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活地狱(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1 05: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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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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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活地狱

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活地狱试读:

第一回刁代书情让十倍润 赵稿案计赚两家钱

话说山西大同所辖,有一个阳高县,在府东北一百三十余里,山西地方,连年荒旱,其实内地里该钱①的人着实不少。就以阳高而论,虽说是个小小县城,城厢内外,却很有几家富户。不过那里风俗一向是俭朴惯的,有了钱没处使用,所以越积越多,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年,东门里有个富户,姓黄名唐,身上捐了一个员外,却不去做,人家都称他为黄员外,他家广有田地。一日佃户来报,他们家的牛,被南村里巫家②的佃户牵了去,向他去讨,他非但不肯还牛,而且还把这边的人打了一顿,总要大爷惩治惩治他们,才好出这一口气。当下黄员外听了此言,不禁三尸神③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忙问是那个巫家,佃户回答说是西门外巫家。

原来这巫家也是一个大财主,现在当家的名唤其仁,身上亦捐了一个同知④前程,也是在家纳福⑤。黄巫二姓本是世仇,两不相下,就是没有事,两边的人还要寻点事出来,大家争吵两句,那里禁得佃户如此一说,早把黄员外气得按捺不住,连忙把总管黄升唤到,叫他把县前素来做刀笔的刁占桂刁先生请了来家,同他商议。黄升奉命去不多时,便已同了一个人来,瘦黄面孔,满脸烟气,嘴上两撇胡须,一对招风耳朵,鼻架老光眼镜,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件油晃晃的蓝布棉袍,上罩一件天青旧呢马褂,不等通报,早已跟了进来。

原来这刁占桂本是个讼棍出身,现在又蒙本县大老爷考取得一名代书,专在县衙前替人家包揽论事,兼写状词,平时这黄府有事,都是他一人经手,今蒙呼唤,便知是买卖上门,焉有不来之理。当下走进书房,黄员外正在那里老等,一见他到立即起身相迎,分宾坐下。未及寒暄,黄员外先说了不得,了不得,刁占桂忙问何事?黄员外便按照佃户的话,又添上些枝叶说了一遍,请他做个状词,叫家人抱告,去告巫家。刁占桂问道:“这边的人,可曾打伤了没有?”黄员外未及闻言,佃户抢着回答:“没有打伤。”刁占桂道:“他们打你们,是谁瞧见的呢?”佃户说:“也没有人瞧见,是俺兄弟放的牛,被他们牵了去,俺兄弟去问他讨,他不还,又把俺兄弟打了一顿。俺兄弟赶回来告诉了俺,俺就来告诉大爷的。”刁占桂道:“你们的牛,怎么就知道是他家牵去的呢?”佃户道:“这也是俺兄弟说的,先生不信,问俺兄弟便知。”

当下黄员外便把他兄弟也叫了上来,他兄弟回说:“我叫王小三,今儿早上,我在田里放牛,一转眼牛就不见了,问问孩子们,都说跟着人家的牛跑到前村里去了。”刁占桂道:“谁家的孩子?”小三回:“是俺家的孩子。”刁占桂道:“你到他家讨牛,到底看见你的牛在他家没有?”小三道:“没有瞧见。”刁占桂道:“你又来,你这件事情一没有证见,二没有受伤,怎么好告人家呢?”黄员外道:“你别管,胡乱做张呈子罢了。从来说小儿嘴里出真言,难道算不得证见么?”刁占桂道:“我的大爷,别的事可以乱来,这告状是不好当玩的。”黄员外道:“难道我的人,就被他们白打了一顿不成?好歹你替我想个法子。”刁占桂道:“论理呢,这件事是告不得的,告一回驳一回,就告上十回,也不会准的。但是府上的事不比别家,可以为力的地方,做晚的没有不为力的。冤枉他们,也要告他一状,等他吃点苦头,消一消我们大先生的气。”黄员外道:“这是全仗大力的了。”

刁占桂闭了眼睛,坐在那里出了一会神,又颠头摇脑,自言自语了一会,又躺下呼呼的一连抽了七八筒的鸦片烟,起来要了碗茶漱一漱口,桌上有现成的笔砚,拿起来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递在黄员外手里,嘴里说:“这张状子倘在别人,一定要名世之数,大先生是自家人,格外克己,叨光你两只元宝罢了。”黄员外一心要看那状子,他后来的话也未尝听清。等到状子看完,刁占桂一手接过,就往身上马褂里一放,说:“舍下这两天正在那里打饥荒,没有钱买米,刚要向你大先生通融通融,偏偏遇着此事,恰好一当两便,就请叨光⑥现惠了罢。”黄员外道:“你能保这状子一定打赢官司吗?”刁占桂道:“堂上问过之后,赢不赢在你,那要看你的神通;一张状子进去,准不准却在我。不是做晚的夸口,我自从十八岁上到如今,在衙门口一连混了这四十多年,这样事情也不知经过多少,包你批准就是了。照我们同行规矩,原是先润后墨,大先生这里为的是自家人,所以先墨后润。”黄员外道:“一张状子那里要得许多。”刁占桂道:“看什么事情,要诬告人家,我们担罪名的,大先生应得多破费两个,也好叫我们沾点光。”黄员外被他缠不过,知道不给银子,他那张状子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只得送他一只元宝才换了出来。他嘴里还在那里卖情说:“这是大先生份上,换了别人要五百两,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跟手从怀里掏出戳记⑦来打好,又吩咐抱告家人黄升多少话,叫佃户兄弟小三装了受伤的样子,睡在一扇板门上,叫两个人抬着。又嘱咐小三到了堂上,只管哼哼不要说话,无论问你什么,都不可答应。小三说:“记得。”他才同了黄升,拿着状子,一齐到衙门前来。

齐巧这日是放告⑧日期,那位大老爷因为一心想做好官,生怕书差作弊,一早就身穿补服,升坐大堂,自己出来收呈子⑨。黄升得空,便手捧状纸当堂跪下。就有一个书办走来接过送上公案。老爷一看,知道他是黄升,便问了一声:“你叫黄升?”黄升答应声:“是。”又回一句:“小的黄升。”老爷又把状子看了一遍,知道原告是候选员外黄唐,告的是分省同知巫其仁家佃户,两个俱是本县著名财主,不觉心上毕剥一跳,便问受伤的王小三在那里?黄升禀道:“已经抬在外面,求大老爷验伤,好提人伸冤。”老爷也不理他,便叫王小三上来。堂下的差人,一迭连声的叫王小三,只见两个人把小三抬了上来,把扇板门放在地下,小三睡在上面不能动弹,只是闭眼睛,嘴里哼哼叫痛。老爷以为受伤过重,先叫仵作⑩去验,仵作问他伤在那里?他只是哼哼不开口。后来仵作急了,只好动手剥开他的衣裳,浑身验了一遍,一点伤也没有,回报了老爷。老爷不信,又亲自离座下来看了一遍,也是无伤,喝问黄升,黄升急的跪下回说:“他的伤在肚里。”老爷道:“胡说!只有外面受伤,那有肚里受伤的,就是筋骨受伤,外面发青发紫,也总要泛出来的。况且这件事情,既没有受伤,又无证见,不是明明诬告吗?”说着,提笔在手就要批驳不准,便有一个书办,走到值堂的稿案[11]赵门上的身后,拉了他的袖子一把,稿案会意,便使了一个眼色与本官。这老爷原是聪明不过的,忙缩住了手,不批下去,喝退黄升,叫他下去候批。

等到退堂之后,老爷便问稿案:“刚才不叫我批驳那张状子,是什么意思?”稿案道:“这话小的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小的跟了老爷这许多年,为的是要掏个忠心伺候老爷,况且老爷辛辛苦苦,好容易捞到这个缺,为的是那桩?这张状子,两面都拿得出几文的,这一批驳,便没得生发了。”老爷一想不错,便说:“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稿案道:“小的替老爷想,小的是最恨他们,这些人顶欢喜打官司,乐得罚他们几文,依小的意思,先叫人去同姓黄的说,本来这状子老爷是不准的,还要办他诬告的罪,现在要准他状子,先叫他报效数千两银子,说是做开学堂的经费。小的想,这姓黄的巴不得老爷准他的状子,这银子一定肯出的。姓黄的银子到手,然后出票子到姓巫的家里拿人,人一拿到,先押起来,再叫人向姓巫的说,本来老爷要重办的,叫他也报效几千两银子的学堂经费,就免他的罪名。小的想,姓巫的到了此时,一心只怕输官司丢脸,这几千银子一定也是肯出的。然后老爷坐堂,当着姓黄的面,随意把姓巫的申饬[12]两句。姓黄的得了脸,再由老爷作主,劝他们一番,叫他们息讼不要打官司,一家具一张结,完案下去。这两家的银子白白到手,老爷又得了好名声,岂不是一举两得呢?”老爷听了他话,笑嘻嘻的捻着胡子,想了一会子说:“办是依你办,但是一件,学堂经费是要造册子报销,不能上腰的,不如说是善堂经费,可以没有查考,似乎稳当些。”稿案道:“学堂也好,善堂也好,随老爷的便罢咧,这是无关出入的。”当时又回了两桩别的公事,然后退了下来,按照所说的话去办。

究竟两家银子曾否全能到手,且听下回分解。

①该钱——有钱。

②巫家——装神弄鬼替人祈祷为职业的人。

③三尸神——道家谓人身有“三尸神”,在脑中、用堂中、腹胃中。《西游记十五》:“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哪里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

④同知——官名。明清时为知府、知州的佐官。清代州的同知,则称州同。同知与通判为地方政权中厅一级的长官。

⑤纳福——原是“享福”之意,有时用作应酬语。

⑥叨光——即叨贴。沾光、得益之意。

⑦戳记——即戳子,木刻的印章。

⑧放告——指旧时地方官受理诉讼的日子。

⑨呈子——旧时公文的一种,下对上用。

⑩仵(wǔ)作——旧时官署检验死伤的人员。

[11]稿案——清代地方官署中管理收发公文的低级官员。

[12]申饬——告戒。旧有“严加申伤”之说。第二回买牌票猾役斗词锋 押班房豪奴堕骗局

话说赵稿案在县官跟前,献了一条计,要弄两家的钱,他见老爷应允,便像走过明路①一般,退了出来,越发胆壮,立刻叫人去找他素来相信的一个快班总头,名字叫史湘泉的。这史湘泉正在家里吃饭,听说赵大爷呼唤,马上放下饭碗,走进衙门。到了门房里,赵稿案好不客气,见了他竟站起来让座。起初史湘泉还不肯坐,赵稿案道:“你我自家人,那里有许多客气,坐了好说话。”史湘泉方才告坐坐下。

赵稿案便把刚才同本官说的话,如此这般,向他讲了一遍。又说:“现在也不想他多,一家敲他八千银子,我想这事除掉你,没有第二个人办得来。史伙计,这桩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一人了,况且这钱是上头得的,你出点力,上头自会知道的。”史湘泉道:“上头的事情,咱应得报效,但是这钱不信全是上头得的。”赵稿案道:“真是上头得的。上头已经要了许多,咱还好开口吗?”史湘泉道:“不是这么说,你老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为的是那一项呢?依咱的意思,爽性要他一家一万,他两家又不是拿不出,八千上头得大爷少赚些,赚个二八扣罢。”赵稿案道:“还有你呢?”史湘泉道:“咱不想别的,只要办得好,将来有什么好事情,有你大爷在里头,照应咱的地方多着呢!”说到这里,史湘泉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趁势求赵稿案道:“赵大爷,你别嫌咱罗嗦,眼跟前就有一桩事情,求你老帮个忙,照应小人吃碗饭。”赵稿案听见史湘泉有事求他,马上把脸一沉道:“什么事情?”史湘泉道:“就是今天早上收下来的呈子,有县前大街上王家,告的是北门外吊桥永发盛酒店里的掌柜的,也姓王,名字叫王长年。这王长年欠了王家里一百五十吊钱,讨了多次,约好日子到期去取,总是不付。咱知道王长年这东西,手里很有两文,只是不肯还人家,好歹这张呈子,大爷替咱求求上头,把他批准,这张票派了咱,弄得好,总得补报你大爷的。”赵稿案道:“这个事情虽小,倒也不好办,你倒要说个数,我好替你到上头去回。”史湘泉道:“这张票子算不得好买卖,大爷这里,好歹不会落空,那里还能够孝敬上头。”赵稿案道:“你不要弄错,这钱并不是我使的,上头的章程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还有我们这些伙计,一个个穷光蛋似的,见了钱就要眼红,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才好。你这钱,一来点缀点缀上头,二来贴补贴补他们,你几时见过我要人家的钱来?况且这几个钱也不在我眼里。”史湘泉一听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大爷快别动气,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不会说话,谁敢说大爷要钱,大爷是个清廉不过的,刚才说的话,也不过咱的一点孝心罢了。”赵稿案道:“谁要这几个臭钱。”史湘泉心上盘算:你的嘴倒还硬,你会放刁,咱比你更刁,看谁弄过谁。于是坐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赵稿案还不理他,他便站了起来,赔着笑脸说道:“大爷坐着罢,咱今天还有差使下乡,过天再来请大爷的安罢。”赵稿案不提防他有此一手,心上也愣了一愣,说:这人算得调脾②,但是一件,我今天不答应他的事小,不要他先到姓黄的姓巫的那里做了手脚,那事情就难办了,不如答应了他,仍旧与他商量为是。一面想,一面留心观看。等他一只脚踏到门外,然后起身赶上去拉住他,说:“回来,我说句玩话,你就当起真来了。从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的苦处,你我天天在一块儿,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要这件事,你吩咐个数,我交代得过,岂不结了吗?”史湘泉道:“大爷,这张票子出去,你瞧能够弄得几文,不用咱开口,你老吩咐罢。”赵稿案又想了一会道:“我看这件事,里里外外总得一百吊才铺得好。”史湘泉道:“咱的大爷,人家告他欠帐,才不过一百五十吊,他肯拿一百吊,他为什么不再加上五十吊,还清了这一注帐,免得打官司呢?”赵稿案道:“那里能够由他的便,他肯拿钱他为什么不早拿,既然这事情到了我们手里,就得揭他一层皮。”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俗语说得好,打蛇打到七寸里,总得到那个分寸,叫人家拿得出方好,人家拿不出,就是问他多要也是枉然,徒然连累大爷的名气。”赵稿案道:“你说到底怎么样?”史湘泉道:“这件事依咱说,二十吊钱还要做起来看。”赵稿案道:“无论如何,二十吊钱总不够派,至少六七十吊。”后来两个人好说歹说,说成功三十五吊,赵稿案应许替他回上头,这张票子一准差他去。史湘泉道:“说不定这件事我要吃赔帐,现在在你老人家跟前,答应了三十五吊,不定弄得出弄不出。”赵稿案道:“我不管,我只问你收三十五吊就是了。”史湘泉道:“这个自然,应承了你老,还有什么不算数的,这件事白当差,以后别件,大爷你总得好好照应点咱。”赵稿案道:“你也太唠叨了,这也何消说得。但是刚才告诉你的,黄家搭着巫家的事情,你要当点心,不好忘记。”史湘泉道:“你老也太瞧不起人了,这是上头的差使,咱当的谁的差,还要你大爷吩咐吗?咱若误了上头的事,那可好了。”赵稿案道:“你晓得就好,但是这件事你也总要留点神,他们乡绅人家有财有势,不是好弄的。”史湘泉道:“他一个员外能有多大,不瞒大爷说,这样事情办的多了,大爷你瞧着罢,咱只要小小出条主意,不怕他不来上钩。”说罢,起身退去,出得衙门,找到一爿③茶饭馆里,跑上楼靠窗口坐下,跑堂的泡上一盅茶。史湘泉心上想要找他伙计赵三,四下一望,不见踪影,就叫堂倌到隔壁烟馆里去找。

