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传(历史传记小说丛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2 05: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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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敬堂,胡良清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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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传(历史传记小说丛书)

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传(历史传记小说丛书)试读:

作者简介

刘敬堂(1937-),青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扫雷舰上当过水手、文书,在北海舰队文化部当过文艺助理员,也在工会、企业和政府机关工作过,还任过鄂州市文联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散文》《长江文艺》《青岛文学》等报刊发表过小说、诗歌、散文作品,并多次获奖。己出版短篇小说集《海之心》,中篇小说集《野人之谜》,散文集《西山采灵芝》,出版长篇小说(含合集)《谋杀康有为》《绝代词后》《吴都遗恨》《千古贤相晏婴》《李白传》《苏东坡别传》等十余部。胡良清,笔名梁青。资深编辑、作家。毕业于武汉大学,鲁迅文学院。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祸福无门》、长篇历史小说《风尘才女柳如是》《飘泊诗人李商隐》(与刘敬堂合著)及诗歌、散文、评论、报告文学各种样式文学作品多篇。

内容简介

李商隐是晚唐最杰出的诗人,在他短暂的一生中,留下无数深情绵邈、绮丽精工的诗篇,特别是他的爱情诗,意境深邃,使人产生无限遐想。然而,李商隐的一生却是“厄塞当途”“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穷困落拓、漂泊无着的一生。全书以晚唐社会为背景,以李商隐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求生存为主线,以他执着爱情追求为副线,间以阐释李商隐一些脍炙人口的诗篇,运用抒情飘逸的笔调,描写了李商隐风流逸奇和虚负凌云万丈才的不幸遭遇,细腻地演绎了诗人富于传奇色彩的一生。序

十多年前出版的《漂泊诗人李商隐》,曾遭遇了多次盗版,良清曾向出版社交涉过,但也未能制止。我曾在图书市场上买到过一种盗版书,书名、作者、内容都原封不动,唯在封面上换了李商隐的画像,便堂而皇之地摆在书店里了,让人哭笑不得。

出生在河南沁阳的李商隐,正值大唐由盛渐衰的晚唐时期,诗人不但出身寒微,且十岁丧母,三十岁丧父,四十岁丧妻。生活艰辛,仕途不幸,又身处“特党争”之中,遭受排斥、打击,令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袍未曾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情场失意、官场坎坷的诗人,却以自己的才华,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作品,成为中国诗歌天空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他的《夜雨寄北》《嫦娥》《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赠荷花》等作品,文字优美,感情真挚,尤其是那首《锦瑟》,流传至今,仍魅力不减。这正是我们喜爱这位伟大诗人并创作出这部小说的初衷。

在作品再版时,我们除在文字上做出了一些调整之外,又在每一章的题目下面引用了诗人的一首诗。每首诗的背景尽量贴近诗人的生平年谱和经历,以期读者走近书中的主人公。刘敬堂2016年9月于青岛湖光山色第一章初到汴州,16岁的少年便结识了富二代温庭筠,官二代令狐绹,还遇到了一位叫柳枝的歌姬。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无题》1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暮春,一个瘦弱的身影沿着汴河旁边的一条古驿道,正风尘仆仆地朝汴州城走来,他就是怀州来投师行卷,博取功名的李商隐,字义山,今年刚刚十六岁。

当他赶到汴州北门时,夕阳已经西沉,四垂的暮色已将四周笼罩起来,再晚些时辰,城门便会关闭。于是,他赶紧向前赶了几步,随着进城的人群,匆匆进了汴州城。

进了城之后,李商隐才发现,汴州城不愧是他见过的一座规模最大、人口最多,也是最繁华的古城!此刻,虽然已是酉时,但是大街依然车水马龙,数不清的华灯让人眼花缭乱。长街两边,是望不到头的店铺和商肆,有卖绸缎布匹和金银首饰的大店铺,也有茶叶铺、香烛铺、马具铺、药材铺、典当铺和包子店、面饼店、驴肉店、杂货店等小店铺,不少店铺已开始打烊,而临街的酒楼、客栈、青楼等,刚刚点起灯笼、燃起明烛,古老的大街上,一派兴旺景象。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中,间或夹杂着一些中亚、波斯、大食等同的外商。异乡的过客,也如宿鸟投林一般,欢欣雀跃地直奔酒楼歌榭而去。

