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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23: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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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吉田修一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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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栖生活

同栖生活试读:

杉本良介

21岁H大学经济学系三年级学生1.1

我望着下面的景象,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从我所在的四楼的阳台上,能够俯瞰下面的旧甲州街道,可是,纵然每天有多达几千辆汽车通过,却没有一辆车发生交通事故。就在阳台的正下方有一条人行横道,每当信号灯变成红色,行驶过来的车辆便丝毫不差地停在停车线前。后面开来的车辆也跟前面的车保持着同样的间距停下来。当信号灯变成绿色后,最前面的车慢慢启动了,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车也保持着安全的间距,就像被拉动似的一辆接一辆地跟在后面开起来。

我开车的时候当然也不例外,前面的车停下的话,我就踩刹车,无论信号灯是否变成了绿色,在前面的车开动之前,我绝对不会踩油门。虽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会那么轻易地发生交通事故,不过,现在这样从上面俯瞰下面的马路时,还是觉得,理所当然的车辆的移动,非常不可思议。

在这么晴朗的周日下午,我怎么会站在阳台上呆望着下面的马路呢,理由只有一个——无聊。

这么百无聊赖的话,怎么说呢,我就会感觉时间这种东西,其实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像两端连接着的一个圆环,让人感觉刚才明明已经过去的时间,又重新过了一遍似的。所谓没有真实感,或许就是这种状态吧。比方说现在吧,我从这个阳台跳了下去。当然,由于这里是四楼,就算运气好也会摔成骨折,运气不好就会当场死亡。但是,若处在圆环一样的时间之中,即使第一次当场死亡,也会有第二次。我会根据第一次当场死亡的经验,尝试一下怎样跳才会只受点轻伤。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我已经厌烦了跳楼,连跨过栅栏都嫌麻烦了。如果不跳的话,就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没有任何变化的话,还得回归最初的无聊时光。

在这个晴朗的周日,我并非什么都不想做,但如果问我“你想做什么”,我又回答不上来。我想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和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互相倾诉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心里话。对方不一定非得是可爱的女孩子。比如说像夏目漱石的《心》里面的老师和K那样,两个人一起为人生、为爱而烦恼。不过,倘若对方自杀,就麻烦了,所以对方还是稍稍乐天一些的人为好。

像条鼻涕虫似的黏在阳台栏杆上的我,终于回到屋里,踩着还摊在地上的被褥,径直去了客厅。

一进客厅,就看到电视里正在重播《秀逗小护士》,小琴背对我正看得起劲。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穿着兼做睡衣的休闲服,在修剪开叉的发梢。也许是感觉到我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咯咯地笑着说:“学校一放假,大学生就没事可做了吧。”听口吻好像在嘲笑我。我真想把旁边的穿衣镜立在小琴面前,让她瞧瞧镜子里的自己,好好汗颜去吧。“我现在去便利店,你有什么要买的吗?”我一边查看钱包,一边问道。“便利店?干什么去?”小琴手里捏着头发,回过头来问道。“我能干什么去……去那儿看会儿书呗。”我回答道。原以为小琴会嘲笑我一句“真是个闲人哪”什么的,没想到她小声嘟哝道:“去看书啊。我也跟你一块儿去吧……”“还是算了吧。”“为什么?”“你去的话,我就没法看杂志了。”“你想看什么杂志啊?”

就在这时,电视画面忽然没了。穿着超短裙护士服、提着输液瓶从走廊远处跑来的观月亚里沙,眼看就要被雪花吞没了。最近,这台电视机总是出毛病,貌似在通知我们“差不多该换一台新的了吧”。“啊,又‘扫台’了。”和我一样一直等着看剧情发展的小琴说道。“哎,你知道不,人家说这种情况不叫‘扫台’。‘扫台’好像是用遥控器频繁地换频道的意思。之前我在大学里用这个词,可谁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应该叫什么呀?”“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个词只有咱们这儿能用。”

我正这么解释着,小琴嚯的一下站起来,粗暴地胡乱拍打起了电视机。电视机仿佛感觉到疼似的,画面扭曲着,紧接着在小琴的第三记右勾拳之下恢复了正常的图像。“真有两下子啊。”“你说什么?”“不是,我是说你拍了下就能修好这电视机,厉害啊。”“噢,这台电视机吗?这可是有诀窍的哦。”

小琴说完,就坐在地板上继续剪她的发梢分叉。“哎,良介君,你最喜欢的三部电视剧是什么?”“这个,前几天你不是问过我了吗?”

我紧盯着电视里又从走廊跑出来的观月亚里沙,回答道。“前几天我问的是富士电视台周一晚九点的电视剧排行榜呀。这次我问的是TBS周五晚十点的排行……顺便说一下,我最喜欢的是《变成回忆之前》《说你爱我》……第三名我还在《高中教师》和《人间失格》之间犹豫着呢……”

看到电视剧里的观月亚里沙已经换上了衣服,我走向玄关,小琴在背后喊着“你倒是好好回答啊”。看她这架势,我从便利店回来后,还会被她追问,只好停下来问她:“《长不齐的苹果们》是周五晚十点?” “是啊。”小琴在身后说。“那我就选《长不齐的苹果们》的一、二、三部吧。”说完我就走出了玄关。刚一出门,我就后悔刚才没问她一下修理电视机的窍门。一瞬间,我真想返回,但还是对自己说,“算了,算了,电视还是现在这样的好。”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

小琴好像是搞错了,现在大学还没有放春假,正是考试周呢。为了保养皮肤,每天在《NEWS23》节目播出时就已钻进被窝的小琴,大概不知道我这几周每天熬夜到很晚,趴在客厅茶几上把“《广场协议》之后的汇率变动图的曲线”描画成一条龙的形状,或是专心致志地在日法词典的书页边角上画翻页卡通画。

哦,对了,顺便说一下,我是开车去上学的。听起来还不错吧,不过,开车接女生去约会时,看到我停在她面前的车,没有一个女生高兴过。这辆东风日产二手车是我一进大学就花了七万日元买的。买下车后,我马上买了本鉴定姓名吉凶的书,给它起了个“桃子”的名字。书中的说明是:“杉本桃子,共25画,吉。性情犹如竹筒倒豆般直爽,特立独行,招人喜爱,有孝心,尊敬长辈。只是健康方面,会有支气管方面的毛病……”果不其然,这个毛病在买来后第三天就表现出来了:桃子差不多每走十公里就必定会熄火。

从千岁乌山前往市谷的大学时,由于这十公里的局限,有时候刚好开到新宿站,所以它曾经大白天在ALTA前的人行横道上无情地熄了火。无论我怎样拼命地转动钥匙,我行我素的桃子就是不为所动。信号灯很快就变绿了,背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喇叭声,万般无奈,我只好离开驾驶座,一手握着方向盘,一边“嘿咻、嘿咻”地推车。虽说只是一辆七万日元的车,但重量可不轻。等待信号灯的路人都笑嘻嘻地瞧着我玩命地往观光巴士站台推车的窘态。但是这个社会还是有好人的,正当我满脸通红地推车时,突然感觉车子变轻了,回头一看,有两位平时我不会想要打交道的小哥,正从后面推着桃子的屁股。“喂,你快坐进去踩刹车!要撞上了!”

