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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08: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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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福来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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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一年

海上一年试读:

引子

一艘外国军舰山一样横在前方不远处,炮口对准我船。

我拉响汽笛,五短声,以示警告。二副海涛手把车钟,急得直喊:“船长,要撞上了!”

我厉声回应:“什么撞上了?叫你怎么开就怎么开!”

说时迟,那时快,两船迅速逼近,碰撞就在眼前!

军舰虽然庞大,船壳也比我船坚厚,但像它这样横在我船前方,会被我船最坚固的船首撞击,船体会被切开,损伤将比我船大得多。我怕他干啥!

军舰在波涛间颤抖,丰顺轮撞了上去!“撞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值班时睡着了,没有瞭望?”

怎么回事?即将撞上的外国军舰不见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不见了,我的船不见了。我坐在法庭的旁听席上,听到法官问被告席上的远洋渔船驾驶员老刘。

老刘声音发颤:“我没睡觉。”

法官脸一沉:“你没睡觉,怎么会把船撞沉了?”“我不知道,是他撞的我。”“你看没看见来船?”“我没看见。”“你睁着眼睛怎么会看不见来船呢?”“我不知道。”“我知道渔船船员辛苦,睡眠不足,你值班睡着了也可以理解。”“我没睡,就是没睡。”“你说准了,没睡觉?”“我没睡,真的没睡。”“好,你没睡,你是瞪着一双眼睛,故意往上撞的,是不是?”

老刘低头不语。“既然如此,按现行反革命论处!”法官厉声说。“我不是反革命!”老刘脸涨得通红。“你瞪俩眼往上撞,船撞沉了,还死了我们十个阶级弟兄,不是反革命是什么?就是反革命!”

老刘哭喊起来:“法官,我睡着了,我累得睡着了!我没有故意撞船,别判我反革命!我真的睡着了,我绝对睡着了!”

法庭上响起旁听者的笑声和死难者家属的哭声。

我急了,起身大喊:“他有罪,但不是反革命,他是远洋船员!”

法庭顿时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到我身上。

法官盯着我:“你是谁?”“我是远洋船长!”“又没判你,你喊啥?再喊,让法警把你赶出去!”

听了法官的话,我流下了泪水,为那些葬身大海的弟兄。

我在泪水中醒来,枕巾湿了一片。

窗前,月光如银。大海在不远处呢喃。看看床头柜上的手机,凌晨四点。要是在船上,该换班了。有条新微信,一个学生发来的:“听了您讲的航海课,收获很大。向老船长致敬!”

1994年

2月

2月25日,农历正月十六,晴迟到的联检,救生艇里的偷渡者“船长,船长!”

我在丰顺轮宽敞明亮的驾驶室里,打开窗户一看,只见码头上,送行的人群中,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踮起脚,正向驾驶室挥舞手臂。

她是三管轮许国强的新婚妻子魏丹。之前我听到她在下面喊小许的名字,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小许正在机舱备车,听不到她那清脆的喊声。

前几年,丰顺轮在海上加工鱼的时候,小魏是船上的一名船员,总被一帮小伙子围着。当时船上不允许男女船员之间谈恋爱,这些年轻人就搞地下活动,在犄角旮旯里拉拉手。小魏先和水手沙仁昌有些不同寻常,后来大学毕业的小许上了船,她就转移了目标。

我挥手示意小魏上船。她笑了,扒开人群,顺舷梯一溜烟上了甲板。

看见她,正在甲板上忙碌的沙仁昌把脸别过去,一脸不屑。本想打招呼的小魏低了头,快步走向船尾机舱。

旭日东升。海水闪烁霞光,海风轻拂。初春时节,这真是出航的好天气。

今年,公司把丰顺轮租给了台湾的林老板。这一趟,我们准备驶往千岛之国印度尼西亚的阿拉弗拉海,为台湾渔船转运鱼货。

我把头探出窗外。码头上,送行的船员亲属们仰望着甲板上一去就是一年的亲人,一脸牵挂。我的心情有些压抑。

人群中,一个姑娘仰起脸,微笑着朝我挥手。啊,原来是我的小女儿,真没想到她会来送我。

想招呼女儿上船,可船员亲属们都在下面呢,谁给他们搞特殊?为难之际,去过我家的水手熊天宝走下舷梯招呼我女儿。她挤出人群,跟在熊天宝身后,蹦跳着上了甲板。

驾驶室门开了,女儿轻轻走进来,冲我笑笑。各种设备和仪器,她东瞅瞅,西看看,一脸好奇。

我将女儿领到船长室。“爸,你好几个房间呀!赶上咱家了。”“爸厉害吧?”“爸是船长,当然厉害。”“你妈都没上过船。回去告诉你妈,别为我操心。”

我让女儿翻翻书架上的书,回了驾驶室。主机已备妥,却不见联检人员的影子,真不让我省心。

邓经理在甚高频无线电话里说,联检人员还没到,看样子还得个把小时。

船长室里,女儿看一本莫泊桑小说入了迷,没察觉我进门。

女儿从小到大,一年到头老见不着我,一度跟我有些生疏。她十多岁时,我出海快一年归来,进了家门,她看到我,眨眨眼说:“啊,你回来啦?”我问她我是谁,女儿接过我手里的包,笑着跑回屋里。

那个扎着小辫的丫头,已长成大姑娘啦。她刚从幼师毕业进幼儿园工作时,哭着让我帮她调换工作。她无权无钱的父亲哪有这个能力?现在好了,女儿去年当上了副园长,领导要调她去办公室,她不肯,说跟孩子们在一起心情好。这丫头,跟她爹一个脾性。“你回去吧,快开船了,爸还有好多事要做,你也别耽误工作。”

女儿放下书,看着我,眼里有些不舍。

我把女儿送到甲板上,她说:“爸,你出海注意安全啊!”

我笑了。女儿问我笑什么,我说:“你说话的口气有点像我们邓经理。”

女儿也笑了。

一些船员找我说好话,希望能让他们的亲属上船来看看。我心一软,点点头,给了他们十分钟。大副李洪才传达了我的话,亲属们蜂拥而上,甲板、船室顿时热闹起来。

气象预报说今晚有冷空气来袭。我打电话给邓经理,问他联检怎么还没到。

邓经理说:“老同学你别急,我已经问过了,说八点钟就乘联检车出发了。路上要接卫检、边防好几个部门的人,估计也快到了,耽误不了开船。饭菜准备好没有?”“就知道吃。”我有些不快,“照你这么安排,上午是开不了船啦。”“你急啥!去你家你连饭也不管?”电话里传来邓经理的笑声。

我哭笑不得,只得用扩音器通知全船:开船时间改为下午一点。

把亲属送下船,船员们被“钉”在了码头上。亲属们走了,一步三回头。我想起年轻时,妻子送我出海,我俩走路都隔好远,生怕别人看见,还没到公司大门口,她就转身走了。现在,两口子竟敢在码头上拥抱,真好。

船政委关念东进了船长室。他又瘦又高,昂首挺胸。听人说,“念东”这名字,是他“文化大革命”时紧跟形势改的。老政委退休了,老关刚调来,我们促膝而谈。老关说:“船长,你放心,我一定跟你配合好。‘文化大革命’时我年少气盛……”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人都会做错事,何况那时候年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一起往前看。”我知道,他还能当政委,那是他舅的权力使然。“我一定为船长排忧解难。”“咱俩以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也跑不了。”

这话把他逗乐了。

邓经理来了。我指指墙上的钟:“联检怎么还没来?都十一点了。”“着急没用,联系不上。”邓经理无可奈何。“不会发生车祸吧?”

