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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20: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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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文颖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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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

金丝雀试读:

抒情的逻辑(自序)

——朱文颖

1

这是一篇写得拖拖拉拉的序。正儿八经开始写的时候,冬天已经来了。我应邀去斜塘老街的一家书房做文学沙龙,约了两位评论家朋友做嘉宾。于是讨论起了沙龙题目。

我说,叫“古典的叛逆”吧。

朋友说,顺着你的意思,可以叫“从现代叛逃”……

我说,那也应该叫“从古典叛逃”吧。

接下来朋友的回答猛地让我心里一亮。他说:“从现代叛逃,可以逃往古代,也可以逃往后现代,或者未来,或者不知所以未能命名的所在……叛逆古典太没劲了。因为太容易……”

说话至此,我突然明白了,其实这里讲的正是这篇自序将要讨论的东西——那是小说家李浩在电话里跟我说了足足二十来分钟的:其一,自序需要四五千字。其二,对小说文本做出有别于批评家的自我阑述。其三,关于小说的现代性。先锋之后的路通向哪里?是重新写实还是后先锋?

这不就是“从现代叛逃”的意思吗?

2

在小说集《金丝雀》里,《

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

》和《春风沉醉的夜晚》分别是发表得最早与最近期的小说。《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有着这样的开头:

后来程程细想起来,有些事情的发生,竟然是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切都是那样突如其来,不容考虑。即便事后再度回想,仿佛还是不存在任何因由。比如说,那个叫作亨利的人。

然后,它又有着这样的结尾:

……风把亨利带走了,而留下来的是想哭与不想哭的程程和大李。他们站在沙堆的上面,很长时间都没能搞清,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两个去敦煌度蜜月的年轻人,拍了些照片留作纪念,遇到一个奇怪的外国人亨利……没有任何戏剧性的事情发生,然而十天以后离开敦煌时,仿佛已经明白了一生的意义。“在敦煌沙就是宿命。”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就像是谶语,也仿佛偶尔为之。那个阶段的小说(属于早期)大致都是如此,以致于责任编辑这样问我:“这篇小说里,有的地方对话用了引号,有的地方没用。是不是需要统一一下呢?”我回答说:“不必了,就按照原来的样子吧。”

是的,原来的样子就是原来的样子。就是应该的样子,以及正确的样子。它是没有逻辑的。它的没有逻辑就是它的逻辑。《春风沉醉的夜晚》则完全不同。它的一切基本都是基于逻辑的——两位出生于普通阶层的年轻女士,有着同样的人生目标:“对于比我们穷或者看起来比我们穷的那一类人,我们几乎完全不感兴趣。恰恰相反,我们所有的人生经历以及后来的努力,都是为了尽可能地远离他们……”然而命运阴差阳错。在一次高规格的国际学术会议上,纯粹作为临时替代品的“我”遇见了身份高贵的柏林自由大学的“教授”。立刻,他成为两位年轻女士试图提升自己社会地位以及改变阶层的猎物。

试探与撒谎同时来自于“猎物”与“试探者”,与此同时,诸多的疑问和争执也接踵而来。最终,在一次意外的风波中,一个惊人的秘密终于露出了底色。“教授”声嘶力竭地冲我喊叫道:“我是个穷人……我一直就是个穷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柏林自由大学的教授……我一直就觉得奇怪,你和你那位矫揉造作的朋友,怎么从来就听不出我的口音呢?穷人的口音?!”

一切都是有来源的。有出处的。一个细部指向另一个细部。蛛丝马迹,然而绝对疏而不漏。小说发表后不久,发现坊间盛传着一个故事:上海姑娘陪男友回贫穷农村过年,最后不欢而散,劳燕分飞。突然惊讶于我在这篇小说中类似于预言的一句话:“让我惊奇的是,这种东西,竟然与爱情也没有关联。它存在于爱情,这种雾气腾腾的物质的外面。”

在《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就在三危山上,程程躺在沙与沙之间,长发飘起,让大李给她拍照的时候,她忽然小声地叫了起来。她说,等一等,我想哭,突然地很想哭。真的,非常非常地想哭。”

她为什么想哭?哭什么?大李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可能她自己也并不清楚。但哭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它甚至宣告哭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

而《春风沉醉的夜晚》里,一切都是清晰的。有据可循的。即便是主人公内心渐渐升起的寒意,它也指向一个无比明确的所在或是觉醒——“从开始到现在,夏秉秋一直都是、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怀疑、反感,或者说,那种更深更为微妙的骨子里的憎恨。”那是阶级的差异,流淌在成年人的骨血里的。作为已经社会化的人,我们由无数异常清晰的细胞构建而成。

两篇小说里,都指涉情感。或者是情感的抒发。《沙漠》中主人公哭得莫名其妙,或者至少看上去莫名其妙;《春风》里的情绪则有着长长的线索,像牵动木偶的手中的线,一步一步走上那个最终的所在。也像图穷而匕首见,那寒光中的惊诧却是早有由头……《沙漠》里,不确定的部分里有抒情。《春风》中,无比确定、锐利的部分里仍然有着抒情。“还有些时候,我能听到一种声音,如同冰山在春阳的照耀下,徐徐地缓解,消融。有一些细微的不经意的咔咔声,清脆而又温柔。”

然而,我感兴趣的是,那种突然生发于天地之间的感喟,以及具有逻辑的抒情之间,它们有联系吗?多了些什么?又丧失了些什么?

3

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中,对比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和李安的《卧虎藏龙》。聂隐娘和玉娇龙,都出身官宦人家,都一身武艺,都不驯服,但两个人物的质地完全不同。隐娘从小遭遇不幸,身世坎坷,她的逃离和反叛有其世俗的逻辑,是对命运的反抗。但玉娇龙,她从未身遭不幸,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爽,对一切的事情都不爽极了。“师父要她永远追随,不要。大儒要收她为徒,不要。父亲要她嫁入豪门,不要。她不愿服从所有这些秩序,通通不要。但她又不可能和罗小虎真去那自由天地,因为她不是那样长大的,那不是她的世界。最后,天地之大,竟然无处可去。她往悬崖下一跳,就是叛逆到淋漓尽致和死无葬身之地。她说,她要的就是个自由自在,但她发现活着就是不自由的,所以她宁可不活,也不妥协。”

侯孝贤说过这样的话:聂隐娘就是现代性。那么,玉娇龙是什么?应该就是后现代性。她的反抗是无因由的反抗,是没有办法可以解决、没有途径可以消解的。有着存在主义的味道,接近命运的本质——“玉娇龙那才是真的孤绝,那才是真的‘一个人,没有同类’”。

这就很有意思地回到了沙龙的题目和小说集的自序。“从现代叛逃……”究竟逃向哪里?如果《刺客聂隐娘》里的聂隐娘是现代性,那么从聂隐娘开始叛逃。

她逃向哪里?逃向没有逻辑、更不确定、更开放、更复杂、更多元的后现代性——玉娇龙?还是回归到“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的原点?但是这个“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究竟是另一种古典主义还是更高级的所在?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循环往复的圆?

