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纲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9 18:55:20

点击下载

作者:吕思勉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国学纲要

国学纲要试读:

第一篇 国学概论

何谓国学

国学者,吾国已往之一种学问。包含中国学术之性质与变迁,而并非为与外国绝对不同之学问也。吾国汉代古谚曰:“少所见,多所怪,见橐驼言马肿背。”吾国旧时视外人来华者,不知其学。较进,则知可学其一二端。更进,则知其自有其学术,而与吾国为截然不同。然由今之所见,则知中国之与外国,实为大同小异者也。古代各部落,有知造舟者,有知制车者,各有所能,各有所不知。今外国自工业革命以来,文明日启,距今亦为时不远。由将来观之,东西两洋之文化,犹古代各部落间文化之关系也。又常有以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等以区别东西洋之文化。实亦不然。今世之各社会,皆为文明之社会,其程度相差无几,善亦同善,恶亦同恶,固无何高下也。

中国学术之分期

1.中国学术之渊源:(1)古代之宗教哲学。(2)政治机关经验所得,所谓王官之学。

2.合此两者而生先秦诸子之学,诸家并立。

3.儒家之学独盛。

4.儒家中烦琐之考证,激起空谈原理之反动,偏重《易经》,与道家之学相合,是为魏晋玄学。

以上为中国学术自己的发展。

5.至此而

佛学

输入,为中国所接受。萌芽于汉魏,盛于南北朝,而极于隋唐,其发达之次序,则从小乘至大乘,是为佛学时代,而玄学仍点缀期间。

6.至唐而反动渐起。至宋而形成理学。理学之性质,可谓摄取佛学之长,而又去其不适宜于中国者。

此为中国学术受印度影响之时代,至明亡而衰。

7.而欧洲学术,适于此时开始输入。近百年来,对中国学术逐渐发生影响。[前此与欧洲之接触,仅为技术上,而非学术上的,故未受若何之影响。]

先秦诸子之渊源一——古代之宗教哲学

宗教哲学,今日为对立之物,在宗教起源之时则不然。一种宗教之初兴,必能综合当时人之宇宙及人生观,而为主谋得一合理之解决。此时之宗教,亦即其时最伟大最适宜的哲学。[凡一种大宗教,必具高深及浅显二方面之理论,以满足于高等与低等之人。]但宗教之为物,不徒重理智,而兼重意志及感情,故易于固执具体的条件,久之,遂变为落伍之物,而哲学乃与之分离。[宗教与理智方面,仅为其一种手段,使人得理智上之满足,其注重者,乃偏于意志及感情方面,使信之者得感情之安慰,秉坚强之意志以信仰其宗教。夫意志坚强之人,固不免易于固执也,故信教者,常以强烈之感情徘徊,以坚强之意志守旧,以致久而落伍。]

故宗教之与哲学对立,非其本来对立,而由于宗教之陈旧。而论古代之学术,仍必溯源于宗教。

中国之宗教思想,最早盖系“拜物”,《周礼》分祭祀之对象为天神、地祗、人鬼、物魅四类。物魅盖即拜物时代之遗也。此时之思想,太觉幼稚,对于学术思想,无甚影响。

稍进,则为“天象崇拜”,其中又分为二期,前期盖在女权昌盛时代,所崇拜之大神,神之为物,表面视为与人无关的,人外的,实则此种之神,已成为人为的神,具有人之性质。神之组织及一切,皆以人为依据,与人相类。]悉视为女性。《礼记·郊特牲》曰:“郊之祭也,大报天而主日。”可见古无抽象的整个的天神。后世祭天之郊祭,只是祭日,而《楚辞》、《山海经》皆以羲和为女神。整个的地神,古代更其没有,所祭的只是自己所住所种的一块土地,是为社祭。地神的被视为女性,更古今皆然。关于此问题,可参看日本田崎仁义所著《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及制度》,王学文译,商务印书馆本。

女权时代之思想,存留于后世者甚少,只有一部《老子》,是表现女性优胜思想的。《礼记·礼运》,孔子曰:“我欲观殷礼,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说者谓殷《易》先坤。这该是一种女性优胜的遗迹,但殷《易》之内容不传,今所传之《周易》,则完全表现男性优胜之思想矣。[《周易》先乾。]

大概中国学术思想,大部分是从周朝流传下来的,殷以前的成分,已经很少了,周朝宗法特别发达,可见其为男权昌盛的社会。而殷朝兄终弟及,是一个母权社会的遗迹。周在西方,殷在东方。后来齐国长女,名为巫儿,为家主祠,不出嫁,《汉书·地理志》。而齐太公为出夫。《战国策》。燕人宾客相遇,以妇侍宿,婚嫁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亦见《汉书·地理志》。楚王妻妹。《公羊》桓公二年。皆可见风俗与周不同。然此等文化,多已沦亡了。

古代宗教哲学之骨干,为阴阳五行,但二者似非一说。[阴阳最早见于《周易》,然不及五行之说,五行最早见于《洪范》,然不及阴阳之说。且自古至今,从未有合论二者者,后世言阴阳者众,而说五行者寡,则以阴阳能自圆其说,而五行不能也。]五行之说,见于《书》之《洪范》,后来衍其说最详者,为《白虎通义》之《五行篇》,虽煞费苦心,然究属勉强,予意水、火、木、金、土乃古代管此工事之五种官。[水,通沟渠,建桥梁。火,未知钻木取火,得火不易,设之以保存火种。木,伐木制物。金,冶金之事。土,营建之事。]本非哲学上分物质为此五类,后来哲学家就已成事实而强为之说。[物体之之然,气、液、固体。印度之哲学,言地、水、风、火四大。地,固体;水,液体;风,气体,益之以火。如此分法,尚觉可通。而五行之水、火、木、金、土,水为液体,木、金、土为固体占其三,无一气体,不必哲学家,亦知为不妥,故决非哲学家分物质为此五类。]其说本来不合论理,故虽煞费苦心,终不能自圆其说也。[五行之变化,有生胜之说,亦作生克,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其中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木克土、土克水等,实不甚可通。]

至于阴阳,则因人之认识,必始于两,而现象无论如何错杂,亦总可归纳之而成二组,即谋与非谋,此即正负,正负即阴阳也。故其说处处可通,而古人推论万物,必自小而推诸大,于是以天地为万物之父母。[此时以阴阳为实质,尚未合哲学之原理。]再进,知万物之原质推一,乃名此原质曰气。假想万物之变化,皆由于气之聚散,而气之所以动荡不已,则由于阴阳二力(阴静阳动)之更迭起伏焉。至此而哲学上之泛神论成立矣。[泛神论者,即谓神即宇宙间一切现象之本身。]

宗教哲学之进步,既进于泛神论,则事物变动之原因,即在事物之本身。[古代野蛮人不知自然规律,只知人律,其视万物为有知,一切皆神所为。而其所谓神,亦有实体,《墨子·天志》、《明鬼》之论,所谓天、鬼者,皆有喜怒,欲恶如人,则其证也。遂泛神论既成立,至此自有神而进为无神矣]而别无一物焉,在其外而使之者,此之谓自然。[自,始也;然,成也。古书自然之“然”字,无作如此之解者。]自然之力,至为伟大,只有随顺利用,而不能抵抗。而自然界之美德,如“不息”、“有秩序”、“不差忒”等,均为人所宜效法,此之谓“法自然”。[法家即如是,谓政治上之赏罚,当以自然界之美德为准则也。]自然之规律,道家称之曰道。[《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自然现象,永远变动不居,而其变动也,又有一定之规律,是为“变易”,“不易”,加以永不止息,若人之任事,不觉其劳苦然,是为“简易”。所谓“易一名而兼三义”也,不易之现象,是为循环,祸福倚伏之义,由此而生。[吾国古代以农为主,注意于不易之现象,故有祸福倚伏等义。盖以为自然界之现象既如是,人事亦当如是也。]自然力既伟大,人根本绝无能为,委心任运之义,由此而生。

自然之力,固无从从时间上指其原理,亦无从从空间上指其根源。然强为之名,固可如此。[盖泛神论者,本无因果也,惟无因果之关系,则无可加以思想,故强为之名,而为是说者,亦明知其为强说而已。]此种力之原始(系人所强名的),儒家称之曰:“元”。《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卦·彖辞》。《春秋》家谓:“《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公羊》隐公元年何注。是也。[其他如《公羊》何注,隐公元年,曰:“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化。”《春秋繁露·重政》曰:“元者,万物之本,在乎天地之前。”]古人以天为万物之原因,而元为天之原因。在男权优胜时代,最贵此种健行的美德,但女权优胜时代柔能克刚、静以制动等见解[今所存者,以《老子》为代表。]亦仍保有相当地位。

先秦诸子之渊源二——王官之学

儒家,出于司徒之官。[《汉书·艺文志》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古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游文于六经之中,留义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孔子,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徒,众也,司徒主教化。《周礼》谓惟战事付司马,狱讼付司寇,此外治民之事,皆司徒掌之也。儒家治民,最重教化,此为其出司徒之官之本色,其欲合西周以前之法,斟酌而损益之。其处己之道,最高者为中庸。待人之道,最高者为絜矩。中庸者,随时随地,审处而求其至当;絜矩者,就所接之人,我所愿于彼者,即彼之所愿于我,而当以是先施之。]

道家,出于史官。[《汉书·艺文志》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古之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为君人南面之术。”其宗旨:一在守柔,一在无为,所称颂者,为黄帝时之说。]

墨家,出于清庙之守。[《汉书·艺文志》曰:“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盖古明堂、清庙、辟雍,皆一物也。蔡邕《明堂月令章句》谓:“明堂者,天子大庙,所以祭祀、飨功、养老、选士,皆在其中。取正室之貌,则曰大庙;取其正室,则曰大室;取其堂,则曰明堂;取其四时之学,则曰大学;取其圆水,则曰辟雍;虽名别实同。”详见《续汉书·祭祀志注》。阮元《明堂说》谓:“有古之明堂,而有后世之明堂。古者政教朴略,宫室未兴,一切典礼,皆行于天子之居,后乃礼备而地分。礼不忘本,于近郊东南,别建明堂,以存古制。”见所著《揅经室集》。盖古之清庙,原极简陋,墨家出于清庙之守,即欲以清庙之旧法,救当时之弊。其根本义曰兼爱,即所谓夏尚忠。其所欲行,盖夏道也。由兼爱故不容剥民自奉,而节用、节葬、非乐之说出。由兼爱故不容夺人所有,而非攻之论出。]

名家,出于礼官。[《汉书·艺文志》曰:“名家者流,盖出于古之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礼主差别,差别必有其由,深求其由,是为名家之学,督责之术;必求名实之相符,故与法家,关系殊密也。]

法家,出于理官。[《汉书·艺文志》曰:“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为切于东周时势之学。东周之要务有二:一为富国强兵,一为裁抑贵族。前者为法家言,后者为术家言,说见《韩非子·定法篇》。申不害言术,公孙鞅言法,韩非盖欲兼综二派者。法家宗旨,在“法自然”。故戒释法而任情。不主宽纵,亦不容失之严酷。]

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古之历法之官。[《汉书·艺文志》曰:“阴阳家者流,盖出于古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以邹衍为大师,本所已知,推所未知。其五德终始之说,亦犹儒家之有通三统之论也。亦欲合西周之法,斟酌而损益之。]

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汉书·艺文志》曰:“纵横家者流,盖出于古行人之官。当权事制宜,受命不受辞。”又曰:“及邪人为主,则上诈谖而弃其信。”则正指苏、张之流也。]

农家,出于农稷之官。[《汉书·艺文志》曰:“农家者流,盖出子古者农稷之官,播百谷,劝农桑,以足衣食。”《孟子》所载云许行,实为农家巨子,其言有二:一君臣并耕,一则物价但论多少,不论精粗也。此盖皇古之俗。农家所愿,即在此神农以前之世也。]

杂家,出于议官。[《汉书·艺文志》曰:“杂家者流,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盖专门之学,往往蔽于其所不知。西汉以前,学多专门,实宜有以祛其弊。故但综合诸家,即可自成一学也。所谓议官,盖即《管子》所谓“啧室”,《管子·桓公问》:“黄帝立明台之议,尧有衢室之问,舜有告善之旌,禹立谏鼓于朝,汤有总街之庭,武王有灵台之复。欲立啧室之议,人有非上之过内焉”。而秦、汉之议郎,秦置,掌议论,汉特征贤良方正之士为之,秩比六百石,统于光禄勋。晋以后废。盖即古议官之制。而齐稷下谈士,四公子之养客,皆为此类。]

小说家,出于稗官。[《汉书·艺文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疑《周官》诵训、训方氏之所采正此类。九流之学,皆出士大夫,惟此为人民所造。《汉志》所载,书已尽亡。《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六引《风俗通》,谓宋城门失火,汲池中水以沃之,鱼悉露见,但就取之。说出《百家》。犹可略见其面目也,他如塞翁失马、鲁酒薄而邯郸围等,亦或此类。]

以上为《汉书·艺文志》诸子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见《后汉书·张衡传》注[《刘子·九流篇》同。]《汉书·艺文志》本于刘向、歆父子《七略》,[《汉书·艺文志》:“成帝时,诏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向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向子歆总群书,而奏《七略》。故有《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乃据汉时王室藏书而为之分类,故于学术流别,最为完全。古平民无学术,[王官者,大国之机关也。诸子出王官说,虽为汉人推论,然极有理,当时平民,无研究学术者。虽有学术思想,有志研究,亦无所承受,无所商讨,即有所得,亦无人承继之。而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有,然贵族亦非积有根柢,不能有所成就。王官专理一业,守之以世,岁月既久,经验自宏,其能有所成就,亦固其所。]近人胡适据《淮南要略》作《九流不出王官论》,[载《新青年》杂志,约当民国四、五、六年时。]以驳《汉志》,殊不知《汉志》言其由来,《淮南》言其促进之动机。所谓救时之弊。[盖王官之学,固颇有成就,然非遭世变,乡学者不得如此其多,即其所成就,亦不得如此之大也。故《汉志》言因,《淮南》言缘也。]二者各不相妨,且互相补足也。[若谓出于王官之说非,而惟本《淮南》之说。则试观诸子之内容、文辞,多今古间杂,明非一时之物,惟其源本王官,故能多本往事以立说也。]

先秦诸子之学

讲先秦诸子之学,有应知者数题:

1.诸子之学重在社会政治方面,不重在哲学科学方面,因诸子本身之发展及其对后来之影响皆如此。此意章炳麟曾言之。[诸子之于哲学方面,颇与古代希腊之哲学相近,其程度亦相仿。盖吾国古代原有此等与宗教混合之哲学思想。诸子即上承此等哲学,而并非加以发展,故诸子之哲学思想,大致相同,不若社会政治之学经发展进步而分歧也。于科学方面,亦有称述,而以见于《墨子》者最多。盖亦旧时之所有,墨子承之也。惟亦不重于此,故其后迄未有何发展。]

2.古有专门[专门者,以如今观之,实即一种学问之派别。]而无通学,[通学者,兼取各派,择善而从,至汉方有通学。]故诸子之学,就一方面论之则精,合各方面论之则空。其相互攻驳之语,多昧于他人之立场,不合论理,如墨子贵俭,所欲行者乃古凶荒札丧之变礼。而苟子驳以“不足非天下之公患”,[见《苟子·富国篇》]殊不知墨于本不谓平世亦当如是也。[古代治学者寡,而因交通不便,得书不易,学术之传播亦难。学者仅能就其近者习之,远者不知或知之不详,且人具成见,学问常以先入为主,故当时人可与一种学问接触,终身不知其他者。此专门之学之所以成也。]

3.先秦诸子之学,非皆个人创造,大抵前有所承,新旧适不适不等,盖其时间有早晚,又地域亦有开通与僻陋之别也。鄙意先秦诸子最要者六家,其新旧之别略如下:

最早者农家,沿袭简陋(时代或地域)之农业社会之思想。次之者道家,代表简陋之游牧社会。次之者墨家,其思想与夏代政治颇有渊源。次之者儒家及阴阳家,见多识广,知若干种治法,应更迭使用。最新者法家,对外主张兼并,对内主张摧毁贵族,总而言之,是打倒封建势力。以开明专制为手段。

农家之书尽亡,仅存者许行之说,见《孟子·滕文公》上篇。[农家之书,真系讲树艺之术者,为《吕览》之《任地》《辨上》《审时》诸篇。然此非所重。先秦诸子皆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非以百亩为己忧者也。《汉志》论农家之学云:“鄙者为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可见《孟子》所载之许行,实为农家巨子。](1)谓贤君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此犹乌丸大人,各自畜牧管产,不相徭役。见《后汉书》本传。(2)主买卖论量不论质,此由交易不重要,物品本少使然,古盖自有此简陋之世;亦或战国尚有此等落伍之地。许行欲率天下而从之,则其事不可行矣。[且复古必有其方,许行未尝有言(如其有之,则陈相当述之,孟子当驳之,不应徒就宗旨辩难),此则不能不令人疑其徒为高论者也。]

道家之代表为《老子》,《老子》之旨在无为。为,化也。[无为,犹言无化,古“为”、“化”实为同字,观“譌”、“訛”为同字之例可知。《论语》:“子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耐)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此“为”字即“化”字义,言不能使谷物变化也。]无化者,无使社会起变化。此犹今人慕效欧、美之文明,社会组织,因之改变。守旧者遂欲闭关绝市耳。当时落后之国,输入先进之国之文明者,盖(1)由其君大夫之好者,(2)由其自谓野蛮而欲驱其民以从当时所谓文明之俗,如商鞅谓秦初父子同室,吾今大筑冀阙,营如鲁、卫是也。[古人恒以是为戒,如由余对秦穆公之言是也。]《老子》最反对此等,故谓“无为而无不为”,犹言勿以汝之道化民,则民无不化而之善也。此说认社会之恶化,[盖当时之效法文明,不过任其迁流所心,非有策划,改变社会之组织,以与之相应也。则物质文明日增,而社会组织随之坏矣。然道家不能改变社会组织,以与新文明相应,而徒欲阻遏文明,则何可得?]皆由君大夫措施之误。而不知社会因日日在自化,[盖人之趋利,如水就下。慕效文明,其利显而易见;社会组织变坏,其患隐而难知,且亦未必及己,人又孰肯念乱?故社会日日在自化也。]老子特未之见也。《庄子》历代著录,皆在道家,《管子》或属道或属法,二家之论,一部分诚与《老子》同。然讲个人在社会中自全之术而归结于委心任运,此《庄子》所有,而《老子》所无。[《列子》说亦同《庄子》。盖其时代之晚,各个间互相之接触已多,世事变化无方,其祸福殊不可知,故有《齐物论》之说。论同伦,类也。物论可齐,复何所羡?何所畏避?故主张委心任运。]不思彻底改造,而只想因势利导。如不思去民好利之心,而徒欲因其好利而利用之。亦《管子》所有,而《老子》所无,此可见其时代之晚,其社会已不可控制,犹柏拉图与亚里斯多德之异也。

陈旧于农家道家者,为墨家。《淮南要略》云:“墨子学于孔子而不悦,背周道而用夏政。”[今观《墨子》书,《修身》、《亲士》、《所染》纯为儒家言。他篇又多引《诗》、《书》之文,则《淮南》之说是也。]《吕氏春秋·当染》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史固辨于明堂行政之典者。故墨子之学,诚为明堂之学也。]古大庙大学,皆与明堂同物,前已言之。墨子最讲实用,而其书《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讲哲学、伦理,兼及自然科学,极其清深者,古明堂为宗教哲学之所存也。然此非墨子宗旨所在,特师授以书,则从而传之耳。[大学虽东周后尚不能尽废。然未闻有一人合,学成而出仕者,则以所肄者为宗教家言,非实用之事也。大学所教,既为宗教家言,故为涵养德性之地。《礼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又曰:“君子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乞言养老之礼,执酱而馈,执爵而醑,醑,虚口。所以隆重如此者,正以其所诣师者,其初乃教中尊宿耳。又《王制》曰:“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凯旋而释奠于学。由此二端,可想见古代大学性质,为宗教哲学之所存也。]其宗旨所在,曰兼爱,而行之则以非攻。曰贵俭,而行之则以节用、节葬、非乐。所以动人者,曰天志,其天神为人格神。曰明鬼,而辅之以非命。曰上同,使下之人听于上。[盖本夏道,而夏时较古,人之思虑较少,人与人对立程度浅,乐尽力以服从于其上也。]曰上贤,盖前代亲亲,不如周人之甚。参观孙星衍《墨子后叙》,知用夏政之不虚也。

古书多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并称,侠者,后世江湖豪杰之流。盖封建制度之坏,士失所养,[封建制度之诸侯、大夫,多喜养士,及其国灭家亡,或习奢侈而暇养士,而士失所养。]而不能为农工商,乃别成为一阶级。性质近乎文者为儒,[游说之士,大抵从儒中出。]近乎武者为侠。孔子、墨子,乃就此两社会而感化之,非此两个阶级,为孔、墨所造成也。墨子长于守御,其书末二十篇。盖自侠之团体中来也。《墨子》非攻,故仅取兵法中守之一部分。

儒为封建制度崩溃时失养之士,性质近乎文的阶级,前已言之(其性质见于《礼记》之《儒行》)。[儒之义为柔,若曾子之竞竞自守,言必信,行必果者,盖其本来面目。]孔子为此阶级中之闻人,惟孔子之道,不尽于儒。孔子之学颇博,多知前代之治法。此时前代治法之可考者,有夏、殷、周三代。孔子以为当更迭使用,于是有《春秋》通三统之义。谓封前二代之后以大国,使保存其治法,说见《春秋繁露》。孔子又观治化升降,以为最古之时最美,是谓大同,时代渐降则渐劣,谓小康,说见《礼记·礼运篇》。然则更劣于小康,必为乱世矣。《春秋》张三世之义,以二百四十年,分为三世,据乱而作,表示治乱世之法。进于升平,小康。更进于太平,大同。见于《公羊》何《注》。盖欲逆挽世运,复于郅治也。

孔子之道,具于六经,而六经之中,《易》与《春秋》为尤要。《易》言原理,《春秋》据此原理而施诸人事。故曰:“《易》本隐以至显,《春秋》推见至隐。”《史记》。其根据原理施诸人事,则恃君长为之。故《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卦·系辞》。而“《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四竟之治。”《公羊》隐公元年《注》。此略近希腊柏拉图推最高之哲人为君之义。惟希腊人无一统思想,故只计及一国之君。孔子则不然,故又计及诸侯之上,当有一王耳。

孔子所谓大同,盖农业共产小社会。所谓小康,则封建之初期,阶级虽已成立,旧时共产社会之规模,尚未甚坏者也。自此以后,资本势力又继封建势力而起,治化只有日趋于劣。不知铲除阶级而欲借政治之力,以谋革命之彻底完成,可谓南辕北辙。然自近代以前,学者之见解,固皆如此,革命常为政治的。不足为怪。《易》之大义,为“变易”、“不易”、“简易”三者。“变易”谓宇宙间一切现象,无一息而不变;“不易”谓万变之现象,仍有其不易之则。如气候时时在变,四季亘古如斯。古人只有循环之思想,无进化之思想。辩证法之变动,非其所知。“简易”,则言自然力出于自然,非如人之作事,倦而必须休息,故能永不间断差忒,犹佛家之贵无为而为贱有为也。此意义亦甚周匝。《易》一名而含之义,见易纬《乾凿度》,《周易义疏·八论》之一引。

儒家出于司徒之官,故重教化。而其教化也,必先之以养。孔子言先富后教,《论语·子路·子适卫章》。孟子言有恒产然后有恒心,首欲浚井田制度,继之以庠序之教,《梁惠王》上、《滕文公》上)。此皆思想也。此为历代儒家之传统思想,将来当再言之。惟儒家在政治上之抱负,因社会组织已变,无由实施。其有于中国者,乃在社会方面:(1)重人与人相和亲,而不重政治力量之控制。(2)儒家最重中庸,故凡事不趋极端,制度风俗,皆不止积重难返,而中国人无顽固之病。(3)儒家重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谓“絜矩”。]其标准极简单明了,而含义又极高深,所谓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而圣人有所不能尽。恕成为普遍的人生哲学,无意间为社会保持公道,此儒家之大有造于中国社会者。

阴阳家之书尽亡,惟邹衍之说,略见《史记·孟荀列传》。其说看似荒诡,实则不过就空间,彼所谓中国。时间所谓黄帝以来。两方面,据所知者,求得其公例,而推诸未知者耳。其研究结果,盖以治国当有五种方法。更迭使用,是为五德终始,[《汉书·严安传》载安上书引邹子之言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即五德终始之说也。]衍之五德终始,始从所不胜,即水、土、木、金、火;汉末乃改从相生之次,为木、火、土、金、水。此正犹儒家之通三统,彼所谓一德,当有其一套治法,非如后世之阴阳家专讲改正朔、易服色等空文也。[《汉志》有《邹奭子》十二篇,则已拟有实行之法,果难施与否,今不可知,要非如汉人之言五德者,徒以改正朔、易服色为尽其能事也。]故与儒家可列为一阶段。[《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谈之论,谓阴阳家言,“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此乃阴阳家之流失,而非其道遂尽于是也。]

以上诸家知识,均得诸历史上,均欲效法前代,惟其所欲法者,新旧不同耳。惟法家则注重眼前的事实,[切合于东周时势。]故其立说最新。法家之“法”字,又有广狭二义,广义包法、术二者言之,狭义则与术相对,[申不害言术,公孙鞅为法,韩非盖欲兼综二派者。]法所以治民,术所以治治民之人也,见《韩子·定法篇》。法家之书,存者有三:(1)《管子》,[二十四卷,原本八十六篇,今佚十篇。](2)《韩非子》,[二十卷,五十五篇。](3)《商君书》[五卷,原本二十九篇,今佚三篇幅。]也。法术之论,治民及驭臣下之术。三书多同。惟《管子》多官营大事业,干涉借贷,操纵商业之论。大体见《轻重》诸篇。《商君书》则偏重一民于农战,意欲遏抑商业。盖齐、秦经济发达之程度不同,故其说如此。[齐工商之业特盛,殷富殆冠海内;秦地广而腴,且有山林之利,开辟较晚,侈靡之风未甚。][《韩非子》多言原理,兼及具体之条件。]法家之论,能训练其民而用之;术家则能摧抑贵族,故用法家者多致富强,[如韩申不害相韩昭侯十五年,内修政教,外应诸侯,终其身,无侵韩者。卫吴起为魏文侯将,拔秦五城,守西河以拒秦、韩,文侯卒,事其子武侯,遭谮奔楚,相楚悼王,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皆患楚之强。]秦且以之并天下也。[卫鞅(商鞅)入秦,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孝公任之,遂大强。故秦并天下,原因虽有数端,以人事论,则能用法家之说,实为其一大端。盖惟用法家,乃能一民于农战,其兵强而且多,见《荀子·议兵》。亦惟用法家,故能进法术之士,而汰淫靡骄悍之贵族,列国皆贵族政治,独秦行官僚政治。政事乃克修举也。]

秦汉时代学术之新趋势

1.交通便利,各种学术,渐相接触,启通学之机。[前此列国互相猜忌,往来之间,非有节符不能通,而关之稽查尤严,其极,遂至借以为暴。汉有天下,此弊尽去,有“通关梁,一符传”之美谈,而交通变利矣。]2.利用学术者,将抉择或折衷于诸学之间,而求其至当。故其结果,为不适宜于时代之学术,渐见衰息,如墨家、农家。其适宜者亦渐与他学相混焉。[至此自先秦之新发明的时代,变为两汉之整理的时代。犹西洋史上之希腊——发明——与罗马——整理——之关系也。]

秦有天下,仍守法家之学不变,然此时法家用整齐严酷之法,以训练其民之办法,实已用不着。[法家宗旨,在“法自然”,故戒释法而任情。揆其意,固不主于宽纵,亦不容失之严酷。然专欲富国强兵,终不免以人为殉。《韩非子·备内篇》云:“王良爱马,为其可以驰驱;句践爱人,乃欲用以战斗。“情见乎辞矣。在列国相争,急求统一之时,可以暂用,治平一统之时而犹用之,则恋蘧庐而不舍矣。秦之速亡,亦不得谓非过用法家言之咎。]秦亡之后,众皆以其刻薄寡恩,归咎于法家,其实此系误解。[盖专以成败论事,归咎法家。]而法家之学,一时遂为众所忌讳。是时急于休养生息,故道家之说颇行。[如孝惠元年,曹参相齐,尊治黄、老言者盖公,为言“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参用之,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及继萧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择谨厚长者为郡国吏,掩人细过,不事事,百姓歌之,有“载其清靖,民以定壹”之辞。孝景时,窦太后好黄、老术,皆其著者。]然道家主无为,为正常之社会言之则可;社会已不正常,而犹言无为,是有病而不治也。故其说亦不能大盛。

此时社会,(1)当改正制度,(2)当兴起教化,此为理论上当然之结果,无人能加以反对,而此二者,惟儒家为独优,故儒学之必兴者,势也。秦始皇坑儒时,曾言:“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之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奇药。”[见《史记·始皇本纪》。]兴太平,即指改正朔兴起教化言,是始皇固尝有意于此矣。特未及行耳。[当时致力镇压诸侯之遗,北逐匈奴,筑长城,南略定南越,置郡,迄无闲暇。苟天假以年,或有兴太平之举,亦未可知。]汉兴,高、惠、文、景四世,海内或未大安,又皆非右文之主,[高祖贱儒,复值天下初定,陈豨、黥布之乱,迭兴干戈。惠帝时政由吕后,公卿皆武力功臣。文帝本好刑名,复专事安抚同姓诸侯。景帝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而又有七国之乱,复起兵戎]故隆儒之举,必待武帝而后行,[武帝雄略,右文之主,故能从社会趋势,而儒学遂兴。]

儒学至汉代,去实用渐远,专抱遗经研究,遂渐变成所谓经学。

六经中乐无经,故只有五经。经学初无分歧,至后来乃有今古文之别。今文学最初八家:《诗》齐、鲁、韩,《书》伏生,《礼》高堂生,《易》田生,《春秋》胡毋生、董仲舒。[《史记·儒林传》曰:“今上(汉武帝)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东汉立十四博士:《诗》鲁、齐、韩,《书》欧阳、大、小夏侯,[《书》分三家:欧阳生、夏侯胜、胜从兄子建。]《礼》大、小戴,[《礼》分三家:戴德、戴圣、庆普,庆氏未立学宫。]《易》施、孟、梁丘、京,[《易》分四家:施雠、孟喜、梁丘贺、京房。]《春秋》严、颜。[公羊春秋》分二家:严彭祖、颜安乐。皆见《汉书·儒林传》。]大体仍为今文。惟京氏《易》可疑。

古文起于西汉之末,《诗》毛氏,[《汉书·儒林传》曰: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赵人手苌传《诗》,是为《毛诗》。”《隋书·经籍志》:“汉初赵人毛苌善诗,自云子夏所传,作《诂训传》,是为《毛诗》古学。”]《书》《古文尚书》,谓鲁共王坏孔子壁,得《古文尚书》百篇,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得多十六篇。见《汉书·艺文志》、《楚元王传》、《景十三王传》、《说文解字序》、《论衡·佚文》、《正说》。而其辗转传述,皆互相乖异。然此十六篇仍不传,《礼》云有《逸礼》,后亦不传。《礼记》中《奔丧》、《投壶》,郑《注》谓皆同《逸礼》。然《逸礼》不传。《易》有费、高二氏,[费友、高相,见《汉书·儒林传》。]《春秋》有《左氏传》,[《艺文志》、《楚元王传》不言所自来,《说文解字序》谓献自张苍,《论衡·案书》谓得自孔壁。]《谷梁传》[《史记·儒林传》:“瑕邱江生为《谷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昔人以为今文,近崔适考定其亦为古文,其说盖是。见所著《春秋复始》。

浅人闻今古文之名,每以为其经之文字大有异同。其实不然,所异者多无关意义。郑玄注《仪礼》,备详今古文异字,读之可见。如古文“位”作“立”,“义”

作“谊”,“仪”作“义”之类,皆与意指无关。[其有关系者,如《尚书·盘庚》“今予其敷心腹肾肠”,今文作“今我其敷优贤扬历”之类,然极少。]故今古文之异,不在经文,而在经说。[经本古书,而孔子取以立教。古书本无深义,儒家所重,乃在孔子之说。说之著于竹帛者谓之传;其存于口耳者,仍谓之说;古书与经,或异或同,足资参证,且补经所不备者,则谓之记。今古文之经,本无甚异同,而说则互异,读许慎之《五经异义》可见。]今文家虽分家,然其说大体相同;[不独一经然,群经皆然,读《白虎通义》可见,此书乃今文家言之总集也。]古文则诸家之说各别。盖由今文得诸传授,其源同,其流不得大异;古文之说,由诸家自由研究,逐渐创立,故说各不同也。此两点最为紧要。

汉世今古文聚讼之端,最大者为孔壁得书一案。此说如确,则今文家经确不完;如其不然,则所谓古文者,不过民间经学,与立于博士官者不同,与后来古文家之说,出于今文家以外,并无二致矣。孔壁得书一案,似难认真实。详见拙撰《燕石札记·孔壁》条。但今古文之争论,其实与汉世学风变迁,无甚大之关系也。

汉初儒学,均讲经世致用,而是时最大之问题,为民生问题。西汉儒学,齐、鲁不同,今文为鲁学,古文为齐学。说见廖平《今古学考》,确不可易。但何以有此分派,至汉世何以分张更甚,廖氏初未能言。予意齐为大国,经济发达,鲁则不然,此为儒家分歧变化之重要原因。廖氏云:今学以《王制》《礼记》篇名。为总汇,古学以《周礼》为大宗。《王制》者,百里之国之治法,《周礼》则千里之国之规模。节制资本之法,《周礼》中可寻得根据,今学中无之。汉世儒家,只讲平均地权,对于节制资本之义,初不了解,读《盐铁论》可见。王莽所行之政策,兼斯二者,此莽与其徒党所醉心于古学也,此为古学初得政府中人垂青之故。

王莽覆败,后汉继兴,一切政治,皆务反莽,故所立十四博士,仍皆今学,然社会上崇向古学之风,业已不可遏止矣。此则当时风气渐趋于自由研究,不甘为成说所囿故然也。

自王莽变法失败后,通经致用之风渐泯,经学乃渐流为繁碎之考据。《汉书·艺文志》言,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经,三十而五经立,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其后则说《尧典》篇目至十余万言,但说“粤若稽古”(《书经》第一句)三万言。[皆指秦恭言之。《艺文志注》引桓谭《新论》云:“秦近君恭字,王先谦《汉书补注·艺文志》云:“王应麟曰:“《儒林传》作秦延君,注‘近’字误。”能记《尧典》篇目二字之说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通。[系引《艺文志》之大意,与原文略有出入。]案释经之文,汉时通为章句,观《后汉书》所载,一经之章句至数百万言者不乏。盖儒学初兴时,从事焉者,率多孤寒之士;后其学流行渐盛,富贵者多从事焉,遂渐移于有闲阶级之手。[其情形皮锡瑞《经学历史》之《经学极盛时代》一篇中详言之。]学问一入有闲阶级之手,未有不流于繁碎者。又此辈多挂名读书,实则束书不观者,乃开专以意说经之风,见《后汉书·徐防传》。此两种风气,历两晋、南北朝未改,读《南》《北史》“儒林传”可见也。其中讲考据者,徒好繁征博引,而不衷于理,后汉之马(融)、郑(玄)、许(慎)诸儒,皆有此弊。王肃专与郑玄为难,然其方法,实与郑同也。[《经学历史·经学中衰时代》:“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亦衰。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贾逵、马融皆古文学,乃郑学所自出。肃善贾、马而不好郑,殆以贾、马专主古文,而郑又附益以今文乎?案王肃之学,亦兼通今古文。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

两汉之世,迷信之心理尚深。儒学既行,儒学所尊崇之圣人,遂渐被附会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问而知,不学而能之人物。见王充《论衡》。简括言之,即被造成为神是也。[盖古人之史学性质少,文学性质多,易于造成与神相类的崇拜之对象。]此等心理,与谶纬之成立,大有关系。《说文》曰:“谶,先知也。”[刘熙《释名·释典艺》:“谶,谶也,其义谶微而有效验也。”]此即今所谓预言,秦世之“亡秦者胡”[《史记·秦始皇本纪》曰:“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之地。”裴驷《集解》曰:“郑玄曰:胡,胡亥,秦二世名也。秦见图书,不知此为人名,反备北胡。”]及《史记·赵世家》所载怪异事迹。更推广言之,《左传》所载卜筮言论之有验于将来者,皆谶之性质也。《春秋》家说,今文孔子作《春秋》,有不便明言褒贬者,弟子口受其传旨。古文初兴时,利用此说,谓孔子作六经,别有六纬,阴书于策,与之并行。其实与经相辅而行者,古人通称谓之传,无纬之名。与经相辅行者,大略有三:传、说、记是也。传、说二者,实即一物;不过其出较先,久著竹帛者,则谓之传;其出较后,犹存口耳者,则谓之说耳。古代文字用少,书策流传,义率存于口说,其说即谓之传。凡古书,莫不有传与之相辅而行。凡说率至汉师始著竹帛,以前此未著竹帛,故至汉世仍谓之说也。汉世传注,经义皆存于是。记与经为同类之物,以补经不备者。其本义盖谓史籍。因其为物甚古,亦自有传,而《礼记》又多引旧记也。传、说、记三者之中,自以说为最可贵,盖为汉世传经,精义之所存,此汉儒所由以背师说为大戒也。详见《燕石札记·传说记》条。]而纬之名以立,利用经说造作。纬说多同今文,以其初兴时,[西汉哀、平之间,纬书出。]古文说尚未出也。因以所造之谶夹杂其中,故称谶纬。

谶纬之作,论者皆归咎于王莽。其实光武之造谶与信谶,乃更甚于王莽。[《后汉书·光武帝纪》:“同舍生疆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群臣奏曰:受命之符,人应为大;万里合信,不议同情,符瑞之应,昭然若闻,宜答天神,以塞群望。”《桓谭传》:“是时帝(光武)方信谶,多以决定嫌疑。”《东观汉记》:“光武避正殿,读谶坐庑下,浅露,中风苦咳。”]足见此为当时社会心力所支持也。终后汉之世,称纬为内学,经为外学。