被其中一位留着小波浪短发、穿着红色羊毛开衫的小哥这么一提醒,我慌忙跳进驾驶座,赶在撞上护栏前停下车,总算保住了桃子的脸。我想要道谢,把头伸出窗外一看,那两位小哥已经走过了人行横道,正要跨越ALTA前面的护栏。我朝他俩大声喊了一句“非常感谢”,可是我的声音被新宿站前的噪声淹没了,他们没有听见。二人没有回头,潇洒地消失在了歌舞伎町方向。看打扮像是埼玉市或千叶县流山市来的年轻人,因为每当车子抛锚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伸出援助之手的,必定是他们这类小阿飞。

就是这样,每次驾驶桃子出门的时候,一开到九公里,就停一次车,然后接着走九公里,从不硬撑。当然了,我也因此从来没出过远门。由于有了自己的车,我的行动范围完全受到局限了。

学校里没有停车场,我只能沿着护城河的堤坝停车。不用问,那里是禁止停车的区域,如果运气不好,车会被拖走。不过,跟其他学生的车子不同,我的桃子不会被拖走。因为河堤旁有一家叫“Refrain”的咖啡馆,一有迷你警务车开始巡逻,老板就会帮我把桃子弄到他家的停车场暂时停放。至于咖啡馆老板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件事,那是因为,将稍微多跑几步路就随便让小阿飞摸屁股的桃子姑娘当作千金大小姐出嫁一般兜售给我的,就是他。

三天前,我去参加“贸易论”这门考试的时候,老板也帮忙照看了桃子。说起来,考试结束之后,我还碰到了好久不见的同学佐久间,佐久间又跟我说很想念小琴,想跟她见个面。

我和佐久间是在武道馆举行的开学典礼上认识的,当时他坐在我旁边,从那以后就成了朋友,也可以说他是我在大学里交的唯一的好友。仔细想来,我在东京的这套生活方式都是从佐久间老弟那里学来的。具体来说,怎么坐电车(我们老家是没有电车的),怎么穿衣服(当然,牛仔裤和运动衫的穿法我是会的),哪里有时尚的酒吧,怎样能找到比较赚钱的兼职……这些都是他教我的,不过并不是手把手地教。就比如说怎么坐电车吧,那时刚入学不久,我和佐久间两个人从学校出来乘上了山手线。自打来东京以后,有件事情我总是想不明白。“喂,刚才那些人要去哪儿?”

我抓着拉手向佐久间询问的是,电车正在行驶时,那些人为什么向别的车厢移动这件事。现在的我当然知道他们只是在向离自己下车那站的出站口最近的车厢移动,可是当时我根本想不到这世上有如此高效省事的法子。“你问刚才那些人?”

佐久间好像连我为什么这么问都不明白。我一直以为“也许在某节车厢里有洗手间吧”,就索性这么问了佐久间。他终于领会了我的意思似的,“哦,你说那些人啊,”他点头说道,“他们可不是去洗手间,是去餐吧、餐吧。”

如果当时佐久间说“车上有餐车”的话,就连我这么不开窍的人也会产生疑问,可如果他说的是卖罐装果汁或报纸的“餐吧”,我就觉得在山手线的车厢中可能真有。至今没好意思对佐久间说,后来我不知在山手线的车厢里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回,寻找那个梦幻的“餐吧”。

三天前,考完“贸易论”之后,我和佐久间离开学校,去了位于饭田桥的乐天利,打算吃完东西去打台球。

当时,佐久间边大口吃着芝士汉堡,边问我:“你家的那些人还好吗?”无论我怎么劝阻,他还是会盘腿坐在餐厅的椅子上。

我故意装糊涂地反问:“你说的那些人是谁呀?”

佐久间噘起嘴回答道:“那些人就是那些人呗。”

我接着问:“所有这些人当中,你特别想问的到底是谁啊?”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性格挺讨厌的。佐久间说了一句“没想问谁呀”,吸了一口甜甜的香草奶昔,吞下一大口芝士汉堡。

佐久间口中的“你家的那些人”,指的是现在和我一同住在千岁乌山的一间两室一厅公寓里的室友。而我很讨人厌地非要让佐久间亲口说出的那个名字,就是刚才提到的一边看《秀逗小护士》的重播,一边在修剪分叉头发的

大垣内琴美

,我们都叫她“小琴”。“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我奉劝你,对小琴还是死了心吧。”

我一边伸手去拿佐久间吃剩下的薯条,一边说着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劝告。“我只是在等她和男友分手,也没给她添堵吧!”

佐久间还想吸几口杯子里的香草饮料,只听到哧溜哧溜的声音,没见吸出东西来。

小琴有个男朋友。不对,应该说她自认为有(正是由于这一点太模糊,像佐久间这种单纯的男人才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小琴岂止是个美女,简直就是个绝代佳人。当然这并非出于我个人的偏见,一般的男人都会坦率认可我的看法,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证明。这位绝代佳人,从早到晚穿着一身兼做睡衣的休闲衫,被幽禁在千岁乌山的公寓里。幽禁小琴的人,是她上短期大学时交往的男朋友,也就是当红小生丸山友彦(在眼下富士电视台热播的爱情剧中,他饰演模特出身的人气女演员江仓凉的小男友)。小琴从早到晚守在公寓里,或是修剪开叉的发梢,或是精心制作她喜好的小点心,翘首以待地等着一个星期也未必能打来一次的男友的电话。“喂,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玩吗?”

走出乐天利,去台球厅的路上,佐久间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我笑道:“我无所谓啦。不过,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我也没有说要对小琴告白呀!”“怎么着,你还想告白吗?”“我不是说了不告白嘛!”“上次的事,你不会忘了吧?”“当然不会忘。不过,那次吧,说得太委婉了,所以……”

佐久间有些难为情地说着,用力抬高小腿去跨护栏。“那样还算委婉吗……当面对她说‘小琴,我喜欢你。每天都在想你。一想到你就痛苦不堪’,算委婉吗……”“对我来说,算是委婉的了。”“还记得你说完后,小琴说了什么吗?”“不记得了。”“我帮你回忆一下如何?”“好呀。”

佐久间在我们公寓的客厅对小琴发表一生一世的表白时,小琴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听着。在旁人看来她似乎听得很认真,然而,当浴室传来

相马未来

(也是合租人)的喊声,“小琴,你可以先来泡澡。”小琴下意识地大声回应,“稍等一下,马上就完事了。”

