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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21: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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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村田沙耶香,吴曦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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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便利店

人间便利店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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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10)!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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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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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04-01IS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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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85252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四下都没有人的气息。大街上到处都是漂亮的白色高楼,就如同绘画纸搭建的模型一样,仿若是虚假的光景。1

便利商店被各种声音所充斥。有顾客进门的铃声,也有店内有线广播中宣传新商品的偶像说话声;有店员的招呼声,也有扫描条形码的声音;还有东西装进购物篮的声音、抓着面包口袋发出的声音、在店内来回走动的高跟鞋的声音……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成为“便利店声音”,时刻触动着我的鼓膜。

货架上有一个宝特瓶被抽走了,后边那个宝特瓶顺着滚轮的转动补上空位,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微响声,我循声抬起头来。有不少顾客都会在最后找一瓶冰冻的饮料再去结账,我的身体对这声音产生了反应,自行动了起来。看到手持矿泉水的女顾客没去结账,而是继续挑选甜品,我的视线又回到手头。

耳朵从分散在店堂内的无数响声中挑选出信息的同时,我的双手正将刚到货的饭团排放上架。早晨这个时间段,卖得最好的就是饭团、三明治、沙拉。另一边,兼职的菅原小姐正用一个小扫描仪在检点货物。我把这些机器制造的清洁食品整齐地排放起来。新产品明太子芝士口味的要放在正当中两列,旁边两列放的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金枪鱼蛋黄酱味的,卖得不怎么好的鲣鱼干饭团放在最边上。比拼的就是速度,我几乎不用头脑,全靠渗透进骨髓的规矩在给肉体发出指令。

当啷,我注意到微弱的零钱声,回过头去瞟了一眼收银台。那些爱把手掌与口袋里的零钱弄出响声的人,大多会干脆地买了香烟或者报纸就走,所以我对钱的声音很敏感。果不其然,有个单手拿着罐装咖啡,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正往收银台走去的男人。我迅速穿过店堂,身体自然地溜进收银柜台后边,提前站在里面待命,不让顾客等待片刻。“欢迎光临,早上好!”

我简短地打完招呼,接过男顾客递出的罐装咖啡。“啊……再来一包5号的香烟。”“好的。”

我迅速抽出一包万宝路薄荷特醇,在收银台上扫描。“请点选确认您的年龄。”

男人点按着屏幕的时候,视线又转向排放着速食品的玻璃柜,我看到这一幕,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要帮您取点什么吗?”我本可以问上这么一句,但顾客看上去正在犹豫是否要买的时候,我一般都会退后一步稍作等待。“还有,再来一根玉米狗。”“我明白了。多谢购买。”

用酒精给手消毒,打开玻璃柜,包好玉米狗。“冷的饮料和热的食品要分袋子装吗?”“啊啊,没关系没关系。一起装吧。”

我敏捷地将罐装咖啡、香烟、玉米狗装进S号口袋。就在此时,口袋中零钱当啷作响的男人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瞧他的举动,应该是临时决定用电子储值卡来付款了。“支付用西瓜卡。”“我明白了。请在这边刷西瓜卡。”

我自动地读取顾客细微的举动与视线,身体反射性地行动。耳朵和眼睛成了捕捉顾客微小动作与意向的重要探测器。我小心翼翼地注意避免过分的观察使顾客感到不快,同时又遵循捕捉到的信息,敏捷地动起手来。“这是收据。感谢您的光临!”

把收据递过去之后,男人小声道了句“多谢”就走远了。“让您久等了。欢迎光临,早上好。”

我向排在他后面的女顾客问好。我能感觉到,名叫“早晨”的这段时间,就在这发光的小盒子里正常地流淌着。

擦得不留一点指印的玻璃窗外,已经可以看到忙碌的行人。一天开始了。这是世界方才苏醒、所有齿轮都开始旋转的时间。而我就是不断旋转的齿轮之一。我成为世界的一个零件,在“早晨”这段时间里旋转个不停。

正当我想跑去继续排放饭团的时候,兼职领班泉小姐向我问道:“古仓小姐,你那边的收银机里,还有几张五千日元钞票?”“啊,只有两张了。”“是吗,这可不太妙了。不知为什么今天进了好多万日元面额的大钞呢。里边的保险柜里也没几张了,等早高峰和进货搞定之后,我中午之前去趟银行吧。”“谢谢你!”

因为夜班的营业指标不达标,店长这阵子都只上夜班,白天的时候,我和年纪相仿的兼职领班泉小姐就代替正式职员在看店。“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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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左右就去换点零钱。啊,还有,今天有人预订了油豆腐寿司,待会儿客人来的时候拜托招呼一下。”“是!”

看了看钟,已经转到9点半了。早高峰差不多过去了,这段时间必须赶紧完成上货,为中午的高峰期做好准备。我舒展了一下背脊,再次回到货架前,开始摆放饭团。2

我“转生”成为便利店店员之前的记忆,不知为何,朦朦胧胧的,无法鲜明地回想起来。

在郊外住宅区长大的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沐浴着普通的爱成长。然而,我却是个公认有点怪异的孩子。

比如在幼儿园时,曾经有只小鸟死在了公园里。那是只漂亮的蓝色小鸟,恐怕是哪户人家养的吧。小鸟的脖子软绵绵地歪着,双眼紧闭,围在它身边的其他孩子都哭了。“该怎么办呀?”一个女孩开口的同时,我已经迅速用手掌托起小鸟,拿给坐在长椅上闲聊的母亲看。“怎么了,惠子?啊啊,小鸟!究竟是哪儿飞来的呀……真可怜呢。给它造个墓吧。”母亲抚摩着我的头,温柔地说道。