我这么一说,邓经理和关政委都紧张了。

中午十二点过了,邓经理又分别给海关、卫检等部门打电话询问,都没消息。他留在船上吃饭。那午餐本来是给联检人员准备的,他想调节一下气氛,笑着说:“呵呵,这是你给我准备的吧?”“联检没来,你捡着吃吧。”我没好气地说。

吃完饭,邓经理抹抹嘴,走了,说是回去联系。

夜里会有冷空气来袭,再晚恐怕就出不了港了,我心烦地盯着挂钟。

傍晚,阴云密布。我焦躁地在驾驶室里走来走去。邓经理和联检官员从码头远处朝丰顺轮走来。我长吁一口气,奔到甲板上去迎接。

一行人上了甲板,走在前头的邓经理朝我做个鬼脸,低声说:“终于等来了。”“怎么来这么晚?”我带着气,声调有点高。

带队的一个张姓关员撇撇嘴:“光为你们服务啊?”

我压着火:“中午饭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张的调门也高:“准备饭你们告诉谁了?”

我要反驳,邓经理拽拽我胳膊,我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会客厅里,联检人员检查着各类船舶证件。“等会儿船开了,咱们找个地方。”邓经理这话是说给联检人员的。

一位年轻关员去洗手间。这年轻人我熟悉,他的老师曾让我指导他写毕业论文。我跟过去问:“怎么一个小时的路程,现在才到?”他贴在我耳朵上说:“他们一出来就去酒店打麻将了。本来说中午前赶过来,谁知老张输了,不肯罢手,就晚了。船长千万别说出去,不然我就惨了。”

我点点头。怪不得老张这么大火气。回到会客厅,我忍气配合着联检。可能他们还惦记着打麻将,联检很快结束了。

我终于拉响了汽笛,丰顺轮缓缓离开了码头。码头上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我努力忘掉烦恼,默默祈祷:“希望今年比去年更好。”

丰顺轮很快驶出了坝门,我报告港口调度:“丰顺轮出港,驶往香港,加装燃油,然后驶往印度尼西亚。”“半夜有冷空气,风力最大十级以上,不能出港南下,希望你到二号锚地暂避。”

船舶进出港都必须服从港监港调安排,我只得驾驶丰顺轮驶入二号锚地。好多出港船都在这里锚泊。停车、倒车,当船略有退速时,停车把锚抛出,一阵哗哗的响声,虎头锚带着环状锚链冲进大海。天色已晚,锚泊船都开了锚泊灯。我也把丰顺轮的甲板灯全部点亮。

走出驾驶室,冷飕飕的海风直扑脸颊。黑沉沉的天空,预示着冷空气很快就会袭来。要不是联检耽误,丰顺轮现在早已驶近山东半岛了。唉,不想了,何苦跟这些人生气。远处港湾,灯火璀璨。改革开放十多年,城市已显勃勃生机,虽然霓虹灯下还有些灰暗角落。

回到船长室,我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又要远渡重洋,一年后才能再见我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很久才进入梦乡。

我被呼啸的风声惊醒,开了灯,发现密集的雪豆抽打着舷窗,刷刷作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后,有人推门而入,风呼地蹿进来,门咣的一声撞到衣柜上。大副李洪才急切地说:“船长,‘鲨鱼皮’说看见厨房有个人影,跑了。”“谁?”“他说不像船上人。”“肯定不是!”水手沙仁昌也进来了,惊魂未定。“鲨鱼皮”是他的外号。

偷渡?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让洪才把政委老关、轮机长寇南山、水手长郑林叫过来;然后安排他和小沙返回驾驶室,注意观察,发现情况立即报告,但不要惊动对方,因为如果是偷渡,应该不止一个人。

老关、老寇、郑林来了,我向他们通报了情况,决定先不惊动睡梦里的船员。我们四个人带上手电筒分头行动,老关和老寇从船尾向前查,我和郑林从船首向后查。

冒着风雪搜寻一遍,没有结果,我们一起来到驾驶室。

我问小沙:“你值班怎么跑厨房去了?”“我饿了,寻思找点吃的,谁知道从灶间蹿出一个人来,腾的一下跑了,我也没看清,吓死了,赶紧去叫大副。”

驾驶室窗户已被冰雪遮挡。我走出驾驶室,朝艇甲板望去,透过飘舞的雪花,隐约看到左舷救生艇帆布罩的一角被掀开了,正在风中抖动,发出啪啪的响声。我问洪才救生艇怎么没封好,洪才说:“封好了呀。”

封好了怎么会被掀开?是风还是——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洪才说:“水手长,咱俩去把艇罩封上。”“等等,洪才。”我拉住他和郑林,“救生艇里不会有什么情况吧?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我们到了艇甲板,洪才抓住救生艇的系绳,上前就要把被掀开的帆布罩一角重新捆好。我摆摆手,又解开一圈系绳,低声对他说:“别动!”我快步回到驾驶室,打开探照灯,让强光直射到艇里面。

原来,艇内蜷缩着两个人。我用对讲机通知了洪才。只听洪才大吼一声:“出来!”这一声压过了风声,震惊了全船。

两个黑影从艇里爬了出来。我朝洪才他们喊:“小心凶器!”闻声赶来的船员们把两个偷渡者带到了会议室。两人灰头土脸,瑟瑟发抖,一进来就扑通跪倒在地。我让他们站起来说话,让洪才打点热水来给他们喝,对老关使眼色让他问问。

老关问:“不好好藏着,出来干什么?”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老关问的,怨他们没藏好似的。“又冷又饿,实在扛不住了,去厨房找点吃的,暖和暖和。”两人中的瘦子用汉语说道,声音发着颤。“谁领你们上的船?谁让你们藏在救生艇里的?”老关问。“没人领。听说船要去韩国,头天晚上就偷偷上来了。”

此时我真想感谢老张他们,要不是因为开船晚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偷渡者呢。“你们是朝鲜族吧?”我问。“是,我们是从鸭绿江那边过来的,本来想在这边打工,但我们没证件,没人敢要。我们寻思到韩国说话方便。”瘦子回话不像先前那样紧张了。

我说:“幸亏发现你们早,我们是去印度尼西亚。”

瘦子瞪大了眼睛,回头与另一人讲了些什么。两人面面相觑,一副无助的样子。

我让洪才找厨师董小军给他们热点饭菜吃,又用甚高频无线电话向公司海上值班经理说明了情况。

咳,这一天闹的!2月26日,农历正月十七,偏北大风,阴云密布临时全船会议

折腾了一夜,天亮了,雪停了,风还在呼啸。

公安乘交通船来,带走了偷渡者。政委老关庆幸地说:“多亏这场暴风雪。”

我说:“还得感谢联检人员。”

大伙都笑了。

临时召开了全船会议。我从偷渡者谈到船上值班存在的问题,政委讲了到国外港口的注意事项。2月27日,农历正月十八,冷锋已过出航:一个大浪,船首起锚人不见了

下午风力减弱,太阳钻出云缝。我决定起锚出航。

锚机快速转动着,船首随绞动的锚链顶浪前移。海浪在船首前方翻滚着,轰的一声响,一个大浪从船首劈头盖脸地扑了上来。刹那间,船首起锚人都不见了,我心里一惊!