不用说,佐久间再怎么开朗,那天晚上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去了。我毕竟很同情这唯一的好友,就对小琴表达了不满:“即便是出于深层心理,你刚才的做法也太过分了。”顺便解释一下,“深层心理”这个词即无意识的意思,是未来在一本有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论的漫画书里看到后突然使用起来的,当时这个词只在我们几个中间使用。1.2

我时不时做一下膝部屈伸运动,站着看了好多本杂志。最后实在没得可看了,就看起了女性杂志,拜此举所赐,我发现了《时尚》上刊登着丸山友彦的短篇采访。我决定买下这本杂志作为给小琴的礼物。采访中,丸山君说道:“我很想和喜欢的女孩子永远在一起。我是不是占有欲太强了点啊(笑)。”滑稽的是,尽管小琴有这么个独占欲很强的男朋友,却依然可以一集不落地每天观看《秀逗小护士》的重播。

便利店就在我们住的公寓对面。我走出便利店,等到路上没车通过时才过了马路。走进公寓大门,看到电梯正在定期检修,就去走消防楼梯。刚上到二楼楼梯拐角,便听到上面传来有人在抽泣的声音。

为了让对方知道有人上楼了,我故意发出声响,嘴里还哼起了小曲。拐过三楼的楼梯平台,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坐在楼梯上,脚呈大大的内八字;她用手帕捂住的脸刚好和站在楼梯平台的我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楼道非常窄,我无法一声不响地走过去,可是又不愿意像几天前那样自讨没趣。那天我大发善心地问那个女孩怎么了,结果被她吼了一句“少管我”。但是,眼前这个女孩和几天前在楼梯上哭泣的那个女孩明显不一样,她的裙子不是超短裙,头发也没有染色。“那个,那个……”我还是开了口。这句“那个……”很暧昧,后面既可以接上“请让我过一下”,也可以接上“你没事吧”。

女孩从手帕里仰起脸,一脸惊讶地盯着我,慌张地从楼梯上站了起来。这时,她膝盖上的皮包掉落下来,滚到我的脚边。我把皮包捡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她:“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女孩子一把将皮包夺过去,回答“没什么”,然后推开我要下楼。我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可能是我抓得太紧,她本来想用力甩开我,却慢慢地松弛下来了。“其实,前几天我也在这里看到过像你一样哭泣的女孩……你是不是也到402来了?我就住在隔壁的401室。”

我说到402房间的时候,看得出她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我盯着她的脸说道:“可以的话,跟我说说吧。”

她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了,大概是因此才显得又长又浓密的。我慢慢地松开她的手腕后,她小声回答:“不用了。”“可、可是……”我一改平日的矜持,厚着脸皮纠缠不放。“真的不用了。是我自己要来的,没有办法。”她平静地回答,然后从狭窄的消防楼梯跑了下去,制服裙子裙裾翻飞。就算我追上去,估计她也会像上次那个女孩那样,甩给我一句“少管我”吧。一想到这儿,我就无法迈开脚步了。

我心情郁闷地回了房间。小琴似乎厌倦了修剪分叉的发梢,此时正对着镜子一个劲地拔着眉毛。“小琴,我刚才又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小琴回过头来问我,左右两边的眉毛明显粗细不一。“就是402室的……”“老头子?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不,还是个高中生吧。刚才坐在楼梯上哭呢。”“哼,有的女孩子哭着回去,也有的蹦蹦跳跳地回去,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你还真说得出这样淡定的话来。她们是在隔壁房间里卖淫呢。”“还不能这么肯定吧?”“那还用说吗?你想想看,行为怪异的中年男子一个人住,出入他家的是一些貌似有钱的大叔和貌似没钱的年轻女人呀。除了卖淫还能干什么?”“可是我看到的女孩子都是很有礼貌地鞠躬说一声‘谢谢您了’才离开的啊。卖淫的女孩子会行礼道谢后再离开吗?她们很可能加入了什么邪教吧。最好不要跟她们扯上关系。而且,万一她们加入的是奥姆真理教,可怎么得了!那就完蛋了!完蛋了!”

我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一只玻璃瓶里冰镇着茶。“这个,是小琴冰的吗?可以喝一点吗?”

我这么说着,已经拿出来倒进玻璃杯里了。“啊,那个还是别喝的好。那不是我的,是直辉君的。好像是茉莉花茶还是什么,他今早特地沏的。”

得知这茶水是同居者之一伊原直辉的,我又把它倒回了玻璃瓶里。直辉那家伙,一定在瓶身上画线做记号了,好对剩余的量一清二楚。“直辉说什么了吗,关于402的事?”我从厨房朝着正在拔眉毛的小琴的后背问道。“说了呀。他说,‘咱们不是也像非法入境的外国人一样,瞒着物业公司过群租生活吗?彼此彼此啊。’”小琴回答道。“非法入境者吗……”我这么嘟囔着,往玻璃杯里倒了些跑了气的可乐。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过这种群租生活,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我也不想解释。包括学校的朋友在内,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不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可是,我觉得越想好好解释,就越是偏离了那个所谓的理由。我曾经问过小琴同样的问题:“小琴,你为什么和别人一起住在这儿呢?”小琴的回答极为简单:“因为丸山君住在事务所的宿舍里,我们没办法一起住。”总之,小琴的选项只有两个,一个是“和丸山友彦住在一起”,一个是“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这个公寓的房间布局是这样的:进门右侧是卫生间,走过短短的走廊,左边有一间厨房——与一室户的那种小型整体厨房不同,在这里可以轻松地把一条金枪鱼切成三段;厨房旁边有一道拉门,里边是一个八叠大小的日式房间,住着男生。我和直辉现在就住这个房间。男生房间里有一张组合式钢管床,直辉睡在那上面,我在那个床铺下面的榻榻米上铺床褥子睡觉。屋里虽然有张写字台,但大家都把它当熨衣架使用,所以最近乱放在上面的不是课本,而是些喷雾式胶水和喷雾器。打开男生房间的格子门便是阳台,阳台虽不算小,可若想布置园艺或户外木地板等装饰,地方就不够了。

返回厨房,我费劲地拉开安装有问题的玻璃门,便是一间十二叠大小的客厅。客厅南边是落地窗,窗外便是旧甲州街道,所以多少会觉得有些噪声,但屋子向阳,小琴的内衣一个小时就能干。小琴一般都待在这里度过一天。按说她有手机,在哪儿待着都行,但她就是喜欢在这里,还说什么“在客厅的时候,丸山打来电话的概率最大了”(可我倒觉得她整天都待在那儿的话,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概率了)。客厅里摆着品味奇葩的淡紫色人造革沙发和玻璃茶几。

客厅前面是个十叠大的西式房间,住着女生。这并不等于男生止步,而且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未来总是喜欢躺着喝,因此大家常常在她们的房间喝酒。女生房间里放着未来用的小双人床,小琴也像我一样在地上铺褥子睡觉。一共两室一厅,我们四个人共同住在这里。