迷信及琐碎激起有思想者之反动,而魏、晋之玄学以兴。

魏晋玄学

今古文之外,经学中别有伪古文一派,其缘起于东晋时梅赜梅,亦作枚,赜,亦作颐。[晋西平人,字仲真。元帝初,官豫章内史。]所献《伪古文尚书》。托名孔安国所传,并并真者全造一部安国之《注》。宋朱熹、吴棫,明梅鷟皆疑之。[朱熹说见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卷八“朱子于古文犹为调停之说”节。吴棫,字才老,南宋时人,正史无传,曾著《书稗传》十三卷,今佚。说见同卷疑“古文自吴才老始”节。梅鷟,明旌德人,字致齐。著《尚书考异》,《尚书谱》,力攻古文之伪,为阎、惠惠栋,著《尚书古文考》。所本]至清阎若璩而考定其伪。[谓为梅赜所伪。]阎所著书曰《古文尚书疏证》。伪造之主名,丁晏指为王肃。见所著《尚书余论》。近人又有疑之者。吴承仕,其《与章炳麟书》。见《华国》月刊中。然伪造是书者,系王肃一派之学,则无可疑也。此事在经学上为一重大公案,以学术思想论,则王肃好驳郑玄,而其学途辙,实与郑同,无足深论。《孔子家语》,[十卷。]大约系王肃所造,《孔丛子》[三卷。]亦然。[详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儒家类一。《家语》又有清孙志祖《家语疏证》六卷,证为王肃所伪。]因东汉泥古、琐碎、迷信之学风所激起之反动,是为玄学。[参看梁启超《饮冰室丛著·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五章。]其学起于魏正始(废帝年号)时,直至南北朝之末。但至东晋中叶后,则渐与佛学相混,非复纯玄学矣。[故纯玄学之历期也极短。][玄学起于中原北方,后随晋室南迁而盛于南,北方反无玄学。亦犹其后理学起于北,随宋室南迁而盛于南,北方反无理学也。]纯玄学以《易》、《老》二书为主,《庄子》次之。《列子》为晋人伪造。[《列子》盖即注者张湛所伪,一部分本诸古书,一部分为其伪作,如《杨朱篇》决非先秦思想,乃魏晋时颓废思想也。][以《易》、《老》为主者,盖其空谈原理,实取诸儒、老二家之学之涉及原理之部分也。论者或谓其本道家而儒家仅其表面者,乃不知儒、老之涉及原理者本相同也。先秦诸子之言原理哲学,本多相同。]其所研究者,为宇宙及神鬼之有无,人之情性、运命及安身、立命等问题;在政治及社会制度上,则主张重原理而不泥事实。重道而遗迹。其中各种人物皆有。[见《燕石札记·清谈》一、二、三、四条。]其著述甚多,具见《隋书·经籍志》中,惜其书多已亡,只可一览而知当时有何等著述耳。[大抵无具有条理系统之书,多属注、讲义、讲疏之类。]存于今者,专书王弼《易注》、郭象《庄子注》最要,[至何晏之《论语集解》,仅包含一小部分之玄学,不及二书之要也。]《列子》之伪造部分,亦可供参考。单篇散见史传及各家集中。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最便。[清严可均编。]与佛家有关涉处(分赞、否二方面),可看《弘明集》。

此派之功绩,在破坏而不在建设。自经过玄学运动后,泥古及迷信之弊皆除;指学术界之风气。琐碎之考证,人亦不视为重要矣。考证为求正确起见者,别是一说,此其本身虽无用,联合之则成极有用之建设,乃学术分工之作用也。琐碎者则并无理想,无立场,连其本身亦未必正确。正所谓无用之用也。[某种学术,必溯其前时期之情形,方能知其价值,玄学即是矣。]佛学

玄学之后,遂继之以佛学。佛有宗教学术二方面。宗教方面,今姑措勿论。

学术方面,佛说大小二乘,旧以为一时之说,因人而施。[谓佛初时多与学问高深者接触,其说极高。后佛学渐广,其说亦渐低。及临终时又以最高之说为遗教。]据近来之研究,则小乘兴于佛灭后百年,大乘又后五六百年乃兴起。此项事迹,详见唐玄奘所著《异部宗轮论》。近人因有称佛灭百年内之佛教为“原始佛教”者。日人某著有《原始佛教概论》。

分别原始佛教与小乘佛说,其事较难。若大小乘之别,则其荦荦大者,固较易见也。[盖原始佛教之书不存,其说需自小乘书中分析出之,故较难也。]据近来之研究,印度哲学,发达颇早。因其受天惠优厚,生活问题,容易解决。故其所注意者,非维持身之生存,而为解除心之苦恼。故印度哲学,多带宗教的色彩。佛出世时,此等哲学,派别甚多,佛教概论之为外道。令人感无所适从之苦。佛则不为无益的辩论,而授之以切实可行之道,故其说一出,归向者甚多。故“佛非究竟真理之发见者,而为时代之圣者”。《原始佛教概论》中语。[无论何种学术,皆逐步进化;非有一圣人出,而能发见此种真理也。]佛灭之后,环境情形,自有变化。加之佛教传播甚广,与他种哲学、宗教,接触自多,其本身自亦将随之而生变异。此则大小乘之所以次第兴也。[佛之时代,文字之应用尚未广。佛说在世时未有记录。入灭后,诸弟子相会,诵其昔所闻于佛者,得大众之同意,或不得同意而能伸说者,皆录之以为佛说——故佛经之首必曰:“如是我闻”。——谓之结集。诸弟子之中,分上座、大众二部。佛灭百年后,二部乃分裂。]小乘距佛时代近,又出于上座部,佛教中前辈高级信徒。故其变化少;[因学识高深者,不易接受外界之影响也。]大乘出大众部,时代又后,故其变化多也。[其后锡兰等地多小乘,行于北方者多大乘。]

[无生者曰器世界,有生者曰有情世界。有情世界为四圣、六凡(天台宗依《法华经》所立),谓之十法界。密教依《理趣释经》所立,则以实佛、权佛、菩萨、缘觉、声闻为五圣,天、人、畜生、饿鬼、地狱为五凡。][众生即于六凡轮回,谓之六道,众生各依其业因而趋向之,故又曰六趣。《法华经·序品》:“六道,众生生死所趣。”六凡之中,修佛以人最易,天以其福德过厚,不易生修佛之心;阿修罗之易嗔怒,则更列三恶之一;佛以贪、嗔、痴为三恶。至畜生等更不能矣。故谓“人生难得”也。畏怖生死即由此。]

大小乘之异点,重要者:小乘说缘觉、声闻,亦可成佛。大乘则非菩萨不能,故曰:“地狱顿超,二乘聋瞽。”谓缘觉、声闻,“畏怖生死”,根本未脱自私之见,故不能成佛也;若菩萨则念念以利他为主,与恒人之以自己为本位者适相反,佛不可学,[佛则无人我之分矣。然不能学。]学菩萨,所以驯至于佛也。

[天台宗所立为法、报、应三身。法相宗所立为自性、受用、变化三身(见《唯识论》)。《金光明最胜王经》所说为法、应、化三身。]

小乘之所谓佛,即释迦牟尼其人。大乘则不然,释迦牟尼其人,为佛之报身,从前造业,此时因因果关系而成此人身。饥则欲食,寒则求衣,不得衣食则饥寒而死,一切与恒人无异。[所异者为具伟大之人格,不可及之智慧。]若夫有是而无非,威权极大,人有一言一行一念,彼必知之,必随其量而与以适当之报应,是为佛之法身,实即自然律之象征耳,非人也。以法为师,即可自悟,如法修行,即可成佛,戴一人为偶像之见,大乘全无之矣。[自学理上论,不能不谓大乘进步于小乘。]又信佛之人,或能见佛形象等等,人则不见,共斥为愚,或疑其妄,此亦不必,此乃心理变态,人不能见,彼固见有之也。大乘称此为佛之化身。

人之崇拜偶像,不过得一时心理上之安慰,而于真理,每有所空。小乘以释迦牟尼为偶像者也。大乘较小乘为进步,然不能去释迦牟尼乃创三身之说,谓佛有三种不同之人格也。

前六识为尽人所知。[心理学上仅前六识。]佛教之特异者为第七、八识。第七识之义,为吾人常觉有一我在,此确为认识之根本。八识则佛说为识之种子所藏,故亦译为“藏识”。必将此识灭尽,然后识之根断。[第八识为公共的,其他诸识均属各个体的。]佛说“万法惟识”,勉强译以今语,则为吾人之认识世界,恒在一定的范畴中。但此所认识者,并非世界之真相,故必灭识,世界之真理乃可得见。故吾人研究之方法,一无所用。佛亦说教,止是引起人的信心而已。求知世界真相之方法,转在超出吾人今日之心理作用也,此则惟有修证而已。[至此修证之方法是否为对,亦无从说起,信与不信,由各人而已。盖终不脱其为一宗教也。]

识之本体,不可得灭。此即科学上质力不灭之理,亦即哲学上无者不能使之有,有者不能使之无之理也。故所谓灭识,并非将识消灭,——如有一物,而可消灭,则为色空对立矣。犯佛说之大忌。——而系转识成智,即转变吾人之认识(识),而使之别成一种认识也(智)。喻如水与波,水动则生波,波静还为水,波非于水之外别有一物,故止波非涸水也。吾人之本体,佛称之曰:“真如”。一切罪恶之根本,佛称之曰:“无明”。真如之恶的作用。问无明何自起?本体何以会起恶的作用?则不可得说,亦可曰:“法尔而有”而已。犹言依定律如此而有。然则何以知无明非本体?因无明可灭,而人又恒知其为恶而思来之故也。

佛教之派别称宗。中国之佛教,分宗甚多。其中最要者,为天台、法相、华严三宗。天台亦称性宗,从主观方面;法相亦称相宗,从客观方面,证明万法惟识之理;华严则示人以菩萨行相。[故有相当的文学趣味,但仍含极深之哲理。]是称教下三家。禅宗不立文字,谓无依据之经论。直指心源,是为教外别传。[禅,梵语禅那之略,亦云禅定。禅那之义,为思维修、静虑等,静即定,虑即慧。非若槁木死灰之谓,乃欲不遂环境变动,此为印度之一种修习方法,非佛教所独有也。行久之,心理上别生一种境界(谓之参禅)。然此时有诸境界可生,不知其是非,当请诸有经验者,此等有经验者即能加以指点。然非普通语言可说明者,故其一问一答间,常人不能知也,彼固自知之。故禅宗不能为一种学术,乃专讲实行者。]佛教究系宗教,说教只为引起人之信心起见,苟其能信,则辩论研究,均属多事,故其发达之趋势,终必至诸宗皆衰,禅宗独盛而后已,唐中叶后,即亦如此。[唐初以华严最盛,唐高宗时密宗输入,自后中国遂无新立之宗。]宋儒喜辟佛;人又或讥其阳儒阴释;又或称其先于释教中有工夫,故其辟之能得当。实则所辟所沾染者,多系禅宗一派,非佛教之全体也。

天台宗,亦名法华宗,本宗由天台智者大师成立,以《法华经》为根本,以《智度论》为旨趣,以《涅磐经》为辅翼,以《大品经》为观法。专习止观。

法相宗,取《解深密经一切法相品》为名,本宗有《唯识论》,明万法唯识之理,故亦称唯识宗,此名取《解深密经分别瑜伽品》之意,印度名为瑜伽宗。

华严宗,以华严论为宗派,故名。

禅宗,又名佛心宗或心宗,以达摩为初祖。

禅宗虽足救烦琐[无谓之辩论研究,谓教下三宗。]之失。然其意义,亦甚精深,非有智识,且非有闲阶级之人,不能修习。而佛教此时之情势,已非发达至普遍于各阶层不可。故复有净土宗,以普接利钝,[表面上无迷信之色彩,足自己辩护,而实足为迷信之需,使佛教至于普遍发达者,净土宗是矣。]

佛教要旨,为止[消极方面。]观[积极方面。]双修。止谓心不起不正之念,[不正之行,由不正之念而生。]所谓“十二时中,常念于法”。观有二义:(1)在感情上,如人最畏死,乃时时设想被杀时之情景,以克服其畏死之情。(2)在知识上,遇事辄探求其因果关系,而得正确之救济方法是也。此二者皆甚难。又成佛须历“劫”。佛教上之一种时间[极长。]自恒人观之,亦将望而生畏。然成佛必须如此之难,又被前此之学说固定了,不能改易。净土宗于此诸点,乃想出一巧妙适应之法。

净土宗以念佛一法,兼摄止观两门。

净土宗谓阿弥陀佛与此世界特别有缘。[发誓造净土。]一心念佛之人,至临终,阿弥陀佛即来接引,往生净土。在净土中修至成佛,依然艰难;然净土中环境特别佳良,既生此中,可以直向前进,不虞堕落。[称此简易之法为“横超”。]

又净土中种种境界,异常美妙,足满求福报者之欲。

故此宗通行最广。[近日言佛学者,多属此宗。]

宋明理学

宋学。此学最确当之名曰理学。后人尊称之曰道学。清代汉学兴,乃以时代称之曰宋学。

哲学之物虽空泛,然当社会起大变动时,必起响应而作根本之变动。盖哲学无所不包,得以一理而施诸各方面。必使哲学起根本改变,使各方面趋同一目的,不致冲突背驰而后可。宋学即承佛学之后,新兴之一种哲学也。

我国从前论理学并各种科学均不发达,学者对于讲说学术哲理,不能清楚;而整理著作时,复缺乏条理系统,更不能注意于由浅入深诸点。不独理学,一切学术皆然。故研究理学,非下一番工夫,并头脑清楚之人,不易明白。关于参考书籍。近人于理学之著作,有吕师所著《理学纲要》(民国十四年时吕师于沪江大学编成讲义,十五六年于光华大学编定,由商务出版),惟只述其哲学一方面,实则理学与政治、社会、道德诸方面,皆有关系也。然于近人著述中,当推最有价值,最可看。早于此书者,有谢无量(谢蒙)所著《朱子学派》、《阳明学派》、《象山学派》诸书,由中华出版,距今已三十年。谢氏读书博,学亦谨慎。此诸书节钞丰富之材料,不著己意,初学读之无益。至商务所出《文化史丛书》中,有贾丰臻《理学史》。贾氏为近代研究理学者,然其书陈旧无意味处实多,无甚价值。

此学之发达,鄙意当分为三期:(1)周敦颐、[世居道州营道县濂溪上,学者称之为濂溪先生。]张载、[居陕西郿县横渠镇,学者称横渠先生。]邵雍[谥康节,学者称康节先生。]为创建一种新宇宙观、新人生观,亦即创建一种新哲学主人物。(2)程颢、程颐始注重于实行方法,至朱熹、陆九渊而分为两派。(3)依辩证法之进步,至王守仁又合两派之长而去其短。后人以陆、王为一派,仍视为与程、朱相对立,实非。[理学至王守仁,发达已趋极端。此后渐成衰落。然理学之本身,终为一极伟大之学术也。]

佛学之弊,在于空虚而不切于实务,专恃个人之觉悟,以拯救世界,然人之天资,(1)[自生物学上言之,天资特优与特劣者,恒占极少数。]非能个个人明白佛之所谓觉悟之道者。(2)社会情势,真能接受佛之教化者,又止一小部分人,大多数人看似信奉,其实全不相干。故行之久而不见其效,且颇有流弊。在此情势之下,自然须有一种新哲学以代之。

但佛之哲学,极为高深,甚不易驳。佛教哲学之高深,在认识论方面。中国旧哲学无之,盖未发达至此程度。创新哲学者,乃将此方面抹杀不谈,而曰:谈认识论即是错。[其实此殊为武断。]故曰:“释氏本心,吾徒本天。”天即理,理即外界的真实法则。此理学之名所由立。故宋儒之反佛,乃以哲学中之惟物论反哲学中之惟心论也。[故理学家无论其如何互不相同,必皆承认其外界的世界为真实。苟超出此范围,即属佛学矣。

理学家中能创立一种新宇宙观、新人生观者为周、张、邵三家。周子之说,见于《太极图说》[宇宙观]及《通书》[人生观]。其说:以为“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由是而生水、火、木、金、土,天地人物皆秉五行之质以生。“五行各一其性”,人物所禀五行之质各有不同,故其性亦不同。[希腊古分人为神经质、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四种,亦同此思想。]而其见之于事,则不外仁、义二者。[以他人为本位,舍自己而顾他人,谓仁;以自己为本位,舍他人而顾自己,谓义。仁为人主本性;义为处事之办法。]仁、义本身皆善;过、不及则皆恶;故道在中正。[适当。]人何以守此中正之境?曰静。故曰:“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立人极焉。”此中最当注意者:太极阴阳,非有实体。其相生也,非如母之生子,子与母为二。乃就实质之世界,而名其动静之作用曰阴阳;又即世界之本体,而名之曰太极耳,故曰:“五行——阴阳也。阴阳——太极也。”世界之由来,不可得而知,故曰:“无极而太极”,言无从知之也。[周子行文晦,说太极等实不分明,而我国古代学人哲学观念浅薄,遂于此点引起种种误解,造成哲学上一大公案。若以朱子作此等文,决无此弊矣。]

张横渠之说,见于《正蒙》。其说以气为惟一之原质。气之本身,运动不已。于是乎气与气之间有迎拒,因而有和合、冲突诸现象。[和合者终必分散,冲突者终必和解。]此为人心爱恶之源。因人亦气之所成也。气,因其运动,而有轻清、重浊之不同。轻清者易变,故善;重浊者难变,故恶。人有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出于重浊难变之形体者也,故当以义理之性克治之;而变化气质,为学问中最要之事。气之运动,有至而伸(积极的)、反而归(消极的)两种。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非谓天下有鬼神其物;乃谓物之具此两种作用者,其本身即鬼神耳。如吸是神,呼是鬼;发育为神,衰退为鬼。然则世间无物非鬼神也。张子之说,为极彻底之一元论。[周子为略观大意;张子则苦思力索,积数十年之力,而创此说。在哲学上,张子实高于周子也。]

根据物质之学,中国谓之数术。中国学者研究社会现象者多,研究自然现象者少,故此派学术不甚发达。[中国言哲学者多据社会现象,少凭自然现象者,亦因是故。]宋学倾向唯物,故喜言术数者颇有其人。其精而有创见者,实惟康节。康节最重要之观念,为“数起于质”、“天之象数可得而推,其神用不可得而测”、“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易地而观则无我”数语。数者,事物必至之符,其原因在于物质,故曰:“数起于质”,此等可推测而知。然宇宙间何以有是物,物何以有是理,则所谓天之神用,不可说也。“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谓绝去主观。

主观之根源实在自私,离开利害关系,即无主观,故曰:“易地而观则无我。”

邵子之言物质,以属于天者为阴阳,属于地者为柔刚,二者又各分太少。此盖以五行之说为不安而改之,特不欲显驳古说耳。其改八卦方位,亦犹是也(注)。问其何以如此?则曰:阳燧取于日而得火,方诸取于月而得水,星陨为石,天自三光外皆辰,犹地自山水外皆土。此可见邵子之说,由观察自然现象而得也。[一去前人五行之观念,虽于科学为不合,极堪钦佩者也。]此八卦旧方位,见《易·说卦》,邵子以为文王所作,为后天方位。此邵子称为先天方位,谓伏羲所作,说殊无征。盖亦取与旧说调和耳。山在西北,泽在西南亦本诸自然现象也。

邵子之言数,以日、月、星、辰四者为基本。日之数1,月之数30,星之数360,辰之数4320[1日12时。12(360)=4320],或乘或减,而成其所言各数。其言时间,以元、会、运、世为单位,30年为一世,129600年为一元,邵子曰:“一元在天地之间,犹一年[一单位,如是循环不已。]也。”盖因宇宙悠久广大,无法经验,乃欲截取其中之一段或一部,研究之而得其公例,以是推诸其余。此为凡数术家公共之思想。杨雄《太玄》,欲据一年间之变化立为公例,亦犹是也。夫既因无法经验而欲据一部一节以推测其余,则其所立之说,自不能谓为必确,不过姑以是为推测而已矣。此起凡术数家于九原而问之,必无异辞者也。迷信者流,乃云邵子之数学,可以豫知未来,不亦适得其反乎。[至其以元、会、运、世,而言皇、帝、王、霸,复以《易》、《书》、《诗》、《春秋》配合之,而《礼》、《乐》为实质,随四者而高低等,亦无甚意味矣。]

邵子之说,见于《观物内外篇》[言理]及《皇极经世书》[言数];其《渔樵问答》,浅薄已甚,必伪物也。

理学引入实行方面,最重要者,为大小程、朱、陆、王五人。大程以识仁为本,[仁,即社会性。仁为目的;义为手段,为附属于仁者。]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又形容其状态曰:“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善矣。然未说出切实下手之方法。

小程则说出居敬、致知两端。朱子为畅发其理,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其已知之物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释格物、致知)昧者或谓天下之物,不可胜格;或问豁然贯通,究在何日?此乃痴话。此所谓格物,本非如今物理学之所谓物理,乃谓吾人处事之理。处事时事事用心推求,久之,则处事之理明白。正如读书多则文理自通。岂有驳读书者曰:“天下之书,安可胜读;文理之通,究在何日”者邪?故此初不足难程、朱难矣也。

所难者,逐事用心,劳而寡要,不免陆子之所谓“支离”耳。故陆子欲先立乎其大者。然离开事物,而欲先用力于心,又不免失之空洞矣。若心之大本已立,又何须用功邪?

故必待王阳明出,谓知者心之体。用力于知,即是用于心。而心之本体既为知,必有被知之客体,客体即物也。主客体不能分离,故用力于物,亦即用力于知。至此,然后朱、陆之说,可合为一也。故曰:自朱、陆至王,实系辩证法之进化也。

宋学自朱、陆而外,又有浙学一派。此派起于吕祖谦[字伯恭]。祖谦好读史,[重事功故。时人为言:“伯恭知古,君举知今。”]浙东学者承之。其后分为永嘉、永康两派,永嘉以陈傅良、[字君举]、叶适字水心。在诸人中最有才德,然于理论上颇粗浅。为眉目,永康则以陈亮[字同父]为巨擘。亮与朱子之辩论,乃针对贵王贱霸主意而发,其意谓英雄豪杰之心,皆有合乎天理之处,特不能纯耳,就其合时,亦与圣贤无异,故不可一概排斥,反使人认为不合天理,亦可有成:其言殊有理致。特亮之为人,不甚轨于正耳。叶适则颇攻宋人之空谈,其议论几于从根本上攻击宋学矣。宋代浙学,实开清代浙东史学之先路,亦为源远流长;但在理学中,不能称为正宗,以理学重内心,浙学偏重事功也。关学张载一派亦重实行,但偏于冠、昏、丧、祭之礼及缔约等,偏重社会事业及风俗改良。浙学则喜言礼、乐、兵、刑,偏重政治制度:此二者之异也。

理学家虽系以唯物论攻击佛学之唯心论,然其结果堕入空虚,亦与佛学家无异。惟佛家究尚有一成佛之希冀,虽后来竭力遮拨,究竟能知此意者系属少数,理学家讥其多著这些例子,如一点浮云翳太虚,不是真空者也:此由佛家本系宗教故然。理学则起源便非宗教,且系因反对佛教而起,而又能吸收佛教之长,故其自修之严肃,与笃信力行之宗教徒无异;而其脱尽迷信及祈求福报之观念,则非任何宗教徒所能逮也。其践履之严肃,纯以求本心安而已。人智日进,迷信无存在之余地,而感情不可无以陶冶之。现存之宗教,一切崩溃后,果何以陶冶人之感情邪?此种纯求本心之安之宗教作用,必大显其价值矣。

清代考据学

理学至王阳明,发达已臻极点。故此后学术之发达,方向遂转变,是为清代考证之学。

考证之学之初兴,不过厌宋学末流之空疏,务“多读书”、“求是”而已。其风实起自明世。专务博学者如焦竑、陈第等是也。兼讲经世者,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是也。诸人不但不排斥理学,且于理学入之甚深;但在讲经学时,不肯墨守宋人之说而已。降及清代康、雍之间,尚系如此。后人称为“汉、宋兼采派”。见《四库书目》。至乾、嘉时,学者乃专务“搜辑”、“阐发”汉人之说;于宋儒之说,置之不论不议之列。至此,乃成为纯粹之汉学,为清代学术之中坚。

汉学家之功绩,在(1)通训诂,(2)勤校勘,(3)善搜辑,(4)精疏证:故使a.古书之误者可正、b.佚者后复见、c.古义之晦者复明,(5)而其实事求是,尊重客观之精神,于学者裨益尤大。惟其人无甚宗旨,内而身心,外而社会,皆非所措意。故梁任公谓为方法运动,而非主意运动也。见所著《清代学术概论》。

考据学派之初兴,只是厌宋学末流之空疏,务多读书而已。其人并不反对宋学,且多深入宋学者,顾亭林(炎武)、黄梨洲(宗羲)、王船山(夫之)等无论矣,[顾氏所著《郡县论》等经世之学,多本诸宋学。黄氏著《明夷待访录》,人多仅称其《原君》、《原臣》篇,实乃具彻底改革整个社会之精神,亦来自宋学也。诸人于汉学仅其一端,且或并非其主要者,不过因清代汉学大行,而诸人亦遂以汉学著矣。]即焦弱侯(竑)等亦然也。诸儒之立身及经世,仍以宋学为归,惟说经及考证古事,不囿于宋人之说耳。此派,后来之人,自经学之立场言之,称为汉宋兼采派。梁任公著《清代学术概论》称胡渭、阎若璩为汉学之开山人物,以胡著《易图明辩》,攻击宋人所谓《河图》、《洛书》;阎著《古文尚书疏证》,就众所共尊之经,证明其为伪作之故。亦在此派中。必至其所言者,专于疏通证明,补苴缀给,而不复存一合汉宋之说而评判其是非之见,乃得称为纯正之汉学。此等人自亦非不可兼治宋学。

汉学家人物甚多,难遍疏举。日人某分为皖、吴两派,章炳麟采其说,大致是也。皖派当以戴震为巨擘。近人多称道其《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之说,以余观之,此说并无足取,此点俟后再论。皖派之伟绩,在长于小学。其巨子为段玉裁及王念孙。段为精治《说文》者之始,清之治《说文》者,并非专于《说文》一书;乃以《说文》为中心,而旁及其他字书。王则精治古人文法之始也。[王著《读书杂志》,曾国藩称其能含蕴语气而得正确之解释;以今日言之,则为精治文法之学也。其子王引之著《经传释词》。]俞樾之《古书疑义举例》,又为王之支流余裔。吴派当以惠栋为大宗,此派之伟绩,在长于搜辑及疏释。余萧客《古经解钩沉》、王鸣盛《尚书后案》、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等,皆其代表人物。至于对一问题,搜罗证据,务极其周;疏释论断,务极其慎,则两派之所同也。

道、咸以后,经学又形成今文一派。此派起于常州之庄(存与)刘(申受),衍于仁和之龚(自珍)、邵阳之魏(源),而极盛于近代之廖平及康有为。考据之学,最重源流派别,经学尤甚。分析汉、宋之后,再分析汉人之派别,本无足怪。惟此派之有声光,不尽在学术方面,而兼在政论方面,故如陈乔枞之专辑今文经说,不参议论者,今学派并不重之。分析今古文之精,莫如廖平,晚亦好为怪论也。此派议论,多带有经世色采,(1)庄、刘、(2)龚、魏至(3)康有为,逐步加甚。此由(1)西汉经学,本重经世;(2)而时事日亟,亦有以诱之也。从纯学术立场言之,康有为新学伪经之说实非是。廖平分析今古学为齐、鲁学,则极可取。余为补充:齐学为治大国之规模,兼重节制资本;鲁学为治次等国之规模,但重平均地权(又极重教化)。新莽一派人,所以扶立古学者,由其所行政策,欲兼二者之故:似颇足备一解也。

清儒中,反对宋儒之理论者,著者有二派。一为戴震,说见其所著《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以为宋儒偏于言理而不顾人情,以改(1)视食色之欲,饥寒之患,为人情所不能免者,皆若无足轻重;而徒实一般人以旷世之高节。(2)太重名分,如君父与臣子之关系,几于不复论其是非。故主舍理而论情,情之所安,即为义之所在。案以凡民之欲为无足重轻,而不为之谋满足,宋儒并无其事,[宋儒甚注意井田、社会、水利等。]说近于诬。至于不得已之时,教民以轻生而重义,亦凡立教者皆如是。过重名分,宋儒诚有此弊,此由不知经传所言,乃就当时之社会立说,亦时君父之权固重也;至宋世,社会业已较为平等,宋儒不知此为社会之进步,而执古人之所言为天经地义,欲强后世之社会以就之,则人心觉其不平矣。然宋儒受病之原,戴氏并不知之;乃咎其偏于言理,而欲救之以情。不知情无客观标准,固有行之者以为协乎人情,而受之者以为不能堪者矣。况宋儒所言之理,并非吾人当下推度所得之理;其所谓理者,必人欲去尽而后能见;故就实际言之,亦可谓无人能见得此理;其说用诸实际,诚不免失之空洞,然非如戴氏之所诋也。

又一派为颜元[习斋],则其所反对者,不仅限于宋学,特于宋学为尤甚耳。其说讥中国之读书人,大偏于纸上,而不习实务。于宋学之空谈心性,并书而不读者,自然反对尤烈矣。谓求之于心,久之而自觉其可信者,实系一种心理变态,逮用诸实事,则全不足恃。故主恢复古人六艺之教,礼、乐、射、御、书、数。凡事皆须实习。案谓中国读书人太疏于实务,自亦不错。但研究发明,与实际应用,分为两途,(1)由人性如有所长,(2)亦分工合作之理。若如颜氏所云,势必至降低学问之程度而后止。章炳麟讥颜氏弟子,[李塨,字刚主。]言数则仅通筹算之乘除,言书则粗知今隶之讹谬:即其明验。

又有调和于汉、宋之间,而兼调和于文与学之间者,是为桐城派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缺一之说。此说创自姚鼐(姬传),后来桐城派皆宗之。章学诚之议论,亦于此为近。曾国藩本服膺姚鼐,故亦主此说,特其晚年,又间或益之以经济,中国所谓经济,包括极广,非今经济学之义。为四门耳。此说可谓甚正。但不分别普通及专门,则欲一人兼擅三者极难。即桐城派之本身,亦偏于辞章,于汉、宋二学之间,则又侧重于宋也。如方植之著《汉学商兑》,力诋汉学,即其一极端之例。

清代有特色之学术,尚有浙东学派之史学。浙西学派,亦推其考证之功,旁及史事;但多就事实为之补苴订正,而通观全局具有史识者甚少。[如钱大昕之《廿二史考异》,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赵瓯北之《廿二史劄记》等皆是。]浙东派则与之相反[如万季野、全谢山等]。盖浙西学派,乃承王应麟、黄干等之遗绪,为朱学中之一派。而浙东学术,则仍承宋时浙学之遗绪者也吕祖谦一派。[此义《文史通义》首发之。]以今日眼光观之,则浙西派近于专门史家,浙东派近于通史家;惟通史乃可称史学之正宗,专门史仍可归入各种专门科学内。故必浙东派乃可称为史学之正宗也。

浙东派最重要之人物为章学诚。其重要之著作,为《文史通义》,[论文之语,固颇切当,然于文学上之价值并不高。其要乃在史学。]其大功,在发明1.史料与作成之史非一物;2.储备史料,宜求其丰富,著作历史,则当求其简;3.记注、比次,各为一事。吾国史学,有三名著:(1)刘知几之《史通》;(2)郑樵之《通志序》;(3)章学诚之《文史通义》。(1)为始讲史法者;(2)为扩充史之内容者;(3)则确立史学与他学之界限,阐发史学真相者。必史籍稍多,乃想及讲史法;必人须之知识渐进步,乃觉史之所载为不备;必学问之内容,愈积愈丰富,乃感觉分种之必要。三先生之著作,恰代表史学进化之三阶级,亦时势使然也。

章氏对于汉、宋学及文学之意见,其结论颇近桐城派,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缺一。此无足深论。而其“六经皆史”之说,实由其对宋学之见解而来;此说能了解者颇少,致多误会,请一论之。

六经皆史者,章实斋对于宋学末流空谈心性之反动;固谓圣人不以空言立教,因之谓六经皆史。然在考证上,其说卒不能成立:盖执狭义之史(史官所载往事)为史,则六经除《书》与《春秋》之外,明明非史。若将史之义推而广之,谓一切故事之职掌,皆关涉史官;则如释学问,凡以文字记之者,何一不可目之为史;将史官之外无他职,而推原古代学术出于官守者,亦除史官而外,更无原本矣,有是理乎?章氏于六经皆史之说,引证论断,多属支离;《易》无可说,乃至牵涉历法,则更不足辨矣。所引者,皆后人以历法附会《易》之辞,非作《易》时历已发达至此程度也。后来祖述章氏之说者,大抵不能离“学术必资记载,记载专职诸史官”一观念,非此则六经皆史之说,不能主持也。至近世之章太炎,则因受此观念之影响,专认史官所记者为史;其余即非金石证亦认为价值大减。于是骂康有为为妄人。[章氏之论谓:“如是没丘明之劳,谓仲尼不专著录。假令生印度、波斯之墟,知己国之文化绵远,而欲考其事,文献无征;然后愤发于故书,哀思于国命矣。”《国故论衡》△△篇。]而不知论史材、史官所记,与传说、神话及他种著述,各有其用也。其又一反动,则为胡适之、顾颉刚一派。胡氏专取《诗经》、《楚辞》为史料。顾氏初亦宗之;后虽渐变其说,而仍目古史官所记者为伪造。如世系事。于此问题,章太炎辨古史官所记与神话非同物,却不错。

皆不免固执一说,而未能观其会通也。

中国近代之思想家

顾炎武。发明有亡国今所谓王朝、有亡天下今所谓国家、民族之说,为民族主义之先驱。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原君》、《原臣》两篇,为民权主义之先驱。

然此大体上仍不能出宋学之范围,泛览理学家之书多者自知之。

俞正燮。亦一考据家。但深知古今社会之异,古之并不足尚。《癸巳类稿》、《存稿》中,此类作品甚多。在思想方面,非他家可及。

但此亦不出汉学之范围。因汉学家中,亦时有能见到真际者,但不如俞氏之多而且透彻耳。其与近代思想关系最密切者,当首推龚自珍。自珍与魏源并称。在学问方面,自珍远不如源之切实;以思想论,则源不如自珍之恢奇。梁启超谓近代之思想家,最初无不受自珍之影响,且多好之甚深;此事实也。大抵今文经说,多有与后世普通思想异者,故思想瑰奇者多好焉。庄(存与)、刘(逢禄)已微启其端,至龚、魏而大,至康有为而极。若王闿运、廖平,则流于荒怪,乃走入旁门,不足道矣。但廖氏分别古书源流派别之法,确系极精;其自己所立之说虽荒怪,而此方法在古史研究上,将来必能放一异彩也。现在蒙文通颇能用之。[前人仅知以古书之整部,言其学问派别。而廖氏知古书之不尽纯,乃就其一章一节而分别之;此其所以胜于前贤也。]

康有为之学问,体段颇大。康氏之思想,自成一系统。其所用其资料者,则(1)西汉以前经学家之微言大义,(2)佛学,(3)理学,(4)又杂以西洋之科学、历史、政治制度、社会风俗等。康氏最富于六经皆我注脚之精神;其所取为资料者,不过取为资料,以佐吾说而已;或非其说之真相也。——康氏原非考据家。现在,有从考据方面,采取其说者,如顾颉刚、钱玄同;有从考据方面驳斥之者,如钱穆。于康氏价值,均不能为增损。

康有为之思想,自成一体段。彼视天下终可达于太平,而其致之必以渐;乃以《礼运》大同、小康及《春秋》三世据乱而作,进于升平,再进于太平之说佐之。其对于宗教感情之热烈,及其论修察克治之精严,则其精神,得诸佛学及宋学。其重视物质,有为著《物质救国论》。则其得诸近代欧化之观感者也。有为之为人也,富于理想,而于眼前之事实,认识不甚清楚。观其后来竭力反对对德宣战,且固执民主政体,必至争端,因之牵入复辟案中可知。

其弟子梁启超,世与其师并称为康、梁;实则性质与其师大异。启超之为人也,博学多通,而自己并无心得。但于各种学术,能(1)多所通晓;(2)且能观其会通;(3)又能援引学理,以批评事实。故其言论,对一般之影响甚大。

与康、梁同时者,尚有一谭嗣同,著有《仁学》一书;其思想之体段,亦颇伟大。但立说太幼稚,太杂乱,盖因早死,其思想未能成熟也。

此外近代有思想者,尚有一章炳麟(亦名绛),其人之思想,并不伟大,亦不精深,但极刻核,遇事皆能核其真相,不但就其表面立论;故不牵于感情,震于名声,如其所作《代议然否论》,是其一例。又有严复,论事亦主核实,近于炳麟。要之,近代之思想家,康有为近墨家、儒家、阴阳家。梁启超近纵横家,章炳麟、严复近法家。此外徒读故书,贩译新说,自己并无心得,皆不足称为学也。

西学输入以后中国学术曾受何等影响?此当以根本改变吾人之思想者为限。若忠实翻译,或引伸发论,则仍是他人之学术也。以吾观之,中国学术思想,受西洋之影响者,有下列数问题:(1)受科学之影响而知求真。(2)不责实用。(3)知分科之当务细密:此皆方法问题。在主义上,其初“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固不足论。后来偏重政治;实则西洋政治学说,与中国并无根本异点。其最后能改变中国人之思想者,达尔文之《种源论》,马克思之《资本论》;此两书本非只讲一种学问,其影响,可使各种学问之观点,皆因之而改变者也。凡学问,必如此,乃可谓之伟大。但此等大发明,多系时代为之,非尽个人之聪明才力也。[《种源论》盛于民国前十余年至民五六年,自强之观念,由是普遍于中国。《资本论》盛于民五六年至今日,由是而得认识社会组织。社会之组织,各有不同,皆随环境而定,并无优劣之分。至于其他西洋有名之学说,若“四度空间”等,则以不合中国学术之个性,未能有影响于中国。四度空间为物理学上最有价值者,而于哲学上则平;中国哲学之发达,远胜于物理学;故其说亦鲜有注意者矣。学术之事,穷极则复;苟于其穷时,有一新学术输入,而惬心贵当,则遂假而用之,不复劳自己进行新发现。故设西洋学术不于是输入,中国学术亦自将另起一新局面。此犹玄学之后,适有高深之佛教输入,而学者不复旁求矣。]