大浪过后,大副洪才和水手长郑林才从流淌的海水中显露出来。熊天宝被浪打翻在锚机跟前,不知受伤没有。大副和水手长把外号“熊猫”的小熊扶起,三人一起向驾驶室招手。洪才在对讲机里说:“没事,船长,继续起锚吧。哈哈,熊猫啥也不行,就会啃竹子。”“还开玩笑!这回看好了,来大浪之前慢点儿绞。”“明白。”

刚才那一浪和我也有关系,我应洪才要求来了一个微速前进,没想到这港内锚地,来浪也如此汹涌。

锚链在扭动中发出咔咔的清脆响声,乖乖地回到船上。甲板上的水哗哗地冲刷着链环上的海底泥沙,锚链通过锚机进入了锚链舱。舱里有水手小吉在摆平锚链,不然锚链会堆成塔形,有风浪时会倒掉,造成锚链倒压,下次抛锚会有抛不下去的危险。

洪才报告:“锚离底。锚离水清楚。”

我看到洪才他们快速离开了船首,这才下达车令:“前进一。”三副徐青山摇响了车钟。

丰顺轮冲破海浪,向港外驶去。海水在风中起伏翻滚,风浪声好似万马奔腾。因为是顺浪航行,船还算平稳。几只海鸥在空中扑打翅膀,鸣叫着,好像在给我们送行。大型冷冻加工运输船海丰轮,后变更为远洋冷藏运输船,作者在此船上担任船长多年2月28日,农历正月十九,雾借船长室给年轻人的往事

晨起,偏北风小多了,海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不时有浪花从白雾上方蹿出,甲板上冻着一层薄冰。我到驾驶室换大副李洪才吃饭。值班水手是胖乎乎的“熊猫”,他也曾得意地说自己是国宝。“小吕让我代她问船长好。”小熊笑嘻嘻的。“小吕挺好吧?”“挺好!还得感谢船长,让我娶个漂亮媳妇。”“你个熊样!你们过得好就行。”“我都把她供起来了。”“耍贫嘴!”

说来话长。前些年,丰顺轮是一艘海上鱼品加工船,哪个海域有渔船,就到哪里去把渔船的货转载上船,然后分类、加工、冷冻。

当时船上有几十名女船员,都是年轻姑娘。公司规定,男女船员在船上不许谈恋爱,男船员不准进女船员房间,女船员去男船员房间至少要两人以上。

年轻人大都能遵守这规定,因为一旦触犯,就要被赶下船去,很丢脸。

可话说回来,这些年轻人正值春心萌动的年纪,免不了眉来眼去,更有个别胆大的,夜里找那甲板灯光照射不到的旮旯卿卿我我,甘愿冒着被开除的风险。

丰顺轮原来的刘政委工作认真负责,把年轻人盯得紧紧的。一天早上,他来我房间说:“昨晚十点多钟,鱼刚加工完,大家休息了,我去了船尾。艇甲板排烟筒左侧有个灯照不到的暗旮旯,我老远拿手电一照,看见两个人在一起。”“是谁?”“我到跟前,他们都跑了,没看清。”

我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啥?你不知道我近视眼吗?今晚你跟我去抓。”“现在每天二十四小时加工,我生产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半夜跟你去抓人?再说,一年到头在船上,又都到了需要的年龄,他们谈恋爱,你能看得住?跟他们讲讲,别太出格就行了。”

我们的谈话不知被谁听到了,年轻人在我跟前就胆大起来。

一天晚上,在甲板上放电影,大家都聚在那里,欢声笑语。我在船长室里写日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吕和另一名女工。“不看电影上我这儿来,有啥事?”

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抿嘴笑,不说话。“说话呀。”

长相清秀的小吕终于开口了:“船长,你房间借我们用用吧。”“船长房间还有往外借的?没听说过。你们借房间干啥?”

小吕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俩找小熊有点事。”

我明白了。孩子们也不容易,给他们点空间吧。“好吧。抓紧时间。”我放下笔,准备离开。“船长,你把小熊给我们叫来呗。”小吕得寸进尺。

我笑了:“我这个船长还成了你们的通信员了。”

她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事我没让刘政委知道,因为想都能想到他生气的样子。

也许是小熊的开朗和幽默让小吕开心,他俩最终成了幸福的一对,去年结婚了。我没白服务。想到这儿,我问小熊:“还没有孩子?”

小熊说:“一年到头在海上,回港一次只几天,真难种上。”“笨蛋。”

小熊笑嘻嘻的:“有了孩子,认船长干爹。”“认我干爷爷还差不多!”

驾驶室里的人都笑了。太阳也露出灿烂的笑脸。

丰顺轮欢快地航行在山东半岛东南海域,航向180度,继续南下。

3月

3月1日,农历正月二十,偏北风东海的变化

跟前些年相比,东海的商船多了,捕鱼船却少了很多。海鸥在空中嘶叫,好像在发泄缺鱼吃的不满。这一海域原来成群结队的海豚也再难觅踪迹。由于过度捕捞和近海污染,东海的渔业资源正在枯竭。长江口以南,舟山群岛外海的捕鱼船多些,但大多是小功率船。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的渔船早已不见踪影,中国大型渔船也大都去了远洋。3月2日,农历正月廿一,东北风台湾海峡,巧遇台湾军舰

中午时分,太阳在云层中穿梭。丰顺轮驶近台湾海峡北端。每年十月到次年三月,台湾海峡多东北风。这里地处地球的东北信风带,又受冬季偏北季风影响,风力叠加,更有海峡狭管效应,风浪一般都很大。

下午两点,丰顺轮驶至牛山岛。这里是海峡入口处,西有平潭岛,东有台湾岛,向北呈喇叭口状。往常,东北风被压缩到这里,风力陡增,总会形成巨浪。不过,今天这里的海况挺好,东北风只有六级左右,又是顺风,船虽起伏,却也平稳,令人愉快。最高兴的要数二副钟海涛了,他有些瘦弱,性格内向,最怕大风浪。

像海涛这样性格的人,本不适合在船上工作。但大学毕业的他,父母弟妹都在乡下,需要他的经济支持。他长年出海,工资掌握在妻子手里。有了女儿以后,他在经济上更是受到妻子的限制,两个人常为给父母汇钱吵嘴。每次回本港后再出海,他都显得疲惫不堪。

夜幕降临,我在船长室接到大副洪才的电话,说有四艘台湾军舰由东向西航行,已逐渐与我船接近。

我登上驾驶室,看到台湾舰队在我船左舷航行过来,距我船越来越近。我用五短声汽笛,表示对他们行动的怀疑和警告。前边的军舰很快停了下来,丰顺轮从军舰的舰首顺利通过。

看那几艘军舰,我不由得想,不知台湾何时能回归祖国……3月3日,农历正月廿二,东北风,多云船上的实在人

丰顺轮驶出台湾海峡,进入南海,转向西偏南航行,直奔香港。风浪轻柔。

中午,轮机长老寇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去吃饭。他好喝点儿小酒,在港内就常叫我这个不能喝的去陪他。

老寇名南山,中等身材,大我几岁,为人诚恳,工作认真,深得邓经理赏识,新调来任轮机长。他十多岁起就在船上干,从几十匹马力的小船干到几千匹马力的大船。

我举起酒杯,开玩笑道:“听说你年轻时在南山为寇,后来剿匪,你无路可逃,才跑到船上来啦?”