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喝光跑了气的可乐后,忽然想起在便利店买的《时尚》,就说了声“给你,这个”,把杂志递给了还在拔眉毛的小琴。

小琴像是已经买了同一本杂志,毫无兴趣地哗啦哗啦翻着杂志,忽然对我说:“啊,对了,刚才有个叫梅崎的人给你打过电话。”“梅崎学长打来的?他说什么了?”“嗯……说什么‘想问他去旅游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梅崎是我以前社团里的学长,他前几天问我“下周末想不想一起去伊豆高原玩玩”。据他说,原本要和他们同去的一对情侣突然不去了,一时又约不到其他人,就打来电话,让我带着女朋友去。

小琴正皱着脸拔眉毛,我姑且问了她一句:“下周末有空吗?”“如果丸山君不给我打电话的话就有空。”她的回答和我预想的一样。“那你何时才会知道有空呢?”“何时?下周末吧。”“也就是说,等到下周的周六周日过完了才会知道?”“差不多……是吧。”“你还真有耐性啊。每天都在一心等待他的电话中度过。难道就没想过,没准这是在浪费自己的人生?”

我并不是非要带小琴去伊豆高原不可。只是,现在若不及时提醒她,眉毛说不定会被她全拔光的。“当然想过啊。”“哟,你居然也想过?”“那是当然了。我一天到晚这么无聊地在这儿等待会不会打来都没谱的电话。”“就是啊。没想到小琴也挺冷静的。”“我吗?还用说吗?”

冷静这玩意儿真是可怕,我心中暗想。已经被自己抛弃的女人,却一直在痴痴等待自己的电话,还冷静地拔着眉毛……“那么,你去吗?”“去哪儿?”“啊,对了……就是刚才那个电话,梅崎学长邀请我们下周末一起去伊豆高原玩。”“等等,我见过那个人吗?他在电话中对我说‘好久不见’什么的,我有点发蒙。”“哦,他就是前几天给我送洗衣机来的那个学长呀。”“啊,就是那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大哥哥?”“嗯,就是这个文绉绉的大哥哥,他问我们下周末要不要一起去伊豆高原。”“高原?去高原干什么?”“这个嘛……打网球吧?”“和文绉绉的大哥哥,在高原,打网球?”“是啊,是不是想去了?”“你觉得?”“不觉得。”

小琴又拔起了眉毛。真是没法子,看样子她是想要把两边的眉毛修到一根不差的程度。我对于邀请小琴不再抱希望,将买亏了的《时尚》卷成卷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问小琴:“现在阳台有人晾着衣服吗?”“应该没有……你现在洗衣服吗?”“嗯。有什么想洗的东西?”“有,有。”

小琴说着捏着修眉夹子慌忙跑进厕所,然后,把皱皱巴巴的坐便套塞进正要进男生房间的我手里。“哦,这个不能加柔顺剂什么的,知道吗?”

我顺从地接过坐便套,走进男生房间关上门后,将那个坐便套使劲扔在墙壁上。1.3

看着洗衣槽里越来越脏的水中,粉红色的坐便套和我的内衣、衬衫混在一起露出头来,我不由得想起了真也。

从初中起就是同学、高中又在同一个篮球社团的悦子某天打来电话告诉过我:“哦,对了,你知道吗,听说真也死了。”

现在离悦子上次打电话刚好过去了一个月。悦子打电话来说:“我和篮球队的典子、理佐约好了,在东京的‘迪士尼海洋’开园的时候,一起去东京。咱们也好久没见了,正好见个面吧。”我们在电话里相互问候了彼此的近况,最后她说:“等定下了日期,再联系你。”就在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啊,对了……”她把真也的死讯告诉了我。

悦子的口气很淡然,就像在谈论邻居家砌了墙一般,因此我也险些随意地应一声“是吗”。据悦子说,真也好像是骑摩托时自己摔倒而死的。悦子说“你和他走得不近呢”,我也顺着她回答“嗯,的确”。

真也是我的初中同学。我觉得不管在哪个学校里,男生大多分为四个群体:首先是坐在教室最前排的头脑聪慧的优等生;其次是坐在他们后面打瞌睡的体育健将们(我大概也曾经坐在这儿);再有就是在教室走廊上聚集在一起的学生,说得好听点叫亚文化爱好者,或者叫科学宅男群体,一到课间就热烈地讨论李小龙和职业摔跤比赛之类的话题;最后是占领向阳窗户的真也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群体。

实际上,我完全不记得在学校里和真也有过愉快的交谈。只有一次,因为我和他都是饭岛直子的狂热粉丝,他把自己的饭岛直子写真集强卖给了我。

偶尔我会在闹市区见到没穿校服的真也,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个和我一样背双肩包的学生,说他是个已经漂亮地干过第一份差事的年轻的黑道小喽啰,才叫恰如其分呢。

这样的真也在初三暑假刚结束时,突然给我家打来一个电话:“喂,你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白天不是在教室里刚刚见过吗,我想归想,还是回答他:“啊,挺好的。”

刹那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疑问:我莫非做了什么错事,他要把我叫出去揍一顿?就像电视剧里那样,叫我去校舍后面,或是附近的堤坝那种地方吧?我自行扮演起了被人欺负的孩子的角色。“你今天有空吗?”真也问我,听他口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什、什么事?”

我的脑子还执着于叫我出去揍一顿的想象,不禁这么问道。“也没什么事,你要是有空的话,我想让你来我家玩玩……”

尽管听到真也对我说“来我家玩玩”,说实话,我还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玩玩”,说不定是不良少年圈子里使用的暗语吧。我一时回答不上来,正吞吞吐吐的时候,真也说道:“哎呀,怎么说呢……你现在,是在备考吧?”“啊,嗯,算在备考吧……”

总算像是中学生的对话了,我暂且安下心来这样回答道。尽管到现在我也不清楚真也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但至少不像是叫我去校舍后面的样子。反正真也一直在说“有空的话就来我家玩”,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就回答他“我知道了”,挂掉电话后跨上自行车朝他家骑去。

上楼进到真也的房间一看,桌子上竟然摆着草莓蛋糕和红茶,让我颇为吃惊,看样子是特意为我准备的,但是坐在桌前的真也脸上没有眉毛。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真也说出了一句比草莓蛋糕还令人震惊的话——“可以教我复习功课吗?”没错!真也就是这样说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好几遍。“对啊,就是想让你教我复习功课嘛。” “教我做功课吧。” “我不是说了吗,教我复习功课!”他的语气虽然越来越粗野,却还是那个意思。真也解释说,因为自己想升高中,还说没什么其他可以拜托的人。

从那天起,一放学,我就会去真也家,每周去好几次。因为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所以我始终是背着同学们去他家的。篮球队的同伴们传言我交了女朋友,还添油加醋地说:“听说那女生是邻街中学的,好像还是个超级丑女。”