而我却说:“把它吃了吧。”“啊?”“爸爸不是喜欢吃烤鸡肉嘛,今天就把它烤着吃了吧。”

我心想,妈妈是不是没听清我的话?我用清楚无比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母亲当即脸色一变。身旁另一个孩子的母亲也大惊失色,眼睛、鼻孔跟嘴巴几乎一齐张开了。这表情真奇怪,我差点笑了出来。看她正凝视着我的掌心,我这才恍然大悟,对啊,一只鸟根本不够啊。“要不要多抓几只回来?”我朝身旁那两三只并排行走的雀儿看了一眼。“惠子!”终于回过神来的母亲用近乎训斥的嗓音,拼命喊叫。“我们就给小鸟造个墓,好好埋了吧。你瞧,大家都在哭呢。好朋友去世了当然很难过啦。多可怜呀,不是吗?”“为什么?难得它死在这儿呢。”

我的疑问让母亲哑口无言。

我只能想象出父母和妹妹欢天喜地吃着小鸟的场面。父亲喜欢吃烤鸡,我和妹妹都爱吃炸鸡块。公园里有这么多小鸟,都抓回去多好啊,为什么不吃它,反而要埋了呢?我搞不懂。

母亲竭尽全力地说:“听着,小鸟那么小,很可爱吧?就去那边给它造个坟墓,大家一起给它献上鲜花好吗?”

最终我们确实照她说的做了,但我依旧无法理解。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着小鸟太可怜了,同时哭哭啼啼地拉扯着身旁鲜花的根茎,杀死花朵。“这花真漂亮。小鸟一定会高兴的。”他们口口声声的景象,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疯了。

大家在写着“禁止进入”的栅栏里边挖了个坑,把小鸟埋了。不知是谁从垃圾箱捡了一根冰棍的木棒插在泥土之上,又供奉了一大堆花朵的尸体。“你瞧,没错吧,惠子,大家都好伤心,真可怜呀。”母亲像开导我似的,对着我喃喃地说了许多遍。然而我根本不以为然。

这种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两个男生在体育课上扭打成一团,现场乱了套。“谁去把老师叫过来!”“谁来阻止他们呀!”

听到尖叫声,我心想原来只要阻止他们就行,便打开身旁的工具柜,从里边取出把铲子,跑到胡闹的男生那儿,朝他脑袋上砸去。

四周都充斥着尖叫声,男生按着脑袋,跌倒在地。看到他按着脑袋不动了,我心想还得让另一个男生停下来,就对着另一边也举起铲子。正当此时——“惠子,住手!快住手!”女生们哭着喊道。

老师刚跑过来,见到这惨状,惊得瞠目结舌,让我给出解释。“我听到说要阻止他们,就用最快的办法让他们停手了。”

老师露出费解的神色,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禁止暴力”之类的话。“可是,是大家都说要阻止他们的。我只是觉得那么做可以让山崎同学和青木同学都停手而已。”

我不明白老师在生什么气,仔细地解释给他听,结果是母亲被叫去参加教职员会议了。

看到母亲表情严肃地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向老师低头赔礼,我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不对的。但我还是无法理解究竟是为什么。

还有一次也这样。有个女老师忽然歇斯底里起来,用点名簿激烈地拍打着讲台,大吼大叫,大家甚至被吓得哭了起来。“老师,对不起!”“请别这样,老师!”

大家在可怕的气氛中不停劝解也无济于事。为了让这老师闭嘴,我跑到她身旁,猛地把她的短裙和内裤都扯了下来。年轻的女老师大惊失色,哭了起来,接着全班安静了。

隔壁班的老师跑来询问情况,我便解释说,在电视上或者电影院里看到有成年女人被扒掉衣服就安静下来的情节。结果是我又上了教职员会议。“惠子,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被叫去学校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泄气地嘀咕着,抱紧了我。我似乎又闯了什么祸,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父亲和母亲尽管很是为难,却依旧疼爱我。让父母如此伤心,不得不向各种人道歉,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所以我决定在家以外的地方杜绝开口说话。要么模仿众人,要么遵从他人指示,放弃一切主动的机会。

除非必要决不说话,从不做出自主的行动。看到这样的我,大人们似乎如释重负。

随着我升上高年级,因为太过安静,也相应地造成了一些麻烦。不过对于我来说,沉默是最妥当的方法,是为了活下去最合理的处世之道。哪怕联络单上被写上“多交几个朋友,打起精神出去玩玩吧!”,我仍旧贯彻到底,除了必须事项,从不谈论任何问题。

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跟我不同,她是个“普通”的孩子。即便如此,她并不对我敬而远之,甚至还有点仰慕。妹妹跟我不同,会因为普通的事情被母亲责骂,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来到母亲身边询问缘由:“为什么要生气呢?”或许是因为我向母亲提出的疑问,说教就到此为止了。妹妹大概认为我在袒护她,总是会对我说“谢谢”。因为我对点心和玩具几乎不感兴趣,经常把那些东西让给妹妹,所以妹妹总爱围着我转。

家人们非常珍视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以才无时无刻不担心着我。“怎么才能‘治好’呢?”