第二篇 经子解题

自序

本书皆予讲学时所论,及门或笔录之,予亦稍加补正。群经及先秦诸子之真者,略具于是矣。所积既多,或谓其有益初学,乃加以编次,裒为一帙,印以问世焉。此书有益初学之处凡三:切实举出应读之书,及其读之之先后,与泛论大要,失之肤廓,及广罗参考之书,失之浩博,令人无从下手者不同,一也。从前书籍解题,多仅论全书大概,此多分篇论列,二也。论治学方法及书籍之作,亦颇浩繁;初学读之,苦不知孰为可据,此所举皆最后最确之说,且皆持平之论,三也。然学问之道,贵自得之,欲求自得,必先有悟入处。而悟入之处,恒在单词只义,人所不经意之处,此则会心各有不同,父师不能以喻之子弟者也。昔人读书之弊,在于不甚讲门径,今人则又失之太讲门径,而不甚下切实工夫,二者皆弊也。

愿与承学之士共勉之。驽才自识。民国十三年(1924)七月。

论读经之法

吾国旧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由来已久。而四者之中,集为后起。盖人类之学问,必有其研究之对象。书籍之以记载现象为主者,是为史;就现象加以研求、发明公理者,则为经、子。固无所谓集也。然古代学术,皆专门名家,各不相通。后世则渐不能然。一书也,视为记载现象之史一类固可,视为研求现象、发明公理之经、子一类,亦无不可。论其学术流别,亦往往兼搜并采,不名一家。此等书,在经、史、子三部中,无类可归;乃不得不别立一名,而称之曰“集”。此犹编新书目录者,政治可云政治,法律可云法律,至不专一学之杂志,则无类可归;编旧书目录者,经可曰经,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丛书,则不得不别立丛部云尔。

经、子本相同之物,自汉以后,特尊儒学,乃自诸子书中,提出儒家之书,而称之曰经。此等见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经之与子,亦自有其不同之处。孔子称“述而不作”,其书虽亦发挥己见,顾皆以旧书为蓝本。故在诸家中,儒家之六经,与前此之古书,关系最大。古文家以六经皆周公旧典,孔子特补苴缀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谓六经皆孔子手著,前无所承,亦为未是。六经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晓畅,自作一书;而必伪造生民、虚张帝典乎?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谓“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贾、马不能理诸子,郭象、张湛不能治经”是也。《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见《华国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较言之,勿泥。又学问之光大,不徒视前人之唱导,亦视后人之发挥。儒学专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传书既众,疏注亦详;后学钻研,自较治诸子之书为易。天下本无截然不同之理;训诂名物,尤为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书,其余皆可取证。然则先经后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欲治经,必先知历代经学变迁之大势。今按吾国经学,可大别为汉、宋二流;而细别之,则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数派。秦火之后,西汉之初,学问皆由口耳相传,其后乃用当时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后人所称为“今文学”者也。末造乃有自谓得古书为据,而訾今文家所传为阙误者,于是有“古文之学”焉。今文学之初祖,《史记·儒林传》所列,凡有八家:所谓“言《诗》,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母生;于赵自董仲舒”是也。东京立十四博士:《诗》鲁、齐、韩;《书》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严、颜;皆今文学。古文之学:《诗》有毛氏,《书》有《古文尚书》,《礼》有《周礼》,《易》有费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东汉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学遂微。盛极必衰,乃又有所谓伪古文者出。伪古文之案,起于王肃。肃盖欲与郑玄争名,乃伪造古书,以为证据——清儒所力攻之伪古文《尚书》一案是也。参看后文论《尚书》处。汉代今古文之学,本各守专门,不相通假。郑玄出,乃以意去取牵合,尽破其界限。王肃好攻郑,而其不守家法,亦与郑同二人皆糅杂今古,而皆偏于古。郑学盛行于汉末;王肃为晋武帝外祖,其学亦颇行于晋初;而两汉专门之学遂亡。此后经学乃分二派:一以当时之伪书玄学,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伪孔安国之《书》是。一仍笃守汉人所传,如治《礼》之宗郑氏是。其时经师传授之绪既绝,乃相率致力于笺疏。是为南北朝义疏之学。至唐代纂《五经正义》,而集其大成。南北朝经学不同。《北史·儒林传》“其在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其在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是除《诗》、《礼》外,南方所行者,为魏、晋人之学;北方所守者,则东汉之古文学也。然逮南北统一,南学盛而北学微,唐人修《五经正义》,《易》取王,《书》取伪孔,《左》取杜,而服、郑之学又亡。以上所述,虽派别不同,而同导源于汉,可括之于汉学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异军苍头特起。宋人之治经也,不墨守前人传注,而兼凭一己所主张之义理。其长处,在能廓清摧陷,一扫前人之障翳,而直凑单微;其短处,则妄以今人之意见测度古人;据后世之情形议论古事,遂至不合事实。自南宋理宗以后,程、朱之学大行。元延祐科举法,诸经皆采用宋人之书。明初因之。永乐时,又命胡广等修《四书五经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抄袭成书。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汉、唐人之学,并不复读宋、元人之书;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于历代为最甚。盖一种学问之末流,恒不免于流荡而忘反。宋学虽未尝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义理之习而行之,其弊必至于此也。物穷则变,而清代之汉学又起。

清儒之讲汉学也,始之以参稽博考,择善而从,尚只可称为汉、宋兼采。其后知凭臆去取,虽极矜慎,终不免于有失,不如专重客观之为当也。其理见下。于是屏宋而专宗汉,乃成纯粹之汉学。最后汉学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与前此崇信贾、马、许、郑者立别。盖清儒意主复古,剥蕉抽茧之势,非至于此不止也。

经学之历史,欲详陈之,数十万言不能尽。以上所云,不过因论读经之法,先提挈其纲领而已。今请进言读经之法。

治学之法,忌偏重主观。偏重主观者,一时似惬心贵当,而终不免于差缪。能注重客观则反是。今试设一譬:东门失火,西门闻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择其最近于情理者信之,则偏重主现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为亲见,孰为传闻;同传闻也,孰亲闻诸失火之家,孰但得诸道路传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则注重客观之法也。用前法者,说每近情,而其究多误;用后法者,说或远理,而其究多真。累试不爽。大抵时代相近,则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与后人同出揣度,亦恒较后人为确。况于师友传述,或出亲闻;遗物未湮,可资目验者乎?此读书之所以重“古据”也。宋人之经学,原亦有其所长;然凭臆相争,是非难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经当从汉人之书入。此则治学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恶也。

治汉学者,于今、古文家数,必须分清。汉人学问,最重师法,各守专门,丝毫不容假借。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与《汉书·食货志》略同,然《汉志》用《周官》处,《解诂》即一语不采。凡古事传至今日者,率多东鳞西爪之谈。掇拾丛残,往往苦其乱丝无绪;然苟能深知其学术派别,殆无不可整理之成两组者。夫能整理之成两组,则纷然淆乱之说,不啻皆有线索可寻。今试举一实例。如三皇五帝,向来异说纷如,苟以此法驭之,即可分为今、古文两说。三皇之说,以为天皇十二头,地皇十一头,立各一万八千岁;人皇九头,分长九州者,《河图》、《三五历》也。以为燧人、伏羲、神农者,《尚书大传》也。以为伏羲、神农、燧人,或曰伏羲、神农、祝融者,《白虎通》也。以为伏羲、女娲、神农者,郑玄也。以为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议帝号时秦博士之说也。除《纬书》荒怪,别为一说外,《尚书大传》为今文说,郑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传》云:“遂人以火纪,阳尊,故托遂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纪,故托羲皇于人;神农悉地力,种谷蔬,故托农皇于地。”可见儒家所谓三皇者,义实取于天、地、人。《大传》与秦博士之说,即一说也。《河图》、《三五历》之说,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列为或说;其正说则从郑玄。《补三皇本纪》述女娲氏事云:“诸侯有共工氏,与祝融氏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娲,则祝融即女娲。《白虎通》正说从今文,以古文备或说;或古文说为后人窜入也。五帝之说,《史记》、《世本》、《大戴礼》,并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当之;郑玄说多一少昊。今按《后汉书·贾逵传》,逵言:“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德,则汉不得为赤。”则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为五帝之情可见矣。《史记》、《世本》、《大戴礼》,皆今文说,左氏古文说也。且有时一说也,主张之者只一二人;又一说也,主张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证多而强矣。然苟能知其派别,即可知其辗转祖述,仍出一师。不过一造之说,传者较多;一造之说,传者较少耳。凡此等处,亦必能分清家数,乃不至于听荧也。

近人指示治学门径之书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举出经学人入门简要之书如下:

皮锡瑞《经学历史》。此书可首读之,以知历代经学变迁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廖氏晚年著书,颇涉荒怪。早年则不然。分别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确。此书必须次读之。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吾举此书,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实不然也。读前人之书,固可以观其事实,而勿泥其议论。此书于重要事实,考辨颇详,皆前列原书,后抒己见;读之,不啻读一详博之两汉经学史也。此书今颇难得;如能得之者,读廖氏《今古文考》后,可续读之。《礼记·王制注疏》、《周礼注疏》、陈立《白虎通疏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今古文同异重要之处,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为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礼》为总汇。读此二书,于今古文同异,大致已可明白。两种皆须连疏注细看,不可但读白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义》,为东京十四博士之说,今文学之结晶也。《五经异义》,为许慎所撰,列举今古文异说于前,下加按语,并有郑驳,对照尤为明了。二陈疏证,间有误处;以其时今古文之别,尚未大明也。学者既读前列各书,于今古之别,已可了然,亦但观其采摭之博可矣。

此数书日读一小时,速则三月,至迟半年,必可卒业。然后以读其余诸书,即不虑其茫无把握矣。

古代史书,传者极少。古事之传于后者,大抵在经、子之中。而古人主客观不甚分明;客观事实,往往夹杂主观为说;甚有全出虚构者,是为寓言。参看后论读子之法。而其学问,率由口耳相传,又不能无讹误;古书之传于今者,又不能无阙佚。是以随举一事,辄异说蜂起,令人如堕五里雾中。治古史之难以此。苟知古事之茫昧,皆由主客观夹杂使然。即可按其学术流别,将各家学说,分别部居;然后除去其主观成分而观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见矣。然则前述分别今古文之法,不徒可施之儒家之今古文,并可施之诸子也。此当于论读子方法时详之。唯有一端,论读经方法时,仍不得不先述及者,则“既知古代书籍,率多治其学者东鳞西爪之谈,并无有条理系统之作,而又皆出于丛残掇拾之余;则传之与经,信否亦无大分别”是也。世之尊经过甚者,多执经为孔子手定,一字无讹;传为后学所记,不免有误。故于经传互异者,非执经以正传,即弃传而从经,几视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尼山删订,实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亲笔。即谓其字字皆由亲笔,而孔子与其弟子,亦同时人耳,焉见孔子自执笔为之者,即一字无讹?言出于孔子之口,而弟子记之,抑或推衍师意者,即必不免有误哉。若谓经难私造,传可妄为,则二者皆汉初先师所传,经可信,传亦可信;

传可伪,经亦可伪也。若信今文之学,则经皆汉代先师所传,即有讹阙,后人亦无从知之。若信古文之学,谓今文家所传之经,以别有古经,可资核对,所异唯在文字,是以知其可信;则今文先师,既不伪经,亦必不伪传也。是以汉人引用,经、传初不立别。崔适《春秋复始》,论“汉儒引《公羊》者皆谓之《春秋》;可见当时所谓《春秋》者,实合今之《公羊传》而名之”甚详。余谓不但《春秋》如此,即他经亦如此。《太史公自序》,引《易》“失之毫厘,缪以千里”。此二语汉人引者甚多,皆谓之《易》。今其文但见《易纬》。又如《孟子·梁惠王下篇》,载孟子对齐宣王好勇之问曰:“《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唯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唯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当为《诗》、《书》之辞;然“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实为后人评论之语。孟子所引,盖亦《书》、《传》文也。举此两事,余可类推。近人过信经而疑传者甚多。予去岁《辨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曾力辨之。见《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二十册,可以参观。又如《北京大学月刊》一卷三号,载朱君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谓欲“判别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敌共许之法。古书中无明文。今古文家之传说,一概捐除。唯《易》十二篇,《书》二十九篇,《诗》三百五篇,《礼》十七篇,《春秋》、《论语》、《孝经》七书,为今古文家所共信。因欲取为判别二家是非之准。”朱君之意,盖欲弃经说而用经文,亦与梁君同蔽。姑无论经、传信否,相去不远。即谓经可信,传不可信,而经文有不能解释处,势必仍取一家传说,是仍以此攻彼耳,何立敌共许之有?今古说之相持不决者,固各有经文为据,观许慎之《五经异义》及郑驳可见也。决嫌疑者视诸圣,久为古人之口头禅,岂有明有经文可据,而不知援以自重者哉?大抵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远。经学之所以聚讼,古事之所以茫昧,自各有其原因。此等疑难,原非必不可以祛除,然必非一朝所能骤决。若有如朱君所云直截了当之法,前此治经之人,岂皆愚骏,无一见及者邪?。

治经之法,凡有数种:(一)即以经为一种学问而治之者。此等见解,由昔日尊经过甚使然,今已不甚适合。又一经之中,所包甚广,人之性质,各有所宜,长于此者不必长于彼。因治一经而遍及诸学,非徒力所不及,即能勉强从事,亦必不能深造。故此法在今日不甚适用。(二)则视经为国故,加以整理者。此则各本所学,求其相关者于经,名为治经,实仍是治此科之学,而求其材料于古书耳。此法先须于所治之学,深造有得,再加以整理古书之能,乃克有济。此篇所言,大概为此发也。(三)又有因欲研究文学,而从事于读经者。其意亦殊可取。盖文学必资言语,而言语今古相承,不知古语,即不知后世言语之根源。故不知最古之书者,于后人文字,亦必不能真解。经固吾国最古之书也。但文学之为物,不重在死法,而贵能领略其美。文学之美,只可直觉;非但徒讲无益,抑亦无从讲起。今姑定一简明之目,以为初学诵习参考之资。盖凡事熟能生巧,治文学者亦不外此。后世文学,根源皆在古书。同一熟诵,诵后世书,固不如诵古书之有益。而欲精研文学,则数十百篇熟诵之文字,固亦决不能无也。

诗 此书近今言文学者必首及之,几视为第一要书。鄙意少异。韵文视无韵文,已觉专门;谈韵文而及于《诗经》,则其专门更甚。何者?四言诗自汉魏后,其道已穷;非专治此一种文学者,不易领略其音节之美,一也。诗之妙处,在能动人情感;而此书距今太远,今人读之,实不能知其意之所在,二也。诗义之所以聚讼莫决者,其根源在此。若现在通行之歌谣,其有寓意者,固人人能知之也。故此书除专治古代韵文者外,但略事泛览,知其体例;或择所好熟诵之即可。

书 书之文学,别为一体。后世作庄严典重之文字者,多仿效之。若细分之,仍有三种:(一)最难通者,如《周诰》、《殷盘》是。(二)次难通者,通常各篇皆是。(三)最易通者,如《甘誓》、《牧誓》、《金滕》诸篇是。第一种存古书原文盖最多;第三种则十之八九,殆皆孔子以后人所为也。此书文字虽不易解,然既为后世庄严典重之文字所从出,则亦不可不熟诵而求其真了解。《洪范》、《无逸》、《顾命》(兼今本《康王之诰》)、《秦誓》四篇,文字最美,如能熟诵更妙。《禹贡》一篇,为后世地志文字体例所自出,须细看。

仪礼 礼记 周礼 《仪礼》、《周礼》,皆记典制之书,不必诵读;但须细看,知其体例。凡记述典制之文皆然。《礼记》一书,荟萃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而成,见后。文学亦极茂美。论群经文学者,多知重左氏,而罕及小戴,此皮相之论也。《左氏《所叙之事,有与《檀弓》同者;二者相较,《左氏》恒不如《檀弓》。其余论事说理之文,又何一能如《戴记》之深纯乎?不可不择若干篇熟诵之也。今更举示篇名如下:《檀弓》为记事文之极则,风韵独绝千古,须熟读;《王制》为今文学之结晶,文字亦极茂美,可熟读。既有益于学问,又有益于文学也。《文王世子》,文最流畅;《礼运》、《礼器》,文最古雅;《学记》、《乐记》,文最深纯;《祭义》,文最清丽;《坊记》、《表记》、《缁衣》,三篇为一类,文极清雅;《儒行》,文极茂美;《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六篇,为《仪礼》之传,文字亦极茂美。以上诸篇,皆可熟读。然非谓《戴记》文字之美者遂尽于此,亦非谓吾所指为最美者必能得当,更非敢强人之所好以同于我也,聊举鄙意,以供读者之参考耳。

易 此书《卦辞》、《爻辞》,知其体例即可。《彖辞》、《文言》、《系辞传》,文皆极美,可择所好者熟诵之;《序卦》为一种序跋文之体,可一看。

春秋 《三传》文字,自以《左氏》为最美。其文整齐研练,自成风格,于文学上关系极巨。《左氏》系编年体,其文字一线相承,无篇目,不能列举其最美者。大抵长篇词令叙事,最为紧要;但短节叙事,寥寥数语,亦有极佳者,须细看。《公羊》为《春秋》正宗,讲《春秋》者,义理必宗是书;论文学则不如《左氏》之要。读一过,知其体例可矣。《公羊》之文字为传体,乃所以解释经文,与《仪礼》之传同。后人无所释之经,而抑或妄效其体,此大谬也。此等皆不知义例之过。故讲文学,亦必须略知学问。《谷梁》文体与《公羊》同。

论语 孟子 此两书文极平正,有极简洁处,亦有极反复排奡处,大抵《论语》,简洁者多,然亦有反复排奡者,如“季氏将伐颛臾”章是;孟子反复排奡者多,然亦有极简洁者,如各短章皆是。于文学极有益。凡书之为大多数人所习熟者,其义理,其事实,其文法,其辞句,即不期而为大多数人所沿用,在社会即成为常识。此等书即不佳,亦不可不一读,况其为佳者乎?《论语》、《孟子》,为我国极通行之书,必不可不熟诵也。

此外,《尔雅》为训诂书,当与《说文》等同类读之,与文学无关。《孝经》亦《戴记》之流。但其说理并不甚精,文字亦不甚美。一览已足,不必深求也。

六经排列之次序,今、古文不同。今文之次,为《诗》、《书》、《礼》、《乐》、《易》、《春秋》;古文之次,则为《易》、《书》、《诗》、《礼》、《乐》、《春秋》。盖今文家以六经为孔子别作,其排列之次序,由浅及深。《诗》、《书》、《礼》、《乐》,乃普通教育所资;《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盖《诗》、《书》、《礼》、《乐》四者,本古代学校中教科,而孔子教人,亦取之也。而《易》与《春秋》,则为“性与天道”、“经世之志”所寄;故其次序如此也。古文家以六经皆周公旧典,孔子特修而明之。故其排列之次序,以孔子作六经所据原书时代先后为序。愚谓今言整理国故,视凡古书悉为史材则通;谓六经皆史则非。故今从今文家之次,分论诸经源流及其读法如下。

一、诗

《诗》,今文有鲁、齐、韩三家;古文有毛。郑玄初学《韩诗》,后就《毛传》作笺,间用韩义。《采苹》、《宾之初筵》两诗皆难毛。王肃作《毛诗注》、《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诸书,以申毛难郑。《齐诗》亡于曹魏;《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存,无传之者;于是三家与毛之争,一变而为郑、王之争。诸儒或申郑难王,或申王难郑,纷纷不定。至唐修《五经正义》,用毛《传》郑《笺》,而其争乃息(王肃之书,今亦已亡。然毛、郑相违处,《正义》中申毛难郑之言,实多用王说。

读《诗》第一当辨明之事,即为《诗序》。按释《诗》之作,凡有三种:(一)释《诗》之字句者,如今之《毛氏诂训传》是也。(二)释《诗》之义者,如今之《诗序》是也。(三)推演《诗》义者,如今之《韩诗外传》是也。三家诂训及释《诗》义之作,今皆已亡。三家诗亦有序,见《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魏、晋而后,《毛诗》专行者千余年。学者于《诗序》,率皆尊信。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苏辙作《诗传》,始有疑辞。南渡而后,郑樵作《诗辨妄》,乃大肆攻击。朱子作《诗集传》,亦宗郑说;而《集传》与毛、郑之争又起。《小序》之义,诚有可疑;然宋儒之疑古,多凭臆为说,如暗中相搏,胜负卒无分晓,亦不足取也。清儒初宗毛、郑而攻《集传》,后渐搜采及于三家。始知毛、郑而外,说《诗》仍有古义可征;而《集传》与毛、郑之争,又渐变而为三家与毛之争。时则有为调停之说者,谓《诗》有“作义”、“诵义”;三家与毛所以异同者,毛所传者作义,三家所传者诵义;各有所据,而亦两不相悖也。其激烈者,则径斥《小序》为杜撰,毛义为不合。二者之中,子颇左袒后说。此非偏主今文,以事理度之,固如是也。

何则?《诗》分《风》、《雅》、《颂》三体。《雅》、《颂》或有本事可指;《风》则本民间歌谣,且无作者可名,安有本义可得?而今之《诗序》,于《风诗》亦篇篇皆能得其作义,此即其不可信之处也。《诗序》究为谁作,说极纷纭。宋以后之说,亦多凭臆测度,不足为据。其传之自古者,凡有四说:以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郑玄《诗谱》也。《正义》引沈重说。以为子夏作者,王肃《家语注》也。以为卫宏作者,《后汉书·儒林传》也。以为子夏首创,而毛公及卫宏,加以润饰增益者,《隋书·经籍志》也。肃说不足信,《隋志》亦系调停之辞;所当辨者,独《后汉书》及《诗谱》两说耳。予谓两说之中,《后汉书》之说,实较可信。今《毛传》之义,固有与《小序》不合者。如《静女》。且其序文义平近,亦不似西汉以前人手笔也。《毛传》之义,所以与《小序》无甚抵牾者,非毛先有《序》为据,乃《序》据《毛传》而作耳。《序》语多不可信,绝非真有传授。郑樵谓其采掇古书而成,最为近之。《诗序》有大小之别。今本《小序》分别列诸诗之前,而《大序》即接第一首《小序》之下。自“风,风也”以下,据《正义》。《小序》之不足信,前已言之,《大序》亦系杂采诸书而成,故其辞颇错乱。但其中颇有与三家之义不背者。魏源说,见《诗古微》。今姑据之,以定《风》、《雅》、《颂》之义。《大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又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此其言风之义者也。又云:“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其言雅之义者也。又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此其言颂之义者也。按:诗序言风与颂之义,皆极允惬,唯其言大·小雅,则似尚欠明白。《史记·司马相如传》:“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分别大小之义,实较今《诗序》为优。盖三家义也。

今《诗》之所谓风者: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凡十五国。周南、召南为正风;自邶以下,皆为变风。王亦列于风者,《郑谱》谓:“东迁以后,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也。”《正义》:善恶皆能正人,故幽、厉亦名《雅》。平王东迁,政遂微弱,其政才及境内,是以变为《风》焉。十五国之次,郑与毛异。据《正义》:《郑谱》先桧后郑,王在豳后,或系《韩诗》原第邪?《雅》之篇数较多,故以十篇为一卷。其中《小雅》自《鹿鸣》起至《菁菁者莪》止为正,自此以下皆为变。又分《鹿鸣》至《鱼丽》,为文王、武王之正《小雅》;《南有嘉鱼》至《菁菁者莪》,为成王、周公之正《小雅》。《六月》至《无羊》,为宣王之变《小雅》。《节南山》至《何草不黄》,申毛者皆以为幽王之变《小雅》;郑则以《十月之交》以下四篇,为厉王之变《小雅》。《大雅》自《文王》至《卷阿》为正,《民劳》以下为变。又分《文王》至《灵台》,为文王之正《大雅》;《下武》至《文王有声》,为武王之正《大雅》;《生民》至《卷阿》,为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民劳》至《桑柔》,为厉王之变《大雅》;《云汉》至《常武》,为宣王之变《大雅》;《瞻卬》、《召旻》二篇,为幽王之变《大雅》。皆见《释文》及《正义》。正《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唯有《小序》。《毛诗》并数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十一篇;三家无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五篇。小·大《雅》诸诗之义,三家与毛,有同有异,不能备举。可以《三家诗遗说考》与《毛传郑笺》对勘也。《颂》则三家与毛义大异。毛、郑之义,谓商、鲁所以列于《颂》者,以其得用天子礼乐;今文家则谓《诗》之终以三《颂》,亦《春秋》“王鲁新周故宋”之意,乃通三统之义也。又《鲁颂》,《小序》以为季孙行父作,三家以为奚斯作。《商颂》,《小序》以为戴公时正考父得之于周太师,三家即以为正考父之作。《诗》本止《风》、《雅》、《颂》三体,而《小序》增出赋、比、兴,谓之六义。按此盖以附会《周礼》太师六诗之文,然实无赋、比、兴三种诗可指。故《郑志》:“张逸问何《诗》近于赋、比、兴?郑答谓孔子录《诗》,已合《风》、《雅》、《颂》中,难可摘别。”《正义》引“郑意谓《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也。”《正义》说。因此故,乃又谓《七月》一诗,备有《风》、《雅》、《颂》三体,以牵合《周礼》龠章豳诗、豳雅、豳颂之文。按:赋者,叙事;比者,寄意于物;兴者,触物而动;譬如实写美人为赋,辞言花而意实指美女为比,因桃花而思及人面,则为兴矣。作《诗》原有此三法。然谓此作《诗》之三法,可与《诗》之三种体制,平列而称六义,则终属勉强;一诗而兼三体,尤不可通矣。窃谓《周礼》之六诗与《诗》之《风》、《雅》、《颂》;其豳诗、豳雅、豳颂与《诗》之《豳风》,自系两事,不必牵合。郑君学未尝不博,立说亦自有精到处,然此等牵合今古、勉强附会处,则实不可从也。又今文家以《关雎》、《鹿鸣》、《文王》、《清庙》为四始,(见《史记》。盖《鲁诗》说。乃以其为《风》及《大/小雅》、《颂》之首篇;而《小序》乃即以风、大小雅、颂为四始,亦殊不可解。

治《诗》之法,凡有数种:(一)以《诗》作史读者。此当横考列国之风俗,纵考当时之政治。《汉书·地理志》末卷及郑《诗谱》,最为可贵。按《汉志》此节本刘歆。歆及父向,皆治《鲁诗》。班氏世治《齐诗》。郑玄初治《韩诗》。今《汉志》与《郑谱》述列国风俗,大同小异,盖三家同有之义,至可信据也。何诗当何王时,三家与毛、郑颇有异说,亦宜博考。以《诗》证古史,自系治史一法。然《诗》本歌谣,托诸比、兴,与质言其事者有异。后儒立说,面面皆可附会,故用之须极矜慎。近人好据《诗》言古史者甚多,其弊也。于《诗》之本文,片言只字,皆深信不疑,几即视为纪事之史,不复以为文辞;而于某《诗》作于何时,系因何事,则又往往偏据毛、郑,甚者凭臆为说,其法实未尽善也。(一)以为博物之学而治之者。《论语》所谓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此当精研疏注,博考子部有关动植物诸书。(一)用以证小学者。又分训诂及音韵两端。《毛传》与《尔雅》,训诂多合,实为吾国最古之训诂书。最初言古韵者,本自《诗》人;今日言古韵,可据之书,固犹莫如《诗》也。(一)以为文学而研究之者。当先读疏注,明其字句。

次考《诗》义,观《诗》人发愤之由,司马迁云:《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由作。及其作《诗》之法。《诗》本文学,经学家专以义理说之,诚或不免迂腐。然《诗》之作者,距今几三千年;作《诗》之意,断非吾侪臆测可得。通其所可通,而阙其所不可通者,是为善读书。若如今人所云:“月出皎兮,明明是一首情诗”之类,羌无证据,而言之断然,甚非疑事无质之义也。《王制》述天子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何君言采《诗》之义曰:《公羊》宣十五年注。“五谷毕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其重之也如此。夫人生在世,孰能无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社会之中,束缚重重,岂有言论自由之地?斯义也,穆勒《群己权界论》严复译。言之详矣。故往往公然表白之言,初非其人之真意;而其真意,转托诸谣咏之间。古代之重诗也以此。夫如是,《诗》安得有质言其事者?而亦安可据字句测度,即自谓能得作诗之义邪?《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生、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此乃古学家攻击三家之辞,其端已肇于班固时。其后乃采取古书,附会《诗》义,而别制今之《诗序》。谓三家皆不知《诗》之本义,而古学家独能得之也。其实《诗》无本义。太师采诗而为乐,则只有太师采之之意;孔子删《诗》而为经,则只有孔子取之之意耳。犹今北京大学,编辑歌谣,岂得谓编辑之人,即知作此歌谣者之意邪?三家于诗,间有一二,能指出其作之之人,及其本事者,如《芣莒》、《柏舟》之类。

此必确有所据。此外则皆付阙如。盖《诗》固只有诵义也。以只有诵义故,亦无所谓断章取义。我以何义诵之,即为何义耳。今日以此意诵之,明日又以彼义诵之,无所不可也。以为我诵之之意,则任举何义皆通;必凿指为诗人本义,则任举何义皆窒。《诗》义之葛藤,实自凿求其本义始也。

治诗切要之书,今约举如下:《毛诗注疏》 今所传《十三经注疏》,乃宋人所集刻。其中《易》、《书》、《诗》、《三礼》、《左》、《谷》,皆唐人疏。疏《公羊》之徐彦,时代难确考,亦必在唐以前。《论语》、《孝经》、《尔雅》,皆宋邢昺疏,亦多以旧疏为本。唯《孟子疏》题宋孙奭,实为邵武士人伪托,见《朱子语录》。其疏极浅陋,无可取耳。唐人所修《正义》,诚不能尽满人意;然实多用旧疏,为隋以前经说之统汇,仍不可不细读也。特于此发其凡,以后论治诸经当读之书,即不再举注疏。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 宋人说《诗》之书甚多,读之不可遍。此书多驳宋人之说,读之可以知其大略。

马瑞辰《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 以上两书为毛、郑之学。

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魏源《诗古微》 以上两书为三家之学。

魏书驳毛、郑,有极警快处;其立说亦有不可据处。魏氏之学,通而不精也。辑三家《诗》者,始于宋之王应麟,仅得一小册。陈氏此书,乃十倍之而不止。清儒辑佚之精,诚足令前人俯首矣。

三家之中,《齐诗》牵涉纬说。如欲明之,可观迮鹤寿《齐诗翼奉学》,及陈乔枞《诗纬集证》两书。意在以《诗》作史读者,于《诗》之地理,亦须考究,可看朱右曾《诗地理征》。意在研究博物者,毛《传》郑《笺》而外,以吴陆玑《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最古,与《尔雅》、《毛传》,可相参证也。

二、书

《尚书》真伪,最为纷纠。他经唯经说有聚讼,经文同异,止于文字;《尚书》则经文亦有真伪之分。按伏生传《书》,二十八篇,今文家以为无阙。刘歆《移太常博士》,所谓“以《尚书》为备”也。然《汉志》称大小夏侯《经》二十九卷,欧阳《经》三十一卷。此“三十一”,汲古阁本作二十二,武英殿本作三十二。按《志》下文欧阳《章句》三十一卷,则殿本三十字是,而二当作一。陈寿祺谓今文《书》亦有序,《左海经辨》。序说多与今文不合,说颇难信。王引之谓加后得《泰誓》,《经义述闻》。说较近之。大小夏侯合为一,欧阳析为三。唯以《泰誓》为伏生所固有,则未必然耳。古文家谓《书》本有百篇,鲁共王坏孔子宅得之。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得多十六篇,献之;遭巫蛊之事,未立于学官。《汉志》、《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除二十九篇与《今文经》同外,《逸十六篇》为十六卷,又一卷盖《序》也。《后汉书·儒林传》:杜林传《古文尚书》,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盖即此本。然《逸十六篇》,绝无师说,马、郑亦未尝为之作注也。迨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乃献所谓孔安国传者。其书凡五十八篇,为四十六卷。其三十三篇与郑同,二十五篇,又多于郑。今按伏生所传者:《尧典》一(合今《舜典》,而无篇首二十八字),《皋陶谟》二,合今本《益稷》。《禹贡》三,《甘誓》四,《汤誓》五,《盘庚》六,《高宗肜日》七,《西伯勘黎》八,《微子》九,《牧誓)十,《洪范》十一,《金縢》十二,《大诰》十三,《康诰》十四,《酒诰》十五,《梓材》十六,《召诰》十七,《洛诰》十八,《多士》十九,《无逸》二十,《君奭》二十一,《多方》二十二,《立政》二十三,《顾命》二十四,合今本《康王之诰》。《费誓》二十五,《吕刑》二十六,《文侯之命》二十七,《秦誓》二十八,加后得《秦誓》则二十九。郑分《盘庚》为三,析《康王之诰》于《顾命》,又分秦誓》为三,得多五篇,为三十四。所谓《逸十六篇》者,其目见于《正义》。郑又分其《九共》为九篇,则《舜典》一,《汨作》二,《九共》九篇十一,《大禹谟》十二,《益稷》十三,《五子之歌》十四,《胤征》十五,《汤诰》十六,《咸有一德》十七,《典宝》十八,《伊训)十九,《肆命》二十,《原命》二十一,《武成》二十二,《旅獒》二十三,《冏命》二十四,共为五十八篇。晚出孔《书》,于二十九篇内无《泰誓》,而析《尧典》之下半为《舜典》,《皋陶谟》之下半为《益稷》,《盘庚》分三篇,凡三十三。其多出之二十五篇,则《大禹谟》一,《五子之歌》二,《胤征》三,《仲虺之诰》四,《汤诰》五,《伊训》六,《太甲三篇》九,《咸有一德》十,《说命三篇》十三,《泰誓》三篇十六,《武成》十七,《旅獒》十八,《微子之命》十九,《蔡仲之命》二十,《周官》二十一,《君陈》二十二,《毕命》二十三,《君牙》二十四,《冏命》二十五,合之三十三篇,共五十八。后又加《舜典》篇首二十八字,即今通行之《尚书》矣。郑之《逸十六篇》,为此本所无。《孔书》与郑异,而《序》则同。《正义》:“马、郑之徒,百篇之《序》,总为一卷。孔以各冠其篇首;亡篇之序即随其次,居见存者之间。”按汉时伪造《尚书》者,尚有张霸之《百两篇》。《儒林传》谓其采《左氏传》及《书叙》,则《书叙》亦张霸所有矣。予按东晋晚出之《伪书》,既已不雠;张霸《百两篇》之伪,当时即破;即博士所读后得《泰誓》,亦伪迹显然。马融疑之,极为有见;见今《泰誓》及《左》襄三十一年疏。然则博士以二十八篇为备,说盖不诬。安有所谓百篇之《书》,更安有所谓百篇之《序》?然则《逸十六篇》,盖亦难信。郑玄、马融、王肃之徒,乃并以《书序》为孔子作,见《正义》。岂不谬哉?然其说亦有所本。按《璇玑钤》谓“孔子求得黄帝玄孙渧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侯》”。此盖张霸之伪所由托,而亦古文家百篇之说所由昉。纬说荒怪,诚难尽凭。然谓孔子删《书》,只取二十八篇,则其说可信;谓《尚书》一类之书,传于后代者,必只二十八篇,则未必然。何者?《逸书》散见古书者甚多,《尹吉》见《礼记·缁衣》,《高宗》见《坊记》;《夏训》见《左》襄四年,《伯禽》、《康诰》见定四年;《相年》见《墨子·尚同》,《禹誓》见《兼爱》、《明鬼》,《武观》、《官刑》见《非乐》;《大战》、《揜诰》见《尚书大传》;《大戊》见《史记·殷本纪》;《丰刑》见《汉书·律历志》。又《书序》所有之《九共》、《帝告》、《说命》、《泰誓》、《嘉禾》、《臩命》六篇,亦见《大传》。详见《新学伪经考》。岂能尽指为伪物?《史记》谓古者《诗》三千余篇,说者亦多疑之。然今佚《诗》散见群书者亦甚多;谓孔子删《诗》为三百五篇则可,谓《诗》止三百五篇,亦未必然也。盖孔门所传之《诗》、《书》为一物,固有之《诗》、《书》,又为一物。孔子所删,七十子后学奉为定本者,《诗》止三百五篇,《书》只二十八篇;原有之诗、书,则固不止此。抑此三百五篇、二十八篇者,不过孔子删订时所取之数,固未必无所取义;然必谓在此外者,即与此三百五篇、二十八篇,大相悬殊,亦属决无之理。故删订时虽已刊落,讲论之际,仍未尝不诵说及之。门人弟子乃各著所闻于传,此今古籍中佚诗、佚书之所以多也。然则所谓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中侯》者,得毋二十八篇之外,又有数十百篇,虽不及二十八篇之美善,而亦胜于其余之三千余篇,故孔子于删订二十八篇之后,又特表异之于其余诸篇邪?必因此谓《书》有百篇,而訾博士所传为不备,则过矣;然并谓其不足齿于传说所引之《逸书》,则亦未是。经与传之相去,本不甚远。后得《泰誓》,诚不能遽比之于经,固不妨附益于传。此其所以伪迹虽显,而博士仍附之于经以为教,非真识不如马融也。东晋晚出之古文《书》,虽属伪造,亦多有古书为据。《逸十六篇》,未知是否此类:抑或真为古之逸书,要其亡佚,则固可惜矣。

