前,那时你还不是没住在这里吗,他讨要过活,和我们一样。那时孙女缝穷,后来孙女入了工厂,工厂为了做夜工是不许女工回家的,记得老人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我到街头看他,已睡在墙根,差不多和死尸一样了。我把他拖回房里,可是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后来他的孙女每天回来看护他,从那时起,他是患着病了。”“他没有家人么?”“他的儿子死啦,媳妇嫁了人。”两个老乞丐也睡在草帘上,止住了他们的讲话,直到哑老人睡得够了,他们凑到一起讲说着,哑老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也笑着。这是怎么样呢?天快黑了,小岚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老人觉到饿,可是只得等着。那两个又出去寻食,他们临出去的时候,罐子撞到门框发响,可是哑老人只得等着。一夜在思量,第二个早晨,哑老人的烟管不间断的燃着,望望门口,听听风声,都好像他孙女回来的声音。秋风竟忍心欺骗哑老人,不把孙女带给他。又燃着了烟管,望着天花板,他咳嗽着。这咳嗽声经过空冷的地板,就像一块铜掷到冰山上一样,响出透亮而凌寒的声来。当老人一想到孙女为了工厂忙,虽然他是怎样的饿,也就耐心的望着烟纹在等。窗纸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的鸣着。小岚死了,遭了女工厂头的毒打而死,老人却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断了路。他后来自己扶着自己颤颤的身子,把经日讨饭的家伙。从窗沿取来,挂了满身,那些会活动的罐子,配着他直挺的身体,在作出痛心的可笑的模样。他又向门口走了两步,架了长杖,他年老而蹀躞的身子上有几只罐子在凑趣般的摇动着,那更可笑了,可笑得会更痛心。蓦然地,他的两个老伙伴开门了,这是一个奇异的表情,似一朵鲜红的花突然飞到落了叶的枯枝上去。走进来的两个老乞丐正是这样,他们悲惨而酸心的脸上,突然作笑。他们说:“老哥,不要到街上去,小岚是为了工厂忙,你的病还没好,你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里有我们三个人的饭呢,坐下来先吃吧,小岚会回来的。”讲这些话的声音,有些特别。并且嘴唇是不自然的起落,哑老人听不清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就坐下来吃。哑老人算是吃饱了,其余的两个,是假装着吃,知道饭是不够的。他不能走路,他颤颤着腿,像爬似的走回他的铺位。“女工头太狠了。”“那样的被打死,太可怜,太惨。”哑老人还没睡着的时候,他们的议论好像在提醒他。他支住腰身坐起来,皱着眉想——死……谁死了呢?哑老人的动作呆得笑人,仿佛是个笨拙的侦探,在侦查一个难解的案件。眉皱着,眼瞪着,心却糊涂着。那两个老乞丐,蹑着脚,拿着烟管想走。依旧是破落的家屋,地板有洞,三张草帘仍在地板上,可是都空着,窗户用麻袋或是破衣塞堵着,有阴风在屋里飘走。终年没有阳光,终年黑灰着,哑老人就在这洞中过他残老的生活。现在冬天,孙女死了,冬天比较更寒冷起来。门开处,老人幽灵般的出现在门口了。他是爬着,手脚一起落地的在爬着,正像个大爬虫一样。他的手插进雪地去,而且大雪仍然是飘飘落着,这是怎样一个悲惨的夜呀,天空挂着寒月。并没有什么吃的,他的罐子空着,什么也没讨到。别的两个老乞丐,同样是这洞里爬虫的一分子,回来了说:“不要出去呀,我们讨回来的东西只管吃,这么大的年纪。”哑老人没有回答,用呵气来温暖他的手,自己肿得萝卜似的手。饭是给哑老人吃了,别人只得又出去。屋子和从前一样破落,阴沉的老人也和从前一样吸着他的烟管。可是老人他只剩烟管了,他更孤独了。从草帘下取出一张照片来,不敢看似的他哭了,他绝望的哭,把躯体偎作个绝望的一团。当窗纸不作鸣的时候,他又在抽烟。只要抡动一次胳臂,在他全像搬转一支铁钟似的,要费几分钟。在他漠忽中,烟火坠到草帘上,火烧到胡须时,他还没有觉查。他的孙女死了,伙伴没在身边,他又哑,又聋,又患病,无处不是充满给火烧死的条件。就这样子,窗纸不作鸣声,老人滚着,他的胡须在烟里飞着,白白的。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夜风

一老祖母几夜没有安睡,现在又是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小棉袄一拿在祖母的手里,就怪形地在作恐吓相。仿佛小棉袄会说出祖母所不敢说出的话似的,外面风声又起了……唰唰……祖母变得那样可怜,小棉袄在手里总是那样拿着。窗纸也响了。没有什么,是远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间摇摇,祖母灭了烛,睡了。她的小棉袄又放在被边,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祖母几夜都是这样睡的。屋中并不黑沉,虽是祖母熄了烛。披着衣裳的五婶娘,从里间走出来,这时阴惨的月光照在五婶娘的脸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颤的声音说:“妈妈,远处许是来了马队,听,有马蹄响呢!”老祖母还没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语向五婶娘说:“可恶的×××又在寻死。不碍事,睡觉吧。”五婶娘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唤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丈夫从来就英勇,在村中是著名的,没怕过什么人。