我还记得那次听见父母交谈的话语,让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确有某些地方不得不修正。父亲也曾经驾车带我去很远的城市接受心理咨询。医生首先提出的怀疑就是家庭是否有问题。可身为银行职员的父亲是个稳重又认真的人,母亲虽有些懦弱但很温柔,连妹妹都很亲近我这个姐姐。“总而言之,再多些关爱,耐心地关注她的成长吧。”听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话之后,父母依旧全身心投入,把我当成掌上明珠来养育。

虽然在学校里从没交过朋友,也并没受多少苛责。我尽可能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办法姑且算是成功了,走完了小学和初中的成长之路。

直到高中毕业成了大学生,我依然没有改变。基本上休息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几乎没有什么私下的交谈。虽然没引发过小学时的那种麻烦事,但母亲和父亲都很担心我这样下去没法走上社会。在想着“必须要治好自己”的时候,我已经逐渐长大成人了。

3

“微笑便利”(Smile Mart)日色町站前店开业的那天,是1998年5月1日,还是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

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开业之前是怎么找到这家店的。刚进大学那阵子,学校组织集体去看能剧,没交朋友的我一个人回家,大概是走错了路,不知不觉间就进了一片毫无印象的商务街区。

回过神来,我发觉四下都没有人的气息。大街上到处都是漂亮的白色高楼,就如同绘画纸搭建的模型一样,仿若是虚假的光景。

简直如同鬼城一般的,只有高楼的世界。星期天的日间,街道上除了我,不见任何人影。

一种误闯入异世界的感觉侵袭而来,我加快步伐,去寻找地铁站。总算找到地铁的标志,我才松了一口气朝那边跑去,恰巧发现那栋纯白色写字楼的底层,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大水缸。“微笑便利日色町站前店OPEN!开业职员招募中!”只有这么一张海报贴在透明的玻璃上,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招牌。我偷偷朝玻璃后边窥视了一眼,根本没人在。大概是还在施工吧,四处的墙壁上都还贴着塑封纸,只有什么都没装的白色货架并排摆放着。这片空空如也的地方会变成一个便利店?我怎么都无法相信。

家里给的生活费已经足够,但我对打工还是很感兴趣。我把海报上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回到家第二天就打了电话。经过一轮简单的面试,立即就被录用了。

接到下周开始培训的消息,我在指定的时间去了门店,那里比之前见过的模样更像便利店一点了。日用品的货架已经摆放完毕,文具和手帕之类的商品井然有序。

跟我一样被录用的兼职人员集合在店内。有看上去跟我一样是大学生的女孩,有自带自由职业者气质的男生,也有年纪大些像是家庭主妇的女人。大约十五个年龄与穿着各异的兼职者,怯生生地在店堂中晃悠。

不一会儿,负责培训的职员出现了,给所有人分发了制服。我们套上制服,按照穿戴检查海报上的要求,调整好仪容。长发的女性要把头发绑起来,把手表和首饰都脱下,再排成一列。刚才还外貌各异的我们,顿时就像极了“店员”。

最开始练习的是表情和问候语。我们被要求盯着笑容海报看,按照提示抬起嘴角,挺直背脊,排成一行,依次喊出“欢迎光临!”。那个负责培训的男职员一个个检查过来,发现谁的声音太小或者表情生涩,就会发出指示:“再来一遍!”“冈本小姐,别害羞,笑容再灿烂一点!相崎小弟,声音再响亮一点!好嘞,再来一次!古仓小姐,不错不错,就是这样,要精神饱满!”

我很擅长模仿在准备室看过的范例录像和培训员做的示范。至今都不曾有任何人教过我“这才是正常的表情,正常的发声方式”。

临近开业的两周时间里,我们分成两人一组,面对着公司职员所扮演的虚拟顾客,一个劲地持续练习。要看着“客人”的眼睛微笑并行一礼,生理用品要装进纸袋,热的东西和冷的东西要分开装,有人点速食类商品要用酒精给双手消毒。为了让我们熟悉金钱,收银机里装的是真钱,不过收据上都印着大大的“培训”二字。接待的顾客都穿着相同的制服,是将来打工时的同伴,总觉得像是在玩超市过家家。

大学生、玩乐队的男孩、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夜校的高中生,形形色色的人穿着相同的制服,被重新打造成统一规格,成为名叫“店员”的生物,这个过程有趣极了。培训结束的那天,大家都脱下制服变回了原来的状态。就好像换了身皮,变成另一种生物。

两周的培训之后,门店开张的那天终于来了。那天,我们一早就聚在店里。我们按照指示,在空无一物的洁白货架上将商品摆放得满满当当。经由职员之手,货架被不留缝隙地塞满,不知为何有一种工艺品的感觉。

开业时间到来,职员打开大门的瞬间,我才觉得“货真价实”了。不是培训时假想出的虚拟顾客,而是“来真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我本以为店开在商务街区,来的顾客会都穿着西装或者制服,可最先进店的,是人手一张打折传单的居民区团体。第一个顾客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拄着拐杖的妇人第一个进店,后边一大群手持饭团便当打折券的顾客跟着鱼贯而入。我瞠目结舌地望着这景象。“古仓小姐,快呀,声音呢!”

听到职员的提醒,我才回过神来。“欢迎光临!今日开业特惠中!敬请自由选购!”

同样是在店堂里吆喝,当有了真正的“顾客”在的时候,回荡出的声响是截然不同的。

我根本不知道“顾客”是这么能制造噪音的生物。四下回响的脚步声、说话声、将点心包装丢进篮子的声音、打开冷饮柜门的声音。我被顾客发出的声音彻底压制住了,即便如此,还是不服输地反复喊着:“欢迎光临!”

食物与点心堆叠成的小山刚才还漂亮得如同手工艺品,一经“顾客”之手,转眼间就崩塌了。总感觉像是虚设之物的店堂经过这些手的触碰,逐渐展现出鲜活逼真的面貌。

第一个来到收银台的顾客,就是率先踏入店内的那个端庄的老妇人。

我回想着员工手册的内容,在收银台站定。妇人把装着泡芙、三明治和好几个饭团的购物篮放在收银台上。

因为是第一个顾客来结账,柜台里面的店员把腰杆挺得更直了。在众多职员的注视下,我按照培训中所学的流程,向女顾客行了一礼。“欢迎光临!”

