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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0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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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碧华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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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

饺子试读:

潮州巷 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力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的惟一女当家呀。”“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正式离婚。”“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什么关连,我们可以集中在秘方上。”“‘秘方’倒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特色,说破了砸饭碗啦。”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腩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粱酒,薪火不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访问时,其实我们已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理想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闭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牌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也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很懂事的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作时间不定,即是说,廿四小时都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过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订。平日挤在巷子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相宜,鹅也肥实嫩滑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欲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性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老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她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是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骄傲、执著、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筋,几乎溺毙。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是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怎也想不到他是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道,“大家都不相识,你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是我手上一只鹅。”

她打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反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间所有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是怀了我之后,便跟了他。

跟他,是她的主意。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才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他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黯,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也不清楚。

只知他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子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

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事实上她也忙不过来。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他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是我身体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的薰陶。想不到三岁童稚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万一变心呢?”“——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顿乱打。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我最早记得男女之间的事,便是某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半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好疼!怎么还要来——”

又求他:“你轻点……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浊。狞笑:“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才没看真,我——就当提早去探——”

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

发生什么事?

后来,我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同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多半是外婆:“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说:“我拿他没办法——”

又说:“以后还想生啊……”

又说:“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样呢。没有同他说,不说了——”

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顺便带我上学放学。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洪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嚼骨吮髓,以消心头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疗。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材,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书的成绩中上。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本事把孩子带大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还好吃呢。味道一流。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

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她浅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风。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

她又冷傲地说:“他的东西我一直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我也是这样想。”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太——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地过。”

她的表态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要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同乡一点江湖义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拎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颈。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颈,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肉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鹅颈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爿新店,真是毕生心血。“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把我送出门,目光随我一直至老远。我回头还看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小心车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转了新工。

这份新工是当秘书。

女秘书?律师楼的女秘书?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毕业生也找不到工作。我有两三年工作经验,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我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小姐贵姓?”“杨。”“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后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以后毋须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傲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便不用太噜苏。”“是。”

我忍下来。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订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笋。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体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生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浓味,不是饮食之道。云云。“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是很重要的。”

我说:“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送白色的百合。

没反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音。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明天不用再送了。”

我说:“我知道了。”

又过了两天,他问我:“星期日约了一些同行朋友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赤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插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霾,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获拎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吃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你家开店吗?”

又问:“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事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由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一看,手绢?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膊。

不要紧,我们还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卤水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手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蒜茸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蚝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放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大力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这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地瞅着他:“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呢?”他问。“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说,“其实我卖了十多廿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伯母才厉害呢。白手兴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地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乐意把“事业”放在第一位。“你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不是。”“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圆!”“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介。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载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有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载,像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事: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挨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

这是一个难解的“情意结”。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订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泰坦尼克号”。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这不是牺牲,这是栽培。”“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带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毫无预兆地便大去了。

我最清楚了。“你自说自话,你的遗愿谁帮你执行?”“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他忽地取笑:“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放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什么?”

我说:“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俩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哪间公司?有什么事可以留话——”“你不知我是谁吗?”“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他早已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俏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年,我也经营了十七年。”“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的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他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久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地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力气拎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有我在的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

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

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仍如常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她有惟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里都听到她爆发竭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故意地,让全城当夜都知道妈妈被弃。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点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颈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的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辛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休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砰!”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地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有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闭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时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地,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双魔掌,揪住所有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过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有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你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很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都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个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得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相同的肉。“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钥匙 吃燕窝糕的女人

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铃——铃——”

电话响了。我知道又是这可恶的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电话的折腾——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她好像逼切地找一个人,但又不敢开口。

不知这电话号码上手是谁。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灵感被它打扰,实在太气恼了。终于我向电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间中,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没趣,就放过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情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呎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格打通,以强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我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性强的,稍纵即逝的。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理、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等。

他与我是两种人。

但我们是同类人。

一边听着Lou Reed的Perfect Day和Sex With Your Parents,我摊开一地试用APS超广角镜头相机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觉。

仍未到“死线”,所以我的心懒散得很,把罐头洋葱汤干掉,吃了一条法国面包,羊奶软芝士也报销了,瘫痪在沙发上,电视正播放世界杯。

四年前,也是世界杯的大日子,我在铜锣湾一家酒吧认识阿力。那时我刚回港不久,我们晚晚泡在一起。但这几天,我的移动电话没有他的声音。他只来看过装修两次。像局外人,而我却把他的作品都放在当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条门匙,还没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门随时让你打开”?这情形有点可笑。也可恨。