我并没打算正儿八经地教真也学习,坦白说,我根本就没有教他的能力。尽管如此,我还常常去真也家,是因为我发现他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坏,相反,由于我们都是饭岛直子的粉丝,越聊越发现这家伙跟我很对脾气。每当受到真也邀请,我就兴高采烈地去他家玩耍。我们会一直瞎聊闲扯,桌上堆积的练习册连摸都不摸一下,直到他父母在楼下骂我们“太吵了”为止。后来,就算他不叫我,我也主动去他家,在他房间里一待就是好长时间。虽说是毫无意义的闲扯,真也好像也乐在其中,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似乎并没有多么认真地思考过。与生俱来的热心肠而获得的好人缘反而害了他,使得他的人生远远落后于周围的人,我想,那个时候,他大概是想努力挽救自己的人生吧。当时的我,是间小寿司店的老板的儿子,一个健康的初中生,万万想不到就在自己的身边,有人正处于绝望的境地。

最终,真也说“即便报了也考不上”,连报考表也没有寄给学校。虽然我想跟他说“还是考考看吧”,但是,就连我这个家庭教师都不一定能考上那所学校,作为我的学生的真也就更没戏了。

真也绝对不是个笨蛋。我认为,假设班里的同学既不在家学习,也不参加补习班,仅仅凭着在学校上课就去参加考试的话,恐怕他会取得比所有人都要好的成绩呢。但是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就像龟兔赛跑一样,乌龟并不是通过孜孜不倦的努力赢了兔子,而是因为没有让兔子看到它不懈前行的身影才取得胜利的。

初中毕业后,我跟真也的联系就中断了。由于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所以在旁人看来,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真也,是在下周即将迎来高中毕业典礼的时候(好像只有我好容易考上了那所高中),在公交车上偶然遇到的。也因为好久没见了,两个人聊了很久。“下周,我要去东京了。”我这么一说,真也不无羡慕地小声说:“真的?够棒的呀。东京的大学生啦。”快到车站时,他站起来往车门口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喂,你在东京好好学习。我是没指望了,也就是个小混混了。你要在东京把我那份也好好学了。”

从悦子来电话得知真也死了的消息后,这一个月来,晚上睡觉时,没目睹的那个车祸场面会在我的脑海里划过。也许是真也骑着摩托车在笔直的马路上奔驰的时候,那条路上有什么障碍物,他为了躲避而失去了平衡吧。可是,他骑摩托车的技术那么好,应该可以找回平衡的,即使摔倒了,也不至于死掉啊。他特别有运动天赋,长得也够帅。若论短跑,老处女音乐教师说他跑得比那些田径部的人还快,甚至说他长得像詹姆斯·迪恩。

我想起最后在公交车上见到他时,他突然很抱歉地对我说:“我吧,以前,曾经骗过你老爸。”“喏,我家前面不是有一座柳川家的大宅子吗?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给你家打电话,下过订单,说,‘我是三丁目的柳川,请马上送四份上等寿司来。’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你老爸冒着大雨,雨衣湿漉漉的,骑着摩托,雨点打在脸上一定很疼。只见他满脸湿淋淋的,骑上了我家门前的上坡路。我们吧,从窗帘缝里看到你爸的狼狈相,都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只觉得他那湿淋淋的脸很好笑。那时候我真是个浑小子。你爸在柳川家门外停下车,从厨房门弓着身子进去了。我们等着看他会以一副什么表情出来。忘了多长时间了,你爸又以同样的姿势再三点头哈腰地从厨房门退了出来。我们以为他会悻悻地原路返回,以为他会意识到是通恶作剧电话而火冒三丈地回去呢。没想到,你爸在大雨中,盯着附近住户的门牌寻找起是否还有别的姓‘柳川’的人家来。他在大雨中浑身湿漉漉地挨家寻找着。起初我们还在笑,不久看到你爸在附近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柳川家门前,骑上车又去了别的胡同。我们看不下去了,不约而同地离开窗边,回到被炉跟前,尽量不去想外面的你爸,东拉西扯起来。不知后来你爸找了多久,那天真是冷极了。”

到东京上大学时,我紧张得都快窒息了,就是这位老爸送我到机场的。当时,他对我说:“说这话可能太过时了,不过,上大学后,你要结识人品好的前辈,要结识可以一辈子交往的那种值得尊敬的前辈。”我笑道:“我可不愿意,那我不就得一辈子给人家当跟班了?”老爸却说:“傻孩子,有好前辈照应的家伙,会有好后辈追随的。”还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脑袋。

梅崎学长给我送来这台洗衣机的时候,我抱怨说:“既然送,就送台更好的呀。” “白给的,而且卡车送货上门,还好意思抱怨。”梅崎学长照例笑呵呵的。

梅崎学长给我的这台双缸洗衣机,一开始脱水,就嘎嗒嘎嗒震动着从阳台这头移动到另一头,也许是地板为了控水,稍稍朝排水口倾斜的缘故。脱完水之后,绷得直直的电线和水管子紧紧拉拽着双缸洗衣机,就像揪着试图从项圈里摆脱出来的狗似的。

最近,我总是想和谁聊聊真也的事。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可能性……他是怎样生活的,怎样死的……他在公交车上对我说了哪些话……我想认真地对某个人说说这些。可是,现在我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即便和佐久间再要好,这些内容也不是可以对他诉说的。就算对他说了,也会被他当笑话听,最后说句“咱们去打台球吧”了事。反之,倘若他严肃地倾听,并发表看法,我反而会难为情的。虽然住在一起,但在小琴和未来、直辉面前,我也不想暴露自己多愁善感、多思多虑的一面。而且我觉得在这个屋子里的共同生活,正是因为不谈论这些才得以成立的。只说些可以说的,而非想说的话,才能相安无事地生活到现在。

我一边等着衣服洗完,一边又去俯瞰下面的马路。也许因为一直在想心事,刚刚发现公寓前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世纪。天已经黑透了,反射着路灯的黑色车身昆虫般油亮。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洗衣机已经脱完水了。

从玄关那边传来踢里踏拉的动静,只见小琴提着便当,大惊失色地跑进了男生房间。“嗯?这是怎么了?”

我鬼使神差地从脱水缸里拿出内裤递给她,小琴也太惊慌了,顺从地接了过去。“来、来了!隔壁,那、那家伙来了!”“那、那家伙是谁?”“喏,就是经常上电视的……”“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喏,就是静冈还是什么地方的议员,经常上电视,就是我特别讨厌的那个,前总理大臣的跟屁虫似的皮笑肉不笑的,喏……”“谁呀?”“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长得像横山knock的,喏……”“野口良夫?”“没错,就是他!他来了。到隔壁402了。”

为了让过度亢奋的小琴平静下来,我手里攥着内裤,推着她的后背,把她推进了客厅。给她喝了一口水之后开始听她讲述。据说,在站前买便当回来的小琴,从电梯出来经过走廊时,突然看到402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很像野口良夫的男人。我也想起刚才看到的那辆黑色小汽车。自从横山knock事件以来,小琴就不再吃章鱼了,我觉得此时不能再刺激她,就假装不相信地问:“真的是野口良夫吗?”小琴浑身颤抖着说:“绝对没错。”然后气冲冲地又说:“赶紧报警吧!报警!一想到那个好色章鱼在隔壁和女孩子干什么,我就恶心得睡不了觉!”“等、等一下。你不是一直说隔壁不是卖淫窝,是从事宗教活动的吗?……而且,报警没有问题,只是,连我们也一起接受调查的话,被物业公司发现了可怎么办?咱们会被赶出去的。因为这个公寓主要是租给新婚夫妻的。”“为、为什么新婚夫妻的公寓会有色狼出入呀!”