我开口了,声调跟培训视频中的女人如出一辙。我接过购物篮,按照培训流程开始扫描条形码。守候在我这个新人身旁的职员迅速地将商品装入口袋。“这儿早晨几点开始营业呀?”妇人问道。“呃……今天是十点开门!那个,以后会一直开下去!”

培训中没有学过这种提问,我回答得支支吾吾的,职员迅速为我补救。“从今天就正式开始二十四小时营业了。全年无休。请您随时来光顾!”“是吗,半夜里也开着?早晨也是?”“是的。”我点头回答。“真方便呀。你瞧我,腰有点直不起来,走路很费劲。超市那么远,一直都很头疼呢。”妇人对我回以微笑。“没错,从现在开始就二十四小时营业了。请您随时来光顾!”

我照着身旁职员说的话,有样学样地重复了一遍。“真了不起呀。做店员也很辛苦呢。”“谢谢您的惠顾!”

我模仿着职员,使劲鞠了个躬,妇人笑着说:“谢谢你,我下次还来。”便离开收银台走远了。

站在旁边装袋的职员说道:“古仓小姐,你真厉害,完美无缺!第一次收银还能这么沉着!就按照这种感觉继续吧!瞧,下一个客人来了!”

听见职员的话,我向前望去,一个在篮中装了许多打折饭团的顾客正越走越近。“欢迎光临!”

我用和刚才相同的音调大声打了招呼,接过购物篮。

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成为世界的零件。我感觉到自己获得了新生。一个身为世界正常零件的我,在这一天,确确实实地诞生了。

4

我偶尔会用计算器数数那天之后过去了多长时间。微笑便利日色町站前店一日都不曾停歇,永远亮着灯持续运转。几天前,这家店迎来了第十九个5月1日,从那天开始已经经过了十五万七千八百个小时。我变成了三十六岁,这家店和身为店员的我,都已经十八岁了。那天一起参加培训的店员们,已经一个都不在了。店长都是第八个了。那天的商品一件都没留下,然而我依旧是这里的店员。

我刚开始打工的时候,家人们都很为我高兴。

当我说大学毕业还打算继续做兼职的时候也一样,他们觉得相比我之前与社会几乎毫无交集的情况,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长了,对我很支持。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是包括周末在内,每周兼职四天,现在是每周上五天班。平日里一回家,就立刻钻进狭小的六叠半房间,瘫倒在从不叠起的被褥上。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老家,找了个租金便宜的房间开始住。

我迟迟不去找工作,还近乎偏执地只在同一家店继续做兼职,这似乎让家人逐渐担忧了起来,可那时已经为时已晚。

为什么偏要在便利商店打工呢?就不能找个普通的职位吗?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儿不过是有一份完美的员工手册,能让我当好一个“店员”。可是,手册之外的场合,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当好一个普通人呢?我依然感到一头雾水。

父母很溺爱我,愿意照顾永远都在兼职打工的我。我也曾感到过意不去,二十多岁时尝试找过几次工作。然而只在便利店兼职过的我,连笔试都很难通过,就算坚持到面试,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兼职那么多年。

大概是因为几乎每天都不停工作,梦中的我都时常在便利店打收银条。啊,薯条的新品还没挂价格牌;热茶卖得特别好,必须要补货了……我总是想着这些事情醒来的。还曾因为自己喊“欢迎光临!”的叫声在半夜惊醒。

睡不着的夜晚,我也会想着那个随时有人影晃动的透明玻璃箱。就好像在清洁的水缸中,安装了一套机械一般,此刻的小店依旧在运转。一想起这片景象,店里的声响就会在鼓膜内侧复苏,我便能安心地沉沉睡去。

到了早晨,我再次变成店员,变成世界的齿轮。只有这样,才让我显得像个正常的人。5

早晨8点,我打开微笑便利日色町站前店的大门。

工作要从9点开始,不过我会提早一点到,在准备室里吃早饭。一到店里,我就会买一瓶两升宝特瓶装矿泉水,再挑一份快过期的面包或者三明治,进准备室吃。

准备室里有个大屏幕,上面播放着监控摄像头拍到的视频。画面中,有刚开始上夜班的越南人新手达特正拼命打着收银条的样子,也有店长为了接应还不熟练的他而跑来跑去的身影。我看着视频,一边做好有问题就随时穿上制服走出准备室帮忙收银的准备,一边吞下面包。

早晨就这样吃些便利店的面包,休息时间吃便利店的饭团和速食当作午饭,晚上要是累了,也经常会直接买些店里的东西带回家。两升宝特瓶里的水在工作的过程中喝掉大约一半,直接放进环保袋里带回家,一直能喝到晚上。一想到我身体的大部分都是由这家便利店的食物组成的,我就感觉自己跟日用品货架和咖啡机是一样的,都属于这家店的一部分。

吃完早饭,我会确认一下天气预报,或者看看店里的数据。天气预报对于便利店来说,是很重要的信息源。与昨天相比的温差也很重要,今天最高气温二十一摄氏度,最低气温十四摄氏度。从傍晚开始就要阴转雨。比起气温的数值,人们更容易感觉到变冷了。

天热的日子三明治卖得多,天冷的日子,饭团、中餐包子、面包卖得更好。柜台前的熟食销量也因气温而异。在日色町站前店里,天冷的日子可乐饼卖得很好。刚巧还在促销,今天就多做几个可乐饼吧。我把这件事牢牢记在脑中。

忙忙碌碌中,时间就过去了。和我一样从9点开始兼职的日班员工一个接一个来到店里。

刚过8点半的时候,只听见一声沙哑的“早上好!”,门开了。来的是可靠的兼职领班泉小姐。她比我大一岁,是个三十七岁的家庭主妇,虽然性格有点刻薄,但是干起活儿来很麻利。她穿着一身略带花哨的衣服,正在鞋柜前把高跟鞋换成胶底鞋。“古仓小姐,今天来得也好早呀。啊,那是面包的新品吧。味道怎么样?”泉小姐盯着我手中的杧果巧克力面包说道。“奶油有点怪怪的,味道太浓了很难下口。不怎么好吃啊!”“咦?真的?店长订了一百个呢,糟糕了。总之最起码要把今天来的这批给卖出去才行啊!”“是!”