4

再回到小说集《金丝雀》。

短篇小说《哑》,它描写寻死的蔡小蛾因为一个小广告成为陆冬冬的自闭症儿子的看护。在这个沉闷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家庭里面,蔡小蛾面对的是对生活毫无知觉的康乐乐,还有他充满恐惧的母亲。这个母亲看不到希望,却无法选择死亡,每天像机器一样生活,每天来蔡小蛾房间做客。最后她终于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痛哭流涕,说出了自己的孤独和生活的艰辛。三个没有希望的人走在了一起,却好像很有秩序地生存了下来。

这是一篇明显具有现代逻辑的小说。蔡小蛾因为生活困境逃离了她的现实生活,面临一个关于生还是死的本质的追问。没想到她偶尔闯入的家庭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三个本质上无处可逃的人,最终决定活下来,并且互相取暖。

在这里,我还想提一提早期的一篇很早有人注意到的小说。它有着与《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比较相似的质地。但它的开头看起来是有逻辑的:小芋要在米村找一个人。小芋包里装着一封信,是城里的熟人写的,写给小芋要在米村找的那个人。小芋知道,只要把包里的信给了那人,那人也就成了小芋的熟人了。如果小芋要在米村办什么事,就可以张口对他讲。正这样想着,那辆来自乡镇、驶往乡村的公共汽车便迎面而来了。

这个故事的逻辑看起来是建立在中国人情社会的基础和规则上的。米村像是远处的一个寓言世界。小芋是连接现实世界与寓言世界的一根线,而那封信既是寓言的呈现品和证据。

小芋拿着那封信,在米村找到了第一个人。他叫大林。“那封信把小芋带到了米村,并使他们联系到了一起。”而到了下午,大林对小芋说,他们在村东头还有房子。于是大林和大林的女儿小林就把小芋带去了那里。然后再经过一番周折,大林和小林都有事,于是小芋要在米村办的事就只能由大林托付给另外一个熟人了。不巧的事情再次发生,那位熟人也不在厂里,于是大林就把小芋嘱托给厂办的一个小姑娘,又关照了小芋几句,便急匆匆地走了。

这样一来,小芋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米村了。

小芋坐在厂办临窗的一个座位上。从那里可以看到米村的一些风景。在中午打谷场明亮的光线和长久的等待中,小芋觉得自己又累又乏,以至于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缩小,渐渐凝固,并且终于有种无从把握的样子,于是就完全交付给这陌生而大的米村了。

直到小说的终了,小芋仍然没有见到她真正要见的那位熟人。她在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穿行,在小小的米村之间穿行。突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现在我反倒是觉得米村变得越来越大了。”

很多年后再看这篇小说。我仍然很喜欢。甚至比当年更喜欢了。这篇小说介于缜密的逻辑与诗意的非逻辑之间。在生活的细节和庞大的寓言间穿行。虽然它没有连贯的故事,但我仍然觉得,在这样的类似于寓言小说的文本里,故事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5

前不久参加一个活动或者是看一本书,究竟是怎样一个形式真的忘了。但里面的这句话却记得很牢。

写作不是指向事物的本身,而是指向它的阴影。

深以为然。无论是从现代叛逃到后现代,或是回归到“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的原点,就像一只装满了精密而结实的机械的飞行器。我们有两种描述的指向。一种极度的写实而产生的魔幻飞翔感;另一种则是指向飞行器的侧面。它是变形的,甚至看上去不像一个具体的飞行器的。

它们的逻辑隐藏在更深的深处。

在那篇关于李安的文字里,还有这样一个细节。拍完《色戒》后,李安说,这部电影是他有生以来拍得最痛苦的一部。至今不敢重看。他在崩溃中远赴法罗岛,求见英格玛·伯格曼。见面大哭。这个拍过《野草莓》到《第七封印》的老人,拍了一辈子关于生、死和怀疑的电影,到了88岁的时候,他自然懂得李安在哭什么……李安真狠,和王佳芝一起,把人活着要倚赖的几乎所有重大系统,一一进行拆解。《色戒》是李安的一个梦。在梦里李安做足了自己,梦一醒来,人就不能再是那个样子。要回到原来的逻辑系统当中。最后那抹抒情是他给予《卧龙藏龙》中的玉娇龙的。她纵身一跃……李安在她身上多有寄托。她往下跳,其实是飞。升华了。2016年12月29日苏州

危楼

1

林容容家住的是私房。她做古董生意的太爷爷传下来的。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们家刚刚落实了政策。那年林容容二十一岁,穿着大街上文艺青年们流行的蓝印花裤。她长得有点婴儿肥,看人的时候眼睛定定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她根本就没正眼看你。其实她并不近视,并且也还应该算是好看的。

她带我去看那栋旧洋房。里面占用的人家全搬走了,荒芜了一段时间。草都长出来了。

我们是翻着围墙进去的。

小楼外面有个院子,院子中间是一棵开花的桃树。但那天我们没在桃树上看见花。前一天晚上刚下了场雨。桃红遍地了。

那天我穿了裙子,行动不太方便。翻墙的时候我不小心崴到了脚。林容容让我在下面休息会儿,自己就噔噔噔上楼去了。

我听到楼板的响动声,嘎吱嘎吱的。头顶上,木头的缝隙里很慢很慢地掉下尘土来。这栋旧房在一条幽深小巷的最里面,而且还是个死角……突然,一扇没有关好的门发出很响的“嘭”的一声。

我是个有名的胆小鬼。但那时我正在谈恋爱,所以总觉得自己其实不是一个人。我在那个幽暗的堂屋里踱着步,身上附着了隐形人给予的勇气。我还小声地呼唤了起来。“林容容……你在吗……林容容……你在哪里呵?”