球赛在三十七度酷热的法国举行,足球无休止地动弹不安。我在冷气间渴睡起来。

然后我便睡着了。

如同所有前途无限的新中产阶级一样,在一个“茧”中工作、通讯、吃喝玩乐、睡觉。追求赏心悦目,但向往风平浪静。

我的房子简单、通透,很舒服——我只需头脑亢奋便成了。

忽地门铃响起来,是邮差送来挂号信。我看看钟,已经是上午十一时了。

那封信由银行发出。

我没有存钱在这银行,不是他们客户。

银行通知我,保险箱到期了,请我去办理手续。收件人“Paul Chiu”,是我英文名字。不过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赵品轩”的译名,所以我怀疑这信不是给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挂号信又来了,务必要我去一趟。编号是B237ZQ。

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没有秘密,不需放进保险箱中。惟一家当是屋契,但做了按揭,当然不由我保管。我回了银行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弄错了。“没有错,赵先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但我根本没租用过保险箱,也从未交费。十年前我还在加拿大。”“你是赵保罗先生吗?Paul Chiu?”“我不会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费用早已付了。

我说:“我没有钥匙,又不想要保险箱中的东西。你们把它扔掉好了。”

在经理面前,我无奈地摊牌:“我不会付‘爆箱’的费用,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寄通知信来烦我——再说,谁会预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证交回:“赵先生,身份证号码相符,这B237ZQ 里头的物件请你取回。当然你可以继续租用。”

我错了!

我不应该好奇,不应该乱动“人家”的东西。叫我万劫不复。

——但我打开了那个保险箱。

有两样物件:一个黑布裹着的圆筒状包包。一个不知是宣纸抑或玉扣纸所做的已变黄的信封。

我不知那包包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先人的遗物?战战兢兢地掀开四角,谁知还有一层黑布,护卫森严。一层又一层,足有四层,最后,才见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冲晒出来的底片。不是我们常见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〇底片。现在一般人很少用这个。

不知道这“不见天日”的菲林,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惊艳”或“惊惧”,究竟是谁拍摄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非把它冲晒出来不可。

至于另一个古老的信封,又轻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有个影儿。微重。打开信封,不费劲,它已裂,是纸变质了。

一条小巧玲珑的锁匙掉下来。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无声,几乎还隐没在地面。我把指头变换了姿势和方向才把它给“夹”上来。我怕它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有点紧张,赶快用银行的厚纸信封给盛好,折了两下,放进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经理为我办妥退租手续,他有专业操守,绝不多言。只是我问:“这两样物件奇怪吗?”

他笑:“顾客可在保险箱中放任何‘宝物’。什么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酱、毡帽、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头发、名画、标本、其他保险箱的钥匙……”“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乱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精致。”“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音乐盒、电脑、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而我也没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一众热情地参与这样荒谬地“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虽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了。微粒很粗。

小李皱着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只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及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设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个盒子,只见一角,约莫是“齐”、“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齐心’?”

史提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齐心’,是‘心斋’。”

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的‘心斋桥’呀?”她是汉奸,每年两次到日本换季。“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恩’、‘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很不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起“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开明却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当年你外婆哄我,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但又“出现”了。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什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日间,他去了抢拍 “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炮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廿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塔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横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哗哗!我等了你老半天了。飞得最低是这架!”

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仿有离情。“我现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覆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欷歔。“呀,bad-landing!”“捉住了没有?”“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民居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待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民居,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选择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扎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这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荧幕,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阿力连黑啤也不喝,与一众他不认识的巴西拥趸在吵闹。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裁判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直接反应——一一都像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势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天生便爱“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盗、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反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沓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上没有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和Tijuana J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你吃到燕窝糕没有?”“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碎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红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这么复杂?”“58726——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来的洋人婴儿——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强会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哪有一生一世?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忘了琐事,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抄表。我正在看色版,着他自便。“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炉就够了。”

他熟练地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难道是我带来放进去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决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铁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密,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我拿刀劈它,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应该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蹂躏,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见到在一侧,有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58726!它的出厂编号。

我的心念电转,急奔狂跳,58726——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边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只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只手——不,那只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锁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见有一张昏黄的旧照,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燕燕?

这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碟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才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中板)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亏我长年惟有两眼泪痕。(慢板)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救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裙。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手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造,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拎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地跳起,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又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咔嚓。”

寻找蛋挞 吃蛋挞的女人

当我走过旺角一家店铺的门前,就被他们新鲜出炉的新产品吸引。“葡式蛋挞”

马上跟在人龙后面。

人龙很长,还绕了两圈,十分壮观。

很多人专程来购买,等上大半小时。“葡式蛋挞”是新刮的小旋风,由澳门传来香港,葡国小食Pasteis de Nata经过改良,成为一种带着“黑斑”的蛋挞——这些表面的“黑斑”,其实是焦糖,外貌难看,入口香甜。

排着的队伍寸进,终于我买到半打。

急不及待尝了一口。太浓了。就像吃一块脂肪。

我是一个寻找蛋挞的女人。

每逢有新产品上市,就受到牵引。前不久,才有“姜汁蛋挞”的“发明”。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黄色中带点青。因为有姜汁,所以微辣,味道很独特。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哪儿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挞?”