东晋晚出之伪孔《传》,唐孔颖达作《正义》,原有疑词。然此后迄无人提及。宋吴棫作《书稗传》,乃始疑之。《朱子语录》,于此书亦尝致疑。明梅鷟作《尚书考异》,乃明斥其伪;然所论证,尚不甚确。清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一一从客观方面加以证明,而此书之伪乃定;然尚未得其主名。迨丁晏作《尚书余论》,乃证明其为王肃所造焉。初学欲明此一重公案者,宜读阎、丁两家之书。(一)为用考证方法攻击伪书,言之成理最早之作。(二)则累经考究后之定论也。此书虽属伪造,亦多有古书为据,为之一一抉其出处者,则为惠栋之《古文尚书考》。

晚《书》之伪既明,考索汉儒书说之事斯起。其中搜辑旧说,为之作疏者,凡有两种:(一)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二)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是也。江书早出,搜采未全;孙书较备。其时今、古文之派别,尚未大明。误以司马迁为古文,实为巨谬。然其搜辑颇备;学者于今、古文派别,自能分明,作材料看可也。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左袒古学,立说颇偏。王鸣盛《尚书后案》,则专为郑氏一家之学。然二书钩校搜采,俱颇详密,亦可参稽。其后今、古学之派别渐明,乃有分别古今,及搜考今文之事。攻击古文最力者,为魏源之《书古微》,驳诘颇为骏快,而立说亦或不根,与其《诗古微》同。搜采今文经说者,为陈乔枞《今文尚书遗说考》。《尚书》中《禹贡》一篇,为言地理最古之书。历来注释者独多。盖不徒有关经学,抑且有关史部中之地理矣。胡渭《禹贡锥指》一书,搜考最博,初学可先读一过。因读此一书,即可见古今众说之崖略也。唯其书兼搜并蓄,初非专门之学。若求确守汉学门户者,则焦循《禹贡郑注释》、成蓉镜《禹贡班义述》最好。《尚书》、《春秋》,同为古史。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是也。然既经孔子删修,则又自成其为经,而有孔门所传之经义。经义、史事,二者互有关系,而又各不相干。必能将其分析清楚,乃能明经义之旨,而亦可见史事之真;否则纠缠不清,二者皆病矣。今试举尧舜禅让之事为例。尧舜禅让之事,见于《孟子》、《大传》、《史记》者,皆以为廓然公天下之心。然百家之说,与此相反者,不可胜举。究何所折衷哉?予谓九流之学,其意皆在成一家言,本非修订古史;而春秋、战国时所传古事,亦实多茫昧之词。如今村夫野老之说曹操、诸葛亮、李世民、赵匡胤,但仿佛知有此人耳,其事迹则强半附会也。事实既非真相,功罪岂有定评?百家著书,乃各就己意,取为证佐。此犹后人谓”六经皆我注脚“,原不谓经意本如此也。尧舜禅让之事,百家异说,姑措勿论。即就儒书考辨,如奡之不得其死,见《癸巳类稿·奡证》。及共工、欢兜、鲧皆在四岳之列,见宋翔凤《尚书略说》。其事亦实有可疑。然则《孟子》、《大传》、《史记》所传,盖非其事之真相,特孔门之经说耳。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借史事以发挥己意,后人亦时有之。如苏轼以李斯狂悖,归罪荀卿,谓”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岂真好为是深文哉?心疾夫高言异论之徒,聊借此以见意也。姚鼐驳之,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意亦犹此。然则《孟子》、《大传》、《史记》之言,当径作经义读,不必信为史事。此所谓各不相干者也。然古代史籍,既已不传,欲知其事,固不得不就百家之说,披沙拣金,除去其主观之成分以求之。此则又所谓互有关系者矣。欲除去主观之成分,固非通知其书之义例不可。此则读书之所以贵方法也。今更就真书二十八篇,各示其概要如下:《尧典》包今本《舜典》,唯须除去篇首二十八字。此篇记尧、舜之事。首记尧所行之政。次记尧举舜,命之摄政,及舜摄政后所行事。又次记尧之终,舜之践位,及舜践位后所行之政。终于舜之死。《大学》引此篇,谓之《帝典》,盖以其兼包尧、舜之事也。《逸十六篇》别立《舜典》之目已非,伪孔即割此篇下半为《舜典》,则《尧典》记尧事不终矣。此篇关涉历法、巡守、刑法,可考古代典制。《皋陶谟》包今本《益稷》。此篇记禹、皋陶、伯益之事。《史记》云:“禹即位,举皋陶,授之政。皋陶卒,又以政任益。”盖皋陶、伯益之于禹,犹舜之于尧、禹之于舜也。《禹贡》 此篇记禹治水之事。先分述九州,次总叙名山大川,又次记五服贡赋之制。地志书之可信者,当以此为最古矣。近人或谓此篇必非禹作,遂目为伪。然传书者本未云《尧典》必尧时史官作,《禹贡》必禹自撰也。此等辨伪之法,几于无的放矢矣。参看《论读子之法》。《甘誓》 此篇记启伐有扈战于甘之誓辞。《墨子》谓之《禹誓》。古人蒙祖父之号者甚多,不足疑也。《汤誓》 此篇为汤伐桀时誓辞。《盘庚》今本分为三篇。此篇为盘庚自河北徙河南时诰下之辞。《史记》谓在盘庚即位后,《序疏》引《郑注》,谓在盘庚相阳甲时。此篇可考古者“询国迁”之制。篇中屡以乃祖乃父,及“我高后将降不样”,恐喝其下,可见殷人之尚鬼。《高宗肜日》 此篇记武丁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呴,祖己训王”之词。《西伯戡黎》此篇记文王灭黎,祖伊恐,奔告于纣之事。可见灭黎一役,于商、周兴亡,关系甚大。《微子》 此篇记纣太师、少师劝微子去纣之语。《牧誓》 此篇为武王与纣战于牧野时之誓辞。篇中庸、蜀、羌、髳、微、泸、彭、濮人云云,可考武王所用之兵。《洪范》 此篇记箕子告武王以天锡禹之《洪范》九畴,乃我国最古之宗教、哲学书也。说虽近乎迷信,然讲古代之哲学、宗教者,不能离术数:古代之术数,实以此篇为统汇。此篇所陈之数,与《易》数亦相通。故宋后易学之讲图、书者,又有“演范”一派。欲考古代哲学、宗教者,不容不究心也。《金縢》 此篇记武王有疾,周公请以身代,及雷风示变之事。按《史记》谓克殷后二年,武王病,周公请以身代。武王有瘳,后而崩。成王幼,周公摄政。二叔及武庚叛,周公东伐之,二年而毕定。初成王少时,亦尝病;周公亦请以身代,而藏其策于府。成王亲政后,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王发府,见策,乃泣,反周公。周公卒,成王葬之不以王礼,于是有雷风之异。成王开金縢,得周公欲代武王之说,乃以王礼改葬之。今文家说皆如此,可看《今文尚书经说考》。郑玄则谓管叔流言,周公避居东国,待罪以须君之察己。成王不悟,尽执其族党。逮有雷风之异,乃感悟,迎周公归,归而摄政焉。见《诗·豳谱》,及《七月》、《鸱鹗》、《东山》序,及《礼记·明堂位疏》。按郑说殊不近情。盖此篇“秋大熟”以下,与上文非记一时之事,而郑误合之也。孙星衍之说如此。《大诰》 此篇为周公伐殷时诰辞。篇中之“王”,郑以为周公摄政践王位自称,伪孔以为代成王立言。于古代摄政之制,颇有关系。《康诰》 此篇为封康叔诰辞。多涉刑法,可考古代典制。《酒诰》 此篇亦诰康叔,可见当时沫邦酗酒之甚,及周治之刑法之严。《梓材》 此篇诰康叔以为政之道。《召诰》 此篇记周、召二公,卒营洛邑之事。《洛诰》 此篇为洛邑成后,周公诰戒成王之语。《多士》 此篇为成周既成,迁殷民,诰之之辞。《无逸》 此篇亦周公告戒成王之语。篇中历举殷代诸王及文王享国长短。共和以前,古史年代之可考者,以此为最可据矣(《尧典》记舜之年,适足百岁,即不可信)。《君奭》 此篇为周公摄政时告召公之语。篇中多引殷及周初贤臣,可考古代史事。《多方》 此篇为成王灭奄后,归诰多方之语。《立政》 此篇为周公致政后告成王之语。述当时官名甚多,亦可考古代典制。《顾命》合今本《康王之诰》。此篇记成王殁、康王立之事,可考古代大丧及即位之礼。所述陈列器物,亦可考古代重器。《费誓》 此篇为伯禽伐淮夷誓辞。《吕刑》 此篇记穆王改定刑法之事。言古代刑法者,以此篇为最完具。《文侯之命》 此篇《史记》以为城濮战后,周襄王命晋文公之辞。《书序》以为平王命晋文侯之辞。《书序》与今文说不合,即此可见。《秦誓》 此篇为秦穆公胜晋后誓众之辞。秦文之可考者,当以此及《石鼓文》、《诅楚文》为最古矣。石鼓文,昔人多以为周宣王作,非是。近人王国维、马衡考定为秦时物,说较可信。马作见《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册。

三、附论《逸周书》

今之《逸周书》、《汉志》列之书家。说者因以为孔子删《书》之余,其实非《书》之伦也。特以此说相沿已久,后人编甲部书者,亦多收之。清《正续经解》尚然。又有入之乙部者;然古代经、子而外,实无所谓史,亦未安也。故附论之于此。就鄙见,此书入子部兵家最妥。

此书《汉志》只称《周书》。《说文》“算”字下引之始称“逸”。

所引见今本典篇。然此语疑非许君原文。《隋志》系之汲冢。后人有信之者,有辨之者;亦有调停其说,谓此书汉后久晦,得汲冢本乃复明者。《四库提要》云:“《晋书·武帝纪》及《荀勖束皙传》,载汲郡人不准所得《竹书》七十五篇,具有篇名,无所谓《周书》。杜预《春秋集解后序》,载汲冢诸书,亦不列《周书》名。”则辨之者是也。《汉志》七十一篇;师古注:存者四十五。然《史通》言“《周书》七十一章,上自文、武,下终灵、景”,不言有阙。则唐时所传,盖有两本。故《唐志》以《汲冢周书》十卷,与孔晁注《周书》八卷并列。师古所见,盖即孔晁注八卷本,不全。知几所见,则蒙汲冢名之十卷本,无阙也。今本篇目,凡得七十。陈振孙《书录解题》谓“此书凡七十篇,叙一篇,在其末。”则今本篇名,较之《汉志》,并未阙少。盖即知几所见之本。然篇名具存,而书则已阙十一篇矣。至孔晁注则今仅存四十二篇,较师古所见,又阙其三焉。

蔡邕《明堂月令论》,谓《周书》七十一篇,《月令》第五十三,篇数与《汉志》合,篇第亦同今本,似今本确为《汉志》之旧。然《汉志》自注曰:“周史记。”师古引刘向曰:“周时诰誓号令也。”今本非诰誓号令者,实居其半。序固举全书悉指为周史记,但观本文,则无以明之。序与书颇不合,不足信也。诸篇文体,有极类《尚书》者,如《商誓》、《祭公》两篇是。亦有全不类《尚书》,而类周秦诸子,且极平近者。如《官人》、《太子晋》两篇是。又有可决为原书已亡,而后人以他书补之者。如《殷祝》篇是。谓其不可信,则群书所征引,今固多散见各篇之中。谓为可信,则群书所征引,为今本所无者,亦复不少。朱右曾本辑之。诿为尽在亡篇之中,似亦未安也。朱右曾曰:“此书虽未必果出文、武、周公之手,要亦非秦、汉人所能伪托。何者?庄生有言:圣人之法,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一二三四是也。周室之初,箕子陈畴,《周官》分职,皆以数纪。大致与此书相似。“今此书亡篇中有《箕子》,安知其不与《洪范》相出入。《克殷》、《度邑》两篇,为《史记·周本纪》所本。《世俘篇》记武王狩禽及征国、服国、俘馘、俘宝玉之数,迹似残虐。然与《孟子》所言”周公相武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隐相符合。《孟子》自述所见武、成,因亦有“血流漂杵”之语。是此书确可称为《尚书》之类也。然如《武称》、《允文》、《大武》、《大明武》、《小明武》、《武顺》、《武穆》、《武纪》诸篇,则明明为兵家言。《文传》后半,文字极类《管子》。开塞为商君之术,参看论《商君书》。亦已见本篇中。又《汉书·食货志》:王莽下诏,谓“《乐语》有五均”。今《乐语》已亡,而五均之别,实见本书之《大聚》。五均者,抑并兼之政,亦《管子》轻重之伦也。吾国之兵家言,固多涉及治国。其记周事之篇特多者,著书托古,古人类然;亦或诚有所祖述。今《六韬》即如此,岂能附之书家乎?然则此书入之子部兵家,实最妥也。

此书隶之书家,虽拟不于伦,然全书中涉及哲理及论治道、治制之处,皆与他古书相类。文字除数篇外,皆朴茂渊雅,绝非汉后人所能为。所述史迹,尤多为他书所不见,实先秦旧籍中之瑰宝矣。

此书传本,讹谬甚多。卢抱经始有校本。其后陈逢衡有《逸周书补注》,朱右曾有《逸周书集训校释》。《度训》第一 《命训》第二 《常训》第三 《文酌》第四 据序,自此至《文传》,皆文王之书。《度训》欲以弼纣,《命训》、《常训》、《文酌》所以化民。然序实不足信,不拘可也。此数篇之意,大约言法度原于天理,必能遵守法度,乃可以和众而聚人。一切赏罚教化之事,皆合群所必须,而亦无不当准诸天然之理者也。理极精深,文颇难解。《籴匡》第五 此篇述成岁、俭岁、饥岁行事之异,可见古者视岁丰耗,以制国用之规。《武称》第六 《允文》第七 《大武》第八 《大明武》第九 《小明武》第十 此五篇皆兵家言,甚精。《大匡》第十一 此篇言荒政。《程典》第十二 此篇记文王被囚,命三卿守国,诰以治国之道。《程寤》第十三 《泰阴》第十四 《九政》第十五 《九开》第十六 《刘法》第十七 《文开》第十八 《保开》第十九 《八繁》第二十 此八篇亡。《酆保》第二十一 《大开》第二十二 《小开》第二十三 《文 儆》第二十四 《文传》第二十五 以上五篇,为文王受命作丰邑后事。《酆保》为命公卿百官之语。《大/小开》皆开示后人之语。《文儆》、文传》则文王自知将死,诰太子发之语也。《柔武》第二十六 《大开武》第二十七 《小开武》第二十八 《宝典》第二十九 据序,自二十六至四十六,皆武王之书。此四篇为武王即位后,与周公讲论治国之道。其以“武”名篇者,我国兵家言,固多涉及政治也。《酆谋》第三十 《寤儆》第三十一 此两篇皆谋伐商之事。《武顺》第三十二 《武穆》第三十三 前篇言军制,后篇言军政,亦兵家言之精者。《和寤》第三十四 《武寤》第三十五 《克殷》第三十六 《世 俘》第三十七 此四篇记武王克商之事,事迹多可与他书互证,或补其不备。《世俘》篇原第四十,朱本移前,与《克殷》相次。《大匡》第三十八 《文政》第三个九 此两篇记武王在管之事。上篇东隅之侯,受赐于王,王诰之。下篇管、蔡以周政开殷人。《大聚》第四十 此篇记武王克殷后,问周公以徕民之道,述治制甚详。《箕子》第四十一 《耆德》第四十二 《耆德》,序作《考德》。

此两篇亡。《商誓》第四十三 “誓”读为“哲”。此篇记武王告商诸侯之语。先称商先哲王,次数纣之恶,终述己意,极与《书》类。《度邑》第四十四 此篇记武王、周公图建洛邑之事,较《史记》为详。《武儆》第四十五 《五权》第四十六 此两篇记武、成相继之事。《武儆》篇盖记立成王为太子,而残缺,只寥寥数语。《五权》为武王疾笃告周公之辞。《成开》第四十七 据序,自此至五十九,为成王、周公之书。此篇为成王元年,周公开告成王之语。《作雒》第四十八 此篇记周公克殷后,营建洛邑之事。《皇门》第四十九 此篇记周公会群臣于皇门,诰诫之之语。《六戒》第五十 此篇亦周公陈戒成王之辞。《周月》第五十一 《时训》第五十二 《月令》第五十三 序云:“周公正三统之义,作《周月》。辨二十四气之应,以明天时,作《时训》。制十二月赋政之法,作《月令》。”今《月令》篇亡,《时训》记二十四气之应,与《戴记·月令》同。盖《戴记·月令》实合此书之《时训》、《月令》二篇为一也。《周月》篇末,言“夏数得天,百王所同”。周虽改正以垂三统,“至于敬授民时,巡守祭享,犹自夏焉。”文体与前不类;且此为儒家学说,盖后人以儒书窜入也。《崇文总目》有《周书·月令》一卷,则《月令》在宋时有单行本。《谥法》第五十四 此篇历记谥法,谓周公葬武王时作。按《戴记》言“古者,生无爵,死无谥”,又言“死谥为周道”,则谥确始于周时。然以为周公作,则亦未必然也。《明堂》第五十五 与《小戴记·明堂位》篇略同。《尝麦》第五十六 此篇记成王即政,因尝麦求助于臣。篇中多涉黄帝、少昊、五观之事,可以考史。又云:“命大正正《刑书》九篇。”按《左》文十八年,季文子言周公制周礼,作《誓令》曰:“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主藏之名,赖奸之用,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昭六年叔向诒子产书,亦曰:“周有乱政而作九刑。”则九刑确为周时物。得毋即此《刑书》九篇邪?《周礼》司刑疏引《郑书注》,以五刑,加流宥、鞭、扑、赎,为九刑。《本典》第五十七 此篇记成王问,周公对,盖与上篇相承。《官人》第五十八 此篇记周公告成王以观人之术,文极平顺。《王会》第五十九 此篇记八方会同之事。列举四夷之名甚多,考古之瑰宝也。《祭公》六十 此篇记祭公谋父诲穆王之语,文体亦极似《尚书》。《史记》第六十一 此篇记穆王命戎夫主史,朔望以闻,借以自镜。说如可信,则史官记注之事,由来已久;而人君之知读记注,亦由来已久矣。篇中历举古之亡国,多他书所不详,亦考古之资也。《职方》第六十二 同《周官·职方》。《芮良夫》第六十三 此篇记厉王失道,芮伯陈谏之辞。《太子晋》第六十四 此篇记晋平公使叔誉于周。太子晋时年十五,叔誉与之言,五称而叔誉五穷。叔誉惧,归告平公,反周侵邑。师旷不可。请使,与子晋言,知其不寿,其后果验。颇类小说家言。《王佩》第六十五 此篇言王者所佩在德,故以为名。皆告戒人君之语。《殷祝》第六十六 此篇记汤胜桀践天子位事。与周全无涉,与下篇亦绝不类。《御览》八十三引《书大传》略同。盖原书已亡,妄人意此书为《尚书》之类,遂取《大传》之涉殷事者补之也。《周祝》第六十七 此篇盖亦陈戒之语。以哲学作成格言,极为隽永。《武纪》第六十八 此篇亦兵家言。《铨法》第六十九 此篇言用人之道。《器服》第七十 此篇言明器,可考丧礼。

四、仪礼 礼记 大戴礼记 周礼

《周礼》、《仪礼》、《礼记》,今日合称《三礼》。按高堂生所传之《礼》,本止十七篇;即今《仪礼》,是为《礼经》。《周礼》本称《周官》,与孔门之《礼》无涉。《礼记》亦得比于传耳。然今竟以此三书并列,而《周礼》一书,且几驾《仪礼》而上之,其故何耶?

按《汉书·艺文志》谓:“《礼》自孔子时而不具。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礼古经》者,出于淹中。及孔氏学七十篇,当作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之记》,所见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愈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刘歆讥太常博士:“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守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此为古学家求礼于十七篇以外之原因,盖讥今学家所传为不备也。主今学者曰:今十七篇中,唯《冠》、《昏》、《丧》、《相见》为士礼,余皆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谓高堂生所传独有士礼,乃古学家訾讆之辞,不足为今学病也。其说良是。然谓十七篇即已备一切之礼,则固有所不能。《逸礼》三十九篇,群书时见征引,《注疏》中即甚多。信今学者悉指为刘歆伪造,似亦未足服人。然谓高堂生所传十七篇,真乃残缺不完之物,则又似不然也。此其说又何如耶?

予谓孔门所传之《礼经》为一物;当时社会固有之礼书,又为一物。孔门传经,原不能尽天下之礼;亦不必尽天下之礼。以所传之经,不能尽天下之礼,而诋博士,其说固非;然必谓博士所传以外,悉为伪物,则亦未是也。邵懿辰云:“《周官·大宗伯》,举吉、凶、宾、军、嘉五礼,其目三十有六。后人以此为《周礼》之全。实仅据王朝施于邦国者言之,诸侯卿大夫所守,不及悉具,亦揭其大纲而已。古无以吉、凶、宾、军、嘉为五礼者,乃作《周官》者特创此目,以括王朝之礼;而非所语于天下之达礼也。天下之达礼,时曰丧、祭、射、乡、冠、昏、朝、聘,与《大戴礼经》,篇次悉合。见后。《礼运》亦两言之,特‘乡(郷)’皆误为‘御’耳。后世所谓《礼书》者,皆王朝邦国之礼,而民间所用无多;即有之,亦不尽用。官司所掌,民有老死不知不见者,非可举以教人也。孔子所以独取此十七篇者,以此八者为天下之达礼也。”邵说见《礼经通论》,此系约举其意。按此说最通。礼源于俗,不求变俗,随时而异,随地而殊;欲举天下所行之礼,概行制定,非唯势有不能,抑亦事可不必。故治礼所贵,全在能明其义。能明其义,则“礼之所无,可以义起”,原不必尽备其篇章。汉博士于经所无有者,悉本诸义以为推,事并不误。古学家之訾之,乃曲说也。推斯义也,必谓十七篇之外,悉皆伪物,其误亦不辨自明矣。

然此不足为今学家病,何也?今学家于十七篇以外之礼,固亦未尝不参考也。

何以言之?按今之《礼记》,究为何种书籍,习熟焉则不察,细思即极可疑。孔子删订之籍,称之曰:“经”;后学释经之书,谓之为“传”,此乃儒家通称。犹佛家以佛所说为“经”,菩萨所说为“论”也。其自著书而不关于经者,则可入诸儒家诸子;从未闻有称为“记”者。故廖平、康有为,皆谓今之《礼记》,实集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而成,其说是矣。然今《礼记》之前,确已有所谓“记”,丧服之《记》,子夏为之作传,则必在子夏以前。今《礼记》中屡称“记曰”,《疏》皆以为《旧记》。《公羊》僖二年传亦引“《记》曰:唇亡则齿寒”。则“记”盖社会故有之书,既非孔子所修之经,亦非弟子释经之传也。此项古籍,在孔门传经,固非必备,故司马迁谓《五帝德》、《帝系姓》,儒者或不传。

而亦足为参考之资。何者?孔子作经,贵在明义。至于事例,则固有所不能该。此项未尽之事,或本诸义理,以为推致;或酌采旧礼,以资补苴,均无不可。由前之说,则即后仓等推士礼而至于天子之法,亦即所谓“礼之所无,可以义起”;由后之说,则《仪礼正义》所谓“凡《记》皆补《经》所不备”是也。诸经皆所重在义,义得则事可忘,《礼经》固亦如此;然礼须见诸施行,苟有旧时礼以供采取参证,事亦甚便。此礼家先师,所以视《记》独重也。然则所谓《礼记》者,其初盖礼家裒集经传以外之书之称,其后则凡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为礼家所采者,亦遂概以附之,而举蒙《记》之名矣。然则经传以外之书,博士固未尝不搜采;刘歆讥其“因陋就寡”,实乃厚诬君子之辞矣。今《礼记》中之《奔丧》、《投壶》,郑皆谓与《逸礼》同,则《逸礼》一类之书,二戴固非不见也。

至于《周礼》,则本为言国家政制之书;虽亦被“礼”之名,而实与《仪礼》之所谓“礼”者有别。故至后世,二者即判然异名。《周礼》一类之书,改名曰:“典”;《仪礼》一类之书,仍称为“礼”。如《唐六典》及《开元礼》是也。《周礼》究为何人所作,说者最为纷纭。汉时今学家皆不之信,故武帝谓其“渎乱不验”,何休以为“六国阴谋之书”;唯刘歆信为“周公致太平之迹”。东汉时,贾逵、马融、郑兴、兴子众皆治之,而郑玄崇信尤笃。汉末郑学大行,此经遂跻《礼经》之上。后人议论,大抵不出三派:(一)以称其制度之详密,谓非周公不能为。(二)则訾其过于烦碎,不能实行,谓非周公之书。(三)又有谓周公定之而未尝行;或谓立法必求详尽,行之自可分先后,《周官》特有此制,不必一时尽行,以为调停者。今按此书事迹,与群经所述,多相龃龉,自非孔门所传。其制度看似精详,实则不免矛盾。如康有为谓实行《周官》之制,则终岁从事于祭,且犹不给是也。见所著《官制议》。故汉武谓其“渎乱不验”,何休指为“六国阴谋”,说实极确。“渎乱”即杂凑之谓,正指其矛盾之处;“不验”则谓所言与群经不合也。古书中独《管子》所述制度,与《周官》最相类。《管子》实合道、法、纵横诸家之言,固所谓“阴谋之书”矣。故此书与儒家《礼经》,实属了无干涉,亦必非成周旧典。盖系战国时人,杂采前此典制成之。日本织田万曰:“各国法律,最初皆唯有刑法,其后乃逐渐分析。行政法典,成立尤晚。唯中国则早有之,《周礼》是也。《周礼》固未必周公所制,然亦必有此理想者所成,则中国当战国时,已有编纂行政法典之思想矣。”见所著《清国行政法》。此书虽属渎乱,亦必皆以旧制为据。刘歆窜造之说,大昌于康有为,而实始于方苞。苞著《周官辨》十篇,始举《汉书·王莽传》事迹为证,指为刘歆造以媚莽,说诚不为无见。然窜乱则有之;全然伪撰,固理所必无,则固足以考见古制矣。此书虽属虚拟之作,然孔子删订”六经“,垂一王之法,亦未尝身见诸施行。当两千余年前,而有如《周官》之书,其条贯固不可谓不详,规模亦不可谓不大。此书之可贵,正在于此。初不必托诸周公旧典,亦不必附和孔门《礼经》。所谓合之两伤,离之双美。必如郑玄指《周官》为经礼,《礼经》为曲礼;见《礼器》“经礼三百,威仪三千”注。一为周公旧典,足该括夫显庸创制之全;一则孔子纂修,特掇拾于煨烬丛残之后;则合所不必合,而其说亦必不可通矣。《仪礼》篇次,大、小戴及刘向《别录》,各有不同。今本之次,系从《别录》,然实当以大戴为是。依大戴之次,则一至三为冠、昏,四至九为丧祭,十至十三为射乡,十四至十六为朝聘;十七丧服,通乎上下,且此篇实传,故附于末也。

礼之节文,不可行于后世,而其原理则今古皆同。后世言礼之说,所以迂阔难行;必欲行之,即不免徒滋纷扰者,即以拘泥节文故。故今日治礼,当以言义理者为正宗;而其言节文者,则转视为注脚,为欲明其义,乃考其事耳。然以经作史读,则又不然。礼源于俗,故读古礼,最可考见当时社会情形。《礼经》十七篇,皆天下之达礼,尤为可贵。如冠、昏、丧、祭之礼,可考亲族关系、宗教信仰;射、乡、朝、聘之礼,可考政治制度,外交情形是也。而宫室、舟车、衣服、饮食等,尤为切于民生日用之事。后世史家,记载亦罕,在古代则以与《礼经》相关故,钩考者众,事转易明。说本陈澧,见《东塾读书记》。尤治史学者所宜究心矣。

至治《周礼》之法,则又与《礼经》异。此书之所以可贵,乃以其为政典故,前已言之。故治之者亦宜从此留意。《周官》六官,前五官皆体制相同;唯冬官阙,以《考工记》补之。按古代工业,大抵在官。除极简易,及俗之所习,人人能自制者。制度与后世迥异。今可考见其情形者,以此书为最详,亦可宝也。《周礼》有《冬官》补亡一派。其说始于宋俞庭椿之《周礼复古编》。谓五官所属,在六十以外者皆羡,乃割袭之以补《冬官》。其说无据,不足信也。

今《礼记》凡四十九篇。《正义》引《六艺论》曰:“戴德传《礼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记》四十九篇,此《礼记》是也。”《经典释文·叙录》引刘向《别录》:“《古文记》二百四篇。”,又引陈邵《周礼论·序》:“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戴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是为《小戴礼》。后汉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即今《礼记》是也。”《隋志》则谓:“戴圣删《大戴》为四十六,马融定《月令》、《明堂位》、《乐记》为四十九。”今按《汉志》:礼家,《记》百三十一篇。班氏自注:“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按其中实有旧记,此书未尽合。见前。此为今学。又《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此即所谓“《礼古经》出淹中,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者”。见前。更加《古封禅群祀》二十二篇,凡二百七。如《隋志》说,《月令》、《明堂位》、《乐记》三篇,为马融、卢植后加,则正二百四也。此外礼家之书:《曲台后仓》,乃汉师所撰。《中庸说》、《明堂阴阳说》皆说,《周官经》、《周官传》,别为一书,与礼无涉。《军礼司马法》,为班氏所入。《封禅议对》、《汉封禅群祀》、《议奏》,皆汉时物。故唯《古封禅群祀》,可以相加也。然此二百四篇中,百三十一篇,实为今学,不得概云古文记。然《乐记正义》又引刘向《别录》,谓《礼记》四个九篇。《后汉书·桥玄传》:“七世祖仁,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仁即班氏《儒林传》所谓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者。《曹褒传》:“父充,治《庆氏礼》。褒又传《礼记》四十九篇。庆氏学遂行于世。”则《礼记》四十九篇,实小戴、庆氏之所共,抑又何耶?按陈邵言:马融、卢植去其繁重,而不更言其篇数,明有所增亦有所去,而篇数则仍相同。今《礼记》中,《曲礼》、《檀弓》、《杂记》,皆分上下,实四十六篇。四十六加八十五,正百三十一。然则此百三十一篇者,固博士相传之今学,无所谓删《古记》二百四篇而为之也。或谓今之《大戴记》、《哀公问》、《投壶》,皆全同《小戴》;苟去此二篇,篇数即不足八十五,安得谓小戴删取大戴乎?不知今之《大戴记》,无传授可考,前人即不之信。《义疏》中即屡言之。虽为古书,必非大戴之书。然语其篇数,则出自旧传,固不容疑也。《礼记》为七十子后学之书,又多存礼家旧籍。读之,既可知孔门之经义,又可考古代之典章,实为可贵。然其书编次错杂,初学读之,未免茫无头绪。今更逐篇略说其大要。《曲礼》上第一、下第二 此篇乃杂记各种礼制,明其委曲者,故称《曲礼》。凡礼之节文,多委曲繁重。然社会情形,由此可以备睹。欲考古代风俗者,此实其好材料也。《檀弓》上第三、下第四 此篇虽杂记诸礼,实以丧礼为多。檀弓,《疏》云六国时人。以仲梁子是六国时人,此篇有仲梁子故。然“檀弓”二字,特取于首节以名篇,非谓此篇即檀弓所记。或谓檀弓即仲弓,亦无确证也。《王制》第五 此篇郑氏以其用“正”决狱,合于汉制;又有“古者以周尺”、“今以周尺”之言,谓其出于秦、汉之际。卢植谓汉文令博士诸生所作。按《史记·封禅书》:“文帝使博士诸生刺取六经作《王制》。”今此篇中固多存诸经之传,如说制爵禄为《春秋传》,巡守为《书传》。卢说是也。孔子作六经,损益前代之法,以成一王之制,本不专取一代。故经传所说制度,与《周官》等书述一代之制者,不能尽符。必知孔子所定之制,与历代旧制,判然二物,乃可以读诸经。若如《郑注》,凡度制与《周官》不合者,即强指为夏、殷,以资调停,则愈善附会而愈不可通矣。细看此篇《注疏》,便知郑氏牵合今古文之误。此自治学之法当然,非有门户之见也。《月令》第六此篇与《吕览·十二纪》、《淮南·时则训》大同。《逸周书》亦有《时训》、《月令》二篇。今其《月令》篇亡,而《时训》所载节候,与此篇不异。盖此实合彼之两篇为一篇也。蔡邕、王肃以此篇为周公作,盖即以其出于《周书》。郑玄则以其令多不合周法;而太尉之名,九月授朔之制,实与秦合,指为出于《吕览》。然秦以十月为岁首,已在吕不韦之后,则郑说亦未可凭。要之古代自有此等政制,各家同祖述之,而又颇以时制,改易其文耳。《曾子问》第七 此篇皆问丧礼、丧服,多可补经所不备。《文王世子》第八 此篇凡分五节。见《疏》。可考古代学制、刑法、世子事父之礼,王族与异姓之殊。此篇多古文说。《礼运》第九 《礼器》第十 此两篇颇错杂,然中存古制及孔门大义甚多。如《礼运》首节,述大同之治,实孔门最高理想。“夫礼之初”一节,可考古代饮食居处进化情形。下文所论治制,亦多非春秋、战国时所有,盖皆古制也。《礼器》云:“因名山以升中于天,因吉土以享帝于郊。”昊天上帝与五方帝之别,明见于经者,唯此一处而已。论礼意处,尤为纯美。《郊特牲》第十一 此篇在《礼记》中最为错杂。大体论祭祀,而冠、昏之义,皆错出其中。《内则》第十二 此篇皆家庭琐事,而篇首云:“后王命冢宰,降德于众兆民。”令宰相以王命行之,可见古代之政教不分。所记各节,尤可见古代卿大夫之家生活之情况也。《玉藻》第十三 此篇多记服饰。一篇之中,前后倒错极多,可见《礼记》编次之杂。因其编次之杂,即可见其传授之久也。《明堂位》第十四 此篇记周公摄王位,以明堂之礼朝诸侯。与《周书·明堂》篇略同。篇中盛夸鲁得用王礼。又曰:“君臣未尝相弑也。礼乐刑法政俗,未尝相变也。“郑玄已讥其诬。此篇盖鲁人所传也。《丧服小记》第十五 《大传》第十六 此两篇为记古代宗法,最有条理之作,盖因说丧服而及之。《少仪》第十七 郑云:“以记相见及荐羞之小威仪,故名“少”、“小”二字,古通也。《学记》第十八 此篇皆论教育之法,涉学制者甚少。篇首即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下文又云:“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此篇盖皆为人君说法,然其论教育之理则极精。《乐记》第十九 此篇凡包含十一篇。见《疏》。论乐之义极精。《荀子》、《吕览》诸书论乐者,多与之复,盖相传旧籍也。《杂记》上第二十、下第二十一 此篇杂记诸侯以下至士之丧事。《丧大记》第二十二 此篇记人君以下,始死、小殓、大殓,及殡葬之礼。《祭法》第二十三 此篇记虞、夏、商、周四代之祀典,极有条理。《祭义》第二十四 《祭统》第二十五 此两篇皆论祭祀。《祭义》中孔子与宰我论鬼神一段,可考古代之哲学。此外曾子论孝之语,及推论尚齿之义,皆可见古代伦理,以家族为之本。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义可一贯也。《经解》第二十六 此篇论《诗》、《书》、《乐》、《易》、《礼》、《春秋》之治,各有得失。六艺称经,此为最早矣。下文论礼之语,颇同《荀子》。《哀公问》第二十七 《仲尼燕居》第二十八 《孔子闲居》第 二十九 此三篇文体相类,盖一家之书也。《哀公问》篇,前问政,后问礼。《仲尼燕居》篇,记孔子为子张、子贡、子游说礼乐。《孔子闲居》篇,则为子夏说诗。皆反复推论,词旨极为详尽。《坊记》第三十 此篇论礼以坊民,列举多事为证。《中庸》第三十一 此篇为孔门最高哲学。读篇首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为教”三语可见。唯中间论舜及文、武、周公一节,暨“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一节,太涉粗迹,疑亦他篇简错也。《表记》第三十二 郑云:“此篇论君子之德,见于仪表者,故名。”《缁衣》第三十三 以上四篇,文体相类。《释文》引刘 云:“《缁衣》为公孙尼子作。”《隋书·音乐志》,谓《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乐记》取《公孙尼子》。今按《初学记》引《公孙尼子》:“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意林》引《公孙尼子》:“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皆见今《学记》;《意林》引《子思子》十余条,一见于《表记》,再见于《缁衣》;则《隋志》之言信矣。《奔丧》第三十四 此篇记居于他国,闻丧奔归之礼。郑云:此篇与《投壶》皆为逸礼,见《疏》。《问丧》第三十五 《服问》第三十六 《闲传》第三十七 《三年 问》第三十八 此四篇皆释丧礼之义,及丧服轻重所由,实亦《仪礼》之传也。《深衣》第三十九 此篇记深衣之制。深衣为古者天子达于庶人之服,若能深明其制,则其余服制,皆易明矣。《投壶》第四十 此篇记投壶之礼,为古人一种游戏。《儒行》第四十一 此篇记孔子对哀公,列举儒者之行。与《墨子·非儒》、《荀子·非十二子》等篇对看,可见当时所谓儒者之情形。《大学》第四十二 此篇论学以治国之理。与《学记》篇合看,可见古代学与政相关。《冠义》第四十三 《昏义》第四十四 《乡饮酒义》第四十五《射义》第四十六 《燕义》第四十七 《聘义》第四十八 此六篇皆《仪礼》之传。但读《礼经》诸篇,殊觉其干燥无味;一读其传,则觉妙绪环生。此吾所以云今日治礼,当以言义理者为主,言节文者为注脚也。《丧服四制》第四十九 此篇亦《丧服》之传也。

今之《大戴记》,虽未必为戴德之旧,然其中有若干篇,则确为大戴所有。如许慎《五经异义》引《盛德记》,已谓为今《戴礼》说是也。此书《隋志》作十三卷。司马贞言亡四十七篇,存者三十八篇。今存者实三十九篇;盖由《夏小正》一篇,尝摘出别行之故。《中兴书目》、《郡斋读书志》谓存者四十篇,则因其时《盛德》记已析为两故也。此书《盛德》篇中论明堂之处,古书征引,皆称为《盛德》篇,不知何时析出,别标明堂之名。宋时诸本篇题,遂或重七十二,或重七十三,或重七十四,《四库》校本仍合之,篇题亦皆校正,具见《四库书目提要》。