堂倌去不多时,果然把赵三唤到。那赵三一手拎着红帽子,一手拿着一根旱烟袋,身上的衣服,自从小衫起,以及棉袄、棉袍、马褂,通统没有钮钮扣,外面一条黑布扎腰,拢总打了一个结,就此跑上楼来,一旁坐下。史湘泉问他道:“现在黄家的抱告,还在这里没有?”赵三道:“他见老爷不准他状子,同着那个受伤的已经走了回去了。”史湘泉道:“那受伤的不是抬来的吗?”赵三道:“来是抬来的,回去却是走回去的。”史湘泉道:“怎么样,来的时候咱就说他是假的,等到老爷验过,果然没有伤,现在可是自己走回去的。既然他会走回去,还得叫他走回来,拿住个真凭实据,好叫他死而无怨。”赵三道:“再要叫他来,恐怕不容易。”史湘泉道:“我想好一个法子,包管你去一叫就来。”便如此这般的,附着赵三的耳朵说了几句。赵三听到一半,嘴里连喊:“好好,我就去,包管他跟了我来。”史湘泉道:“我在这里等你。”赵三答应了一声:“晓得。”拿起脚来就走,不提。

且说这天在堂上拉赵稿案袖子的那个书办,原是本县承发房里的一个经承④,卯名叫做招进财。他拉过赵稿案袖子以后,随手见他使了个眼色,本官就此不会批驳那张状子,他满心欢喜,知道这里头有了生发⑤,便可于中取利,伺候到本官退堂,赵稿案跟了进去说话,他便独自一人钻进门房,等了老半天,未见出来,正在那里等的心烦,齐巧他伙计为了一宗什么案件,进来找他,只好跟着就走。等到出去之后,赵搞案方才出来,偏偏忘记了他,竟把这事交与吏湘泉去办。史湘泉去后,他的事已完,仍旧奔到门房,想与赵稿案商量此事。赵稿案一声啊哟,说我这事已经交代史湘泉了,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招书办无可说得,只好说些别的话,搭讪⑥着出来。走出门房,一路走一路想。心想:此事是我起的头,如今倒撇了我叫他人经手,好比一碗现成饭,被人家夺了去。这心下多么烦恼。转念一想,他说已经交代了史湘泉,好在史湘泉也是熟人,他有什么公事,总不出吾手掌之中,目下不妨先去找他,同他说明原故,料想他也不好意思瞒我。想定主意,便问了把门的一声:“史伙计出去几时了?”把门的说:“去得不多一会,大约还在老地方吃茶。”招书办是知道的,便一直跑上茶楼,果见他独自一人,还在那里未去。一见他来,连忙让坐。史湘泉总拿些闲话与他谈论,绝不提到公事。列位看官,可晓得天下最坏不过的,是吃衙门饭的这般差役。他们这班人,本事很大,最能鉴貌辨色,人家未曾开口,他已十分中猜着八九。然而要晓得做书办⑦的读得几年书,认得几个字,肚里有了学问,想出来的主意,比起那班当衙役的,还要狠毒十倍。闲话休提。

且说这天招书办找到史湘泉,说了几句话,见他绝不提起此事,便估量他有心相瞒,心下思量,他既瞒我,我今偏要说破,看他如何回复。逐把身子凑前一步,低声问道:“刚才稿案上交代你的那桩事情,现在办的怎么样了?”史湘泉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存了分肥的念头,欲待瞒他,他已晓得是稿案上的嘱托,他既尽知底里,须知瞒他不得,欲待尽情告诉了他,倘若他要分起肥来,无非是我名下的剥下来的。譬如一个钱,一个人独得,与两个人平分,这里头却是天远地隔呢。转念一想,倒不如暂且瞒他,省得在此噜嗦。打定主意,便假作不知,回他道:“你说的什么事情,咱想了好半天,竟想不出是那一件事?我们天天堂事过后,稿案上总有几桩事情吩咐,但不知招先生所指的是那一桩?”招书办听了这话,便知他有心欺瞒,心上一恼一羞,就是要说破,也不肯说破了。坐在那里,愣了一会,才说得两句:“我也晓得你的事多,不过问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史湘泉道:“有要紧事情,瞒得过你招先生吗?”招书办见他不说,吃过一开茶,便搭讪着走去。史湘泉同他是熟人,也不起身相送。招书办下楼之后,心中想叫他认得我呢。不知不觉,回到家中,立刻叫他徒弟赶到茶楼,装作茶客模样窥探动静,不在话下。且说史湘泉等招书办去后,一心以为我这事可把他瞒住了,于是一面吃茶,一面静等。那招书办的徒弟,一向各事都是他师父出面,所以史湘泉与他并不相识,这里史湘泉又等了一会子,果见赵三带了黄家的抱告黄升,还有受伤的王小三,一同来到茶楼。史湘泉接着,明明知道是他二人,并不同他二人说话,先问赵三道:“这是黄府上的爷们吗?”赵三道:“是。”史湘泉埋怨他道:“老爷叫你拿人,你就果真把他们带了来吗?这黄府上下不同别的人家,他家大员外是我认得的,而且平日待我们也很好,现在把他的人弄了来,这事情怎么办呢?老三,你这人不是我说,真不会办事。”赵三并不言语。史湘泉又回头对着黄升说道:“我叫他一趟去黄府,交代过排场,就说人走了就此完事,不料他不会办事,带累爷们受委屈,都是我的不是。不过大爷你要原谅,他是奉公差遣,上头实在追得很,也叫做没得法儿。”原来史湘泉叫赵三到黄家里,找到黄升,便告诉他老爷已经把状子批准,叫他同了王小三前去对质。黄升一听这话,不及细察早晨在堂上的情形,便一心一意以为状子果然批准,立刻回明了黄员外。黄员外也是个心粗气浮的人,亦信以为真,便立刻叫他同了王小三到衙门里听审。等到上得茶楼,忽听史湘泉一番议论,黄升甚觉蹊跷,逐问史湘泉道:“不是说的老爷批准了状子,叫我们来对质吗?”史湘泉道:“状子是批准一张,不过是巫家告你家员外的,说你家员外诬告他家佃户,老爷看了动气,就批准了他的状子,叫咱来提你们的。现在既然来了,少不得委屈一会儿,咱这里立刻叫人送信给你家员外,叫他今天晚上先保你二人出去。谅来今天天色已晚,老爷未必肯为这事坐堂,等到明天再来听审不迟,等到保出去之后,卸了咱们的干系,方可方便你们二位的地方,咱又何乐而不为呢?”黄升还要与他辩论,史湘泉不去睬他,回头向赵三说道:“这里耳目太多,被人家瞧见不便,说不得他二位吃点苦,伙计你过来,替他二位把那捞什子上起来,省得巫家里的人瞧见,又该说咱们帮黄家了。”赵三果在身边掏出两根链子,替他二人戴上,一手牵着,就想带回班房。史湘泉道:“慢着,黄大爷吃饭没有?”肚子饿了,吃点点心再去。此时,直把黄升气的话都说不出,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不饿。王小三直吓得在那里索索的发抖。史湘泉始终又让他二人坐下,吃了一开茶,着实安慰他二人一番,说:“停刻你家员外一到,就可以保出来的。”说完之后,方才带了二人同到班房里来。

究竟他二人是晚曾否保出,与那招书办派人窥破之后,作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①过明路——事情经过公开。《红楼梦》八十:“薛蟠自以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

②调脾——即调皮,狡猾之意。

③经承——清代官署中一般书吏的通称。如堂吏、门吏、都吏等等,亦名承差。

④爿(pán)——计数单位,如一爿店。

⑤生发——这里是“生利”的意思。

⑥搭讪——随口敷衍之意。

⑦书办——管办文书的属吏,专属于大小部曹及地方衙署的掌案胥吏。胥吏者,小吏也。第三回入地狱家丁尝苦境 泄春光书办破奸谋

说话史湘泉的伙计赵三,把黄员外的家人黄升,同佃户王小三带进班房。这班房就在衙门大门里头,大堂底下,三间平屋,坐西朝东。进得门来,原是两间打通,由南至北,做起一层栅栏,外面一条小小弄堂,只容得一人走路,栅栏里面地方虽大,闹哄哄却有四五十人在内,聚在一处,一时也数不精楚。穿的衣服也有上下完全的,也有蓝缕不堪的,也有头发很长的,也有用布包着头的,也有面目凶恶的,也有相貌慈善的,也有在那里哭的,也有在那里唱的,也有在那里骂的,也有在那里叹气的,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坐有立,有醒有睡,睡的不过睡在地下,也只好倚墙而坐,那有容你长躺四脚的睡,坐也只好坐在地下,有谁掇①张凳子给你。虽说这时候才交二月,天气着实寒冷,然而那一种脏肮的气味,未曾进得栅栏已使人撑不住了,黄升、王小三被赵三带在这里,另外有他们伙计,是管班房的一个副役,名字叫莫是仁,过来接收。一手接着他二人的链条,一面同赵三咕咕唧唧了半天。只听得赵三说:“莫伙计,这是黄府上的爷们,你好生接待他,别叫人家受委屈。”说完自不去提。

这里莫是仁暂时还不将他二人收入栅栏之内,先牵到南头窗下,将链条在栅栏木头上绕了几绕,嘴里说:“黄府上的大爷,今儿怎么也光降到这里来了。”黄升听了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意思,也不签腔,看他怎的。莫是仁又说道:“这里头的人多,地方脏肮得很,所以请你老暂且蹲在外面,停刻有人来保,就好出去,如果没有人保,等到晚上睡的时候,再送你进去不迟。这两句话又像有点照应他的意思,黄升摸不着头脑,也不答腔。莫是仁说完了话,自去掇了一条板凳,自往门前把守。这里黄升同王小三站了好半天,也不见有别的人来,两腿站的着实有点酸痛,意思想要蹲在地下坐坐,谁知一根链子,一头套在脖子里,一头绕在栅栏上,其中所剩有限,被他吊着,一时缩不下身子,意思想叫莫是仁替他放长点,又想他们未必肯行此方便,只得熬住腿酸权时忍耐。但是一样,进来的时候,鼻子观里,只闻得一阵一阵的臊气,起初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听得声响,才知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他二人站的地方,放着一个尿缸,所有的犯人都到这里小便。起初还可忍耐,到得后来,看看天晚,肚子里有点饿了,那才渐渐不能忍受,时时刻刻的打恶心,王小三更是叫苦连天。一霎时天已黑了,莫是仁进来点了一盏壁灯,栅栏里的犯人,也有家里送饭来吃的,也有自己身上有钱,由莫是仁把卖吃物的人带了进来,随他们自己买着吃的,也有莫是仁叫人弄了东西送给他们吃的,也有在那里挨饿没有吃的。独栅栏靠北一头,有一个小门,这半天一直是开着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居然有人送进一个提盒,里头放着四样菜,一桶的饭,跟手又有人端了一大碗面进去,都是热腾腾的,少停,空盘空碗,并吃剩的菜,都端了出来,究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所在,住的是什么样人,都被黄升看在眼里,心下好不疑惑?王小三看见人家吃饭,自己挨饿,急的眼睛里出火,嘴里咽唾沫。又歇了半天,饿的实在难熬,正在哭不得,笑不得。黄升想要招呼莫是仁到跟前同他商量,忽听房门响处,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史湘泉。史湘泉进门之后,先问了莫是仁两句话,又同他鬼鬼祟祟的说了好半天,才满脸堆着笑过来,对黄升说道:今儿倒叫大爷在这里受委屈了。我把大爷送在这里,不过暂时遮人耳目。你二位进来之后,我就立刻送信给你东家,原想等他一来,只要具张保状,今晚将你二位保去,等到明天再来听审。谁知我一片好心,你东家全然不睬,到如今一个回信也没有,这事叫我怎么办呢?这里头脏肮得很,怎么好委屈你二位。但是再停一刻,一交三鼓,他再不来料理,上头新派的这位查班房的苟大爷,最是铁面无私的,翻转脸就不认人,那可怎么好呢?”黄升心上也甚是着急,踌躇了半晌道:“我们东家他最是要面子的人,晓得我们在这里受罪,他没有不来保的。只怕送信的人不妥当,拜托你再打发一个妥当的人去招呼一声,等到出去,明天一块儿总谢。”史湘泉诺诺连声,还说他们这些人真的靠不住,总得我自己去走一趟。黄升愈加感激。史湘泉又问他吃饭没有?倘若肚子饿了,要吃什么,只要招呼我们这莫伙计就是了,说完扬长而去。

原来黄升等二人被伊等骗来,押进班房之后,史湘泉便去找到刁占桂,托他到黄员外家去送信。他们本是串通一气的,而且这黄家又是刁占桂熟门熟路,乐得送信,叫他来保,又做得好人,又可于中取利,满口答应,拔起脚来就走。到了黄家不等通报,大家都是认得的,便一直让他到书房坐下,少停,黄员外出来,还以为县官果然准了他的状子,把他的家人传去质对,一心以为一定打赢官司的了,满心欢喜,而且还着实感激刁占桂,说全亏他做的好状子,替我出这一口气,他这来一定有什么好消息,立刻出来相见,连说:“费心拖步②,本官审的如何,想必有什么好消息,所以为尊驾亲自来的。”刁占桂一听这话不对,知道他尚在梦中,主意打定,现在暂不同他说穿,且把他也哄到衙门里去,那时瓮中捉鳖③,任凭你有多少看他敢不拿出来!转念一想,这话也不可说得十二分斩钉截铁,停刻到了衙门,对穿是非,显见得是我一人骗他,那时候冤仇都结在我一人身上,以后不好见面,不如仍旧还他一个糊里糊涂,将来便不能怪我一个。计议已定,便对黄员外道:“我想我的那张状子,原是十拿九稳的,任凭老爷如何精明,在堂上的时候,他不便马上批准,少不得要批驳两句,为的是府上有钱,他做官的人,不能不掩饰掩饰大众的耳目,等到退堂之后,再拿我们状子一看,找不出一点破绽,就是要批驳也无从批驳。所以到得后来,只好批准。刚才我亦从家里出来,听见说已经传府上的人前去对质,看来这官司赢的面子居多。衙门前几个伙计,都说停会老爷坐堂,管家上去回说,倒是一件要紧的事情,一个回的不好,恐于大事有碍,现在一齐还在茶店里候着。顶好你大先生自己去交代他们几句,免得上堂之后,被巫家的人驳倒,反为不好。”黄员外一听他话,甚是有理,便说:“你的话不错,他们既还在茶店里,我们此刻就去。”刁占桂又说道:“这件事,你可晓得是争气不争财的。衙门前几个朋友,为的你大先生慷慨,谁不巴望你赢官司。”黄员外道:“只要官司赢,花两个钱算什么?”说着,又同刁占桂商量这一趟去,须得带两个做费用。刁占桂道:“这个自然,真正大先生是个明白人。”黄员外又问他约莫要多少?刁占桂道:“大先生,你这一去谁不认得,谁不奉承?如若要依他们的心愿,就是你倾家荡产送给他们,他们亦决计不会嫌多。但是有我在里头,有些冤枉钱,也不能叫你大先生去花费,料想他们也无甚说得。现在依我之见,大先生先带千把吊去,叫他们吃碗茶,等到官司断定下来,果然赢了,再打总的酬谢。”黄员外之意,似乎嫌多。刁占桂说:“你大先生不比别人,你一出门骡马成群,谁不知道财神下降,少了能够出手吗?”黄员外道:“你在这里抽袋烟,等我进去换件衣服,出来一同去。”刁占桂道:“迟了怕误事,我们须快去方好。”黄员外道:“晓得。”连忙进去更换衣裳不提。

