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1 23:31:20

点击下载

作者:(英)勃朗特

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简·爱

简·爱试读:

第一章 盖茨海德府

那天,再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没错,早上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漫步了一个小时,可是打从吃午饭起,就刮起了凛冽的寒风,随之而来的是阴沉的乌云和透骨的冷雨,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法再到户外去活动了。

这倒让我高兴,我一向不喜欢远出散步,尤其是在寒冷的下午。我觉得,在阴冷的黄昏时分回家实在可怕,手指脚趾冻僵了不说,还要挨保姆贝茜的责骂,弄得心里挺不痛快的。再说,自己觉得身体又比里德家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安娜都纤弱,也感到低人一等。

我刚才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安娜,这时都在客厅里,正团团围在他们的妈妈身边。我嘛,她是不让我和他们这样聚在一起的。

客厅隔壁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溜进那间屋子。那儿有个书架,我很快就找了一本书,爬上窗座,缩起双脚,盘腿坐着,把波纹厚呢的红窗帘拉得差不多合拢,于是我就像被供奉在这神龛似的双倍隐蔽的地方。“嘿!忧郁小姐!”约翰·里德在叫唤。接着他突然不作声了,显然发觉房间里没有人。“见鬼,她上哪儿去了?”他接着说,“丽茜!乔琪!(他在叫他的姐妹)琼不在这儿。告诉妈妈,她跑到外面雨地里去了——这个坏东西!”“幸亏我拉上了窗帘。”我心里想,同时急切地希望他不会发现我藏身的地方。可是伊丽莎刚往门里一探头就马上说道:“她在窗座上呢,准是的,杰克!”

我赶紧跑了出来,因为我一想到会让这个杰克给硬拖出来就吓得发抖。“你有什么事吗?”我局促不安地问道。“应该说‘你有什么事吗,里德少爷’。”这就是他的回答,“我要你过来。”说着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做了个手势,示意要我过去站在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

我已经对约翰顺从惯了,于是便走到椅子的跟前。约翰突然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我打了个趔趄,从他椅子跟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我在看书。”“把书拿来。”

我回到窗口,把书拿了过来。“你没资格动我们家的书。我妈说了,你是个靠别人养活的人。你没钱,你爸一分钱也没给你留下。你该去讨饭。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你竟敢乱翻我的书架。这些书全是我的。滚!站到门口去,别挨着镜子和窗子。”

我照着做了,起初还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用意,可是当我一看到他举起那本书,掂了掂,站起身来,看样子要朝我扔过来时,我惊叫一声,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但已经来不及了,书扔了过来,打在我的身上。我跌倒在地,头撞在门上磕破了,磕破的地方淌出了血,疼得厉害。这时,我的恐惧已经超过了极限,另一种心理紧接着占了上风。“你这个狠毒的坏孩子!”我说,“你简直像个杀人犯……你是个管奴隶的监工……你像那班罗马暴君!”“什么!什么!”他嚷了起来,“你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伊丽莎,乔治安娜,你们听见没有?我还能不去告诉妈妈?不过我先要……”

他朝我直扑过来。我感到他揪住了我的头发,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已经在跟一个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肉搏了。我看他真是个暴君、杀人犯!我感觉到有几滴血从我头上一直顺着脖子流下。这些感觉一时压倒了我的恐惧,我发疯似的和他对打起来。我的双手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只听到他骂我:“耗子!耗子!”还大声地吼叫着。帮手就在他身旁,伊丽莎和乔治安娜急忙跑去叫已经上楼的里德太太。这会儿她已赶到现场,后面还跟着贝茜和使女阿博特。我们被拉开了,只听得她们在说:“哎呀!哎呀!这样撒泼,竟敢打起约翰少爷来了!”“谁见过这样的坏脾气!”

里德太太又补了一句:“把她拖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

立刻就有四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拖上楼去。

第二章 红房子

我一路反抗着,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这么一来,大大增加了贝茜和阿博特小姐对我的恶感。我意识到,一时的反抗已难免会使我遭受种种别出心裁的惩罚,因此,我像所有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决定豁出去了。“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使女嚷嚷道,“多吓人的举动啊,爱小姐,居然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打起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来了!”“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不,你还比不上仆人哩!你白吃白住不干活儿,光靠别人来养活。得啦,坐下,好好想想你那臭脾气!”

这时,她们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指定的那个房间,把我按在一张凳子上。“你得放明白点儿,小姐,你受着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养活你;她要是把你撵出去,你就只好进贫民院了。”

里德先生已经去世九年,他就是在这间卧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的灵堂也设在这儿,殡仪馆的人就是从这儿抬走他的棺材的。从那天起,这房子就有了一种哀伤的神圣感,使得人不常到这儿来了。

因为挨了打,又曾跌倒在地,我的头非常疼,伤口还在流血。约翰粗暴地打了我,没有人责备他,而我为了让他以后不再干出这种没有理性的暴行,却受到了众人的责难。“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告诉我说。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据说,要是有人违背了死去的人的遗愿,死去的人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他们会重返人间,惩罚违背誓言的人,为受到虐待的人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一定在为他外甥女受到虐待而着恼,说不定会离开他的住处——不管是在教堂的墓穴里,还是在不可知的阴曹地府——来到这屋子里,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怦怦直跳,脑袋发热,耳朵里充满嗡嗡声。这时仿佛有什么东西靠近我的身旁,我感到压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起身冲到门边,不顾一切地使劲儿摇动门上的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里德太太、贝茜和阿博特开门走了进来。“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这会要了我的命的,要是……”“闭嘴!你这样胡闹真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心里也准是这么想的。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个满腔恶意、心灵卑鄙、阴险狡诈的角色了。

这时我伤心到了极点,痛哭不止,里德太太见了很不耐烦,待贝茜和阿博特一走,就二话没说,猛地把我往屋里一推,锁上了门,不再跟我多费口舌。我听到她匆匆地离去了。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就昏过去了,这场风波以我失去知觉而告终。

第三章 病中

接着,我记得,我感到自己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只见眼前亮着一片红光,红光中画有一道道又粗又浓的黑杠。我还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仿佛被疾风或激流掩盖住似的。激动,不安,还有压倒一切的恐惧感,弄得我神志恍惚。

又过了五分钟,迷糊昏乱的阴云消散了。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红光是儿童室里的炉火。这时已是晚上,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贝茜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还有一位先生坐在我枕头旁的椅子上,正俯身望着我。

当我知道屋子里有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是盖茨海德府的人,和里德太太也没有任何关系,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宽慰,深信自己会受到保护,安全有了保障。我转眼不再去看贝茜(虽说相比之下,她的在场远不如别人——如阿博特——那样让我讨厌),开始仔细打量起那位先生的脸来。我认出了他,他是劳埃德先生,是个药剂师。遇到仆人生病时,里德太太有时候请他来过。她自己和孩子们生病的话,她就请一位医生。“瞧,我是谁?”他问道。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起身向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笑着说:“我们用不着多久就会好的。”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要她多加小心,夜里别让我受到惊扰。他交代了几句,还说明天再来,然后就走了。

这天上午,劳埃德先生又来了。“怎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儿童室就说,“哦,保姆,她怎么样?”

贝茜回答说我很好。“那她应该显得快活些。到这儿来,简小姐。你叫简,对吗?”“是的,先生,我叫简·爱。”“哦,你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是哪儿疼?”“我被关在一间有鬼的屋子里了,一直关到天黑。”

我看到劳埃德先生一面微笑,一面皱了皱眉头:“有鬼!咳,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怕鬼?”“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死在那间屋子里的,还在那里停过灵。不管是贝茜还是别的什么人,晚上只要能不去那儿总是不去的。可是他们把我一个人关在那间屋子里,连支蜡烛也不点,真是狠心——太狠心了!这件事,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愿意进学校吗?”“我当然愿意进学校。”我细想了一番后,说出了这样的结论。“嗯,好吧。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劳埃德先生说着站起身来。“这孩子是该换换空气和环境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补充道,“神经不怎么好啊!”

刚才出去的贝茜这时回来了,同时还传来了马车沿石子路驶近的辚辚声。“是你家太太吧,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我想在走之前跟她谈一谈。”

贝茜请他去早餐间,说着就带他出去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我猜这位药剂师在随后跟里德太太的谈话中,准是大胆地提出了送我去学校的建议,这一建议无疑马上就被接受了。因为有一天晚上,阿博特和贝茜一起在儿童室里做针线活儿时,谈起了这件事。

就在这一次,我从阿博特小姐对贝茜说的话中,第一次知道我父亲是个穷牧师,我母亲不顾亲友们的反对,和他结了婚,亲友们都认为这桩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外祖父对她的违忤行为大为恼怒,和她断绝了关系,一分钱遗产也没有留给她。我母亲跟我父亲结婚一年以后,父亲担任副牧师的那个大工业城市流行斑疹伤寒,我父亲在访问穷人时染上了这种病,我母亲也从他那儿受到了传染,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两人都相继去世了。

贝茜听了这番话,叹了口气,说道:“阿博特,苦命的简小姐也真够可怜的啊!”“是啊,”阿博特回答道,“要是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那她的孤苦伶仃也能让人同情,可她偏偏是这么一个鬼丫头,实在没法让人喜欢。”

第四章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自从跟劳埃德先生进行了交谈,以及听了前面说的贝茜和阿博特的议论后,我有了足够的信心,可以期望我的生活出现转机。一场变化似乎近在眼前——我默默地盼望着,等待着。可是它迟迟不来,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已经恢复了健康,但是我朝思暮想的事谁也没有再提起。

伊丽莎和乔治安娜显然是奉命行事,尽可能少跟我说话。约翰一看到我就伸舌头鼓腮帮装鬼脸,有一次还想要教训我。由于之前那种惹得我坏脾气大发的暴怒和拼死反抗的心情又激励了我,我立刻转身和他针锋相对。他一看这样觉得还是罢手为妙,便逃到他妈妈的身边。我听见他哭哭啼啼地在诉说“那个可恶的简·爱”怎样像只疯猫似的朝他扑过去,但被他厉声喝住了。“别跟我说起她,约翰。我对你说过,叫你不要走近她,她不值得去理睬。我不愿意看到你和你的姐妹跟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从楼梯栏杆上探出身子,不假思索地猛地大声嚷道:“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哩!”

