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文集(5卷):热狗(精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30 02: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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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坤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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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坤文集(5卷):热狗(精装)

徐坤文集(5卷):热狗(精装)试读:

序:后的以后是小说

王蒙

我以为这几年该少出几位作家了。人们的选择多样化了。如王朔所言,过去,不当作家就只有去当工农兵。也如张贤亮所说,今后只有两种人才会选择文学创作——傻子与天才。

十余年前,我就给《青年报》写过文章:《不要拥挤在文学的小道上》。一些文学青年很不高兴我给他们泼了冷水。

不管文人们前两年怎样惊呼哀鸣商品大潮冲击了纯文学,反正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一、中国的职业作家(吃饱了只需写作而不需任何其他蓝领、白领的工作,乃至连写作也不需要)的数量最多;二、中国的纯文学刊物数量最多。仅据此两点就可以断言,中国作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铁心拥护现有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如果有人想在中国搞资本主义,我们的作家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共诛之的。

我还说过这话:“说到底,文学创作是人类的一项业余活动。”一位极好极好的老作家立即对之发出了异议。她认为,文学是很重要很伟大的。王某人对于文学太不敬了。

这几年我又在为“后”这“后”那而纳闷。后现代?后新时期?后××?我为此请教过一个德国人,他告诉我后现代就是把一切看成一个平面。他讲得实在好,可是我却不怎么明白。

还有个学富五车的教授教导我:“后什么就是反什么之意。”他讲得明晰,也许是太明晰了。既然后而不反,怕是有反以外的意思吧。

后什么什么,其实是舶来词,连词的构成也是按照英语。Post-modern是“后现代”,Post-cultrual-revolution是“后文革”,等等。仅仅从语义学上看,“Post”一词只是“以后”的意思,并不意味着反什么什么,但是之所以出现“后”这“后”那的专门名词,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说明时序,而是有它衍生的含义。

最近读了新进学人女作家徐坤的一些中篇小说,忽然有些个了悟。

这个了悟就是:“后”者,过来人的意思。“后”有一种看穿了、疲惫了、丢却了、淡漠了、超越了的意思,进入了又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意思。

这是又一代作家,比我们“后”多了。当然比夏衍、冰心、巴金、曹禺更“后”许多。

他们即将后二十世纪了,当然更是后二十世纪的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年代。他们后革命。(这里的革命指狭义上的夺取政权的斗争,不是指蓝吉列剃须刀片之类的革命性含义。)后抗美援朝。后中苏友好也后反修防修。后天若有情天亦老。后反右也后“改正”,后意气风发也后三年自然灾害,后父兄也后祖宗,“后文革”也后学潮……

他们什么都“后”过了,便干什么都满不在乎起来。后知青下乡。所以,在徐坤的《白话》里,九十年代的“上山下乡”不再是正剧也不是悲剧,也不再是讽刺型的喜剧。只剩下了调侃,彼此彼此,无悲无喜。伊腾处长与众研究生,调戏了还是没有调戏妇女,“都在一个平面上。”德国博士的话我从徐坤这里找出来了。

后科研。科研云云,到了徐坤这里也只剩下了调侃。甚至梵与佛学,也加入到闹剧式的电影里。这样的电影倒是领教过,香港重拍的《唐伯虎点秋香》,秋香还是巩俐演的;干脆来他个大杂烩,有人认为是胡闹台,我看着倒觉得挻过瘾。艺术家的胡闹台算得了什么?您不看看中东或者波黑或者哪儿哪儿包括我们自己,胡闹台的事还少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后)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闹台”,呛呛呆呆抗气抗气……嗤!

欣赏一下徐坤小说里这几句闹台吧:

白马寺住持说:“韩退之这人一向以知识分子中的精英自居……专爱与政府作对……”

韩说:“可恨社会科学院的考古专家们,慑于佛教势力强大,不敢坚持真理讲真话……”

住持一旁急得直摆手:“牛郎是男妓的意思,好莱坞经典影片……霍夫曼主演的……”

甚至于可以说是后爱情后性。请看下面:那晚上她那样声情并茂,而我却……水缸里涮了

一下捞不着底……他用自己的形销骨立含泪地微笑,显示自己……

宁愿精神出走从此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壮士情怀,

阿炳老婆则用自己的无畏捐躯的行动……看着他们壮

怀激烈战犹酣……

原来以为恣意调侃是男性的特权,说相声的都是男的嘛!海军里有一个女相声演员,无非表演的时候学着假小子罢了。

不想女作家中也有此类,徐坤便是一位。她描写的对象是硕士、博士、研究员、教授。雅人不雅,雅人难雅,雅人一样地痞与胡闹台,不知道说明的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成就还是知识分子本来就俗,装雅也难,或者更“后”一点就是说,我们的博士与痞子、与白痴,诗人与恶棍、骗子压根就是在“一个平面上”。

后出国。出国云云,在她的故事里是多么荒诞可笑呀!

后诗,后古典,后

先锋

。她的《先锋》与《斯人》等写尽了一代学子又想往前追又没有多少本钱,又想出人头地又找不到门路,又想“领导世界新潮流”又举步维艰,一锅稀粥……想这想那一事无成的尴尬处境。

原来也是一场闹剧!

近百年的中国,近几十年的中国。近十几年的中国,近两三年的中国,变得太快了,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后”了,什么都时兴过了,什么都不时兴了,什么都成功过了,什么都成功不了了,什么都练过了,什么都练不灵了,什么都闹腾过了,什么都闹不起来啦!

于是剩下了小说。后这后那,后的后后后,什么都“后”了,还剩下了小说。

于是徐坤应运而生。虽为女流,堪称大“侃”。虽然年轻,实为老辣;虽为学人,却把学问玩弄于股掌之上;虽为新秀,写起来满不论(读吝),抡起来云山雾罩、天昏地暗,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不会总是“后”下去。有许多局部的胡闹台也罢,人生正在后后后后之后前进,社会正在后后后后之后发展。对于年轻人来说,更重要的“后”不是过往的喜剧,而是他们的“以后”,也就是他们的“前”——前景、前途、前瞻。只有汉语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将“后”与“前”来回调换着用,汉语里的“前部长”其实就是“后部长”——Post-minister着实辩证得紧!对嘛!世界是不停地“后”着,又无休地“前”着。后完了生发一点闹剧性变成可以解颐的小说,也许比总是哭哭啼啼得好。但是事关“前”的时候,就得来点真格的啦!他们的以后应该比已经被他们“后”过得好一点吧。他们能无动于衷吗?