且说招进财自从叫徒弟在茶楼窥探消息去后,自己也不出门,便在家中候信。不到两个时辰,徒弟回来,把史湘泉叫他伙计赵三,如何设计,把黄家抱告家人同着佃户王小三骗到衙前,如何私押在班房,如何找到刁占桂,叫他到黄家报信,再把黄员外骗到,一同关押,便好布置他们,叫他们拿钱的话,前前后后,详细情形述了一遍。招书办听完把舌头一伸,心下想道:“真好厉害!你们如此做事,竟把我瞒得铁桶一般。哼哼!你们暂且不要开心,等我去送个信给黄家,揭破你们诡计,包你一天大事,瓦解冰消,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好想。主意打定,悄然出门径到黄家,找着门上人,先问大先生在家不在?门上人道:刚正在书房里同一个人说话哩!”招书办道:“是那一个?”门上人不知就里,便告诉他道:“是衙门前一个代书的,姓刁的。”招书办一听是他,便悄悄的骗门上人道:“我也是衙门里来的,是你大爷叫人来请我的,然他既在这里,我不好同他见面。你领我到别的屋里去坐,快快告诉你家大爷,叫他出来见我,不要被那姓刁的知道。”门上人一听是主人请来的客,又是从衙门里来的,便也不敢怠慢,一面领到花厅里间坐下,急急进内报与主人。

其时黄员外正在上房更换衣服,不在书房,门上人又奔到上房,说明原故。黄员外听了甚是疑讶,盘问了门上人一回,也摸不着头脑,家里的人齐说道:“人家特地奔来,谅必有什么要紧事情,你出去会他,自知分晓。”黄员外无奈,只好换了衣裳,走到花厅里来。一枭④门帘,招书办却认得他是黄员外,便深深的一揖,也叫了一声:“大先生!”连接又说:“晚生久慕大名,无缘得来拜见。”黄员外不认得他是谁,便问:“尊姓台甫⑤?”招书办一一的告诉了他,接着说便把他徒弟探听来的话,述了一遍,又说:“现在姓刁的来此,是骗大驾到了衙门,以为敲诈地步,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计策,先生万万不可落入他们圈套。晚生因慕大先生一片好意,爱交朋友,是我们阳高县第一个好人,所以特特前来关照。”黄员外一听这话,不禁怒发冲冠,大骂刁占桂不是东西,立刻要去问他,却被招书办一把拉住,叫他不可造次③。黄员外无奈,只得按下心头之火,与他计议。

欲知怎样发付刁占桂,并当晚黄升等曾否出得衙门,且听下回分解。

①掇(duō)——用双手拿(椅子、凳子)、用手搬取的意思。

②拖步——“劳驾”之意,谢人奔走的话。

③瓮中捉鳖——比喻所欲得者已在掌握之中。

④枭(xiāo)——格开。

⑤台甫——犹言尊字,大号。旧时用初次见面,向对方请问表字的敬辞。

⑥造(cāo)次——“轻率”“轻易”之意。《水浒》五十六:“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造次不肯与人看。”第四回分等级班房讲价钱 苦欧打犯人索规例

话说黄员外听了招书办一番言语,不禁怒从心上起,火向耳边生,拔起脚来就想去问刁占桂,亏得招书办再三相劝,说凡事从长计议,不可造次,黄员外方停住了脚,问他这事怎么办法?招书办道:“现在的事,倘若是底下作弊,上头不知道,这事还容易办。你自己不便出面,或者托别位绅士,同老爷要好的前去拜会老爷,说破此事,放出府上管家也就完了。但是老爷晓得了底下作弊,一定不依,倘若责罚他们一顿,那你这个仇家不免越结越深,以后没事便罢,如若有事,落在他们手里,那时公报私仇,他们这些人是什么好缠的么?”黄员外道:“告诉本官晓得他们作弊,不要责罚他们,只要放出我们的人就是了。”招书办道:“说的好容易,可惜这个官不是你我做的。大凡一个官,内里子不要声名,外面子没有不愿的。你如今说破了他,他晓得他手下人作弊,面子上搁不下,他肯就此撒手吗?”黄员外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真正叫我没得法儿。”招书办道:“这一层且慢着,刚才我的话并没有说完,倘若这里头老爷是知道的,准他们如此做品,故意要弄倒你,你有什么法子?”黄员外道:“是呀,这层也不可不虑。”招书办道:“据我看来,这事情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这么样。”黄员外道:“依你的话,老爷是知情的了。”招书办道:“他知情不知情,我也不去管他。你且到那边去,不要放姓刁的回去,他不回去,你们管家还不会吃苦,等我替你去探听探听再来。”黄员外道:“如此请你费心去走一趟,快去快来,我这里按住姓刁的,专候你的信。”招书办答应着,连忙起身去了。

且说刁占桂坐在书房里,让黄员外入内换衣服拿银子,原说拿了银子出来,一同到衙门前打点,趁便连他亦扣起来,可以讹诈他一大注钱。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上好生疑讶,问问左右的人,有的说上房有事,有的说在花厅上会客,会的客也是衙门里来的。刁占桂不听则已,听了之时,赛如顶门上打了一个闷雷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把他等的急了,想要自己跑过来看,到底会的是那一个?刚刚出得书房,齐巧黄员外送过招书办进来,连说:“对不住,适才是舍亲为了一桩要事来找我,同他说了半天话儿,连累尊驾好等。”刁占桂一听他话,便知道有心相瞒,且看他怎样发付我,再作道理。便拉着招书办的袖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可以去了,免得他们在那里等得心焦。”黄员外听了招书办的话,一心想拦住他,便说:“你来了半天,肚皮想已饿了,我们吃了饭再去。况且我今天还没有过瘾。”一面说,一面反拉了刁占桂,请他到屋里去坐。刁占桂何等刁钻,岂来上他的当?刚才听了旁人的话,这会子又见黄员外这副情形,知道事情出了岔子,一定有人前来送信,叫他不要去。但一时猜不出是那一个,心下好闷。又想这事情既已被他晓得,我纵留在此也是无益,不如我回去,先给他们个信。好在有他两个人做押头①,不怕他不来料理,就是晓得我们作弄他,这事情是通过天②的,不怕他去上控。况且到底是他先诬告人家,我就是个见证。想好主意,仍旧不说破他,依然赔着笑脸说:“大先生,你既然还没有过瘾,我却肚子不饿,让我先走一走,先去告诉他们,说你就来,好叫他们放心。”说完起身要走,黄员外还想拦他,那里拦得住,只得由他去了。

刁占桂出得黄家,一路上越想越气,说一个鱼儿已经上钩,又被他逃走,真正晦气。一头走,一头想,不知不觉,回到衙前。史湘泉接着,忙问:“怎么样了,叫我等了这半天?送了信去,那姓黄的是怎么说?”刁占桂道:“不要说起,是我倒霉,已经被我说好了,连姓黄的一块骗了来,把他主仆三个一齐关在这里,不怕他家里不拿银子来赎。不晓得是我们这里那个杂种,去通了风,送了信,姓黄的倒说不来了。而且姓黄的被我说的信以为真,自己先带些现银子来,如今弄了这一场空,你说我气不气。”史湘泉道:“是那个多嘴前去通风?我在这里两眼巴巴的望你,现在出了这个岔子,是我再想不到的,如今这事怎么办呢?”刁占桂道:“好在他家有两个在这里做押头,不怕他不来料理,我们这里是通过天的,还怕什么?”史湘泉道:“他不来,我们不好捉他来,算他运气好,不来上钩。事到此间也叫没法,那两个既然来了,少不得叫他们吃点苦,是他们自作自受,怨不得我来害他。他主人早来料理一天,就让他们早出去一天,他主人一天不来料理,就叫他们多受一天罪。这些东西,不到黄河心不死。刁先生,我这话可是不是?”刁占桂道:“不叫他们吃点苦,难道让他们来享福不成?”说完,史湘泉仍旧走到班房,对着黄升说:“我是好意去找你们主人,叫他保你二位出去,省得在这里吃苦。不晓得你们主人,听了什么人的闲话,骂我们不是好东西,骗了你二位来,又去骗他。他说我的底下人,叫他们吃一夜苦,没有什么要紧,等明天告诉本官,不怕不拿我的人乖乖的送还与我,还要重重的办我们。我的大爷,你可是知道的,你来了这半天,如若不是我照应早已进了这笼子,同他们一块儿受罪,还叫你二位在这外头吗?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你主人太瞧人不起,拿我们当作坏人。你们诬告人家,现在被人家反告下来,老爷准了状子,来拿你们,你主人还在家里说大话,什么明天拜本官,办我们。你说我听了这话气不气呢?依我说,你们主人,明天快劝他别来,就是来了,恐怕要闹个没脸。今天晚上,若是悄悄的来把你二位保出去,明天托个人来,向本官求个情,倒是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既然拿我们当作坏人,这可是他自己上当。”

黄升听了他话,将信将疑,就说:“我为主人多受一夜苦也是应该的。究竟是什么人送的信,给他上这个当?”史湘泉道:“他不肯说,我知道是谁?”黄升道:“这便是怎么好?总得拜求你周全周全,少不得明天出去,一总谢你。”史湘泉道:“今天如此,明天晓得怎样?若说要周全,我何尝不周全,把你放在笼子外头半天,少停查班房的苟大爷来看见,我就要担不是的。你想舒服却也容易,里边屋里,有高铺有桌子,要吃什么有什么,你不信,我领你去看。”说着,便把黄升链子解了下来,拿到手里,同着他向北首那个小门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另是一大间,两面摆着十几张铺,也有睡觉的,也有躺着吃烟的。黄升到此,方明白刚才端饭端菜进来,原来就是这些人吃的。看了一会,便对史湘泉说:“这屋里也好。”史湘泉道:“进这屋有一定价钱,先花五十吊,方许进这屋。再花三十吊,去掉链子。再花二十吊,可以地下打铺。要高铺又得三十吊。倘若吃鸦片烟,你自己带来也好,我们代办也好,开一回灯,五吊。如果天天开,拿一百吊包掉也好。其余吃菜吃饭,都有价钱,长包也好,吃一顿算一顿也好。”黄升听了,把舌头一伸道:“要这些吗?”史湘泉道:“这是通行大例,在你面上不算多要。你瞧那边地下蹲着的那一个,他一共出了三百吊,我还不给他打铺哩。”黄升道:“咱们是好弟兄,你总得照应我。”史湘泉道:“这钱不是我要的,须得我们苟大爷来了,我来替你同他讲,他肯答应,是你的运气,他不答应,你虽怨我,这事情我是不能做主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只见前头看守班房的那个莫是仁跑进来说:“苟大爷来查班房了。”史湘泉仍旧拿他牵到王小三一处拴好,自己赶出来迎接姓苟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歇了一会子,才见一个三小子,打着灯笼,史湘泉、莫是仁走在头前领路,苟大爷跟在后面,黑苍苍的面孔,一脸横生肉,蓝洋绉皮袍,黑洋绉马褂,吃得醉醺醺的。走进班房,先推北面小门进去,查了一回出来,三小子拿灯笼,向栅栏里照了一照,随后照到南头,看见黄升、王小三两个。此时黄升、王小三正吓得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一见他走到跟前,犹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面色登时改变。苟大爷便问这两个是什么人?史湘泉赔着笑说:“这是黄府里爷们,今天因为诬告人家一桩事情,刚才提到,还没有审。”苟大爷骂史湘泉道:“既然提了来,为什么拴在外头,不关到笼子里去。”史湘泉道:“这黄府不比别家,大爷是知道的,总得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苟大爷道:“放屁!胡说!他便是真正王府里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依我的管束,我不认得什么黄府不黄府,快快替我关进去。史伙计,你不要闹没脸,等我回过老爷,看你吃得住吃不住。老爷叫你拿人,你倒会做人情!”史湘泉道:“总要求求你老人家开恩,今天权容③他在那边屋子里蹲一夜。”苟大爷道:“要住那边屋子也容易,价钱同他讲过没有?他是有钱的主儿,不能比别人。”史湘泉道:“就是这个要同你大爷商量。”便放高了喉咙对黄升道:“我们大爷的吩咐,你听见了没有。”黄升道:“要多少,请你同我家主人商量。”史湘泉冷笑道:“他不肯来,叫我同谁商量呢?”黄升道:“应得多少,我们替他受了罪,他能够少你们的吗?”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你相信他,他拿我当坏人,我不能相信他,你这里可有做保的没有?”黄升道:“我到这里头,那里来的熟人,找他做保,除非出去找我主人。”史湘泉道:“这就难了,钱又没有,保人又没人,你主人又不肯来,这话叫我怎么说呢?”

原来两人商量的话,都被姓苟的听的明明白白,见是这样,便嚷着对史湘泉说:“史伙计,你别同他讲了,我没有这么大工夫等他,他这又没有,那又没有,还同他说什么,早点把他弄进去,省得我们的干系。要晓得我们这两个钱也不是好赚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姓苟的装作不听见,吩咐莫是仁把他两个关进去。莫是仁一声得令,不由分说,把他俩的链子牵在手里,走到这面,将栅栏门开了,推他二人进去。黄升到此无法,只得听其所为。姓苟的又照例吩咐了两句话,是叫莫是仁晚上当心。莫是仁答应着,仍旧由三小子照着灯笼而去,史湘泉也跟了出去。

刚刚出得班房,不多几步,忽听得栅栏里面沸反盈天吵闹起来。史湘泉回来看时,原来栅栏里的犯人,凡有新犯人进来,他们是有规矩的,定要新犯人孝敬,若有孝敬便罢,倘是没有,这顿下马威却是不受的,而且以后还不时凌虐,总得再有了新犯人进来,才能饶过这前头的,当下黄升、王小三那里懂得这个规矩,先是有两个顶老的犯人,向他二人伸手,他二人不理,老犯人破口骂了他二人几句,随后大家一齐动手,直打得他两个遍体鳞伤急声叫喊。史湘泉起先也懂得他们这个规矩,装做不听见,后来怕打的不成样子,连忙将脸靠在栅栏外边,喝阻他们,叫他们住手。众人见是他来,方才一个个走开,再看黄升、王小三两个人,早被他们打得蹲在地下了。史湘泉还在外面做好人,说有话同我说,你们怎好乱打人。众人都不做声,黄升二人也未听见。

究竟史湘泉有什法子,能免黄升吃苦,与那招书办探听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押头——人质。

②通过天——指一件事连最高当局也知道。《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七十九回:“末后自己引了一个失察之罪,这件事不是已经通了天的么?”