里德太太是个相当胖的女人,可是她一听到这样无法无天的奇怪宣告,马上利索地奔上楼来,像一阵旋风似的把我拖进儿童室,一下把我按倒在我的小床床沿上,厉声恫吓我说,看我这一天还敢不敢从床上爬起来,敢不敢再说一个字。“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会跟你怎么说呢?”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这么问道。我说得几乎是无意识,是因为我的舌头似乎没有得到我的意志同意,就吐出了这句话,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的。“什么?”里德太太小声说,她那平时冷漠镇静的灰眼睛显得惶然不安,露出一种恐惧的神情。她放开抓住我胳臂的手,两眼朝我直瞪着,仿佛弄不清我究竟是个孩子还是魔鬼似的。这一下我可没有退路了。“里德舅舅就在天上,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他全能看见,我爸我妈他们也看得见。他们知道你怎样把我整天关着,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回过神来,她抓住我死命摇晃着,左右开弓狠打我的耳光,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一月十五日那天,上午九点光景,贝茜奔上楼梯来到儿童室,吩咐我马上下楼去,有人在早餐室里等着我。“会有谁找我呢?”我一边暗自纳闷儿,一边用双手去拧那很紧的门把手,拧了几次都没能拧开。“除了里德舅妈外,我还会在屋子里见到谁呢——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我走进门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屈膝礼,抬头一看,只见——一根黑柱子!至少,猛一看,那个穿一身黑衣服,直挺挺地站在炉前地毯上的细长个子的人,确实给我这样的感觉。而柱子顶端那张冷酷的脸,就像是一张雕刻成的面具,被当作柱头安在那柱子上。

里德太太还是坐在壁炉旁她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她招手要我走上前去,我照着做了。她用下面这句话把我介绍给那个柱子似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向你提出申请的小姑娘。”

他朝我站着的地方慢慢转过头来,两只充满好奇的灰眼睛在一对浓眉下闪着光芒。他打量了我一番后,用低沉的嗓音严肃地说道:“她个子这么小,多大了?”“十岁。”“有这么大吗?”他的答话中流露出怀疑,说着又继续打量了我几分钟,然后问我道:“你叫什么,小姑娘?”“简·爱,先生。”“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想我在三个星期前给你的信中已经说过,这个小女孩的性情脾气,和我希望的不大一样。要是你肯把她收进洛伍德学校,让那些学监和教师对她严加看管,特别是提防她爱骗人这一最坏的缺点,我会很高兴的。”“没问题,没问题,太太,那我这就告辞了。我要过一两个星期才能回勃洛克赫斯特府,因为我那位当副主教的好朋友绝不会放我早走的。我会给谭波儿小姐去个信,让她知道又有一个女孩要送去,这样收她进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再见。”

现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两个人。我们沉默了几分钟。“出去,回儿童室去!”她命令道。准是我的目光或者别的什么冒犯了她,她虽然竭力克制,但还是极为恼怒。我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可我又走了回来。我穿过整个房间,走到窗口,一直走到她的跟前。

我一定要说。我一直遭到无情的虐待,我要反击。可是怎么反击呢?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敌反击呢?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这样几句直截了当的话来:“我不会骗人。我要是会骗人,就会说我爱你了;可是我要说,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你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问道,说话的语气,不像平常对待一个孩子,倒像是对待一个成年的仇人。“我很高兴,你幸好不是我的亲人。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再叫你一声舅妈,我长大后也绝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我喜不喜欢你,问我你待我怎么样,我就说,我一想起你就觉得恶心,你待我残酷到极点。”“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简·爱?”“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别人都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坏透了,心肠毒得很。你才骗人哩!”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我心里就开始感到越来越舒畅,越来越欢腾,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胜利感,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终于挣扎着进入了一个梦想不到的自由境界。“你跟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我脾气坏、爱骗人,我要让洛伍德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干了些什么。”“可是你性子暴躁,简,这你总得承认。好了,现在回儿童室去吧。”“还是马上送我进学校吧,里德太太,我讨厌住在这儿。”“我是得早点儿送她进学校了。”里德太太低声咕哝道,收起手里的活儿,突然走出屋去。

第五章 来到洛伍德

一月十九日早晨,时钟刚指向五点,贝茜就举着一支蜡烛走进我的小房间。她发现我已经起床,而且衣服都快穿好了。就在这一天,我要乘坐早上六点经过大院门口的马车,离开盖茨海德府。只有贝茜一个人起来,她帮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她自己也裹上一条披巾,和我一起离开儿童室。经过里德太太卧室时,她问道:“你要进去跟太太道个别吗?”“不了,贝茜。昨天晚上你下楼吃晚饭时,她到我床前来过,要我早上不用去惊醒她,也不用去惊醒我表哥表姐了。她还要我记住,她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要我对别人也这么说,还要我感激她。”“再见了,盖茨海德!”我们穿过大厅从前门出去时,我大声说了一句。

马车到了,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千万要照顾好她啊!”管车人把我抱上车时,贝茜大声喊道。“行,行!”管车人回答说。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有人喊了一声“好啦”,我们就出发了。

一路上的情况,我已记得不多了,只知道那一天在我看来长得出奇,我们像是走了好几百里的路。

下午天气变得潮湿,有点儿雾蒙蒙的。暮色渐浓时,我们驶进了一个黑压压满是树木的山谷。当夜色笼罩住这周围的景色后很久,我听到狂风在树林间呼啸。

在这种声音的催眠下,我终于睡着了。可是没睡多久,车子突然停下,把我惊醒了。车门开了,一个仆人模样的女人站在车门边。我借着灯光,看清了她的面容和衣着。“车上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道。我应了声“有”,接着就被抱下了马车,我的箱子也给递了下来,然后马车又立刻上路了。

我隐约分辨出我面前有一堵墙,墙上有扇门开着。我跟着我的新向导,走进门内。我们一进去,她就随手关上门,上好锁。现在能看清了,这儿有一幢或者几幢房子——因为房子铺展得很远——房子有很多窗子,有的窗子里还有灯光。我们走上一条宽宽的石子路,踏着水往前走。走进一扇门后,那女仆又领着我经过一条走廊,最后走进一间生着火的房里,她让我一个人待在那儿。

我站在那儿,在火上烤了烤我冻麻的手指,然后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是一间客厅,没有盖茨海德府的客厅那么宽敞,也没有那么富丽堂皇,但也够舒适的了。我正在为搞清墙上一幅画的内容而大伤脑筋时,有个人举着一支蜡烛走了进来,后面还紧跟着另外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位高个儿女士,黑头发,黑眼睛,有着苍白宽阔的前额。她的半个身子都裹在一条大披巾里,面容严肃,举止端庄。“这孩子太小,不该让她一个人来。”说着她把蜡烛放到桌子上。她仔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又接着说:“最好还是马上让她上床睡觉,她看起来累坏了。”“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肩上,问道。“有一点儿,小姐。”“也饿了吧?准是的。睡觉前先让她吃点儿饭,米勒小姐。你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进学校吗,我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我没有父母。她问我他们去世已有多久,又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针线活儿。然后她用食指轻轻摸摸我的脸颊说,她希望我做个好孩子,便打发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我们来到一间又宽又长的屋子里。屋子两头各摆着两张很大的木板桌子,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对蜡烛。一群年龄不等的姑娘,从九岁、十岁到二十岁的都有,坐在桌子周围的凳子上。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凳子上,然后走到这间长屋子的上首,喊道:“各班班长,去把晚饭托盘端来!”

那几个高个儿姑娘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每人端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放着一份份分好的饭食,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每个盘子的中央还放着一壶水和一个大杯子。一份份食物挨个儿递了过去。杯子是公用的,谁想喝就喝。轮到我的时候,我喝了几口水,因为我正感到口渴,但没有去动那食物,兴奋和疲劳弄得我什么也吃不下。不过,现在我看清了,那是一张薄薄的燕麦饼,被分成了许多块。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各班的姑娘便两人一排地排队上楼了。这会儿我已疲乏不堪,连卧室是个什么样子也没留心去看,只知道和教室差不多,也很长。

那一夜过得很快,我太疲倦了,连梦都没有做。我只醒过来一次,耳边只听得狂风怒号,下着倾盆大雨,而且还觉出米勒小姐已经在我旁边睡下。待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正响着响亮的钟声。姑娘们都已起来,正在穿衣服。天还没有破晓,屋子里点着一两支灯草芯蜡烛。我也只好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天冷得厉害,我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才穿好衣服;等到脸盆有空时,去洗了脸。脸盆并不是很快就能等到的,因为六个姑娘合用一只,它就搁在屋子中间的脸盆架上。钟声又响了,大伙便两人一排地排队下楼,走进烛光昏暗的阴冷教室。进去后,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接着,她大声喊道:“分班!”