如果是玩玩而已,这就已经写得相当可以了。如果当真格的写下去,我们就想在“后”的后边寻找一些更深沉也更隽永的东西。一找,徐坤的小说未免不能叫人满足啦!可不能就是这“同一个平面呀”!就是说,还希望多来一点深一点的,哪怕是闹台于外的骨子里的郑重,以及艺术的感觉与细节的体贴。

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说文坛寂寞了呢?前一两年的惊呼大潮,如呼“狼来了”,是不是也是一场新的胡闹台呢?(载于《读书》1995年第3期“欲读书结”)先锋

废墟

废墟早在撒旦他们这些个画家诞生之前就已经废在那里了。百八十年前,英法联军端着洋枪洋炮攻进北京城里,不住地烧杀抢掠,一把火就把好端端的一座宫殿变成了灰秃秃的一堆废墟。大凡能氧化燃烧的物质,全都纵身化了灰,成了有机物。剩下一堆堆点不着的石头瓦砾,则以无机物的形式千疮百孔地撂着,半梦半醒之间,追忆着灿烂荣耀的往昔。从蒙古利亚斜过来的冷风,岁岁年年敲打着复活下来的荒草老树,树枝子呕哑嘈杂不住地怪叫,茅草丛子也跟着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泥沼之中逐渐升起了四季不灭的苇子花,盲目地随风跳着没心没肺的舞蹈,全没有一点点国破家亡的忧思。废墟虽是废得不能再废,却时不时让争相繁衍的虫豸水蛭们搅出一片乐园的欢欣。

画家撒旦是在一个秋季的傍晚偶然走到这里来的。那时候严霜还没有降临,刺儿梅的叶子上还残留着一丝夏末的气息。一群群候鸟在这里短暂地憩息之后,将继续朝着南边迁徙。暮色很重地垂落下来,很快就罩住了撒旦瘦长并略微有些驼背的身躯。撒旦已经走得很疲惫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已在城市里漂泊了多久,依稀能感觉到的,只是自己浑身积满了黄色的灰尘和馊烘烘的汗臭。原来漂泊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和轻松,悬垂状态原来也是很累人的。

撒旦在一棵树前停住脚步,把手弯到背后,又顺势延展到身体两侧,做了一个卸下辎重的动作。然后他轻轻捶打着僵直不肯打弯儿的双腿,艰难地坐了下来。水汽飘飘袅袅地升腾,很快就在四周挂起了一道雾帘。城市纷乱的色彩渐次朝后褪去,废墟清冷的芜杂缓缓向前袭来。撒旦吁了一口长气,眯缝起双眼,看见几只惊醒过来的寒鸦,正扑棱棱从宿栖的树上飞起,不情愿地呱呱叫着向灰蒙蒙的远处窜去。那些轻捷的黑炭般的影像激起了撒旦无限的游思,把他黑洞洞的意识之门蓦地给震惊开了。记忆像鲜红的潮水一般汩汩地流出,一点一滴地在血管里漫开。撒旦闭着眼睛,梦游一般张开双手摸索着向前。尖利的树梢、柔曼的草尖、狰狞的朽石一一在他的指尖上划过,给他留下一丝丝冰凉的温暖。那种鲜红的暖意渐渐积贮成完整而深刻的刺激,让他产生一种如临深渊般的狂喜的震颤。他浑身大汗淋漓,遏止不住幸福而又痛苦地狂喊:“我操!”

尔后他迅速起身,重整衣冠,迈着全新而富有弹性的步伐快速离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落叶翻飞的秋季城市里,只留下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这座城市的大马路和小胡同里,各种各样的艺术家像灰尘一般一粒粒地飘浮着。1985年夏末的局面就是城市上空艺术家密布成灾。他们严重妨碍了冷热空气的基本对流,使那个夏季滴水未落。干旱一直持续到了秋天。各种传染病相继流行,密云水库水位下降到历史最低点,城市饮用水短缺,工业用水产生危机。郊区的农民更是叫苦不迭,他们悄悄到庙里举行各种祈雨仪式,暗暗诅咒是哪个挨千刀的作孽,得罪了龙王爷。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是因为城里的艺术家太多的缘故,全是让精英密集给闹的。

艺术家们自己也正憋闷得喘不上气儿来。这个夏季实在是燠热难耐,把他们身上裹的水墨蓝的牛仔裤烤得火辣辣的,裆里的活儿给焐得一阵一阵地发炎,去泌尿科检查后得出诊断结果,说是包皮快要给磨烂了,已经有一两个白细胞在尿碱里头英勇出击,全力驱赶来犯之菌。说起来这事儿也难怪,这是一群没有行过割礼,或割过以后又顽强再生了的艺术家,循规蹈矩的现实主义日子是不情愿再过了,总在琢磨着换一个新鲜的活法儿。老式的大裤衩和老头衫什么的虽然透气凉快,却早就让他们瞧不上眼儿了,只是碍着面子,才没敢公开唾弃。招他们喜欢的是那种挺括、硬邦的牛仔粗布,一年四季里不下身地穿。不透气也不要紧,自有办法让它往里灌风,只要在牛仔裤的膝头和后臀尖部位挖出四个小窟窿,这不就全解决了吗?若是再在洞口周围打磨出参差不齐的毛边,就完全是一派浑然天成的意思啦!

稍微有点可惜的是,这毛边一根一根磨得太工整、太精致了,处处都流露出人工仿造的痕迹,以至于它始终都是一种临摹,而永远成不了创作。艺术家们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原来这玩意儿也是被人家穿烂了的。有什么能比穿人家穿过的裤子更没劲的呢?尤其是在这么个响晴薄日的天儿里,没劲就显得越发没劲了。焦灼和烦躁让艺术家们痛苦得无所事事,创造之火在地底奔突却没有合适的井口喷涌,艺术家们脸上的痤疮憋得此起彼伏。万般无奈,他们只好蓄起了胡须,留起了长发,试图以一种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废墟面目,把内分泌不畅的粉刺状态刻意遮掩住。

于是这一年夏天,老百姓们只要一出家门口,就到处都能看到许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乱蓬蓬的脑袋在大街小巷里游窜。

年轻的画家们在撒旦的煽情指引下,半信半疑、厌厌倦倦地跟着他来到废墟,刚一进去,他们的眼睛就唰地被刺了一下,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废墟以那样生动的存在无情地剥落了画家们矫情的伪装,照得他们近乎赤身裸体,立时让他们感到四肢瘫软无力。原来废墟是真实存在着的,是先他们许多年就早已存在着的。它充满着并贯穿了他们诞生与成长的这个世纪。废墟就是废墟,废墟不是他们在脸上刻意修剪出的那种参差不齐、脏兮兮、毛烘烘的玩意儿。废墟成为一种象征和隐喻,昭示着一个古老而又永恒的命题。废墟竟是那么一种有着无尽含义的东西。它存在着,人们却忽视了它,一直都没有去破译这个谜。

画家们静穆地肃立着,用心比照着、揣度着。终于,他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获得了最初的真理:“废墟!火!我!涅槃!”“废墟!花!你!荒原!”“废……费厄泼赖!”“废墟!德漠克拉西!”

……“废墟画派”成立宣言: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我们不是荒原狼。孤独不

是我们的向往,我们必须成群结队才有力量。《中华大百科全书·文艺卷·F类》:F:废,废都,废墟;废墟画派:崛起于二十世

纪八十年代中期。代表人物:撒旦、鸡皮、鸭皮、屁

特。代表作:《存在》《我的红卫兵时代》《人或者

牛》《行走》。影响或者贡献:唱念做打俱佳,呈前

卫状,做先锋科。在纯洁的绘画语言方面开创了中国

后现代艺术的先河。(跨世纪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9页。)“撒旦”“嬉皮”“雅皮”“痞子一代”(又称“垮掉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这些荣誉称号得益于傻蛋他们自己处心积虑修饰出来的外部包装。傻蛋最初听到有人称自己是撒旦时,内心着实惭愧不已。他在心里头说,我连上帝的毛都还没摸着呢,更别提什么叛逆出卖他老人家了,就因为牛仔裤露膝露腚,就随便拿我和撒旦相媲美吗?这不是空担了一个混世魔王的虚名吗?鸡皮和鸭皮也给叫得惶惶不安,总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吃干饭拉稀屎,也没下出过什么真格儿的蛋,没能正儿八经地标一把新立一回异。小屁特就更不用提了,懵里懵懂地不知道自己究竟屁在哪里。据说洋屁特腻烦的是“工业文明”“物欲横流”什么什么的,可是俺们反叛的到底是什么呢?于是就土屁土屁地怀着老大的纳闷儿,像一股气儿似的没有负担,内心却隐藏着带味儿的不安。