小琴这样叫道,她自己也觉得可笑,紧绷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看样子仅仅是隔壁来了色狼让小琴感到污秽,而不是有人在隔壁从事卖淫活动。

小琴说不想吃东西,把特意去买来的“洋葱鸡便当”给了我。顺便说一句,这是站前便当铺的招牌便当——洋葱鸡,“洋葱”是“洋葱炒肉片”,“鸡”是“炸鸡块”,总之有两个菜,才580日元,很划算。洋葱炒肉片的味道很独特,有时候晚上八点一过,就卖光了。1.4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从伊豆高原回来后,我老是觉得胸口特别憋闷。说到底,都是没有跟我去的小琴不好。不,就是归罪于小琴也不顶用。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拒绝去伊豆高原,明知梅崎学长邀约的是情侣旅行,却独自一人参加的自己,说到底才是最不对的。当然我在电话里也推了一次:“没有伴儿,我就不去了。”可是,心地善良的梅崎学长说:“那你就一个人来吧。反正是四个人一屋,而且眼下也找不到一起去的人。”

虽说如此,我如果依然婉言谢绝说“还是算了吧,太打扰了”,还算是个够酷的人,可是,我竟然说,“是吗?那我就去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厚着脸皮跟着去了。

去伊豆高原是坐梅崎学长的车。他说来家里接我太麻烦,我就开着桃子去了西国分寺。把桃子存放进学长的车库,坐进了学长的帕杰罗——那辆帕杰罗跑十公里也不会抛锚的。

跟学长一起去的女友贵和子小姐,好像头天晚上就留宿在学长家里了。我像以往那样,把桃子停在学长的公寓外面,按了好几遍喇叭,于是贵和子小姐出现在了一向是学长出现的阳台上。她摁住随风翻飞的头发,像在蔬果店里俯瞰土豆一般看着我。我从车里探出头,使劲点了一下头,贵和子小姐吓了一跳,也慌忙点了下头。突然被土豆问候,无论是谁都会吓一跳的。她好像不时对屋里说着什么。我不知该去房间迎接学长,还是待在原地等候为好。

说实话,那天早上和学长一起出现在停车场的贵和子小姐,我从初次见面的瞬间,就对她印象很深。估计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只不过,我是初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所以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人们所说的“一见钟情”。一看到对方就会心神不定,或是甚至像快进录像带那样魂不守舍,那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思索其中深意,比如提议“去散散步”什么的从那个人的嘴里说出来,我就会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以至于很可能忍不住给家里打电话说出“老爸,我想我也快要成家立业了”之类的话——如果人们把这个叫作一见钟情的话,那就没错了,我对敬爱的学长的女友一见钟情了。

不巧,伊豆高原恰逢雨季。预约的网球场泥泞不堪,没有温泉的山间别墅旅店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等着在带屋顶的阳台里举办的烧烤晚餐开饭时,我们三个人在旅馆周围散步,或是进入湿漉漉的网球场,撑着雨伞空手打网球玩。说起来,你大概会描绘一幅当我和学长在雨中疯跑时,贵和子小姐面带安静的微笑在一旁看着顽皮的男人们的情景,但和想象的相反,在泥泞中跑得比谁都要疯的正是她。我们甚至被她敦促:“快点,再迈一步呀!”

我们变成泥人回到旅馆,傍晚,在阳台上吃完烧烤,又无事可做了。轮流在狭小的浴室里泡了澡,打开了放在冰箱里冰镇的夏布利。梅崎学长只要喝一杯啤酒,就会变成具志坚。若是啤酒加乌龙茶,便成了Guts石松。再喝葡萄酒的话,就能够轻松超越卡尔洛斯·吕蓓拉,一下子变成章鱼八郎了。明知这样还喝酒的学长当然不对,但是明知这样还让他喝酒的我也不怎么样。果不其然,学长立刻醉了,十点就在卧室里大打呼噜。留在有暖炉但禁止使用的客厅里的我和贵和子小姐,苦笑着听着不时从卧室传来的学长的鼾声,坐在三人沙发的两头。

贵和子小姐称呼学长为“那个人”。那天晚上,在我们的对话中,记不清她一共说了多少“那个人”。每当贵和子说出“那个人吧……”的时候,我就半是不服输地反击:“梅崎学长呢……”好容易有两个人说话的机会,净说学长了。仿佛学长就坐在三人沙发空着的正中间似的。

从伊豆高原回来,到今天已经一个星期了。尽管我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回想,却忽然意识到我和她两个人在别墅旅店度过的那个晚上总在我脑中萦绕不去。那天晚上,自己为什么那么说呢?要是她以后说这话,我就得这么说,等等,总要细致入微地模拟着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情景。

尽管和贵和子小姐只聊了一个晚上,但我觉得她真正追求的男人可能并非学长那样的类型。因此,学长和贵和子小姐过不了多久必定会分手。理由就是,学长对凯鲁亚克或鲍里斯·维昂完全没有兴趣,而且还坦然地对我说:“《洛奇3》我已经看了五遍。”

我还认为,贵和子小姐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学长也对他自己感到不自在,只是互不挑明而已。这并非企图横刀夺爱者的信口胡言。其证据就是,送来洗衣机时,我问他,“最近,有女朋友了吧?处得还顺利吗?”学长这样回答,“还算顺利,只是有那么点,怎么说呢……”“有点什么呀?”“就是感觉有点太主动,或是太奔放吧……竟然说想为我口交,脸都不红。”

我到生日就二十二岁了,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主动说想要为我口交的女孩子。当时学长告诉我,贵和子小姐和他同岁(也就是说,比我大三岁),札幌人,是学长工作的大食品厂的派遣职员,现在和大学一年级的弟弟住在世田谷代田的公寓里。只是,后来见到贵和子小姐时,感觉和当时的印象(主动想要口交的女人)大相径庭。

从伊豆高原回来后,我已经给梅崎学长打过三次电话了。“你好吗?”“怎么又是你小子啊。”“闲得没事干。”“有何贵干?”“没什么事啊。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

学长天真地哈哈哈大笑起来。除了跟学长要什么东西之外,以前我如此频繁地给他打过电话吗?对于学弟这显而易见的微妙心理,木讷的学长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贵和子小姐好吗?” “嗯,她很好。回来后老是提起你呢。”学长越是没有恶意,我就越是觉得对他做了特别残忍的事。