一天的功课现在开始了。先是背诵这天的短祷文,接着念了几段经文,然后又轻声念了《圣经》中的几个章节,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做完这些功课,天已大亮。这时,那不知疲倦的钟又敲响了第四遍。各个班又排好队,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吃早饭。眼看就要有东西吃,我高兴极了!前一天才吃了那么一丁点儿东西,这会儿我简直饿坏了。

我饿极了,这会儿已经有点儿头晕眼花,也就顾不上滋味如何,便狼吞虎咽地把我那份粥吞下了一两匙。可是当剧烈的饥饿感稍有缓和,我便发觉,我手里端的这盆东西实在令人作呕。烧煳的粥简直跟烂土豆一样难吃,就连饥肠辘辘时,也会给它弄得大倒胃口。

教室里的时钟敲了九下,米勒小姐离开围着她的那圈人,站到教室中央,叫道:“安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洛伍德的学监谭波儿小姐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地球仪。她把第一班的学生都叫到身边,开始给她们上地理课,另外几个班也被其他教师叫去背诵历史、语法等。每堂课的时间都按钟点规定,最后时钟终于敲响了十二下,学监站了起来。“我还有句话要和同学们讲一讲。”她说。

下课时的喧闹声已经开始响起,但她一讲话,大家立刻静了下来。她接着说道:“今天早上的早饭你们吃不下去,现在一定都饿了。我已经吩咐了,给大家供应一份面包加干酪做点心。”

教师们都用一种惊异的神情望着她。“这件事情由我负责。”她又补充了一句,口气像是向她们解释,说罢就走出了教室。

学校大门的上面有一块石匾,上面刻有这样的文字:“洛伍德义塾——这一部分于公元××××年由本郡勃洛克赫斯特府内奥米·勃洛克赫斯特重建。”“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段文字,总觉得它有某种含义,但是我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究竟。我正在揣摩“义塾”这两个字的意思,就在这时,紧靠背后响起一声咳嗽。我不由得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姑娘坐在附近的石凳上,正在埋头看书,看得似乎出了神。我冒昧地打扰了她:“你能不能告诉我,门上面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洛伍德义塾?”“这是所半慈善性质的学校,你,我,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想,你是个孤儿吧。是不是你爸爸或者你妈妈去世了?”“在我还不记事时他们就都去世了。”“是啊,这儿的姑娘不是失去爸爸或妈妈,就是父母双亡,所以这儿叫义塾,是养育孤儿的。”“内奥米·勃洛克赫斯特是谁呢?”“就是石匾上说的建造这部分新房子的那位女士。这儿的一切都由她儿子监督和管理。”“为什么?”“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司库和总监。”

就在这时候,召集吃饭的钟声响了,大家又回到屋子里。

吃过饭,我们立即来到教室里,重新开始上课,一直上到五点钟。

下午五点过后不久,我们又吃了一餐,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面包,喝下咖啡,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我真希望能再来这么一份——我还是饿得慌。饭后是半小时的娱乐,接着是学习,然后就是那一杯水和那块燕麦饼,最后是祈祷,上床。这就是我在洛伍德过的第一天。

第六章 海伦·彭斯

第二天仍像前一天那样开始,我们在灯草芯蜡烛的亮光下起床,穿衣。只是这天早上,我们不得不免去洗脸这个仪式,因为水罐里的水冻住了。

这一天,我被编进第四班,老师们还给我规定了正式的功课和作业。在这之前,我一直只是洛伍德各项活动的一个旁观者,今后,我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名演员了。

大家把一个章节从头到尾念了两遍,然后合上书本,斯凯契德小姐开始对姑娘们进行考问。不管什么大小难题,到了彭斯那儿立刻就迎刃而解了,她好像把整堂课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对每一个问题她都能对答如流。我一直觉得斯凯契德小姐会对彭斯的用功加以夸奖,可是她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突然嚷了起来:“瞧你这肮脏讨厌的姑娘,今天早上你一定连指甲都没有洗!”

彭斯没有回答。我对她的沉默感到奇怪。“她干吗不解释?”我心里想,“因为水结了冰,她既没法洗指甲,也没法洗脸。”

就在这时,这位女士下了一道命令,命令的内容我没听清,只见彭斯立刻离开教室,走进隔壁放书的小里屋,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束一头扎在一起的树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把这个不祥的刑具呈给斯凯契德小姐,然后不等令下,就默默地解开围裙。那位教师立刻用这束树枝朝她背上狠狠抽了十几下。彭斯的眼里没有涌出一滴眼泪。她那张若有所思的脸上,还是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儿变化。“犟脾气的姑娘!”斯凯契德小姐嚷道,“你那邋遢习惯怎么也改不了啦!把笤帚拿走!”

彭斯遵命照办了。当她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我仔细朝她打量着。她正把自己的手绢放回口袋,瘦削的脸颊上还有一丝泪痕在闪闪发光。

那天傍晚时,我看到彭斯正跪在高高的铁丝炉护板旁,借着余烬的微光,全神贯注地看书,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你姓彭斯,名字叫什么呢?”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问道。“海伦。”“那个老师,斯凯契德小姐,对你这么凶。”“凶?哪儿的话!她是严格。她讨厌的是我的缺点。”“可要是我换了你,我会讨厌她,对她反抗。她要是拿那个鞭子打我,我就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你也许不会那么做。可要是你真那么做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准会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那就会让你的亲戚非常痛心。宁可忍受一下除自己之外谁都感受不到的痛楚,这总比冒失行事,让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都受连累好得多。”“可是,在满是人的屋子中间罚站,挨打,终归是丢脸的呀。再说你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还受不了呢。”“可是既然你躲不了,那就只好忍着点儿了。命中注定要你忍受的事,你竟说受不了,那是软弱和愚蠢的。”

我听了她这番话,非常诧异。这套忍耐的学说,我领悟不了。她对惩罚她的人表示的宽容,我更是没法理解和赞同。“谭波儿小姐也像斯凯契德小姐那样对你很凶吗?”

一提到谭波儿小姐的名字,她那严肃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温柔的微笑。“谭波儿小姐非常善良,她不忍心严厉对待任何人,哪怕是学校里表现最差的学生。她看到我的错处,就温和地给我指引,要是我做了点儿值得称赞的事,就大加赞扬。”就在这时,一个班长——一个粗鲁的大姑娘——来到她的跟前,大声嚷道:“海伦·彭斯,你要是不马上去整理好你的抽屉,收拾好你的针线活儿,我就去告诉斯凯契德小姐,让她来看看!”

海伦的遐想给驱散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耽搁,就照班长说的去做了。

第七章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来访

一天下午,我正手里捧着块石板坐在那儿,绞尽脑汁地做一道很长的除法算术题,偶尔心不在焉地抬眼望了望窗口,突然瞥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几乎凭着本能立刻认出了那个瘦长身形。两分钟后,全校上下,包括教师在内,全都肃然起立。我不用抬头看,也知道他们在隆重欢迎谁。这时,有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不一会儿,曾在盖茨海德府的炉边地毯上不祥地瞪着我的那根黑柱子,就已经矗立在同样站了起来的谭波儿小姐的身边。这时,我斜眼偷看了一下这根建筑构件。是的,我没猜错,正是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他站在谭波儿小姐身旁,正在向她低声耳语。“有一件事让我吃惊,我跟总管结账的时候,发现上两个星期里,竟然给女孩子们吃了两次面包加干酪的点心。这是怎么回事?我查了一下规章,上面没有提到有这样的点心。这是谁新添的章程?是谁批准的?”“这事得由我负责,先生。”谭波儿小姐回答说,“早饭做坏了,学生们没法吃,我不敢让她们一直饿到吃中饭。”“小姐,请允许我占用你一点儿时间。你知道我培养这些女孩子的计划,并不是要让她们养成奢侈娇纵的习惯,而是要她们吃苦、忍耐、克己。即使有什么不合胃口的小事发生,像做坏了一顿饭,一种菜没有烧熟或烧过头了什么的,那也不该用更美味的食品来弥补失去的这点儿享受,这样既娇纵了肉体,也违背了这所学校的宗旨。我们本该利用这种事,鼓励学生勇于忍受一时的艰苦,使她们受到精神上的熏陶。唉,小姐,你用面包加干酪代替烧煳了的粥,送进这班孩子的嘴里,你确实可以喂饱她们肮脏的躯壳,可是你没有想到,你让她们的不朽的灵魂挨了饿!”

这时,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正倒背着手站在壁炉跟前,威风凛凛地检阅着全校人员。突然,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仿佛遇上什么刺眼或使他惊恐的东西似的。他转过头去,用比先前更急促的语调说:“谭波儿小姐,谭波儿小姐,那个……那个卷头发的女孩是谁?红头发的,小姐,满……满头头发都卷着的那个?”说着他伸出手杖,指着那个可怕的对象,抬起的手在瑟瑟发抖。“那是朱莉娅·塞弗恩。”谭波儿小姐非常平静地回答说。“朱莉娅·塞弗恩,小姐!她,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为什么还留着卷过的头发?怎么,在一个福音派慈善机构里,她竟敢违反这儿的清规戒律,公然迎合世俗潮流,留起这么一头鬈发?”“朱莉娅的头发天生就是卷曲的。”谭波儿小姐更加平静地回答说。“天生!是啊,可是我们不能顺着天性。我希望这些女孩都能成为受上帝恩宠的孩子。而且,为什么要留这么多头发?我已经一再叮嘱过,我希望头发梳得平整服帖,简单朴素。谭波儿小姐,那个女孩的长头发要全部剪掉,我明天就派个理发匠来。我看到还有一些女孩的头发也太累赘了——那个高个子女孩,叫她转过身去。叫第一班的全体起立,把脸对着墙。”

他朝这些活圣牌的背面仔细察看了大约五分钟,接着宣布了判决词,这句话就像敲响了丧钟:“头顶上的这些发髻全部都得剪掉!”

正说到这儿,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话给打断了。另有三位客人走进了教室,全是女客。她们真该早一点儿来才好,那就可以聆听到他那一篇有关衣着的宏论了,因为她们都穿着丝绒、绸缎、毛皮,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位女客中年轻的两位(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头戴当时流行的灰色海狸帽,上面还插着鸵鸟毛,在这华丽雅致的帽檐儿下面,垂着烫得很精致的浓密的浅色鬈发;上了年纪的那位太太,裹着一条昂贵的镶貂皮的丝绒披巾,还戴着法国式的额前假鬈发。

这几位女客是勃洛克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勃洛克赫斯特小姐。谭波儿小姐恭恭敬敬地接待了她们,并且引她们到教室前面的上座就座。看来,她们是跟她们那位担任圣职的亲属一块儿坐马车来的。“把那张凳子拿过来。”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突然指着一张很高的凳子说,有个班长正好刚从那张凳子上站起来。凳子给端过来了。“把这孩子放上去。”他朝我指了指。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清了一下嗓子。“你们瞧,她年纪还小,你们可以看到,她有着跟普通孩子一样的外貌。上帝慈悲,赐给她跟我们大家一样的外貌,没有一点儿残缺表明她是个特殊的人。谁能想到,魔鬼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一个奴仆和代理人?可是我要痛心地说,事实正是这样。”

他停住了——这时我渐渐控制住了自己颤抖的神经,心想反正这场磨难已无法逃避,只能坚强地去承受了。“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个黑色大理石般的牧师用悲怆动人的语气说,“这是一件让人痛心难过的事。我有责任警告你们,这个本该成为上帝的羔羊的小姑娘,是个被上帝遗弃的小孩,不是真正的羔羊,而显然是个外来的闯入者。你们要小心提防着她,不要学她的样。必要的话,不要跟她做伴,不让她跟你们一起玩耍,不许她和你们说话。各位教师,你们一定要看住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要好好掂量她说的话,认真考查她的行为,要惩罚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灵魂——当然,这是说如果她的灵魂还能拯救的话。因为这个女孩是个——说谎者!”