不过,从小营养不足,基本功没有练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时候一到,锣鼓点儿一敲,撒旦、鸡皮、鸭皮、屁特他们真就敢操家伙,青衣、老旦、小丑、架子花脸噼里啪啦要起棍棒刀枪,“咔嚓”,“扑哧”,一个小卧鱼儿就翻上了场。撒旦:“孔子——”鸡皮:“老子——”鸭皮:“耶稣——”屁特:“释迦牟尼——”合:“所有的神,所有的人,你们都来吧,都来吧!让我用画框拥抱你们,用一大堆混乱的颜色来编织你们。”《存在》:作者撒旦。画展一进门处,用一堆砖头支起来一个金属画框,一个四方形的巨大空框。从框里往外望去,能看到前来观展的人正鱼贯而入,人流熙熙攘攘。脑袋探进框子里的角度不同,进入视野里的物体也各不统一。往低处看,是大大小小的脚;往高处看,是奇奇怪怪的脸;往平处看,是粗粗细细的腰。背景则是共同的灰灰蒙蒙、幽深莫测的一片废墟。记者们前来采访,每次拍下的《存在》的画面都不一样。报章杂志上就刊出了原生态的各不相同的《存在》。作者题跋:一切的虚无皆是存在。一切的存在皆

是虚无。《太平洋狂潮》评论综述:A类:多么深厚且富有弹性的艺术空框!B类:瞎掰。《存在》存在吗?《我的红卫兵时代》:作者鸡皮。鸡皮从废墟里掘来许多烂泥,一把一把掼到画布上。然后他骑上画框,撒了一泡很长很长的浊尿。一摊黄脓悄无声息地洇过画布,漫延流漓出很大很不规则的图形,很醇,也很臊。作者画中趣诗:这是我今晨第一泡童子尿。昨晚

我头一次没跟女人睡觉。《太平洋狂潮》评论综述:A类:金盆洗手。纯度无可比拟。B类:尿的这是哪一壶?《人或者牛》:作者鸭皮。这是鸭皮熬了几天几夜,用电脑绘制出的杰作。他把维摩诘的人像及毕加索的《死牛》一股脑地输入磁盘,结果机器里就吐出来一幅牛身人面图。一根根曲线交错扭结打着莲花络,好似金蛇盘根交尾,又似在做着滔天欢喜图。作者画面题诗:吃的是草,射出来的是粪。评论综述:A类:杂交是艺术的最高境界。B类:不要脸的骚货。《行走》:作者屁特。荒郊野老滩中,羊群倒立着四脚朝天地行走。羊儿们浑身溜光,只披着乌突突的羊皮。两头牧羊猪:乌克兰公和乌克兰母,穿着暖暖和和的羊绒坎肩,呼噜噜地啃着白水煮羊头。画面题诗:羊毛不在羊身上,羊毛全在猪身上。评论综述:A类:二十世纪最深刻的寓言。B类:端的羊毛能养猪?“废墟画派”一出现,首先让那些放过几天洋、见过大世面的评论家们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们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思考着把国内艺术同国外线路接轨的问题。接不上轨就开不出去车,好货就得烂在窝里。这下可好了,“废墟画派”总算把这种疑虑给解决了,沉闷单调的日子总算可以借机捏出个响来了。于是他们赶紧三更半夜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查各个语种的双解词典,要给废墟画家们穿上一件最新款的衣裳,把他们包装、打扮得豁豁亮亮。

好在那时候啥都想接轨都没有接上轨,伯尔尼版权公约和关贸总协定还制约不着中国的文人墨客,进口名词自由入境根本不用上税。评论家们就选用了最潮湿最啃劲儿的“先锋”“前卫”等等名词或形容词,试着往撒旦他们身上比量比量。这多少还带着点大胆的冒险精神,因为过关的时候还要经过检查呢。

果然不出所料,过关时还真就被机器卡住了。原因是海关的信息储存器里,对于“先锋”只存入了这么一条:先锋者,积极要求进步,积极靠近组织,刻苦攻

读马列毛主席著作,“又红又专”,热爱劳动,积极

主动和同志打成一片之分子是也。

全自动电脑操作系统不知道这等庄严神圣的词儿用在该生撒旦身上是否合适。由于程序一时全乱了套,红绿灯讯号傻子似的乱闪个不停。

机器分辨不清的问题,最终当然要由人来解决。于是关员就说:“先把球踢到下边去,议一议再说吧。”

话题就给引到了球场上。小脑十分发达的运动员们纷纷发表了看法。不仅原来就踢前锋的人对此有意见,就连原来不踢前锋也没打算踢前锋,以及原来不踢前锋但一直想踢前锋却总也踢不上的也都有意见了。

前锋说:“这帮小屁特们也叫前锋,那我们叫啥?我们这前锋不白前锋了?”

打算踢前锋的说:“前锋要是像小屁特他们那样子,那可太让我们失望了,一辈子都白苦苦地争了。”

不打算踢前锋的说:“我原来对前锋多多少少还挺敬佩的,这样一来,就更没啥念想了,趁早拉倒吧。”

也有一直当替补上不了场的,就挺淡然地说:“这有什么呀,矬子里面总得拔出个大个儿来,前锋总得有人踢,谁去踢还不是一样。”

一时间竟有些莫衷一是。

就这么着,从夏末一直议到深秋,霜也下过了,雹子也下过了,紧跟着来的就是冬至。憋了一夏天的水分攒成鹅蛋大小的雪花,劈头盖脸地恶狠狠砸下来,西北风打着旋儿呼呼呼地恨不能一口把废墟卷平。老百姓们不顾严寒,熙熙攘攘地从四面八方拥来,废墟里踏上了亿万只脚。当然这并非想让它永世不得长草,而纯粹是由于人民群众喜爱运动的天性使然,不过是借机会活动活动腿脚罢了。

也有极个别专爱制造热点、爱爆冷门抢独家新闻的记者,也扛上相机大老远地跑来凑热闹。还没进门,老记就在《存在》里头定格住了,足足惊呆了十几秒,才抖落掉身上的雪花,按捺不住地高声咏叹道:“休看它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却原来姹紫嫣红都开遍。这妖冶邪性的花儿越来越鲜艳,看来人们放的屁全都成了浇灌它的肥料了。”“良辰美景奈何天,”老记起了—个兴,举着话筒凑到撒旦他们跟前,“哥几个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吗?都给咱说两句。”“赏心乐事咱家院,”撒旦守着他的《存在》,沉静地答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全靠我们自己。”“梅花欢喜漫天雪,浑身是胆雄赳赳。”鸡皮说。“去留肝胆两昆仑,我以我血荐轩辕。”鸭皮说。“自古英雄谁无死,我是屁特我怕谁。”屁特说。