传呼机响了。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钟通告。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类,但,我是全港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纸尿片洗洁精;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情的手……作为“幕后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插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姊姊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情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茧来。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情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以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叹下午茶。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两姊妹去。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袜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是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呢,应是酥皮的。油面团和水面团均匀覆叠,烘香后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黄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掉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而踏实,慢慢吃。此时酥皮会有残屑,顺势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亦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黄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干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婉菁,再来一个——”“OK。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化妆师过来给手补粉。然后取笑:“咦,稍为用力点,粉都抖得掉到地上去。”

一直对我有微妙好感的导演说:“Close up手的‘表情’时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着呼吸。”

纤纤玉手又再培养情绪开工。

每小时公价千多元的“卖手费”,当然比父亲弯腰蹙眉笔耕拼版……来得轻松。父亲除了卖手,还卖脑。

一个好的脑,也像一个蛋挞……

收工了。

灯一下子灭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当零食。我不爱导演递来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选决非巧克力。

蛋挞不贵,好的太少。而且人们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父亲从没发达。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袜奶茶和蛋挞已经是盛世——很讽刺,父亲的名字是“欧阳贵”,人家常误会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年年总有不少打工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局恨之入骨,欧阳富是惨遭诅咒的代号。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开玩笑:“请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们走投无路!”

我笑:“有得纳税比没得纳税好,交很多很多的税,是我毕生宏愿。”

但,我没这“资格”,父亲不曾大富大贵,也没这“资格”。税务局长换了新人黄河生。而父亲也不在了。后来,当教员的姊姊结婚了。不久,生了一个男孩……

但觉过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为“末代”。

父亲贫穷而孤傲。报馆因他眼睛不大好,劝他退休。欢送会搞得很热闹,但公司无意照顾他终老。父亲死时且说:“我近四十才生你俩,照顾的时间不够。你妈一向娇生惯养,但我的才华不能把她养到百年。我也怨过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劳,作为补偿。若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说来还好像有点庆幸。他着我去买半打蛋挞。我在医院门外等的士,到了茶餐厅,又等蛋挞出炉——买回来时,父亲已昏迷,从这一刻开始,再也吃不到蛋挞了。实在痛恨世上竟有这样的错失。

我认为父亲是一流的男人。

每当吃蛋挞时,心情阴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时候居多。我一直寻找好蛋挞,也寻找好男人。总不能长期住姊夫家,姊夫不是亲人。我要寻找一个亲如父亲的丈夫。这真是相当困难的事,比民间保钓号要登上属于中国领土但被日军舰包围侵占的钓鱼岛更困难。后来它还被撞沉。

念大学时,食堂中也卖小吃,当中有蛋挞。它不但永远不热,还永远脸皮厚,又冷又硬。总叫人联想起整容失败贵妇的一张假脸,影响食欲。食堂只做师生的生意,没什么赚头,大家也没什么要求。认识第一个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岁,但低一年。是个可乐迷,用可乐送蛋挞。

沈家亮习惯两口吃掉一个。若是迷你蛋挞还一口一个,顺喉而下。别人说“囫囵吞枣”,大概也没他快捷。

我比较喜欢方奕豪。还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庆祝生日时,上他家认识的——我最先看中他的手:灵巧、敏锐、准确、豪放。他是一个电脑狂。电脑知识令我由衷敬佩。方奕豪拥有一百吋荧幕。三枪大投射、环回立体音响、接驳电脑后玩internet……几乎每秒钟,指头翻飞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运筹帏幄中。

既拥一百吋荧幕,当然需要远距离享用:距离既远,家居一定很大。

我觉得他很忙。他家的猫很寂寞。方家没什么人气,爸爸内地香港两地做地产生意,妈妈爱游埠,兄姊都搬出去自建王国,伴着方奕豪的,是全城最热闹最昂贵最堂皇的“机器”。

每次上去,那头慵懒的波斯猫,马上赶来依偎。我抚摸它的头颈,它眯着眼五官皱成一团,快活得很痛苦,久旱逢甘。

当方奕豪飞一般地帮我做paper时,脸容如在高潮。是激烈的盘肠大战。我抱着猫,它已十岁,高贵冷漠中,透着渴望。在猫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恋主人,亦得不到青睐——它是如此地过了一生。“我想吃蛋挞。”“你叫Maria去买。”“她怎么懂?”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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