他又停了下来,这回停了足足有十分钟。这时,我的神志已完全清醒。只见勃洛克赫斯特家的三个女眷全都掏出手帕来拭眼睛,上了年纪的那个摇晃着身子,两个年轻的则低声说:“多可怕啊!”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又接着说:“我这是从她的女恩人——一位虔诚慈善的太太那儿听来的。这位太太在她父母双亡后收养了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来抚养,而这个坏女孩,竟用这么恶劣可怕的忘恩负义来报答她的仁慈和慷慨,终于使得她那位绝好的女恩人不得不把她跟自己的孩子隔离开,免得让她的坏榜样玷污了他们的纯洁。女恩人把她送到这儿来治病,所以,各位教师、学监,我请求你们要好好治她。”

说了这段精彩的结束语后,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整一整紧身长大衣上端的纽扣,对他的家眷低声说了几句,她们站起身来,向谭波儿小姐欠身行了一个礼,然后,这几位大人物便威风凛凛地走出教室。走到门口时,我的这位法官又回过头来说:“让她在凳子上再站半个小时,今天剩下来的时间里,谁也不许和她说话。”

于是,我就给高高地陈列在那儿。我曾说过,如果要罚我站在教室中央,我是受不了这种耻辱的,可如今我竟站在一个耻辱台上示众,我心中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然而,正当我百感交集,感到呼吸受阻、喉咙缩紧的时候,有个姑娘走上前来,从我跟前走过,在经过我的面前时,她朝我抬起了眼睛,那对眸子里闪出多么奇特的光芒啊!那道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坚定地在凳子上继续站着。海伦·彭斯只问了史密斯小姐一个有关活计上的小问题,因为问题琐碎,结果挨了骂。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再一次经过我的面前时,冲着我微微一笑。这是怎样的一笑啊!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我懂得,这是大智大勇的流露。

第八章 谭波儿小姐

半个小时还没到,钟敲五下,学校已下课,大家都到饭厅吃茶点去了。这时候我才敢下来。天色已经十分昏暗,我悄悄退到一个角落里,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魔力开始消失,出现了不良反应。不一会儿,难以抗拒的悲痛攫住了我,我颓然扑倒在地上。“永远没有翻身之日了。”我想。我一心盼着死掉。我正泣不成声地诉说着这一心愿时,有人走过来了。我惊跳了起来——朝我走近的又是海伦·彭斯。即将熄灭的炉火刚好还能照见她走过这间空荡荡的长屋子。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和面包。“海伦,你干吗还跟一个人人都认为是撒谎者的姑娘待在一起呢?”“人人?简,你说什么呀!总共只有八十个人听到他这样说你,可世界上有几万万人哩。”“几万万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这八十个人都瞧不起我了。”“简,你错了,也许全校没有一个人鄙视你或者不喜欢你,我敢肯定,许多人还很同情你哩。”“听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那些话,他们怎么还会同情我呢?”“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又不是上帝,他甚至也不是个受人尊敬的大人物。这儿的人并不喜欢他,他也从来没有做点儿什么来让人喜欢。再说,简……”她停住不说了。“怎么啦,海伦?”我说着,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里。她轻轻地搓揉着我的手指,让它们暖和过来,接着又说:“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你,都相信你坏,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你就不会没有朋友。”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上,用胳臂抱住她的腰,她紧紧搂住我,我们俩默默地偎依着。我们这样坐了没多久,又进来一个人。我们一眼就认出了,来的是谭波儿小姐。“我是特意来找你的,简·爱,”她说,“我要你上我屋里去。既然海伦·彭斯跟你在一起,那她也一块儿来吧。”

我们去了。学监领着我们穿过几条复杂的走廊,爬上一道楼梯,才来到她的房间。她把我叫到身旁。“都过去了吗?”她低头瞧着我的脸问道,“有没有把你的悲伤全都哭掉?”“我怕我永远哭不掉了。”“为什么?”“因为我是冤枉的。现在——小姐,你,还有别的人,都会以为我很坏了。”“你自己证明你是个怎样的人,我们就会把你看成一个怎样的人的,我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姑娘吧,你会让我们满意的。”“我会吗,谭波儿小姐?”“你会的。”她用胳臂搂着我说,“现在告诉我,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的你那位女恩人是谁?”“里德太太,我的舅妈。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托付给她抚养。”“那么,她不是自愿收养你的?”“是的,小姐。因为不得不这样做,她还非常恼火哩。只是我常听用人们说,我舅舅临终时要她许过诺,要她答应永远抚养我。”“好吧。还有,简,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让你知道,当一个人受到控告时,总是允许他为自己辩护的。现在人家指责你撒谎,那你就在我面前尽量为自己辩护吧,把你记得的情况如实说出来,不要添油加醋,也不要夸大事实。”

我在心里下决心,这次我一定要说得恰如其分,尽量做到准确无误。我考虑了几分钟,以便把我要说的话理清头绪,然后对她诉说了我悲惨童年的全部经历。

在讲述过程中,我提到劳埃德先生在我昏倒后曾来看过我,因为对我来说,我怎么也忘不了红房子那段可怕的插曲。

我说完后,谭波儿小姐默默地注视了我几分钟,然后说:“劳埃德先生我有点儿认识。我要给他写封信,要是他的回信跟你说的一样,那就要当众为你洗清一切罪名。对我来说,简,你现在就是清白无辜的了。”“芭芭拉,”她对应声前来的女仆说,“我还没吃过茶点,把茶盘端来,给这两位年轻小姐加两只杯子。”

茶盘很快就端来了。

她请海伦和我坐到桌子跟前,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上一杯茶,一片味道很好却很薄的烤面包,然后起身用钥匙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我们的眼前马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果子饼。“我本来想让你们每人带一点儿回去吃的,”她说,“可是烤面包这么少,只好这会儿就吃了。”说着就很慷慨地把饼切成一片片的。

那天晚上,我们就像享用山珍海味似的饱餐了一顿。而在这盛情的款待中,同样让我们感到非常愉快的,还有女主人看着我们用她慷慨提供的美食填饱辘辘的饥肠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满意的微笑。

在上面讲的这些事发生后大约一星期,给劳埃德先生写去信的谭波儿小姐收到了他的回信。看来他的话证实了我的陈述。谭波儿小姐召集全校师生,宣布说,对简·爱的种种指控已经做了调查,现在她可以很高兴地告诉大家,简·爱是无辜的,对她所加的一切罪名都已得到彻底的昭雪。于是老师们都纷纷前来和我握手,吻我,我的同学们的行列中也发出了一片欢快的低语。

第九章 海伦之死

四月过去,五月来临。那是个明媚晴朗的五月。整整一个月,每天都是蓝天如洗,阳光和煦,西风或南风轻轻吹拂。如今,草木欣欣向荣,洛伍德抖开了它的秀发,处处翠绿,遍地鲜花。

洛伍德所在的那个森林密布的山谷,是雾霭诱发的瘴疠的滋生地。随着春天的来临,万物复苏,时疫也复苏了,并且悄悄地溜进了这个孤儿院,把斑疹伤寒传进了拥挤的教室和宿舍,还没到五月,就把学校变成了一所医院。

终日半饥半饱,校方又不把伤风感冒当一回事,使得大多数学生难免要受到传染,八十个姑娘中,一下子就病倒了四十五个。

就这样,疾病成了洛伍德的住户,而死亡则成了它的常客。校园里充满阴郁和恐惧,房间和过道中弥漫着医院的气息,药物和熏香徒劳地想掩盖住死亡的恶臭。而在户外,五月明媚的阳光毫无遮蔽地照耀着陡峭的山冈和美丽的林地。

然而我和一些没有病倒的人,却在尽情地享受着这美好的景色和季节。他们让我们像吉卜赛人似的从早到晚在林子里游荡。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们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家人,现在再也不靠近洛伍德了,没有人再来查问这儿的日常事务。

那么,这时候海伦·彭斯上哪儿去了呢?海伦眼下在生病,她搬到楼上不知哪个房间去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听说,她没有和伤寒病人一起住在被辟为病房的那些房间里,因为她得的是肺病,不是斑疹伤寒。我因为无知,还以为肺病是一种轻病,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护理,肯定会好转的。

一天晚上,我听到前门给打开了,贝茨医生走了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护士。护士看着贝茨医生骑上马离开以后,正要关门,我急忙跑到她跟前:“海伦·彭斯怎么样了?”“很不好。”她回答说。“贝茨先生是来看她的吗?”“是的。”“他说她怎么样?”“他说她在这儿待不长了。”

我问护士她睡在哪个房间。“她在谭波儿小姐的房间里。”护士说。

大约过了两小时,可能快到十一点了,我还没有睡着。根据宿舍里的寂静无声来判断,同学们想必全都睡熟了。我悄悄地爬了起来,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鞋子也没有穿,就偷偷地溜出宿舍,找到躺在谭波儿小姐房间里小床上的海伦。“海伦!”我轻声地叫道,“你醒着吗?”

她动了一下,拉开帐子。我看到了她的脸,既苍白又憔悴,但非常平静。她看上去没有多少变化,我的恐惧和担心马上消失了。“真是你吗,简?”她用她那温和的声音问道。“啊!”我想,“她不会死的,他们准是搞错了。她真要死的话,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情绝不会这样镇静的。”

我爬上她的小床,吻了她。她的前额冰凉,脸颊又冷又瘦,手和手腕也是这样,可是她仍像以前那样微笑着。“你干吗上这儿来,简?都过十一点了,我几分钟前听到敲钟了。”“我是来看你的,海伦。我听说你病得很重,不来跟你谈谈我睡不着。”“这么说,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了。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要上哪儿,海伦?是回家吗?”“是的,回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不,不,海伦!”我悲痛至极,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竭力地控制泪水不掉下来。这时,海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但这并没有把护士惊醒。这阵咳嗽过去后,她精疲力竭地躺了几分钟,然后才轻声说:“简,你的小脚光着呢。快躺下来,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着做了。她用胳臂搂着我,我紧紧偎依着她。沉默了许久,她又开始说话了,声音依然很轻:“我多舒服啊!刚才那阵咳嗽弄得我有点儿累了,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睡了。不过你别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边。”“我会待在你这儿的,亲爱的海伦,谁也没法把我拉开!”