老记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咔嚓咔嚓地使劲拍照,急着赶回报社发特稿。也不知他的运气怎么那么好,那天他所拍摄下的《存在》,画框里捕捉到的竟是正走红的影视大明星东方美妇人的倩影。稿子第二天就上了头条,这下可更是轰动得不得了,不光光是人民群众,就连平日里一向尊崇“文人相轻”、爱在同行的脚后跟点“二踢脚”的艺术家们也都给招来了。艺术家们伸长了一直龟缩在大衣领子里观风向变幻的脖子,瞪大莫名其妙的眼睛,在《存在》里存在了存在,在尿臊味里做了几个大幅度的深呼吸,又为倒立行走的羊和人与牛的体位倒错所启迪,然后,醍醐灌顶似的,憋在壳里的魂灵立时脱颖而出,附了形体,不再忽忽悠悠地跟肉体分离了。

灵与肉这么稍微一统一,艺术家们上的那些个火立时就败下去了,大便也通畅了,痤疮也不起了,闭起门来就开始造车,推着小车颤颤巍巍地上了道,朝着摸不准的感觉逐渐逼近,最后终于一拨拨地固定到位,在下落的过程中不断把残雪未消的路面扑哧扑哧砸出一个个麻坑。在洁白的道路上五颜六色地走吧狗像影子一样不小心闪了腰空寂的芬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诗人的这么几句话表达出了艺术家们的共同心声。

记者一看,小稿有了这么大的反响,乐了,赶紧进行追踪连续报道。

记者:“请谈谈当‘先锋’的感觉……”

撒旦:“我傻蛋连撒旦都当了,还在乎当个先锋吗?”

记者穷追不舍:“不要这么简约,请再具体说说。”

撒旦:“已经再具体不过了。先锋就是存在,就是我的红卫兵时代,就是人或者牛,就是行走。”

鸡皮:“先锋就是进口超重低音音响,可接CD唱盘,卡拉OK功能完美齐全。”

鸭皮:“先锋就是国产特效消炎药,头孢氨苄特糖衣片,Ⅰ号、Ⅱ号、Ⅲ号、Ⅳ号、V号、Ⅵ号,败火祛痰。”

屁特:“先锋就是赛场上永远打前场的。我想操谁就操谁。”

一大堆意见反馈到海关关员的耳朵里,搞得他晕头涨脑,有点不耐烦了。关员把手一摆,说:“这也先锋那也先锋,都先锋了,还先个什么锋!我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跟艺术家们缠磨。放行算了,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先锋”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运进来了。

坚冰已经打破,道路且喜畅通。既然连“先锋”都过了关了,那么还有什么能检疫不合格的呢?批评家们敢想敢干,瞅准时机,再接再厉,又用集装箱塞满了成批成批的“主义”,装到远洋货轮上往国内进口。据不完全统计,那一年批发和零售的主义总共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和建构主义统归这一类)、兽道主义(人道主义和狗道主义统属这一门)、存在主义(包括不存在主义)、正弗洛伊德主义(以及反弗洛伊德主义)、旧权威主义(以及新权威主义)、前现代主义及其后现代主义、上形而下主义和下形而上主义。

……“废墟画派”给归为“解构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国情相结合的时代产物”。这下子又让从小到大只听说并忠于过一种主义的撒旦他们感到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落底。傻蛋变成撒旦,多多少少还沾点边儿,撒旦成为先锋,也恍恍惚惚具备了某种可能,一切还勉强算在情理之中。如今又要苦撑着扛起一门子主义,实在让他们觉得有些吃力。

撒旦说:“大人先生们行行好,别再往前逼我们,好歹也叫几条人命。让我们顶多也就先个锋得了,别再主义行不行?”

评论家劝慰说:“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揣着吧。主不主义都是由我们鼓着噪呢,说你主,你就能主。都先锋起来了,还能不主一种义?如今人们都在主义,你不主义也没道理,显得落伍,成心跟别人过不去似的。”

撒旦说:“那好吧,我们权且主着。多咱看不行了,您趁早换人。”

大张旗鼓地主了一阵子义以后,一点儿惊天地泣鬼神的变化都没有发生。该吃饭还吃饭,该睡觉还睡觉,该画画还画画。中国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经济体制该向哪个方向滑还向哪个方向滑。弄得撒旦他们心里反倒有些泄气,空落落的,白担惊受怕、趾高气扬地企盼了一场。

撒旦领着儿子小旦坐在游乐园的高空缆车上,用浑浊的目光打量着脚底下的这座乌蒙蒙的大城市。1990年的城市高高低低,长短不齐。没有打夯机的轰鸣,也听不见搅拌机的歌唱,可一幢幢高楼却在看不见的魔手的支配下,幻影般地照样生长着。

所有的变化都在悄无声息又仿佛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在高空缆车慢慢向下滑落时,撒旦止不住又留恋起刚刚逝去的辉煌上升的时代。那首老掉牙的歌曲又在他耳朵边上响了起来:啊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你比鲜花更加逗人喜爱喜爱啊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指引我们走向未来走向未来

不管怎么说,1985年都是艺术和艺术家大放异彩领尽风骚的一个年份。撒旦领着儿子小旦坐在1990年的高空缆车上,追忆起1985年的文艺复兴气象时,泪水甚至几次都差一点打湿了他的眼眶。1985年的情形基本上就是这样,什么都主义又都主不了义,什么都先锋又都先不了锋,什么都存在又都不存在,什么都错了位都变了形,什么都看得懂又都看不懂。人们都瞪大了白色的眼睛在寻找着黑色的光明。“签名!”“签名!”

人民大众都满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把艺术家们团团簇拥在当中,通红的脸孔、热情的手臂、嘶哑的喉咙,如痴如醉地朝拜起新时代的先锋。小旦他娘,那个可人儿朱丽叶不就是在1985年的冬天对撒旦进行狂热崇拜的吗?撒旦在她胸脯上签名的时候(当然是有一层衣服在笔尖和肉体之间作阻隔),能感觉到她的心正像小兔子一样在胸口急遽地跳动。那种过电的感觉每每回忆起来都让撒旦的手指尖感到麻酥酥的搔痒。

在那个艺术的短暂的回光返照时代,艺术家又一次成了公众的图腾。图腾也不是说全部都能图得了腾,那些连包皮也没剩下,给割得不具形状的,就没法成为图腾了,就时不时地发一发牢骚,讲一些怪话,有些在时代车轮滚滚下流离失所的悲怆。有人失落,就有人上升,艺术是艺术家的事,谁也管不着,气死老百姓。但凡正常的就被鉴定为老古董,一切反常的都能成为反英雄。艺术家的瞎眼儿、口吃、秃顶、脚气、癌症,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全都成为一种个性的象征。艺术家重又被捧到一个新高度上,鼻子孔儿朝天,下眼皮儿一个劲儿地朝上翻,牛气哄哄的,不爱理人儿了。他们开始故意把人民大众摒弃到艺术之外,要与老百姓扯开一段距离了。

书上是怎么说来着,凡是脱离了群众,不为老百姓服务的,人民就不买你的票,亏你个十万八万的出场费,让你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想想吧,历史上,每逢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史家们紧接着将要描述怎样的局面出现呢?艺术的孤芳自赏,穷途末路,全面大溃退,整顿我们的作风,肃清一些流毒和影响,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会员重新登记,清理阶级队伍,吧唧吧唧地在痛打落水狗,费厄泼赖可以缓行。

废墟画派果真未能免俗,紧紧地循了这条颠扑不破的艺术规律去了。就在他们急起直升、扶摇直上的当口,却扑哧一声,一头栽落在1989年秋季的全国艺坛大比武中,直跌得腰椎间盘突出外带颈椎弯曲,顷刻之间就瘫痪下去,长期卧床不起。