老寇笑了:“我请你喝酒,你还来消遣我。”

谈起工作,我说大管轮王宽在丰顺轮干了多年,对主机、副机、冷冻机、电器设备和甲板机械都很熟悉。

老寇说:“王宽都跟我介绍了。他实在,挺配合。”

王宽和我是同学,他跟大副洪才一样膀大腰圆,大伙都叫他“大块儿”。我了解他。记得年轻时,一次船坞大修,我扛着一百多斤的罗经柜走在坞道上,脚下被杂物绊了一下,我没舍得扔下罗经柜,结果一只脚重重地踩到木船板的铆钉上,疼得钻心。旁边的王宽狠劲拔出铆钉,背着脚底淌血的我去医务室。后来,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动弹不得。那时我还没女朋友,王宽出海后,让他那腆着大肚子的老婆天天给我送饭,一送就是半个多月。每次看见门口先进来个肚子,我就知道送饭的她来了。同来的还有她一位女同学,身材窈窕,有一双好像会说话的大眼睛,却始终不开口。王宽老婆介绍她姓郝。我每次借机跟她说话,她都红着脸简短回话,我也没太在意。多年后,听王宽说,那些饭大多是小郝买的。当年,我哪知道这些……

我这老同学人好,技术也好,就因为话少,一直没当上轮机长。

正跟老寇闲谈,忽听一声长笛——来雾了。我扔下碗筷,赶到驾驶室。

驾驶室的雷达正在发射,荧光屏显示,六海里之内有船来往。我抓起电话通知机舱:“备车航行。”这个季节,浓雾常常笼罩南海,这不,我在驾驶室已看不清船首了。

入夜,雾更浓了,丰顺轮减速航行。

夜半时分,厨师董小军到驾驶室,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董小军三十多岁,不喝酒,不打牌,每天费尽心思变着花样给大伙做吃的,乐呵呵地看着大伙狼吞虎咽。不管来多少客人,他都笑脸相迎。我知道,他母亲去世早,是他父亲把他拉扯大,老人家退休在家,身体不好。3月4日,农历正月廿三,晴锚泊香港,政委跟我去见台湾林老板

早上八点,大雾散去,阳光普照。香港快到了。

我去过很多国家和地区,但到香港还是第一次。一想起鸦片战争那段令人痛心的历史,心里就很难受。令人欣慰的是,香港很快就要回归祖国了。

上午十点,我向香港信号台请示进港。得到允许后,丰顺轮进入香港分道通航水域。船靠近香港本岛航行,右舷外,高楼依山势而建。船过三块石,内港水域展现在眼前,各式进出港船舶在水中穿梭。

丰顺轮减速驶至检疫锚地,我将锚泊船位报告给香港港监。不一会儿,一艘港监小船驶来,靠上丰顺轮右舷。港监人员并不登船,只让我们把船舶有关证件装到塑料袋里,用细绳拴上,顺落到港监船上。几分钟后,装证件的袋子又用绳子拉上船,报关检验完毕。港监船鸣笛解缆,快速离去。这么简便迅捷,香港不愧是全球自由港。

午后,接香港岸台电话,说台湾林老板在铜锣湾等我。

不一会儿,来了一艘交通船,我和休班的船员上去了,政委老关也赶了上来。

在中环码头下了船,一辆轿车停在码头。接我的人说:“我们老板专程从台湾飞来,就是要跟您见见面,请船长上车。”

我上了车,没想到老关也跟了来。来人伸出胳膊拦住他:“我们老板说了,只见船长一个人。”

老关把住车门,不松手。

来人让他放开车门。他手松开了,却不挪动脚步,瞪着来人。场面让人尴尬。

怕我被绑架,还是怕我泄露国家机密?“文化大革命”的闯将老关,阶级斗争的弦还是绷得这么紧。

无奈之下,我对来人说:“这是船上大管事,走哪儿他都是跟着我的。”

那人把胳膊放下,老关上了车。

一路上,老关欣赏着车窗外香港的美景,有说有笑,我却笑不出来。要是原来的刘政委,像今天这种情况,你让他上车,他也不会上,而会找个借口走开。

车在铜锣湾一家小旅馆门前停下。我们走上二楼,进了一个窄小的房间。一张床,一把椅子,几个人在房间内转不开身。拥有多艘大船的堂堂老板,竟然住在这儿。

林老板四十多岁,眉目清秀,文质彬彬。我和他握手,介绍一旁的老关:“这是我们船大管事,走哪儿他都跟着我。”

林老板点点头。我说没想到林老板会住这么小的房间。他笑笑说:“房间是小点,不过今天我们谈完事,明天我就回台湾了,不用那么浪费。”

简单介绍了一下船上的情况后,我说:“林先生,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去做。”

林老板说:“苏船长,这房间太小,咱俩找个地方谈谈,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好吧?”

我起身,跟林老板走进对街的咖啡屋。刚坐下,关政委就跟了进来。

林老板看看他,看看我,满脸疑惑。

我苦笑着招呼老关坐下。林老板从衣兜里拿出一只首饰盒,递给我:“一点小礼物,一条项链,是送给船长夫人的。”“不行,不行。”我赶忙推谢。

他把首饰盒接过去,打开,取出一条金项链:“挺好看,就是女人戴粗了点。在哪儿买的?”没想到老关伸了手:“我先替船长收下。”

林老板说:“在我住的那小旅店楼下买的。我没带那么多钱,要不也给你买一条。”说完又把脸转向我:“今天请船长来,主要是沟通一下咱们的共同愿景。”

林老板从东南亚谈到西非,从太平洋谈到大西洋。

我说了一些台湾地区、日韩渔船和俄罗斯大型冷冻运输船的情况,以及丰顺轮的冷冻能力和最低舱温、转载速度、淡水储备和生活物资供给等。

林老板不时点头。他给了我一份转载台湾渔船的名单,其中包括一些船长的姓名。

我一看,笑了:“这些船长我大多熟悉。何船长,还有外号叫‘大头’的朱船长,我们都是好朋友。每次转载,我都请他们吃饭喝酒。”

林老板很高兴:“这就更好了。咱们每天早上八点、下午五点联系。有什么难处跟我讲,好解决。”他要请我吃晚饭,我谢绝了,说第一次来香港,想去走走。这时我才发现,老关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我与林老板走出咖啡屋,老关从街对面过来。我问他跑哪儿去了,他打开首饰盒说:“怕林老板再破费给我买项链,就去把原先那条粗项链换成这两条细一点的了。”

林老板看看他,看看我,又现出一副不解的神情。

我们与林老板告辞,回到船上。甲板上聚了一群船员,他们大谈对香港的印象。

冷冻班长冷俊说:“怎么没看见几个英国人,是不是香港要回归,都吓跑了?”“又不杀他们,他们跑什么?”水手小吉说。

有人感慨:“百年前一荒岛,百年后全球大都市。”

老关说:“清朝那会儿,要是答应了英国要求,把舟山群岛租给他们,现在收回来,该多好!”