她吻了我,我也吻了她,我们两人很快都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是一个不寻常的动作弄醒了我。我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别人的怀里,是护士抱着我。她正穿过走廊,把我送回到宿舍去。直到一两天以后我才听说,当谭波儿小姐清晨回到自己房间时,发现我也睡在小床上,我的脸紧贴着海伦·彭斯的肩头,两臂搂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而海伦却——死了。

她的坟在勃洛克桥墓地里。她死后的十五年中,那上面只覆盖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墩,如今,已有一块灰色的大理石碑标出了那个地方,碑上刻有她的名字,还有“复活”两个字。

第十章 登报求职

到现在为止,我已详细记载了我微不足道的身世。对我一生中的这最初十年,我已拿出几乎同等数量的章节来作了叙述。但是,这毕竟不是一部一般意义上的自传,我只要回忆一下能引起人们一定兴趣的那些往事也就足够了。因此,现在我要几近不加叙述地一下子跳过八年的时光。为了保持前后连贯,我只需简要写上几行就行了。

斑疹伤寒在洛伍德完成了它造成一场浩劫的使命后,就渐渐从那儿销声匿迹了,不过这是在它的疯狂肆虐和受害人数多到引起公众对这所学校的关注之后。人们对这场天灾的起因进行了调查,种种事实逐渐暴露,从而激起了极大的公愤。学校有害健康的环境,孩子们伙食的质差量少,做饭菜用的是带咸味的臭水,学生粗劣的衣着和生活设施,全都被一一发现了。曝光的结果使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大失脸面,却使学校受益匪浅。

郡里几位富有而爱好行善的人物捐出了大笔款项,在一个较好的地方建造了一所更为合适的房子,制定了新的校规,改善了伙食和衣着。学校的经费交由一个委员会管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凭着他那不容忽视的财富和家族地位,仍旧保住了司库的职位。不过在他行使这一职权时,将由几位心胸宽广、富有同情心的先生从旁协助。他的总监职务也和另外几个人共同担任,那些人懂得如何把通情达理和严格要求、讲究舒适和勤俭节约、富于同情和公正威严结合起来。经过这样的改进,这所学校终于成了一个真正有益而高尚的机构。经过这次革新以后,我在这所学校里整整生活了八年,六年当学生,两年当老师。在这两种身份上,我都可以作为这所学校价值和重要性的见证人。

在这八年中,我的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但不能说不快活,因为它并不是死气沉沉的,我有了受到良好教育的机会。对所学某些课程的喜爱,一心想在各个方面都出人头地的愿望,还有在博得老师们尤其是我敬爱的老师的欢心时感到的极大喜悦,这一切都在促使我努力奋进。我充分利用了给予我的有利条件,终于升到了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接着,我被授予了教师职务,这工作我热心地做了两年。可是两年后,我却改变了主意。

历经种种变迁,谭波儿小姐始终担任着这所学校的学监职务。我所获得的绝大部分学识,都得归功于她的教导。她的友谊,她跟我的交往,一直是我的安慰。她担当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家庭教师的角色。后来,她又成了我的伙伴。就在这个时候,她结了婚,随她的丈夫(一位牧师,一个很好的人,几乎可以说配得上有这样一位妻子的人)一起搬到一个很远的郡去了,因而从此我失去了她。

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先的我了。一切稳定的感觉,一切使我觉得洛伍德有点儿像我的家的想法,全都随着她一起消失了。我的头脑中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发现,那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我心里已经抛弃了从谭波儿小姐那儿学来的一切——或者不如说,她已经把我在她身边一直呼吸到的那种宁静气氛随身带走了——如今,我又恢复了我的本性,开始感到往日的情绪又在活跃起来。这似乎不像是失去了支柱,而像是失去了动机。并不是我已丧失保持平静的能力,而是保持平静的理由已经不复存在。几年来,我的世界一直局限于洛伍德,我的经验只限于它的规章制度。这时候我才想起,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一个充满希望和忧虑、激动和兴奋的变化纷呈的天地,正等待着敢于闯入、甘冒各种风险寻求人生真谛的人们。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向外眺望。从我第一次来到洛伍德的那天起,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时代,而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假期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里德太太从来没有派人来接我去过盖茨海德府。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家的任何人,都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我和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书信往来,也从来不通信息。学校的规章,学校的职责,学校的习惯和观念,以及它的各种声音、面孔、用语、服饰、偏爱、恶感,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生活。而现在,我感到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在一个下午,我就对八年来的常规生活突然感到了厌倦。我向往自由,我渴望自由;我还为自由做了祈祷,但它似乎随着微风飘散了。我放弃这种奢求,提出一个较低的要求,要求变化和刺激。“那么,”我几乎绝望地喊道,“至少赐给我一份新的工作吧!”

准是有位好心的仙女,趁我不在床上时把我急需的好主意放在了我的枕头上。因为我刚一躺下,这主意就悄无声息、自然而然地来到了我的脑海里:“那些求职的人总是登广告的,你得在《××郡先驱报》上登个广告。”“怎么登呢?我对登广告的事一窍不通。”

这一次,答案很快就顺顺利利出来了:“你得把广告词和广告费装进一个信封里,寄给《××郡先驱报》编辑部。你一有机会,就要把信送到洛顿邮局去,要让回信寄到那儿的邮局留交J.E.收。信发出后一个星期左右,你可以去邮局问问是不是有回信来,然后再看情况考虑该怎么办。”

这个计划我反复想了两三遍,又仔细琢磨了很久,直到它有了一个明确清晰、切实可行的样子,我才感到满意,然后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没等起床钟把全校唤醒,我就已经写好广告词,装进信封,写上地址。广告词是这样写的:“兹有一年轻女士,教学经验丰富(我不是已经当了两年教师嘛),欲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儿童年龄要求不超过十四岁(我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我自己刚满十八岁,去教导一个跟我年龄相近的学生是不适宜的)。该女士能胜任英国良好教育所需各门常规课程以及法语、绘画、音乐之教学(读者,这样几门知识今天看来似嫌狭窄,可在当时却是相当广博的了)。回信请寄××郡洛顿邮局,J.E.收。”

这份东西在我抽屉里整整锁了一天。吃过茶点,我向新来的学监请假,说要去洛顿给自己和一两个同事办点儿小事。她一口同意,我就去了。去邮局得走两英里路,傍晚时分还下起了雨,好在白昼依然很长。我逛了一两家店铺后悄悄把信送进邮局,然后冒着大雨回校,浑身的衣服全湿透了,但是心里很轻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显得特别长,然而,像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样,终于还是到了尽头。

这一次,我表面上的任务是去量尺寸定做一双鞋,所以我先去办这件事。办完以后,我就离开鞋店,穿过那条清洁、安静的小街,来到对面的邮局。管邮局的是位老太太,鼻梁上架着角质框架的眼镜,手上戴着黑色连指手套。“有给J.E.的信吗?”我问她。

她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拉开一只抽屉,在里面翻了老半天,我都快不抱希望了。最后,她终于拿起一封信,凑在眼镜前看了足足五分钟之后,才隔着柜台把它交给了我,同时又用探究的、不信任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这信是写给J.E.的。“只有这一封吗?”我问。“没有其他的了。”她回答说。

我把信放进口袋,转身往回走。当时我没法拆开信来看,按照规定我得在八点钟前赶回学校,这时候已经七点半了。

直到就寝时,我才拆开信,内容很简短:“如上星期四在《××郡先驱报》上刊登广告的J.E.确实具有所述学识,并能提供有关品格及能力之证明,即可获得一个职位,学生仅为一不满十岁之小女孩,年薪为三十镑。请J.E.将所需证明、姓名、地址及全部详细情况寄交:××郡,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法克斯太太收。”

这封信我反复看了很久,它的字体是老式的,还有点儿不稳,就像是一位老太太所写。

大约一个月后,我拿到了一份由学校督导签字的品格和能力证明。我抄了一份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很快便收到了她的回信。她表示满意,约我在两星期后去她家就任家庭教师。

第十一章 在桑菲尔德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有点儿像一出戏中新的一场。这一回当我把幕拉开时,读者啊,你得想象你看到了米尔科特乔治旅馆中的一个房间。我是早上四点钟离开洛顿的,现在米尔科特城的钟刚敲过晚上八点。

当半个小时过去,我依然孤身一人时,恐惧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决定去按铃。“这儿附近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吗?”我问应声而来的侍者。“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柜台上问问。”他走了,可一转眼又回来了。“你的名字叫爱吗,小姐?”“是的。”“有人在等你。”

我急忙跳起身来,抓起我的皮手筒和伞匆匆来到旅馆的走廊上。一个男人站在开着的门边,在亮着路灯的街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辆单马马车。“我想,这是你的行李吧?”这个人一看到我,就指着我放在走廊上的箱子,有点儿唐突地问道。“是的。”

他把箱子拎到马车上,这是一辆简陋的双轮马车。接着,我便上了车。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在赶车的座位上回过头来,说:“这会儿你离桑菲尔德不太远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赶车的下车去打开了两扇大门。我们驶了进去,门又在我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现在我们缓缓地驶上车道,来到一幢房子宽阔的正面。一扇挂着窗帘的圆肚窗里透出烛光,别的窗户全都一片黑暗。马车在前门停了下来,一个女仆来开了门,我下了车,走进门去。“小姐,请走这边好吗?”那个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四周都有高大的门的方形大厅,然后她把我带进了一间屋子。一开始,屋子里的火光和烛光照花了我的眼睛,因为这跟我两个小时来已经习惯的黑暗对比太强烈了。不过,待到我能看清东西时,只见眼前是一幅惬意喜人的图景。