古城到底是古城,从战国时,魏国定都的大梁,到如今的汴州府,多少远行不择吉日的过客,曾在这里走马观花般地走过。李商隐一边感慨,一边寻路。随着晚风送来的饭味,引得他饥肠辘辘。晌午时,他在路边的一家面食店里吃了两个馒头,现在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了,想到这里,李商隐急着要找到他要找的地方,一面走在街上,一面急着找人问路。

正好街对面走来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他穿着华丽,看上去似是个外乡人,但他却悠闲自得地迈着八字步,一点都没有赶路的意思,一看就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

李商隐走上前去,双手一拱:“请问……”

穿着华丽的少年倒先笑了起来,他虽然有一袭华丽的衣裳,却长了一副不太雅观的嘴脸:不笑还好,笑起来是三分温媚、七分狰狞,笑得李商隐有些汗毛凛凛的。纨绔少年上上下下看过李商隐,仿佛是审视一个讨饭的乞丐。李商隐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显得有些寒酸的灰布长袍。“请问小哥可是来汴州投师的?”纨绔少年倒是先开了口,这少年丑倒是有些丑,声音却是出奇的浑厚柔和,略带齐鲁口音的官话,给人一种熨帖的感觉。

李商隐连忙点头。“可是去投师刺史令狐大人的府邸?”

李商隐有些诧异,对方问的正是他要去的地方。这让李商隐平添了对对方的几分好感。不等李商隐回答,对方却快人快语地说了起来:“小哥来得不是时候!”

像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李商隐感到一阵凉意。“令狐大人可不是那么好见的,来‘行卷’的莘莘学子,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令狐大人只有一个,干谒他的人,多则等上一年半载,少则等上十天半月,还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我劝你不如趁早打道同府。”

听他这么一说,李商隐一下冷到了心里,热泪同时涌上眼眶。

纨绔少年似乎感到了李商隐的失望,颇善解人意地说:“再说,天色已晚,你一路上也劳累了,很有一些疲倦,现在去也不是时候,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热菜热饭地吃了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再作打算。”

也只好这样了。李商隐想。

见李商隐仍有些踌躇,纨绔少年热心快肠地说道:“不瞒小哥,我也是向令狐大人行卷的。白乐天大人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恰好我嫌一个人孤单,你小哥肯赏脸陪我去饮几盅?”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商隐不好推脱了。初到汴州,遇到一个好人,虽说不能以“同是天涯沦落人”而语,却也有了几分亲近感。

李商隐只好随纨绔少年的主意,随着他走了。

他们找到一家临街的酒肆,择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要了一些酒菜,两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李商隐此时心情已平静下来,他想到别人关心自己,自己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便连忙站起来施礼。纨绔少年爽朗地笑了:“在下温庭筠,字飞卿,名岐,太原人。”

李商隐也自报了家门:“在下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

李商隐这才知道,这位衣着华丽的少年,叫温庭筠,再谈下去,才发现原来他还比自己小一岁。不过,温庭筠倒是显得老成多了,生相如此。两个弱冠少年更加亲近了一些,借了酒力,不免惺惺相惜。李商隐想到别人帮了半天忙,还没谢过,就恭维了几句:“飞卿弟年少有为,终会有金榜题名的一天。”温庭筠听了,哈哈大笑:“我朝重科举,推科甲,又有几多是真才实学?大多是为了混个清要之职,免差役赋役,混个‘白衣公卿’、‘一品白衫’的名声,找一个跻身显宦的捷径,得到贵胄豪门的青睐,领受各科特权的荫庇和仕途上的飞黄腾达。你看我这长相,我这名字——飞卿!是公卿也飞了!再说,先祖温彦博,贵为大唐初年宰相,出相入侯,却是如何?富贵于我如烟云,我来汴州访几位亲友,转道去京都,人生一世,能在帝乡留下些诗名,也不虚此生。”