枪放得好,马骑得好。前夜五婶娘吵着×××是挨了丈夫的骂。不碍事,这话正是碍事,祖母的小棉袄又在手中颠倒了。她把袖子当作领来穿。没有燃烛,斜歪着站起来。可是又坐下了。这时,已经把壁间落满灰尘的铅弹枪取下来,在装子弹。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实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并不敢放枪。远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马一般的风声也上来了。院中的几个炮手,还有老婆婆的七个儿子通通起来了。她最小的儿子还没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着他新生的小宝宝。老祖母骂着:“呵!太不懂事务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没有急性呀!”这个儿子,平常从没挨过骂,现在也挨骂了。接着小宝宝哭叫起来。别的房中,别的宝宝,也哭叫起来。可不是吗?马蹄响近了,风声更恶,站在炮台上的男人们持着枪杆,伏在地下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不管哪一个房中都不敢点灯,听说×××是找光明的。大院子里的马棚和牛棚,安静着,像等候恶运似的。可是不然了,鸡、狗和鸭鹅们,都闹起来,就连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乱跑。马,认清是马形了;人,却分不清是什么人。天空是月,满山白雪,风在回旋着,白色的山无止境地牵连着。在浩荡的天空下,南山坡口,游动着马队,蛇般的爬来了。二叔叔在炮台里看见这个,他想灾难算是临头了,一定是来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个雇农给一支枪,雇农们欢喜着,他们想:“地主多么好啊!张二叔叔多么仁慈啊!老早就把我们当作家人看待的,现在我们共同来御敌吧!”往日地主苛待他们,就连他们最反对的减工资,现在也不恨了,只有御敌是当前要做的。不管厨夫,也不管是别的役人,都喜欢着提起枪跑进炮台去。因为枪是主人从不放松给他们拿在手里。尤其欢喜的是牧羊的那个童子——长青。他想,我有一支枪了,我也和地主的儿子们一样的拿着枪了。长青的衣裳太破,裤子上的一个小孔,在抢着上炮台时裂了个大洞。人马近了,大道上飘着白烟,白色的山和远天相结,天空的月澈底地照着,马像跑在空中似的。这也许是开了火吧!……砰砰……炮手们看得清是几个探兵作的枪声。长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枪,也许是不会放,站起来,把枪嘴伸出去,朝着前边的马队。这马队就是地主的敌人。他想这是机会了。二叔叔在后面止住他:“不要放,等近些放!”绕路去了,数不尽的马的尾巴渐渐消失在月夜中了。墙外的马响着鼻子。马棚里的马听了也在响鼻子,这时,老祖母欢喜地喊着孙儿们:“不要尽在冷风里,你们要进屋来暖暖,喝杯热茶。”她的孙儿们强健地回答:“奶奶,我们全穿皮袄,我们在看守着,怕贼东西们再转回来。”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没有当真那么做。因为他想起了张二叔叔——地主平常对他们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裂着一个大洞。二这人是谁呢?头发蓬着,脸没有轮廓,下垂的头遮盖住,暗色的房间破乱得正像地主们的马棚。那人在啼着,好像失去丈夫的乌鸦一般。屋里的灯灭了!窗上的影子飘忽失去。两棵立在门前的大树,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它的生命。风止了!篱笆也不响了!整个的村庄,默得不能再默。儿子,长青,回来了。在屋里啼哭着,穷困的妈妈听得外面有踏雪声,她想这是她的儿子吧!可是她又想,儿子十五天才可以回一次家,现在才十天,并且脚步也不对,她想这是一个过路人。柴门开了!柴门又关了!篱笆上的积雪,被振动落下来,发响。妈妈出去像往日一样,把儿子接进来,长青腿软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着走回来,所以脚步差错得使妈妈不能听出。现在是躺在炕上,脸儿青青的,流着鼻涕;妈妈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心痛的妈妈急问:“儿呀!你又牧失了羊吗?主人打了你吗?”长青闭着眼睛摇头,妈妈又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来对妈妈说吧!”长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冻病了的,他说:“妈妈!前夜你没听着马队走过吗?张二叔叔说×××是万恶之极的,又说专来杀小户人家。我举着枪在炮台里站了半夜。”“站了半夜又怎么样呢?张二叔叔打了你吗?”“妈妈,没有,人家都称我们是小户人家,我怕马队要来杀妈妈,所以我在等候着打他们。”“我的孩子,你说吧!你怎么会弄得这样呢?”“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弄破了!于是我病了!”妈妈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里从没买过一尺布和一斤棉。于是她把儿子的棉袄脱了下来,面着灯照了照,一块很厚的,另一块是透着亮。长青抽着鼻子哭,也许想起了爸爸。妈妈放下了棉袄,把儿子抱过来。豆油灯像在打寒颤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穷妈妈抱着病孩子。