此书《哀公问》、《投壶》两篇,篇名及记文皆同《小戴》,已见前。此外尚有同《小戴》及诸书处,具见下。盖《戴德》旧本阙佚,后人取诸书足成之也。《汉志》所载《曾子》十八篇,《孔子三朝记》七篇,今多存此书中。不知为《大戴》之旧,抑后人所为。记本纂次古籍,以备参稽,患其阙,不患其杂。此书虽非《大戴》原本,然所采皆古籍,其功用亦与《礼记》无殊。史绳祖《学斋呫毕》,谓宋时尝以此书与《小戴》并列,称十四经,诚无愧色,非如以《周书》与《尚书》并列之拟不于伦也。旧注存者十四篇,王应麟《困学纪闻》谓出卢辩。事见《周书》,说盖可信。《王言》第三十九 此书今自三十八篇以上皆亡。此篇记孔子闲居,曾子侍,孔子告以王天下之道,亦颇涉治制。此篇与《家语》大同小异。《哀公问五仪》第四十 此篇记孔子告哀公人有五等,与《荀子》、《家语》略同。《哀公问于孔子》第四十一 此篇同《小戴·哀公问》。《家语》亦袭之,而分《大昏》、《问礼》两篇。《礼三本》第四十二 此篇略同《荀子·礼论》。

四十三至四十五阙。《礼祭》第四十六 此篇同《小戴·经解》及贾谊《新书》。《夏小正》第四十七 此篇与《周书·周月》篇大同。《小戴记·礼运》:“孔子曰:吾得夏时焉。”郑注谓夏时存者有《夏小正》,则此篇确为古书也。《北史》:魏孝武释奠太学,诏中书舍人卢景宣讲《大戴礼·夏小正》;则南北朝时,此篇确在本书中。《隋志》:《夏小正》一卷,戴德撰,则隋时有别行本矣。《保傅》第四十八 此篇与《汉书·贾谊传疏》同。《新书》分为《傅职》、《保傅》、《容经》、《胎教》四篇。按此本古制,谊盖祖述之也。《曾子立事》第四十九 《曾子本孝》第五十 《曾子立孝》第五十一 《曾子大孝》第五十二 《曾子事父母》第五十三 《曾子制言》上第五十四、中第五十五、下第五十六 《曾子疾病》第五十七 《曾子天圆》第五十八 《汉书·艺文志》有《曾子》十八篇。朱子曰:世称《曾子》书,取《大戴》十篇充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皆云《曾子》二卷十篇,具《大戴》。盖《汉志》原书之亡久矣。《立事》、《制言》、《疾病》三篇,皆恐惧修省之意,与他书载曾子之言,意旨相合。《大孝》篇同《小戴·祭义》;《立孝》、《事父母》,意亦相同。《天圆》篇:“单居离问于曾子曰:天圆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近人皆取之,为我国早知地圆之证。然天圆地方,本以理言,犹言天动地静。然天动地静,亦以理言也。非以体言。古代天文家,无不言地圆者,亦不待此篇为证也。下文论万有皆成于阴阳二力,万法皆本于阴阳,颇同《淮南子·天文训》。《事父母》篇:“若夫坐如尸,立如齐;弗讯不言,言必齐色,此成人之善者也,未得为人子之道也。”或谓《小戴·曲礼》上篇“若夫坐如尸,立如齐。”实与此篇文同,而下文脱去。《郑注》读“夫”、“如”字,乃即就脱文释之也。《武王践阼》第五十九 此篇记师尚父以《丹书》诏武王,武王于各器物皆为铭,以自儆。前半亦见《六韬》。《卫将军文子》第六十 此篇记卫将军文子问子贡以孔子弟子孰贤。子贡历举颜渊、冉雍诸人以对。子贡见孔子,孔子又告以伯夷、叔齐诸贤人之行。略同《家语·弟子行》。《五帝德》第六十二 《帝系》第六十三 前篇略同《史记·五帝本纪》,后篇盖同《世本》。按《五帝本纪》既谓“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弗能征”,又谓“炎帝欲侵陵诸侯”,其词未免矛盾。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蚩尤战于涿鹿。据《索隐》引皇甫谧,《集解》引张晏说,二者又皆在上谷,事尤可疑。今此篇只有与炎帝战于阪泉之文,更无与蚩尤战于涿鹿之说。炎帝,姜姓;蚩尤,九黎之君《书·吕刑》伪孔传,《释文》引马融说,《战国策·秦策》高诱注。苗民亦九黎之君,《小戴记·缁衣》疏引《吕刑》郑注。此苗民为九黎之君主贬称,非谓人民也。三苗亦姜姓,得毋炎帝、蚩尤,实一人,阪泉、涿鹿实一役耶?此等处,古书诚只字皆至宝也。《劝学》第六十四 此篇略同《荀子》。后半又有同《荀子·宥坐》篇处。《子张问入官》第六十五 论官人之道,略同《家语》。《盛德》第六十六 此篇前半论政治,后半述明堂之制。略同《家语·五刑》、《执辔》二篇。《千乘》第六十七 此篇论治国之道,有同《王制》处。此下四篇及《小辨》、《用兵》、《少闲》,《困学记闻》谓即《孔子三朝记》。《四代》第六十八 《虞戴德》第六十九 《诰志》第七十 此三篇亦论政治。《文王官人》第七十一 此篇同《逸周书》。《诸侯迁庙》第七十二 《诸侯衅庙》第七十三 此两篇亦《逸礼》之类,后篇在《小戴·杂记》中。《小辨》第七十四 此篇戒“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发明“主忠信”之旨。《用兵》第七十五 此篇言人生而有喜怒之情,兵之作,与民之有生以俱来。圣人利用而弭乱,乱人妄用以丧身。与《吕览》、《淮南》之说相似,实儒家论兵宗旨所在也。参看论彼二书处。《少闲》第七十六 此篇论分民以职之道,与法家消息相通。《朝事》第七十七 同《小戴·聘义》,《周官·典命》、《大行人》。《投壶》第七十八 同《小戴》而少略。《公冠》第七十九 此篇述诸侯冠礼,后附成王汉昭祝辞。《士冠礼》:“公侯之有冠礼,夏之末造也。”可见公冠礼自古有之,特以非达礼故,孔子定《礼经》,不取之耳。然仍在二《戴记》中。解此,可无訾今文家所传之不备,亦不必尽斥古文家之《逸礼》为伪造也。《本命》第八十 《易本命》第八十一 此两篇为古代哲学,推究万物原本,一切以数说之。但其中又有论及男女之义处,又有一段同《丧服四制》。盖古代伦理,亦原本哲学,故连类及之也。

礼之为物,最为烦琐。欲求易明,厥有二法:(一)宜先通其例。通其例,则有一条例为凭,可以互相钩考,不至茫无把握矣。看凌廷堪《礼经释例》最好。(二)宜明其器物之制。江永《仪礼·释宫注》、任大椿《深衣释例》二书最要。器物必参看实物,动作必目验实事,乃更易明。古物不可得,则宜看图。张皋文《仪礼图》最便。动作可以身演,阮元发其议,陈澧尝行之,见《东塾读书记》。可法也。若喜考究治政制度者,则《周礼》重于《仪礼》。其中牵牵大端,如沈彤之《周官禄田考》、王鸣盛之《周礼军赋说》等,皆可参阅。《考工记》关涉制造,戴震有《考工记图》,阮元又有《车制图考》。《考工记》于各种工业最重车。“三礼”旧疏皆好。清儒新疏,《仪礼》有胡培翚之《正义》,《周礼》有孙诒让之《正义》,唯《礼记》无之。然古书皆编次错杂,任举一事,皆散见各处,钩稽非易,通贯自难。实当以类相从,另行编次。朱子之《仪礼经传通解》,即准此例而作。江永之《礼书纲目》,沿用其例;而后起更精,多足订正《通解》之失,不可不一阅也。若宋陈祥道之礼书,则该贯古今,更为浩博。清秦蕙田《五礼通考》,盖沿其流;卷帙太繁,非专门治礼者,但资翻检足矣。《礼记》之注,以宋卫湜《礼记集说》,搜采为最多。宋以前诸儒之说《礼记》者,今日犹可考见,皆赖此书之存也。清杭世骏《续礼记集说》,搜采逮于清初,亦称浩博。然卷帙太巨,且中多空论,未免泛滥无归。初学欲求简明,读清朱彬《礼记训纂》却好。此书参考博,而颇能反之于约也。《大戴记》久讹舛,清卢文弨、戴震,始厘正其文字。其后汪照有《大戴礼注补》,孔广森有《大戴礼记补注》,王聘珍有《大戴礼记解诂》。

五、易

言《易》之书,不外理、数两派。汉之今文家,言理者也;今文别派京氏,及东汉传古文诸家,言数者也。晋王弼之学,亦出汉古文家,然舍数而言理,宋邵雍、刘牧之徒,则又舍理而求诸数;唯程颐言理不言数。古今易学之大别,如此而已。

汉今文《易》立于学官者四家,施、孟、梁丘及京氏是也。《汉书·儒林传》谓“要言《易》者,本之田何”。据传所载:田何传王同、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王同传杨何,即司马谈所从受《易》者;见《太史公自序》。丁宽传田王孙,田王孙传施雠、孟喜、梁丘贺。授受分明,本无异派也。然《传》又云:“丁宽至洛阳,复从周王孙受古谊。”周王孙与宽,同学于田何,安所别得古谊,而宽从受之,已不免矛盾矣。《贺传》又云:“从京房受《易》。房者,杨何弟子也。房出为齐郡太守,贺更事田王孙。”《房传》云:“受《易》梁人焦延寿。焦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孟喜授《易者》。不肯,皆曰:非也。”则纠纷弥甚。按《喜传》:“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博士缺,众人共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则喜盖首为异说,以变乱师法者。然《京房传》言:“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家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则又似孟氏之学,本无异说,而为京房所依托者。今按京氏易学,专言灾异,实出于中叶以后;丁宽当景帝时,安得有此?刘向谓为伪托,说盖可信。梁丘贺初学于京氏,丁宽更问于田王孙,盖亦造作之词也。汉古文《易》传于后者为费氏,《传》云:“《费氏易》无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则其学亦应举大谊,不杂术数。然郑玄、荀爽,皆传《费氏易》者,其学顾多言象数,实与京氏为同党。何哉?盖古文《易》又有高氏。高氏亦无章句,而传言其专言阴阳灾异,正与京氏同。盖汉初《易》家,皆仅举大谊,不但今文如此,即初出之《费氏古文》,亦尚如此。其后术数之学浸盛,乃一切附会经义;不徒今文之京氏然,即古文之高氏亦然矣。东汉传《费氏易》者,盖特用其古文之经。《汉志》云:“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当时盖有费氏经优于施、孟、梁丘经之说。至其说,则久非费氏之旧。此所以王弼亦治《费氏易》,而其说顾与郑、荀诸家,判然不同也。《孟易》嫡传,厥唯虞氏。然《三国志·虞翻传》注载翻奏,谓“前人通讲,多玩章句:虽有秘说,于经疏阔”。此实虞氏叛孟氏之明证。今所传《孟氏易》说,盖亦非孟氏之旧矣。

东汉易学,至王弼而一变。弼学亦出费氏,然与郑、荀等大异,能举汉人象数之说,一扫而空之。盖还费氏以《彖》、《象》、《系辞》说经之旧,不可谓无廓清摧陷之功也。自是以后,郑、王之学并行,大抵河北之郑,江南行王。至唐修《五经正义》用王氏,而《郑易》亦亡。唐李鼎祚作《周易集解》,独不宗王,而取汉人象数之说,所搜辑者三十余家。后人得以考见汉《易》者,独赖此书之存而已。

至于宋代,则异说又兴,宋儒言《易》,附会图、书。其学实出陈抟,而又分二派:(一)为刘牧之《易数钩隐》,以九为《河图》,十为《洛书》。(二)为邵雍,说正相反。后邵说盛行,而刘说则宗之者颇希。程颐独指邵说为《易》外别传;所著《易传》,专于言理。朱子学出于颐,所作《易本义》,亦不涉图学,而卷首顾附以《九图》。王懋竑谓考诸《文集》、《语类》,多相抵牾,疑为后人依附。然自此图附于《本义》后,图、书之学,又因之盛行者数百年。至于明末,疑之者乃渐多。至清胡渭作《易图明辨》,而图、书为道家之物,说乃大明。疑图、书者始于元陈应润。应润著《爻变义蕴》,始指先天诸图为道家修炼之术。明、清之际,黄宗羲著《易学象数论》,宗羲弟宗炎著《图书辨惑》,毛奇龄著《图书原舛编》,而要以胡氏书为最详核。以此书与惠栋之《明堂大道录》并读,颇可考见古今术数之学之大略也。自此以后,汉《易》大兴,舍宋人之象数,而言汉人之象数矣。

从来治《易》之家,言理者则诋言数者为诬罔,言数者则诋言理者为落空。平心论之,皆非也。汉儒《易》说,其初盖实止传大义;阴阳灾异之说,不论今古文,皆为后起;已述如前。宋人之图,实出道家;在儒家并无授受;经清儒考证,亦已明白。然谓汉初本无象数之说,图、书无授受之征,则可;谓其说皆与《易》不合,则不可。西谚云;“算账只怕数目字。”汉、宋象数之说,果皆与《易》无关,何以能推之而皆合乎?参看论《淮南子》。盖古代哲学,导源宗教,与数、术本属一家。其后孔门言《易》,庸或止取大义。然为三代卜筮之书之《易》,则因未尝不通于数术。吾侪今日,原不必执言但考孔门之《易》,而不考三代卜筮之旧《易》,且亦不能断言孔门之《易》,决不杂象数之谈;即谓孔门之《易》不杂象数,而数显易征、理藏难见;今者《易》义既隐,亦或因数而易明也。然则象数之说,在易学虽非正传,固亦足资参证矣。唯此为专门之学,非深研古代哲学者,可以不必深究。《易》为谁作,及其分篇若何,颇有异说。《汉志》:“《易经》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师古曰:“《上下经》及《十翼》,故十二篇。”《十翼》者:《易正义》云:“《上下彖》、《上下象》、《上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是也。然《法言·问神》,谓“《易》损其一”;《论衡·正说》,谓孝宣时河内女子得《逸易》一篇;《隋志》亦述其事,而又云得三篇。按今《系辞》中屡有“系辞”字,皆指《卦辞》、《爻辞》言之。《太史公自序》引今《系辞》之文,谓之《易大传》,据《释文》、王肃本《系辞》实有“传”字。今《系辞》中多有“子曰”字,明系后学所为,王肃本是也。《说卦》、《序卦》、《杂卦》,盖亦非汉初所有,故《隋志》以为三篇后得。然则今本以卦、爻辞及彖、象合为上下二篇,盖实汉师相传旧本。《汉志》谓施、孟、梁丘经即十二篇,其说盖误。志载各家《易传》皆二篇,唯丁氏八篇,亦与十二篇不合。施、孟、梁丘《章句》,亦皆二篇,亦其一证也。然自东汉以后,皆以分十二篇者为古本。《三国志·高贵乡公纪》:博士淳于俊谓郑氏合彖、象于经。宋吕祖谦如其说,重定之。朱子作《本义》,即用其本。明时修《五经大全》,以《本义》析入《程传》。后士子厌《程传》之繁,就其本刊去《程传》,遂失《本义》原次。清修《周易折中》,用宋咸淳吴革刻本,仍分为十二篇焉。

伏羲“画卦”,见于《系辞》,故无异说。至“重卦”,则说者纷纷。王弼以为伏羲自重,郑玄以为神农,孙盛以为夏禹,史迁以为文王;《卦辞》、《爻辞》,郑学之徒,以为文王作;马融、陆绩之徒,以《卦辞》为文王、《爻辞》为周公作。至《十翼》则并以为孔子作,无异论。并见《正义八论》。今按《系辞》为传,《说卦》等三篇后得,已见前。既云后得,则必不出孔子。《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序”之云者,“次序”之谓,犹上文所谓“序书传”,初不以为自作。《汉志》乃云:“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与以《卦辞》、《爻辞》为文王、周公作者,同一无确据而已。要之《易》本卜筮之书,其辞必沿之自古,纵经孔子删订,亦不必出于自为;疑事无质,不必凿言撰造之人可也。《周礼》:“大卜三易: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杜子春以《连山》为伏羲,《归藏》为黄帝。郑玄则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然郑以卦、爻辞并为文王作,则不以《连山》、《归藏》为有辞也。

读《易》之法,可分精、粗二者言之。若求略通《易》义,可但观《王注》、《程传》,以《易》本文与周秦诸子,互相钩考。可用惠氏《易微言》之法。若求深造,则象数之说,亦不可不通。说已见前。唯仍须与哲学之义不背,不可坠入魔障耳。清儒治汉《易》者,以元和惠氏为开山,武进张氏为后劲;江都焦氏,则为异军苍头。初学读《易》者,即从此三家入手可也。汉儒《易》学,自唐修《五经正义》后久微。惠氏乃以李鼎祚《集解》为主,参以他种古书,一一辑出。其书有《周易述》二十一卷,《易汉学》八卷,《易例》二卷。《九经古义》中,涉《易》者亦不少。《明堂大道录》一书,实亦为《易》而作;《书目答问》,入之礼家,非也。惠氏书多未成,《周易述》一种,其弟子江藩有《补》四卷。汉儒《易》学,各有家法。惠氏搜辑虽勤,于此初未能分别。至张氏乃更有进。张氏之书,有《周易虞氏义》九卷,《虞氏消息》二卷,《易礼》二卷,《易事》二卷,《易言》二卷,《易候》一卷,又有《周易郑氏义》二卷,《荀氏九家义》一卷,《易义别录》十四卷;始分别诸家,明其条贯,而于虞氏尤详;亦以《集解》存诸家说,本有详略之不同也。焦氏书曰《周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释》十二卷,《易图略》八卷。焦氏不墨守汉人成说,且于汉儒说之误者,能加以驳正;《通释》一书,自求条例于《易》,立说亦极精密,诚精心之作也。予谓三家书中,惠氏之《明堂大道录》,及其《周易述》中所附之《易微言》,及焦氏之《易通释》三种,尤须先读。《明堂大道录》,举凡古代哲学,与术数有关之事,悉集为一编;可作古代宗教哲学史读,读一过,则于此学与古代社会,究有何等关系,已可了然。《易微言》将《易经》中哲学名词,一一逐条抄出,更附以他种古书,深得属辞比事之法。《易通释》则统合全书,求其条例,皆治学最善之法也。学者循其门径,不第可以读《易》,并可读古代一切哲学书矣。

六、春秋

《春秋》一书,凡有“三传”。昔以《公羊》、《谷梁》为今文,《左氏》为古文。自崔适《春秋复始》出,乃考定《谷梁》亦为古文。《春秋》之记事,固以《左氏》为详;然论大义,则必须取诸《公羊》。此非偏主今学之言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若如后儒之言,《春秋》仅以记事,则《孟子》所谓义者,安在哉?大史公曰:“《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今《春秋》全经,仅万七千字,安得云数万?且若皆作记事之书读,则其文相同者,其义亦相同。读毛奇龄之《春秋属辞比事表》,已尽《春秋》之能事矣,安得数千之指乎?《春秋》盖史记旧名。韩起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见左昭二年。孟子曰:“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一也。”而《晋语》:司马侯谓羊舌肸习于《春秋》,《楚语》:申叔论传太子,曰:教以春秋。盖《乘》与《祷杌》为列国异名,而《春秋》则此类书之通名也。《墨子》载《周春秋》记杜伯事,《宋春秋》记观辜事,《燕春秋》记庄子仪事,亦皆谓之《春秋》。孔子修之,则实借以示义。《鲁春秋》之文,明见《礼记·坊记》。孔子修之,有改其旧文者,如庄七年“星陨如雨”一条是也;有仍而不改者,如昭十二年“纳北燕伯于阳”一条是也。故子女子曰:“以《春秋》为《春秋》。”闵元年。《传》曰:“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定元年。封建之时,文网尚密,私家讲学,尤为不经见之事;况于非议朝政、讥评人物乎?圣人“义不讪上,知不危身”,托鲁史之旧文,传微言于后学,盖实有所不得已也,曷足怪哉!《易》与《春秋》,相为表里。盖孔门治天下之道,其原理在《易》,其办法则在《春秋》也。今试就“元年春王正月”一条,举示其义。按传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君《解诂》曰:“《春秋》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无所系,而使春系之也。不言公言君者,所以通其义于王者。《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春者,天地开关之端,养生之首,法象所出,四时本名也。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方陈受命,制正月,故假以为王法。不言谥者,法其生,不法其死,与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统者,总系之辞。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即位者,一国之始。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

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万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按中国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此项自然力,道家名之曰:“道”,儒家谓之曰:“元”。参看《论读子之法》。《春秋》“元年春王正月”之“元”,即《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之“元”。为宇宙自然之理,莫知其然而然,只有随顺,更无反抗。人类一切举措,能悉与之符,斯为今人所谓“合理”;人类一切举措而悉能合理,则更无余事可言,而天下太平矣。然空言一切举措当合理甚易,实指何种举措为合理则难;从现在不合理之世界,蕲至于合理之世界,其间一切举措,一一为之拟定条例,则更难。《春秋》一书,盖即因此而作。故有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义。二百四十年之中,儒家盖以为自乱世至太平世之治法,皆已毕具,故曰:“《春秋》曷为终乎哀十四年?曰备矣。”曰:“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曰:“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也。“物”“事”古通训。《春秋》之为书如此。其所说之义,究竟合与不合,姑措勿论。而欲考见孔子之哲学,必不能无取乎是,则正极平易之理,非怪迂之谈矣。《公羊》一书,自有古学后,乃抑之与《左》、《谷》同列,并称“三传”。其实前此所谓《春秋》者,皆合今之《经》与《公羊传》而言之,崔适《春秋复始》,考证甚详;其实诸经皆然,今之《仪礼》中即有传,《易》之《系辞传》,亦与经并列。今之所谓《春秋》经者,乃从《公羊》中摘出者耳。

汉儒言《春秋》者,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今仲舒书存者有《春秋繁露》;何氏《公羊解诂》,系依胡毋生条例。今学家之书传于后者,当以此为最完矣。伏生《书传》,阙佚更甚于《繁露》。《韩诗》仅存《外传》。此外今学家经说,更无完全之书。清儒之治今学,其始必自《春秋》入,盖有由也。《繁露》凌曙有注;康有为《春秋董氏学》,条理极明,可合看。清儒疏《公羊》者,有孔广森之《通义》,及陈立之《义疏》。陈书校胜于孔,以孔于今古文家法,实未明白也。

董子曰:“《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例。”盖文字古疏今密,著书之体例亦然。孔子作《春秋》,为欲借以示义,原不能无义例。然欲如后人之详密,则必不能。若必一一磨勘,则“三传”之例,皆有可疑;过泥于例,而背自古相传之义,非所宜也。然初学治《春秋》,必先略明其例,乃觉自有把握,不至茫无头绪,特不当过泥耳。欲明《公羊》条例者,宜读刘逢禄《公羊何氏释例》、崔适《春秋复始》两书。《谷梁》虽亦古学,然其体例,实与《公羊》为近。《公羊》先师有子沈子,《谷梁》亦有之。其大义虽不如《公羊》之精,然今《公羊》之义,实亦阙而不完;凡有经无传者皆是。《谷梁》既有先师之说,亦足以资参证也。范宁《集解自序》,于“三传”皆加诋諆,谓“当弃所滞,择善而从。若择善靡从,即并舍以求宗,据理以通经”。此自晋人治经新法,已开啖、赵“三传”束阁之先声矣。《范注》屡有驳《传》之处,如隐九年、庄元年、僖八年、十四年、哀二年皆是。《杨疏》亦屡有驳《注》之处,见僖四年及文二年。僖元年“护莒拏”一事,《注》既驳《传》,《疏》又驳《注》。杨士勋《疏》称宁别有《略例》百余条,今皆不见。盖已散入《疏》中?清儒治此经者,柳兴宗《谷梁大义述》、许桂林《谷梁释例》两书最好。

至《左氏》一书,则与《公羊》大异。孔子之修《春秋》,必取其义,说已见前。今《左氏》一书,则释《春秋》之义者甚少。或有经而无传,或有传而无经。庄二十六年之传全不释经。夫传以解经,既不解经,何谓之传?故汉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杜预谓其“或先经以起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辨理,或错经以合异”,乃曲说也。《汉书·刘歆传》:“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诂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此语实最可疑。传本释经,何待歆引;曰:“歆引以解”,则传之本不释经明矣。故信今学者,以此经为刘歆伪造。谓大史公《报任安书》“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云“左丘”不云“左丘明”,下文左丘明无目,“明”字乃后人所加。《论语》“左丘明耻之”一章,出古论,齐、鲁论皆无之,见崔适《论语足征记》。云《国语》不云《左氏传》,则本有《国语》而无《左氏传》,有左丘而无左丘明。今之《左传》,盖刘歆据《国语》所编;今之《国语》,则刘歆编《左传》之余也。”其说信否难定。要之《左氏》为史,《春秋》为经;《春秋》之义,不存于《左氏》;《左氏》之事,足以考《春秋》,则持平之论矣。《左氏》、《国语》为一家言,人人知之。其书与《晏子春秋》,亦极相似:所记之事,既多重复;且《左氏》时有“君子曰”,《晏子春秋》亦有之,盖皆当时史记旧文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说。为有所刺讥褒讳贬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说甚游移。具论其语,为论孔子传指,抑论史记旧闻。云成《左氏春秋》,则此书果为左氏一家言?抑孔子所修《春秋》之传乎?《汉志》曰:“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说较明白。然褒讳贬损,果失其真,论其本事何益?今《公羊》固非全不及事,特本为解经,故其述事但取足以说明经意而止耳。然则弟子固非不知本事,安有所谓空言说经者,而有待于左丘明之论乎?故“左氏不传春秋”,说实至确。唯《公》、《谷》述事,既仅取足以解经,语焉不详。生当今日,而欲知《春秋》之本事,则《左氏》诚胜于二传。此则不徒以经作史读者,不可不究心;即欲求《春秋》之义者,本事亦不可昧,《左氏》固仍必读之书也。

传必释经,儒家通义,故汉儒治此者,郑众、贾逵、服虔、许惠卿等,皆引《公》、《谷》之例以释之。至杜预,乃自立体例,谓“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于凡”。于是《左氏》一书,始离《公》、《谷》而独立矣。今学说六经,皆以为孔子之制作,古学家乃推诸周公。杜预以“凡五十为周公垂法,史书旧章,仲尼从而明之。其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乃为孔子变例。”而六经出周公之说,益完密矣。杜预亦古学之功臣也。《释例》一书,已散入《疏》中,仍别有单行之本。此可考见杜氏一家之学耳。不独非《春秋》义,即汉儒治《左氏》者,亦不如此也。欲考杜以前《左氏》注,可看洪亮吉《春秋左传诂》、李贻德《贾服注辑述》两书。《左氏》之专用杜义,亦唐定《正义》后始然。前此主贾、服诸家者,与杜相攻颇甚;刘炫规过,尤为有名。今之《孔疏》,往往袭刘炫规过之词,转以申杜。刘文淇《旧疏考证》,将今疏中袭用旧疏者,一一考出,颇足考见《孔疏》以前之旧疏也。《左氏》一书,本只可作史读。故杜氏治此,即于史事极详。《释例》而外,又有《世族谱》、《盟会图》、《长历》,以考年月事迹世系。后儒治此,亦多注重史事,其中最便考索者,当推马骕《左传事纬》、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两书。《事纬》系纪事本末体,读《左氏》时参检之,可助贯串。《大事表》一书,将全书事迹分门别类,悉列为表,若网在纲,有条不紊,尤必须一读。不独有裨于读《左》,兼可取其法以读他书耳。唯以《左氏》作史读,亦有不可不知者两端:(一)则《左氏》记事,多不可信。前人论者已多,无待赘述。(二)则《左氏》记事,亦有须参证《公》、《谷》,乃能明白者。《公》、《谷》述事,本为解经,故其所述,但取足说明经义而止,前已言之。《左氏》则不然,故其记事之详,十倍《公》、《谷》,且皆较为可信。如邲之战:据《公羊》,楚庄王几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而据《左氏》,则先以和诳晋,继乃乘夜袭之,实不免于谲诈。《公羊》之说,盖杂以解经者之主观矣。然《左氏》云:“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旋,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当交战之时,而教敌人以遁逃,以致反为所笑,殊不近情。故有训“惎”为“毒”,以“惎之”断句者。然如此,则晋人“顾曰”之语,不可解矣。必知《公羊》“还师以佚晋寇”之说,乃知庄王此役,虽蓄谋以败晋军,而初不主于杀戮;故其下得教敌人以遁逃。然则“晋之余师不能军,宵济亦终夜有声”之语,盖亦见庄王之宽大。杜注谓讥晋师多而其将师不能用,殆非也。此则非兼考《公羊》,不能明史事之真,并不能明《左氏》者矣。举此一事,余可类推。世之不信《公羊》者,每谓其不近情理;其实言《春秋》而不知《公羊》之条例,其事乃真不近情理。即如《春秋》所记,诸侯盟会,前半皆寥寥数国,愈后而其国愈多。若摒弃《公羊》之义,即作为史事读,岂春秋诸国,其初皆不相往来者乎?

宋人之治《春秋》,别为一派。其端实启于唐之啖助、赵匡。二人始于“三传”皆不置信,而自以意求之经文。啖、赵皆未尝著书。其弟子陆淳,著《春秋集传纂例》、《春秋微旨》,皆祖述啖、赵之说。宋儒之不守“三传”,亦与啖、赵同;而其用意则又各异。宋儒所著之书,以孙复之《春秋尊王发微》、胡安国之《春秋传》为最著。孙书专主尊攘,盖亦北宋时势始然。胡传本经筵进讲之书,时值南宋高宗,故尤发挥大复仇之义,欲激其君以进取;意有所主,不专于说经也。明初颁诸经于儒学,皆取宋人之注;以胡氏学出程氏,遂取其书。学者乃并“三传”而称为“四传”焉。宋人讲《春秋》者,多近空谈;既未必得经之意,于史事亦鲜所裨益。非研究宋学者,可以不必措意。

七、论语 孟子 孝经 尔雅

《诗》、《书》、《礼》、《易》、《春秋》,乃汉人所谓《五经》。《论语》、《孝经》,汉人皆以为传。《孝经》虽蒙经名,亦在传列。《孟子》在儒家诸子中,《尔雅》则汉人所辑之训诂书也。自宋代以此诸书,与“五经”、“三传”及《小戴礼记》合刻,乃有“十三经”之名;朱子取《礼记》中之《大学》、《中庸》,以配《论语》、《孟子》,乃又有“四书”之名。经与传之别,自西汉专门之学亡后,实已不能深知;今日研究,传且更要于经,说见前。亦不必更严其别也。今就此诸书,略论其读法如下。《四书》之名,定自朱子;悬为令申,则始元延祐。然《汉志》、《礼记》之外,有《中庸说》二篇,《隋志》有戴颙《中庸说》二卷,梁武帝有《中庸讲疏》一卷;则《礼记》外有别行之本,由来已久。《大学》,唐以前无别行本,而《书录解题》有司马光《大学》、《中庸广义》各一卷;亦在二程之前。王安石最尊《孟子》,司马光、晁公武却非议之,未免意气用事。宋《礼郑韵略》所附条式,元祐中即以《论》、《孟》试士,则尊《孟》亦不始朱子矣。又朱子所定《四书》,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为次。后人移《中庸》于《大学》之后,则专以卷帙多少论耳。

朱子于四书皆有注,乃一生精力所萃。其于义理,诚有胜过汉儒处,不可不细读也。欲窥宋学之藩者,读此四书之注亦甚好。朱子注四书,《大学》分经传,颠倒原次;《中庸》虽无颠倒,分章亦不从郑氏,故皆谓之“章句”。《论》、《孟》则聚众说,为之注解,故称“集注”。朱子注此四书之意,别著《或问》以发明之;然其后于《集注》又有改定,而《或问》于《大学》外未及重编。故《或问》与《四书注》,颇多牴牾;《文集》、《语类》中,有言及注四书之意者,亦不能尽合,不得据《或问》以疑四书之注也。《论语》有《鲁论》、《齐论》及《古论》之别。《鲁论》篇次与今本同。《齐论》别有《问王》、《知道》二篇。二十篇中,章句亦颇多于《鲁论》。《古论》云出孔壁,分《尧曰》后半“子张问”以下,别为一篇,故有两《子张》;篇次亦不与《齐论》、《鲁论》同。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已乱《齐》、《鲁》之别;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则并《齐》、《鲁》、《古》三者之别而泯之矣。魏何晏集诸家之说,并下己意为《集解》,盛行于世;即今《十三经注疏》所采之本也。梁时,皇侃为之作疏。宋邢昺疏,即系据《皇疏》删其支蔓,附以义理者。《梁疏》后亡佚,迄清代乃得之日本焉。《古论》云有孔安国注,今见《集解》所引,盖亦王肃所伪,其后此注亦亡;清时,歙县鲍氏,云得其书于日本,重刻之,则又六朝以来伪物也。《论语》一书,皆记孔子及孔门弟子言行,说颇平易可信。书系杂记,无条理。《正义》篇篇皆言其总旨及章次,殊属不必也。清儒作新疏者,有刘宝楠《论语正义》。《孟子》一书,存儒家大义实多。他姑勿论,民贵君轻之义,非《孟子》即几于泯没不传。此外道性善、明仁义,亦皆孔门大义,至可宝贵。康有为谓《孟子》传孔门大同之义,荀卿只传小康;合否今姑勿论,要其为书,则远出荀卿之上,非他儒书所得比并,真孔门之马鸣龙树矣。又《孟子》书中,存古经说甚多。其言《春秋》处,今人已多知之;言《尚书》处,则知者较鲜。予按《万章上》篇,言尧舜禅让事,无一不与《书大传》合者;盖今文书说,亦民贵君轻之大义也。若无此义,则《尧典》一篇,诚乃极无谓之物矣。古有赵岐注,颇无味。阮氏《校勘记》指其注“摩顶放踵”处,与《文选注》所引不合,疑亦有窜乱也。疏题宋孙奭,实邵武士人所伪,已见前。清儒作新疏者,有焦循《正义》,博而精。《孝经》一书,无甚精义。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以为伪书。然其书在汉时,实有传授,且《吕览》即已引之,则姚说未当。此书于甚精义,而汉儒顾颇重之者,汉时社会宗法尚严,视孝甚重。此书文简义浅,人人可通,故用以教不能深造之人。如后汉令期门、羽林之士通《孝经》章句是也。纬书云:“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六艺论》云:“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原,故作《孝经》以总会之。”可见汉人重此之心理。

此书亦有今、古两本。今文注出郑玄,传自晋荀昶;古文出于刘炫,多《闺门章》四百余字。唐《开元御注》用今文,元行冲为之作疏。宋邢昺《疏》,即以《元疏》为蓝本。清儒治此者,有皮锡瑞《孝经郑注疏》。

此书无甚深义,一览可也孔门言孝之义,长于《孝经》者甚多。《尔雅》乃训诂书,后人亦附之于经。其实非也。张楫《上广雅表》谓“周公著《尔雅》一篇。释文以为释诂。今俗所传二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云叔孙通所补,或云沛郡梁文所考”,要之皆无确据。予按古人字书,共有三种:(一)四言或三七言韵语,自《史籀篇》以下皆然。王国维说。乃古人识字之书,与今私塾教学童读《三字经》、《千字文》同法。此事盖沿之自古,予别有论。(二)以字形分部,如今之字典,始于许慎之《说文解字》。(三)《尔雅》,今之词典也。此本抄撮以备查检,后人相传,亦必有增改,无所谓谁作。今此书训诂,几全同《毛传》,《释乐》同《周官·大司乐》,九州异《禹贡》而同《周官》,则古学既出后之物。《释兽》中狻麂即狮子,出西域;鵽鸠出北方沙漠,翠生郁林,出乐浪、潘国,虾出秽邪头国;皆非战国前所有,明为后人增益。正如《神农本草经》有汉郡县名耳。此书专治小学者,宜熟读之;否但粗加涉猎,随时查检即可。清儒新疏,有郝懿行《义疏》、邵晋涵《正义》两种。

论读子之法

“吾国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而集为后起之物,古代只有经、史、子三者。经、子为发表见解之书,史为记载事物之书。”已见前。逮于后世,则子亡而集代兴。集与子之区别,集为一人之著述,其学术初不专于一家;子为一家之学术,其著述亦不由于一人。勉强设譬,则子如今之科学书,一书专讲一种学问;集如今之杂志,一书之中,讲各种学问之作皆有也。

子书之精者,讫于西汉。东汉后人作者,即觉浅薄。然西汉子书之精者,仍多祖述先秦之说;则虽谓子书之作,讫于先秦,可也。然远求诸西周以前,则又无所谓子。然则子者,春秋、战国一时代之物也。其故何邪?予谓专家之学兴而子书起,专家之学亡而子书讫。春秋战国,专家之学兴起之时也。前乎此,则浑而未分;后乎此,则又裂而将合。故前此无专家之学,后此亦无专家之学也。请略言之。

诸子之学之起源,旧说有二:(一)出《汉志》,谓其源皆出于王官。(二)出《淮南·要略》,谓皆以救时之弊。予谓二说皆是也。何则?天下无无根之物;使诸子之学,前无所承,周秦之际,时势虽亟,何能发生如此高深之学术?且何解于诸子之学,各明一义,而其根本仍复相同邪?见下。天下亦无无缘之事,使非周秦间之时势有以促成之,则古代浑而未分之哲学,何由推衍之于各方面,而成今诸子之学乎?此犹今人好言社会主义,谓其原出于欧洲之马克思等可;谓由机械发明,生财之法大变,国民生计受外国之侵削,而国内劳动资本阶级亦有划分之势,因而奋起研究者多,亦无不可也。由前则《汉志》之说,由后则《淮南》之说也。各举一端,本不相背。胡适之撰《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极诋《汉志》之诬,未免一偏矣。