来兼职的绝大多数是学生或者自由职业者,能跟同年龄段的女性一起工作很难得。

泉小姐把棕色头发盘起,在深蓝色的针织衫之上套了件白衬衫,系上水蓝色领带。日色町站前店在刚开业的时候还没有这种规矩,换了现在的老板之后,才规定必须在制服里面穿衬衫打领带。

泉小姐正在镜子前整理服装的时候,又传来一声“早上好!”,是菅原小姐跑进来了。

菅原小姐二十四岁,兼职,是个嗓音响亮性格开朗的女孩。她好像在乐队里当主唱,总嘀咕着想把那头超短发染成红色的。她有点肉嘟嘟的,很惹人喜爱,但在泉小姐来之前经常迟到,还戴着耳钉工作,总被店长责骂。多亏了泉小姐耐着性子管教她,如今的菅原小姐已经完全是个认真又投入的店员了。

上日班的除了她们,还有瘦高个子的大学生岩木、刚找到正式职位快要离开的自由职业者雪下。岩木也在找工作,无法出勤的日子越来越多。除非店长从夜班调回日班,或者招几个上日班的新人,否则这家店就快撑不下去了。

现在组成“我”的成分,几乎都来自我身边的人。三成来自泉小姐,三成来自菅原小姐,二成来自店长,其余的部分来自半年前辞职的佐佐木、一年前都还在做领班的冈崎等。从过去共事的他人身上吸收而来的东西,组成了“我”。

尤其是说话的语气,很容易受身旁之人的传染。把泉小姐和菅原小姐的语气混合一下,就成了我现在的说话语气。

我想,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的吧。以前有菅原小姐的乐队同伴来店里露过脸,那些女孩都穿着和菅原小姐类似的服装,说话口气也如出一辙。自从泉小姐来了之后,佐佐木小姐说“辛苦了!”的口气就跟泉小姐一模一样了。和泉小姐在之前一家店里很要好的主妇朋友来帮忙的时候,因为穿着跟泉小姐太过相似,我差点把她们俩搞混了。我的说话语气,说不定也传染给了别人。我觉得,就是在这种互相传染的过程中,我们才能继续维持人的身份。

开始工作之前的泉小姐,穿着虽然有点花哨但合乎三十多岁女性形象的服装。于是我会观察她所穿鞋子的品牌,或者偷看她柜子里的外衣商标来做参考。有一次,她把手提包忘在准备室里,我也窥探了里面的内容,把化妆品的名称和品牌都记了下来。要是原封不动地模仿,很快就会露馅的。所以我会先搜索品牌名称,找到穿那些服装的人写的博客,里面往往会提到其他的品牌,比如“该买哪家的披肩好呢”,而我就穿着文中列出的其他品牌。每当我看到泉小姐的着装、小配饰、发型,等等,就觉得她才是标准三十余岁女性的典范。

泉小姐的视线不经意间停留在我穿的平跟鞋上。“哇,你这双鞋子是在表参道的店里买的吧。我也好喜欢这双鞋啊。我有这个牌子的长筒靴哟——”

泉小姐在准备室里时,会把句尾稍稍拖长,用一种慵懒的语气说话。

这双鞋子就是趁泉小姐上厕所的间隙,把她鞋底的品牌抄下来,再专门去店里买的。“欸?真的吗!该不会就是深蓝色的那双?之前你穿来店里了吧,那双真的好可爱!”

我复制出菅原小姐的腔调,把句尾的语气变得稍稍成熟一些,回答了泉小姐的提问。菅原小姐说起话来,就好像到处标着断音符号,一颤一颤的,跟泉小姐截然相反,可二者交织起来的语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恰到好处。“古仓小姐跟我的品位真合得来。你的包包也挺可爱呢。”泉小姐露出微笑。

原本就是把泉小姐当成样板买来的,品位合得来也是理所当然。在别人的眼中,我看上去只是个拎着与年龄相称的包包,语气既不失礼也不见外,说起话来距离感恰如其分的“普通人”。“泉小姐,昨天你在店里吗?库存的拉面都黏糊糊地结成团了!”

在鞋柜那边换衣服的菅原小姐忽然大声说话,泉小姐也转身回应她:“在呀。白天还没什么问题的,没想到夜班那孩子又无故缺勤了。所以才让新来的达特补缺呀。”

一边往上拉着制服拉链一边往这边走来的菅原小姐皱了皱眉:“什么?又翘班啦?明知道现在人手不足,简直不敢相信!难怪别人说这家店快倒了嘛。软包装饮料根本就没摆上架呀,现在可是早高峰啊!”“就是就是。糟糕到极点了。店长说他这周还要继续上夜班呢。现在都只剩新人了。”“日班还有找工作的岩木也不肯来!真的让人头大!不干就不干呗,也不提前说一声,结果还不是只能找其他兼职的过来替他擦屁股吗?!”

听着两人感情丰富的对话,我就产生了几分焦虑。我的身体中几乎没有名叫“愤怒”的感情。我只会觉得“缺人手真麻烦啊……”。我偷看了一眼菅原小姐的表情,像员工培训时那样,扭动脸上相同位置的肌肉,试着说了句话:“什么?又翘班啦?明知道现在人手不足,简直不敢相信!”

看到我重复菅原小姐说的话,泉小姐一边摘下手表和戒指,一边笑了。“哈哈,古仓小姐怒气冲天了!不过说得好,真的是不可理喻啊!”