李商隐一边言不由衷地恭维着:“飞卿弟出自豪门,风流倜傥,吐属隽雅,自有南宫高捷、为卿为相的那一天。”心里想着自己家境寒微,自少年时代,就要佣书贩舂,养家糊口,为了摆脱可怕的贫困,不得已才来到汴州。也许是少年爱面子,李商隐又转了话题说:“不过,说起来,我也是王孙之后,高祖李渊是凉武昭王七代孙,我与李唐王朝,乃同源分流,迁徙异地,属籍失编。年幼时学古文,食古不化,今来汴州投令狐大人,习四六骈体文和今体奏章,以便日后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

温庭筠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只怕义山兄还要说出有朝一日,草泽起家,簪绂继世,用自己的忠贞才干,辅佐朝迁,使李唐江山坚若磐石的糊涂话来吧?”

其实,李商隐正是这么想的,虽说他是皇族后嗣,实际上是寒门庶族,焚膏继晷,不就是为了改变麻衣敝冠的寒士命运么?哪里比得上温庭筠,膏粱子弟,宴游崇侈,自然不必像自己这样,投托请谒之门,倾囊尽蠹,鏖战于科场。

温庭筠见李商隐沉默不语,便起身说:“义山兄,我看你旅途劳顿,不如趁早去歇息。若依老弟的脾气,恨不得与你对饮至东方既白。”这时,温庭筠已饮了不少酒了,已是二更了,李商隐也怕误了下店,也就起了身。

温庭筠嘱咐店家记了账,带着微醺走了出来,李商隐刚刚开口想讨教一个住处,温庭筠却先开了口:“我看,义山兄是初到汴州,人地生疏,一时找店不易,我的住处正好有空,不如与我结伴,风雨对床,岂不是你我两便?”

这正是李商隐求之不得的。

走在回邸店的路上,温庭筠关切地对李商隐说:“义山兄,以后晚上出门,可要早些回来,自从敬宗皇帝死了以后,不但是京城夜夜宵禁,汴州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唐江山像是夕阳无限,只可惜天近黄昏了。”

李商隐听了,非常紧张,看看街上四下无人,心里感激温庭筠把一个陌生人当作无话不说的朋友,情同倾盖,但是又不能无所顾忌。记得自己来汴州之前,堂叔曾再三告诫自己:交友要择、出语要慎、投师要诚、为人要真。于是他委婉地说:“飞卿弟,朝廷的事,不是儿戏。”

温庭筠笑了:“儿戏,李湛这个皇帝,不是把朝廷当儿戏了么?”一边走路,温庭筠一边给李商隐说了些李商隐前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

敬宗李湛是大唐的第十六位皇帝,继位以后,改年号为“宝历”。当时,内有王守澄、梁守廉等宦官揽权,外有李逢吉、牛僧儒专政,敬宗皇帝名义上是一国之君,其实只是宦官和朝廷的玩偶而已。他不以国家朝政为重,甚至连每天的上朝也不顾,就是上了朝,也常常延迟几个时辰,害得大臣们常常在朝堂久候。他平时爱徒手格斗,常常和宫中的小太监们比试,小太监们常常被他摔得头破臂断;他还将同他比试时不卖力气的人,发配到边远地区去,他们的家属也跟着连坐!他还特别喜欢“夜打猎”,就是在夜半三更去捕捉狐狸,弄得皇宫上下一片惊恐和怨恨之声。承德、幽州、魏博三个藩镇,相继发生叛乱,脱离朝廷,割据一方,敬宗都听而不闻。京城一带的人民,时有反抗发生,他亦无所作为。

长安城里的染坊工人张韶和苏玄明,秘密组织了百余名染.工起义;并利用宫中送柴草的机会,将起义人员藏在运输柴草的车辆之中,混进了银台,拔刀将卫兵杀死;其他人也跳下柴车,挥舞着刀枪,呐喊着向朝堂冲去。敬宗皇帝正在清思殿里与太监们玩耍,见状仓皇逃到左神策军营之中。最后,起义军终于被宦官们把持的禁卫军包围,因众寡悬殊,虽然拼命厮杀,但终于全部被杀!