人群浅演之时,宗教哲学,必浑而不分;其后智识日进,哲学乃自宗教中蜕化而来。吾国古代,亦由是也。故古代未分家之哲学,则诸子之学所同本;而未成哲学前之宗教,则又古代不分家之哲学之根源也。必明乎此,然后于诸子之学,能知其源;而后读诸子书,乃有入处。

宇果有际乎?宙果有初乎?此在今日,人人知非人智所逮,哲学家已置诸不论不议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今人竞言“宇宙观”、“人生观”,其实二者本是一事。何则?我者,宇宙间之一物;以明乎宇宙之真理,然后我之所以自处者,乃皆得其道矣。故古人之所研究,全在哲学家所谓宇宙论上也。

吾国古代之宇宙论,果如何乎?曰:古之人本诸身以为推。见夫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也,则以为物亦如此;而仰观、俯察,适又有苍苍者天,与抟抟者地相对;有日月之代明,有寒暑之迭更——在在足以坚其阴阳二元之思想。于是以为天地之生物,亦如是而已矣。故曰:“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礼记·郊特牲》。

然哲学所求之原因,必为“最后”,为“唯一”。求万物之原因,而得阴阳二元,固犹非“一”;非“一”,则非其“最后”者也。然则阴阳之源,又何物耶?夫谓万物厘然各别,彼此不能相通者,乃至浅之见;不必证以科学,而亦能知其非是者也。人日食菽饮水而后生,又或豢豕为酒以为食。方其未饮食时,菽自菽,水自水,豕自豕,酒自酒,人自人也;及其既饮食之后,则泯然不复见其迹焉。人三日不食则惫,七日不食则死。然则人与动植矿物,异乎?不异乎?且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骨肉毙于下,荫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礼记·祭义》。然则人与天地,是一乎?是二乎?古以天为积气所成。故谓万物厘然各别,彼此不能相假者,至浅之见;稍深思之,而即知其非是者也。此固不待证之以科学也;古之人亦知此也,乃推求万物之本原,乃以为天地万物皆同一原质所成,乃名此原质曰:“气”。《易·大传》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精”者,凝集紧密之谓。《公羊》庄十年:“确者曰侵,精者曰伐”,注“觕,粗也。精,犹密也”是也。魂者,人气。盖同一气也,古人又以为有阴阳之分。阳者性动,轻清而上升;阴者性静,重浊而下降。《左》昭七年疏引《孝经说》曰:“魂,芸也。”“芸”芸动也。《广雅·释天》:“三气相接,剖判分离;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其在于人,则阳气成神,是曰魂;阴气成形,是曰魄。故魂亦气也。上言气,下言魂,变词耳。“游”者,游散。《韩注》。构成万有之原质,循一定之律,而凝集紧密焉,则成人所知觉之物,是曰:“精气为物”;循一定之律而分离游散焉,则更变化而成他物,是曰:“游魂为变”而已矣。此其在人,则为生死。然非独人也,一切物之成毁莫不如是,即天地亦然。故古人论天地开辟,亦以气之聚散言之。《易正义八论》引《乾凿度》:“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是也。职是故,古人乃以万物之原质即气。凝集之疏密,分物质为五类,是为“五行”。五行之序,以微著为渐。《尚书·洪范》疏所谓”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也。益以(一)有形无形;(二)有质无质;(三)同是有质也,而刚柔大小不同,为分类之准。犹今物理学分物为气体、液体、固体也。然则宇宙间一切现象,无所谓有无,亦无所谓生死,只是一气之变化而已。气之变化,无从知其所以然,只可归之于一种动力。

然则此种动力,乃宇宙之根源也。故曰:“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

也。《易·系辞》。

故此种动力,古人视为伟大无伦。《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公羊》何注曰:“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皆指此种动力言之。夫如是,则天地亦遵循自然之律而动作而已;非能贵于我也,更非能宰制我也。大而至于天地,小而至于蚊虻,其为一种自然之质,循自然之律而变化,皆与我同也。故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然则中国古代之哲学,殆近于机械论者也。

此等动力,固无处不在,是之谓“神”。《易·系辞》曰:“神无方而易无体。”盈天地之间皆是,则不能偏指一物为神,故无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盈天地之间皆是,自然无论男女、雌雄、牝牡皆具之;男女、雄雌、牝牡皆具之,则无复阴阳之可言矣。又曰:“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又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言其充塞乎宇宙之间,故无从更识其动相。亦指此等动力言之也。此等动力,既无乎不在,则虽谓万物皆有神可也,虽谓物即神可也。故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体物而不可遗。”《礼记·中庸》。神即物,物即神,则孰能相为役使?故曰:“吹万不同,使其自已;咸其自取,怒者其谁”

也。《庄子·齐物论》。然则中国古代之哲学,又可谓之无神论,谓之泛神论也。

此等哲学思想,为百家所同具。至东周以后,乃推衍之于各方面,而成诸子之学焉。盖其时世变日亟,一切现象,皆有留心研究之人。而前此一种哲学,入于人人之心者既深,自不免本之以为推。其源既同,则其流虽异,而仍必有不离其宗者在。此周秦诸子之学,所以相反而相成也。今试略举数端以明之。

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则只有随顺,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贵“无为”。所谓“无为”者,非无所事事之谓,谓因任自然、不参私意云耳。然则道家之所谓“无为”,即儒家“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意;亦即法家“绝圣弃智”、专任度数之意也。自然之力,无时或息。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自强不息”之义焉;其在道家之庄列一派,则谓“万物相刃相劘,其行如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因此而得委心任运之义焉。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如环无端,周而复始。其在道家,则因此而得“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穷变通久之义,故致谨于治制之因革损益;其在法家,则因此而得“古今异俗,新故异备”之义,而商君等以之主张变法焉。万物虽殊,然既为同一原质所成,则其本自一。夫若干原质凝集而成物,必有其所以然,是之谓“命”;自物言之则曰:“性”。“性”与“生”本一字,故告子曰:“生之谓性”,而孟子驳之以“白之为白”也。“性命”

者,物所受诸自然者也。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本有秩序,不相冲突。《礼记·礼运》曰:“事大积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缪谬,细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皆极言天然之有秩序,所谓“顺”也。人能常守此定律,则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贵“反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义。儒家言尽性可以尽物,道家言善义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实由此。抑《春秋》之义,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数,皆原于道,亦由此也。万物既出于一,则形色虽殊,原理不异。故老贵“抱一”,孔贵“中庸”。抑宇宙现象,既变动不居,则所谓真理,只有“变”之一字耳。执一端以为中,将不转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贵“抱一”而戒“执一”,贵“得中”而戒“执中”。“抱一”、“守中”,又即“贵虚”、“贵无”之旨也。“抱一“者,抱无一可抱之一。得“中“者,得无中可得之中。然则一切现象正唯相反,然后相成。故无是非善恶之可言,而“物伦”可齐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齐画一,似相反矣。然所谓整齐画一者,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绝去私意;则法家之旨,与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贵仁,而法家贱之。然其言曰:“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则其所攻者,乃姑息之爱,非儒家之所谓仁也。儒家重文学,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则亦取救一时之急尔。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则法家之与儒家,又不相背也。举此数端,余可类推。要之古代哲学之根本大义,仍贯通乎诸子之中。有时其言似相反者,则以其所论之事不同,史谈所谓“所从言之者异”耳。故《汉志》谓其“譬诸水火,相灭亦相生”也。必明乎此,然后能知诸子学术之源;而亦能知诸子以前,古代哲学之真也。

诸子中唯墨家之学为特异。诸家之言,皆似无神论、泛神论,而墨家之言“天志”、“明鬼”,则所谓“天”、所谓“鬼”者,皆有喜怒欲恶如人。故诸家之说,皆近机械论,而墨子乃独非命。予按墨子之志,盖以救世,而其道则出于禹。《淮南·要略》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服”上盖夺“久”字。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孙星衍《墨子后叙》,因此推论墨学皆源于禹,其说甚辩。予按古者生计程度甚低,通国之内,止有房屋一所,命曰明堂,说本阮氏元,见《擘经室集·明堂论》。为一切政令所自出。读惠氏栋《明堂大道录》可见。《汉志》云:“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茅屋采椽,明堂之制也。养三老五更,学校与明堂合也。选士大射,后世行于泽宫;然选士本以助祭,其即在明堂宜也。宗祀严父,清庙、明堂合一之制也。顺四时而行,盖《礼记·月令》、《吕览·十二纪》、《淮南·时则训》所述之制,所谓一切政令,皆出明堂也。明堂既与清庙合,以孝视天下,说自易明。《论语》:“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致孝乎鬼神”,“致美乎黻冕”,则宗祀严父之说也;卑宫室,则茅屋采椽之谓也。《礼记·礼运》:“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所谓《夏时》者,《郑注》以《夏小正》之属当之,而亦不能质言。窃以《月令》诸书所载,实其遗制。夏早于周千余岁,生计程度尚低,政治制度亦简,一切政令,皆出明堂,正是其时。周之明堂,即唐虞之五府,夏之世室,殷之重屋,乃祀五帝之所。《史记·五帝本纪》索隐引《尚书·帝命验》。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而中央黄帝含枢纽,则寄王四时。以四时化育,亦须土也。盖以天地万物,同为自然之力所成,乃进化以后之说。其初则诚谓有一天神焉,“申出万物”,“阴骘下民”;继又本“卑者亲视事”之义,造为所谓五帝,以主四时化育;而昊天上帝耀魄宝,则“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而已。君德之贵无为,其远源盖尚在此。夫学说之变迁,必较制度为速。以孔子之睿智,岂尚不知五行灾变之不足凭?然其删订六经,仍过而存之者,则以其沿袭既久,未可骤废故也。然则夏之遗制,犹存于周之明堂,正不足怪。墨子所取之说,虽与诸家异,又足考见未进化时之哲学矣。墨子救世之志,诚可佩仰;然其学不久即绝,亦未始不由于此。以是时哲学业已大进,而墨子顾欲逆行未进化时之说故也。

诸子派别,《史记·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谈之论,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汉志·诸子略》,益以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为十家;其中去小说家,为九流。此外兵家、数术、方技,《汉志》各自为略,而后世亦入子部。按兵家及方技,其为一家之学,与诸子十家同;数术与阴阳家,尤相为表里。《汉志》所以析之诸子之外者,以本刘歆《七略》;《七略》所以别之者,以校书者异其人。《七略》固书目,非论学术派别之作也。十家之中,阴阳家为专门之学,不易晓。小说家无关宏旨。九流之学,皆出王官,唯小说家则似起民间。《汉志》所谓“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也。《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荀子·正名篇》:“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所谓“饰小说”及“小家珍说”,似即《汉志》之小说家。盖九流之学,源远流长,而小说则民间有思想、习世故者之所为。当时平民,不讲学术,故虽偶有一得,初不能相与讲明,逐渐改正,以蕲进于高深;亦不能同条共贯,有始有卒,以自成一统系。故其说蒙“小”之名,而其书乃特多;《汉志》小说家《虞初周说》,至九百四十三篇,《百家》至百三十九卷是也。其说固未尝不为诸家所采,如《御览》八百六十八引《风俗通》,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出《百家》书是。然徒能为小说家言者,则不能如苏秦之启遍说六国,孟子之传食诸侯;但能饰辞以干县令,如后世求仕于郡县者之所为而已。墨家上说之外,更重下教。今《汉志》小说家有《宋子》十八篇,实治墨学者宋钘所为;盖采小说家言特多也。古之所谓小说家者如此;后世寄情荒怪之作,己非其伦;近世乃以平话尸小说之名,则益违其本矣。农家亦专门之学,可暂缓。纵横家《鬼谷子》系伪书。其真者《战国策》,今已归入史部。所最要者,则儒、墨、名、法、道及杂家六家而已。儒家之书,最要者为《孟子》,又《礼记》中存儒家诸子实最多,今皆已入经部。存于子部者,唯一《荀子》。此书真伪,予颇疑之。然其议论,固有精者;且颇能通儒法之邮,固仍为极要之书也。墨家除《墨子》外,更无传书。《晏子春秋》,虽略有墨家言,而无甚精义。名家《经》及《经说》见《墨子》;其余绪论,散见《庄子》、《荀子》及法家书中。法家《商君书》精义亦少;间有之,实不出《管》、《韩》二子之外。道家又分二派:(一)明“欲取姑与”、“知雄守雌”之术,《老子》为之宗,而法家之《管》、《韩》承其流。(二)阐“万物一体”、“乘化待尽”之旨,其说具于《庄子》。《列子》书晚出,较《庄子》明白易解;然其精深,实不逮《庄子》也。而杂家之《吕览》、《淮南》,兼综九流,实为子部瑰宝。《淮南王书》,虽出西汉,然所纂皆先秦成说,精卓不让先秦诸子也。兵家精义,略具《荀子·议兵》、《吕览·孟秋/仲秋二纪》、《淮南·兵略》,及《管子》中言兵法诸篇。医经、经方,亦专门之学,非急务。然则儒家之《荀》,墨家之《墨》,法家之《管》、《韩》,道家之《老》、《庄》,杂家之《吕览》、《淮南》,实诸子书中最精要者;苟能先熟此八书,则其余子部之书,皆可迎刃而解;而判别其是非真伪,亦昭昭然白黑分矣。读此八书之法,宜先《老》,次《庄》,次《管》、《韩》,次《墨》,次《荀》,殿以《吕览》、《淮南》。先《老》、《庄》者,以道家专言原理,为诸家之学所自出也;次《管》、《韩》者,以法家直承道家之流也;次《墨》,以见哲学中之别派也;《荀子》虽隶儒家,然其书晚出,于诸家之学皆有论难,实兼具杂家之用,以之与《吕览》、《淮南》,相次并读,可以综览众家,考见其异同得失也。

读诸子书者,宜留意求其大义。昔时治子者,多注意于名物训诂、典章制度,而于大义顾罕研求。此由当时偏重治经,取以与经相证;此仍治经,非治子也。诸家固亦有知子之大义足贵,从事表章者。然读古书,固宜先明名物制度;名物制度既通,而义乃可求。自汉以后,儒学专行,诸子之书,治之者少;非特鲜疏注可凭,抑且乏善本足据。校勘训释,为力已疲;故于大义,遂罕探讨。善夫章太炎之言曰:“治经治子,校勘训诂,特最初门径然。大略言之: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校勘训诂而后,不得不各有所主。故贾、马不能理诸子,而郭象、张湛不能治经。”《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见《华国月刊》第四期。胡适之亦谓“治古书之法有三:(一)校勘,(二)训诂,(三)贯通。清儒精于校勘训诂,于贯通工夫,尚有未逮”,见所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一篇。诚知言之选也。今诸子之要者,经清儒校勘训释之后,近人又多有集解之本,初学披览,已可粗通。若求训释更精,及以其所述制度,互相比较,并与群经所述制度相比较,制度以儒家为详,故以诸子所述制度与经比较尤要。则非初学所能。故当先求其大义。诸家大义,有彼此相同者,亦有相异者。相同者无论矣,即相异者,亦仍相反而相成,宜深思而求其会通;然后读诸子书,可谓能得其要。至于校勘疏解,偶有所得,亦宜随时札记,以备他日之精研。读书尚未终卷,即已下笔千言,诋排先儒,创立异说,此乃时人习气,殊背大器晚成之道,深愿学者勿效之也。凡人著书,有可速成者,有宜晚出者。创立新义,发前人所未发,造端宏大,欲求详密,断非一人之力所能;只可姑引其端,而疏通证明,则望诸异人,或俟诸后日。此可早出者也。此等新义之发明,恒历数百千年而后一见;乃时会为之,非可强求,亦决非人人可得。至于校勘考证之学,正由精详,乃能得阐,必宜随时改订,以求完密;苟为未定之说,不可轻出误人。今人好言著书,而其所谈者,皆校勘考证之事,此则私心期期以为不可者也。

读古书固宜严别真伪,诸子尤甚。秦汉以后之书,伪者较少,辨别亦较易,古书则不然。古书中之经,治者较多,真伪已大略可睹,子又不然也。然近人辨诸子真伪之术,吾实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术,大要有二:(一)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为伪。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嫱、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爱之言,为难墨家之论是也。(二)则就文字立论,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谓为战国人语;见《学术讲演集》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又或以文字体制之古近,而辨其书之真伪是。予谓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专恃。何则?子为一家之学,与集为一人之书者不同,前已言之。故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为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伪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今其书之存者,大抵治其学者所为;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书之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即谓好治此学,然既无师授,即无从知其书之由来,亦无从正其书之真伪;即有可疑者,亦不得不过而存之矣。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然则某子之标题,本不过表明学派之词,不谓书即其人所著;与集部书之标题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集中记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词之古近错出,固不足怪。至于诸子书所记事实,多有讹误,此似诚有可疑。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如胡适之所摘庄子见鲁哀公,自为必无之事。然古人传此,则但取其足以明义,往见者果为庄子与否,所见者果为鲁哀公与否,皆在所不问;岂唯不问,盖有因往见及所见之人,不如庄子及鲁哀公之著名,而易为庄子与鲁哀公者矣。然此尚实有其事,至如孔子往见盗跖等,则可断并其事而无之。不过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此则所谓“寓言”也。此等处若据之以谈史实,自易谬误;然在当时,固人人知为“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胡适之概断为当时之人,为求利而伪造;又讥购求者之不能别白,亦未必然也。误之少且小者,后人或不能辨;今诸子书皆罅漏百出,谬误显然,岂有概不能辨之理。设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传《五千言》,设使果出老子,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时之名易之。此则如今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伪造有别也。又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如今瞽人业算命者,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然。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故文字、气体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真伪乎?今各家学术,据其自言,皆有所本;说诚未必可信,《淮南子·修务训》已言之。然亦不能绝无关系。如管夷吾究但长于政事,抑兼长于学问,已杂质言。即谓长于学问,亦终不似著书之人。然今《管子·戒篇》载流连荒亡之说,实与孟子引晏子之言同,《梁惠王》下篇。《晏子春秋》亦载之;则此派学术,固出于齐;既出于齐,固不能断其与管仲无关也。《中小匡篇》所述治制,即或为管仲之遗。其他自谓其学出于神农、黄帝者视此。《孟子》“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梁任公谓其足为诸子托古之铁证。其意谓许行造作言语,托之神农也。·然此语恐非如此解法。《礼记·曲礼》下篇:“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疏》引又说云:“三世者:一曰黄帝针灸;二曰神农本草;三曰素女脉诀,又云夫子脉诀。”然则“神农本草”四字,乃一学科之名。今世所传《神农本草经》,非谓神农氏所作之《本草经》;乃谓神农本草学之经,犹今言药物学书耳。世多以其有后世郡县名,而訾其书非神农氏之旧,误矣。《月令》:季夏之月,“毋发令以妨神农之事”。此“神农”二字,决不能作神农氏解。然则诸书所引神农之教,如“一男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云云,亦非谓神农氏之教,乃谓神农学之说矣。“有为神农之言者“,为当训治,与《汉书·武帝纪》“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句法相同。《汉志》论农家者流曰:“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正许行之说;初非谓其造作言语,托之神农也。夫神农、黄帝、管仲,诚未必如托之者之言;然其为此曹所托,亦必自有其故;此亦考古者所宜究心矣。要之古书不可轻信,亦不可抹杀。昔人之弊,在信古过甚,不敢轻疑;今人之弊,则又在一概吐弃,而不求其故。楚固失之,齐亦未为得也。

明乎此,则知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若更据诸子中之记事以谈古史,则尤易致误矣。盖古书之存于今,而今人据为史料者,约有数种:(一)史家所记,又可分为四种:《尚书》,一也。《春秋》,二也。《国语》,三也。孔子所修之《春秋》,虽为明义而作,然其原本则为记事之书。《左氏》真伪未定,即真,亦与《国语》同类也。世系,四也。此最可信。(二)私家纪事之作。其较翔实者,如孔门之《论语》;其务恢侈者,则如《管子·大/中/小匡》三篇是也。前者犹可置信,后者则全不足凭矣。古代史家所记之事,诚亦未必尽信。然较诸私家传说,则其谨严荒诞,相去不啻天渊。试取《大/中/小匡》三篇一读便见。此三篇中,《大匡》前半篇及《小匡》中“宰孔赐祚”一段,盖后人别据《左氏》一类之书补入,余则皆治法学者传达之辞也。(三)则诸子中之记事。十之七八为寓言。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不可据;彼其意,固亦当做寓言用也。据此以考事实,苟非用之十分谨慎,必将治丝益棼。夫诸子记事之不可尽信如此,而今人考诸子年代事迹,顾多即以诸子所记之事为据;既据此假定诸子年代事迹,乃又持以判别诸子之书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总由不知子与集之异,太重视用做标题之人,致有此误也。

吾谓整治诸子之书,仍当着重于其学术。今诸子书亟待整治者有二:(一)后人伪造之品,窜入其中者。(二)异家之言,误合为一书者。盖诸子既不自著书,而其后学之著书者,又未尝自立条例,成一首尾完具之作,而其书亡佚又多;故其学术之真相,甚难窥见。学术之真相难见,则伪品之窜入自易,异家之误会亦多。夫真伪混淆,则学说湮晦;异家错处,则流别不明。此诚足为治诸子学之累,故皆急宜拣剔。拣剔之法,仍宜就其学术求之,既观其同,复观其异;即其同异,更求其说之所自来,而求其所以分合之由。如是,则诸子之学可明;而诸子之学之根源,及其后此之兴替,亦可见矣。此法今人必讥其偏于主观;然考校书中事实及文体之法,既皆不足恃,则仍不能不出于此也。

旧时学者,于吾国古书往往过于尊信,谓西方学术,精者不出吾书;又或曲加附会,谓今世学术,皆昔时所已有。今之人则适相反,憙新者固视国故若土苴;即笃旧者,亦谓此中未必真有可取,不过以为旧有之物,不得不从事整治而已。此皆一偏之见。平心论之,社会科学之理,古人皆已引其端;其言之或不如后世之详明,而精简则远过之。截长补短,二者适足相偿也。且古代思想,恒为后世学术风俗之源;昧乎其源,则于其流终难深晓。诸子为吾国最古之学,虽其传久晦,而其义则已于无形中蒸为习尚,深入于人人之心。不知此者,其论世事,纵或持之有故,终不免隔河观火之谈。且真理古今不异,苟能融会贯通,心知其意,古书固未必不周今用,正可以今古相证而益明也。唯自然科学,中国素不重视;即有发明,较诸今日,亦浅薄已甚。稍加疏证,不过知古代此学情形如何,当做史材看耳。若曲加附会,侈然自大,即不免夜郎之消矣。

读诸子者,固不为研习文辞。然诸子之文,各有其面貌性情,彼此不能相假,亦实为中国文学,立极于前。留心文学者,于此加以钻研,固胜徒读集部之书者甚远。中国文学,根底皆在经、史、子中。近人言文学者,多徒知读集,实为舍本而求末,故用力多而成功少。予别有论。即非专治文学者,循览讽诵,亦足以祛除鄙俗,涵养性灵。文学者,美术之一。爱美之心,人所同具;即不能谓文学之美,必专门家乃能知之,普通人不能领略也。诸子之文,既非出于一手,并非成于一时。必如世俗论文者之言,谓某子之文如何,固近于凿;然其大较亦有可言者。大约儒家之文,最为中和纯粹。今《荀子》虽称为儒,其学实与法家近;其文亦近法家。欲求儒家诸子之文,莫如于《小戴记》中求之;前已论及。道家黄老一派,文最古质。以其学多传之自古,其书亦非东周时人所撰也。见后。《庄子》文最诙诡,以当时言语程度尚低,而其说理颇深,欲达之也难,不得不反覆曲譬也。法家文最严肃。名家之文,长于剖析;而法家论事刻核处,亦实能辨别毫芒。以名、法二家,学本相近也。《墨子》文最冗蔓;以其上说下教,多为愚俗人说法,故其文亦随之而浅近也。大约《墨子》之文,最近当时口语。纵横家文最警快,而明于利害;《战国策》中,此等文字最多。诸子中亦时有之;说术亦诸家所共习也。杂家兼名、法,合儒、墨,其学本最疏通,故其文亦如之;《吕览》、《淮南》实其巨擘。而《吕览》文较质实,《淮南》尤纵横驰骋,意无不尽,则时代之先后为之也。要之,言为心声,诸子之学,各有专门,故其文亦随之而异,固非有意为之。然其五光十色,各有独至之处,则后人虽竭力模仿,终不能逮其十一矣。以今语言之,则诸子之文,可谓“个性”最显著者;欲治文学者,诚不可不加之意也。

一、老子

道家之书,后世为神仙家所依托,固已全失其本真;即反诸魏、晋之初,谈玄者率以《老》、《庄》并称,实亦已非其朔。若循其本,则《汉志》所谓道家者流,其学实当分二派:一切委心任运,乘化以待尽,此一派也。现存之书,《庄》、《列》为其代表。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一派也。现存之书,以《老子》为最古。此二派,其祟尚自然之力同,然一因自然力之伟大,以为人事皆无可为,遂一切放下;一则欲因任之以致治,善用之以求胜,其宗旨固自不同。夷考汉人之言,多以黄、老连称,罕以老、庄并举。按今《列子》书第一篇《天瑞》,引《黄帝书》二条,黄帝之言一条。第二篇为《黄帝篇》,引老聃之言一条。第六篇《力命》引老聃谓关尹之言一条,《黄帝书》一条。而《天瑞篇》所引《黄帝书》,有一条与今《老子》书同。“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列子》原未必可信,然十之七八,当系采古书纂辑而成,必非晋人杜撰。然则“黄老”者,乃古代学派之名;其学远托诸黄帝,而首传其说者,则老子也。今观《老子》书,文体甚古。全书多作三四言韵语,乃未有散文前之韵文。间有长句及散句,盖后来所加。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按今《周易》首乾,而《殷易》先坤,见《礼记·礼运》:“吾得坤乾焉。”《郑注》:此亦吾国男女权递嬗之遗迹。然殷时女权,实已不盛。吾别有考。《老子》全书,皆称颂女权;可见其学必始于殷以前。托诸黄帝,固未必可信。然据《礼记·祭法》,严父配天,实始于禹,则夏时男权已盛;老子之学,必始五帝时矣。盖旧有此说,口耳相传,至老子乃诵出其文也。书中无男女字,但称牝牡;亦可征其时代之早。近人如梁任公,以其书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又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等语,似系见过长平等大战者,遂疑为战国时书。胡适之摘其“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等语,谓为反对东周后之横征暴敛,引《硕鼠》等诗为证,皆非也。偏将军、上将军等语,不足为《老子》书出战国后之证,前已辩之。“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凡战事皆然,何必长平等大战?《老子》一书,皆发挥玄理之语,非对一时政治立言;又观其文体之古,即知其书非出周代,亦不得引风诗为证也。《老子》全书之旨,可以两言括之:(一)曰治国主于无为,(二)曰求胜敌当以卑弱自处而已。吾国古代哲学,近于机械论,前已言之。既近机械论,则视一切社会现象,皆有自然之律,运行乎其间,毫厘不得差忒,与研究自然科学者之视自然现象同。彼其视自然之力,至大而不可抗也,故只有随顺,断无可违逆之,使如吾意之理。欲违逆之使如吾意,即所谓“有为”;一切随顺天然之律,而不参以私意,则即所谓“无为”也。凡治事者,最贵发见自然之律而遵守之。而不然者,姑无论其事不能成;即使幸成焉,其反动之力,亦必愈大。此老子所以主张治国以无为为尚也。至其求胜敌之术,所以主于卑弱者,则因其以自然力之运行为循环之故。所谓“道之动曰反”也。自然力之运行,既为循环,则盛之后必继以衰,强之后必流于弱,乃无可逃之公例。故莫如先以卑弱自处。此皆老子应事之术也。至其空谈原理之语,宗旨亦相一贯;盖所谓治国当之无为,胜敌必居卑弱者,不外遵守天然之律而已。古代哲学之宇宙论,以为万物同出一源,前文亦已言及;万物同出一源,则现象虽殊,原理自一。此形形色色之现象,老子喻之以“器”;而未成万物前之原质,则老子喻之以“朴”。其曰:“朴散而为器”者,犹曰原质分而为万物耳。夫同一原质,断未有不循同一定律者;至其散而为万物,则有难言者矣。《老子》一书,反复推阐,不外谓朴散为器之后,仍当遵守最初之原理。其曰:“见素”,欲见此也;其曰:“抱朴”,欲抱此也;其曰:“守中”,以此为中也;其曰:“抱一”,以此为一也。又其言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又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欲举天下对待之境,一扫而空之。亦以此等相对之名,皆“朴散为器”而始有;返诸其初,则只浑然之一境也。此其“绝圣弃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所由来,而亦庄周“齐物”之理所由立。百家之学,其流异,其源固无不同;然其流既异,即不得因其源之同,而泯其派别也。《老子》全书之宗旨如此;由前总论所述,已可见之。然《老子》书解者最多,而其附会曲说亦最甚;故不惮词费,更申言之。要之古书中语,具体者多,抽象者少。此自言语巧拙,今古不同使然。读书固贵以意逆志,不可以词害意。世之误解《老子》者,多由泥其字面,误取譬之词,为敷陈之论,有以致之也。又古书中“自然”字,“然”字当做“成”字解,不当做“如此”解。如《老子》:“功成事遂,万物皆谓我自然”;《淮南子·原道训》:“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是也。《老子》书注者极多,最通行者,为《河上公注》、《王弼注》、《吴澄注》三种。《河上公注》为伪物,前人已言之。《王弼注》刻本虽晚出,然陆德明《经典释文》,为作音训;又《列子》引“黄帝书”一条,与《老子》同者,张湛即引《弼注》注之,皆与今本相符,可证其非伪物。《吴澄注》多以释理与道家言相证,虽非本旨,亦尚无金丹黄白,如涂涂附之谈。予谓《老子》书并不难解,读者苟具哲学常识,凡研究中国古哲学及佛书者,必须先有现在哲学常识。此层最为紧要。否则研究中国哲学者,易致貌似玄妙,而实无标准;研究佛学者,更易流于迷信。即不看注,义亦可通;而一看注,则有时反至茫昧。初学读此书,可但涵咏本文,求其义理;诸家之注,一览已足,不必深求也。

欲求《老子》之义于本文,姚鼐《老子章义》,却可一览。《老子》原书,本无道经、德经之分,分章更系诸家随意所为;读者但当涵咏本文,自求条理,若一拘泥前人章句,则又滋纠纷矣。姚氏此书,即以前人分章为不然,以意重定;虽不必执其所定者为准,然其法自可用也。

古书“经传”恒相辅而行,大抵文少而整齐有韵者为“经”,议论纵横者为“传”。盖经为历世相传、简要精当之语,“寡其辞,协其音“,所以便诵读;而传则习其学者发挥经意之书也。《老子》书理精词简,一望而可知为经;其学之传授既古,后学之发挥其义者自多。据《汉志》,道家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盖皆《老子》之传。惜其书皆不传。然解释《老子》之词,散见于诸子中者仍不少。近人长沙杨树达,尝汇辑之而成《老子古义》一书,中华书局出版。极可看。焦竑《老子翼》三卷,辑韩非以下解《老子》者六十四家,采摭可谓极博,然亦宋以后说为多,初学可暂缓。

二、庄子

《庄子》与《老子》,同属道家,而学术宗旨实异,前已言之。《庄子》之旨,主于委心任运,颇近颓废自甘;然其说理实极精深。中国哲学,偏重应用,而轻纯理;固以此免欧洲、印度哲学不周人用之诮,而亦以此乏究极玄眇之观。先秦诸子中,善言名理,有今纯理哲学之意者,则莫《庄子》若矣。《列子》宗旨与《庄子》大同。然其书似出后人纂辑,不免羼杂;精义亦不逮《庄子》之多。又据《庄子》末篇,则惠施之学,颇与庄子相近。然惠施学说,除此以外,无可考见;他书引惠子事,多无关哲理,如今《庄子》之有《说剑篇》耳。章太炎于先秦诸子中,最服膺《庄子》,良有由也。

今《庄子》书,分内篇、外篇及杂篇。昔人多重内篇,然外篇实亦精绝,唯杂篇中有数篇无谓耳。分见后。《庄子注》以郭象为最古,《世说新语》谓其窃诸向秀,据后人所考校,诚然。可参看《四库书目》提要》。此注与《列子张湛注》,皆善言名理;似尚胜王弼之《易注》及《老子注》。兼可考见魏、晋人之哲学,实可宝也。《四库》所著录者,有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一百六卷。纂郭象、吕惠卿、林疑独、陈祥道、陈景元、王云、刘概、吴俦、赵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应十三家之说。《提要》谓宋以前解《庄子》者,梗概略具于是。又焦竑《庄子翼》八卷,体例与其《老子翼》同;虽《提要》议其不如彼书之精,然亦多存旧说也。近人注释,有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先谦《庄子集解》。郭氏书兼载郭象注及唐成玄英疏,更集众说,加以疏释,颇为详备;王氏书较郭氏为略,盖其书成于郭氏之后,不取重复,故但说明大意而止也。《逍遥游》第一 此篇借物之大小不同,以明当境各足之义。盖世间之境,贫富贵贱,智愚勇怯,一若两端相对者然;语其苦乐,实亦相同。然世多以彼羡此,故借大小一端,以明各当其分;大者不必有余,小者不必不足;《郭注》所谓“以绝羡欲之累”也。“列子御风而行”一段,为《庄子》所谓逍遥者,其义主于“无待”。夫世间之物,无不两端相对待者,欲求无待,非超乎此世界之外不可,则其说更进矣。此篇文极诙诡,然须知诸子皆非有意为文。其所以看似诙诡者,以当时言语程度尚低,抽象之词已少;专供哲学用之语,更几于绝无;欲说高深之理,必须取譬于实事实物;而眼前事物,欲以说明高深之理极难,故不得不如是也。此等处宜探其意而弗泥其辞;苟能心知其意,自觉其言虽诙诡,而其所说之理,实与普通哲学家所说者无殊矣。至于世俗评文之家,竟谓诸子有意于文字求奇,其说更不足论。此凡读古书皆然;然《庄子》书为后人穿凿附会最甚,故于此发其凡。此篇引《齐谐》之言。所谓《齐谐》者,盖诚古志怪之书,而作此篇者引之。不然,初不必既撰寓言,又伪造一书名,而以其寓言托之也。然则此篇中诙诡之语,尚未必撰此篇者所自造;有意于文字求奇之说,不攻自破矣。《齐物论》第二 “论”与“伦”古字相通。伦者类也,物必各有不同,然后可分为若干类,故“伦”字有“不同”之义。犹今人各种东西之“种”字耳。此篇极言世界上物,虽形形色色,各有不同,然其实仍系一物。盖“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去彼则此之名不存,去此则彼之名亦不立。又宇宙之间,变化不已,此物可化为彼,彼物亦可变为此。此足见分别彼此,多立名目者,乃愚俗人之见矣。此篇宗旨,在“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十二字。惠施“泛爱天地,万物一体”之说,见《天下篇》。亦由此理而出。实仍本于古代哲学,宇宙万物皆同一原质所成之观念也;亦可见先秦诸子之学,同出一源矣。《养生主》第三 此篇言做事必顺天理,以庖丁解牛为喻。天者自然,理者条理;随顺天理,即随顺自然之条理也。人能知此理,则能安时处顺,使哀乐不入,而可以养生。《人间世》第四 此篇言处世之道,贵于虚己。所谓“虚己”者,即无我之谓也;人而能无我,则物莫能害矣。物兼人为之事,及自然之力言。《德充符》第五 此篇举兀者等事,见无我者之为人所悦,是为德充之符。《大宗师》第六 郭注云:“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此篇盖发挥哲学中之机械论,夫举全宇宙而为一大机械,则人处其间,只有委心任运而已。故曰:“天地大炉,造化大冶,唯所陶铸,无乎不可”也。《应帝王》第七 以上内篇。此篇言应世之术,贵乎无所容心。其言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乃全篇之宗旨也。盖言无我则能因物付物,是为应世之术。《骈拇》第八 此篇言仁义非人性。伯夷、盗跖,虽善恶不同,而其为失本性则均,齐是非之论也。《马蹄》第九 此篇言伯乐失马之性,圣人毁道德以为仁义,与上篇宗旨意同。《胠箧》第十 此篇言善恶不唯其名唯其实,因欲止世之为恶者,而分别善恶,为恶者即能并善之名而窃之;夫善之名而为为恶者所窃,则世俗之所谓善者,不足为善,恶者不足为恶审矣。乃极彻底之论也。《在宥》第十一 此篇言以无为为治,而后物各得其性命之情。戒干涉、主放任之论也。性命二字之义见前。《天地》第十二 此篇为古代哲学中之宇宙论,极要。《天道》第十三 此篇由哲学中之宇宙论,而推论治天下之道,见道德名法,皆相一贯,而归本于无为。《天运》第十四 此篇言仁义等之不足尚。《刻意》第十五 此篇言虚无无为之贵。《缮性》第十六 此篇言心之所欲,多非本真,故戒去“性”而从心,当反情性而复其初。《秋水》第十七 此篇首设河伯、海若问答,亦齐物之旨。“夔怜蚿”一节,言人当任天而动。“孔子畏于匡”一节,言穷通由于时命,非人所能为。“庄子与惠子游濠梁”一节,言名学之理颇深。唯“庄子钓于濮水”,“惠子相梁”两节粗浅。《至乐》第十八 此篇言“无为为至乐,至乐者无乐”,因极言生死之同。“种有几”一段亦此义。郭注:有变化而无死生也。近人以牵合生物学,似非也。《达生》第十九 此篇言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可止;能遗世则为善养生。亦委心任运之论。《山木》第二十 此篇言人之处世,材不材皆足婴患,唯乘道德而游者不然。所谓乘道德者,虚己之谓也,虚己则无计较利害之心;无计较利害之心,则物莫之能累矣。亦《人间世》、《德充符》两篇之旨也。《田子方》第二十一 此篇记孔子告颜回语,亦齐物之旨。老聃告孔子语,推论生物之源,由于阴阳二力,亦古代哲学中之宇宙论也。《知北游》第二十二 以上外篇。此篇言“道”,亦古代哲学中宇宙论也。其言“无无”之义,已颇涉认识论矣。《庚桑楚》第二十三 此篇文颇艰深。其大意谓一切祸福,皆心所造;故心无利害之念,则物自莫之能侵。所谓“寇莫大于阴阳,犹今言自然力。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自使之”;“身若槁木,心若死灰,祸亦不至,福亦不来”也。其云“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于是”,阐无有之理尤精。此言一切万物,彼不能为此之原因,此亦不能为彼之原因。乃道家虚无无为之旨所从出也。《徐无鬼》第二十四 此篇亦言为仁义,则必流于不仁义;道家所以贵道德而贱仁义者由此。末段亦涉及古代哲学中之宇宙论,文颇难解。《则阳》第二十五 此篇亦言为仁义则必流于不仁不义,兼涉及宇宙论,与上篇同。篇末“莫为”、“或使”之辩,即哲学中“有神”、“无神”之争也。其论犯罪者非其罪一节,尤有合于社会主义。《外物》第二十六 此篇为杂论。《寓言》第二十七 此篇亦杂论,有与他篇重复处。《让王》第二十八 此篇杂记让国之事,言唯轻天下重一身者,乃足以治天下。词意似浅。然道家所谓“养生”,其意实谓必如此之人,乃足以治天下,而非徒宝爱其身,欲求全其性命。即此可见此义道家屡及之,如《吕览·贵生》、《淮南·精神训/诠言训》是。神仙家之窃取附会,而自托于道家者,其失不待辩而自明矣。《盗跖》第二十九 此篇言君子小人,名异实同,莫如恣睢而求目前之乐。与《列子·杨朱篇》同义。其言富者之苦乐一节,颇可考见古代社会生计情形。《说剑》第三十 此篇记庄子说止赵文王好剑之事,意义浅薄,与《庄子》全书,了无关涉。且此事散见他书者甚多,所属之人亦各异。凡古代传说之事,固多如此。盖此事相传,一说以属庄子,故编《庄子》书者,遂以之辑入为一篇也。《渔父》第三十一 此篇亦浅薄。《列御寇》第三十二 此篇亦浅薄,而间有精论。《天下》第三十三 此篇盖《庄子》之自叙,前总论,后分列诸家,可考见古代学术源流。论古代学术源流者,以《庄子》此篇、《淮南·要略》、《太史公自序》、《汉书·艺文志》四篇为最有条理,而四篇又各有胜处。《汉志》推论诸家之学所自出,可见其各有所本;《庄子》此篇,则言道术始合而后分,可见诸家之学,虽各有所本,而仍同出一源,同出一源,谓其同根据于古代之哲学;各有所本,则言其以一种哲学,而推衍之于各方面。其义相反而相成;《淮南》论诸子之学,皆起于救时之弊,有某种弊即有某种学,如方药然,各有主治即各有用处;而《太史公自序》,则言诸家之学,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其义亦相反而相成也。