因为同一件事发怒,店员们就会一齐露出愉快的表情,我从刚开始打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比如说店长让人窝火啦,夜班又有谁缺勤啦,只要在有人表达愤怒的时候配合他,就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大家都为我的愤怒感到高兴。

看见泉小姐和菅原小姐的表情,我才放心下来:啊啊,我刚才熟练地扮演好一个“人”了。这份放心的感觉,已经不知在便利商店这个场合重复过多少遍。

泉小姐看看时钟,对我们说道:“那就先去开早会吧。”“好——”

我们三人排成一行,早会开始了。泉小姐翻开联络簿,交代今天的目标和注意事项。“今天的新品杧果巧克力面包是推荐商品。大家一起多招呼几声吧。还有,最近是保洁强化期间。白天的工作虽然很忙,但也不要忘记仔细清洁地板、窗户和大门四周。时间不够我们就省略宣誓了。接下来,跟我一起念接待用语。‘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谢谢惠顾!’”“谢谢惠顾!”

在接待用语的一唱一和中,我们检查好仪容,嘴上说着“欢迎光临!”,一个接一个走出门外。我也跟着她们两个,奔出准备室的大门。“欢迎光临,早上好!”

我很喜欢这个瞬间。感觉“早晨”这一段时间被输送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人们从外面走入店内的铃声,在我听来就像教堂的钟声。打开这扇门,就有个发光的盒子在等着我。那是一个永远都在运转,无可动摇的正常世界。我坚信着这个充满光芒的盒中世界。

6

我在周五和周日休息,平日里的周五我有时会去见见结婚后住在老家的朋友。

在学生时代,我一心一意地坚持着“沉默”,所以几乎没交过朋友,可是开始打工之后,参加同学会时与旧友重逢,反倒交到了老家的朋友。“呀,好久不见,古仓小姐!你的形象完全变了嘛!”

爽朗地与我搭话的是美穗。只因为提的包是同款不同色,我们聊得热络起来,约定下次一起去购物,还交换了邮箱地址。从那以后,我们就偶尔聚一聚,一起吃顿饭或者买点东西。

美穗现在已经结婚,在老家买了一套独门独院的二手房,经常找朋友聚会。虽然有时我会想“明天还要打工,实在懒得去”,但她是我与便利店外的世界唯一的连接点。这是与相同年纪的“普通三十余岁女性”进行交流的宝贵机会,只要美穗邀请我,我都尽可能答应。今天就是这样,聚会的成员有美穗、带着年幼孩子的由香里、已经结婚但还没生孩子的皋月,还有我。大家把蛋糕带去美穗家,一起喝茶聊天。

带孩子的由香里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离开了老家好一阵子,已经很久不见了。由香里一边品尝着车站前购物中心买来的蛋糕,一边盯着大家的脸,连连说“好怀念好怀念”,大家都笑了。“果然还是老家好啊。我和惠子上次见面,还是刚结婚那阵子呢。”“嗯,是啊是啊。那时候大家都去祝贺,人比这次还多,还一起烤肉来着呢。真怀念啊!”我把泉小姐与菅原小姐的语气糅合起来说话。“总觉得,惠子你变了。”由香里注视着语气感情丰富的我,“你以前说话的语气,好像更加天然呆一点吧?是因为发型变了吗?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咦?是吗?可能因为我们经常见面,我觉得根本就没变过哦。”美穗歪了歪脑袋。

这是肯定的,我心想。因为,我所摄取的“世界”是随时都在交替的。就好比上次与朋友见面时身体中的那些水已经几乎不存在,换成了另一批水那样,塑造出我的成分时刻都在变化。

几年前聚会时,打工的大多是些悠闲的大学生,我说话的语气肯定和现在完全不同。“是这样吗?究竟有没有变呀!”我不做过多解释,只用笑容回应。“这么说来,穿衣的感觉可能有点变了吧?之前感觉是更加自然风格的。”“啊,说不定就是这原因。你那件短裙是在表参道的店里买的吧?我也试穿了一条不同色的,真可爱呀。”“嗯,最近我总穿这家的衣服。”

身上穿的洋装和说话节奏都彻底变了的我正露出一脸笑容。我的朋友究竟在和谁说话呢?即便如此,由香里还是接连说出“好怀念”,一个劲地冲着我笑。

大概是因为美穗与皋月频繁在老家碰头,她们的表情和语气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吃点心的方式很相似,两人都用做了美甲的手将曲奇掰成小块再送进嘴里。她们以前就这样吗?我想回忆出更多来,但记忆却模糊不清。之前聚会时见到的这两人流露出的习惯与举止,恐怕已经不知被冲刷到哪里去了。“下次我们多找些人来聚一聚吧。难得由香里也回老家来了,干脆把志保她们也叫来好了!”“嗯嗯,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听到美穗的提议,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把各自的老公和孩子都带过来,再搞一次烤肉派对吧。”“哇,好想来一次!好朋友的孩子们都能更亲近,想着就好棒。”“是啊,感觉真美好呀。”

听见皋月的口吻中流露出歆羡,由香里就问道:“皋月你不打算也要个孩子吗?”“嗯……倒是挺想要的。以前都是顺其自然的,现在觉得也差不多该做做备孕了。”“嗯,嗯,现在肯定是最好的时机了。”由香里点头道。

看见皋月注视着由香里熟睡的孩子,我不禁觉得她们俩的子宫都在产生共鸣。

连连点头的由香里忽地把视线转向我这边:“惠子,你还没结婚吗?”“嗯,还没呢。”“咦?你难道还在做兼职?”