一间舒适、小巧的房间,欢快的炉火边有一张圆桌,一把老式的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再整洁不过的小个子老太太。我一进去,老太太就站起身来,立刻走上前来亲切地迎接我。“你好吗,亲爱的?我想你一定坐车坐得厌烦了吧。约翰赶车太慢。你一定冻坏了,快到炉火跟前来。”“我想,你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吧?”我说。“是的,你说对了。坐下吧。”

她带我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就动手替我拿掉披巾,解开帽带。我请她不用为我麻烦了。“哦,不麻烦。我猜你的手一定快冻僵了。莉亚,去拿点儿热的尼格斯酒,再拿几块三明治来。给你储藏室的钥匙。”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管家主妇的钥匙,交给了女仆。“今天晚上我能有幸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她递给我的东西后,问道。

她没听清,我又把我的话更清楚地说了一遍。“费尔法克斯小姐?哦,你是说瓦伦小姐吧!瓦伦是你未来的学生的姓。”“真的?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儿了?”“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想再接下去问问瓦伦小姐跟她是什么关系,但我又想到,问得太多不礼貌,再说,这事我以后总会知道的。“不过,今晚我不想让你坐得太久了。”她说,“现在钟打十二点了,你赶了一天路,一定很累了。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我就带你上你的卧室去。我已经把我隔壁那间房子给你收拾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门前的草坪上享受着这恬静的景色和宜人的新鲜空气,愉快地听着白嘴鸦的哇哇叫声。就在这时,老太太出现在门口。“怎么!已经到外面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爱早起的人。”我走到她跟前,她和蔼亲切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握手。“你觉得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道。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是啊。”她说,“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不过我怕它会慢慢衰败下去,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回到这儿长住,或者,至少来得更勤一点儿。大宅子和好庭园都需要有主人在跟前。”“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了起来,“他是谁?”“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没听人说起过他。可是这位老太太似乎把他的存在看成是众所周知的事,好像人人都该凭直觉就知道他似的。“那么那个小姑娘——我的学生呢?”“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谜底终于揭开了,这位矮小的和蔼可亲的寡妇原来不是什么贵妇人,不过是个和我一样受雇用的人。

我正在思考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从草坪上跑了过来,后面跟着她的保姆。我打量着我的学生,而她一开始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她还完全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身材纤细,面色苍白,五官小巧,过长的鬈发一直垂到腰际。“早安,阿德拉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来跟这位小姐说说话,她就要教你读书了,好让你有一天成为一个聪明的女人。”

孩子走了过来。“这是我的家庭教师吗?”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

保姆回答:“是的,当然啦。”“她们都是法国人吗?”听到法国话,我感到诧异,便问道。“保姆是外国人,阿德拉出生在大陆,而且我相信,她六个月前才第一次离开那儿。她刚来时不会讲英语,现在总算勉强能讲一点儿了。我听不懂她的话,她把英语和法语搅和在一起了。不过我想你准能弄懂她的意思。”

幸好我有个有利条件,我是跟一位法国女士学的法语,于是我就用法语和她交谈。

吃过早饭,阿黛尔和我一起去书房。看来罗切斯特先生有过吩咐,要把这间房子作为教室。

我发现我的学生相当听话,尽管不大肯用功。她对任何有规律的活动都还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对她限制得严是不明智的,所以,我跟她说了许多话,总算哄她学了一点儿功课。时间快到中午时,我就放她回到她保姆那儿去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主动提出要带我到这座宅子的其他地方看看。我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赞叹不绝,因为一切都拾掇得既整洁又漂亮。可是正当我们继续朝前走时,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如此寂静的地方会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晰、呆板、凄惨。我停下脚步,笑声也停了,但只停了一会儿,接着便又响了起来,而且声音更大,因为刚才尽管清晰,但声音很小。它震耳欲聋地大响了一阵后才停下,仿佛在每个冷寂的房间里都激起回声。不过,这声音其实是从一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我几乎能指出是哪个房间。“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问道,“你听见那大笑的声音了吗?是谁啊?”“大概是哪个仆人吧,”她回答说,“也许是格雷斯·普尔。”“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喊了一声。

离我最近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仆人走了出来。这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身材笨拙、粗壮,红头发,还有一张刻板而平常的脸。“太吵闹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我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就走进去了。

第十二章 山径初遇

一开始,我就顺顺当当地进了桑菲尔德府,这似乎预示着我的前途会一帆风顺。在进一步熟悉了这儿和这儿的人以后,这种期望看来并没有落空。费尔法克斯太太果然像她的外表那样,是位性情平和、心地善良的女人,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着常人的聪慧。我的学生是个活泼的孩子,一向娇生惯养,所以有时不免任性。可是,由于她完全由我照管,没有人来乱加干预,阻碍我对她的教育计划,因而她很快就改掉了她那些小小的胡闹,变得听话和好学了。

这家人的其他几个成员,也即约翰夫妇、女仆莉亚和法国保姆索菲,都是些正派人。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依次过去了。一月的一个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因阿黛尔着了凉来替她请假,阿黛尔自己也在一旁热切地附和。这使我回忆起在我小的时候,这种偶尔的假日对我是多么珍贵,于是我同意了。整个漫长的上午,我都端坐在图书室里,坐得累极了。正好费尔法克斯太太写了封信要寄出,于是我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自告奋勇送信去干草村。两英里的路程,将是冬日午后一次愉快的散步。

一条小径顺着山坡往上一直通到干草村。走到中途,我在路边通到田野去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把斗篷裹紧,双手藏进皮手筒。虽然天气冷得彻骨,但我并没有觉得冷。

突然间,从远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嘈杂声。

这嘈杂声是从小径上发出的。有匹马正朝这边过来,眼下曲曲弯弯的小径还遮着它,可是它正在渐渐走近。我刚想离开台阶,但由于小径过窄,我只好坐着不动等它过去。

它已经很近了,但是还看不见。这时,除了马蹄的嘚嘚声外,我还听到树篱下有急促的跑动声,一只大狗紧贴着榛树干悄悄溜了过来。它那黑白相间的毛色在树丛衬托下特别醒目。接着,马儿出现了,这是匹高头大马,上面还骑着一个人。他过去了,我继续赶路。可是只走了几步,我便回过头来。一个脚滑了的声响,一声“见鬼,怎么搞的”的惊叫,接着是扑通摔倒在地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了。刚才那人和马都摔倒在地上,他们在覆盖着薄冰的路面上滑倒了。那只狗急忙蹦跳着跑了回来,一见主人陷入了困境,听到马儿在呻吟,便狂吠起来,使得暮色苍茫的群山发出了回声。狗的吠声深沉有力,和它那高大的躯体十分相称。它绕着倒在地上的主人和马匹嗅了一阵,就朝我跑了过来。它只能这么做——近旁没有别的人可以求救。我依从了它,急忙朝那位行人走去。这时,他正竭力想从马身上挣脱出来。他的动作十分有力,我估计他伤得不会太厉害,不过我还是问了他:“你受伤了吗,先生?”“你就站在一边吧。”他一面回答,一面爬起身来,先是跪着,然后站直了身子。我照他说的做了。随后,马儿开始喘息,跺脚,马蹄嘚嘚作响,还夹杂着狗的叫声,这使我退避到几码之外。不过,在没有看到事情的结局以前,是赶不走我的。结局还算幸运,马重新站了起来,一声“走开,派洛特”的叱喝,狗也不作声了。这时,赶路人弯下腰,摸摸自己的腿脚,似乎是在试试它们是否安然无恙。显然什么地方有些疼痛,因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刚才坐过的台阶跟前,坐了下去。

我一心想给他帮点儿忙,或者至少是想表示一点儿好意,这时我又走到他的眼前。“要是你受了伤,需要人帮忙的话,先生,我可以到桑菲尔德府或者干草村去叫个人来。”“谢谢你,我能行。我骨头没断——只是扭伤了筋。”说着,他又站起来试了试他的脚,结果却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哎哟!”

天色还没有完全变暗,月光正渐渐明亮起来,我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中等身材,胸膛宽阔,脸色黝黑,面貌严峻,满脸愁容。这会儿他的眼神和紧蹙的双眉露出恼怒和受挫的神情。他已不太年轻,但尚未进入中年,大约有三十五岁光景。我对他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有点儿羞怯。“天这么晚了,先生,在没有看到你确实能骑上马之前,我是绝不会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荒僻的小路上的。”

我说这话时,他朝我看了看,在这以前,他的眼睛几乎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我觉得你自己倒真该回家了,”他说,“要是你家就在这附近的话。你从哪儿来?”“就从山坡下面来。只要有月亮,在外面待晚了也一点儿不害怕。要是你愿意,我很高兴为你到干草村跑一趟。说实在的,我正要上那儿去寄封信。”“你就住在这山坡下面——你是说就住在那座有雉堞的房子里?”他指指桑菲尔德府。“是的,先生。”“那是谁的房子?”“罗切斯特先生的。”“你认识罗切斯特先生吗?”“不认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说,他不住在这儿?”“是的。”“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我说不上。”“当然,你不是那家人家的女仆,你是……”“我是家庭教师。”“哦,家庭教师!”他重复了一遍,“见鬼,我竟给忘了!家庭教师!”说着,他又对我的衣着仔细打量起来。过了两分钟,他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刚试着动了一下,脸上就露出痛苦的神情。“我不能派你去找人帮忙,”他说,“不过你要是愿意,你自己倒可以帮我一下。”“好的,先生。”“那就试试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儿来。你不害怕吧?”