这个星期,我每天一想起那天晚上就长吁短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对贵和子小姐做出一点点表示。坦白地说,那天晚上我很有自信。贵和子小姐也肯定意识到了我的心情,看起来不会拒绝我。尽管这样,性格懦弱的我却一直没有表白,总是在回忆大学时候和学长之间无关痛痒的往事。然而当她谈论和学长的关系时,我却只知道默默地听着。遗憾的是,我并非因为顾忌学长的感受。我知道,即便那天晚上,在那个沙发上,幸运地和她接了吻,自己也是可悲的角色。因为,在那里轻易地说出“我喜欢你”的话,很可能轻易地就被她当作情人接纳。从伊豆高原回来一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依然心有余悸,因此才像个娘儿们似的这般烦恼不已,却一步也无法向前迈进。

说到底,我不想成为贵和子小姐的情人。但和她之间又没有确凿的爱情,可以让我满怀自信地说出“你和学长分手吧”的话来。只是这样见不到她的日子实在苦不堪言。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正伏在桌子上想心事,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是小琴站在男生房间门口。去伊豆高原之前,我俩为了弄清隔壁402室到底在做什么的真相,恨不得偷偷进去侦查一番,可以说是一门心思扑在这件事上面;可是自从伊豆高原回来后,我对于隔壁的事就提不起兴致了,而对于小琴来说,只要那个色狼不来,也无所谓的。“有什么事吗?”我不耐烦地问道。“也没什么事。只是看你关在房间里,很好奇你在干什么。”小琴说。“还能干什么,想心事呗。”“噢,想心事呀……”

小琴进房间后,我又趴在桌子上了。她突然走到身后,给我捏起肩膀来。“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想问你,想不想去卡拉OK?”“我不是说了在想心事吗!”

我有些粗暴地推开小琴的手,仰起脸,看到小琴的表情十分尴尬。“怎么回事啊?”“其实是别人拜托我来的,就是直辉君和未来。”“干什么?”“就是让我把良介君带到卡拉OK去,尽情唱唱浜田省吾的歌。”“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唱啊?”“什么为什么……看来,是真的啦……”“到底想说什么呀?”“所以说,神经衰弱的人自己果然是意识不到的……”

小琴肯定是在说她自己呢。“不要每天闷在家里,等着电话来,偶尔也去卡拉OK玩玩吧。”她听了未来和直辉的这些忠告,还以为他们说的是我吧。

小琴走出男生房间后,我听到她大声嚷着:“钱不是问题,他们给了,在我这儿放着呢。”然后又说,“还有,穿了一个星期的衣服太熏人了,换一件干净的啊。要是顺便冲个澡什么的,我就更高兴了。”1.5

昨天晚上,丸山友彦终于被江仓凉抛弃了。这当然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从一开始就猜到她会和当红演员(这位也是模特出身)小泽俊也重修旧好,可是,真看到在代官山的优雅餐厅里被甩了的丸山君,还是为他一喜一忧。我对旁边一起看电视的小琴说:“江仓凉的男人品位太差。”等到开始播放广告时,小琴说:“不是江仓凉品位差,是编剧差。”“没错,这个剧作家编的故事一点现实感也没有。”“肯定是年轻时没被人追求过,所以写出这套玩意儿。”

我和小琴在短暂的广告期间快速轮流去了厕所,当电视剧再次开始时,我俩都以同样的姿势在沙发上坐好了……电视剧实在是无聊透顶。“杉本君!杉——本—君!”

背后突然传来吼声,吓了我一大跳。回头一看,是大堂女招待绫子哗啦哗啦地甩着点菜的小票,瞪着我。“你发什么呆呀!我刚才报的菜名,你听见了吗?”“啊,对不起。我刚才在想昨天看的电视剧呢……”“真是的,还想什么电视剧!配玉米卷饼、墨西哥卷饼的奶酪和豆子,还有,科罗娜啤酒用的青柠断货了。”

这时,她背后的餐桌那边有人喊她,绫子虎着脸瞪着我,一边大声回应“来啦,马上就来”。宛如大原丽子在给《驱魔人》配音一般。

我在下北泽的墨西哥小餐馆里,已经做了八个月厨师了。当然,起初我来面试可不是想当厨师。不用说,老板也没可能雇用我这个连柿子椒里面有籽儿都大惊小怪的人做厨师。我去买二手衣服时,看到餐馆外贴着招聘广告,就进去应聘了。最初干的是服务生和洗盘子的活儿,还没到半个月,店里唯一的厨师雅治突然辞工了。我知道他和老板不和,可是也不至于突然辞工啊。因此而倒霉的是我。“你一直在他旁边洗盘子,应该会做吧!”在老板的命令下(这简直是小看饮食文化),我即刻进入后厨做了厨师。第二周,终于找到了新厨师(他上个月还在中餐馆工作!)。可是,由于此人酷爱铁人三项,要求每周休息三天(而且包括周六周日),不然就不干。在下北泽那地方,周六周日是客人最多的日子。结果,我不得不继续当厨师。

在这个室内装修十分可爱的墨西哥小餐馆里,中餐馆培养出来的铁人三项厨师和依葫芦画瓢的三脚猫学生在厨房里轮流操刀,年轻的客人源源不断,我不禁感慨,下北泽这地方就是不同凡响!

做完最后一批菜,收拾干净厨房后,一般就十一点多了。我把成堆的垃圾收集在一起,扔到外面,在后面的垃圾站抽了一支平时不抽的烟。

回到店里,看见把头发散开的绫子正喝着特卡特啤酒结算票单。我一边脱去烹饪服一边问:“今天忙得要死,一定有十万了吧?”绫子摇摇头,没有说话。有时候关门时老板也会露个面,但一般情况下都是绫子去把每天的货款存入银行的夜间金库。“我开车送你回公寓吧。”

我换完衣服后,在绫子身边坐下,这样问道。绫子一边在摇滚乐队里当主唱,一边在这个店里挣生活费。时年二十九岁,不知是真的还是开玩笑,她的艺名是“limit(极限)”。“啊,对了,我有个事想问问绫子姐。”

我一边帮她结账,一边说道。绫子有些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事呀?”“那个,打个比方说,绫子姐有男朋友吧?如果他的学弟对你表白说喜欢你,你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呀?”“就是感到为难,还是高兴啊?”“那个学弟,有没有韧性?”“韧性?……属于那种没有的吧。”“那就会为难的。”“什么?”“我是说,要是表白的话,对方就会为难的。”“那,那要是有韧性呢?”“那么……那家伙喜欢听谁人乐队或是奇想乐队吗?”“好像不听。”“那么,喜欢披头士,还是古典音乐?”