③权容——姑且容许之意。权,当姑且、权且讲。《文选·左思〈魏都赋〉》:“权假日以余荣。”李善注:权,犹苟且也。第五回王佃户贪眠受恶打 苟门政见色起邪心

话说黄升同王小三锁进班房栅栏之后,与众犯人同住在一处,众犯人为他不懂规矩,不拿钱孝敬他们,以致一齐动手,将他二人欧打一顿。起先他二人还不服气,说到这里头的人,谁大谁小,谁贵谁贱,算来都是一样,谁能管谁?说了这两句,众犯人打的更凶,直把他二人打的急了,扯长了嗓子只是喊救命。后来被史湘泉听见,怕打出人命来,在栅栏外头吆喝了两句,众人方才住手。犹是你一句,我一句,骂个不了。二人到此,方才不敢回嘴,怕的是再吃苦头。不多一会,史湘泉已去,仍嘱咐他伙计莫是仁小心看管。莫是仁答应着进来,各处照看了一回,便自摊铺睡觉,另自有人打更巡查,不在话下。

且说黄升、王小三二人,被众人骂了半天,不敢回嘴,众人也就罢了,有的就在地下躺下睡觉,有的还在那里闲谈。他两个见众人不去睬他,便想将就躺在地下,权息一宵,谁知刚才坐下,就有一个犯人走上前来,朝着两人一个一脚,把两人直踢的啊哟皇天①的乱叫。那犯人道:“高声,再打。”王小三道:“不敢,不敢。”那犯人道:“到这时候,咱老子还没有睡觉,你倒先想歇息起来。一夜不睡,就要死吗?你们要舒服,为什么为在家里,到这里来做什么?既然来了,又不懂得规矩,倒先抢着睡觉。”一头说,一头又伸手打了王小三一个嘴巴,说:“还不替我站起来。”两人无奈,只得仍旧站起。那犯人口里叽哩咕噜的又骂了半天,方才住口。约莫又歇了一个更头②,外面已打四鼓。黄升站在那里,还撑得住,王小三到底是个粗人,一心只想睡觉,止不住的把头乱颠,起初黄升还扯扯他,叫他别睡,后来说他不听,只好由他。一霎时,众犯人渐入睡乡,鼾声大作,他二人依旧站在地中,不提防王小三困倦极了。扑通一声,倒在一个犯人腿上。那犯人一骨碌爬起,喝问:“是那一个同老子开心?”其时灯光欲明不灭,隐约间,见黄升立在面前不响,便喝问:“你是谁?”黄升又不响。那犯人定睛一看,认得他是新近来的,一腔火气,按捺不住,一连就是三拳。黄升也不敢回手,那犯人低头一看,晓得刚才跌在他身上的,就是王小三,便道:“你这小杂种,来开你老子的胃,叫你试试你老子的手段。”一面说,一面那斗大拳头,已如雨点一般,不分上下,照着王小三打了下来,打得王小三如杀猪一般的叫,登时把众犯人一齐惊醒,齐问:“何事?”那犯人把刚才王小三打盹,跌在他身上的事说了,众人登时又一齐爬起,揪住王小三打骂一顿,又有人出主意,拿王小三一只手的大拇指头,一只脚的大拇趾头,用绳拴好,高高吊起,在底下用拳乱打。还有人点着一个蜡烛头,在那里烧他的肉。王小三受苦不过,高呼救命,又把莫是仁惊醒,见众人如此行为,忙问:“何事?”有人把刚才的话说了。莫是仁明晓得是为二人初进班房,没得孝敬,所以众人将其如此作贱③,然而究竟怕打出人命,亦只得竭力喝阻众人,将王小三放下,不准动手,一面又把黄升叫到栅栏前,问他,身上可曾带得铜钱没有。黄升道:“我的妈,钱是有,早知道要到这里来,我就带了来了。”莫是仁又指着王小三道:“他带没有?”黄升道:“他有什么?”莫是仁道:“既然没有钱,说不得这个苦是要吃的了。”说罢,又吩咐众人不准乱打人,他自己依旧去睡觉,不提。

这里黄升、王小三二人,便自提心吊胆,打起精神,眼望众人躺下睡觉,他二人只是不敢睡觉,但是浑身上下,被他们打的隐隐作痛,好生难过,好容易五更打过,捱到天明,众犯人络续睡醒起来,众人不理他,他也不敢理人。约莫又捱到巳牌时分④,外面纷纷传说:“老爷要升堂了!”少停,又远远的听见里面传伺候,又见史湘泉走到班房几次,后来又把红缨帽子顶在头上,取出钥匙,开了栅栏门,喊着名字,叫出几个犯人。也有套上一根链子的,也有不套链子的,通通带出班房,其余的依旧押在栅栏之内。黄升、王小三二人一夜没睡,还挨了好几顿打,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碰到那里就是痛疼难禁,止不住嘴里哎哟之声。看看半天又过,肚子里饿得难受,始终并无一人前来问信。看看时候已经过午。外面传言老爷堂事⑤完毕,众人下来,前头带出去的几个犯人依旧带回。只有一个说是当堂开释⑥,没有回来。其中还带进一个新犯人来,这人看来很懂规矩,只见莫是仁等同他很露殷勤,又见那人未曾进得栅栏,先拿出两贯钱,托莫是仁买面与大众吃,嘴里还说:“我才进来,须得诸位照应。”众犯人中也有懂得道理的,回道:“好说。”黄升一一都看在眼中,心想这里原有这么一个规矩,早知如此,昨日我何不多带几吊钱来,也省得昨夜吃苦。看看日已向西,尚无一人前来问信,腹内饥肠辗转,不禁头晕眼花,把他急得无法,只好央求莫是仁,替他送个信到黄家去,说他在这里吃苦,没有钱用,求他主人快送钱来,莫是仁听说是黄家的,咬牙切齿执定不去,说你家员外的为人,小器不过,一个钱看的如磨盘这么大,免得叫我白跑,倒是你的家在那里,我送个信到你家里,叫你的妻儿老小来一两个,替你招呼招呼,黄升听说,感激不尽,连忙告知住址。莫是仁果然派人替他找到。不多一时,只见女人孩子哭哭啼啼,来了一大群。

原来黄升一直在黄宅当总管,平时有事,常常不回家居住,所以昨天一夜未回,他家里并不在意。直到莫是仁派人送信到来,方才晓得已经拿进衙门,尚不知所犯何事。黄升家中尚有老母,一听此言,急得死去活来,他女人周氏痛惜丈夫,到此也顾不得脸面,连忙带了几吊钱,携带儿女前来探望。这原是莫是仁的聪明,因为家不肯拿钱,他便想在这女人身上生发。当下走到衙前,莫是仁接着,先告诉了他一番说话,说你男人在此受罪,你主人不来顾问,我看他受苦不过,所以特地找你大嫂子,好替他料理料理。周氏道:“多谢费心。但他来到此间,身上并没有带得铜钱,我也不晓得这里头费用该得多少?现在有几吊钱的钱票在此,交给你老,应该如何替他料理,总求你老费心罢了。”说罢,又哭个不了。莫是仁接钱在手,道:“大嫂子且慢哭,且去看看你男人再说,咱为好为到底,这两个钱是不够的,等你会过你男人出来再讲。”当下把他引到班房里面,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悲伤。众犯人嫌他二人哭哭泣泣,闹的不耐烦,又不住絮絮叨叨骂个不了。正闹着,幸亏莫是仁进来,拿了一吊钱分给众人,说是姓黄的请众人吃面的,因为昨天身边没有带钱,所以今天叫他家里送来的。众人听了,方才无话。

黄升的妇人,从申初⑦来此,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他还没走。合当⑧有事,齐巧那个专管班房的二爷姓苟的,闲暇无事,走到大堂底下玩耍,不知不觉,走顺了脚,在班房门前走过,忽听门内有妇人声音,心想:这里那里来的女人,一定是那个押犯的家小,前来探望,此亦常有之事,不足不奇,他不提防里面脚步响动,恰恰那妇人从班房走出,同他撞了一个满怀。姓苟的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神魂飞扬,你道为何?原来那黄升的妻子,虽系小户人家,却有几分姿色,身上穿的虽是几件粗布衣裳,却还洁俏⑨得很。姓苟的看了。呆呆无语,那两只脚犹如钉牢的一般,要走亦走不动了。只见那黄升的妻子,走了一段路,却不时频频回顾,后来又站下不走,你道为何?只为他此来,原是替丈夫打点,免得吃苦,今从班房里出来,急想找到莫是仁商量讲价钱,不料莫是仁适因有事绊脚,未曾跟得出来,所以他就站下老等。姓苟的不知道,还道这女人有心于他,此时越发喜得心痒难搔,但是衙前的耳目众多,不便前去招惹,两眼定睛望了半天,忽听得耳旁里有人叫了一声:“苟大爷!在此做甚?”他无意中听得有人叫他,不觉吓得一跳,定神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莫是仁。姓苟的便说:“什么事大呼小叫?”可知最坏不过的是这般差人,姓苟的这番情形,早已被他看得明明白白了,他便有心献好,便说:“刚才来的这个女人,大爷可曾看得清楚?”姓苟的骤听此言,究竟自己心虚,还当莫是仁有心嘲笑他,不禁面上一红,扑嗤的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莫是仁明白,便道:“这就是昨天押进来的那个姓黄的妻子。”姓苟的道:“那个姓黄的?”莫是仁道:“黄家的抱告。”姓苟的道:“不要说了,我晓得了。”莫是仁道:“大爷看这女人长得可好?”姓苟的但是笑,并不答话。莫是仁道:“他来是替他丈夫料理的,大爷倘若看得中意,咱们就弄他来,这点劳还可效得。”姓苟的道:“这女人模样长的是好,但不知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弄他进来?”

列位看官不知,自来州县衙门最是暗无天日,往往有押在官媒⑩处的妇女,也有已经定罪的,也有未经定罪的,衙门里头这几个有权柄[11]的门政大爷、什么稿案、签押、查班房的,都有势力要如何便是如何,有的便在官媒家住宿,有的还弄了出来恣意取乐。官媒婆奉命如神,敢道得一个不字?况是判押[12]的女人,大半有罪的多,更有淫荡不堪的,得了这个有何不愿?凡经各位大爷赏识过的人,就是官媒也另眼看待,不但不叫他们吃苦,就是该要十个钱的,也只要得五个钱了。但是其中也有一二真正节烈,不肯失身之人,触动了诸位大爷之怒,那官媒便将他十分凌虐,容在下慢慢的叙述。

且说当下姓苟的听了莫是仁的话,心下一定要弄这女人到手,便问:“有何法子?”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在他本是做惯的,所以不觉为奇,可以公然直问。莫是仁道:“这个容易,他此番带来的钱,不够上下打点,他想不叫他男人吃苦,还得回家拿钱。现在他带了孩子同来,而且天色未黑,不便行事,我今便同他说,他回去多少再凑几个,仅今天二更后,悄悄一人独自送交我手,我便引他同到班房。大爷此时须早到班房侍候好,等他来时,当作不知,只说三更半夜,班房之内容留妇女,其中必有缘故,明日须禀明老爷审问,一面将我斥骂几句,一面把女人交给官媒看官,到了官媒那里,大爷爱如何便如何,大爷你说此计可好不好?”姓苟的道:“他肯跟我就是一个钱不拿,不叫他男人吃苦,也可使得。你这会不要放走了他,等到三更半夜,他若不来,此事岂不落空?”莫是仁道:“怕他不来,既然大爷看得中意,我又不是真问他要钱,不过借此为名,可以叫他一定再来一趟。大爷,任是他一等聪明的人,总不能逃得出我的手掌。”莫是仁说完,便赶上一步。对黄升的女人周氏说:“大嫂子,你带来这几个钱,要做你当家的使费,却是实实在在不够。你看,刚才我同他说话的这位爷们,这里头的事全是他一人做主。起初他一口咬定先要一百吊,准放你当家的到里面一间去住,后来我替你再三求情,说你家道怎么贫寒,怎么可怜,把他说动了心,一跌就跌掉五十吊。”黄升的女人周氏道:“这五十吊今儿晚上,那里会凑得齐?”莫是仁道:“你不要发急,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且听我说。后来我又再三的替你说,这位爷们也就心软下来,现在只要你三十吊了。大嫂子,你无论怎样,回家去凑,凑到这个数你就送来,就是凑不到,有多少凑多少,没有钱拿点东西来做押头也好,下余的不够,我替你补上,你将来还我。但是今天二更后前三更以前,必须你自己亲身来此,千万不可托别人经手,为的是你的钱不多,他肯成全你,你须得当面谢他一声。他这人是欢喜戴高帽子的,只要他欢喜,你男人就不会吃苦,而且以后还好商量。你倘若不来,他心一恼,怕有变卦。大嫂子,你是千万要来的,不可当作儿戏。”周氏闻言,满口答应,千恩万谢,拖男带女而去。

且说这黄升的女人周氏,回得家中,将情禀知婆婆。他婆婆道:“咱家里一时那里凑得出这许多钱,你丈夫此番吃苦,是他主人害他的,此钱应得主人代出,我同你到黄家去,问大员外要几十吊钱,好去料理。而且你已有身孕三月,也不必你亲自送去,就托黄府里的别位管家替你送去,本是他们的事,他们也应该出些力的。”周氏道:“你老人家话原不错,但是衙门里今天的事已经十分留情,原说明仅今夜三更以前送去,由我家到黄家,足足有五六里,一来一回,再跑到衙门里,恐怕误了时候,反为不美。好在钱数不多,咱家里还凑得出,不如今天晚上先替他送去,等到明天再问黄家去要。至于这事,原是差上人亲自同我说的,一定要我自己再去走一趟,别人去了,恐怕隔手[13],又生枝节。”他婆婆道:“你话不错,不过叫你太吃苦了。”当下婆媳两个凑来凑去,只凑得十几吊钱,周氏又从自己耳朵上取下金环一副,一同包好。吃过了饭,点了一盏灯笼,独自擎着直奔衙前而来。其时大门已闭,从西首侧门进出。莫是仁早已候好,接着说道:“大嫂子来了?”周氏道:“来了。”一面说,一面将钱包交与他手。莫是仁道:“为时尚早,且在这里略站一回,等那位爷们下来,我好带你进去。”周氏只得战战兢兢的等着,止不住心上小鹿儿乱撞。等不多刻,只见有个人来向莫是仁打招呼,说苟大爷下来了。莫是仁便招招手,叫周氏跟他同走。未曾进得班房,已听得苟大爷在里面呼吆喝六的骂人,周氏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进门之后,苟大爷还装做未曾瞧见,在那里查三考四,后来忽然看见周氏,便喝问道:“这是那里来的女人?”周氏陡吃一吓。莫是仁忙赔着笑脸回道:“这是姓黄的家小,探望他男人来的。”苟大爷喝道:“要探望,白天不好探望,半夜三更来此做什么?”莫是仁低头无言。苟大爷道:“哼哼!你们好大胆,半夜三更,女人都会弄了进来,别的事情更不用说了。这干系我却担不起,把女人先交给官媒看管,明天禀过老爷,再来问你们。”当下官媒本是预备好的,一声呼唤,立即进来。黄升的女人,一见知事不妙,立刻跪在地下央告道:“这是莫头儿叫咱来的,他说蒙大爷的恩典,不要咱多花钱,可以叫咱男人不吃苦,所以他叫咱进来叩谢大爷的。”苟大爷道:“放屁!胡说!谁用你的钱,谁要你谢,一定还有别的缘故,等老爷明天打着问你,我没有这多大闲工夫同你讲话。”说完这句话,便喝令官媒带出去。官媒便把黄升的女人周氏拖了就走。

要知黄升的女人押在官媒处如何布置,是否顺从姓苟的,且听下回分解。

①皇天——即天。旧时常与“后土”并且,合称天地。《左传·僖公十五年》:“君履后土而戴皇天,丘天后土,实闻君之言。”

②更头——旧时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五更,每更约两小时。

③作贱——即糟蹋。

④巳牌时分——指九时至十一时时分,巳,十二时辰之一。

⑤堂事——旧时官员判事均在堂上,此处当指堂上判事。

⑥开释——释放。《书·多方》:“开释无辜”。

⑦申初——刚到申时,申,十二时辰之一,十五时至十七时。

⑧合当——应该,应当。关汉卿《谢天香》第四折:“饮酒合当饮叵瓯。”

⑨洁俏——形容人整洁俊俏的意思。

⑩官媒——旧时官衙中的女役,承办女犯发堂择配。

及看管解送诸役。《清会典·刑部》:“秋审时重犯妇女解勘,经过地方派拨官媒伴送。”

[11]权柄——权力。《汉书·刘向传》:“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

[12]判押——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13]隔手——隔着一道手,不直接办的意思。第六回贞姬苦肉拒奸徒 媒婆甜言骗犯?

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被查班房的苟二爷吆喝了两句,叫官媒婆领去关押,此时周氏恨不能插翅飞去,又懊悔不应该不听婆婆的话,独自一人身入重地,现在被押在官媒家,一定凶多吉少,思到此间,止不住呜呜的掩面悲泣。官媒婆道:“事到此间,哭也无益,你且跟了我来,老身一生持斋念佛,有可以方便你处,没有不方便你的。”周氏无奈,只得跟了他去。不上两个转弯,便至一处另外一个小小院落,里面是三间草房,当中一间,上面点着一盏油灯,有两个年老妇人,在那里看守。东面一间,寂静无人,西面一间,微闻有人鼾睡之声。因为时已晚,各女犯俱已睡倒。官媒婆把周氏领了进来,便叫服役的老妇人到东面一间把灯点上,领周氏到里面来坐。周氏进内一看,屋中虽无陈设,床铺倒也清洁。服役的老妇人,又倒了一杯茶与他解渴。此时官媒婆却亲自点了一个亮,走到西面一间之内,查点各女犯。因为各女犯贪睡,未曾起来迎接他,他趁势便发虎威,拿到一根竹笤帚,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满屋里的女人胡乱的打了一顿,又骂他们一班狐狸妖精,到得这里就得服我的管,不要说是几个烂婊子,就是命妇太太,见了我也只好低头。众女犯受他打骂,一个也不敢则声。打骂之时,周氏听见不免骇得索索的乱抖,惟恐轮到自己。不多一刻,只见官媒婆从西间走了过来,嘴里还在那里臭婊子、死贱人,骂个不了。周氏一见他来,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谁知这婆子却同他十分谦和,你道为何?