我叫了很长的时间,但听不见回音。于是我又叫。头顶上继续掉下来很细很细的灰尘。有几颗几乎掉到我眼睛里去了。我甚至还能清楚地听见那些声音,那些残存的桃花瓣落到地上的声音。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对林容容讲起这件事情。我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叫你,你不答应。我上楼来找你,楼里面全是隔夜阴雨的气味。很久不住人的霉味。还有些门窗的声响。但房间里却是没有人的。空无一人。

但林容容不承认这个。她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我明明在那儿呵,我好像还听见楼板响的。”

我仍然觉得这事情有点蹊跷,又问:“那你听到几次楼板响呢?”

林容容摇头,说这个她记不清了。于是我告诉她,是两次。第一次我上去的时候没看到她,心里害怕,就又下来了。但后来我又听到上面楼板的响动,嘎吱嘎吱的……所以过了会儿,我就又上去了。这一次,门一推开来,我就看到林容容了。她站在二楼的窗台那里,一只手撑着下巴,正在那儿发呆。

林容容家的小楼,是很有些奇怪的传说的。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胆小多疑的本性又在驱使我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又想想那个的。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有点想明白了。

林容容比我大一岁。她发育得很早,又从来就是个浪漫不羁的角色。那一年,她应该也是在谈恋爱。

2

我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和我认识的第二个男朋友结了婚。这不是一件非常完美的事情。完美的事情,应该是和第一个男朋友结婚的。

我们两个家境都很一般。我是一所普通中学初中部的美术老师,他则是个机关里面的小职员。在我们认识一年以后,他给我家里送了合适的彩礼,给我买了个不大不小的戒指……然后告诉我说,我也不是他第一个女朋友。

结婚以后,我们和他的父母一起住过一段时间。是七层楼高的老的公房。而我们就住在顶楼。那时正是个百年难遇的大热天。一楼的男主人穿着肥大的裤衩,在门口神色可疑地走来走去;走到四楼的时候,总有一个白内障的老太太坐在门口,哆哆嗦嗦地剥着毛豆;六楼有条恶狗;而我的公公婆婆都不太爱说话。他们喜欢吃异常清淡的菜。所以我总是买了好多辣酱、话梅之类的东西,偷偷藏在卧房里。

日子过得倒是还算凑合。夏天很快过去了,我发现我的丈夫有一个奇怪的癖好:天气才刚刚有点转凉,睡觉的时候,他就一定要关上窗户,而且是完完全全地关上,一丝一毫的缝都不能留。我坚持了几次,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于是顺理成章的,他的癖好也就成了我的癖好。

我是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才偶然发现,林容容家落实政策的那栋小楼,其实就在旁边一条巷子。那天的月色很好,我从那面围墙下走过的时候,一些姿态奇特的植物非常懒散地爬在墙上。它们的触角向四处蔓延着,就像一只垂落在那里的无比优美的大蜈蚣。

我在围墙下面站了一会儿。那段时间我和林容容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所以我完全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住在那栋房子里面。那天,我站在小楼的围墙外面。突然觉得那面墙是那么高,而那么高的墙,现在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能翻过去的。

后来我对我丈夫讲起过这件事。还带他去看了一次。那天阴雨,院墙里面有一阵阵的香气飘出来。能看见小楼里开着灯,但或许是天气的关系,看上去更像闪闪烁烁的鬼火。

我丈夫说他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我就打消了进去寻访林容容的念头。我们很快就走了。一路上,我们讨论着过段时间自己买房的事。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接下来他还问了几个关于林容容的问题。虽然我其实也答不上很多。后来我终于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记得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半夜我醒过来的时候,雨点正敲打在紧闭着的玻璃窗上。非常密集,非常规则,也非常空洞。

关于林容容这些年的事,我多半也是听别人说的。落实政策后的第二年,她们家正式搬进了那栋小楼。那阵子,我和她正在一个夜校里上美术课。林容容是班里面最光彩照人的一个。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她穿了件翠绿色的连衣裙,脑袋上顶着一个鸟巢形状的深玫瑰色假发。

下课时她和我结伴回家。她一脸喜色地告诉我说,她爱上那个气质忧郁的美术老师了。

那个晚上,林容容霸占了我家里的电话。在一种奇怪的半睡眠状态里,我倾听着林容容的倾诉。昏昏沉沉,竟然如坠仙境。这样的情形让我几乎无法判断,林容容究竟要干什么呢?是告诉我她满得藏都藏不住的情感?还是在暗暗地,但是异常严肃地警告我,不,是警告所有的人——那个穿得土里土气、胡子拉碴的美术老师,这个偶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从那天开始,从那个晚上开始,他是她的,他属于她,仅仅属于她……“你明白了吗?”电话那头林容容的话,再次把我从假寐中唤醒。“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回答得语无伦次。

但我仍然是个胆小的人。

于是,我不无担心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把握吗?他……对你……会怎么样?”

电话那头发出了轻蔑的鼻息声。这个问题是属于我这种胆小鬼的。林容容根本就不屑回答。

扔掉电话我就睡着了。平时我很少做梦。那个晚上也像几乎所有的晚上一样,我睡得很安心很踏实。

对了,那个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有一些我意识到了。还有一些则是完全没意识到的。比如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第二个男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那天晚上其实他就在隔壁班上课。他学的是国家统一的公务员课程。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说不定还在那条黑咕隆咚的课堂走廊里擦肩而过呢。当然啦,我不一定能记住他,他也不一定能记住我。我那天穿着最最普通的细格子棉裙,齐耳的学生短发,眼镜是浅黄色镜框镶着几道咖啡边的。除了那颗毫无特色的胆小的心,以及稍有特色然而隐匿极深的灵魂,我和大街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在我结婚以后,有一天,我和我那丈夫开玩笑说:“我和你呵,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是深海里的长住鱼。在黑咕隆咚的河道里游着游着。游倦了,总会不动声色地在一起。

还有一件事情。那天晚上,在林容容疯狂而又迷乱的电话倾诉里,还夹杂着另外一些奇怪的信息。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我的外婆,你知道吗,我的外婆。”我在电话的这头自顾自地摇头。她则在电话的另一头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的外婆,她是从封建大家庭里逃出来的。为了我的外公,为了她热血沸腾的理想,在一个大雪天的晚上,她狂奔了十多里路,身上只穿了一条蓝底白花的单裤。”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晃过了一条蓝底白花的裤子。那是我和林容容翻越围墙的那个下午,她的身上就穿了条蓝底白花的裤子。她在我面前就像激流里的飞鱼,轻捷地腾身一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后来呢?”“后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果断而又急切,“后来她成功了,并且改变了她的一生。”