三张老太太又在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因为她的儿子们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个地主;几次没把财产破坏在土匪、叛兵的手里,现在又闹×军,她当然要抖她的小棉袄啰!张二叔叔走过来,看着妈妈抖得怪可怜的,他安慰着:“妈妈!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们的炮手都很能干呢!并且恶霸们有天理来昭彰,妈妈您睡下吧!不要起来,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张老太太说着外面枪响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样,男的提着枪,女的抱着孩子。风声似乎更紧,树林在啸。这是一次虚惊,前村捉着个小偷。一阵风云又过了!在乡间这样的风云是常常闹的。老祖母的惊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谁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袄。结果就是什么事没发生,但,她的小棉袄仍是不留意地拿在手里,虽是她只穿着件睡觉的单衫。张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们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开始说:“长青那个孩子,怕不行,可以给他结账的,有病不能干活计的孩子,活着又有什么用?”说着把烟卷放在嘴里,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瘫病的儿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张老太说:“长青那是我叫他来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说,就算我们行善,给他碗饭吃,他那样贫寒。”大媳妇含着烟袋,她是四十多岁的婆子。二媳妇是个独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里。三媳妇也含着烟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觉。老四、老五,以至于老七这许多儿媳妇都向老太太问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觉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长烟袋。长青的妈妈——洗衣裳的婆子来打门,温声地说:“老太太,上次给我吃的咳嗽药再给我点吃吧!”张老太太也是温和着说:“给你这片吃了!今夜不会咳嗽的,可是再给你一片吧!”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第二天,天将黑的时候,在大院里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裤子。就是这个时候吧!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得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在不能再洗了!于是走到张老太的房里:“张老太太,我真是废物呢!穷人又生病。”一面说一面咳嗽:“过几天我一定来把所有余下的衣服洗完。”她到地心那个桌子下,取她的包袱,里面是张老太给她的破毡鞋;二婶子和别的婶子给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裤子之类。这时张老太太在炕里,含着她的长烟袋。洗衣裳的婆子有个破落而无光的家屋,穿的是张老太太穿剩的破毡鞋。可是张老太太有着明亮的镶着玻璃的温暖的家,穿的是从城市里新买回来的毡鞋。这两个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长青走进来,张二叔叔也走进来。老婆婆是这样两个不同形的,生出来的儿子也当然两样,一个是掷着鞭子的牧人,一个是把着算盘的地主。张老太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问:“我说,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吗?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吗?”用她昏花的眼睛望着老李,老李说:“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实在做不下去了!”“穷人的骨头想不到这样值钱,我想,你的儿子不知是靠谁的力量才在这里待得住。也好。那么,昨夜给你那药片,为着今夜你咳嗽来吃它。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养着去了!把药片给我,那是很贵呢!不要白废了!”老李把深藏在包袱里那片预备今夜回家吃的药拿出来。老李每月要来给张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给她一些萝卜或土豆,这次都没给。老婆子夹着几件地主的媳妇们给她的一些破衣服。这也就是她的工银。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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