三、列子

此书前列《张湛序》,述得书源流,殊不可信。而云“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同归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与《庄子》相似;庄子、慎到、韩非、尸子、淮南子,玄示指归,多称其言”,则不啻自写供招。《佛经》初入中国时,原有以其言与老、庄相参者;一以为同,一以为异,两派颇有争论。湛盖亦以佛与老、庄之道为可通,乃伪造此书,以通两者之邮也。其云庄子、慎到等多称其言,盖即湛造此书时所取材。汪继培谓“后人依采诸子而稍附益之”,最得其实。然此固不独《列子》。凡先秦诸子,大都不自著书;其书皆后人采缀而成;采缀时,岂能略无附益,特其书出有早晚耳。故此书中除思想与《佛经》相同,非中国所固有者外,仍可认为古书也。篇首刘向校语,更不可信。凡古书刘向序,大都伪物。姚姬传唯信《战国策》序为真,予则并此而疑之。

注《庄子》书者甚多,《列子》则唯张湛一注,孤行于世。唐殷敬顺就《张湛注》作释文,本各为书;元、明以来刻本,皆以《释文》入注》,二者遂混淆不辨。谓汪继培得影宋抄本,又录《释文》单行本于《道藏》,据以参校,二者始各还其旧;此外参校之本尚多,实此书最善之本也。又有唐卢重元注,《唐书·艺文志》以下,皆不著录,郑樵《通志》始及之。书有陈景元序,谓得之徐灵府。清秦恩复得之金陵道院,重刻之。然今所传《文子缵义》,亦出徐灵府,其书殊不可信,则此书恐亦非唐时物也。

此书大旨与《庄子》相类。精义不逮《庄子》之多,而其文较《庄子》易解,殊足与《庄子》相参证。读《庄子》不能解者,先读此书最好。其陈义有视前人为有进者,如《汤问篇》:“汤问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后之人将谓今无物,可乎?汤问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按古人论宇宙原始者,率以为有气而后有形,有形而后有质,皆宇宙论中语。此则明人能知有,不能知无——时间之起讫,空间之际限,实非人所能知;人之所知,实以认识所及为限——已深入认识论之堂奥矣。盖佛学输入后始有之义也。《天瑞》第一 此书为《列子》之宇宙论,与他古书所述大同,而文最明白易晓。《黄帝》第二 此篇言气无彼我,彼我之分由形;任气而不牵于形,则与物为一;与物为一,则物莫能害。盖承上篇,言人所以自处之道也。《周穆王》第三 此篇言造物与人之为“幻”无异,梦与觉无异,盖言真幻不别也;似亦已杂佛学之理矣。《庄子》物化之说,虽亦已起其端,然言之不如此篇之透彻。西极化人,即西域眩人,乃汉时事。《穆天子传》及《山海经》中涉及西域者,后人以其地理多合,信为古书;不知其正西域地理既明后,伪造之作也。观此篇所取材,而知其为魏、晋间物矣。《仲尼》第四 此篇总旨,在“忘情任理”四字。“中山公子牟”一节,述公孙龙之学,颇有条理。其说必有所本,注文亦极明了,可宝也。今《公孙龙子》殊不易读。《汤问》第五 此篇言空时间皆不可知。又言人所不知之事甚多,不可据其所知,以疑其所不知;乃极精之认识论也。《力命》第六 此篇言力不胜命,今哲学中所谓定命论;又言凡事皆出于不得不然,今哲学中所谓机械论也。《杨朱》第七 此篇为厌世之义。杨朱之学,除《孟子》称其“为我”外,他无可考;此书何从独有之?可知其伪。《说符》第八 此篇言因果有必至之符,亦机械论。又言有术者或不能行,行之者不必有术;视学问事功,判然二物。又言人与物徒以智力相制,迭相食,见无所谓福善祸淫等天理,其理亦皆与机械论相通也。

四、荀子

儒家孟、荀并称,然《荀子》书予极疑之。予疑《荀子》书,自读其“非象刑”之论始。盖儒家论刑,止有二义:(一)曰五刑,是为肉刑,见《书·吕刑篇》;(二)曰象刑,见《尧典》。今本分为《舜典》。象刑之说,见《书大传》,谓不残贼人之肢体,徒谬辱之而已。汉文《废肉刑诏》:“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即今文《书》说也。皆《书》说也。“非象刑”之论,与儒家之尚德化,根本不相容。及读《汉书·刑法志》,《荀子》之论具在,乃恍然有悟。盖汉时地方豪族,以及游侠之士,汉时去封建近,此等乃前此贵族及武士之遗也。势力极大,上捍国法,下凌小民,狱犴不平。职是之故,仁人君子,蒿目时艰,乃欲以峻法严刑,裁抑一切。此自救时之论,有激而云,而实行之者则王莽也。夫莽固事事托之于古者也,然则非象刑之论,盖亦不知何人所造,而托之荀子者矣。本此以推,则见其“性恶”之论,“法后王”之言,亦皆与儒家之义,不能并立。其论礼也,谓“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见《王制篇》。亦法家论法之语也。夫如后世之论,则诸经皆出荀卿。

汪中《荀卿子通论》。按此篇所引诸经传源流,多不可信。董仲舒作书美荀卿,说出今所传《荀子》刘向叙;他无征验。此序之伪,亦显而易见也。今姑不必深求。但使战国之末,儒家大师荀卿,其议论果如今《荀子》书所云,则在儒家中实为异军苍头;安得历先汉二百年,迄无祖述之书,亦无反驳之论哉?今《荀子》书同《韩诗外传》、《二戴记》、《说苑》、《新序》处最多,亦有同《书大传》、《春秋繁露》、《公羊》、《谷梁》、《左氏》、《国语》、《楚辞》、《礼纬》、《诗毛氏传》、《孔子家语》者;又有同《管》、《韩》、《庄》、《列》诸子,《晏子春秋》、《淮南王书》者。夫其同《说苑》、《新序》,诚可诿为刘向校书中秘,已见是书。《大戴记》晚出,无传授,昔人即不之信;《小戴记》亦今古文杂;《谷梁》、《左氏》、《毛诗》皆晚出,姑勿论。其同《韩诗外传》、《书大传》、《公羊》、《繁露》,何说之辞?谓诸儒袭《荀子》,则诸儒早见《荀子》书矣,何待刘向?谓其各不相袭,所本者同,又无解于《荀子》书中,与儒家持义根本不相容之处,他家皆无此论也。然则《荀子》者,乃较早出之《孔子家语》耳。其与诸书同处,正足证其书由抄袭而成;而较《荀子》晚出之书,则又转袭《荀子》者也。予之意见如此,当否诚不敢自信。至于《荀子》之书当读,则初不因其真伪而异;因其书有甚精处,要必为先秦之传,固不必问其集自何人,题为何子也。《荀子》书多精论,然颇凌杂无条理,今为料拣之。按《荀子》书宗旨,荦荦大者,凡有八端:曰:“法后王”,见《不苟》、《非相》、《儒效》、《王制》诸篇;曰主人治,见《王制》、《君道》、《致士》诸篇;曰:“群必有分”,见《王制》、《富国》诸篇;曰阶级不能无,见《荣辱》、《富国》诸篇;曰”性恶“,见《荣辱》、《性恶》诸篇;曰:“法自然”,见《天论》、《解蔽》诸篇;曰正名,见《正名》篇。此外攻击儒、墨、名、法,与权谋诸家之语,散见《非十二子》、《儒效》、《王霸》、《君道》、《议兵》、《强国》、《正论》、《乐论》诸篇。

要之《荀子》书于诸家皆有诘难;语其宗旨,实与法家最近,而又蒙儒家之面目者也。全书中最精者,为《天论》、《正论》、《解蔽》、《正名》四篇。《荀子》书,《汉志》三十二篇。今《汉志》作三十三,乃误字。隋、唐《志》皆十二卷。唐杨倞为之注,分为二十卷,于篇第颇有升降。今世通行者,为嘉善谢氏刻本,其校勘实出卢文弨。又有宋台州刻本,黎庶昌得之日本,刻入《古逸丛书》中。王先谦更取王念孙、俞樾诸家校释,又以台州本及卢氏取之未尽之虞、王合校本,与谢本相校,成《荀子集解》一书,采摭颇备,甚便观览。《劝学》第一 《修身》第二 《不苟》第三 以上三篇,皆儒家通常之论。《不苟篇》“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一节,义与《礼记·中庸》篇通。又“君子位尊而志恭”一节,论“法后王”之义。《荣辱》第四 此篇义亦主于修为,与前数篇同。“凡人有所一同”一节,谓人之行为,为生理所限,而生理受制于自然律,实性恶之说所本也。《非相》第五 此篇只首节非相,盖以首节之义名篇也。与《论衡·看相》等篇参看,可见古者对于相人之术,迷信颇甚。《非十二子》第六 此篇亦见《韩诗外传》,而止十子,无子思、孟轲。《荀子》书吾颇疑其为西汉末人所集。然其所取资,固不能尽伪。凡古伪书皆然。墨子学于孔子,说似不诬。见后。今其书《非儒》、《公孟》、《耕柱》诸篇,攻击儒家最烈。其中固有由宗旨不同处,然讥儒者贪于饮食,惰于作务,徒古其服及言而实无可取;颇与此篇所攻子张氏、子夏氏之贱儒合。此不得谓非儒者之病。盖儒者固自有其真,然徒党既多,不能无徒窃其名而无其实者。《礼记·儒行》记孔子之言曰:“今众人之命儒也妄常,以儒相诟病。“篇末又记哀公闻孔子之言,“终没吾世,不敢以儒为戏“。则当时耳儒之名而不知其义,以儒相诟病、以儒为戏者甚多;皆“贪于饮食,饰其衣冠”之贱儒,有以自取之也。颇疑此篇中攻子思、孟轲之语,为后人所造;详见鄙著《辨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见《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二十号。而其非子张、子夏氏之贱儒之语则真。但为先秦旧说耳,不必定出荀卿其人,且不必定出儒家。此义亦前已及之矣。《仲尼》第七 此篇言“仲尼之门,五尺之竖子,羞称五霸”,与《春秋繁露·封胶西王篇》合。《汉书·董仲舒传》亦同。是今文家义也。夫董子者,“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者也;而此篇下文论擅宠于万乘之国,而无后患之术,几于鄙夫之谈,亦可见《荀子》书之杂矣。《儒效》第八 此篇中有辟名家之论,亦及法后王之义。《王制》第九 此篇中有述制度处,颇足与群经相考证。此外有论人治之语,有言法后王之义,又其言有群乃能胜物而群不可无分,则为法家重度数之意,可与下篇参看。《富国》第十 此篇言群不可无分,有分为富国之道,辟墨子之徒以不足为患,陈义颇精。《王霸》第十一 此篇斥权谋。“礼之所以正国也“一节,与《礼记·经解》篇同。《礼论篇》“取绳墨诚陈”云云亦然。此数语法家论法,亦恒用之;亦可见《荀子》与法家相近也。《礼记》亦汉人集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而成。见前。《君道》第十二 此篇言人治,辟权谋。此篇《杨注》亡。《臣道》第十三 此篇为儒家通常之义。《致士》第十四 此篇论人治数语,与《王制》篇复。“得众动天”十六字,文体及意义,并与上下文不相象;下文论刑赏及师术,亦与致士无涉。盖多他篇错简,或本篇本杂凑而成,而取其一端以名篇也。《议兵》第十五 此篇论用兵之理极精。《韩诗外传》、《新序》、《史记·礼书》、《汉书·刑法志》皆载之。《强国》第十六 此篇亦通常之论。《天论》第十七 此篇言“吉凶由人不由天”,“事非人力所能为者,不以措意”,“人当利用自然”,“怪异不足畏”,“合众事乃能求得公例,徒据一偏则不能得”,乃《荀子》书中最精之论也。此篇驳老子、慎到、墨翟、宋钘。《正论》第十八 此篇皆诘难当时诸家之论。第一节即驳法家。然第二节论汤、武非篡,义不如《孟子》之精,而持论实与法家相近。第三节驳象刑,则弥与儒家反矣。要之此书虽驳法家,然其思想实与法家近也。篇末驳子宋子,颇可借考宋钘学说。《礼论》第十九 此篇有精语。然大体与《大戴礼·礼三本》、《史记·礼书》同。又有同《谷梁》及《礼记·经解》三年问处。《乐论》第二十 此篇同《礼记·乐记》,而多增入辟墨子语,《史记·礼书》亦同。按《史记》八书皆亡,盖后又取他书补之。可见《荀子》书中辟他家之语,有后来增入者。亦足为《非十二子》中辟子思、孟轲之语,为后人增入之一证也。又一段同《礼记·乡饮酒》义。此篇注亦亡。《解蔽》第二十一 此亦《荀子》书极精者,足与《天论篇》媲美。《伪古文尚书》“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原出此篇。《正名》第二十二 此篇论名学哲学极精。《性恶》第二十三 按荀子“性恶”之论,为后人所訾。然此篇首句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杨注》曰:“伪,为也,矫也,矫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故为字人旁为,亦会意字也。”则伪非伪饰,其义瞰然。《礼论篇》:“故曰: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礼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正名篇》:“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尤不啻自下界说。以为真伪之伪,而妄肆诋 ,真不必复辩矣。“为”之本义为母猴。盖动物之举动,有出于有意者,有不待加意者。其不待加意者,则今心理学家所谓“本能”也;其必待加意者,则《荀子》书所谓“心虑而能为之动,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杨注》所谓“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也。动物举动,多出本能。唯猿猴知识最高,出乎本能以外之行动最多,故名母猴曰:“为”。其后遂以为人之非本能之动作之称。故“为”字之本义,本指有意之行动言之,既不该本能之动作,亦不涵伪饰之意也。古用字但主声,为、伪初无区别。其后名母猴曰。“为”之语亡,“为”为母猴之义亦隐,乃以“为”为“作为”之为,“伪”为“伪饰”之伪。此自用字后起之分别,及字义之迁变尔。若拘六书之例言之,则既有伪字之后,非为伪饰,皆当作伪,其作为者,乃传形成声耳。然性恶之论,究与法家相近,而非儒家尚德化之义,则亦不容曲辨也。此篇本二十六,杨升。《君子》第二十四 此篇言人君之事,无甚精义。本第三十一,杨升。《成相》第二十五 此篇大体多以三七言成文。俞樾谓“相”即《礼记·曲礼》“邻有丧舂不相”之相,为古人乐曲之名,盖是也。《汉志》赋分四家,《成相杂辞》十一篇,与《隐书》并附于杂赋之末。此篇盖即所谓成相。而下《赋篇》,每先云“爰有大物”、“有物于此”,极陈其物,然后举其名,盖即所谓隐书矣。或谓后世弹词文体,实出《成相》。此篇本第二十八,杨降。《赋篇》第二十六 此篇之体,颇类《汉志》所谓隐书,已见前。然《汉志》亦有《孙卿赋》,不知其究谁指也。“天下不治,请陈佹诗”一节,文体与前不同。然末节文体与此同,《战国策·楚策》载之,亦谓之赋。盖“不歌而诵”,则皆谓之赋也。此篇本第二十二,杨降。《大略》第二十七 此篇杂,杨云“弟子杂录荀卿之语”。按以下诸篇,多与他传记诸子同。《宥坐》第二十八 《子道》第二十九 《法行》第三十 《哀公》第三十一 《尧问》第三十二 杨云:“此以下皆荀卿及弟子所引记传杂事,故总推之于末。”《尧问篇》末一段,为他人论荀子之语,杨云:“荀卿弟子之辞。”

五、晏子春秋

此书《汉志》八篇。《史记正义》引《七略》及隋、唐《志》皆七卷,盖后人以篇为卷,又合杂上下为一篇。《崇文总目》作十四卷,则每卷又析为二也。其书与经子文辞互异,足资参订处极多;历来传注,亦多称引,绝非伪书。《玉海》因《崇文总目》卷帙之增,谓后人采婴行事为书,故卷帙颇多于前,实为妄说,孙星衍已辨之矣。前代著录,皆入儒家。柳宗元始谓墨氏之徒为之,晁公武《读书志》、《文献通考·经籍考》,遂皆入之墨家。今观全书,称引孔子之言甚多;卷一景公衣狐白裘章,卷二景公冬起大台之役章、景公嬖妾死章,卷五晋欲攻齐,使人往观章,晏子居丧逊答家老章,皆引孔子之言,以为平论。卷三景公问欲善齐国之政、章,则晏子对辞,称闻诸仲尼。卷五晏子使鲁,仲尼以为知礼,卷七仲尼称晏子行补三君而不有,亦皆称美晏子之言。又卷四曾子问不谏上不顾民以成行义者章,卷五曾子将行,晏子送之以言章,皆引曾子之事。晏子居丧逊答家老章,亦称曾子以闻孔子。又卷四叔向问齐德哀子若何章,卷五崔庆劫将军大夫盟章,晏子饮景公酒章,卷七景公饮酒章,皆引《诗》。引墨子之言者仅两条;卷三景公问圣王其行若何章,卷五景公恶故人章。诋毁孔子者,唯外篇不合经术者一至四四章耳。陈义亦多同儒家,而与墨异,以入墨家者非也。

全书皆记晏子行事,其文与《左氏》复者颇多。《左氏》之“君子曰”,究为何人之言,旧多异说。今观此书,引君子之言亦颇多,卷三庄公问威当世服天下章,卷五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振民章、景公夜从晏子饮章、晏子之晋睹齐累越石父章,卷六景公欲更晏子宅章,下皆有“君子曰”。卷五景公使晏子予鲁地章,则曰:“君子于鲁,而后知行廉辞地之可为重名也。”则系当时史家记事体例如此。《左氏》与此书,所本相同,所谓“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然则《左氏》之“君子曰”,与经义无涉,概可见矣。

此书以孙星衍校本为最便。吴鼒覆刻元本,前有都凡,每篇有章次题目,外篇每章有定著之故;足以考见旧式,亦可贵也。

六、墨子

墨家宗旨,曰尚贤,曰尚同,曰兼爱,曰天志,曰非攻,曰节用,曰节葬,曰明鬼,曰非乐,曰非命。今其书除各本篇外,《法仪》则论天志;《七患》、《辞过》,为节用之说;《三辨》亦论非乐;《公输》阐非攻之旨;《耕柱》、《贵义》、《鲁问》三篇,皆杂记墨子之言。此外《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小取》六篇为名家言,今所谓论理学也。《备城门》以下诸篇,为古兵家言。墨翟非攻而主守,此其守御之术也。《非儒》、《公孟》两篇,专诘难儒家,而《修身》、《亲士》、《所染》三篇,实为儒家言。《修身》、《亲士》二篇,与《大戴礼·曾子立事》相表里,《当决》与《吕氏春秋·所染》篇同。《吕氏春秋》亦多儒家言。因有疑其非《墨子》书者。予按《淮南·要略》谓:“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

其说实为可据。见《辨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又按《墨子书·七患篇》引《周书》之解,实当作《夏箴》,见孙氏《间诂》,又《公孟篇》墨子距公孟之辞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并墨子用夏道之证。今《墨子书》引《诗》、《书》之辞最多。予昔尝辑之,然但及其引《诗》、《书》之文,及其本文确为佚诗、佚书者,其与今文家经说同处,未能编辑,故尚未能写定。百家中唯儒家最重法古,故孔子之作《六经》,虽义取创制,而仍以古书为据。《墨子》多引《诗》、《书》,既为他家所无;而其所引,又皆与儒家之说不背,即可知其学之本出于儒。或谓墨之非儒,谓其学“累世莫殚,穷年莫究”,安得躬道之而躬自蹈之。殊不知墨之非儒,仅以与其宗旨相背者为限;见下。此外则未尝不同。且理固有必不能异者。《公孟篇》:“子墨子与程子辩,称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翟曾无称于孔子乎?’”又《贵义篇》:“子墨子南游使卫,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天子教公尚过,曰:‘揣世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也?’子墨子曰:‘翟闻之,同归之物,信有误者,是以书多也。今若过之心者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书也。’”然则墨子之非读书,亦非夫读之而不知其要;又谓已知其要者,不必更读耳,非谓凡人皆不当读书也。其“三表”之说,即谓上本之古圣王之事,而安得不读书。其称引《诗》、《书》,又何怪焉?然则墨子之学,初出于儒,后虽立异,而有其异仍有其同者存,此三篇亦未必非《墨子书》矣。墨学与他家特异之处,及其长短,已见前。

墨家之书,《汉志》著录者,除《墨子》外,又有《尹佚》二篇,《田俅子》三篇,《我子》一篇,《随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隋、唐《志》仅存《墨子》、《随巢子》、《胡非子》。《旧唐志》无《随巢子》。《宋志》则仅存《墨子》矣。《通志·艺文略》,《墨子》有《乐台注》,《晋书·隐逸传》载鲁胜《星辩注叙》,今其书皆不传。墨子上说下教,文最浅俗,说本易通。徒以传授久绝,治其书者亦鲜;书中既多古言古字,又包名家、兵家、专门之言,遂至几不可读。清毕沅,始为之校注;其后治《墨子》者,亦有数家:孙诒让乃集其成,而成《墨子间诂》,而其书始焕然大明。然名家言,在中国久成绝学;孙氏创通其说,阙憾犹多。近人得欧洲名学,以相印证,而其说又有进。梁启超《墨经校释》,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中涉墨学者,皆可读也。予所知又有张之锐《新考正墨经注》,刻于河南,惜未得读。《学衡杂志》载永嘉李氏笠《定本墨子间诂校补序》,则似仅写定而未刊行也。《亲士》第一 《修身》第二 《所染》第三 此三篇皆儒家言,已见前。《所染篇》上半与《吕氏春秋·当染篇》同,而下半绝异。或以其所引事多出墨子之后,疑其非《墨子书》;然某子之标题,本只以表明学派,非谓书即其人所著,则此等处正不足疑矣。《法仪》第四 此篇为天志之说。《七患》第五 此篇论节用之义,兼及守御。《辞过》第六 孙云:“此篇与《节用篇》文意略同。《群书治要》引并入《七患篇》,此疑后人妄分,非古也。”《三辩》第七 此篇为非乐之说。篇中载程繁之问,与墨子之答,辞不相涉。今案此篇本有阙文,墨子答程繁之辞,盖亦有阙也。《尚贤上》第八 《尚贤中》第九 《尚贤下》第十 凡《尚贤》、尚同》等篇,文字皆极累重。盖墨子上说下教,强聒不舍,故其辞质而不文也。《尚同上》第十一 《尚同中》第十二 《尚同下》第十三 三篇相复緟,中最详,上最略。以中、上二篇相校,显见上篇有阙。尚同以天为极则,说与《天志》相通。尚同之义,或有訾其近于专制者。然铲灭异论,固不可,而是非太无标准亦有害。战国时正值群言淆乱之际,所患者不在异论之不申,而在是非太无标准,令人无所适从;时势不同,未可以今人之见,议古人也。且彼固之选贤以为长矣,是尚同亦即同于贤者也,而又何訾焉。《兼爱上》第十四 《兼爱中》第十五 《兼爱下》第十六 亦三篇相复緟,而上篇最略。兼爱为墨家之根本义,读《墨子书》,当一切以是贯通之。《非攻上》第十七 《非攻中》第十八 《非攻下》第十九 亦首篇最略,但言其不义,中下篇则兼言其不利,且多引古事。《节用上》第二十《节用中》第二十一 《节用下》第二十二 上篇校略,中篇校详。兼有及节葬之语。下篇亡。篇中欲限民婚嫁之年以求庶;以人力为生财之本,因节用而兼及之也。《节葬上》第二十三 《节葬中》第二十四 《节葬下》第二十五 上中皆阙。节葬之说,亦见《节用中篇》及《非儒》,宜参看。此篇言墨子所制葬法与禹同,亦墨子用夏道之证。《天志上》第二十六 《天志中》第二十七 《天志下》第二十八 亦三篇相复緟。以兼爱为天志而非攻;又云:“无从下之政上,必从上之政下,夫为政于天子。”则其义又与上同通也。《明鬼上》第二十九 《明鬼中》第三十 《明鬼下》第三十一 上、中皆阙。论理并无足取,但引古事及夏、商、周之书以实之。按《论语》言“禹致孝乎鬼神”;据《礼记·祭法》,则严父配天,实始于禹;《汉志》谓墨家“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鬼者人鬼,明鬼盖亦夏教也。《非乐上》第三十二 《非乐中》第三十三 《非乐下》第三十四 中、下皆阙。非乐之旨,太偏于实利;而其道大觳,使人不堪;故多为诸家所难。《非命上》第三十五 《非命中》第三十六 《非命下》第三十七 此篇谓言有三表。三表者,上本之古圣王之事,下察之百姓耳目之实,发为刑政,中百姓人民之利。今上篇之论,大致本之古圣王,中篇大致考之耳目之实,下篇则言为政也。然则其余分为三篇者,亦必有一区别;特今或偏亡,或编次混乱,遂不可见耳。非命之说,亦见《非儒篇》中,宜参看。《非儒上》第三十八 《非儒下》第三十九 上篇亡。下篇所言:非其丧服及丧礼,以其违节葬之旨也;非其娶妻亲迎,以其尊妻侔于父,违尚同之义也;非其执有命,以神非命之说也;非其贪饮食、惰作务,以明贵俭之义也,非其循而不作,以与背周用夏之旨不合也;非其胜不逐奔,掩函弗射,以其不如非攻之论之彻底也;非其徒古其服及言;非其君子若钟,击之则鸣,弗击不鸣;以其无强聒不舍之风,背于贵义之旨也。盖墨之非儒如此,皆以与其宗旨不同者为限,原无害于其说之本出于儒矣。此外诋訾孔子之词,多涉诬妄,则诸子书述古事者类然;因其说出于传述,不能无误也。此诚不必皆墨子之言,亦不必遂非墨子之说。当时传其家之学者,或推衍师意而自立说;或祖述师言,存其意而易其辞,固不能一一分别。毕氏必辨为非墨子之言,殊可不必矣。非儒之论,亦见《耕柱》、《公孟》二篇,宜参看。《经上》第四十 《经下》第四十一 《经说上》第四十二 《经说下》第四十三 《大取》第四十四 《小取》第四十五 以上六篇,皆名家言。《经说》即释《经》者。鲁胜注《墨辩》叙谓《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盖即指此。《大/小取》之“取”,孙诒让谓即“取譬”之取,盖是。六篇唯《小取》篇较易解,余皆极难解,宜参看近人著述,已见前。《耕柱》第四十六 《贵义》第四十七 此两篇皆杂记墨子之言,论明鬼、贵义、非攻、兼爱等事。又有难公孟子非儒之言,疑《公孟》篇简错也。《公孟》第四十八 此篇多非儒之论,皆墨子与公孟子,旗鼓相当,多与《非儒》复者。间有杂记墨子之言,与非儒无涉者。《鲁问》第四十九 此篇多非攻之论,亦及劝学、贵义、明鬼。《公输》第五十 此篇亦言非攻。《□□篇》第五十一 亡。《备城门》第五十二 《备高临》第五十三 《□□》第五十四《□□》第五十五 《备梯》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 《备水》第五十八 《□□》第五十九 《□□》第六十 《备突》第六十一 《备穴》第六十二 《备蛾传》第六十三 《□□》第六十四 《□□》第六十五 《□□》第六十六 《□□》第六十七 《迎敌祠》第六十八 《旗帜》第六十九 《号令》第七十 《杂守》第七十一 自《备城门》至此,凡二十一篇。今亡五十一、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七、五十九、六十、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共十篇。诸篇皆专门家言,不易晓。读一过,就其可考者考之可也。凡读古书,遇不能解者,亦仍须读一过,不得跳过;以单词只义,亦有用处。且绝学复明,往往自一二语悟入也。今《墨子目录》,为毕氏所定。孙氏据明吴宽抄本,以《备城门》为五十四,《备高临》为五十五,册末《吴氏手跋》云:“本书七十一篇,其五十一之五十三、五十七、五十九之六十、六十四之六十七,篇目并阙”云云,是吴所据本,实如此也。

七、公孙龙子

正名之学,浅言之,本为人人所共知,亦为百家所同韪。盖欲善其事,必求名实相符;名实不符,事未有能善者。此固至浅之理,而亦不诤之论也。然深求之,则正有难言者。何者?名实之宜正为一事;吾之所谓名实者,果否真确,又为一事。前说固夫人所共喻,后说或皓首所难穷,使执正名之术以为治,而吾之所谓名实者,先自舛误,则南辕而北其辙矣。职是故,正名之学,遂分为二派:(一)但言正名之可以为治,而其所谓名实者,则不越乎常识之所知。此可称应用派,儒、法诸家是也。(二)则深求乎名实之源,以求吾之所谓名实者之不误,是为纯理一派,则名家之学是也。天下事语其浅者,恒为人人所共知;语其深者,则又为人人所共骇;此亦无可如何之事,故正名之理,虽为名家所共韪;而名家之学,又为诸家所共非。孔穿谓“言减两耳甚易而实是,言减三耳甚难而实非”,司马谈谓名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皆以常识难学人也。夫学术至高深处,诚若不能直接应用;然真理必自此而明;真理既明,而一切措施,乃无谬误;此固不容以常人之浅见相难矣。今名家之书,传者极少。《墨经》及《经说》,皆极简质,又经错乱,难读。此外,唯见《庄子·天下》、《列子·仲尼》两篇,亦东鳞西爪之谈。此书虽亦难通,然既非若《墨经》之简奥,又非如《庄》、《列》之零碎,实可宝也。《汉志》十四篇,《唐志》三卷,今仅存六篇,盖已非完帙;《通志》载陈嗣古、贾士隐两注,皆不传。今所传者,为宋谢希深注;全系门外语,绝无足观。读者如欲深求,当先于论理学求深造;然后参以名家之说散见他书者,熟读而深思之也。《迹府》第一 此篇先总叙公孙龙之学术,次叙龙与孔穿辩难,与《孔丛子》略同。俞樾曰:“《楚辞·惜诵》注:‘所履为迹,迹与跡同’。”下诸篇皆其言,独此篇是实学一事,故谓之迹。府者,聚也,言其事迹具此也。”见《俞楼杂纂》。《白马论》第二 此篇言白马非马,他书称引者最多。《指物论》第三 此篇言“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按《庄子》“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历来注家,皆不得确解。今按《淮南·齐俗训》:“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无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言限于一时一地而言之,则是非如此;通于异时异地而言之,则又不然。《泛论训》:“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以“隅曲”诂“指”,与“宇宙”及“八极”对言;则“隅曲”当做一地方,“指“字当做一方向解。庄子“指穷于为”四字当断句,言方向迷于变化耳。此篇之“指”字,亦当如此解。言人之认识空间,乃凭借实物;天下只有实物,更无所谓空间;破常人实物自实物,空间自空间之谬想耳。《通变论》第四 此篇言“二无一”,“羊合牛非马,牛合羊非鸡”。“青以白非黄,白以青非碧”,“以”同“与”。盖言统类之名,均非实有。《坚白论》第五 此篇谓“视得白无坚,拊得坚非白”,盖辨观念与感觉不同。《名实论》第六 此篇述正名之旨,乃名学之用也。其言曰:“天地与其所产,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焉,实也;实以实其所实而不旷焉,位也;位其所位焉,正也。以其所正,正其所不正”云云,其说甚精。浅言之,则法家“综核名实”之治,儒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之说;深言之,则“天地位,万物育”之理,亦寓乎其中已。故知诋名家为诡辩之学者,实诬词也。