这种奇怪的事情出在林容容家里,就变得一点也不奇怪了。我稍微感慨了两句,就安静了下来,闭了嘴。人各有命吧,我的命是在黑漆漆的夜校走廊里,波澜不惊地遇到我未来的丈夫。林容容的命当然是不一样的。她有任何一种离奇的命运也都是应该的。都是我可以想见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怎么可能会想到呢,那个晚上,那个我和林容容几乎通宵电话的晚上,它距离我下一次再见到林容容,这中间竟然整整相隔了七年之久。

在那个通宵电话过后的一个礼拜,我生了场大病。那时我和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正处于冷战阶段。我像得了热病似的,一会儿鼓足勇气地去讨好他,一会儿又战战兢兢地自我忏悔着。觉得生不如死。那个礼拜我没去夜校上课。到了再下一个礼拜,我正在灯下准备着隔天上课的东西。突然,电话响了。

是林容容。她匆匆忙忙地说了几句。大致的意思是,她马上就要上火车了。所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一声。

伴随着火车的汽笛声,我好像还听到她兴奋地叫了起来:“是两个人!我们两个人走!”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我才弄明白,她说的两个人,其实指的就是她和那个美术老师。也就是说,在两个人认识了十多天以后,她带着那个气质忧郁的男人私奔了。

在我和林容容失散的这七年里,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和林容容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我也在变化。不过,和这个国家、这个城市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我的生活是流畅的。是源远流长的绳和线。一头连着我们几千年的伟大传统,另一头则接着谁都捉摸不透的将来。

而林容容的自然就是一些散落下来的碎片了。

据说她和那个老师出走以后,就去了一个非常边远的省份。他们在那里住了下来,轰轰烈烈地生活了一阵子。但是林容容究竟去了哪里呢?有一阵子,我放了一张全国地图在玻璃台板下面,空下来的时候就仔细地琢磨一下。不过按照林容容的脾气习性,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判断她去了哪里。因为她哪里都可能去。那一阵全国好些地方都在发洪水,是个大灾之年,电视上每到播放抗洪救灾的群众场面时,我就老是在那些光着脚丫、卷起裤腿的人群里找来找去的。我老是觉得林容容很可能就在里面。她雄赳赳地坐在一只橡皮艇上,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在她身后,是凶猛的水,滔天的水……

我还开始悄悄地留意起报纸的社会新闻栏目。那些离奇的社会新闻、法制新闻,我怀疑里面冷不丁地就会冒出“林容容”这三个字。有一次,晚报报道一个西南省份有位母亲生了四胞胎。两男两女,还都是龙凤胎。报纸上登着那个幸福的英雄母亲的侧影。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她像林容容。那简直就是大了几码的林容容嘛。那个不羁的下巴。顽皮上翘的鼻尖。还有那双眼睛,那双从来都不正眼看你的眼睛。

有一天晚上我做梦。在梦里面,失踪多日的林容容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很清晰。非常清晰。

她说:“我很好。”

我张了张嘴,想询问一些我迫切想知道的事情。我太想知道了。

林容容继续往下说:“真的很好。”

我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来。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在梦里,我要么超越常规地大喊大叫,要么就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林容容还在说:“你来吗?”

我拼命点头。

林容容非常冷漠地看着我说:“你不会来的。”

我想争辩,但仍然哑口无言。这让我感到非常焦虑。

林容容的脸变得越来越冷漠了。她冷冷地看着我说:“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我不明白林容容究竟知道什么了。但在梦中,她那张冷漠的、毫无表情的脸,却真的让我沮丧了很久。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工作、恋爱、结婚,那真是环环紧扣,一环都不敢松懈呵。只要松了一小环,我就会害怕。只要有一丁点的缝隙,我就会恐惧。但老天知道,其实我是那么想念林容容,想念那个流落在外、飞鸿无讯的林容容。我甚至还把她的一张照片偷偷夹在备课用的笔记本里。对于这个不知生死的林容容,我怀有一种隐秘的亲切感。因为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我藏匿得非常非常深的自己。

林容容已经成为我的幻象。

3

我没有想到,我和林容容的重逢竟然来得这样简单,这样平常。简单平常得几乎都不像是真的了。

那天晚上我正躲在房间里,一边备着课,一边用白馒头蘸着辣酱吃。外面的小客厅里,公公和婆婆正在看电视。好像是一本缠绵的家庭伦理连续剧。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公公和婆婆正非常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有那么几次,我无意中发现婆婆像是在偷偷地抹眼泪。男人总是理性很多,所以这个时候,公公总是尴尬地干咳两声。

他们好像都有点怕我看到。

林容容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她稀松平常地和我打着招呼,仿佛她昨天还在这儿,吃着酒酿南瓜,陷落在布沙发的中间……她抬着那个尖尖的下巴,不容置疑地对我说:“明天来我家吧。家里的昙花要开了。”

不管怎么说,这后面一句话还是让我眼前一亮,并且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兴奋。正是这句话让我对这次重逢开始抱有期待。或者说,正是这句话让我相信:刚才匆匆忙忙和我说话的人,那个人真的是林容容。不是旁人。真的是她。因为只有她,才会把那种奇怪的、危险的、她已经带走很久的气息,重新在我面前弥散开来。

我甚至已经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让我久久兴奋的气味。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林容容家。远远的我就看到她了。在二楼的窗台那儿,她正向我招手。

我一路小跑着上了楼梯。一个满脸皱纹的瘦小老太太,一手拿着几件脏衣服,一手提着鸡毛掸子,在楼梯口和我打了个照面。

林容容长胖了。那个傲慢的尖下巴现在成了双层的。在下午两三点钟的强烈日光下面,她的脸上能看出非常明显的雀斑的印记。那张我曾经熟悉的脸有了不小的变化。好像多出了一些什么,又显然是少了点什么。

林容容比以前长难看了。“你好吗?让我好好儿看看你!”她欢快地,几乎是雀跃地从窗口那儿朝我扑来。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也有点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过得很好!你知道吗!非常好!你都不知道我过得有多好!”她快乐地在房间里一连转了好几个圈。

林容容下楼去给我倒茶水。我坐了下来,平复一下久别重逢的心情。胸口装着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我四下打量着这个说不上熟悉,但是也绝不陌生的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劣质皮鞋受潮后刺鼻的橡胶气味。那双还算小巧的女式皮鞋就躺在椅子旁边,上面沾满了泥。房间靠窗的角落那儿,放着一只巨大的帆布旅行背包。拉链敞开着,里面的东西歪七歪八地散落在那儿。能看见白色胸罩的一个角,一件黑色透明的女人衣服,几块脏兮兮的浴巾一样的东西……