关政委这番高论,不知是爱国,还是卖国。3月5日,农历正月廿四香港,加装燃油

丰顺轮在群船中穿梭,转移锚地,准备加装燃油。我嘱咐轮机长:“南山同志,严防漏油。现在香港还未回归,一旦出现污染,涉及两国呀。”

寇南山乐了。他说,这几年“同志”这个称呼越来越少了。

加装燃油时,老寇他们堵住了加油孔附近甲板出水口,又准备了锯末,以防万一。3月6日,农历正月廿五,雾小熊的“盲流”往事

我用单边带与已回台湾的林老板通话,他说:“如果船员都到香港玩过了,是不是把船移到港外锚泊?港内费用太高。”“怎么不马上出航去印尼呢?”“印度尼西亚又掀起了反华浪潮,烧抢华人商铺和家室,现在闹得挺凶的,咱们只有等到事件平息了再说。”

船准备去港外锚泊。主机备妥,正在绞锚时,浓雾袭来。刹那间,周围船只没了踪影。香港调度和信号台都劝我此时最好不要出港,如果必须离港,也要加倍小心。我由衷地感谢了他们,还是决定出港。在这南海多雾的季节里,有时大雾几天不散,等待只会加大林老板的开支。

锚起完,我备了双锚应急。大副和水手长在船首瞭望,我在驾驶室一边观察雷达,一边仔细察看左右和前方海面。丰顺轮以保持舵效的最低速度前进,不断变换舵角和速度,避让近在眼前的船舶。浓雾中,公路上的汽车都很难驾驶,何况这没法“一脚刹”的一百多米长的丰顺轮。

用了半个多小时,丰顺轮才驶出分道通航的端部,出了内港,在薄寮洲西南水域抛了锚。

下午,大副李洪才和水手长郑林领着水手们在甲板加固靠球。这是一个长近三米、直径近两米的充气大家伙。它平时在水里,防止靠船时两船碰撞。

我来到甲板,帮水手沙仁昌拽绳。小沙说:“船长,你来干吗?添乱。”“你敢说船长添乱?反了!”我抬手打他,他头一歪就躲了过去。

浓雾渐散,海面跳动着光亮,来往船只尽收眼底。这里是进出珠江的通道,有“珠海”号在近处驶过。小沙说:“船长,咱们去珠海呗。补充点食品,‘熊猫’还能回到保护区的笼子里享受两天。”

站在靠球对面的熊天宝脸都红了。小沙、小熊,一瘦一胖,一对活宝。“你个‘鲨鱼皮’!船长,把他皮扒下来当砂纸用。”小熊咬牙切齿。

小熊脸红,是因为小沙揭他伤疤了。多年前的一天,丰顺轮满载千吨对虾在珠海卸货,上岸游玩的小沙慌慌张张跑上船说:“船长,出大事了!”“看你那样儿!怎么了?”“熊天宝让人抓去了。”“你们闯什么祸了?”“没闯祸,船长!”沙仁昌哭丧着脸,“我俩在拱北闲逛,正看澳门人和当地人交换东西呢,过来一辆解放牌卡车,车上跳下几个人,朝我们要证件。我有身份证,小熊没带,就抓住他,说他是‘盲流’。我们说自己是丰顺轮船员,可这帮人根本不听,不由分说就把小熊扔到车上,‘呼’一下拉走了。”“拉哪儿去了?”“不知道。”

我忙找来当地货主唐经理。他说,珠海正在整顿社会治安,收容外来无业人员。小熊可能被拉到市郊的收容所去了。

唐经理开车,带我到了收容所。

已是下午五点多,门卫说下班了,不能进。我们说,总有负责的吧?门卫说,只有所长在。我说,我们就找所长。门卫挠头,不说话。唐经理塞给他一张五十块的钞票,请他打个电话联系一下。他把钱揣进兜里。“所长让你们去三楼,亮着灯那间。”打完电话,门卫指点我们。

所长高大,六十多岁。听我们说明来意,他有些诧异:“怎么会这样?”他让我们先坐下,不要急。他的一口山东腔让我感到亲切。

我说:“所长是山东人吧?”

所长说:“是呀,你也是吧?老乡,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拉住他的手说:“常言说得好,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我告诉他,被带走的船员名叫熊天宝。他翻开桌上一个大本查找,说有这个人,关在一号库房。“我们把人领回去吧。”我说。

所长有些为难:“晚上,我也没有权力放人呀。要等明早上班,证明他是船员就会放的。幸亏你们今晚来了,不然,明天一早这些人就被送走了。”“送哪儿去?”“送海岛去修码头。”

我请求见一见我的船员。所长犹豫了一下说:“谁让咱们是老乡呢,本来是不让见的。”

他将两把钥匙交给值班人员。我们跟着那人,开了一扇大铁门,走进里院。院里有两处像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都关着大铁门。值班人员开了门上小洞的锁,朝洞里喊:“姓熊的,你们船长来看你了。”

从洞口往里望,一片昏暗。一阵脚步声后,是小熊哭哭咧咧的声音:“船长,快来救我!”

小熊的脸贴在洞口,脸上还有泪痕,我也差点掉泪。不足二十岁的他,就像我的孩子。“吃饭了吗?”“吃不下。”

我伸手替他擦眼泪,他紧紧拽住我的手。“夜里不放人,你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明早就来领你回去。”我柔声安慰他。

值班人员要关上小洞口,熊天宝不得不把手松开,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嚓”的一声,小洞口关上了。

回到所长办公室,我冲所长说:“怎么能这样随便抓人?”

所长叹了口气:“没办法。说实话,我也不赞成。”

临走时,我塞给老所长一千元。他说什么也不要,涨红了脸说:“苏船长,你这是干吗?我跟你说,我是解放战争随部队南下,转业留在这里的!”

这话把我镇住了。我的脸也红了,说声对不起,把钱揣回兜里。

第二天一早,我因备航不能离开,刘政委顺利把小熊领了回来。他俩一登上甲板,船员们就围了上来,问这问那。小熊没忘了幽默,举起右手说:“同志们的热情我很感动,请大家让开,我会把这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告诉大家,但不是现在。”说完,他冲出了人群。

多年过后,小熊还是不愿意别人提起“珠海”这两个字。3月7日,农历正月廿六,晴目睹撞船事故,船长的生命救赎

天气晴好,微波荡漾,大副洪才安排船员演练救生艇的收放。

我站在驾驶甲板,向船尾方向的香港进出口水道望去。只见一艘出港的集装箱船与一艘进港的集装箱船在分道通航水道的端部相遇。出港船转向太早,横驶在进港航道上,挡住了进港船。两船谁也不肯相让,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

我的心一下缩紧了。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巨响,进港船船首直插进出港船的腹部。

丰顺轮上的人都惊呆了。被撞船响起凄厉的笛声,这是弃船命令。我跑上驾驶室,用望远镜望去,只见发生碰撞的两船的船员都涌上了甲板。

我跳上救生艇,让洪才操艇驶近被撞船。这是一艘台湾船,海水疯狂地从破洞涌进船舱,船向一舷急剧倾斜,有集装箱从船上猛地滑落,轰然落海,浪花飞溅。很快,船尾下沉,船首高高耸起,船员们都死死抓住船舷。

我让洪才操艇靠近难船低舷一侧。船上人从软梯下到救生艇,也有跳到艇上的,慌乱和恐惧刻在这些船员的脸上。

有船员撕心裂肺地喊着船长。我朝难船驾驶室望去,始终未见那船长的身影。

为了防止救生艇被难船沉没时的漩涡吸入,我命令洪才立即操艇驶离。

我们刚离开,难船船体就急速没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漩涡和数米高的浪花。我在摇摆的救生艇上看到,难船驾驶室里有个男人,看不清表情,很快随船沉没了。我知道,他要用生命去承担一个船长的责任。我的心也像沉入了海底。