原来这周氏未曾管押之先,苟大爷及莫是仁早把缘故同他说明,托他做个媒人,先用好话同周氏讲,倘若讲得明白,自然一说便成不用费事。倘若不愿,那时候再放出些手段来,不怕他不从。倘若执定不依,再叫他吃一些苦楚,以出心头之气也不为晚。这婆子有名的叫做赛王婆,一张嘴能言惯道,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若论他的心却比蛇蝎还要毒。自从他太婆婆在日,就当了这个差使,到他手里已经第三代了。当下那婆子听了苟大爷同莫头吩咐,连忙拍胸脯说道:“这一点点小事情,我还效劳得起。不瞒大爷讲,世界上的妇人,无论他是那一种,到了咱手里,不怕他逃到那里去。等到三更过后,你老来听信罢了。”苟大爷不胜之喜。

等到这婆子把周氏带到屋里,几个转身,已经二更多天了。当下婆子走了过来,先把周氏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一言不发,心上转念头想道:看这女人,面貌倒还忠厚,不是那种泼辣的一路,然而女人有女人的脾气,等到他牛性一发,回报了不愿意,以后便难想法,纵然打骂于他,亦是枉然。现在不如且拿别人做个榜样,慢慢打动于他,免得劳而无功。主意打定,便对服役的妇人说道:“那个烂婊子,已经进来三天了,我算得一片好心待他,竭力的苦口相劝,无奈他执定不从,这是他自己不识抬举。今天却要叫他吃点苦楚,可就怪我不得了。”那服役的两个妇人,本与这婆子通同一气的,明知这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不去提人,先回身同周氏讲道:“你想世界上,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凡到我们这里的,都是犯了罪的,你只好怪你自己不是,无论你大官大员家太太奶奶小姐姑娘,进得此门,就得服我们的管。什么叫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就是这个缘故。既然服我们的管,就得听我们的调度,任你是太太奶奶小姐姑娘,有多大的家私,有多大的势力,都与平民百姓一样,都要叫你吃点苦,受点罪。皇帝家王法如此,谁叫你犯他的法呢?然而这当中也有几等几样,真正犯罪的人,我们就是想超度①他,也不过住的地方好些,吃的东西好些,若要放他出去,却是万万不能。至于像你这样的人,究竟不曾犯什么罪,只要苟大爷来了肯抬贵手,要叫你们出去,那却容易得很。”周氏忽然问道:“苟大爷是做什么的?”那妇人道:“他是专管男女犯人的。只要他肯照顾你,同你有缘,你今天晚上就好出去。”周氏道:“怎么能够叫他老人家照顾呢?可叹我丈夫押在衙门里,已经两天,我家里还有婆婆,已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还有孩子一大群,我不回去这个人家怎么了呢?”说罢又哭,又给官媒婆磕了一个头,求他在苟大爷前善言两声,好早早求他开恩,官媒婆听了,也不则声,半天才回得一句道:“这事情我是作不得主的,要凭你自己去干。”周氏道:“叫我自己去干什么?”官媒婆道:“这事情说也罪过,但是到这里来的人,也讲不得什么贞节二字了。”周氏虽生在小户人家,却也懂得大道理,不是那粘花惹草一流,一听此言,只觉面上一阵红,渐渐低下头去,半天默默无语,好个赛王婆早已看出苗头,也不同他再说别的,便催服役的两个妇人,快去问那烂婊子,问他可能转心回意?倘无回心,我已经等了他两天,可是没有这样好耐心了。妇人答应着去后,不多一刻,从西间屋里,领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过来,蓬首垢面,掩面悲啼。灯光之下虽看不出姿色如何,但觉得身材苗条,穿的衣服也还干净,周氏看了先自心惊,毕拍毕拍跳个不住,忽听得赛王婆大喝一声道:“你到了这时候,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吗?”说着,伸手就打了这个女子三四个巴掌,把这个女子打跪在地,苦苦哀求。赛王婆道:“你们这些东西,是不配抬举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同你讲,且叫你今天快活一夜再说。”说完,便叫那两个妇人,从梁上放下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下来,把这女人掀倒在地,将他手脚同捆猪的一般,一齐捆好,再把大麻绳一头穿在他的手脚之中,穿好之后,打了一个死结,一个寒王婆,两个妇人,一齐动手,将麻绳那一头用力的拉,霎时间,便把这女子高高吊起。赛王婆一面骂个不了,一面找到一根毛竹片,要亲自去打这不中抬举的贱货。那女子被这一吊,早已头昏眼花,嘴里不住的哼哼乱叫。周氏躲在东面房里,直吓得抖作一团。

赛王婆找到竹片,正要动手的时候,忽听门外铁环当琅琅两响,原来他们打门有暗号的,仔细一听,晓得是苟大爷前来敲门,赛王婆急急放下了竹片,前去开门。一见是他,连说:“你老来的太早了,那事情还没有说好呢。”苟大爷道:“我在这门外,等了好半天了,现在听见你打人,生怕事情弄僵,所以特地关照你一声的。”赛王婆道:“大爷说得我真正老糊涂了,我就是糊涂,也不敢折磨大爷心爱的人。我打的这一个,是那不中抬举的东西,并不是刚才来的那一个。”苟大爷道:“今天来的一个在那里?”赛王婆道:“在东间屋里。”苟大爷装做没事的。进来看了一遍。赛王婆道:“大爷你先请出去,等老身媒人做到了,再来请你。”苟大爷道:“别胡说!我是上头派了下来查犯人的。”说着自去。这里仍旧把门关上,寒王婆提起竹片,不容分说,竟把吊的那个女子,无上无下,足足打了几百下子,还不住手,打的那女子乱哭乱叫。赛王婆一头打,一头数说:“你这不中抬举的贱货,你进来的时候,老娘是何样的看待,你吃的睡的,拿你当作贵人供养,始终换不出你的良心来。像你这样的烂婊子,既然想树贞节牌坊,就应该不去犯法;既然犯法,到了这里,还要充什么贞节。”一头骂,一连又打了几十板子,打的那女子浑身一条一条的血迹,只是号啕痛哭,不作一言。地下的两个妇人一齐劝他道:“你快快的应允了罢,不但免你的罪,而且还有银钱与你。”那女子只是不响。赛王婆道:“你们不用劝他了,这种贱货料他没有这种福气,没了他,我们还有别人呢!”说完此话,便进来同周氏说道:“你看天底下竟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他这人因为丈夫死了,公婆为他年纪轻,要把他卖到外路去。谁知刚才成交,不到两天,他便逃了回来,被人家告了。所以老爷出票把他提了来,先发在我这里看管。齐巧被我们为位查押犯的苟大爷瞧见了,一眼就看上他,托老身替他作媒。谁知这娼妇至死不从,我想凡有发到我这里的女人,那一个不是犯法的?已经犯法,还充什么节妇!横竖一个人,只有一个头。一罪是犯法,两罪也不过同是犯法,皇帝家没有砍两个头的罪名。况且我们这里的事情,上上下下,全是这位苟大爷一把抓。俗语道:‘不怕官,只怕管。’他说的话怎么好去驳他。但是同他相与②的人,除掉死犯之外,其余无论他有多大的罪名,托了这位苟大爷在老爷跟前说上两声,譬如应该押几个月的,相与了他,马上就放出来。就是不放在我这里,也不至于叫他吃苦。我看你这女人,谅来也没有犯什么大罪,停会苟大爷来的时候,你只要依了他,保你今天出去也容易,明天出去也容易。老身说条路给你,你不要将来得了好处,忘记老身就是了。”周氏听了此言,一阵脸热,一阵心跳,正不知拿何言回答于他方好。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有人打门声响,赛王婆亲自开门去看,周氏更吓得容身无地。

要知进来的人,又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①超度——佛教、道教用语。人死后,僧、道诵经拜忏,说是能救度亡者超越苦难。

②相与——结交之意。第七回遭讼累姑媳含冤 嗾反噬员外被?

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听了赛王婆一派哄骗之言,心上也晓得他不是好人,怎奈此身已落陷阱,一时无从与之强辩,只好心上自打主意。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打门声急,赛王婆亲自开门一看,谁知不是别人,仍是苟大爷来探消息的。赛王婆道:“大爷的性子也太急了,老身正在这里替你说合,再等一会儿,包可成功。”苟大爷道:“你不要骗我了,咱是急性子的人,没有这闲工夫去等,他愿意一句话,不愿意一句话。从二更等到半夜,半夜等到四更,再过一会,就要天明。咱明天还有公事,此刻要去打过盹儿,这种没造化①的东西,托你替我拿他看守好了,等明天晚上。我自有法子来摆布他,现在也不消你费心了。”说罢,甩手而去。赛王婆讨了没趣,两只眼睛直巴巴看他走远,连个影儿都没有了方才进来关门,一天怒气不觉全结在周氏身上,想要拿他发作,又恐怕他将来倘或回心转意起来,在苟大爷面前栽上②我几句,那却担不了,因此隐忍③未发,不过不去理他罢了。

这周氏足足的坐了一夜,一直顶到天亮,也不曾合眼。忽而想到丈夫无辜被累,身坐班房,忽而想到婆婆年老龙钟,子媳不见,忽而又想到一班儿女一朝失母,一定啼哭吵闹不休,未免就要累及婆婆。婆婆是年高有病之人,倘若病倒,业已无人侍奉,儿女辈更有何人可靠?想到这里,犹如万箭穿心,眼昏耳热。一回又想到刚才赛王婆的言语,以及那位大爷的情形,全是存心不良,要我失身败节,我倘若依他,我非但对不住我婆婆丈夫、而且对不住儿女,我这一世怎样为人?倘若不如他们的心愿,刚才他们吊打的那个女人便是我的榜样。想到这里,又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但是已入他们陷阱之中,不由自主,看守的人又丝毫不肯放松,叫我有翅也难飞去。思前想后,万虑千愁。起初进来的时候,因昨夜未曾吃得夜饭,不禁饥火中烧,及到此时,早已愤懑填胸,也不晓得饿了。惟念事已至此,只好死心塌地,看他们如何发付④于我,再作道理。横竖拼着一死,没有大不了的事。按下周氏心上之言不表。

且说他婆婆自从儿媳妇回家凑齐钱文,亲自送到县衙,上下打点,好免儿子吃苦,略略把心放下。但是媳妇年轻面嫩,深夜独行,总不免捏着一把汗。谁知去了半晌不见回来,心上好生委决⑤不下。他老人家不敢睡觉,一等等到半夜,依然不见回程,不免慌张起来。是日媳妇一夜未归,他便一夜未曾合眼。一来怕他为时已晚,衙门里碰不见人,又叫儿子多受一夜苦,再则三更半夜,怕他路上遇见歹人,因此一忐一忑,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幸亏一班孩子,都已哄骗睡熟,不来找娘。此时静悄悄,万籁⑥无声,他婆婆独坐灯下,一回想到儿子,一回痛惜媳妇,又一回怨恨自己的苦命。小人家院狭屋浅,紧靠街上,有时听见路上有人行走声,或风吹门响声,都疑心是媳妇回来。及至开门一望,却都不是。又在门口足足立了一个时辰,依旧不见回转。其时已有五更天了,这一夜好生难过,直巴巴两只眼,望到天亮,媳妇一直未归,知道事情不妙。他虽年老有病,此时虚火上升,不知那里来的精神,也不及唤醒众小孙子孙女儿,便走到隔壁人家碰门,说明缘故,他自己说是要到黄府里去,找黄家员外,就托隔壁妈妈过来代为照看门户并一班小孩。隔壁妈妈听了,也代为诧异,立刻应允代为照管。黄升的母亲也不及坐车,独自一人,一手拄了拐杖,一手擦着眼泪,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不问南北,不辨高低,一路行来。起先还走的不错,后来一个不用心,又走错了一条街,越走越不是,自己也忘其所以,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忽然走到一处,人声嘈杂,拥挤不开,定睛一看,才知是错走到城隍庙前,把他又气又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说道:“真正我老糊涂了。”于是在阶沿石上坐了一回,定了一定神,又歇了歇脚力,然后辨明路途方向,重赶向黄府中来。

其时已有巳时时分,刚才走进大门,只见众人面色惊慌,有些人却在那里簇簇⑦的私议。黄升娘年迈耳聋,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但觉得甚为奇异。众人见了他,认得他是府里大总管黄升的母亲,所以不加阻拦,反都上前慰问。又有两个同黄升要好的,走在前头引路,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一向这黄员外家中,甚是热闹,此番虽围了许多人,却是静悄悄无声。只见黄员外的娘子,同他几个姬妾,一个个蓬着头,脸亦不洗,在那里相顾垂泪。黄升的母亲一见大骇,问及究竟,才知是大员外今天尚未起身,已被公差从被窝里拖了去了。黄升的母亲,正因儿子无辜被累,又见媳妇一夜未回,前来求员外设法,那知员外亦遭大祸,举家悲泣,不觉触动了心事,也随着大众垂泪,按下慢表。

且说刁占桂因哄骗黄员外将要到手,被招书办泄漏风声,以致功败垂成,心中好生愤闷,回来便同史湘泉再三商议。一连几次,好容易想出一条计策,可以面面俱到,仍由刁占桂出马,立刻到西门外巫家设法。及至走出西门,已有上灯时分,因他是打了史湘泉的旗号来的,恐怕巫家的人见了诧异,设计不成,便先找到地保⑧,将情说明。刁占桂在衙前一向很有点小名气,地保倒也晓得,而且又与史湘泉史头儿一气,作地保的人,不免总有仰仗他们的地方,所以见了他,竟其非常恭敬。当下留茶留饭,又亲自陪着出去到烟馆里开了一盏灯。地保的意思想差人去把巫家的人叫了来,同他说话。刁占桂道:“不可,这巫家虽然是个土财主,现在也捐了几个顶子在家里,我们都是公门中人,同他无瓜无葛,纵然是帮着他,替他出主意,叫他打赢官司,他们不知来意,总当是我们哄骗他。为今之计,你有什么熟人,同这巫家最要好的,等他出来,替我们做事。事成之后,就是分两个给他,也不打紧。”地保一听此话不错,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这巫家当家的一个叔子。这巫家当家的,今年只得二十三岁,人家见他有钱,都称他为巫大官人。年纪虽轻,却是胆子甚小,而且不管外事,一应家务都是他叔子掌管。他叔子名唤巫来,其为人却是使酒任性,无论青皮光棍,他都同他相与,却又与地保交情最厚。地保慕他的财,他借地保的势,二人不免互有倚重之处,所以交情非常之厚。