我在地板上还看到了一本袖珍版的《世界艺术史》,只是其中有两页纸被潦草地撕了下来,揉成一团,胡乱地扔在地上。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容容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她端来了茶、糖果、瓜子、面包,甚至还有我喜欢的辣酱和话梅。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我对面,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的脸都红了,莫名其妙地沉浸在一种甜蜜而充满高潮的氛围之中。

林容容对我说了很多事情。

当年她坐三天三夜的火车离开了家,一路上奇遇不断,精彩不断。就在这些奇遇与精彩的循环往复之中,七年很快就过去了。她说就在昨天,有家本地的晚报来采访她。他们不知怎么就知道她回来了。她都回来一阵子了,他们一直找不到她,联系不上她。即便联系上了她也不想理睬他们。所以昨天,他们是偷偷摸摸地找上门的。他们一共三个人,准备了照相机、摄录机,以及目前市面上最先进的录音设备。“那时我正在房间里睡觉呢,突然就听到楼板响了。”

她微笑着,非常小声地告诉我说,仿佛正在诉说一个让人心醉已久的秘密。

在整个回忆与诉说的过程中,林容容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她的眼睛亮了,发胖了的双下巴仍然高傲地微微翘着。我甚至觉得她其实还是好看的。我的两只手被她死死地抓在手里。我像个傻瓜一样呆坐在那里,不断地点着头,内心却感到惭愧、内疚。我不敢打断她的话,甚至不敢动,只是偶尔才发出几声尴尬的、自愧不如的干咳声。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我在楼梯上遇到的瘦小老太太走进来,冲着林容容大声说着:“快去看看!该喂奶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与不解,林容容补充说明似的又说了几句:“忘了告诉你了,是个男孩子,五个月了。”“孩子?……你的?”

她点了点头。“那……他呢?”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忧郁的中年美术老师,到底应该怎么称呼他呢。“他?半年后他就走了。走就走。不过,他真是爱我的。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么爱我!”林容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这孩子?”我越来越糊涂了。“另一个男人的。他也爱我,谁也不知道他有多么爱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在整个林容容的身上,只有一个部位和表情是完完全全没有变化的。她的眼睛。她说话时的那双眼睛,即便它是死死盯着你的,却也总给人一种根本就没正眼看你的感觉。

我很快就离开了林容容家。

我在小院里又稍稍站了会儿。阳光正大,小院显得苍白、简陋,甚至还有些肮脏。而院子中间的那棵树又粗壮了不少。无数的叶子疯长着。但根本就看不出是桃树、梨树,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

瘦小的老太太正从外面倒了垃圾回来。她很不友好地朝我白了一眼。这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便随口问了一下:“请问您是……”“她的外婆。”

她的回答硬邦邦的。就像远古时候的石头。

那天晚饭以后,我和丈夫聊了聊林容容的事情。他非常坚决地认为她是个妄想狂。现代医学上有很多这种病例的。极端的,危险的,无处不在的。他们单位的旁边就是市妇联,最近这种类型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多。他们领导去那边检查工作,他也跟着去的。然后他又非常不屑地讲了几个例子给我听。

说完以后,他伸了个懒腰。“早点睡吧。”他对我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以后少跟这种女人打交道。”

我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天我是开着窗子睡觉的。半夜的时候风很大,在睡梦里他咕哝了几句让我关窗。但我没有理他。

金丝雀

少年的尸体是被一对恋人发现的。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听他们报案时,那女的还打着哆嗦,她脸色苍白,两手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嘴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咝咝的声音。“死了……他死了……在树丛那里……趴着。”

花了好长时间,警察才弄明白大致的情况:两人在公园里约会,不知怎么就走到树丛那里去了,是公园里比较密的树丛,与大街只隔着一排铁质的镂空栏杆(显然,那男的也有些紧张,他声音颤抖地说出了许多不大相干的细节)。而那具尸体就横在树丛的空地上,身上有很多血,非常吓人。“是个男的,穿了双球鞋,像个学生。”

女人可能害怕过度,她说话时声音是悠在半空里的,但又不能不说,仿佛说了一点,害怕就能从体内多跑出去一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臂,仿佛要把指甲嵌进他的肉里面去。

警察盯着她的那双手,瞬间里有些分神。“他就趴在那里,脸朝下,手脚都伸开着。我们一开始都没有在意,谁会想到大白天的就遇上个死人。谁都想不到这种事情的。”

男的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看来,他已经很快恢复了镇静,他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了一支给警察。“想不到这种事情的,哪里会想到这种事情。”男人给警察点上烟,继续说道。

公园就在市中心的大街旁边。应该把这样的公园叫作街心花园,但它又显然要比一般的街心花园大一些。隔着铁质栏杆,人们可以看到公园的里面。

草地上坐着几个人,也有躺着的,在某一段时间里,他们看来是静止的。在公园的外面可看不到这样的情景。公园的外面是个活动着的世界,看不大到静止的东西,什么都在变化着。一眨眼的工夫。而公园则是让人休息的地方,是个意外的地方,所以说,在公园里发生些意外的事情,包括在树丛里看到个把死人,毕竟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的,其实这话就是警察说的,他说:“不要害怕,没有什么的。”他说这话明明就是为了安慰他们,特别是安慰她,看起来,她的脸上直到现在还是毫无血色,那样子倒是真有点吓人。

这对恋人带着警察重新来到公园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那女的现在已经不打哆嗦了,但仍然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初夏正午的阳光是白色的,天气越好,颜色就越淡。这阳光照在女人的手上,有一种虚幻的、向四周荡漾开来的光泽。

白色的手,死死地抓住一个男人的手臂。

公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常的声响。有一只蝉嗞地叫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错误似的,马上又停止不叫了。让人怀疑刚才只是种幻觉。树木的叶片都长得老大,已经长到一年里面体积最大的时候,并且吸足了水分,使人觉得敦实与心安。一切都照常进行着,以至于他们绕过椭圆形喷泉,向树丛走去时,瞬间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真静呵。女人想。她想着的时候,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

死人了。真的死了人了。男人莫名地感到有些兴奋,又觉得“死”这个字就像喷泉的水,一点点溅出来,是凉飕飕的。

那个女人的手呵。警察在大太阳底下眯了眯眼睛,他的这个动作特别给人以一种人情味的感觉。一个警察在正午公园的太阳下面眯了眯眼睛。“就在那里。”还是那个男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下意识地挣脱了女人的手指,赶前两步,与警察并肩而行。