我试图抓住马笼头,可是那是匹烈性马,不让我挨近它的头。我一次次的努力都失败了,而且我对它那不断跺地的前蹄也怕得要命。过路人看了一会儿,最后大笑起来。“我看,”他说,“山是永远都搬不到穆罕默德跟前来的,所以你只能帮穆罕默德到山跟前去。我只好请你到这儿来了。”

我走了过去。“对不起,”他接着说,“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借助你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吃力地走到马旁边,立即就制伏了马,接着便跳上马鞍。他这样做时,难看地扭曲着脸,因为这弄疼了他扭伤的脚筋。“谢谢你。现在快去干草村寄信吧,尽可能早点儿回来。”

他用带马刺的靴跟一碰,那马先是一惊,用后脚站起,接着便疾驰而去,那狗也紧跟着跑去。人、马、狗一下子全都无影无踪了。

我拾起皮手筒,继续赶路。对我来说,这件事发生了,也过去了。我到了干草村,把信投入邮局,然后一路下山,快步往回赶路。

我来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时,费尔法克斯太太不在,只见一只黑白相间的长毛大狗孤零零地蹲在炉前地毯上,一本正经地盯着炉火,样子就像小径上碰到过的那只。我打了打铃,想要一支蜡烛,另外也想打听一下这位不速之客的来历。莉亚进来了。“这是哪儿来的狗?”“它是跟主人来的。”“跟谁?”“跟主人——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刚到。”“真的!那费尔法克斯太太和他在一起?”“是的,还有阿德拉小姐,他们都在餐厅里。约翰去请外科医生了,因为主人出了点儿意外,他的马摔倒了,他扭伤了脚脖子。”“马是在干草村小路上摔倒的吗?”“是的,在下坡的时候,它踩在冰上滑倒了。”“哦!给我拿支蜡烛来好吗,莉亚?”

莉亚拿来了蜡烛。她进来时,后面跟着费尔法克斯太太。费尔法克斯太太又把这消息重说了一遍,还补充说外科医生卡特先生已经来了,现在正在给罗切斯特先生疗伤。她说罢就忙着去吩咐准备茶点,我也上楼去脱掉外出时的衣装。

第十三章 和罗切斯特先生一席谈

那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大概是遵照医嘱,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也起得不早。后来他下楼来,也是为了要处理事务。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来了,正等着要跟他说话。

阿黛尔和我现在不得不腾出书房。这儿每天都要用来接待来访的人。楼上有间屋子里生了火,我把我的书搬到了那儿,把它布置成未来的教室。

这天傍晚,费尔法克斯太太走进了教室。“罗切斯特先生想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到客厅跟他一起用茶点。”

当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走进房间时,罗切斯特先生肯定已经发觉了,但他似乎无心来注意我们,因为我们走近他跟前时,他连头也没抬一下。“爱小姐来了,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用她那文静的语气说。他点了点头,眼光依然没有离开狗和孩子。“请爱小姐坐下吧。”他说。

我坐了下来,一点儿也不感到窘迫。彬彬有礼的接待也许会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因为我不懂得怎样用温文尔雅来还礼或者对答;而粗鲁任性倒使我免却拘泥于礼节的义务了。“到炉火跟前来吧!”等费尔法克斯太太退到一边去做编织活儿后,主人说道。我遵命走到壁炉边,阿黛尔想坐到我的膝上,可是主人吩咐她和派洛特去玩。“你在我家待了三个月了吧?”“是的,先生。”“你是从——”“从××郡的洛伍德学校来。”“啊!是个慈善机构。你在那儿待了多久?”“八年。”“八年!那你的生命力一定够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哪怕待上这一半长的时间,再好的体质都会完蛋的!难怪你那模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你的父母是谁?”“我没有父母。”“我想是早就没有了吧。你还记得他们吗?”“不记得了。”“是谁推荐你上这儿来的?”“我登了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看到广告给我去了信。”“你进洛伍德时是几岁?”“十岁左右。”“你在那儿待了八年,那你现在是十八岁?”

我表示同意。“今天早上阿黛尔给我看了几张速写,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全是你画的,也许是有个老师帮你的吧?”“没有,真的没有!”我打断他的话说。“啊,这伤了你的自尊心!好吧,那就把你的画夹拿来,只要你能担保那里面的画全是你自个儿画的就行。如果没有把握就别轻易担保,东拼西凑的玩意儿我看得出来。”“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你自己去判断吧,先生。”

我从书房里拿来了画夹。

他仔细地看了每一张速写和每一幅画。他把其中的三张放在一边,其余的看过以后就推开了。

他把那几幅画摊在面前,再次一张张仔细看着。“那你对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感到满意吗?”“这还差得远哩。我心里想的和画出来的,两者之间有着很大差距,为此我感到非常苦恼。每次,我想画某种东西,可我完全没有能力实现它。”“不能说完全,你已经抓住了你构想的脉络,不过恐怕也只是到此为止。你还没有足够的绘画技巧和知识来充分表现它们。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能画出这样的画已经很难得了。好了,你把画拿去吧!”

我刚把画夹的带子扎好,他看了看表,突然说:“都九点了。你是怎么搞的,爱小姐,让阿黛尔坐了这么久?快带她去睡觉。”

阿黛尔在离开屋子前,走上前吻了他。“好了,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着,用手朝门口挥了一下,表示他对我们已经厌烦,把我们打发走。费尔法克斯太太叠好自己的编织活儿。我拿起我的画夹。我们向他行了个礼,他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我们便退了出来。“费尔法克斯太太,你原来说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怪的。”我安排阿黛尔睡下后,来到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对她说。“怎么,他怪吗?”“我想是的。他喜怒无常,而且态度生硬!”“一方面是因为他生性如此——我们谁也没法改变自己的本性;另一方面,无疑是因为他有痛苦的心事在折磨他,使得他心绪不宁。”“什么心事呢?”“比如说,家庭纠纷。”“可他还没成家啊。”“现在是没有,可是他以前有过——至少,有过亲属。他哥哥几年前去世了。”“他哥哥?”“是啊。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产业还没多久,大约只有九年光景。”“九年时间不算短了。他竟那么爱他的哥哥,到现在还为失去哥哥在伤心?”“哦,不——也许不。我相信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误会。自从他哥哥没留下遗嘱就去世了,使他成为这一产业的主人后,我想他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连续住过两个星期。说实在的,这也难怪他要躲开这座老宅子了。”“他为什么要躲开呢?”“也许他觉得这儿太沉闷了吧。”

这个回答有点儿含糊其词。我倒很想听到更为明确的回答,但是不知是回答不出呢还是不愿回答,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是不给我说清楚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质。

第十四章 再次交谈

有一天,罗切斯特先生留下客人吃晚饭,客人们刚一离开,他就打铃叫人来通知我和阿黛尔到楼下去。“爱小姐来了吗?”主人一边问一边从自己的座椅上欠起身来,望着门口。我还站在门边。“啊!好,过来,坐这儿吧。”他往自己身边拉过一把椅子。

他凝望着炉火足足有两分钟,我也一直看了他那么久。这时,他突然掉过头来,发现我的目光正盯在他的脸上。“你这样仔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要是我稍加考虑的话,我本可含糊而有礼貌地说几句俗套话来回答他,可是不知怎么了,我还没意识到,回答就脱口而出了:“不,先生。”“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小修女似的,古怪、安静、严肃而又单纯。人家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让你非回答不可时,你就会毫不客气地冒出一句答话来,它即使不算鲁莽的话,至少也是冒失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呀?”“先生,我说得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该回答说,关于外貌的问题,当场作出回答是不容易的,每个人的审美观有所不同,而且美并不重要,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今天晚上我很想有个伴聊聊,”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说道,“所以我就把你给请来了。只有炉火和吊灯跟我做伴是不够的,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尔稍微强一点儿,可还是远远不够格。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一样。至于你,我相信,要是你愿意,是可以合我的意的。我请你到这儿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让我有点儿迷惑不解。那以后,我就几乎把你给忘了,因为有种种别的念头,把你从我的脑子里赶跑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心要轻松一下,抛开一切烦恼,找回让人高兴的东西。现在,我要引你说话,多了解了解你,这会使我高兴的——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这笑,既不是特别得意,也不是过分谦恭。“你不说话,爱小姐。”

我还是一声不响。他朝我稍稍低下头来,匆匆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探究我眼中的神情。“耍犟脾气了?”他说,“而且还生气了。啊!这是一回事。我用唐突的甚至有点儿无礼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爱小姐,我请你原谅。索性给你讲明了吧,实际上,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一个比我低微的人来看待。这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比你优越的地方,只不过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我是凭着这点儿优势,而且只是凭着这一点儿,才要求你行行好,现在能跟我聊上一会儿,让我轻松一下。我的心思老是纠缠在一点上,都损坏了,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似的快烂了。”

他竟作了这样一番解释,可说是几近道歉。对于他的这种屈高就下,我不能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愿意替你解闷儿的,非常愿意。不过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还是你提出问题吧,我一定尽力来回答。”“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耍点儿威风,说话唐突一点儿,有时也许还会强人所难?理由嘛,就是我刚才说的,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我游历过半个地球,跟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有了各种各样的经历。而你,只是在一座房子里,跟同一种人平平静静地生活过。”“随你的便吧,先生。”“这不算回答,或者说,这是个很惹人生气的回答,因为它非常模棱两可。给个明确的回答吧。”“先生,我并不认为仅仅因为你比我年龄大,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你究竟是不是比我高明,还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年岁和阅历了。”“哼!答得倒快!不过我不同意,我看这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也没有好好加以利用。还是撇开不谈高明不高明吧,你总还同意偶尔听从我的吩咐,不会因为我带有命令口气而感到生气或者伤心吧——行吗?”