香港救助船赶到,接走被救上来的船员们。有船员哭着说:“船长没有下船……”

洪才驾着救生艇与其他船在附近海面巡视,始终没发现那位船长。

丰顺轮上,全船人都在议论这起事故。我开了全船安全会议。船员们神色凝重,深受触动。

后来,事故中的另一艘集装箱船在两艘拖轮的护航下,从我船右舷通过。它那原本伸展的船首已被撞得凹了进去,活像一只缩头乌龟。

因进出港航道被沉船拦腰堵住,香港港监马上发出公告:即时起,进出港船一律强制引航。

夜里,我辗转反侧,想着那位船长。远洋冷藏运输船召开航次工作会议3月9日,农历正月廿八,大风浪南海航行,被浪带上甲板的飞鱼

早八点,台湾林老板通知说,印尼反华浪潮已基本平息,可以前往。

丰顺轮起锚出航。离开锚地刚两小时,风浪就呼啸起来。巨浪从船的左舷蜂拥而至,涌上甲板,从船体上空掠过。船因空载,在巨浪中横摇剧烈,达二三十度,驾驶室值班人员必须叉开两腿,抓紧固定物件,才不致跌倒。

又一个大浪涌上甲板,海水又从两舷冲回海里。水流过后,甲板上竟留下了几十条长着翅膀的飞鱼,纷纷在各处翻滚、挣扎。

年轻好动的三副徐青山手端铝盆冲上甲板,捉住一条条飞鱼,放进盆里。大浪又涌上甲板,徐青山一手抓船舷,一手抱铝盆,甲板上齐腰的海水使他漂了起来,我在驾驶室吓得大叫:“抓紧!”

水流过后,抱着盆不放的徐青山也成了一条水淋淋的大鱼。几条鱼在盆里蹦跶,其中一条趁机张开翅膀飞走了。驾驶室里的人看着小徐那狼狈样儿,哈哈大笑。我大喊:“小徐,赶快回来!”回到驾驶室的小徐,让我痛骂了一顿。

中午回到船长室一看,简直像刚被抄过家一样——被子、枕头都被掀了到地上,几个小物件在地上滚来滚去,乒乓作响。

下午我陪二副海涛值班。船剧烈摇摆,他脸色发白。我笑道:“没那么可怕,大风浪正是考验你航海能力的时候。把住站稳,观察来浪,及时变换车舵。有我在,没事。”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盘算:船上只装有几百吨油和水,没有货,如果风浪再加大,就必须改变航向,避开横浪航行,没有哪艘船是不倒翁。

下午四点,大副洪才值班,我交代他,如果风浪增强,马上叫我。我回屋躺到床上,用右手把住床沿,睡了。几十年在船上生活过来,我在睡梦中也不会被海浪掀到地上。年轻时,在渔船上,有一次在渤海湾遇到狂浪,其他人都在驾驶室,随时准备弃船逃生,我却在前铺呼呼大睡。第二天风浪减弱,他们都说我胆儿太大了,其实,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我感觉船的横摇在减弱,手把床沿也无须那样用力了。我知道,丰顺轮已航行至菲律宾吕宋岛的凯曼角附近。有吕宋岛的遮挡,海浪小多了。

肚子里咕咕直叫,我打电话给董小军,问有啥吃的。他说:“哪能做饭?锅里添上水就让浪给撇出去了。没办法,手把锅台烙的面饼。”我说不管啥我都吃点儿,他说给我送屋来,结果我俩在下走廊遇上了。我拿着饼往回走,边走边吃,还挺香。海上风力六到七级,远洋冷藏运输船破浪前行3月10日,农历正月廿九,东北风,少云在菲律宾海域看《包公》

初春的南海,星空清澈,让人心神宁静。丰顺轮靠近吕宋岛航行,海浪变得平缓,船速也快了。走廊里又有了声音,被风浪折腾了一天一夜的船员们已能扶着栏杆站稳,都露出了笑脸。

中午,为弥补昨天的损失,董小军做了四菜一汤。他站在厨房门旁,看大伙吃得挺香,笑了。也许因为昨天横浪太大,摇得人头晕,没吃好饭,今天大伙把菜都吃光了。最后,厨师反倒没了菜吃,他拿个馒头,夹豆腐乳吃,吃得津津有味。饭菜剩了,他不高兴;菜吃光了,他自己没菜吃,反倒开心。这就是厨师董小军。

下午,收到了菲律宾播出的电视节目——未经翻译的台湾电视剧《包公》,剧中那位包公头上有个月牙,说的是汉语,可想而知吕宋岛有多少华人。记得好几任菲律宾总统都有华人血统,阿基诺总统还曾到福建去祭祖呢。

丰顺轮航行至马尼拉湾西侧水域时,向东望去,马尼拉上空已被灯光照亮。听说,有一股海盗的大本营就设在马尼拉的五星级酒店里。他们在海上抢劫商船,甚至杀死船员,然后将船开到某国船厂改头换面,再倒手卖出,连原来的船主也认不出来了。3月11日,农历正月三十,晴,微风海葬木筏

当繁星隐去,天空显露鱼肚白时,丰顺轮已驶至民都乐岛西北的卡拉维特角。岛上的白色小屋在青翠茂密的丛林中时隐时现。

这里风平浪静,水道中有不少小船在捕鱼。丰顺轮马上降速,以防航行中激起的海浪掀翻小船。

附近几艘渔船上的捕鱼人纷纷举起手中的大鱼晃动,不知是想卖给我们,还是想让我们分享他们丰收的喜悦。甲板上的水手向他们招手致意。有渔船急速朝我船驶来,可能以为我们要买鱼。我下令加速前行,甩开他们。

晚八点,雷达显示有小船的回波,我下令减速,仔细观察附近海面。

最后发现只是一只小小的筏子,上面搭了一个草棚。我用望远镜观察,没见里面有人。我忽然想起,那年在菲律宾八达雁湾,曾有当地人告诉我,附近有一少数民族,人死后会海葬。人们把死者放到带有草棚的木筏上,点上蜡烛,推到海里,让它随波而去。烛光在泪水中熄灭,离去的人在黑暗中摸索天堂之门。现在我们看到的莫非就是海葬筏?我下令让丰顺轮离它远一点。3月12日,农历二月初一船灯照亮巴西兰海峡

一大早,大管轮王宽就来告诉我主机温度升高,我也感觉到机器声有些沉闷。我们估计,可能是夜里螺旋桨缠上了漂浮物。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深夜,丰顺轮驶抵巴西兰海峡西侧入口处。

巴西兰海峡是重要的海上通道,海峡北端的三宝颜是菲律宾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丰顺轮在海峡中穿行,各种船只的灯光把海天照亮。轮机长老寇来电话,商量是否可以找个地方检查一下螺旋桨。我又同林老板联系,他同意我们在三宝颜附近锚泊检查。停泊中的远洋冷藏运输船

丰顺轮向港方报告主机故障,得到港方允许,在三宝颜锚地抛了锚。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我走出驾驶室,星空下,全船一片银白。3月13日,农历二月初二锚泊三宝颜,遇一伙持枪的不速之客

被一阵喊叫声惊醒,我起身冲出室外,跟大副洪才撞个正着。他心急火燎地说:“上来几个拿枪的人,可能要抢东西。”