去年(827年)九月辛丑日,敬宗皇帝深夜打猎回宫,与宦官刘克明、许文端、苏佐明、王嘉宪、石从宽等28名文武官员饮酒,饮至一半,敬宗皇帝进内室更衣,刘克明等便把灯烛吹灭,趁此机会,派人黑暗中闯入内室,将敬宗皇帝杀死!

敬宗被害后,宦官们谎称皇上是暴病而亡;又假造圣旨,迎宪宗的儿子——绛王李悟入宫为帝。两天后,王守澄、梁守廉又指挥策军入宫,又杀死李悟,于己巳日立李昂为皇帝,改年号为“大和”。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温庭筠的住处,还不到邸店门口,就有丝竹管弦之声。走近了,到处是莺歌燕舞;一进店门,就有不少粉脂佳人围住了温庭筠,左一个温哥,右一个温哥,叫得人耳热心跳。李商隐想退出已经迟了。温庭筠不急不恼,一边周旋一边说:“别叫温哥,温哥的李哥今日来了,明日来好生侍候李哥,不枉温哥栽培你们一场。”说罢,拖着李商隐登上楼去。

温庭筠的房间不大,零乱,但不失干净,床上的被子也是浆洗过的,浆汤的馨香,夹着无处不在的脂粉味扑面而来,让初到汴州城的李商隐有些莫名的陌生。

待李商隐洗过之后,温庭筠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起来——

这李昂王朝,早已不是“贞观之治”的时代了,它身上已经长了两个毒疮:一是内患宦官,一是外患藩镇。内患藏祸心,外患有野心,二患不除,社稷难保。藩镇为患,莫过于“安史之乱”了,此患世人已家喻户晓。内患,在帝王和后宫的身边,其毒尤烈。远的不说,先从“永贞内禅”说起:顺宗时,宦官俱文珍勾结藩镇势力,逼迫顺宗李诵退位;宪宗时,王守澄等太监于夜间潜入后宫,用剑刺入宪宗的腰眼,杀死宪宗李纯;敬宗时,太监刘克明等人派苏佐明将敬宗杀死!敬宗死后,绛王李悟入宫为帝,只两天,太监王守澄又故技重演,指挥神策军入宫,将绛王杀死。现在文帝即位,若不遏制王守澄、仇士良等阉臣的势力,也必无好果子可吃。

宦官敢对当朝皇上下毒手,那么对朝臣就更不放在眼里了。宦官仇士良曾当众辱骂、殴打过监察御史元稹。

有一次,监察御史元稹因公住宿敷水驿站,并按规定住进上厅。夜深时,过往的官员使者都已安息。

这时,监军仇士良也来到驿站投宿,驿官将他安置在偏房安歇,他暴跳如雷,不但斥责驿官,并命元稹马上搬出来,他非要住上厅不可!元稹从床上起来,与仇士良说理,仇士良大怒,开口就骂,动手就打,结果把元稹的头给打破了,鲜血直流。此事轰动了朝野:按朝廷旧章,御史和监军在驿站过夜时,以到达的先后顺序来安排住房——谁先到,谁就住上厅。于是,御史中丞王播,上书奏章给宪宗皇帝:弹劾仇士良无视朝廷法规,殴打御史,应当处置!包括白居易等在内的一批朝臣,也纷纷为元稹打抱不平。但宪宗皇帝受宦官的制约,不但不惩办仇士良,反而以“有失朝廷体统”为由,将元稹罢官,贬为了江陵士曹参军!

李商隐听了,不觉心惊肉跳。心想:这些藩镇和宦官,为何能如此胆大妄为、作恶多端?这两大毒疮为何不能挖掉、铲除?自己若能踏上仕途,成了天子身边的朝臣,就一定要辅佐皇上勤于朝政,要力谏皇上不受阉臣家奴的摆弄。李唐的诸子,也不要再争权夺利,更不可互相仇杀!

楼下的丝竹声似乎彻夜未停,李商隐一半是被这些丝竹乱耳,更多的是被温庭筠的话乱心,到了四更,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这是李商隐到汴州的第一天。2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隐就醒了,听见温庭筠鼾声雷动,他只好又假寐了一会儿,但实在睡不踏实,只好先起床了。往日在河内(今河南沁阳)老家,他早已洒扫好庭院,温了半天古文;如今住在店中,不用洒扫了。梳洗之后,他找出行囊中的古文,温习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温庭筠在床上说道:“义山兄可是想去令狐大人的府上?”