1989年艺坛大比武的结局实在出乎撒旦他们的意料。当他们接到通知,待搭不理地从巡回走穴展出的场子来到比武地点时,发现显眼处的位置早被先来报到者占据了。真个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各个门类的艺术家都把修得的新潮本领拿出来演习操练,跟最初那会儿相比,艺坛的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

率先上场的是画家的一奶同胞兄弟——汉字书法家。书法家端了把椅子坐在台上,慢慢脱了鞋袜,露出两只油了抹黑的脚模丫子,把大小狼毫夹到大拇指与二拇哥之间的脚趾缝里。然后,嘴里叼起口琴,手里拉起胡琴儿,两腿齐抖,双管齐下,脚底生皴。一曲《扬基都得尔》奏毕,一幅龙飞凤舞略带些臭咸鱼味儿的脚书也同时完成了。当场裱好,挑在旗杆子上迎风招展,明码标价开始竞卖。

接着来的是小说家。小说家的事业是人类××工程师的事业。小说家一手拿着泥抹子,一手拎着水泥桶,把12345678个阿拉伯数目字儿一层层地往一起码。码完了,还剩一个9,9自手。一条龙上听,推倒,和了。自己连喝几声彩,用帽子转圈向围观者收了那么十几张票子,点了点,还略有个小赚,不由得心满意足。

尔后上台的是诗人。诗人在古典的阳光辐射下纷纷受孕,在遥远的瞎想年代里喝着祖宗的羊水,产下一批批面目模糊的黄种试管婴儿。还未等满月就插上草标急着卖孩子,丫头、小子被贩子们抱走时,诗人还假模假样地大哭小叫,待到人走远了,这才抹抹鼻涕,把钱偷偷掖进了裤腰。

一阵管弦乐器的轰鸣传来,交响乐队排队上场。小提琴轻抽浅送,咯吱咯吱卖弄着技巧,乐队指挥扭着胯骨又蹦又跳。钢琴手把十个指关节来回捏出噼啪噼啪的黑白音响。不这么戕害自己,观众就不给鼓掌。

戏园子里也是一番新气象。演话剧的都不言语而光打哑谜,没有独白不再对话,男男女女在台上眉来眼去,你看我,我看你,勾肩搭背地吊膀子,彼此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实实在在,爱得不明不白。

京戏里头再也不用唱念做打,西皮、二黄全为某某人Rap所代替,一大群龙袍马褂、凤冠霞帔、花赤虎脸,伴着打击乐,嚼着口香糖,在台上一个劲儿喋喋不休地饶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饶舌王。

这下可把“废墟画派”的人给看傻了,眼珠子一眨不眨地难以转动起来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哇,就在自己的部队艰苦跋涉,走出根据地,到处扩大战果的时候,一大群“后先锋”和“后前卫”已经呼啸着打到前场来了!这不明摆着是犯规动作吗?这还了得!不行,得赶紧找赛事委员会的人说理去。

大赛组委会负责人说:“规矩都是在事物发展过程中自个儿定下来的,这事儿谁也干涉不着。反正是谁最潮,谁的价码高,谁就能摆在前头。”

废墟画主们忍气吞声,只好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设下了展台。没了一进门的显眼位置,《存在》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一幅空框吊在墙上,框住的,也不过是一块块斑驳的墙皮。没有人前来观看,画布上的尿臊味自然也就再发挥不沁人心脾的威慑力,熏不着别人,倒全让自己这一伙儿呛进肺管子里去了。

撒旦、鸡皮、鸭皮、屁特他们终日垂头丧气地枯坐着,眼瞅着自己门前冷落车马稀,别人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口窝囊气憋得直蹿向脑门子去了。撒旦上火急得,满头青丝摇摇欲坠,大有刚过而立就秃瓢的意思。鸡皮也浑身上下到处起满了鸡皮疙瘩,鸭皮的鸭蹼上生出了脚气,屁特也重新犯了痔疮,难受得不能坐不能立的。脱离了废墟,他们就仿佛失去了天启。一切的痛苦与幸福、悲怆与激情也都离他们远去。剩下的,不过是无谓的故弄玄虚。据《二十世纪新浪潮艺术史料》载:1989年秋

季,“废墟画派”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在墟里召

开。与会成员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探

讨。经过几个回合的论战,可惜最后未能达成共识,

没有达到拨乱反正的预期目的。这次会议标志了“废

墟画派”的全面解体。所讨论的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列出如下:1.关于由谁来当新画王的问题。2.有关朱丽叶本该成为小什么娘的问题。3.关于该不该让俞木墩入会的问题。4.关于走穴收入分配不均问题。5.关于出国名额分配不合理问题。6.挂靠成正处级单位后任职不公问题。

上述这些作为问题一条条摆到桌面上以后,首先感到惊诧的就是盟主撒旦,撒旦惊得险些一头栽倒。所有的请问竟全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没有一件是跟艺术,跟这次比武的失败沾边。看来革命队伍内部早已隐伏下了巨大的危机。

此时的废墟画派已经由民间自由结社的艺术团体,挂靠成为艺术研究院下属的正处级国家研究机构,列为美术局废墟处,办公室设在黑石桥路三里沟。处长一名,由撒旦担任;副处长三名,分别是鸡皮、鸭皮和屁特。下设大小科室十个,正副科长二十余人。在编人员共一百零七个,第一百零八人俞木墩属于个人挂靠系列,在职不在编,因为他的户口进城问题不太好解决。

一想到这些显赫成绩,撒旦心里不由得又升起无限感慨,没有我撒旦的鞠躬尽瘁,会产生今天这队伍壮大的奇迹吗?一生功绩,竟谁与说?!如今刚刚遭受一点挫折,革命遇到低潮了,就纷纷想要跳槽,临走,还要把黑都往我一人的脸上抹。艺术家,果然是最不仁义、最不道德、最不团结而只能打击的一堆白眼狼啊!

撒旦静下心来,倒要听听哪个跳出来先说。

鸡皮果然就跳出来说:“依我看,首先该把这些待遇问题弄清了。要不,我们心里头就总扭着股劲儿,艺术水平呢,也休想上得去。”“嗯,”撒旦耷拉下眼皮,“说吧。”

鸡皮说:“大哥,我们知道,您有《圣经》做靠山,是正宗,是源。我们这些人都是派生出来的,是旁枝,是杈。但是,您也不能总拿着画框占着显眼位置呀。打个比方说吧,现如今,先锋音响已经不行了,现在已出了大屏幕彩色超立体声环绕新画王……”

鸭皮说:“还有画中画。”

屁特说:“还有王中王。”

鸡皮说:“对。新的出来了这么些,老的该退就退了。”

撒旦说:“你们这是事先合计好了一齐冲我来的吧?傻×你们!先锋就是先锋,先锋不是后先锋,先锋也不是后前卫,先锋更不能被新画王给代替。这个你们懂吗?”

鸭皮接着跳出来说:“既然让我们说,我就实话实说。朱丽叶的事,我心里一直有看法。当初让大家签名的时候,您在她胸前签完了,就护着她,让我们把名都签到后背上去。您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要不是因为此,朱丽叶说不定会成为我们小鸭的娘呢……”

鸡皮说:“成为小鸡的娘……”

屁特说:“成为小屁的娘……”

鸭皮说:“是的,凭什么她单单成了你们小旦的娘?”