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他四肢伸展,趴在地上,看上去直僵僵的,当然,是在知道他已经死了这个前提下的感觉。或许他倒还是温热的,手臂是温热的,它们现在正伸向前方,其中的一只一小半嵌在泥土里面。腿也是这样,还有头发。除了嘴角与耳道那里有些细细的血流以外,实在看不出少年的身体有什么特别异样的地方。当然,血是另外一回事情,血总是有的,还很多,让人感到恐怖的其实是血。它是额外的事情,是一种意外。

警察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又凑到少年的脑袋那里看了看,他还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便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是摔死的。”

警察从男人手里接过烟,点起来,又转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少年:“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头部先着地。”

说完这句话,警察忽然沉默了一会儿。他甚至一点都不掩饰这种沉默,好像,他正在想着什么事情。他确实给人正在想什么事情的感觉(把烟点着后,他狠狠地吸了两口),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类似于警察正在想什么这种事情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而女人可能忽然又感到害怕了,太阳照得人头脑发晕,手里又没有烟,手里没有烟的女人是很容易感到害怕的。况且她还穿了件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尸体旁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接着,她转过头,寻找旁边男人的眼睛,他正看着别的什么地方,没有找到,就又把眼光收回来,停留在少年的海魂衫上。她可真是害怕,又是害怕又是想看。

这时,警察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扔掉了(他好像突然感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作为一个警察,他飞快地职业化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们就来。”警察说。他从地上站起来,扔掉烟头,然后告诉他们说,其他的人很快就会来了,他的同事们,那些和他穿一样衣服的警官,还有验尸的。公园的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他们将非常精确地计算出具体的死亡时间,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

女人点点头,她正看着少年的尸体,神情有些恍惚。“你们常到公园里来吗?”警察问道。

仍然是那个警察,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夏日正午的阳光(虽然是初夏),疲劳,还有害怕,就这样,女人仿佛忽然老了许多,她张了张嘴巴,像是要回答警察的这个问题,又忽然停住了。她望望窗外,那个男人正在外面,一个小个子、鼻尖有些发红的警官指手画脚地和他说着话。“有时候……有时候是吧。”她说。

看得出来,说这句话时,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警察记录的笔停住了,但没有抬头,他的眼睛重又停留在纸张的上半段——上面写着女人的职业:一家影院的放映员。警察熟悉那个影院的名字,就在街道的拐角那边,用红砖砌成的小尖顶。

就这样停顿了一会儿,女人又接着说下去。因为事先已经关照过,作为目击证人,警方希望他们提供尽可能多的细节:这个初夏的中午,在公园里。“我们大约是十二点不到进的公园,”女人说,刚说一句,她又停住了(显然,她还是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这种叙述方式,一些恐怖电影和推理故事里经常使用的方式。她好像被自己吓住了,于是就闭了闭眼睛),“我们从正门进了公园,公园里人不很多,刚吃完饭的这段时间,大家都懒洋洋的,特别是在夏天。都想睡觉。草地边的石凳上就有人躺着,脱下来的外套盖在脸上。我们坐下来,听到不知是谁随身带着的那种小的收音机,里面正唱着评弹。我是喜欢听评弹的,但他好像不喜欢(这句话讲得很轻),他就拉着我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太阳照得厉害……”

警察开始时还做着记录,后来就停住了,看着女人,却并没有打断她的说话。女人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吊带连衣裙,坐在房间的阴影里,肩膀的线条显得很瘦弱,声音也是瘦弱的,以至于警察过了很久才和善地插话说:“后来你们就到树丛那边去了?”“是的。”被打断了说话的女人顿了一下,接着便仿佛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警察,等待着他的继续提问。“请形容一下当时的目击现场。”警察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听得出来,语调是和缓的,经过了一些处理。“他就趴在那里。”对于多次重复叙述同一内容她显然有些不解,但警察非常认真地做着笔头记录,又使她感到这或许是件必需的事情,至少对于警方来说是这样。虽然无奈而又不解,但却是必需的。好多事情就是如此,她是知道这个的。“他穿着海魂衫,挺醒目的,长得又不高,还是个孩子。我隔了老远就看到他了,趴在地上。怎么都没想到他已经死了。远远地看过去,他就那样趴着,像睡着了一样,怎么就会死了呢?真是吓人。”讲着讲着,她的脸又白了,过一会儿,又涨得通红,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要哭出来了。

警察站起来,走到一边的桌子那里,倒了杯水,递给她。她愣了一下,接住。“你们在树丛附近走动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警察背靠着墙,站在阴影里,继续问道。“声音?”她皱了皱眉,“树丛那里紧靠着大街,总是会有一些声音的,自行车的车铃声,卖冰棍的吆喝声,大街对面是个音响商店,那里面的老板喜欢放邓丽君的歌,而街道两旁全都是女贞树,女贞树的叶片和白色的小花有时候就会被风吹到公园这边来。”“一点都没有异常吗?”警察又问,“比如说哭声,吵架声,或者有什么重物从高处坠落下来。”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使劲回忆的表情,但紧接下来,这种表情又被迷茫与困惑涣散掉了。她摇了摇头。“没有,”她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们在树丛附近绕了几圈才走进去,本来想在喷泉那儿的石凳上坐一会儿的,但那里已经有人了,好像是一对恋人(她说出‘恋人’这两个字时,声音非常温柔)。他们靠得很紧,在说话。我们就绕了过去。没有什么异常的声音,真的没有。”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除了——”“什么?”警察竖起了耳朵。“有歌声,”她说,“是首童谣。”“哦。”显然,警察对这个不是太感兴趣的,他懒洋洋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讲下去。“声音隔得很远,隐隐约约听到几句,那调子是很熟的,有几句好像是这样:忘了唱歌的金丝雀呵,/把它扔到后山吧。/呵,不,不能,/不能那么做。”她说,“好像是这样,那声音很好听,不知道是不是从音响商店里传出来的。那声音真好听,真是好听。”

警察点点头。他已经有些显出倦怠的样子,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烟,点上。他的身体语言显示出这次目击记录已经临近尾声的意思。女人感觉到了,站起来。“还有一个问题。”

警察看着女人(她的手正抓着纤细的皮包带子,那些带子不知怎么的缠绕在一起了,她的手抓着它们),他又想了想,忽然说道:“最后一个或许有点冒昧的问题,当然,你可以拒绝回答。”警察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女人的表情,见她仿佛并没有特别反对的意思,便说道:“请告诉我真实的原因——今天中午为什么去公园?”