当下地保一想到他,便得了主意,立时立刻叫人去找了他来。其时巫来正从外边吃酒回家。稍有酒意,忽听是本地保叫人来找,便晓得一定有事,于是趔趔趄趄,跟了来人同到烟馆。当由地保介绍,巫来与刁占桂相见,彼此说了几句客气话,无庸细赘⑨。慢慢言归正传,地保便将刁占桂来意,说个明白。巫来道:“黄家的牛,跑到我们巫家里来,谁人看见?无凭无证,硬赖我们牵了他的牛,又说我们打伤他的人。我听了此话,好生气愤,就想来告他诬告的,是我们侄儿胆子小,不叫我多事。后来又打听是老爷没有准他家的状子,所以我才罢手。现在既承刁先生的美意,衙门上下都替我们打通,我就准照来命,请请刁先生替我补张呈子,有什么事,我巫老二自己来当,我侄儿是小孩子家,不必去理他。”刁占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奔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边府上打赢官司的,断不会叫黄家那小子得了志去。”二人言来语去甚是投机。地保插嘴道:“出场是你二先生替他出场,银钱使费,总得你令侄拿出来。”巫来道:“这个自然。我嫂子既然把家务一概交代了我,自然由得我用。衙门里几个朋友靠的什么我是知道的,还要诸位费心吗?”刁占桂道:“到底二先生是爽快人,就是没有钱,我们替你出把力帮个忙,亦都愿意。”说着,刁占桂挖腰包,自己会了烟账,地保抢着要会,已经来不及了,觉着甚不安稳。刁占桂道:“我同你还要分彼此吗?”巫来道:“我是老实人,向来不会同人家客气的。你们要钱用只管同我说,也不要客气才好。”刁占桂连忙答应,又说了几句话,彼此分手而别。

刁占桂回到衙前,史湘泉因为此事,还在班房里坐着候信,一见他来,忙问事情怎么样了?刁占桂把巫来应允告状的话说了一遍。史湘泉便催刁占桂赶紧替他起稿子。写好之后,拿上去回稿案,赵门上又去回了本官,上下本是串通好的,巴不得巫家来告,连夜出票子拿人,仍旧派了原差史湘泉。

次日一早,史湘泉只派了一个伙计,不到三刻工夫就把黄员外从被窝里提了来了。提到之后,究竟因他是个体面人,又是有钱的,史湘泉见面之下,先说了多少抱歉的话,又怪伙计怎么不等大员外睡醒了再拿票子给他看,这清早就把他老人家请了过来,倒惊动了,真正对不住。一时又向黄员外埋怨道:“我几次三番叫人到府上送信,大员外总不见信,还疑心我们是歹人,早些听了我的话,把管家保了出去,再托人到原告那里安置安置,怎么会被姓巫的反咬一口呢?上头老爷,昨天看见巫家的呈子很不喜欢,说大员外是体面人,怎么好诬告人家?又说此风断不可长,定要整顿整顿,所以准了巫家的呈子。昨儿晚上,就有票子出来叫我拿人;是我叫他们今天早上来的。大员外今天起的早,一定没有吃点心,我们已经替大员外预备下了一间屋子,先请过去坐一坐,我就叫人买点心去。”可怜黄员外娇生惯养,何尝吃过这种苦头,被众人簇拥而来,他早已似醉如痴,究竟史湘泉说的话,他尚有一大半未曾听见。后来被众人领他到一间屋去,当堂跪下。原差一旁回了两句话,但听本官说了声:“且把他押候原告到案,再行质讯。”两边衙役,又答应了一声,把他带下。

但不知如何将他管押,且听下回分解。

①造化——即运道、运气、福分。《红楼梦》第十九回:“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

②栽上——不怀好意地安上罪名。

③隐忍——勉力含忍,不露真情。

④发付——即发落,处置。

⑤委决——决断之意。《警世通言》十一回:“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

⑥万籁——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⑦簇簇(cù)——聚集、簇拥之貌。

⑧地保——当地管公事的人,相当于保长。

⑨无庸细赘——无,“不”,也,庸,“用、须”也。“赘”原为病名,此处引申为“多余的、无用的”意思。第八回销旧案钱可通神 接新官才长折?

话说黄员外被衙门里提了进去,虽然审过一堂,也不过问问他的名字姓什么,叫什么,因为原告未告,堂上吩咐下来,押候再讯,两旁似狼如虎的公差,一齐答应了一声,把他拉着辫子,拉了下来,仍旧送到先前的那间屋里。他这进来,不比黄升,家里有的是钱,早由管账先生,约会着族里几个有体面的人,带了银钱,找到史湘泉,在一爿茶馆里同他讲盘子①,保黄员外出去。史湘泉只往本官身上推说,不管他事做不得主。后首说来说去,只湘泉假托进去托二爷上去求情,去了老半天,方见他皱着眉头出来。这里的人赶上前问:“人情怎么样了?”史湘泉只是摇头。众人问之再三,他方说道:“狮子大开口,不要说你们不能依,就是咱在衙门前做了这多少年,要钱的老爷也伺候过,从来没有像这位老爷的。他不管事情大小,一开口就是八千一万,就是保一个人,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三百二百也有。顶多五百,至少十块二十块,看事情去,亦要看这个人有钱没钱,拿得出拿不出,向来没有要人家上千的,真正少有出见了。”众人道:“到底多少?”史湘泉道:“你能依不能依?老爷要五千,把你家员外同你们二爷,还有二爷的娘子、佃户,一齐取保出去。如要了事,还不在内。索性我今天一齐说给你们。我们这位老爷,吃心②向来大的,倘若了事,总得动万。交割③之后,以后巫家再来告状,包你批驳不准。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们的,你们若不早来打点,昨天姓巫的那一面,已经托过人来说过,先送多少银子,老爷已经要答应他,是我替你们硬抗下来的。现在先听你们这一边的信,我们总是老相好,不要说我姓史的不顾朋友交情,你们想想看怎么说,老爷在里头等回信,是与不是,仅今天我得去禀复。”黄家账房说道:“如果数目少呢,我只要告诉我们内东④一声,我就替他作个主,也不妨事,但是要的大了,我一个人担不了这个肩,总得商量商量。”史湘泉道:“同谁商量?”账房道:“同我们敝东商量。”史湘泉一想,他东家现已落在我手掌之中,他去同他商量,谅来总有几分把握,乐得做个好人,让他去看他东家,便说道:“老爷吩咐过,管押的人是无论什么人,不准进去看的。现在是我容个情,让你进去同他商量,你须赶紧出来,不要被人撞见,我是要担不是的。”账房道:“晓得。”史湘泉便另外派了一个副役,领了他去会他东家,嘴里还说道:“这是你黄府的事情,大家有来有往,倘落在别人身上,就是拿着整大捧的银子来找我,我睬还不睬呢!”众人道:“史头儿,谁不知道你是顶公正,顶义气,爱朋友,一个钱都不要的。”史湘泉把脸一红,道:“得啦,你少恭维两句罢,我不要钱,我一家子喝西北风过日子,老婆孩子都要饿死哩。不过取之有道罢了。”众人道:“能够取之有道,这就不容易了。现在公门中的人,像你史头儿,能有几个呢。”一头说道,史湘泉烟瘾上来,想要开灯,众人就陪了他去开灯,不在话下。

单说黄家账房先生,由史湘泉派的副役,把他带到班房黄员外顿的一间屋子里,只见这屋里已经铺设齐全,有床、有桌、有凳子、有茶壶、茶碗,这原是史湘泉使的刁,晓得黄员外有钱的人,用不着恶做,终究拿出来的,所以一堂审了下来,这屋里的情形,便与前大不相同,而且有人伺候,时时刻刻来问要长要短,吃点心,抽大烟,样样都有。等到账房进来,黄员外已横到床上,一见了他,赛如自己至亲骨肉来了一般,忙从床上一骨碌爬起,问他怎么来的?账房便说道:“家里自从东翁⑤进来之后,一家害怕,内东叫我带了银钱,一来替你打点,免致吃亏,二来同他们商量,想个法子保你出去。”黄员外道:“这事情从那儿说起,连我自己也想不出。第一把我的身子困在里头,有多少事情不能去做,就是要上控,我不在外头,你们这些人谁干得了?”账房道:“正是如此。”黄员外道:“现在讲的怎么样了?”账房便把五千保人,一万了事的话说了一遍。黄员外听了暴躁道:“岂有此理,真正没有天理了,要钱亦得有个分寸,没有什么一万五千乱敲的,我宁可不出去,顿在里头,总有一天看见官的面,我到堂上同他当面讲。”账房道:“东翁,这个钱原是官要的,他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只要你东翁拿钱。”黄员外道:“他们既看中我,就叫他来吃了我,要我的钱可没有。”账房道:“他们既然串通一气,我们总不会沾到便宜的,我劝东翁权时忍耐,总算自己晦气,年底下赌钱,少输两吊,也有在里头了。现在我去同他讲,先把人保出去,他的话又不是圣旨,叫他让我们点,我们再看破点,先把东翁及我们的人统通保了出去,空出身体,再同姓巫的打官司。”黄员外听他说得有理,又想自己无端被累,若不料理,永无释放之期;而且他是有钱享福之人,也受不起这班房里的苦楚。想了一会,方说道:“事情你们去办,银子多了我可不出。”账房是晓得他脾气的,凡事总得回过他,就是多用些,也无话说,但不可自作主张。如今得了主意,立刻辞别东家,出来仍找着史湘泉,同他磋磨价钱。从下午谈起,一直谈到上火⑥,史湘泉又里头外头跑了好几趟。上头讲明一千,门口五百,单是苟大爷一个,舍不得黄升的妻子,另外要黄家送他二百,方肯答应一齐取保出去,史湘泉自己又添了八百,一共是二千五百,两面言明,众从就托史湘泉写保状,账房回去取银子。

这时候,黄家一家门的人,连着黄升的母亲,一齐眼泪未干,坐在家里候信。等到账房回来,说知细底,大家方才把心放下,催着账房去取银子,趁天未黑,把他主仆四个,一齐保了出来。账房领命,立刻到钱铺打了银票,赶到衙门前一一交纳清楚。史湘泉一面,保状亦已写好。黄员外是有钱的人,不怕没人作保,登时把他四人释放归家。家人相见犹如梦里重逢,不用细表,以后黄员外逐与巫家结成了不了之仇,心下虽然恨他,然而仔细思量,这件事情,毕竟是自己理短,就是上控⑦也是无话可以说得。后来又禁不住家里的人,拿他再三相劝,又叫账房找了史湘泉来家,同他再四商量。又出了三千银子,史湘泉一力担承,替他在衙门上下打点,包他无事。至于巫家那一边,史湘泉托刁占桂经手,虽然从巫来手里,敲着几个,后来巫家见黄员外已经提到,这口气已出,再叫他拿银子便有点不大爽快。史湘泉一看苗头不对,乐得这边送个顺水人情,等黄家保了出去,巫家再来递呈子催审,并且自己投到。史湘泉见了他,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如今等你们不来,所以大老爷准其取保,你如今要提他们到案质讯,人是现成的,但是提人有提人的规矩,前头票子早已缴销,如今再去提,又要老爷出票子。用印要钱,过⑧要钱,房里写票子要钱,我们那个伙计去,还要先付他发路钱。一面说,一面开了一篇账,足足又是好几百银子。巫家的人,见了吐舌头,想想无益,只好听其自然。因而这场官司,就从此瓦解水消。

且说这位县官大老爷,自从到任以来,任上的钱,也着实弄的不少了。就以黄家、巫家一桩小小事情而论,他已经弄得好两千到手,则其余可知。毕竟如此贪赃,有坏声名,上司耳目甚长,终究也会晓得,因此上头就挂了一扇牌,撤他回省,另外委了一个新官,前来接印。新官一到,旧官交卸,自有一番忙碌,不必细述。

单说这位新任大老爷,姓姚单讳一个明字,虽是个两榜出身,然而做官极其风厉⑨。自得榜下知县,领凭到省,就得发审局差使。有些外省解来的重大案件,还有人家审不明白的盗犯,一到他手,不上三天,无供的立时有供,有供的永远不翻。上头都说他能干,所以到省未及一年,居然就委他署事⑩。他这个缺,本是从审案审得来的,现在感激上头的栽培,越发竭力图报,就是无事,也要想出两件事来做做,以为见好地步。列位看官,要晓得做官的人存了这个念头,可就要民不聊生了。

以上说的巫黄二姓之事,只可算得这部书的一个起头,许多事情还在后面,诸公不嫌烦碎,欲悉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①盘子——旧指市场买卖的价格。如开盘、收盘。

②吃心——即贪心。

③交割——商业用语。指买卖双方履行契约,进行银货接受的行为。通过交割之后,交易即告结束。此处借以指肮脏违法的银货接受勾当。

④内东——指东家的夫人。

⑤东翁——对老主人的敬称。

⑥上火——点灯的时候。

⑦上控——向上控告。

⑧过——此处指朱墨、朱笔签字。

⑨风厉——快速酷厉。

⑩署事——旧时指代理、暂任或试充官职。第九回遇酷吏简缺变烦 受难严刑良民负冤?

话说新任阳高县知县姚明姚太爷,在省之时,上司因见他听断精明,案无留牍①,所以到省未及一年,就委他署理斯篆。他到任之后,一来要报答上宪②的栽培,二来想卖弄自己的本领,自从接印的那一天起,就终日穿了靴帽,高坐堂皇,一切民词,都是本官亲自接收,随收随理,从无阁压。而且不经书役③的手,更不准书役得一分钱。他自己却亦实在不要一个钱,真正是一清如水。若以前任比起来,大有天渊之隔。他本是年轻力壮,又仗着精神比人家好,而且生性又喜多事,不肯空闲一刻的。接印之后,不到三天,就把地方官新到任应办之事都要办完,回到衙门又要清理词讼④,所有书役人等,已被他闹的人仰马翻,而且各样大小事情,件件皆是本官亲自经手,他们一无沾染。头两天,因为本官新上任尚不敢懒怠,以为将来他自己总有心烦的一天。谁知过了两天,依然如此,书役们便有些懒惰起来。新官的章程,大小词讼,有些少不得状子的,只准代书要二百文一张,不准多索;也有可以不必写状子的,只要原告到本县堂上,一五一十诉说一番,本官就随便派一名差,跟了原告,立时把被告提到,应打应罚,顿时发落。本官坐在公堂之上,等候审问,如提不到,原差就有责罚,亦有被告为原告扭了来的,尤不难一问明白,无须再行签差。起先发落完毕,受打受罚的人,说有押五个月的,亦有押三个月的,亦有押半年一年的,老爷不时要亲自去查班房。天天夜里亲到点名。因之各差役,不得有私自贿放之事,班房犯人都是一律,亦无高下之别。后来班房里面,犯人愈聚愈众,渐渐的容不下了。嗣后审案,他便于发落完毕立时开释。譬如应打三百的,他便打他五百,多打二百免其羁押⑤。往往被告与原告同时回家。在原告无论有多大冤枉,碰在这位青天老爷手里,立时提讯立时发落,这口气总算已经出的了。然而因此被告与原告的仇恨,越发结得更深。彼此住的地方,非城非乡,住城里的,不是前街就是后街,住乡下的,不是前村定是后村,随时见面朝夕相逢,防不胜防避不胜避。有些被告经本官责罚之后,晓得自己不是的,因而愧见原告,以及仍与原告说和的,固属所在皆有。说有因此仇恨更深时想报复,或者阳示⑥和好暗施奸刁的,亦在所难免。而且本官爱管闲事,打官司的,不要花钱,若是小事,连代书的钱亦可蠲免⑦,只要到堂上诉说两句,立刻就有下落。从前的原告,登时变为被告,从前打输官司的,登时变为赢官司,人又何乐而不为呢?虽以阳高这个政清刑简的地方,向来没有什么词讼的,到了这位老爷手里,居然招徕⑧有术,以致班房里面大有人满之患,这便是精明过分,爱管闲事的坏处。不在话下。