我微微一笑,心里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有点儿怪——他好像忘了,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就是要我来听从他吩咐的。“这一笑很好,”他立刻察觉到我这一闪而过的神情,说道,“不过还得说话呀。”“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费神去问他们雇来的下属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吩咐而感到生气和伤心的。”“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是吗?啊,对,我把薪水给忘了!好吧,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你肯让我稍稍耍点儿威风吗?”“不,先生,凭这个可不行。不过凭着你把它给忘掉这一点,凭着你关心一个下属处在他的从属地位上是否心情舒畅,我打心底里同意。”“那你是不是同意免去那许多礼节和客套,不会认为这种省略是傲慢无礼吧?”“我相信,先生,我绝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成傲慢无礼的。前一种我反倒喜欢,而后一种,没有哪个生来自由的人肯低头忍受的,哪怕是看在薪水的分儿上。”“是的,是的,你是对的。”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这我知道,我不想掩饰,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用不着过于苛求别人,我就该反省我过去的生活、我的一系列行为和生活方式,它们完全可能招致邻人对我的嘲笑和非难。我在二十一岁时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犯了过失的人一样,我也想把一半责任推给厄运和逆境)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再回到正道上来。可我本可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样——比你更聪明——几乎像你一样纯洁无瑕。我羡慕你有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没有污点的记忆。”“据说忏悔能够治好它,先生。”“忏悔不能治好它,改过自新才能治好它。我还能改邪归正——我还有力量这样做——要是……可是,像我这样一个身负重荷,阻碍重重,受到诅咒的人,去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处呢?再说,既然幸福已经无可挽回地抛弃了我,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去寻找乐趣。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一定要得到它。”“那你就会进一步堕落的,先生。”“有可能。但是,要是我能找到甜蜜新鲜的乐趣,为什么还会堕落呢?而且我是有可能得到这样的乐趣的,它既甜蜜又新鲜,就像蜜蜂在沼泽地上采到的野蜜。”“它会蜇疼舌头——吃起来是很苦的,先生。”“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你不必费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但是你能笑得很开心。相信我的话,你不是生来就是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就是邪恶的一样。是洛伍德的约束多少还缠绕着你,它控制着你的五官,压低了你的声音,束缚住你的手脚。你生怕在一个男人,一个兄弟——或者父亲,或者主人,或者不管什么人——面前,笑得太开心,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正像我发现没法跟你讲究俗礼一样,你也会学会自自然然地对待我的。那时候你的神情举止会比现在表露得更有生气,更有变化。我常常透过鸟笼密密的笼栅,看见一种奇特的鸟儿的眼神。那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生气勃勃、烦躁不安、意志坚定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准会翱翔云天的。你想走了吗?”“钟已敲九点了,先生。”

第十五章 着火

有一天下午,罗切斯特先生偶然在庭园里遇见了我和阿黛尔。趁阿黛尔在逗派洛特和玩着板羽球时,他邀我跟他一起沿着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林荫道来回散步。

他告诉我说,阿黛尔是法国歌剧舞蹈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对塞莉纳一度有过他所说的“炽热的爱情”。对于他的这种爱情,塞莉纳曾声称一定要用更大的热情来回报。“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竟然钟情于一个英国侏儒,使我感到受宠若惊,所以我把她安顿在一座公馆里,给她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马车、呢绒服装、钻石、蕾丝织物等。结果我遭到了——这是罪有应得——所有别的痴情汉同样的命运。一天晚上,我没有事先通知就去看塞莉纳了。她没有料到我会去,我发现她出去了。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因为漫步穿过巴黎走累了,所以就在她房里坐下,幸福地呼吸着因她待过而变得神圣的空气。”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掏出一支雪茄来点上。待他把烟衔在嘴里,把一丝哈瓦那雪茄的香味吐进寒冷而阴沉的空气中后,才又接着说道:“她终于回来了。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子,刚要轻声呼唤‘我的天使’,这时一个身影跟着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的伙伴穿的是军官制服。我认出他是一个有子爵头衔的花花公子——一个没头脑的恶少。“他们谈了起来,他们的谈话使我变得完全心平气和。轻浮浅薄,利欲熏心,无情无义,愚蠢无聊,听了只会叫人厌烦,而不是生气。桌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发现了它,于是开始议论起我来了。两人中谁也没有能耐和才智来痛骂我一顿,但他们却用他们那种卑鄙的方式尽量粗俗地诋毁我,特别是塞莉纳,甚至肆意夸大我外貌上的缺点,她把这些缺点称之为残疾。而以前,她是经常热烈地称赞所谓我的男性美的。而且……”

这时,阿黛尔跑了过来。“先生,约翰刚才说,你的管事来了,想见见你。”“哦!这样的话,我只好长话短说了。我推开落地窗,径直走到他们跟前,宣布解除我对塞莉纳的保护关系,通知她离开公馆,给了她一笔钱供她眼前急用,对她的尖叫、歇斯底里、哀求、辩解、抽搐一概置之不理。我还跟那位子爵约定了在布洛尼树林决斗的时间。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跟他进行了决斗,在他的一条软得像瘟鸡翅膀似的瘦弱可怜的胳臂里留下了一粒子弹。于是我自认为,我和所有这伙人便一刀两断了。但不幸的是,六个月以前,赛莉纳给了我这个小姑娘阿黛尔,硬说她是我的女儿。也许这是真的,不过我在她面貌上看不到这种无情的父女关系的证据。派洛特还比她更像我哩。我跟她母亲分手后过了几年,她扔下孩子,跟一个音乐家或者歌唱家跑到意大利去了。我过去从没承认阿黛尔有要我抚养的权利,现在也不承认,因为我并不是她的父亲。可是听说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是我还是把这可怜的小东西从巴黎那片烂泥塘里带出来,转移到这儿来了,让她在英国乡间花园的沃土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费尔法克斯太太找到你来培育她。不过,现在你知道了她是一个法国歌剧女演员的私生女,这也许会使你对你的职位和你的学生有了不同看法,说不定哪一天会来通知我,说你已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让我另请一位家庭教师等等,你会吗?”“不会的。阿黛尔不应该对她母亲的过错或者是你的过错负责。我一向关心她。现在我又知道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没有父母——母亲遗弃了她,而你又不认她,先生——我会比过去更加疼爱她。”“啊,你是这样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好吧,现在我该进去了。天黑了,你也该进去了。”

虽说这会儿我已经吹灭蜡烛上了床,可是却怎么也不能入睡,一直在想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事情。这样想了一阵以后,我不知道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睡着过。总之,我突然听到一阵奇怪而凄惨的喃喃低语声,把我完全给惊醒了。我翻身从床上坐起,侧耳细听。声音又沉寂了。

当我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响起一阵魔鬼般的笑声——低沉而压抑——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咯咯的笑声和轻轻的呜咽声。不一会儿,我听到有脚步声沿走廊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那儿最近做了一扇门,把楼梯关在了里面。我听见那扇门打开了,又关上了,然后一切归于寂静。“那是格雷斯·普尔吗?”我再也待不住了,我要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匆匆披上外衣,打开门走了出来。

什么东西嘎吱响了一下,有扇门开了一条缝,那是罗切斯特先生房间的房门。一股云雾一般的浓烟从那里面冒了出来。我已顾不得再去想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顾不得再去想格雷斯·普尔和那怪笑声,只一眨眼工夫,我就奔进了那间房间。火舌在床的四周跳跃,帐子已经着火。在烟熏火燎之中,罗切斯特先生摊开手脚,一动不动,睡得正香。“醒醒!醒醒!”我喊叫着,使劲儿摇他,但他只是嘟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浓烟已经把他熏迷糊了。床单已经着火,刻不容缓,我迅速冲到他的脸盆和水罐跟前,幸好脸盆很大,水罐很深,而且里面都盛满了水。我端起它们,把水全都泼到床上和睡觉的人身上,接着又飞也似的跑回我自己的房间,端来我的水罐,给那张床又施了一回洗礼。上帝保佑,总算把那正在吞噬着它的火焰扑灭了。

被水浇灭的火焰的咝咝声,倒完水后随手扔掉的水罐的碎裂声,尤其是我毫不吝啬地施以淋浴的溅泼声,终于把罗切斯特先生给闹醒了。尽管眼前漆黑一团,可我知道他醒了,因为我听见他一发现自己躺在一汪水里,就怒气冲冲地发出古怪的咒骂声。“发大水了吗?”他大声嚷嚷道。“没有,先生,”我回答,“可是刚才失火了。起来吧,你身上的火已经扑灭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看在基督教世界全体精灵的分儿上,告诉我,是简·爱吗?”他问道,“你究竟把我怎么了,女巫,巫婆?房里除了你还有谁?你想搞鬼淹死我吗?”“我给你去拿支蜡烛来,先生。看在上帝分儿上,快起来吧。是有人在搞什么鬼,可是你不能过早地断定是谁、想干什么。”

我真的跑去了,拿来了在过道里放着的一支蜡烛。他从我手中把它接了过去,举起来,仔细察看了处处熏黑烧焦了的床,湿透了的床单,泡在水里的地毯。“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他问道。

我简要地给他讲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很严肃地倾听着,我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担心多于惊讶的神情。我讲完后,他没有马上说活。“要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吗?”我问他。“根本用不着,你就安安静静待着吧,到扶手椅上面去坐下。你待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要像只小耗子那样安安静静的。我得上三楼去一趟。记住,别动,也别叫任何人。”

他走了,我眼看着烛光渐渐远去。他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尽量不出声地打开楼梯门,进去后又随手关上,最后的一丝光亮也就消失了。

过后不久,他走进房间,脸色苍白,十分阴郁。“我全弄清楚了,”他把蜡烛放在洗脸架上,说,“跟我预料的一样。”“怎么回事,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两眼盯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有点儿特别的声调问道:“你听到怪笑声了吧?我想,你以前听到过那笑声,或者像那样的声音吧?”“是的,先生。这儿有个做针线活儿的女人,叫格雷斯·普尔——她就是那样笑的。她是个挺怪的人。”“一点儿没错。格雷斯·普尔——你猜对了,正像你说的,她挺古怪,非常怪。嗯,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还有,我很高兴,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知道今晚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你不是个多嘴的傻瓜,这事你什么也别说。这儿的这番情景(他指指床),我会解释的。现在你回自己房间里去吧。今晚剩下的时间,我完全可以在书房的沙发上打发过去。快四点了——再过两小时,仆人们就要起来了。”“那么,晚安,先生。”说着我就要走。

他似乎吃了一惊——这很自相矛盾,他刚说了让我走。“什么!”他叫了起来,“你这就离开我,就这么走?”“你说过我可以走了,先生。”“可是总不能不告个别就走啊,不能不说上几句表示道谢和友好的话就走啊。总之,不能就这么干巴巴地一走了之!哎,是你救了我的命啊!——把我从可怕的、痛苦的死亡中抢救了出来!——你却从我身旁一走而过,仿佛我们素不相识似的!至少该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来,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接着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你救了我的命,我有幸欠了你这么大一笔人情债。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了。要是我欠下这么大一笔人情债的债主换了是别人,我准会受不了的。唯独你,就不一样了——你的恩惠,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是个负担,简。”

他声音里有股异样的力量,目光中有种异样的激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