撒旦白着脸说:“瞧你们文化人这点操性,总是图谋朋友妻女,连个兔子都不如。那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有种,你们勾她去,只要她愿意,我撒旦情愿拱手相让。”

停了一下,人人都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一口。

屁特说:“为什么俞木墩总捎香油给你?”

鸡皮说:“还捎木耳……”

鸭皮说:“还捎蘑菇……”

屁特说:“他总给你进贡是什么原因?一个农村美术爱好者,也能入‘废墟画派’?活活把全处的受教育程度拖下一个档次去。别人入会时,都有两名副教授以上职称者推荐,他可倒好,拎两瓶香油,挎一篮子小枣,就成了会员了,这中间不是明摆着有猫腻吗?”

撒旦说:“猫腻狗腻,喝一壶就知道了。你们有能耐也剪个纸,也剪出个‘猫抓狗抓老鼠抓’连环套,我就服,我就撵俞木墩走。除了挤对人家,说风凉话,你们说你们还有哪个拉过他一把?要不是我不拘一格降人才,俞木墩这个乡土怪诞奇葩就早在乡下憋死了。”

会场内一时静寂得没话说了。

鸡皮见说什么给噎回去什么,不禁心里愤愤的,索性一竿子戳到底:“出国的事情也不公平,凭什么你总去大地方远地方,留下小地方近地方才让我们去?”

撒旦说:“这个可得问你自己。你鸡皮懂几门外语?安排你和屁特兄弟去港澳台华人地区出访,不冤枉吧?我和鸭皮学历较高,都懂两门以上外语,欧美大(也就是大洋洲喽)跑得勤了些。那些基层干部也有外语好的,还没能轮上呢,你说你还委屈个啥?”

鸭皮说:“收入分配问题也应该增加透明度。”

撒旦说:“一看你就是一脸知识分子穷酸相,出国还紧啃方便面。缺钱花不要紧,大哥我多拉点赞助,再多派你出去几次,美元不就攒下了吗?何必在乎国内走穴那点小钱呢?”

屁特说:“那么挂靠的事又怎么讲?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正处,哥几个都是副的?”

撒旦啪啪地拍胸口窝:“你丫的还懂不懂点人心了?我挖门盗洞地找路子,挂靠上一个国家机关容易吗?我让大家伙都有了固定工资和公费医疗,反倒落了一身的不是。一百零八人的废墟处,一个正处、三个副处、二十个正副科,还少哇?不少了。要不你们说怎么办?你们都当正的,我当副的?”

众人不再说话,各自拾掇拾掇细软,打点好行装走出门去,呼啦啦地作鸟兽散。

只剩了撒旦一人守着1989年深秋的废墟默默地发呆。

归去来兮

1990年到来的标志,就是艺术家脏兮兮的长发一夜之间全换成了油乎乎的秃头。锃光瓦亮的秃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大街小巷里尽情地照耀,夜与昼的界限顷刻间模糊了。无论是奶秃、脂溢性脱发、杨梅大疮还是一本正经的削发剃度,凡是叫个艺术家的都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地把自己弄秃。一脑袋瓜子秃瓢才适合佩戴最新最美的假发,才能化装成商人、官人、头人、鸟人、闲人、袭人,挤进黄道、红道、黑道、白道、绿道上去装模作样地混事儿。

画家撒旦的秃法有点与众不同。撒旦是在一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被鬼剃了头的。他用双手在脑袋顶上一搂,滑腻腻、湿滚滚的,枕上除了留下一个青皮脑瓜,缕缕长发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撒旦不由得悚然一惊:“没根了。可算是六根清净了。”

撒旦不住地喃喃自语。包装成“撒旦”和“先锋”的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子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面色苍白、圆咕隆咚的倭瓜形大号傻蛋。“唔,是傻蛋。是从前的自己回来了。”

撒旦感慨万端。“撒旦”还没当几天就进了绝境,洋技巧好像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练到了顶。剩下的还有什么呢?难道非得从头操练,把祖祖先先走过的道再重新走一遍不可吗?

撒旦心烦意乱地把这个叫家的地方四下里仔细打量了一遍。锅碗瓢勺,小旦和他娘,外加一副画框。只有储满回忆的东西,没有能惹起留恋的地方。“走吧。是该走了。是时候了。”

撒旦对着镜中的秃瓢吻了一下,然后,扛起画框,蹑手蹑脚地迈出了家门。“砰!”

世俗生活被他象征性地隔绝在了身后。

走了几步,撒旦又回转身来,掏出兜里的十几元钱塞进门缝,留作小旦这个月的牛奶钱。“傻蛋,这一大清早你又要到哪里疯去?”

背后传来朱丽叶的责问。朱丽叶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站在阳台上。“寻根去了。归隐去了。”

撒旦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寻根寻根,你寻个鸟根!”朱丽叶尖着嗓子,用花腔女高音嚷着,“归隐归隐,你归个屁隐!放着老婆孩子你不养,又要寻根,又要归隐,我看你天生就是神经不正常。听着傻蛋,有本事,你就一辈子都别回这个家。”

朱丽叶歇斯底里的喊声,在清晨的雾水中震颤着穿过,分裂成细密的白色粉粒,呛得撒旦睁不开眼睛。他到底也弄不懂,那个喜欢追星、柔婉纯情的浪漫少女哪里去了?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尖酸刻薄、絮絮叨叨的管家婆了?鸡毛蒜皮庸俗透顶的婚姻生活可把他们俩给磨坏了。艺术已经给人生磨坏了。现代快要被现实给磨坏了。

困在城里的撒旦就像一条被揭了鳞的鱼,失去了往日璀璨的灵光,再也无法自由自在地呼吸。“走吧,”撒旦嘴里嘟嘟囔囔,“走出去,就得救了。”

撒旦不住地自言自语。他扶了扶肩上歪歪斜斜的画框,一直朝北走,朝着看不见的城市边缘行进下去。太阳升起之前,他想,他一定得走出城。

每一扇窗口都放射出几缕枯黄的温馨或柔情,雾霭中飘来女妖悠久迷人的歌声。秃头撒旦正在苍茫的路上踽踽独行,神不再为他提着那盏指路的红灯。他只能用秃头为自己释放灰色的光明。

艺术的旺季在上一个秋天就已经彻底结束,春天的苹果树正在远处无望地开着一片片淡季的花。撒旦一路上虔诚地托着他的画框。他框框这个,套套那个,搁在这儿,撂在那儿,框来框去,左套右套,无论怎么框,框定的都无非是一片天、几块地、三两个人、一团浮尘。“这个城市完了。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了。”

撒旦闷闷不乐地想。他已经对这座城市感到了彻底的绝望。他走啊走啊,却总也走不出城去,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跟从前的艺术家们不期而遇。大家都从各自的秃头或假发里认出了当年的同党,于是便不好意思心怀鬼胎似的相互一笑。对过眼光之后,又分道扬镳,把各自的路子走得更急、更响。

终于,当一大片金澄澄的麦子摇曳着、招展着涌进他的画框时,行者撒旦狂喜着停住了脚步,站在麦田边上热泪盈眶:“唵嘛呢叭咪吽……天!”