单说这位老爷到任之后,就有告示遍贴城乡,叫所属百姓,遇有冤枉立刻前来申诉,不要花钱。百姓们见了这个,都以为新官到任大概如此,不以为意。到得第三天,他刚从阅城回来,并不进去宽衣,随手在大堂上一坐,一面吩咐当差的进去传饭,把饭拿到堂上来吃,一面又叫差役前去照壁⑨左右,传谕⑩居民,告诉他们此刻老爷升堂理事,如有冤枉快来申诉。差役们奉命去后,老爷就在公案上独自吃饭。饭完,抹脸吃茶,歇了半天,才见有两个人扭了进来,同到大堂跪下。两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各有各的情理,问了半天,也分不出个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后来老爷急了,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二人再不放手,老爷就要生气,每人打一顿,办你们一个吵闹公堂。”两个人见老爷动气,方才住手,分跪左右一一禀诉。在左边的诉道:“小的姓张,叫张进财,他姓刘,诨名[11]叫刘二瘸子。去年八月,他死了家小,问小的借过三吊钱,当时言明今年二月归还。自从今年二月到如今,问他讨过几十遍,非但一个没有,而且还骂小的又打小的,所以俺俩就打在一块儿了。”老爷道:“三吊钱数目虽小,当初借钱的时候,总得有个中人,这中人是那个做的?”张进财道:“从前借钱的时候,为着数目小,所以未曾要他写纸,也没有中人。”老爷道:“这便是你错了。”刘二瘸子一见老爷不帮张进财,便得了主意,得意洋洋的说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姓张的这个杂种最会讹人,顶不是个好的,老爷得重重的办他一下子才好。”老爷骂道:“要你多嘴!老爷眼睛比镜子还亮,要你插嘴做什么?”几句话骂的刘二瘸子不敢做声,然而心上甚是高兴。老爷回头对张进财道:“你无凭无据的事,可以打得官司的吗?既无凭据,你可晓得你就有诬告的罪吗?”张进财道:“小的不过同他吵吵嘴,本来不要打官司的。”老爷道:“你不要打官司,是谁叫你来的?”张进财满堂周围望了一遍,指着一个衙役说道:“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老爷坐了堂,等着要审官司,所以就招呼小的来的。刘二瘸子不肯来,是小的把他硬拉了来的。”老爷道:“放屁!我老爷在这里,就不准你们吵嘴,吵嘴就要办的。”张进财道:“小的何敢吵嘴?他欠小的钱,不还小的,怎么能叫小的不问他讨呢?”老爷道:“你又来,有中人有凭据,准你去要,你如今一无中二无据,既同人家吵闹,又要诬告人家,本县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这种刁风[12]断不可长。”喊一声拉下去,左右衙役轰的答应一声,立刻把张进财拉下按倒。老爷又喊一声打,便劈劈拍拍一五一十的小板子打了下来。从来州县衙门,掌刑的皂隶[13],这小板子打人,都是要预先操练熟的,有些虽然打得皮破血流,而骨肉不伤,亦有些下死的打,但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有人说凡为皂隶的,预先操练这打人的法子,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下,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等到打完,里头的豆腐都烂了,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无动,这方是第一把能手。凡是犯罪的人,晓得自己理屈,今日难免责打,必须预先花钱给这个掌刑的,托他留情些,这板子下去,是有分寸的,只要打得响,纵然皮破血流,决无妨事,过两天就会好的。若是不花钱,这板子打下来,记记是死的,大腿上不免就要受伤。此是天下当皂隶的通病。除非废去小板子不用,如若留着小板子,他们这个权柄是有的,老爷纵然明知道,也无可奈何他的。闲话休提。

单说这被打的张进财,他坐在家里,因为问人家讨三吊钱的账,人家不给他,彼此吵闹了几句,不料被县衙差役听见,便上去兜揽他[14],说老爷如何精明,如何不要钱,劝他去打官司,是他自己一时不合[15],也不想想为着三吊钱,事情很小,而且没凭没据又无中人,只因听了差役的怂恿,便尔[16]将刘二瘸子扭进,以为碰着这样的清官,一定可能打赢官司的了。岂知大谬不然,老爷问了几句话,扳住一个理性[17],叫他开口不得,登时竟拿他打起来,这可是梦想不到的事。他一来未曾预备打官司,二来就是打官司,顶多老爷不替他追钱罢了,也决计不曾料到自己挨打,所以这些掌刑的皂隶跟前,竟丝毫未曾关照。加以新官厉害,不准要钱,而且他们这些当差役的,这日自从早晨伺候本官出门,一直未曾停步,回来又要站堂,老爷是吃过饭的,他们却饿着肚皮,分立两边,若是溜了出去,又恐老爷呼唤,倘若不到一定又加责罚,为此亦是满肚皮的没好气,也要借此发泄,所以这张进财的一顿打,竟其非常吃苦。县太爷在省城发审局[18]里问案,打人是打惯了的,而且自己还能够造出多少刑具治办强盗,任你有多大本领也禁受不了。熬了半年,才博得这个长于听断的名声,所以他不打人则已,一打总是一千起码。这番张进财总算晦气,平空的挨了一千板子。怩股上早打了两个窟窿,打完之后,由两个人搀着上来跪下,又被老爷吆喝了两句,吩咐:“押三个月,期满释放。刘二瘸子无干斥释。”原被二人叩头下去。老爷见没了事情,方才退堂。

不知以后尚有何等案件,可以显得他的才能,且听下回分解。

①留牍——耽搁,未办的公文。

②宪——旧指朝庭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清代称抚、藩、臬三司为三大宪。

③书役——承办例行公事的书吏,雇员。

④词讼——即诉讼。

⑤羁押——依法把未决犯关押在看守所或别的规定场所,限制其人身自由的一种强制措施。

⑥阳示——明示。

⑦蠲(juān)免——免除。

⑧招徕(lài)——招之便来。《汉书·公孙弘传》:“招徕四方之士。”

⑨照壁——照顾,关照。

⑩传谕——即传告。谕,旧时上告下的通称。

[11]诨名——外号。

[12]刁风——狡诈的风气。

[13]皂隶——古代贱役,后专以称衙门里的差役。

[14]兜揽——招揽。《红楼梦》第六十一回:“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

[15]不合——不会划算,合不来的意思。

[16]便尔——便就,只得的意思。

[17]理性——这里是道理、理由的意思。

[18]发审局——清代后期,各省重要诉讼案件为州、县官所不能处理的,由督、抚委派后补官担任审讯,此种非正式的审讯机关称为发审局。第十回血飞肉薄民不聊生 威逼刑驱官真有味

却说姚明姚大老爷,自从到任以来,一以苛刻为能,博自己的名誉,虽说案无留牍,却弄得民不柳生。只因他立法太严,大街小巷都布满了耳目,倘若百姓们有敢道得本官一个不好的,他的耳目一定把这人做了记认,回去告诉了本官,出他的花样,十个当中没有一两个可以逃得过的,因此办掉了几十个。百姓们都相戒,不敢多说一句话,偶然说到本官,都是满口赞道:“好官,好官。”不敢道得一个不字。因此做了半年,官声大著,连着上司都知道他是个好官,便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

过了些时,齐巧本省巡抚①调任广东,他因感激大宪②的栽培,得信之下,送即亲自上省叩送。巡抚见了他的面,着实拿他灌米汤,又说:“山西通省的官,莫好过于老兄的了,兄弟此番调任广东,意思想调老兄同往,以资臂助。”姚明听说,立刻请安谢过,起来说道:“山西是小地方,有多少事情,卑职想要办都不能办。现在大人荣任广东,卑职情愿丢掉这个缺,跟着大人一块儿去。一来藉供奔走,二来得送瞻依③,三则广东民情强悍,卑职跟大人到那里,也可以增长阅历,出点力报效国家。巡院④道:如此甚好。”当下就吩咐司里,阳高县姚令调赴粤东当差,所有该县篆务⑤另委别人署理。姚明是初到省的人,得此一番际遇,心中非凡高兴。就是阳高百姓们差役们,一旦去了这个瘟官,以后可少受许多苦,一个个齐念:“阿弥陀佛!”又说什么:“皇天有眼,如今把他弄走了,我们百姓们,从今可有了活命了。”一人如此想,人人亦是如此想,亏他大肚能容毫不介意。等到交卸之后,临动身的那一天,百姓们非但不感德,而且都买了纸钱,到轿子跟前烧送。他此时不禁咬牙切齿,恨在任上时不把此辈多办掉几个,至今悔之不及。交卸回省不到几日,便跟着巡抚起身。巡抚先期奉请陛见⑥,故由旱路直入京师。等到请训⑦出都,然后取道天津,坐了火轮船到得上海,又等了两天,再换船赴粤履任。

巡抚陛见的时候,就蒙朝廷吩咐,说:“广东盗风素炽⑧,你到任之后,第一要加意整顿;自来除暴乃能安良,因为前任过于姑息,所以特地调你前去。”巡抚碰头下来,就同随员们商议。姚明道:“治乱世用重典⑨,古人的话是一点儿不错的。方今天下扰乱,盗贼繁兴,治盗之法,宜猛不宜宽。卑职有几条条陈,回来写好,就可呈请大人教训。”巡抚道:“如此很好,你赶紧写了出来,大家斟酌斟酌,我们到那里,总得好好的办掉几个,也叫朝廷看着我们不是庸碌之辈。”姚明道:“广东的强盗是有名的,至少办掉几千个起码。”巡抚道:“办越多越好。”自此以后,巡抚果然把姚明格外看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统随员当中,没有一个盖过他的招的。

且说他跟着巡抚,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广州,巡抚接印,一时无处安置,先派他在发审局当差。广东的盗案本多,有些都是就地正法,从没有解到省的,其在当地的强盗,也不知被他打死多少。他说竹板子不中用,特地在铁匠铺里打了两根铁板子,等到打人的时候,选几个有气力的人掌刑。铁板子不比竹板子,大腿上只要打上两下就要开花,打上十几板子,大腿上的肉都会一片片的飞起来,连肉带血飞的满处都是,等到打至十几下,肉已飞完,便露出骨头。他此时便吩咐掌刑的,不要拿板子平打,却用板子横在大腿上乱敲,砍的骨头壳壳的响,有的还将骨头打开,骨髓标出来好几尺远。起先挨打的强盗,横在地下,如同鬼叫一般乱嚎,等到后来声音渐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这时候要看大老爷的高兴,如在高兴头上,还要这人受些刑法,就拿冷水把这人喷醒,拖下去押起来,过天再打。倘若不高兴,已经把这人打的半死了,他嫌打的气闷,索性吩咐掌刑的,拿板子照着强盗脑袋上打,不上两三下子,脑浆迸出,也就呜呼哀哉了。照这样子,一天总得打死十几个,或二三十个不等。他老坐堂总在夜里,等到吃过晚饭,再过足了瘾,也有二更多天,然后出来审案。点着两个手照灯,阴惨惨的如同鬼世界一般,打人的地方,就在廊檐底下,上头挂着一盏羊角灯,天天打人打多了,人的血飞起来,溅了上去,把一盏羊角灯都糊满了,点了蜡烛,赛如没有点。到第二天一看两面柱子上、扇⑩上,亦都是一滴一滴的血,至于地下更不用说了。凡挨铁板了打的人,都是些审问明白的人,或江洋大盗,或杀人凶犯,请王命杀不了许多,所以由他打着玩,横竖早晚总是死。若是没有审问明白口供的人,或是强盗已经招认,重复翻供,他想出来的刑法,更为难熬。

有天,外县解上来一个盗首,说是有过口供的了,只须过一堂,顺一顺供,就好请王命拿他正法,或者立毙杖下,虽是不能预定,总而言之,死罪决不能够的。这盗首名唤梁亚梗,是本省人氏。广东人性气最是刚强,杀人不眨眼,倘被捉拿到案,十人之中,就有十个直认不讳。他说杀了头,算不了什么,过上二十年又是个小伙子了。能够如此,人人都认他是好汉,所以上起堂来,从不作与用刑法的。承审的官碰见这种强盗,须得好好的待他,等到省城钉封文书一到,然后请他归西。也有些与省城案件另有牵涉,必须解[11]省复勘,地方管须得好好的把他送到省城,方算了事。谁知遇见这个梁亚梗,刁展不过,在县里的时候,已不知受了多少刑法,总算有了口供,后来因为牵连着省城里一起盗案,不能不解省复讯。他到得堂上,一味逞刁,把县里的口供全然改换,问问这个,说是冤枉,问问那个,他不知道,俨然他是一个无辜良民,被地方官屈打成招的一样。一连审了三天,换了三位发审老爷,刑法也上过好几样,都奈何他不得。大家都去请教姚大老爷。姚大老爷道:“我正造了多少刑具没有用过,今天可要试试新了,任是你铜浇铁铸,保管你磨骨扬灰。”其时正吃着饭,便说提来我问。众同寅[12]齐说吃过饭再问,姚大老爷道:“一头吃,一头问,省得耽误了工夫”于是他在房里靠门一张椅子上坐了吃饭,叫人把梁亚梗带到外间跪下。他吃一口饭,问一句。起先问的,不过是姓名籍贯,照例的几句话,后来问他打劫人家的事情,梁亚梗不肯说了,口称:“青天大老爷,小的冤枉,小的好好的在家种田,被差人凭空的捉了来,硬栽小的是强资。县太爷不问情由,一味的摆布小的,小的受刑不过,只得招承。青天大老爷可怜小的,小的哪里晓得什么盗案,不过照着县太爷的话,他叫我怎么说,我就依他怎么说就是了。”姚大老爷道:“如此说来,你是好百姓,你本县大老爷拿你屈打成招的了?”梁亚梗道:“正是。”姚大老爷道:“你的话我也很相信,但是我这里有一套新鲜家伙,要你一齐尝过,熬得过就算你是冤枉,熬不过是你自己的寿限,你却不要怪我。”说话间,姚大老爷又添了一碗饭,回头吩咐值堂的说道:“先把架子架起来。”堂下一声吆喝,立刻把梁亚梗上了天平架。这天平架就同十字架一样,两根臂膊用根木头棍子撑着,一条辫子拴在杆子上,直挺挺的跪在地当中。谁知这梁亚梗本事高强,最能熬刑,等姚大老爷吃完了饭,擦过脸,漱过口,踱到外间炕上坐下,当差的又装了十几个烟,足足有三刻钟工夫,梁亚梗哼都没有哼一声。姚大老爷便晓得他是个好些儿的,看着他笑道:“这个算不了什么,料想你瞧着同家常便饭一样,你们替他再把链子添上两根。”说完便两个差人上来,拿梁亚梗的裤脚卷起,就他跪的地方,盘了两根又粗又大的链条,叫他两条腿就跪在这链子上。跪了半天,还是毫无动静。姚大老爷道:“看他不出,着实有能耐。”便吩咐烧火香,又道:“这些刑法虽说是扶脾健胃,总得叫你样样都尝到。这个不行,再给你别的,这个也叫做由浅入深。”说话间,差役们便又取了两根指头粗的香点着了,拿来绑在梁亚梗的臂膊上,还不时拿嘴吹那香的灰,恐怕有灰烧着不疼。

但不知梁亚梗受这许多刑法,能否招认,且听下回分解。

①巡抚——官名。古代偶有派官员到各地巡抚之举,但非专设之官。明置巡抚,后遂与总督同为地方最高长官。清代正式以巡抚为省级地方政府长官,地位略次于总督。

②大宪——宪,旧指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大宪,是对这类官吏的敬称。

③瞻依——泛指所瞻仰依恃之人。《诗·小雅·小弁》:“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④巡院——清制巡抚例兼院右副都御史衔,故名。

⑤篆务——官印多用篆文,故以为官印之代称。篆务,即官署的事务。

⑥陛见——臣下进见皇帝。

⑦请训——谒见上司,请垂训示的意思。

⑧素炽——历来势盛。

⑨重典——法治从严的意思。

⑩扇——房内的隔板。

[11]解——押解、押送。

[12]同寅——同在一处做官共事的人。寅,恭敬和善的意思。张《送赵季言知抚州》诗:“同寅心契每难忘。”第十一回施辣手毒比蝎蛇 造奇刑酷逾炮?