一惊之下,我定定神说:“告诉大伙躲起来,我出去看看。”

我快步走到下走廊,迎面来了三个端枪的人。我向他们表明了船长身份,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他们只是摇头。我告诉他们,这是中国船。

他们兴奋起来,嘴里念叨着“中国,中国”,枪口朝下了。

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几个大胆的船员——当然少不了三副小徐——在拐角处探头探脑。

我比画着让他们带枪去客厅。他们在舷边朝海上一只小船上的人说了些什么,那小船上的一个人爬上甲板说:“中国,台湾?”我以为他是华人,他说不是,只是跟华人学了几句华语。

他们跟在我身后,瞪大眼睛环顾左右,我暗笑他们警惕性还挺高。到了客厅,我请他们坐下,洪才和小徐抬来可乐和啤酒,他们高兴地喝了起来,好像是我请来的客人。会华语的人说,他们是棉兰老岛游击队的人,生活很苦,只想上船来弄点吃的。我让洪才告诉董小军,做点简单饭菜,越快越好。

饭菜端来,热气腾腾,他们伸手就抓,狼吞虎咽。我随手拿起他们放在桌上的一把手枪,他们并无反应。

他们吃美了,抹抹嘴,又用手指指嘴,再把嘴张开,摇摇头。我让船员搬来两袋大米和一袋面粉送给他们。他们咧嘴笑了,用手势表示感谢。随后,他们顺着软梯下到小船,在夜色中离去。

船员们涌上甲板,议论纷纷。二副海涛说他被吓了个半死。水手小吉问我,为什么不向港方报警。轮机长老寇抢答道:“报警麻烦就大了,船长这样和平解决了多好。”

我笑道:“警察来了,他们在我们船上交火,会是什么结果?他们逃不掉时,会抓我们的人当人质,子弹不长眼啊。再说,他们一旦被抓,肯定怨恨我们,他们的同伙会来报复。在人家地盘上,吃亏的是我们。”

我走上驾驶室,刚一开门,一个黑影就蹿了出来,吓得我后退了半步。定睛一看,原来是政委老关。我俩异口同声道:“你吓我一跳!”3月13日,农历二月初二,晴穿越三宝颜枪战现场

太阳登上山顶,几朵白云在空中悠闲自得,空气清新,这是一个适合“割摆”(除掉螺旋桨上的缠绕物)的好天气。

大副洪才跃跃欲试,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下水。我说:“你已经四十多岁了,应该知道要准备妥当,等平流时再下水。我还得通告港方,不然,他们会罚款。”

洪才笑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水性非常好,不穿用潜水器具,能下潜到六七米深的海水里用手捡海螺、海参,坚持几分钟没问题。

早八点,海关人员乘小艇登船,简单检查了一下证件。老关拿来了饮料、啤酒、苹果。

我跟海关人员提起下水“割摆”之事,他们不敢做主,让我随他们下船,跟其上司谈谈。

我交代老关和老寇:“我回来前不能让大副下水。”

我领着三副小徐上了海关小艇,带了一箱青岛啤酒。

在办公室里,副关长跟我握手说:“船长先生,你早。”我有些惊讶,因为他说的竟是华语。他又笑着说,他爷爷是从中国来到菲律宾的,他姓宋。

他问我,他有几个亲属想回中国投资,不知合不合适。

我说,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不过现阶段有好多外国人到中国投资,中国给予各种便利和优惠政策,要去,越早越好。“我去过台湾,没去过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现在分开是暂时的。”“我们这儿的棉兰老岛有游击队,他们要独立。”

我连忙把话题转到“割摆”一事上,他同意我们自己干,但嘱咐千万不能弄出事来,别给他惹麻烦。

乘车返回,路过警察局门前时,枪声大作,一些蒙面人手持长短枪支,正与警察交火。胆大的徐青山把头伸出窗外,我一把把他拽回来,摇上车窗,按下他那不安分的脑袋。突然,“砰”的一声,车窗玻璃炸开,我们的车疾驰过去。

枪声渐远,车才慢下来。小徐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

司机说:“一定是棉兰老岛游击队。去年,他们把一个村落的人都杀了。这里经常有枪战。”不知此话是否过于夸张,我昨天才跟游击队打过交道。

回到船上,老寇告诉我,“摆”已割好。我来到船尾,洪才正坐在那儿喘息,看样子累得不轻。甲板上堆着用细绳穿起来的泡沫塑料,渔民用它当浮子,在航道下网捕鱼,我们受伤,他们也受了损失。

洪才说:“平流了,你还没回来,不能再等了,我就下了水。”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

三管轮小许拽住小徐问:“三宝颜热不热闹?”“太热闹了,热闹得差点儿连命都没了。”徐青山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船员们都围了过去。“船长,是真的吗?”水手小吉问。“真真假假,三宝颜历险记。”我转向比比画画的小徐,“讲完了历险记,去备车。”

小徐冲出人群,奔驾驶室去了。船员们却舍不得散去——单调的船上生活让他们变得特别愿意听故事。

丰顺轮驶离巴西兰海峡,三宝颜市渐渐模糊,那惊险的一幕却几次浮现在我眼前。3月14日,农历二月初三,晴赤道无风带,“船长万岁”

丰顺轮平稳地航行在苏拉威西海,航向150度,驶近赤道无风带。天气酷热。

甲板上,大副李洪才和水手长郑林领着水手们干得热火朝天,汗水湿透了衣衫。几个小伙子光着膀子干,个个成了大花脸。白胖的熊天宝的脸和胳膊都已晒得发红。

我打开驾驶室窗户朝洪才喊:“让他们回室内休息休息吧,吹吹空调。”洪才对水手们做个鬼脸说:“船长给你们讲情了,走吧,傍晚再干。”

有人乐呵呵地喊:“船长万岁!”“这些调皮蛋。”我笑道。3月15日,农历二月初四,晴印尼毕通港,苹果、酒和明月

朝阳从海面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青山绿水,赤道附近的清晨格外清新。丰顺轮驶抵印度尼西亚米纳哈萨半岛的毕通港。这是我们到印尼的第一站,在这里要会见代理于先生,拿到当地有关部门签发的转载手续。

锚泊不久,一艘交通艇开来,一个瘦小的男人站在艇首招手。艇上还有两男一女,都穿着印尼海关的蓝色制服。

四人上了丰顺轮,瘦小男人用华语自我介绍。他姓于,不到四十岁,一副精明的样子,有点像台湾林老板。

我将他们一行请上三楼会客厅。三米长的桌子上,除了船舶证书及有关文件,摆满了香烟、啤酒、饮料和苹果。关员们一边办理签证,一边吃喝。

一位关员举起一个啃了几口的苹果,用英语问:“这是什么水果?好吃!”