在1990年夏天金黄金黄的季节里,艺术家撒旦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麦地,不停地思索起“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锈迹斑斑还挺沉甸甸的问题。

俞木墩最先从撒旦的画框里跳出来登场。木墩一个“燕子展翅”亮相,然后,立定,撑开小黑伞,站在六月的骄阳下,毕恭毕敬地迎候撒旦导师。

这朵“乡土怪诞奇葩”,可是撒旦导师一手辛勤栽培、扶植起来的。自打俞木墩的剪纸连环套“猫抓狗抓老鼠抓”入了废墟画派,在京城里展出之后,木墩一下子成了小县城里的文化名人,不久就被提拔到县里当了文化馆馆长,老婆孩子也一起跟去吃起了公家粮。若不是老婆阻拦,他还想把他的艺术启蒙老师,那个善剪窗花的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一道接进县里去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

木墩心里头常这么想。“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着我大哥。”

木墩同时也这么想。

虽然是当了个先锋,木墩也没有像城里艺术家那样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他依然恪守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死理儿,按照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变化,给撒旦导师兼大哥捎去时令土特产品,包括香油、木耳、小枣、蘑菇等等。“大哥,就您一个人来的?”

俞木墩恭候在路口的老槐树下,仰起了没熟透的向日葵一样的白里透黄的笑脸,热情地上前拉住了撒旦的手,接过了他肩上的画框。“嗯哪。”撒旦甩了甩手,疲乏地应了一声。“您这次是挂职锻炼呢,还是自费体验?”俞木墩试探着问。“啥也不是。是寻根。是归隐。”撒旦淡淡地说。“寻个啥?闺……瘾?”俞木墩老半天摸不着头脑。“寻根!归隐!”撒旦重重地重复道。“……嗯,那什么,大哥,咱还是先到县上吃点饭、喝点酒,歇歇,缓过乏来再去办事儿。俺们县长待会儿还要过来敬酒呢。”“木墩,肯定是你穷张罗的吧?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声张吗?”“嘿嘿,大哥,瞅您说的,您是全国著名一流大画家,县长接见一下也是极其应该的。”

刚一照面时,俞木墩和撒旦都彼此吓了一大跳。俞木墩暗想,才多少日子不见,撒旦老师咋就这么土了吧唧的不艺术了?早先那会儿,撒老师那工作服裤子上都带好几个窟窿,头发都有两尺来长,一直披过肩膀,从来都是不骂人不说话。那风度,那气质,操,人那才叫艺术呢!我在县长面前还神神道道地替他吹乎了老半天,哪承想,他现在也学说一口土话,变得这么土得掉渣,完全没有以前的风采。唉。

撒旦心里也在寻思着,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啊,你说,一个乡土奇葩就演变成了城市癞瓜了。哪像他第一次进京那会儿,脸色黝黑,一口大黄牙,秃头上遮着一顶耷拉檐的确良黄军帽,把一大堆剪纸用小包袱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见谁都叫大哥,见谁都叫老师,多纯朴,多执着!一晃,怎么奶秃就治好了,长出一脑袋粘得直打绺的乱草来了?瞅那牙也白了,裤子上也磨出窟窿眼儿来了,简直艺术得不能再艺术了。这全是废墟画派艺术熏陶的结果啊。

路边停了一辆桑塔纳,俞木墩请撒旦上车,说这车是县里淘汰下来,归了文化馆,县长书记们都不屑于坐了。

车子在县城挤挤擦擦红红绿绿的人群里磕磕绊绊地走着。司机不停地把喇叭揿得震天价响。一挂驴车横在前边挡住了道,木墩开开车门伸出脖子去骂了几句。赶车的老农慌得紧抽三鞭,好歹把驴拖到了路边。“乡下人,不懂规矩,大哥您得见谅。”俞木墩往车座下面吐了一口痰说。“木墩,还剪纸不?”

俞木墩说:“大哥,不瞒您说,我现在实在忙得很,腾不出手来剪。”“忙些个啥呢?”“唉,要说呢,跟艺术也沾点儿边,联系走穴演出。”

撒旦说:“啥走穴?还是办巡回画展吗?”

俞木墩笑笑说:“大哥您说的是哪朝的事儿了,现在谁还有闲工夫看画,都听流行歌曲去了。港台的、大陆的,能张嘴发出个动静就成。”“木墩你又不会唱歌,你跟着掺和个啥?”“大哥这您就外行了。县礼堂、电影院,每月都得唱上个三五场的,全靠我一手操办联络。那叫啥玩意来着?‘经济人’,对,是经济人。挣俩钱儿,出出名呗。”“那……你的艺术还搞不搞了?”

俞木墩又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大哥,在您面前我可就要说惭愧了。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一流歌星、二流歌星的,再艺术,只要到了我这块地面上,都得听我摆弄,被我俞木墩经济来经济去的。如今就连县长也不敢小看咱,光是去年一年,咱就上缴县财税小十万。能混到这个份上,咱哪,知足。”

撒旦听得心里一沉,自己辛辛苦苦培植出来的乡土艺术奇葩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夭折枯萎了。唉,自己当初是何苦呢?还因为木墩的事儿把鸡皮他们兄弟几个都得罪掉了。唉。

车子好不容易才挨到了黑天鹅小宾馆门前。进了饭厅一看,除了县长以外,县五大班子都派员出席了,连工青妇、乡一级村一级组织也都派来了代表,一共摆了五大桌。

撒旦脸一沉,捅了捅俞木墩腰眼儿:“木墩,你想要干什么这是?”

俞木墩说:“人都是我请来的,大哥您放心,您对我有恩,这几桌酒席就算是我报答您的一点心意。咱不在乎多几双碗筷,图的就是个热闹、体面。”

撒旦不好再说什么,道具一般木木地应着景。他那一副秃头却让举座皆惊,众人怎么也想象不到,一流大画家怎么会比土生土长的俞木墩还寒碜。县长和几大要员都分别站起身来致辞、敬酒,欢迎大画家来我县体验生活,希望能描绘一些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光辉景象,多替本县向外宣传宣传。

当画家撒旦被俞木墩架进宾馆二楼房间时,已经基本上人事不省,呈最佳酒精迷醉状态。俞木墩说:“大哥您这顿没吃好,晚上咱哥俩再接着喝。”

撒旦眼前冒着金光,略带些不满地责备说:“木墩,咱总这……这么喝,我……我归归隐还……还搞不搞了?”

俞木墩赶忙说:“是是,别耽误了大哥您的正事儿。您说想去哪?什么?东……东篱?东篱是坟地啊。好,好,我这就叫车。”

撒旦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忙忙……你的去吧,我待会儿自己到地里走走……”

木墩说:“庄稼地可有什么好看的?天天在眼巴前放着,想躲还躲不开呢。也行,大哥,您自己先归去吧,我就失陪了,今晚县礼堂有小虎队演出,我得去照应一下。”

撒旦没听明白:“什么小虎队?台湾小虎队?”

木墩说:“我的好大哥,真虎哪请得来呀,假的!几个半大小子,化了妆,在台上又蹦又跳,再使劲放上烟幕,配上录音带,得,成了!”