女人困惑地看着警察,迟疑的表情在她脸上显得很浓。包已经背在肩上,手却还抓着带子,手指把它们绕起来,又放开,再绕起来。她已经站在了门口,一副就要夺门而出的样子,忽然,她转过身。“有点不太愉快的事情。”她又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接着往下说。那种由突发事件引起的惊惧表情已经没有了,女人穿着白底碎花的裙子站在那里,肩膀的线条显得非常瘦弱。

警察看着她肩膀的曲线,有些走神。

这对恋人在下午四点左右离开了派出所。警察把他们送到门口。两人都骑自行车,车子到巷口,一拐弯就不见了。警察却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又在抽烟,今天已经搞不清这是第几支烟了。而太阳也已经由白色转成了淡黄,街上忽然变得空旷起来,不远处的那个公园由于中午发生的事情嘈乱了一阵,现在也基本平静下来了。验尸报告清清爽爽地放在桌上,上面写着:

尸体表面检查:死者上身穿圆领蓝白条文化衫,衣着自然,无破损撕裂现象。耳道、鼻孔内有血迹,右侧顶枕部有点状表皮擦伤。解剖见:脊颅骨骨折,脑沟变浅,脑回变平,蛛网膜下腔广泛出血,脑脊液呈血红色。主检法医分析认为:死者是从一定高度跌落,造成颅骨骨折,蛛网下腔广泛出血而死亡。

死者的其他情况也很快查清了,是公园附近一所学校的学生,从外省转学来的,和七十多岁的老奶奶生活在一起。据学校老师说,这孩子平时话不多,也没有什么朋友,喜欢独来独往。成绩是中等水平,还算听话,不惹事,是个让人留不下太深印象的孩子。穿白衬衫、灰裤子的中年女教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断闪现出刻意回忆的神态,让人感到,假如不是因为这初夏中午白茫茫的阳光下发生的事情,她是很有可能记不清这个孩子的,但同时,她也真的有点被吓坏了,嘴里嘀咕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警察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又点上一支。

少年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树挺高,在公园的树丛那里,还不难发现挺高的树木,而从现场来看,少年两手的手心与手臂都留有深浅不一的划痕,估计是坠落时攀抓树枝所造成的。就是这样简单,并且不可能存在其他的解释。

少年中午去了公园,他背着书包,里面放着一天要用的书本,书包里还有一小袋零食(估计是老奶奶放进去的,这只书包后来在一根矮树桩旁边被发现了)。这是一个街心花园,这样的街心花园一般不用购买门票就可以入内,对于一个在附近学校上学,又喜欢独来独往,并且没有什么朋友的孩子来说,在初夏中午的休息时间,到公园里去消磨一下时间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情。公园的看门老头刚才就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他常看到这孩子,因为长得有点像他的孙子,所以就留意上了。“他常来,背着个很大的书包。”老头说。老头还说,有一次,他忽然想和那孩子说几句话,谁知那孩子红了红脸就跑远了。“他怕生,但跑得快,像头小鹿一样。”

警察下意识地把手挥了两下,散去一些眼前的烟雾(他那样子显得有些烦躁)。

案子是很简单的,没有什么枝蔓,那些目击者的笔录,也只不过是为了备案的需要。一个少年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就是这么简单。但警察还是感到烦躁,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很明显就能看出来了,他手里拿了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过一会儿,他又在那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这样的姿势是放松的,是人在放松、愉悦的情况下采取的姿势。刚才那个男的进来进行目击笔录时采用的就是这样的姿势。警察注意到了这一点。

回想起来,男人对于问题的回答显得非常明确,明确而简单,这个,警察也注意到了。他的叙述语言是干巴巴的,不再有什么细节化的东西(这样就使警察觉得,如果再追加一些细微而琐碎的提问,将是多余而愚蠢的)。“确实给吓了一跳呵”,男人一直强调着这句话,但他的身体语言已经不再有那种“吓了一跳”的感觉,它们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开始时我就怀疑可能是摔死的,但这是第一次看到摔死的人,给吓住了。”(说到这里,男人还咧开嘴笑了笑)

警察把这对恋人送到了派出所门口,他留下了他们的地址和电话,作为目击证人,很难说还有什么事情会麻烦到他们。但事情也就是这样了,不是太复杂的事情,这是他们都清楚的。两人都骑自行车,走到路边车棚那里去推车的时候,女人的手紧紧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她的身体给人一种非常渴望靠到他身上去的感觉(还有,她看他的那种眼神,她瘦弱的肩的线条),只是碍于身边的人,街上的人,她才没有这样做。但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仿佛要把指甲嵌进他的肉里面去。(警察盯着女人的那双手,若有所思。)

两人的自行车很快就拐弯不见了,警察却还靠在墙上抽着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危险的感觉,说不出来的一种危险。回想起来,他看到那个女人抓住男人的那双手,就觉得有一种危险。为了分析自己突如其来的这种感觉,警察靠在墙上,一边抽烟,一边思考一些问题,渐渐的,他理出了些头绪。

第一:这是一个感性的女人与理性的男人的组合,这样的组合至少有着不和谐的地方。

第二:女人太爱那个男人了(警察想,他能看出来这一点)。有什么过分的不容思考的东西存在着。女人太爱那个男人,有些事情过了头,总是危险的,她太爱他了。谁都能感觉到这一点。

而至于自己为什么老是会回想起女人纤细的抓着皮包带子的手,她瘦弱的肩膀的线条,那种困惑与迷茫的神情,警察则觉得有些无法解释。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

天气还是挺好的(仅仅从并不下雨这个角度来说),但很闷热,天空到处是一块蓝一块灰的色调,大家都在谈论说,这可能就是下雨前的征兆。已经到了黄梅天,总有人在抱怨着气压太低,走在路上脑子里发晕而脚底板是轻的。这些都是黄梅天的特征,虽然不太让人喜欢,但具备了这样的特征,至少能说明“时令总还是正常的”,这是一件让人感到定心的事情。

现在可以看到走在街上的警察。他穿了套便服,因为闷热,袖管卷得老高,和街上其他的人一样,他不时也抬起头望望天色。雨没有下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下雨的,但到处又都在给人要下雨的感觉。警察走得很快,这种快更多的是取决于一种相对运动:因为气压与时间的关系(下午这个时间是涣散的。如同梦境的边缘),街上的景物与行人都有着一种滞重的质感。像雨滴一样,要往下坠落。但显然,走在街上的警察不是这样。他走得甚至有些匆匆忙忙,仿佛赶着要到什么地方去的样子。