我思量了一小会儿。我也知道,这个年纪的人要是没有正经工作或者好好结婚,就会显得很古怪,妹妹早就叮嘱过我了。然而知晓实情的美穗她们就在眼前,也没办法蒙混过关,我只能点点头:“嗯,确实还在做兼职呀。”

听到我的回答,由香里露出了不解的神情。我赶忙补上一句话:“因为身体一直不太舒服,所以现在还在做兼职!”

我在和老家的朋友见面时,都会解释说有点老毛病,身子骨弱,所以才在做兼职。而在店里面,我就说父母时常会生病,需要我照看。这两种借口都是妹妹替我想出来的。

刚过二十岁时,选择自由职业根本不算稀奇,也没必要找什么借口。可大部分人都通过就业或者结婚的形式与社会接轨了,如今与二者都无缘的只有我一个人。

明明嘴上说身体虚弱,每天却还在做着长时间站立的工作,大家在内心恐怕都已经觉得奇怪了。“能问个奇怪的问题吗?我说啊,惠子你谈过恋爱吗?”“恋爱?”“就是和人交往之类的啦……这么说来,好像从来没听你谈过这种事呢。”“是啊,没谈过。”

我条件反射般地坦诚回答,让众人顿时沉默不语。她们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互相使眼色。啊,想起来了,这时候应该模棱两可地回答“嗯……也遇到过感觉不错的,都怪我看人没眼光”才对啊。而且最好要在回答时表现出一种“我有过交往的经验,但那是一段有婚外情之类特殊状况的恋爱体验,也确实有过肉体关系”的样子。这些都是妹妹在过去教过我的。“有关隐私的问题,只要含糊其词地回答,对方就会自动去补充理解了。”明知如此还是答错了。“其实啊,我有不少同性恋的朋友,这些事我都理解的。现在不是还有‘无性恋’之类的群体嘛!”美穗像在挽回气氛似的说道。“对啊对啊,听说还越来越多了。有不少年轻人都对那种事没兴趣。”“我在电视上看到说,想出柜也很困难呀。”

尽管没有性经验,我也没怎么在意过自己的性取向,只是对性事毫不在乎而已,并没有为此烦恼过。众人竟然以我在受苦为前提,一个劲地讨论这话题。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见得是她们口中那些简单易懂的苦恼,可谁都不去思考更深的缘由。她们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理解,才解释得如此简单易懂吧。

小时候我用铲子揍了男生那次也一样,那群大人都只会说“肯定是家庭教育有问题”,还用些无根无据的臆测来攻击我的家人。假如我是受虐儿童,原因就很好理解,可以安心了。“所以肯定是这样没错,赶紧承认吧!”就差要这么说出口了。

真麻烦啊,你们为什么那么想要安心呢?我边想边开了口:“嗯……不管怎样,还是因为我身子骨太弱啦!”

妹妹说过,遇到麻烦的时候总之就先这么回答吧。于是我把这借口重复了一遍。“是吗,嗯嗯,也对也对。毕竟还有些旧病,各方面都会辛苦一点。”“很早以前就有了吧?没事吧?”

真想赶快去便利店啊,我心想。在便利店里,身为工作团队中的一员比什么都重要,也不会这么复杂。不论性别、年龄、国籍,只要穿上相同的制服,所有人都是待遇均等的“店员”。

一看手表,已经下午3点了。收银机的清算差不多该做完了,也去银行兑过零钱了,一卡车的面包和便当刚送来,正要开始摆放上架。

就算离得很远,便利店与我依然联系在一起。光芒四射的微笑便利日色町站前店中的忙碌景象,再加上充斥店堂的吵闹声,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在膝盖上静静抚摩着那只专为打收银条而将指甲修剪平整的手。

7

要是哪天清晨醒得太早,我会提前一站下车,走路去店里。从公寓和餐饮店林立的地方朝着便利店的方向行走,逐渐地,就只剩下写字楼了。

这种仿佛世界在慢慢死去的感觉,让人很舒畅。这与第一次迷路来到店里的景象毫无差异。一大早,只是偶尔会见到身穿西装的上班族踩着匆忙的步伐一闪而过,几乎见不到其他生物。

这地方明明只有写字楼,在便利店里干久了也常见到居民区装束的顾客到访,我时常会寻思,他们究竟是住在哪里的呀?我在恍惚中想,这个让我如同在蝉的空壳中行走的世界上,还有我的“顾客”在某处沉睡着。

到了晚上,写字楼中的一排排亮光就化为一片几何形状的光景。与我住的廉价公寓所呈现的景象不同,这些光也如同无机物,带着均匀的色彩。

在店铺周围散步,对便利店的店员来说是很重要的信息收集过程。附近的餐饮店要是开始卖便当了,就会影响到销售额;要是有新的工地开工,来这里工作的顾客就会增加。开业第四年的时候,附近一家与我们竞争的店倒闭,把我们累坏了。那家店的客人蜂拥而至,午高峰怎么都不结束,一直忙到加班时间。便当的数量不足,店长被总公司的人大骂市场调查不充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发生,我作为一个店员,会在行走中细致入微地观察这片街区。

今天倒是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附近的新大楼就要造好了,落成之后,顾客说不定还会增加。我把这件事牢记在脑中,来到店堂里,买上三明治和茶水,走进准备室。今天依旧上夜班的店长,正蜷曲着汗涔涔的身子,向店里的库存电脑中输入数字。“早上好!”“啊,早上好,古仓小姐,今天也好早呀!”