撒旦用手无力地在木墩肩上拍两下:“木墩……你可真能啊……”

木墩说:“操,现在什么都能假,人有什么不能假的?歇着吧大哥,我先走一步。”

秃头撒旦此刻独自躺在宾馆席梦思床上。午后的阳光经过淡灰色百叶窗的阻拦,形成了一片片的断简残章。几缕旱风游走在老槐树的枝丫上,无声无息的。撒旦眼神儿空洞地盯着墙壁纸上的一处幽暗,那大概是一块隔年蚊血的残斑。他抬手扭亮床头灯,一团耀眼的明亮在他的脸上打出一道枯黄色的光圈,刺得他慌忙地闭上了眼睛。周围的景致一时间旋转起来,旋转着,把那一片灿烂的麦地金光闪闪地推近到他的眼前。撒旦遏止不住地坠落、坠落,深深地跌进那一片金色的忘川……

一大群纷乱迷离的意象蜂拥着进他的画框,喧嚣嘈杂的色彩迸裂出浑浊密集的音响……

正面:归隐牧童骑在猪身上胸有朝阳屋檐下的死猫摔出了瓦砾的碎响绿色的渠水浇灌着无色透明的稻秧麦子像菊花一样散发着隐忍的幽香

反面:麦子你挺立尖锐的锋芒千年不变深久渴望刺穿大地情人莲花般开放幽深的痛创一千朵陶渊明的菊花热风中忧伤荒凉唯有你紫胀膨亮的雄悍英勇茁壮成长……

满怀着崇高艺术理想的画家撒旦,站在1990年6月的麦地里孤独地守望。六月的南风正从遥远的天际徐徐地涌来,麦海中耸动起无数根欲望,一波一波地扩展、翻卷。那一颗颗硕大光洁的穗头傲立着,勃起周身雄壮的锋芒,热烈而又狰狞地摆动进六月的阳光。一束束蓬勃燃烧着的尘根喻象引发起撒旦谵妄的激情,他无法遏止地冲动起来,狂癫似的大笑,继而大哭,无比亢奋地长嗥一声:“呜啊——”

一道嘹亮的弧线,很痛快地划过麦梢,线头箭一样地直刺到地里。

……“哎——我说那边那个秃老亮,你圪蹴在那疙瘩干哈呢?”

撒旦还未从痴迷之中缓过劲来,麦地那头远远的一声喊,唬得他赶紧整理好衣襟下摆。“我说你在这块儿干哈呢?”一个老农手拿镰刀走了过来,眯缝起眼睛,上上下下警惕地打量着撒旦。“不……不干哈。画点画……”撒旦像被人当场抓住的奸夫,脸红脖子粗地结结巴巴。“画画?你可在我这块地里转悠好几天了,我咋瞅你都不像个好人样。”老农仍然紧盯着他,没有松懈斗志的意思。“那什么,老哥,你千万别误会,”撒旦赶紧解释,“我是看中你这块地里麦子长势好。不信你看,这是我的画框。”

撒旦小心翼翼地把画框递了过去。

老农接过画框,左掂量右打量,然后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我当是啥稀罕物呢,这也叫画?什么鸡巴玩意!你小子趁早给我走远点,少在这儿祸害庄稼。”

撒旦万分尴尬地立在那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浑身有嘴都说不清楚。正僵持不下的当口,俞木墩的桑塔纳“吱扭”一声停在了他们面前。木墩下车走过来问:“大哥,画够了没?”

撒旦捞着了救命稻草似的忙紧着说:“够……够了,够了。”

俞木墩又回身瞟了一眼老农,威严地问:“王老五,你待这疙瘩干哈?”

王老五把眉头一挑:“咋?我自个儿的地,还不兴我待着?”

俞声墩说:“大哥,这是小王庄的,王老五。”

又转回头对王老五说:“老五,这是县里从北京请来的干部,在咱县踩点呢。”

王老五听了,一脸的桀骜没有了,很谦恭地巴结道:“啊,是打北京来的?怪我这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说着,又搓了搓双手,眼睛费劲巴拉地笑成一条缝,越发讨好地问:“那什么,干部同志,能给说说把今年的白条子快点换成现钱不?”

撒旦不知所措,无言以答,更加尴尬。俞木墩见状,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人家是大画家,搞艺术的,哪管你那些吃喝拉撒的闲事。你赶紧收你的麦去吧。走,大哥,吃了饭,跟我到未庄去钓鱼。”

木墩牵着撒旦的手往车里走,就听见王老五在身后狠狠地“呸”了一声:“什么鸡巴画家,一点屁事不顶,真是完蛋操了。白吃了那些大米、白面。真是完蛋操了。”

撒旦羞得无地自容,三步并作两步,一头钻进车里,逃也似的离开了麦地。六月的南风,刮来麦穗成熟的沙沙声,嬉笑着为逃遁的艺术家送行。满头大汗的撒旦此时才痛彻领悟,麦子只不过是白面,麦子并不是菊花。“啊啊啊,寂灭吧!”

撒旦痛苦得顿足捶胸。“啊啊啊,解脱吧!”

撒旦自虐得形销骨立。

可惜他不能解脱,也无法寂灭。走啊走,游啊游,虽然他已经是衣衫褴褛,可是不肯灭绝的尘根,却总是蠢蠢欲动着渴望操练欢喜。撒旦不知何处才可以真正的皈依。

佛走过的路不是人走的路,禅定的道路上荆棘密布。

深山密林里,扛着画框子行走的撒旦四处化缘,仿佛一个托钵僧。他模仿着先哲灭绝尘欲的办法,摒弃了那条破烂不堪的裤子,不再穿任何东西,免得摩擦刺激起情欲,只用几片树叶串起来吊在腰上,勉强遮着羞处。

黄昏时分,撒旦来到了一座古寺脚下,远远可以望见朱红的大门和黄绿色的琉璃瓦。撒旦将画框子换了一个肩,抱着最后一丝信念,鼓足力量向上爬去。长满苔藓的滑腻陡峭的山石还是将他重重地摔了下来。撒旦摔得奄奄一息,头磕在了画框子上,血流满面,一下子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大殿里边,四周散发着阵阵的佛香。一个小和尚正扶着他的头喂他喝水,一个面相庄严的老方丈端坐于大殿之上。

小和尚见撒旦睁开了眼睛,便高兴地喊了一声:“师父,他活了。”

老方丈略微点了一下头,挥了挥手,一个小和尚端着面包和酥油茶送到撒旦跟前。吃吧,喝吧,这是禅血禅肉。

老方丈悠扬唱颂着说。

撒旦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

老方丈见撒旦意犹未尽的样子,又招了一下手,小和尚端着一盘鲜翠欲滴的人参菩提果放到撒旦面前。啃吧,嚼吧,这是禅骨禅筋。

方丈又一次唱颂道。

撒旦放心大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待撒旦吃得眼明心净,四肢可以运作自如,方丈这才问道:“看施主树叶遮体的样子,被尘欲折磨得好惨哪……敢问小施主来自何方?”

撒旦赶紧跪拜方丈面前,行触脚礼:“师父圣明,隔岸观火洞悉一切。在下撒旦来自京城,原本是国家特一级先锋画家,老家在河北农村。在下正是为了求解脱,特来大师门下参禅的。”

方丈的面相变得比较和善:“嗬,难怪,难怪。艺术家,性灵之火燃得太旺,尘世之中脏病日多,难免就要身染疾疴。依我说,农民的后代,本该安心务农,少要当什么先锋,否则也不至于如此……”

撒旦赶紧低下头去,深深吻着方丈的双脚:“大师,怪我自己误入迷途。难道就没有什么救治之术了吗?”

方丈说:“这个倒也不难。心动则性动,心静则性平。小施主不妨留些时日,明早请你参观我们的晨时课诵,借此三省乎己身,也许你会悟出个中三昧的。”“谢师父。”撒旦立起,鞠了一躬。“还有,这是我主编的函授教材,《般若波罗蜜佛海无涯金刚普度经》,你先拿一套去预习预习。”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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