我心里想,看来绫子的艺名不是在说笑,真的是“极限”啊。

离开餐馆,把绫子送回和车站反方向的公寓后,我返回了环七。本来穿过小路走甲州街道最为快捷,可是,我这几天特意绕到拥堵的环七回家。从环七下去稍稍开进胡同的地方,有贵和子小姐和弟弟居住的公寓。据学长说,是一个一室一厅,贵和子小姐住卧室,她弟弟睡在客厅里。她的房间很少亮灯。或者说,自从我打工回家顺道过来看公寓的窗户以来,还没看到过亮灯。听学长说,贵和子小姐的弟弟现在经常住在千叶县柏市的女友处,几乎不回这里来。弟弟没有回来的话,我这样翘首企盼的黑乎乎的窗户,说明了今天晚上,他姐姐贵和子小姐也有可能住在梅崎学长那里了。

我把桃子停在公寓后面,下了车,走到公寓正门。自动上锁的玄关安装着带屏幕的对讲机。我站在马路对面的自动贩卖机前抽着烟等了片刻,看见一个白领模样的男人好像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公寓。就在男人摁完了密码,自动门开启的瞬间,我假装刚好赶到,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男人好像是住在一楼,没有坐电梯,一直往走廊里面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他忽然回头看我,我赶紧对他点了下头,他哼了一声,又晃晃悠悠走起来。

我坐电梯上了三楼。上次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次没有出电梯就直接回去了。第一次只是来到公寓大门口,第二次是抚摸了公寓门口的邮箱,第三次碰巧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我得以进入里面,第四次壮着胆子进入了电梯。而今天晚上是第五次,我终于站在了贵和子小姐的房门外。

门上挂着俨然夫妻一般的“松园浩志·贵和子”的名牌。我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昨天晚上,我去女生房间,端坐在已经躺在被子里的小琴枕边,向她坦白我的苦恼:“其实,我每天打工回来,都绕到她的公寓,在四周转悠。”尽管小琴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是破天荒地发表了看法:“真恶心,你这不是变态吗?”“你也这么想?”“自己没意识到?”“意识到什么?”“我刚才说的变态呀。”

想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变态,你什么意思?我暂且避开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我,好像真的喜欢她呢。”“是喜欢,还是好像喜欢啊?”

小琴常常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细节上纠缠不清。“我说‘好像’,是因为难为情呗。”我反驳她。“良介君看似单纯,其实真复杂啊。”小琴说。“我看起来很单纯吗?”“未来和直辉君这么说的呀……这个不说了,反正你最好不要在人家公寓四周瞎转悠,还是直接按门铃,告白好了。”“怎么告白?”“你就说‘我,好像真的喜欢你呢,我说好像,是因为难为情’。”“告白嘛……还是做不到,因为她是学长的女友。”我颓唐地嘟哝道。“那就没戏了。”小琴说完,飞快地翻了个身。

小琴连恋爱咨询方面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在恋爱咨询中,对咨询者说实话,是难以原谅的违规。这时,睡在旁边床铺上的未来抱怨起来:“喂,拜托,别在黑暗中说悄悄话好不好?反而让人睡不着。”

我没搭理未来,继续说:“她对我有好感,这点我有自信。问题是,这有可能是对于花心对象的好感。”“要不你亲口问问她?”小琴的声音里充满困意。“问什么?”“就说……”刚听到这儿,从未来的床铺那边飞来一个枕头。“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明天也得早起上班呢!”

被未来这么一吼,我立刻乖乖离开了女生房间。刚关上门,就听见未来气恼的声音:“真是的,你们就知道对色情感兴趣。”

第五次拜访,我终于紧紧趴在了贵和子小姐的房门上。当我把手指头伸进门上的猫眼时,听见背后电梯门开了。我慌忙回头一看,没想到是贵和子小姐。她的脸上写满了惊讶,怔怔地瞧着我。贵和子小姐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动到我的肩膀,又从肩膀移动到伸进猫眼的手指上。“怎、怎么回事?”她问。“什么怎、怎么回事……”我回答。

贵和子小姐慢慢朝我走过来。她的感觉与那天旅行时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穿着套裙的缘故吧。“我弟弟也没回来吧?”“是的,还没有……”“你是来找我的吗?”“啊,就算是吧……”“到底有什么事啊?”“没什么事,正好路过这边,所以就……”

万一碰见她,就这么说,这是事先编好的对白。贵和子小姐笑着打开房门,房间里好像有电话在响着。1.6

我现在坐在教学楼534大教室的最后排,竟然不眨眼地盯着一个字没写的黑板看了三十分钟。教室里空无一人。由于整个教室朝黑板方向倾斜着,从我坐着的最后一排望去,井然排列的长桌犹如一排排巨浪涌向讲台。在这木纹构成的巨浪浪峰,我是在从容地乘风破浪吗?

我想,在把儿子送到东京的私立大学去读书这个问题上,二老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小时候,老妈常常对我说:“寿司店,当然是很不错的职业。不过,你爸觉得让你继承寿司店,不如让你成为到咱家这样好的寿司店里来吃寿司的高贵客人。”我在东京还一次也没有进过寿司店呢。当然,回转寿司算不得真正的寿司。

我觉得,女人毕竟比男人现实。当初我报考东京的私立大学时,老妈是坚决反对的。出于母爱,自然想要把独生子留在身边,然而当老妈仔细看过我收集的大学资料和东京生活指南后,开始细致地估算起自己的儿子要去东京求学到底需要多少费用来了。作为寿司店老板娘,老妈自然习惯于算得比实际需要的多一些。

听了老妈告诉我的金额,说实话,我差不多打算放弃了。原本我的备考心态就是“不高明的枪手,多打几次也能碰巧打中”,所以光是计算一下报考费,其数额就以与我不稳定的学习成绩成反比例地如滚雪球般膨胀起来。报考的大学越多,住宿天数就越多,而且即便考上了,也将立刻面临缴纳入学金、学费的问题,接下来还有租房子的定金、礼金等,简直刹不住车。看着老妈给我出示的金额,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老爸捏金枪鱼腩寿司的样子。

让顽固不化的老妈突然改变主意的,是老爸随口说的一句话。老爸说:“这孩子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吧,管他是东京还是什么地方呢。”老爸这么说。老妈自然说了句“话是这么说”,就把那个估算单递给了老爸。可是老爸根本不看,对老妈说:“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我问你,你的朋友都是这九州乡下的吧?”“那是当然了。都是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呀。”“是吧?我也跟你一样。所以,咱们自然希望良介能够去东京,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对吧?比方说,土佐的能用一根鱼线钓鲣鱼的人的儿子,或是京都什么老字号人家的儿子,北海道养奶牛的农家女儿也不错啊,良介可以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不是挺好的吗?”

老妈说她当时默默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思考起了该给去东京的儿子带什么东西。老爸最后还说了这么句话:“和当妈的不一样,当爸爸的能够对儿子做的事情,也就是踢他的屁股,把他踢出家门,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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