很快,桌上的苹果风卷残云般不见了。于先生只是笑,礼节性地吃了一个苹果。

我看一眼政委老关,他心领神会,又拿来一些苹果。二副海涛快速给他们削苹果皮也供不上他们吃,只得苦笑。大管轮王宽忙拿来一把削皮刀帮忙。

我告诉关员们,其实苹果皮也好吃,还有营养。

听我这么一说,三十多岁的女关员赶紧把盘子里呈螺旋状的苹果皮拎到头顶,仰起脸来,张开小嘴,把它送进嘴里。我笑了。她红了脸,也笑起来,边吃边把桌上剩下的苹果装进自带的网兜里。她跟两位同事说了些什么,又抬起一双略带羞涩的大眼睛看看我们,把一堆苹果皮也倒进网兜里说:“苹果拿回去给孩子吃,我吃苹果皮。”

我点点头,让老关给他们每人送了一袋苹果。女关员用华语连说了两声“谢谢”。

送走海关人员,寇南山冲我坏笑:“船长,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媳妇了,给她那么些苹果!”“她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艰辛、母爱的伟大。”

老寇沉默了,轻轻点头。

于先生说,那女关员也是华人后裔,只是现在已不大会说华语了。“你的华语怎么说得这么好?”“从小父亲就送我去新加坡学校学华语。这么多年了,印尼政府一直不让建华人学校,也不让华人学华语,要华人对外必须用印尼人名字。孩子报户口也必须用印尼人的姓氏。”“那你老家在中国什么地方?”“记得父亲病危时告诉我,广东潮州是我的老家。他要我一定回老家看看,把他也带回去,送到祖上的坟地安葬。我跪在地上,答应了父亲。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

于先生声音有些哽咽,眼含泪花。我忙把话岔开,谈起签发证件和海上转载的事。

于先生说:“咱们在印尼的转载手续,是这里的海关关长亲自去雅加达找海军司令签署的。不过文件我还没有看到,关长让晚上去他家拿。”

我不解道:“怎么不白天去办公室拿?”

于先生笑了:“办公室怎么行?家里能办办公室里不能办的事。”

中午,董小军做了八个菜。于先生对那盆水煮鱼连声叫好,还向董小军请教做法。

夕阳西下,我和寇南山随于先生乘小艇抵岸。出了码头,路边椰子树下有几辆马车。身上拴铃铛的小马、绣花遮阳篷、花色穗头,颇有中国古代的花轿风格。

于先生开吉普领路,我和老寇坐马车紧随其后。一路上,没有见到第二辆汽车。微风拂面,蹄声“嘚嘚”,别有一番情趣。

车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大门外有三个警察。于先生向他们招手致意后,小声跟我说:“反华骚乱过去好几天了,保护我家的警察还没撤。”

上了二楼,于先生的妻子起身迎接我们。一看她那白皙的面容,就知道她也是华人。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拽着于先生的手摇来摇去,嘴里说着什么。于先生正色对他说:“记住了,在家里用华语叫爸爸。”小男孩乖乖地用华语叫了声“爸爸”。

我问于先生:“你的孩子也准备送到新加坡去学习吗?”“孩子太小,那边没有亲属照料不行。现在,我们有五户人家的小孩组织在一起,每晚轮流在各家学一个多小时华语,只点煤油灯,不能大声说话,怕被当局抓住。”于先生无奈地说。

我给他鼓劲:“不久的将来,中国强大了,华语一定会和英语一样通行世界!你们也就不会有这种无奈了。”

晚饭后,于夫人领小男孩出去学习,于先生开车带我们去了海关关长家。

年近五十的关长大腹便便。于先生拿出两瓶酒,放在桌子上。关长推让一番,收下了。我一看那酒,原来是我们送给于先生的。

关长把海军司令签署的转载文本交给了于先生,并告诉我们,遇到海军舰艇检查,把它拿出来,万无一失。他提醒说,丰顺轮必须先去安汶港,到那里再拿一个证件,才能去阿拉弗拉海转载,因为那片海归安汶管。

回到于先生家,我们开始闲谈,从中国的五千年文明史谈到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的突飞猛进。于先生说,今年一定要回中国一趟,帮父亲了却回归故土的遗愿,说不定还会找到自己新的发展机会。

于夫人领儿子回来了。于先生摸摸儿子的头问:“今天学什么了?”

小男孩仰起脸说:“学《三字经》了。人之初,性本善。”“下面呢?”“忘了。”小男孩低下头。

于先生对我们说:“我想让他学点唐诗宋词,可惜没书,又没地方买。”“我船上正好有《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送给你吧。”我说。“真的?苏船长,真是太谢谢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一进屋看见墙上这幅字,就知道你喜欢咱们祖先的诗词。呵呵,我把‘明月’送给你吧。”

老寇跟着凑趣:“我们船长特别爱好文学,还发表过小说。船长室里有好多书,等会儿你上船,看好啥拿啥。”

于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

随我们回到丰顺轮,于先生拿到一套精装本唐诗宋词,惊喜得把书捧在胸前不放。

月如钩。我们与交通艇上的于先生挥别。海外华人的中国心,正如这海上的明月。3月16日,农历二月初五,晴船过赤道的特殊仪式

丰顺轮航行在马鲁古海,这里已近赤道,海风带来火热的气息。一些心急的年轻船员跑到前甲板问驾驶室的值班人员,赤道还有多远。

距赤道只剩三海里时,三副小徐用扩音器通报了这一消息。船员们纷纷拥上甲板,嬉闹着操起水枪互相喷射,发烫的钢甲板在水中冒着热气。不少人索性把湿透的衣服脱掉,赤裸裸的,任人“浇灌”。

船过赤道,航海人都会举行传承下来的仪式。传说南北半球各有一位海神或龙王,所以海流、台风各归属于两个半球,互不侵犯。船过赤道前,船员们要把船上和自己身上的风尘冲洗干净,让另一半球的海龙王高高兴兴地迎接他们。

丰顺轮从北半球穿越赤道驶入南半球的一刻,我鸣响了汽笛。甲板上沸腾了,船员们齐喊:“南龙王,北龙王,都是好龙王。”

他们的喊声听起来像一首儿歌,我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也脱掉外衣,来到船员们中间。有人起哄:“先把船长洗干净!”水手小沙拿着水枪,一下子把我灌透了。我去打小沙,他扔了水枪,躲到别人身后。

此时此刻,船员们忘记了咆哮的风浪,忘记了船上的孤寂与辛劳,人人快乐得像孩子一样。年过半百的老寇被机工小姜从后面抱住,水手小熊拿起水枪就冲他俩喷了过去,老寇甩着头说:“‘熊猫’,你等着,看我不让船长收拾你!”“你徒弟抱住你让我浇。”小熊鬼笑着。

老寇回头一看,小姜松手跑了,边跑边笑。甲板上也笑声一片。

骄阳在西方水天一线处消失,夜幕降临。我站在驾驶甲板上仰首望天,那些闪亮的星星似乎伸手可摘。这是航海人熟悉的星空:金黄色的金星在西方,很容易识别;向南可见南十字星座,它的四颗星像十字架一样悬在空中,通过它可辨认出其他星座。

我俯首观海,深蓝的海水闪动着荧光,仿佛在与星空互动。远处的海岛上灯光稀疏。没有风浪的夜海静极了,我视野里没有船只,丰顺轮轻轻拨开海水,向南航行。除值班人员外,船员们大多已进入梦乡。梦中,他们是否回到了祖国亲人的身旁?3月17日,农历二月初六,少云安汶港,水果和啤酒

太阳西斜,水波在阳光里曼舞,丰顺轮欢快地驶进安汶港外水道。水道两侧是山地丛林,一座白色清真寺掩映在树丛中。水道里有一片片的养殖网箱,排筏上搭设着一座座小木屋,每只筏上都有人在忙碌。有人举起大鱼朝我们高喊,那是丰收的喜悦,即使船在前进,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们那黑黝黝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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