街道上驶过的几辆大卡车有时会打破这种滞重。喇叭声尖利刺耳(乍一听来,很像码头边的汽笛声。撕心裂肺,与一切高强度质感的东西有关),让警察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一部录像。在那里面,这种模拟了汽笛与喇叭声的刺耳声音一旦响起,接踵而来,便是突然的变故。比如说,奔跑。比如说,酝酿许久的情感,小心地节制地喷发(仍然是小心而节制的)。但警察搞不清楚,大白天的,这种超载而笨重的大型卡车是怎样进入城区的。“现在才是下午四点多钟呵。”警察抬起手腕,看了看分针与时针具体的分布形状,心里默默地想道。

警察走进了街边的一个小咖啡馆。这个时间,咖啡馆里人迹稀少。马上就能看到吧台那面的火车座里有个人影动了一下。有没有朝着警察挥挥手看不清了。但显然,这个人在等着他。警察也看到了。他眯了眯眼睛,向那边走去。“不好意思,还麻烦你出来。”

警察刚刚坐下来,那人便开始说话。但声音是很轻的,特别是混杂在劣质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中。现在能看清坐在那里等警察的那个人。虽然脸部轮廓大半还沉在阴影里,但身体的曲线是分明的(瘦弱的肩膀线条,有点疲惫地斜靠在椅子上。穿了件深色的衣服。出乎警察意料的是,她在抽烟。左手夹了根细长的烟,虽然没有抽的动作,但烟味细细长长地弥漫出来)。

有人走过来问警察要喝点什么。警察说了个名称。那人点点头,走到一边去准备。是个很随便的街头小咖啡馆,甚至服务员也没有穿特别的工作制服。他们给警察拿来喝的东西后,便远远地走开了。真心不想注意什么事情。而火车座的卡位也是高高的,从外面望进去,很难看清楚什么。“找我……有什么事吗?”喝了口冰镇的饮料后,警察脸上带出一点笑(很难察觉的),然后这样问道。

她垂下眼睑。深色衣服使她显得更加瘦弱了(不知怎么的,警察眼前又闪现出那天中午的情景:她打着哆嗦,脸色苍白,一副被吓坏的样子。而两只手则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那天中午,阳光是白色的)。“非常冒昧的。”女人开口说话了,“真是非常冒昧的,那天……那天离开你们那儿以后,做了几天的噩梦……”说到这里,女人停顿了一下。她拿烟的那只手有些细微的抖动,很长的一截烟灰掉下来。看得出来,她并不常抽烟,是个生手。“总是做梦,好几天了,总是这样。我想,我想总是与看到那孩子是有关系的。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离得这么近的……”

警察点点头。一般来说,警察往往属于见多识广的那类人。特别是在下午四点多钟,穿了便服、坐在街头小咖啡馆里的警察。现在,透过一面淡茶色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大街。有一群人正坐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手里举着些牌子。他们可能很早就坐在那边了,只不过现在人围得越来越多,渐渐地延伸到行车道上去,影响了一些交通。虽然声音听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很多车子在按喇叭,汽车司机把汗淋淋的头探到车窗外面去,嘴里骂着粗话。“工厂破产了,他们没有饭吃。”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议论声悄悄地蔓延开来。人们低眉顺目地听着,皱起些眉头,想到一些事情。他们可能刚从公园那里过来,而公园位于大街的中心地带,在咖啡馆这个位置是看不到的,女贞树的香味也没有,大街上人来人往。但不管怎样,女人说话的时候,警察总是非常耐心地听着,他也点了根烟(那才是真抽,一口接一口的)。“我知道的,”警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拿起杯子,看着里面的液体,“开始时,我也不习惯,只不过后来,见得多了。”“我很害怕,又不知道和谁去讲这件事情。”女人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警察看着她的这个动作。)“就这样死了,那孩子。还流了那么多血。”女人把杯子放到嘴边。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里,杯子发出一道有些黯淡的亮光。这时,警察才注意到,透明的玻璃杯里装的,是酒。

警察仍然点点头(麻木的,无意识的)。“时间长了,就过去了,总是会过去的,时间一久,就会把什么事情都忘记的。”警察说。警察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把抽得差不多了的烟头掐灭掉,然后再点上一支。警察抬头看了看沉在暗影里的女人的脸,又补充着说,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的,高高兴兴的一个中午时间,哪里会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也想不到的。

女人没有说话。她好像正沉浸在什么事情里面,而顾不上把邀请警察的原因说得更明确与充分一些。但很快的,她又从这样的沉默中苏醒过来,尽量把声音变得明快活跃些,说道:“不想这样打扰你的,没有办法,有时候,人难免会遇上些没有办法的事情……”

女人抬起头,仿佛没有什么目的地看了眼警察(等待着一个并未提出疑问的答案),然后,又接着往下说。“一连几天了,老是想着那件事情,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的,总是忘不了,已经好多天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警察看了女人一眼。他尽可能轻松地笑了笑,以表示自己非但并不介意这意外的邀请,相反,心里还是很乐意的。

小咖啡馆里这时有人弹起了吉他。只能听到吉他的声音,人可能坐在了吧台哪个阴影的角落里。因为视觉起不了作用,吉他声有种神秘的感觉,断断续续地,仿佛故意让它成不了调。(有一两个人从外面走进咖啡馆。又有一两个人走出去。)

弹吉他的人忽然哼唱了一句,是首熟悉的情歌。忽然又停了。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和弦。(这种有些不安定却又滞重下沉的气氛明显地感染了女人。她大口地喝着酒,又轻轻地咳出声来。)

咖啡馆的色调又暗了些。或许这也是感觉上的事情。吉他声更像是一种提示:凡是下午四点多钟坐到咖啡馆里来的那些人,他们发出小声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女人喝了很多酒。至少与她瘦弱的身体相比是多了些。这让警察感到有些担忧。又因为两人其实并不熟悉,所以这担忧换个角度,更确切地说则是一种尴尬。有几次,警察想站起身告辞,手撑着座椅,脚踩在地上,已经使上劲了。但最终还是作罢。说话是个好主意。但除了那个中午、初夏、公园、少年的死,谈话就像一条沟渠,要伸伸脚,测一测宽度,才能跨过去。

这女人并不快乐呵。

警察心里暗暗想道。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有几个镜头又在脑子里闪过:

在公园里。女人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尸体旁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

一双纤细的抓着皮包带子的手。

离开派出所时,女人的身体给人一种非常渴望靠到那个男人身上去的感觉。她看着他的那种眼神……“你刚才说,你们常遇到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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