却说梁亚梗因无口供,被姚大老爷把他上了天平架不算,又跪了铁链,还不算,又烧了臂香,他始终一句口供都没有。两只膀子上,火香烧了头二寸,烧得皮已发焦,臭味难闻。他跪在地下,只是昂着头,咬着牙,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响。熬到后来,声虽不响,毕竟有点熬不住,头上的汗珠子有黄豆大,直往下挂,面色亦渐渐发黄。姚大老爷便晓得时候到了,恐怕他熬不住要晕过去,吩咐差人将他暂行释放,把他带过一旁,等定一定神再行提审。差人遵命把梁亚梗带下。

姚大老爷跟手又问别案,问的是一起谋杀新夫的案件。这个奸妇年纪约有三十,生了两道浓眉毛,一对三角眼、鹰爪鼻、厚嘴唇、一个大肚皮,看上去又黑又胖。再看奸夫只有二十上下,倒是一个俊后生,因为在县里的时候,已经审有口供,自认谋杀不讳,这番提到省城,在司里审过一堂,就好定罪,臬宪①大人公事烦心,不能亲自提审,历来都是委发审局老爷代问的。这时候姚明姚大老爷看了两人的相貌,甚不相类,不觉好笑。及至看了卷由,晓得这个奸妇名唤张王氏,奸夫名叫陆亚托。张王氏十九岁分上,嫁夫张亚比,打铁为生,不幸未及三载,一病身亡。他便改嫁一个卢亚美,是在衙门前当头役的。又不到五年,卢亚美身犯重案病死监牢。这女人无依无靠,只得又嫁一个姓张的名唤大甫,就是被他谋死的人了。嫁了张大甫未及二年,大甫忽得一病,身子日见瘦弱下来,但一时尚不至死。陆亚托乃是张大甫的要好朋友,时常同出同进,穿房入户,这张王氏一直同他叔嫂称呼不相回避。张王氏因见男人有病,知他不能久于人世,早存择木之思,便与陆亚托眉来眼去,成其好事。小户人家房子浅窄,鼻子眼睛凑在一处,究不免有所顾忌。后来又被张大甫撞见几次,他二人恋奸情热,顿时起了谋杀之心,以为拔去眼中钉肉中刺,之后他方能长久。天下妇人的心最狠毒。列位看官,可晓得张大甫是怎样被他谋死的?大甫虽然有病,虽然瘦弱,他有嘴能开,有腿能走,这一对狗男女怕弄他不住,女人先出主意,必须先将大甫弄成有病,等他一息奄奄好下手,如此则不至招人疑忌。主意打定,于是先于饮食当中下了些致病的东西,等他吃了先不受用一连泻了几次。次日请大夫看脉,开了方子,女人私下又替他换了两种,以致服了下去病势更见沉重。男人病重的时候,这陆亚托又不时前来续旧,女人晓得丈夫病不能兴,越发明目张胆,任所欲为。

齐巧这夜丈夫一觉睡醒,病势虽重尚非毫无知觉,见了这样,不禁大喊一声。男女二人被他一吓,于是又怨又恨顿起杀机。立即起身,将大甫蒙在被中,搬了几块石头,从三更压到天明,活活将他压死。张大甫是久病之人,一旦身故所以无人疑心。到了次日起丧入殓,众乡邻亲友到来,亦未曾看出破绽。等到张大甫棺木出殡之后,这女人因为上无公婆,下无儿女,乡下人规矩,作兴坐产招夫,招的是那一个?齐巧就是这陆亚托。以前虽都晓得他二人通奸之事,此番偏又是他二人成亲,当时就有人背后谈论,然而未曾拿到破绽,不能起他讹头。不料这话慢慢的传在张大甫一个嫡堂兄弟耳朵里,从此就存了心,常常走到他家察看动静。

合该有事。有天,这张王氏不知因了何事,陆亚托同他拌了两句嘴,他忽然怨起命来,呜呜咽咽个不了。一头哭,一头诉。这个哭诉的里头,不知不觉说出了多少懊悔的话,恨陆亚托不念情义,悔自己从前不该同张大甫下此绝情。一席话虽说的不明不白,却都被大甫的兄弟听在肚里,便凑一个空上来盘问嫂子。嫂子既做了虚心之事,说话之间,总觉神色不对,大甫的堂兄弟便到县里告了一状。起先县里还不准他的状子,把他赶了出来。他回到乡间,又受了嫂子的辱骂,他气忿不过,便将嫂子同陆亚托先奸后娶情迹可疑的情形,一齐写到状子上去。县大老爷看过,方才批准。提起一干人审问,奸夫奸妇因究私情,熬刑不过,把如何通奸,如何谋杀,通统供出,开棺检验,果然不错,逐按律问拟,叠成案卷,随同人犯到司过堂。这起案件,齐巧发在这姚大老爷手里。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且说姚大老爷把卷由看过明白,提到男女二犯,问过姓名,遂吩咐把张王氏提开,先问陆亚托。陆亚托人还老实,一字不敢隐瞒,照着县里的供顺了一遍。官命带下,复提女犯,谁知这女犯狡猾不过,每每听得人说,凡属罪犯,无论拟定是斩是绞,只要临刑呼冤,便不能将他正法,一定还要发回原县审问,倘若熬刑得过,依然可得性命。她如今存了这个念头,在本县的所受刑伤,早已平复,心想将来罪名纵然不能开脱,或者得以迁延时日,能够运气好,遇见皇恩大赦,依然可庆复生。这都是妇人家的痴念头,殊不知十恶不赦,谋杀亲夫一条亦在其内,不用细述。

单说这张王氏到堂之后,姚大老爷叫他顺供,无奈他只认奸情不认谋杀。问他何以县里承招,他说熬刑不过,现在碰着青天大人,不能不求伸冤。姚大老爷冷笑道:“这些话,本县耳朵里听的不要听了,解到我这里的犯人,十个当中倒有九个如此说法。你自以为有冤要伸。据我看起来,实在是你的苦头没有吃足,等到苦头吃足,你的冤枉也自然没有了。”张王氏还要强辩,姚大老爷道:“扶脾健胃的小刑法,我也不来请你尝试,现在我造了一件新鲜东西,只怕你们广东一省的人,都还没有吃过,今天请你试个新罢。”说着,便吩咐当差的从炕床底下取出一件东西来,似熨斗而非熨斗却与熨斗一样,不过前头盛火的铁斗底下有十几个奶子头,是用熟铁铸成的。当差的取了出来,姚大老爷便向左右书差人等,问他们认识不认识?众人面面相觑,其实是没一个人认得。姚大老爷便命:“烧炭来!”当差的立刻到厨下,烧了飞红的炭,拿到堂上。姚大老爷吩咐将炭放入熨斗之内,又叫当差的拿扇子扇了一回,约莫到了时候了,喝问张王氏肯招不招?张王氏依然哑口无言。姚大老老喝令剥去她的衣服,叫一个提着她的头发,两个架住她的膀子,同上天平架的一样,一人手执熨斗站在面前。姚大老爷又喝问一声:“招不招?”张王氏既到此时,也不免有些怕惧,方说得一声冤枉,姚大老爷道:“不招!替我先拿他的两个膀子熨起来。”拿熨斗的人,只轻轻将熨斗底下的铁奶头,在这张王氏的左膀子上搁了一搁,已经痛得他杀猪一般的叫。及至提起熨斗一看,原来被烫的地方,一个个有指头点大,都发了黑了。姚大老爷又命他将右边膀子上照样亦烫了一下,顿时两边都起了黑点。张王氏虽然哼哼叫苦,然而依旧没有口供。姚大老爷道:“我现在没有拿这熨斗烧红,还是便宜你的,要招快招,倘若不招,我把熨斗烧红,那时你可吃不住了。”张王氏只是哭着求恩,自认有奸情,不认谋杀。姚大老爷道:“有奸情没有奸情,我今不要你认,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却没有这好耐性了。”说着,面孔一板,吩咐手下人快烧一大盆炭火来。差人不敢违拗,立刻烧了一盆通红炭火摆在地中。姚大老爷就叫把熨斗放在炭火上仅性的烧,旁边有现成的风箱,有人抽着呼呼的风,那火更烧得旺,霎时间一个熨斗被火烧的通红,底下的铁奶头都已通明透亮。姚大老爷叫人拿着给张王氏看,问他怕不怕?张王氏举目之下,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了。

要知他受此严刑,是否肯招出实情,且听下回分解。

①臭(niè)宪——即臬司,按察使,亦称臬台。第十二回盼佳期巧锡嘉名 轻民命迭施峻?

却说姚明大老爷因为奸妇张王氏不肯招认,便叫手下人把自己新造的刑法铁熨斗烧红之后,拿上堂来,问他招与不招?倘若不招,就要拿这烧红的铁熨斗烫他身上。张王氏肚里寻思,莫说我嫩皮肤禁不起烫,任你铜浇铁铸也是当他不起,因想大切八块不过一死,现在零碎受些刑法也是一死,与其零碎受罪,终究不能逃得一死,何如招了出来,免受眼前之苦。想到这里,便道:“大老爷开恩,小妇人情愿招认。姚大老爷见他肯招,便吩咐把铁熨斗搁在一旁,听他招认,女人到此,只得一五一十,自始至终,招了一遍。姚大老爷见与本县解上来的供词相符,自无他说,等到画供之后,即命带上女监收禁。这件奸情重案,不消费事便已审明。可见人身是皮肉做,任是英雄好汉没有不怕刑法的,莫说一个娇弱女子了,前事揭过,另谈别事。”

却说江南徐州府属下有个桃源县,这位知县大老爷乃是个吏员出身,自从选缺到省,如今也做了七八任,前后二十多年了。徐州地方,同山东曹州府、安徽颍州府本是昆连,民风习于强悍,太平时候盗贼尚且横行,设遇天旱水灾,收成歉薄乃就更不用说了。闲话休提。

单话这位桃源县县大老爷,姓魏号伯貔,后来人家念顺了嘴,都叫他魏剥皮。说也奇怪,这位大老爷自从捧檄复新为民父母以来,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总得坐堂理事,每坐堂定要打人,一天不打人他便觉着不快活。就是大年初一没有讼事,无论茶房、把门的、厨子、跟班、三小子,他也要找个岔儿,打骂一个两个方能过瘾,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因见盗贼充斥,来县报案的,每日必有数起或十数起不等。这桃源县的百姓又素来健讼①,害得他退了堂,又坐堂,一天到晚忙个不了。他虽然是席不暇,然而他的心上却很高兴。他的心虽爱打人爱夹人,然又没有好耐心同犯人去辩驳。有日,碰着一般强盗,熬刑的本事极其高妙,审了三日三夜,一句口供都没有,把他恨的了不得,各色刑具都用过了,强盗的供既没有,他的心如何肯死?不晓得从那里得来的法子,画了图样,叫铁匠照样替他打了一个铁箍,赛如西游记上齐天大圣孙悟空戴的脑箍一样。孙大圣戴的脑箍,只要唐三藏一念紧箍咒,他这脑箍自然会收拢来,孙悟空虽有七十二般变化,一个斗处能走十万八千里,到了此时,也不由他不头昏眼花满地打滚。这魏剥皮的铁箍,却用不着念咒,只要套在人的头上,两边自有皮条,用两个有力的差役,一边一个,拿住两头,用力一抽,这铁箍自然会收紧的,不上四三抽,能叫这人头痛脑胀,两个眼睛爆了出来。这副形状比起法场上绞死的还要难看。魏剥皮这日因为几个强盗没有口供,便自出心裁,造出这件刑具。打好之后,套上皮条试了一试,果然甚为灵便,直把他喜的了不得,立刻拿到堂上,从监里提出那几个没有口供的强盗,先拣一个瘦弱的提了上来,拿铁箍指给他看,问他认识不认识。魏大老爷便命将他如法泡制。谁知抽不上三抽,这人早已昏晕过去,满头满身汗珠子有黄豆大小。魏剥皮吩咐放松,自己离座摸了摸这人心上,尚有热气,知道不至于死,乃命抬在一旁察看动静。约莫歇了一个半钟头,方见这人两个眼珠,慢慢的收拢转来,喉咙中间也渐渐有了出进的气,因此大众齐晓得这人已有还醒的意思了。魏大老爷于是又拿铁箍再去收拾别人。凡经过铁箍箍过的人,两只眼睛没有不突出来的。因此就有人送这铁箍一个美号,叫做盼佳期。并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说是佳期已近,那知大限临头;

眼睛突出血交流,吓得旁人乱抖。

岂止头昏脑胀,直教性命全休;

皮条犹是两边抽,亏你具兹辣手。

那些强盗经到这种刑法,招亦死不招亦死,晓得将来总是一死,便犯不着再来吃这种苦了。当下经过铁箍之人,陆续把口供一一招认,画押收监。魏剥皮低头一想,这些强盗本事极高,虽然打下监牢,只要看守的人稍些松懈点,就难保不乘空逃走,逃走重犯,本官例有处分的,必须想得法儿,叫他们行走不得,方才妥当。他在堂上审了半天的强盗,其时已有午牌,须得退堂吃饭过瘾,下半天再出来发落,便命将诸盗带过一旁,暂派差役看守,自己退转签押房吃饭。一时饭罢,躺在炕上抽烟,又命人请了刑名老夫子来同他商量。刑名老夫了便在他对面躺下。言谈之间,魏剥皮请教老夫子,要想个法儿,免得他们逃走。这位老夫子也是个老刑幕,见多识广,正打算回答东家,不提防外面走进一个老婆子来,拿手指头指着魏剥皮的脸,正待数说,却是一口痰在喉咙口,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这老婆子进来的时候,身上衣服穿的甚是朴素,魏剥皮拿眼瞧了一瞧,认得是他母亲,他却是只顾抽烟没有站起。刑名老夫子见东家高卧不动,还当是衙门里使用的女仆一流,也就躺在这边,昂不为礼。后来魏剥皮抽完了这一口烟,方慢慢的坐起,问老太太出来,有事何务谁知老太太早气的不能言语了。刑名老夫子到此,方知是居停主人②之母,只得起身以礼相迎。魏剥皮此时也不暇问老太太出来是何命意,连忙骂跟班的,为何容老太太跑进签押房来。一面闹着,上房亦就得信,丫环仆妇出来了好几个,才把老太太架了进去。

列位要晓得,这魏剥皮秉性虽然很鸷③,他老太太为人却是慈善不过。今日因儿子私造匪刑,拷问强盗,他便动了矜恤之念,意思想趁儿子退堂之时训诫他一番,教训他以后不可如此。岂料看了儿子的倨傲的样子,竟是气的痰壅气闭。等到好容易回醒过来,外面书差早已伺候多时,魏剥皮又要出来审事了。刑名老夫子接着,问过了老太太的安,站着同魏剥皮谈了两句,是教魏剥皮拿铁钉锤打犯人的脚孤拐,任你英雄好汉,只要把这块骨头打碎,自然一步不能行走。魏剥皮连称领教,遂出升堂,重新提到一干人如此泡制。强盗在地下呼冤,说:“小人们已经招认口供,大老爷为何又施这等严刑?”魏剥皮只是不言。但见差役们按照点单前后,先提上一个人来,把这人按倒在地,一人揿住他的上身,一人揿住地一条腿,再用一个人把他裤脚卷起,除去袜子,却拿一只手扳牢他的脚,把脚孤拐露在外面。那个拿钉锤的人,就照准孤拐上一块骨头,一五一十打个不了。诸公可知,这块骨头是经不起打的,始而痛,继而麻,到得后来,只有痛无麻,一下下都痛到心里去。一只打完,再打那一只,每只打不上二三百不但皮破血流,骨头亦已碎了。骨头打碎,袜子再穿不上,赤了一双脚,就在堂前躺下。此时正是隆冬天气,被寒风吹着冷飕飕的,更不觉钻心的疼痛。寻常的人挨不到几十下就吃不住。真正大盗,挨到二三百,也同废人一样了。此时魏剥皮还怕不妥,手铐之外仍旧加了一副脚镣。这镣铐都是生铁做的,两边起了棱角,其锋利同刀一样,人的皮肤磨在上头,不消两三磨俱已擦破。这个打过脚孤拐的人,早已骨碎血流,不能行走,那里还禁得住这铁家伙,在皮肤上擦磨起来。正是:

任你铜浇兼铁铸,管教磨骨与扬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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