八、管子

《管子》一书,最为难解,而亦最错杂。此书《汉志》列道家,《隋志》列法家。今通观全书,自以道、法家言为最多;然亦多兵家、纵横家之言,又杂儒家及阴阳家之语;此外又有农家言。《轻重》诸篇论生计学理,大率重农抑商,盖亦农家者流也。全书凡八十六篇,与《汉志》合,而亡其十。《四库提要》云:“李善注陆机《猛虎行》曰:《江邃释》引《管子》云:‘夫士怀耿介之心,不荫恶木之枝。恶木尚能耻之,况与恶人同处。’今检《管子》,近亡数篇,恐是亡篇之内,而邃见之,则唐初已非完本矣。”又曰:“今考其文,大抵后人附会,多于仲之本书;其他姑无论。即仲卒于桓公之前,而篇中处处称桓公,其不出仲手,已无疑义矣。书中称《经言》者九篇,称《外言》者八篇,称《内言》者九篇,称《短语》者十九篇,称《区言》者五篇,称《杂篇》者十一篇,称《管子解》者五篇,称《管子轻重》者十九篇。意其中孰为手撰,孰为记其绪言,如语录之类;孰为述其逸事,如家传之类;孰为推其义旨,如笺疏之类,当时必有分别。观其五篇明题《管子解》者,可以类推。必由后人混而一之,致滋疑窦耳。”予按某子之标题,本只取表明其为某派学术,非谓书即其人所著。见前。《管子》之非出仲手,可以勿论。古书存者,大抵出于丛残缀辑之余,原有分别,为后人所混,亦理所可有。然古代学术,多由口耳相传。一家之学,本未必有首尾完具之书。而此书错杂特甚,与其隶之道、法,毋宁称为杂家;则谓其必本有条理,亦尚未必然也。今此书《戒篇》有流连荒亡之语,与孟子述晏子之言同。又其书述制度多与《周官》合;制度非可虚造;即或著书者意存改革,不尽与故事相符,亦必有所原本。此书所述制度,固不能断为《管子》之旧,亦不能决其非原本《管子》。然则此书盖齐地学者之言,后人汇辑成书者耳。《法法篇》有“臣度之先王”云云,盖治此学者奏议,而后人直录之。《尹注》以“臣”为管子自称,恐非。亦可见其杂也。此书多古字古言;又其述制度处颇多,不能以空言解释,故极难治。旧传《房玄龄注》,晁公武以为尹知章所记。《四库提要》云:“《唐书·艺文志》,玄龄注《管子》不着录,而所载有尹知章注《管子》三十卷。则知章本未记名,殆后人以知章人微、玄龄名重,改题之以炫俗耳。”其注极浅陋,甚至并本书亦不相参校,以致误其句读,即随误文为释。前人已多议之。明刘绩有《补注》。今通行赵用贤校本,亦已择要列入。清人校释,除王念孙《读书杂志》、俞樾《诸子评议》外,又有洪颐煊《管子义证》、戴望《管子校正》、章炳麟《管子余义》三书,然不可通者尚多也。《牧民》第一 《形势》第二 此两篇皆道、法家言,此书以道、法家言为主。凡属道、法家言者,以后即不复出。理精深而文简古,《形势》篇有解。《权修》第三 此篇言用其民以致富强之术此术谓之权。《立政》第四 此篇凡八目,多关涉制度之言。其中《九败》有解。《九败》辟兼爱寝兵之说,可知为战国时物。《乘马》第五 此篇为《管子》书中言制度者。篇中备述度地建国、设官分职及赋民以业之法;可见古者立国之规模。而仍归其旨于无为,则道、法家言也。此篇难解。《七法》第六 此篇为兵家言。“七法”及“四伤百匿”二目,言法为兵之本。“为兵之数”,言治兵之术。“沥陈”言用兵之术也。此篇但言胜一服百,而无兼并之谈,盖尚非战国时语。此篇亦难解。《版法》第七 此篇言赏罚之道,亦难解。此篇有解。《幼官》第八 《幼官图》第九 以上《经言》此两篇为阴阳家言。盖本只有图,后又写为书,故二篇相复。两篇皆难解。《五辅》第十 此篇言王霸在人,得人莫如利之,利之莫如政。文明白易解,然仍简质。《宙合》第十一 此篇先列举若干句,下乃具释之。按《管子》书中如此者多,盖经传别行之体;今其解释有在本篇之内者,有仍别行者。其仍别行者,如有解诸篇是也;即在本篇之内者,如此篇是也。此篇篇首诸语,盖一气相承,而以末句名其篇。注分为十三目,非也。此篇极精深而难解。其言“宙合有橐天地其义不传”云云,可见古哲学中之宇宙论。《枢言》第十二 理精而文简质难解。《八观》第十三 此篇言觇国之法。文极质朴,却不难解。《法禁》第十四 此篇言法禁。其论法制不议,与李斯主张焚书之理颇同。种种防制大臣之术,亦必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之后,乃有是言,殆战国时物也。以下三篇,文皆朴茂,却不难解。《重令》第十五 此篇言安国在尊君,尊君在行令,行令在严罚,说极武健严酷。按古言法术有别。言法者之商君,言术者宗申子。见《韩非子·定法篇》。今《商君书》颇乏精义。法术家言之精者,皆在管、韩二家书中。如此篇等者,盖皆主商君之法家言也。《法法》第十六 此篇颇杂。其言“斗士食于功,小人食于力”。即一民于农战之意。又云“令未布而民为之,不可赏罚”云云,则意与上篇同。又云:“民未尝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功“,则商君变法之意。盖亦主商君之法家言也。篇中两云:“故春秋之记,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者。”又云:“政者,正也;正也者,所以正定万物之命也。是故圣人精德立中以生正,明正以治国。”又云:“巧者能生规矩,不能废规矩而正方圆。虽圣人能生法,不能废法而必治国。”又云:“凡民从上也,不从口之所言,从情之所好,上之所好,民必甚焉。”又云:“贤人之行其身也,忘其有名也;王主之行其道也,忘其成功也。”皆与儒家言相近。论废兵数语,与上下皆不贯,疑下篇错简。篇中有“臣度之先王者”云云,疑直录后人奏议。见前。此篇盖杂凑而成也。《兵法》第十七 以上《外言》此篇为兵家言,文极简质。《大匡》第十八 《中匡》第十九 《小匡》第二十 此三篇皆记管子之事。其中《大匡》上半篇及《小匡》“宰孔赐胙“一段,与《左氏》大同,余皆战国人语,述史事多颇谬。盖传达管子之事者之辞。自《大匡》后半篇以下,其事大略一贯。大中小盖犹言上中下;因篇幅繁重,分为三篇耳。《注》释《大匡》曰:“谓以大事匡君”,盖谬。此三篇述史事不甚可据;而《中/小匡》中关涉制度之处颇多,足资考证。《王言》第二十一 亡。《霸形》第二十二 此篇记管仲、隰朋说桓公之事,多与他篇复。其文则战国时之文也。《霸言篇》说理颇精,而此篇无甚精义;疑原文已亡,而后人以杂说补之也。《霸言》第二十三 此篇多纵横家及兵家言,其文亦战国时之文。《问》第二十四 此篇列举有国者所当考问之事,可见古者政治之精密。文亦简质。《谋失》第二十五 亡。《戒》第二十六以上《内言》此篇与儒家言相似处最多。其文亦战国时之文也。《地图》第二十七 《参患》第二十八 《制分》第二十九 此三篇皆兵家言。其文则战国时之文也。《参患篇》与晁错《言兵事书》多同,盖古兵家言而错引之。《君臣上》第三十 《君臣下》第三十一 此两篇言君臣之道,道、法家言为多,间有似儒家言处。其文亦战国时人之文。《小称》第三十二 此篇论敬畏民碞之理,文颇古质。末记管仲戒桓公勿用易牙、竖刁等事,与《戒篇》大同小异,与上文全不贯,盖亦他篇错简。《四称》第三十三 此篇记桓公问有道无道之君及臣而管子对,文颇古质。《正言》第三十四 亡。《侈靡》第三十五 此篇极难解。且与侈靡有关之语少,而篇幅极长。盖亦杂凑而成也。末段章氏《管子余义》以为谶。《心术上》第三十六 《心术下》第三十七 两篇皆言哲学,文颇

简质。《白心》第三十八 此篇亦言哲学,文简质难解。《水地》第三十九 此篇文尚易解,语多荒怪;然颇有生物学家言,亦言古哲学者可宝之材料也。《四时》第四十 《五行》第四十一 此两篇为阴阳家言。《势》第四十二 此篇为道家言,文极简质。《正》第四十三 此篇言道德法政刑相一贯之理。道家之精义也。《九变》第四十四以上《短语》此篇为兵家言,文尚易解。《任法》第四十五 《明法》第四十六 《正世》第四十七 此三篇皆法家言,文皆明白易解。《明法》有解。《治国》第四十八 此篇言重农贵粟之理,明白易解。《内业》第四十九以上《区言》此篇盖言治心之法,故曰内业,多道家言,偶有与儒家言类处,又似有杂神仙家言处。文简质难解。《封禅》第五十 注云:“元篇亡,今以司马迁《卦禅书》所载管子言补之。”《小问》第五十一 此篇首节言兵,次节言牧民,此外皆记杂事;无甚精义,而颇涉怪迂。《七臣七主》第五十二 《禁藏》第五十三 此两篇亦法家言,而甚杂。两篇各有一节为阴阳家言,与《幼官》、《四时》、《五行》相出入,盖亦他篇简错也。《入国》第五十四 此篇言九惠之政,文甚明白。《九守》第五十五 此篇言君人所当守。文简质,然易解。《桓公问》第五十六 此篇言啧室之议,颇合重视舆论之意。文亦明白。《度地》第五十七 此篇言建国之法,于治水最详。“冬作土功,夏多暴雨”云云,亦阴阳家言。先秦学术,虽不尚迷信;然哲学源出宗教,故各种学术,多与阴阳家言相杂也。《地员》第五十八 此篇言地质及所宜之物,农家言也。专门之学,殊不易解。《弟子职》第五十九 此篇记弟子事先生之礼,皆四言韵语。盖《曲礼》、《少仪》之类,与《管子》书全无涉;亦可见《管子》书之杂也。此篇庄述祖有《集解》,别为单行本一卷。《言昭》第六十 《修身》第六十一 《问霸》第六十二以上《杂篇》《牧民解》第六十三 以上四篇皆亡。《形势解》第六十四 《立政九败解》第六十五《版法解》第六十六 《明法解》第六十七以上《管子解》以上四篇为解与原文别行者,文皆明白易晓。《尹注》疑为韩非《解老》之类,吾谓《解老》亦未必韩非所作,盖《老子书》本有此传耳。《臣乘马》第六十八 《乘马数》第六十九 《问乘马》第七十 《事语》第七十一 《海王》第七十二 《国蓄》第七十三 《山国轨》第七十四 《山权数》第七十五 《山至数》第七十六 《地数》第七十七 《揆度》第七十八 《国准》第七十九 《轻重甲》第八十 《轻重乙》第八十一 《轻重丙》第八十二 《轻重丁》第八十三 《轻重戊》第八十四 以上皆《管子》中所谓《轻重》之篇。其中亡第七十及八十二两篇。诸篇文字,大致明白,而亦间有难解处。所言皆生计学理,大致可分为三端:(一)畜藏敛散,(二)盐铁山泽;(三)制民之产。盖法者正也,正之义必有取于平;而致民之不平,莫大贫富之悬隔。故法家欲以予夺贫富之权,操之于上。其言最与近世之所谓国家社会主义者近。此义未必可行于今,然不得以此议古人。盖今日之中国为大国,而古者则分为小邦;自汉以后,政治久取放任,而古代则习于干涉,国家之权力较大也。此盖东周以后,井田之制大坏,私人所营工商之业勃兴,而后有之。吾国古代小国小部落并立,皆行共产之制。其后虽互相吞并,此制犹有存者。故有横征厚敛之暴君污吏,而无豪夺巧取之富人大贾。至春秋以后,其制乃大变。其说甚长,一时难遍疏举。欲知其略,可看《史记·货殖列传》及《汉书·食货志》。观其所引之事,及于越、梁二国,即知其为战国时物矣。《轻重己》第八十五 以上《管子·轻重》此篇以《轻重》名,而皆阴阳家言,盖误入《轻重》也。

九、韩非子

刑名法术,世每连称,不加分别,其实非也。刑名之“刑”,本当作“形”。形者,谓事物之实状,名则就事物之实状,加以称谓之谓也。凡言理者,名实相应则是,名实不相应则非;言治者名实相应则治,不相应则乱。就通常之言论,察其名实是否相应,以求知识之精确,是为名家之学。操是术以用诸政治,以综核名实,则法家之学也。故“形名”二字,实为名法家所共审;而“名法”二字,亦可连称。“法术”二字,自广义言之,法盖可以该术,故治是学者,但称法家。若分别言之,则仍各有其义:法者,所以治民;术者,所以治治民之人。言法者宗商君,言术者祖申子。见本书《定法篇》。法家之学,世多以刻薄訾之。其实当东周之世,竞争激烈,求存其国,固不得不以严肃之法,整齐其民。且后世政治,放任既久,君主之威权,不能逮下,民俗亦日益浇漓。故往往法令滋章,则奸诈益甚;国家愈多所兴作,官吏亦愈可借以虐民。在古代国小民寡、风气淳朴之时,固不如是。天下无政治则已,既有政治,即不能无治人者与治于人者之分。然同是人也,治于人者固须治,岂得谓治人者,即皆自善而无待于治?今世界各国,莫不以治人者别成一阶级为患。其所谓利,上不与国合,下不与民同。行政官吏然,民选立法之议会,亦未尝不然。世界之纷扰,由于治于人者之蠢愚者,固不能免;出于治人者之狡诈昏愚、嗜利无耻者,殆有甚焉。术家之言,固犹不可不深长思也。《韩非》谓言法者宗商君,言术者祖申子。今《申子书》已不传。世所传《商君书》,虽未必伪,然偏激太甚,而精义顾少,远不逮《管》、《韩》二书。道、法二家,关系最切。原本道德之论,《管子》最精;发挥法术之义,《韩非》尤切。二书实名法家之大宗也。《韩非书》,《汉志》五十五篇,隋《新旧唐书》、《宋史·志》二十卷,皆与今本符。《唐志》有尹知章《注》,今亡。今所传注之何犿,谓出李瓒,《太平御览》、《事类赋》、《初学记》诸书已引之,则其人当在宋前;然其注颇不备,且有舛误。何犿本刻于元至元三年,明赵用贤以宋本校之,知有缺脱。用贤刻本,与明周孔教大字本同。《四库》据周本著录,而校以赵本;然赵本实多误改。清吴鼒得朱乾道刻本,为赵本所自出;顾广圻为校,而鼒刻之。顾氏《识误》三卷,刻原书之后。顾氏而外,卢文弨、王念孙、俞樾,于是书亦有校识。长沙王先谦,合诸家校释,而成《韩非子集解》一书,实最便观览也。《初见秦》第一 此篇见《战国策》,为张仪说秦惠王之词,盖编《韩子》者误入之。司马光以此讥非欲覆宋国,非也。《存韩》第二 此篇载非说秦毋攻韩。次以李斯驳议,请身使韩,秦人许之;斯遂使韩,未得见,因上书韩王。盖编《韩子》者,存其事以备考也。《难言》第三 此篇即《说难》之意。《爱臣》第四 此篇言人君防制其臣之术,术家言也。《主道》第五 此篇言人君当虚静元为,以事任人;可见法家言之源出于道。《有度》第六 此篇言君当任法以御下,多同《管子·明法篇》。《二柄》第七 此篇言刑、德为制臣之二柄,不可失。又言人君不可以情借臣,当去好恶而任法。《扬权》第八 此篇言无为之旨,君操其名,而使臣效其形;去智巧,勿授人以柄。可见刑名法术,皆源于道。此篇十之九为四言韵语,盖法家相传诵习之词也。《八奸》第九 此篇言人臣所以成奸者有八术,亦术家言。《十过》第十 此篇无甚精义。《孤愤》第十一 此篇言智能法术之士,与权奸不两立;智能法术之士恒难进,然权奸之利,实与人主相反,术家之精言也。《说难》第十二 此篇先陈说之难,继言说之术,极精。《和氏》第十三 此篇言法术为人臣士民所同恶,可见“法”之与“术”,虽名异而理实相通。《奸劫弑臣》第十四 此篇言君以同是非说其臣,于是臣以是欺其主,而下不得尽忠,故必参验名实。次节言学者不知治乱之情,但言仁义惠爱,世主不察,故法术之士无由进。皆言用人之术,亦术家言也。末节“厉磷王”,《国策》、《荀子》,皆作荀子答春申君书。《亡征》第十五 此篇列举可亡之事,而曰:“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乃自下“亡征”二字之界说也。《三守》第十六(一)戒漏言,(二)戒假威,(三)戒不自治事而假手于人,亦术家言。《备内》第十七 此篇言人臣之于君,非有骨肉之亲,故窥觇其君无已时;而后妃、太子,亦利君之死,故有因后妃、太子以成其奸者。看似刻核,然于后世权奸宫闱之祸,若烛照而数计;其见理明,故其说事切也。大抵人类恶浊之性,恒人不甚乐道出,而法术家务揭举之,故常为世所訾;然其说理则甚精,而于事亦多验,固不可不措意矣。又言王良爱马,为其可以驰驱;勾践爱人,乃欲用以战斗,则法家刻酷之论矣。建国原以为民;欲保国者,有时原不能曲顾人民;然若全忘人民之利益,视若专供国家之用者然,则流连而忘本矣。此则法家之失也。《南面》第十八 此篇言人君当任法以御臣,不可任甲以备乙,亦术家言也。末节言变法之理甚精。《饰邪》第十九 此篇主明法以为治,戒信龟策、恃外援,可考见战国时迷信及外交情形。《解老》第二十 此篇皆释《老子》之言,义甚精,然非必《老子》本意。盖治学问者,原贵推广其意,以应百事。韩婴之作《诗外传》即如此;凡古书之有传者,实皆如此也。《喻者》第二十一 上篇释《老子》之意,此篇则举事以明之。《说林上》第二十二 《说林下》第二十三 此篇列举众事,借以明义。《史记索隐》谓其“多若林”,故曰《说林》也。此可见古人“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之义。《现行》第二十四 《安危》第二十五 《守道》第二十六 《用人》第二十七 《功名》第二十八 《大体》第二十九 以上六篇,皆法术家言;《大体篇》亦及因任自然之旨,与道家言通。篇幅皆短。《内储说上七术》第三十 《内储说下六微》第三十一 《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 《外储说左下》第三十三 《外储说右上》第三十四 《外储说右下》第三十五 《内/外储说》皆言人主御下之术,乃法术家言之有条理者。其文皆先经后说,可见古者经传别行之体。《难一》第三十六 《难二》第三十七 《难三》第三十八 《难 四》第三十九 一至三皆述古事而难之;四则既难之后,更有难难者之语。剖析精微,可见法术家综核名实之道。《难势》第四十 难任势为治之论。《问辨》第四十一 非民以学议法,李斯焚书之理如此。《问田》第四十二 此篇言法家不惮危身以婴暗主之祸。案战国之时,大臣跋扈,率多世禄之家。游说之士虽盛,然多出自疏远,能执国之柄者盖少。故韩非发愤屡言之,术家言之所由兴也。《定法》第四十三 此篇言法与术之别。《说疑》第四十四 此篇亦言人主御臣之术,多引古事以明之。《诡使》第四十五 此篇言利与威与名,所以为治,然真能用之者少。《六反》第四十六 此篇举奸伪无益之民六,谓其皆足以毁耕战有益之民。又辟轻刑。《商君书》之精义,已具于此及《五蠹》、《饬令》、《制分》三篇已。《八说》第四十七 此篇举匹夫之私誉,而为人主之大败者八事。又言法令必人人所能。古者人寡而物多,故轻利而易让;后世生计穷蹙,则不能。然天下无有利无害之事,但在权其大小。治国者不可恃爱。皆法术家之精论。《八经》第四十八(一)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二)力不敌众,智不尽物,与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国。故君当用人之智,而不自任其力。(三)言臣主异利。(四)言参伍之道。(五)言明主务周密。(六)言参听及言必责实之道。(七)言宠必在爵,利必在禄。(八)言功名必出于官法,不贵法外难能之行。亦法术家极精之论。《五蠹》第四十九 此篇言圣王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即商君变法之旨。又言文学非急务,取譬于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可见法术家言,虽刻核而重实利;然自为救时之论,非谓平世亦当如此也。篇末辟纵横之士,谓其徒务自利。此外大旨与上篇同。《显学》第五十 此篇辟儒、墨,亦精。《忠孝》第五十一 此篇非尚贤。《人主》第五十二 此篇戒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亦术家言。《饬令》第五十三 此篇言人君任人当以功,而不可听其言。又主重刑厚赏,利出一孔。与《商君书·靳令篇》同。《商君书》亦有作“饬令”者。《心度》第五十四 此篇言圣人之治民,不从其欲,期于利之而已。其说甚精,可见法家之治,虽若严酷,而其意实主于利民,而尤足为民治时代之药石。盖求利是一事,真知利之所在,又是一事;人民自主张其利益者,往往不知利之所在,欲求利而适得害。故先觉之言,不可不察也。《制分》第五十五 此篇言相坐之法,亦商君所以治秦也。

十、商君书

《汉志》:法家,《商君书》二十九篇。隋《新旧唐志》皆五卷。《通志》谓二十九篇亡其三。《直斋书录解题》谓二十八篇亡其一。严万里得元刻本,凡二十六篇,而中亡其二,实二十四篇。《史记·商君列传》:“太史公曰:余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索隐》“按《商君书》:‘开’谓刑严峻则政化开,‘塞’谓布恩惠则政化塞,其意本于严刑少恩。又为田开阡陌,及言斩敌首赐爵,是耕战书也。”所释“开塞”之义,与今书《开塞篇》不合。晁公武谓司马贞未尝见其书,妄为之说。今案开塞、耕战,盖总括全书之旨。或太史公时《商君书》有此名。非专指一两篇,《索隐》意亦如此,晁氏自误解也。《尉缭子·兵教下》:“开塞,谓分地以限,各死其职而坚守。”此“开塞”二字古义。《索隐》庸或误释,然谓其未见《商君书》固非。或又以与《索隐》不合而疑今书为伪,亦非也。今《商君书》精义虽不逮《管》、《韩》之多,然要为古书,非伪撰;全书宗旨,尽于“一民农战”一语。其中可考古制,及古代社会情形处颇多,亦可贵也。此书有朱师辙《解诂》,最便观览。《更法》第一 此篇记孝公平画,公孙鞅、甘龙、杜挚三大夫御于君。鞅主变法,甘龙、杜挚难之,孝公从鞅。与《史记·商君列传》大同。《垦令》第二 此篇主抑商废学以重农,说多偏激。《农战》第三 此篇言官爵者,人主所以劝民;而国以农战兴,当使民求官爵以农战。又论绝学及去商贾技艺。《去强》第四 此篇主峻刑法。金粟互生死一节,亦涉及生计。《说民》第五 此篇亦主严刑重农战之论。其云:“家断有余,官断不足,君断则乱。”则言人臣当各举其职,人君不可下侵臣事,法家多重“乡治”由此。《算地》第六 此篇言任地之法,亦及重刑赏以一民于农战之意。《开塞》第七 此篇首为原君之论。其言以乱而求立君,颇合欧西民权论中之一派。下为主严刑之论。《壹言》第八 此篇言尚农战,下辩说、技艺,绝游学,杜私门。又言不法古,不修今,因势而治,皆与他篇互见。《错法》第九 此篇论赏罚。《战法》第十 《立本》第十一 《兵守》第十二 三篇皆论兵事。

多阙误,难读。《靳令》第十三 此篇言任人当以功,不当以言。又言重刑轻赏,利出一孔。《去强篇》曰:“虱官者六:曰岁,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此篇又曰:“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国有十二者,上无使农战,必贫至削。十二者成群,此谓君之治不胜其臣;官之治不胜其民,此谓六虱胜其政也。“其词错乱,未知其说。此篇同《韩非子·饬令篇》。本书标题,亦有作“饬令”者。《修权》第十四 此篇言国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法与信,君臣所共;权,君之所独。又曰:“尧、舜之位天下也,非私天下之利也,为天下位天下也;三王五霸,非私天下之利也,为天下治天下。今则不然。公私之交,存亡之本也。”亦廓然大公之论。《徕民》第十五 此篇言秦患土满,三晋反之;当利其田宅,复其身,以徕三晋之民。颇有精论。《刑约》第十六 亡。《赏刑》第十七 此篇言圣人之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壹赏谓利禄官爵,专出于兵;壹刑谓刑无等级;壹教谓富贵之门专于战。《画策》第十八 此篇言胜敌必先自胜,亦主壹民于战。《境内》第十九 此篇言户籍及军爵。《弱民》第二十 此篇言民强则国弱,民弱则国强,乃以人民为国家机械之论。《□□》第二十一 亡。《外内》第二十二 此篇言重农战之理。《君臣》第二十三 此篇言君不可释法,亦及重农战之论。《禁使》第二十四 此篇主势治。《慎法》第二十五 此篇言人主御下之术。“使吏非法无以守,则虽巧不得为奸;使民非战无以效其能,则虽险不得为诈”二语,乃一篇主旨也。《定分》第二十六 此篇言立法、行法及司法之官吏,可以考见古制。

十一、尹文子

此书言名法之义颇精,然文甚平近,疑经后人改窜矣。按《汉志》,《尹文子》一篇。《隋志》二卷。《四库提要》云:“前有魏黄初末山阳仲长氏《序》,称条次撰定,为上下篇。《文献通考》著录作二卷。此本亦题《大道》《上篇》、《下篇》,与《序》文相符,而通为一卷;盖后人所合并也。《序》中所称熙伯,盖缪袭之字。其山阳仲长氏,不知为谁。李淑《邯郸书目》以为仲长统。然统卒于建安之末,与所云黄初末者不合。晁公武因此而疑史误,未免附会矣。”按《四库》著录之本,与今通行本同。此《序》恐系伪物。《群书治要》引此书,上篇题《大道》,下篇题《圣人》,与今本不合,则今本尚定于唐以后也。今本两篇,精要之论,多在上篇中。然上篇实包含若干短章,因排列失次,其义遂不易通;盖条次撰定者,于此学实未深造。此篇盖《汉志》之旧,其文字平近处,则后人所改。下篇由杂集而成,盖后人所附益,非汉时所有。故《汉志》一篇,《隋志》顾二卷也。今略料拣上篇大意于下。学者依此意分节读之,便可见此书之意矣。

此书之旨,盖尊崇道德,故谓道贵于儒墨名法,非法术权势之治,所得比伦。夫所贵于道者,为其能无为而治也;无为而治,非不事事之谓,乃天下本无事可为之谓;天下所以无事可为者,以其治也;天下之所以治,以物各当其分也。盖天下之物,固各有其分;物而各当其分,则天下固已大治矣。然此非可安坐而致,故必借法以致之。所谓“道不足以治则用法,法不足以治则用术,术不足以治则用权,权不足以治则用势;势用则反权,权用则反术,术用则反法,法用则反道”也。夫权与术、与势,皆所以行法;法则所以蕲致于道也。法之蕲致于道奈何?曰:使天下之物,各当其分而已。然非能举天下之物,为之强定其分,而使之守之也;能使之各当其固有之分而已。所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故因贤者之有用,使不得不用;因愚者之无用,使不得用”也。夫如是,则“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之术,不可不讲矣。天下万事,不可备能;责其备能于一人,贤者其犹病诸。今也,人君以一身任天下之责,而其所操者,不过“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之一事,不亦简而易操乎?故曰:“以简治烦惑,以易御险难;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归一者简之至,准法者易之极”也。夫任法之治,固尚未能合道。所谓“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富贵者不敢凌贫贱;愚弱者不敢冀智勇,智勇者不敢鄙愚弱。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慑,智勇者不凌”是也。然必先合于法,而后可以蕲致于道;欲蕲致于道者,必先行法,则断然矣。而欲定法则必先审形名;此形名之术,所以为致治之要也。上篇之大旨如此。此篇虽经后人重定,失其次序;亦或有阙佚;其文字疑亦有改易。然诸书言形名之理,未有如此篇之明切者,学者宜细观之。“形名”二字,本谓因形以定名;后世多误为“刑名”,失之。释“形名”二字之义者,亦唯此书最显。

又此书上篇,陈义虽精,然亦有后人窜入之语。如“见侮不辱,见推不矜;禁暴寝兵,救世之斗”,乃《庄子》论《尹文》语;此篇袭用之,而与上下文意义,全不相涉,即其窜附之证。盖古人之从事辑佚者,不肯如后人之逐条分列,必以己意为之联贯。识力不及者,遂至首尾衡决,亦非必有意作伪也。下篇则决有伪窜处。如“贫则怨人,贱则怨时”一节,断非周秦人语,亦全非名家之义也。

十二、慎子

此书亦法家者流,而阙佚殊甚。《汉志》法家,“《慎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韩,申、韩称之”。《史记·孟荀列传》:“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集解》:“徐广曰:今《慎子》刘向所定,有四十一篇。”“一”

系误字,《汉志》法家都数可证。《正义》:“《慎子》十卷,在法家,则战国时处士。”按《荀子》谓“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又谓“慎子有见于先,无见于后”。谓其物来顺应,更无他虑,即庄子“不师知虑,不知前后”之意,非谓其知进而不知退也。《庄子》以慎到与彭蒙、田骈并称,谓其“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笑天下之尚贤,非天下之大圣。不师智虑,不知前后;推而后行,曳而后往。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非生人之行,而死人之理也。”观荀、庄二子之论,其学实合道、法为一家。故《史记》谓其学黄老道德之术,《汉志》以其书隶法家也。《韩子·难势篇》,《吕览·慎势篇》,引慎到语,皆法家之言。其书《唐志》十卷,与《史记·正义》合。《崇文总目》三十七篇,校《汉志》已损其五。王应麟谓唯有《威德》、《因循》、《民杂》、《德立》、《君人》五篇,与今本合。然今本每篇皆寥寥数行,《四库》谓又出后人捃摭,非振孙所见之旧已。

然如《威德》篇谓“古者立天子而贵之,非以利一人也。曰:天下无一贵,则理无由通;通理以为天下也。故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可见法家虽尊君权,实欲借以求治,非教之以天下自私。又如《因循篇》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为也,化而使之为我,则莫可得而用。此“化”字实为《老子》“化而欲作”之“化”字之确诂。虽阙佚,亦可宝也。

十三、邓析子

此书《汉志》二篇,在名家。《隋志》一卷。《四库提要》云:“今本仍分《无厚》、《转辞》二篇,然其文节次不相属,似亦掇拾之本也。”又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条,其文与《庄子》同,或篇章浅缺,后人摭《庄子》以足之欤?“愚按此书有采掇先秦古书处,又有后人们己意窜入处。核其词意,似系南北朝人所为。如“在己为哀,在他为悲”。“患生于宦成,病始于少瘳,祸生于懈慢,孝衰于妻子”等,皆绝非周、秦人语也。伪窜处固已浅薄;采掇古书处,亦无精论:无甚可观。

十四、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为杂家之始。毕沅所谓“书不成于一人,不能名一家者,实始于不韦,而《淮南》内外篇次之”是也。《史记·吕不韦传》,谓不韦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号曰《吕氏春秋》;而《自序》及《汉书·迁传》载迁《报任安书》,又云“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按《序》意云“维秦八年,岁在涒滩”,是时不韦未徙,故有议史公之误者。然史公本谓世传《吕览》,不谓不韦迁蜀而作《吕览》也。据《本传》“号曰《吕氏春秋》”之语,则四字当为全书之名,故《汉志》亦称《吕氏春秋》。然编次则当如梁玉绳初说,先《览》后《论》,而终之以《纪》。“世称《吕览》”,盖举其居首者言之;《序》意在《十二纪》之后,尤其明证。毕氏沅《礼运》注疏,谓以《十二纪》居首,为《春秋》之所由名:说本王应麟,见《玉海》。《四库提要》谓唐刘知几作《史通》,《自序》在《内篇》之末、》《外篇》之前,因疑《纪》为内篇,《览》与《论》为外篇、杂篇,皆非也。《礼运》郑注,本无吕氏以《春秋》名书,由首《十二纪》之意。古人著书,以《春秋》名者甚多,岂皆有《十二纪》以为之首邪?古书自序,例在篇末;《吕览》本无内、外、杂篇之名,何得援唐人著述,凿空立说乎?

此书合《八览》、《六论》、《十二纪》,凡二十六篇。自《汉志》以下皆同。庾仲容《子抄》,陈振孙《书录解题》,《史记索隐》作三十六,“三”盖误字,《文献通考》作二十,则又脱“六”字也。《玉海》引王应麟,谓“《书目》,是书凡百六十篇”,与今本篇数同。卢文弨曰:“《序意》旧不入数,则尚少一篇。此书分篇,极为整齐,《十二纪》纪各五篇,《六论》论各六篇,《八览》当各八篇。今第一览止七篇,正少一。考《序意》本明《十二纪》之义,乃末忽载豫让一事,与《序意》不类。且旧校云一作廉孝,与此篇更无涉,即豫让亦难专有其名。因疑《序意》之后半篇俄空焉,别有所谓《廉孝》者,其前半篇亦简脱;后人遂相附和,并《序意》为一篇,以补总数之阙。然《序意》篇首无“六曰”二字,后人于目中专辄加之,以求合其数,而不知其迹有难掩也。”按卢说是也。予谓此书篇数,实止廿六。今诸《览》、《论》、《纪》又各分为若干篇,亦后人所为,非不韦书本然也。此书诸《览》、《论》、《纪》,义皆一线相承,说见后。固无取别加标题。《四库提要》谓“唯夏令多言乐,秋令多言兵,似乎有义,其余绝不可晓”,谬矣。

此书虽称杂家,然其中儒家言实最多。今人指为道家言者,实多儒、道二家之公言。参看论《淮南子》处。《四库提要》谓其“大抵皆儒家言”,实为卓识。按《书大传》:“古者诸侯始受封,则有采地。其后子孙虽有罪黜,其采地不黜,使其子孙贤者守之,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此之谓‘兴灭国,继绝世’。”《史记·秦本纪》:庄襄王元年,“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尽入其国。秦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奉其祭祀”。即“兴灭国、继绝世”之义也。史又称是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亦必不韦所为。不韦其能行儒家之义矣!

不韦进身,诚不由正,然自非孔、孟,孰能皆合礼义,伊尹负鼎,百里自鬻,王霸之佐,皆有之矣。高似孙曰:“始皇不好士,不韦则徕英茂,聚俊豪,簪履充庭,至以千计。始皇甚恶书也,不韦乃极简册,攻笔墨,采精录异,成一家言。《春秋》之言曰:十里之间,耳不能闻;帷墙外,目不能见;三亩之间,心不能知。而欲东至开晤,南抚多鷃,西服寿靡,北怀儋耳,何以得哉,此所以讥始皇也。方孝孺亦称其书“诋訾时君为俗主,至数秦先王之过无所惮”。夫不韦著书,意在“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史记》本传语。原不为讥切一时。然其书立论甚纯,而不韦又能行之;使秦终相不韦,或能行德布化以永其年,不至二世而亡,使天下苍生亦蒙其荼毒,未可知也。今此书除儒家言外,亦存道、墨、名、法、兵、农诸家之言。诸家之书,或多不传,传者或非其真;欲考其义,或转赖此书之存焉,亦可谓艺林瑰宝矣。要之不韦之为人,固善恶不相掩,而其书则卓然可传;讥其失而忘其善,已不免一曲之见;因其人而废其书,则更耳食之流矣。

此书注者,唯有高诱;其注误处甚多。《史记》谓不韦书成,布咸阳市门,县(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高注》多摘其书误处,谓扬子云恨不及其时,车载其金。见《慎人》、《适威》二篇注。殊不知古人著书,重在明义;所谓误不误者,但就论道术之辞言之,非斤斤计较于称引故实之间也。高引扬雄语以诋吕氏,毕沅即摘《高注》误处,转以是语相讥,宜矣。近人孙德谦云,注此书已成,然未刊布。今通行者,仍为毕沅校本。《孟春纪》 《十二纪》皆与《礼记·月令》大同。按此所述,为古明堂行政之典。《淮南·时则训》、《管子·幼官图》,皆是物也。此盖同祖述古典。参看论《墨子》处自明。或以《吕览》载之,疑为秦法,误矣。《孟春纪》下标目凡四:曰《本生》,言养生之理。曰《重己》,言人当顺性之情,使之不顺者为欲,故必节之。曰《贵公》,曰《去私》,义如其题。盖天下之本在身,春为生长之始,故《孟春》、《仲春》、《季春》三纪之下,皆论立身行己之道,而《孟春纪》先上本之于性命之精焉。诸《览》、《论》、《纪》下之分目,虽后人所为,亦便识别,故今皆仍之;而又说明其一线相承之义,以见此书编次之整齐焉。《仲春纪》 纪下亦标四目:曰《贵生》,义与《庄子·让王篇》同。又云“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此言生活贵有意义,尊生者非苟全其生命之谓,其说极精。后世神仙家言之自托于道家者,乃徒欲修炼服饵,以求长生,其说不攻而自破矣。曰《情欲》,言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此“情”字当作“诚”字解,今所谓真理也。不主绝欲而务有节,实儒家精义。曰《当染》,前坐与《墨子·所染篇》同,而后文议论处异。又云:“古之善为君者,劳于任人,而佚于官事。”盖因私人交友之道,而及人君用人之方也。曰《功名》,言立功名必以其道,不可强为。《季春纪》 下标四目:曰《尽数》,言自然之力,莫不为利,莫不为害,贵能察其宜以便生,则年寿得长。又云“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此可见求长生之谬矣。曰《先己》,亦言贵生之理。反其道而身善,治其身而天下治,是为无为。可见所谓无为者,乃因任自然,而不以私意妄为之谓,非谓无所事事也。曰《论》人,前半言无为之理,后半言观人之法。曰《圜道》,言天道圜,地道方,各有分职;主执圜,臣处方,贵各当其职。《仲春》、《季春》二纪,因修己之道,旁及观人、用人之术,而极之于君臣分职之理。《孟夏纪》 下标四目:曰《劝学》,曰《尊师》,义如其题。《尊师篇》可考古者弟子事师之礼。曰《诬徒》,言教学当反诸人情,即人性之本然。极精。曰《用众》,言取人之长,以补己之短。其曰:“吾未知亡国之主,不可以为贤主也。其所生长者不可耳。”即今教育当重环境之说也。孟夏为长大之始;人之于学,亦所以广大其身,《礼记·文王世子,:“况于其君以善其身乎?”《郑注》:“于读为迂。迂犹广也,大也。”故论为学之事。《仲夏纪》 下标四目:曰《大乐》,言乐之所由生,并驳非乐,论颇精。曰《侈乐》,言乐贵合度,不贵侈大,侈则失乐之情。此篇有同《礼记·乐记》处。曰《适音》,言大小清浊之节,盖即所谓度量也。曰《古乐》,述乐之史。《季夏纪》 下标四目:一曰《音律》,言十二律相生及十二月行政。曰《音初》,言东西南北之音所自始。末节同《乐记》。曰《制乐》,言治厚则乐厚,治薄则乐薄。下引汤、文、宋景公之事,无甚深义。曰《明礼》,言乱国之主不知乐,多侈陈灾祥之言。“乐盈而进”,故于夏长之时论之。《仲夏纪》论乐之原理颇精《季夏纪》所论,或为专门之言,或杂怪迂浅薄之论。《孟秋纪》 下标四目:曰《荡兵》,推论兵之原理。谓有义兵而无偃兵,极精。曰《振乱》,曰《禁塞》,皆辟非攻之论,亦精。曰《怀宠》,此篇论所谓义兵者,即儒家所谓仁义之师。按儒家崇尚德化,而不言去兵。儒家经世之道,备于《春秋》而《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则“义战”二字,乃儒家用兵标准也。《吕览》多儒家言,此篇所述,盖亦儒义。予别有论。《仲秋纪》 下标四目:曰《论威》,言立威之道。其言曰:“死生荣辱之道一,则三军之士,可使一心;三军一心,则令无敌。士民未合,而威已谕,敌已服,此之谓至威。“又曰:“兵欲急疾捷先,并气专精,心无有虑,一诸武而已。”皆兵家极精之论。曰《简选》,言简选不可专恃,然因此遂谓市人可胜教卒则非。曰《决胜》,言“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兵有本干,必义,必智,必勇”,“兵贵因,因敌之险,以为己用;因敌之谋,以为己事”,“兵贵不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彼;必在己,不必在彼”者,亦兵家极精之论也。曰《爱士》,言行德爱人,则民亲其上;民亲其上,则乐为君死。《季秋纪》 下标四目:曰《顺民》,曰《知士》,义如其题。曰《审已》,言凡物之然也必有故:不知其故,虽当,与不知同,其卒必困。此言做事当通其原理,不可恃偶合。曰《精通》,言精神相通之理。圣人所以行德乎己,而四荒咸饬其仁。秋主则杀,故论用兵之事。《顺民》、《知士》,乃用兵之本;《审已》则慎战之理:《精通》亦不战屈人之意也。《孟冬纪》 下标四目:曰《节丧》,曰《安死》,皆言厚葬之祸,可考古代厚葬及发墓者情形。曰《异宝》,言古人非无宝也,所宝者异耳,以破世俗之惑。曰《异用》,言人之所以用物者不同,为治乱、存亡、死生所由判。意承上篇。盖人之愚,皆由为物所惑;不为物所惑,而且能用物,则所为皆成矣。此亦哲学家极精之论。《仲冬纪》 下标四目:曰《至忠》,言忠言逆耳,非明主莫能听。曰《忠廉》,言忠廉之士难得。曰《当务》,言辩而不当论,同伦。信而不当理,勇而不当义,法而不当务;大乱天下,必此四者。即《孟子》“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之说,亦所以恶“执中而无权”也。曰《长见》,言知愚之异,在所见之短长。审今可以知古,审古亦可以知后。故为后人所非之事不当做,因知而推之于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