店长是个三十岁的男人,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嘴上不客气但工作不含糊,是这家店的第八任店长。

第二任店长爱翘班,第四任店长性格认真喜欢打扫,第六任店长有点怪毛病,被人厌恶,惹出了中班员工集体辞职的大麻烦。第八任店长比较受兼职员工的喜爱,又因为他是凡事亲力亲为的类型,光看着就很舒心。第七任店长太过软弱,兼顾不了夜班的管理,把整家店搞成了一盘散沙。“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正因为这样,干起活儿来才更轻松。”这是我对第八任店长的评价。

十八年来,“店长”的形象不停变换,而店却常在。尽管每一个人都截然不同,但将所有人合并起来,就仿佛组成了一头活生生的动物。

第八任店长的声音很响亮,准备室中总有他的声音在回荡。“啊,你今天要和新来的白羽先生一起看店!他在夜班培训过了,还是第一次上日班。好好关照一下他吧!”“是!”我精神饱满地回答。

店长输入数字的手没有停下,点了好几次头。“哎呀,有古仓小姐在真是让人放心呀。岩木也要正式离职了,最近这阵子,就要靠古仓小姐、泉小姐、菅原小姐,还有新战斗力白羽先生了。白天就是你们四个人轮班,拜托了!我看上去还得再多上几天夜班才行呀!”

尽管调子完全不同,店长也和泉小姐一样,说话时爱把句尾拉得很长。也许就是因为吸收了店长的语调,泉小姐句尾才拉得越来越长了。我想着这些琐事,用菅原小姐的语调点头说道:“是,没问题!希望赶快能有新人进来呢!”“嗯……我也在一边招聘,一边问问夜班的孩子有没有要兼职的朋友。日班多亏有古仓小姐一周来五天,真是帮大忙了!”

在人手短缺的便利店里,“无过无失,能作为店员长期留在店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相比泉小姐和菅原小姐,我称不上是多么优秀的店员,但要是论“不迟到不缺勤,每天来店上班”的话,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所以我才被当作最好的零件来看待。

就在这时,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细小的一声:“打扰……”“啊,白羽先生?快进来快进来!我之前没跟你说过要提前三十分钟出勤吗?迟到了啦!”

随着店长的说话声,门静静地打开了。一个足足超过一米八、身材纤长,像个钢丝衣架似的男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明明自己已经瘦得像钢丝了,脸上还戴了一副好似缠着钢丝的银边眼镜。身上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倒是符合店里的规定,但因为太瘦了,衬衫的尺寸明显不合身,手腕都从袖口露出来了,肚子那边却挤出了不自然的褶皱。

第一眼看到简直皮包骨头的白羽先生时,我有一瞬间惊讶了,但又立即低下头。“初次见面!我是上日班的古仓。请多关照!”

这句话的语气可能比较接近店长。白羽先生露出像是被我的大嗓门吓到的表情,含糊地回答道:“好的……”“白羽先生你也好好打声招呼!凡事开头最关键,招呼必须要打好!”“是……早上好……”白羽先生吞吞吐吐地小声问好。“你的培训到今天就算结束了,已经是日班的一员啦!收银、打扫,还有基本的速食品做法已经都教过你了,不过还有很多东西必须要学呢!这位是古仓小姐,你可别吃惊,她从这家店开业的时候就在这儿工作了!不管什么问题都能问她,向她学习!”“好的……”“十八年啊十八年!哈哈,吓到了吧,白羽先生!这可是大前辈啊!”“欸?”听到店长的话,白羽先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原本就凹陷的眼睛似乎陷得更深了。

正当我在思考该如何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时,门被用力推开了,菅原小姐出现在我们面前。“早上好!”背着乐器箱进入准备室的菅原小姐注意到白羽先生,便快活地向他问好:“啊,是新人!今天开始就请多关照啦!”

我发现换成第八任店长之后,菅原小姐的嗓门就越来越大了,真让人心里有点发毛啊。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菅原小姐和白羽先生都已经换好了衣服。“好,那今天就由我来主持早会吧!”店长说。“那么先说今天的联络事项!首先,白羽先生的培训正式结束,自今天开始,从早晨9点工作到下午5点!白羽先生,吆喝的时候中气足一点,加油吧!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们两个!她们都是老手了。今天过了午高峰之后就试着打打收银条吧。”“啊……是……”白羽先生点头道。“还有,今天是法兰克香肠特价,多烤一点!目标是一百根!上次特价的时候卖了八十三根呢,销量不错的!尽管多备一点好了!古仓小姐,拜托了!”“是!”我提高嗓音,精神饱满地回答。“其他暂且不论,总之在我们店里,体感温度是很重要的影响因素!今天跟昨天的温差很大,今天的冷饮类会卖得比较多,要是饮料少了,要注意随时补充!促销语就主要围绕着法兰克香肠特价,还有新上架的甜品杧果布丁来喊吧!”“明白!”菅原小姐也干脆地回答道。“那么,传达事项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一起来念接待六大用语和宣誓语。好,跟着我念!”

我们跟着店长的大嗓门,齐声唱和:“‘我们在此宣誓,将带给顾客最高品质的服务,以打造受当地顾客喜爱的首选店铺为奋斗目标!’”“我们在此宣誓,将带给顾客最高品质的服务,以打造受当地顾客喜爱的首选店铺为奋斗目标!”“‘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谢谢惠顾!’”“谢谢惠顾!”

三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果然有店长在,早会就很严格啊,我心想。此时白羽先生悄悄嘀咕了一句:“……简直有点像宗教呢。”

当然是了,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心中回答。

因为接下来,我们就要成为“店员”,只为这家便利店而存在。白羽先生看上去还不是很习惯,只见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几乎没挤出多少声音。“早会结束!今天也一起加油奋斗吧!”“是!”我和菅原小姐回应了店长的话语。“那么,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随便问吧。请多多关照!”

我刚说完,白羽先生就浅浅地笑了。“哈,不懂的问题?便利店兼职上的问题?”

白羽先生哼哼笑了起来,每笑一下,鼻子里就发出噗噗的响声,我看到他的鼻涕在鼻孔里吹了个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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