李商隐正是这么想的,不想温庭筠先说了出来。“只怕刺史大人已不在府中了。”温庭筠带着睡意说。

李商隐千里迢迢而来,就是想急于见到这位刺史大人。“不如你自己找吧。”温庭筠说。

温庭筠昨天陪了自己一宿,若这时拖他起来,自然说不过去,萍水相逢,能如此帮助,也算是缘分。李商隐想了想,正想起身往外走。听见温庭筠在床上说:“不用问路,汴州府最气派的地方就是刺史府,见不着大人,就快回店来。小弟在此等候。”

令狐刺史府果然气派不凡,一到门口,就被两个卫士挡住了:“这是刺史大人的官邸,闲杂人员不得靠近!”“我是河内来的李商隐,带有《才论》、《圣论》和诗赋多篇,是来向刺史大人投师的。”“管你河内、河外,管你商隐还是伤心,非公莫入!无非是请托经营罢了,这样的人,我们天天见得到。”卫士们不无讥讽地说。

早春的汴州还有寒意,卫士的话却像刀子般的北风。李商隐又气又急,看看四周,已站了不少等候在瑟瑟寒风中的学子,大多像自己一样,被人称为寒士。

中午吃了两块驴肉饼,一直等到太阳西移,仍旧找不到踏进门槛的办法,李商隐只得回去找温庭筠。

汴州城的路倒是好找,东西南北,井然有序,只是温庭筠的住处有些偏僻,找了半天才找到。早上走得匆忙,今天回来一看,温庭筠住的地方也是汴州城的一个好去处,这里堂宇宽静,庭前植有花卉在怪石盆池,整洁干净,是一个风流薮泽。

说到温庭筠的住处是个好地方,有一定的道理。比如京都长安的平康里,虽然住了一大批歌姬舞女,却也寓居了当时的公卿贵胄,如银青光禄大夫、国子祭酒孔颖达、侍中裴光庭、太宗十九女兰陵长公主、霍国夫人王氏,甚至玄宗朝的辅相李林甫,都住在附近。唐朝白开元伊始,政令宽简、富足强盛,无形之中,助长了自上而下的奢靡之风,到李商隐所处的晚唐,社会风气一脉相承,士林风气更是如此,歌姬所居之处,亦是侠少、士子萃集的地方。妓女们风流隽爽的举止、博洽犀利的谈锋、穿云裂帛的歌喉、轻柔曼妙的舞姿、装束时尚动人、眼波顾盼多情。这一切,有不尽的魅力。公卿士夫、文人举子狎游其中,可以饱尝浪漫的情趣。

李商隐却没有心思去顾忌这些。他垂头丧气回来时,温庭筠正神满意得地等着他,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这一夜,温庭筠撇下独自温习古文的李商隐,独自享乐去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3

数日过去,李商隐有些焦躁了。

且不说连令狐大人的面也见不上,每天晚上对着桌上的青灯黄卷,听着外边的杯盘交错、笑语欢歌,李商隐的心里也有些躁动。

所以,当温庭筠再次邀他去冶游时,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李商隐虽然来自河内,都市风俗知之甚少,但传说是听过的。远的不说,本朝的房玄龄、白居易等,夫妻关系都不和睦,如君小妾亦有之,唐朝没有禁止职官狎妓的律令,不仅不禁止,相反,连朝廷也专设乐坊,教授歌姬娱乐,以备节会筵宴之需。官吏的一切社交活动,几乎都离不开妓乐歌舞,红裙侑觞。士人大夫可以与歌姬亲昵,成为红袖知己,建立无拘无束的关系,不一定非要发生床笫之事。

再说,像李商隐一样,多少莘莘学子,在浸淫科目、奔走投托的日日夜夜之中,也需要找一个宣泄情感的地方。平康里自然是个好的去处,不啻两京,汴州亦不例外。再则,唐朝开风气之先,金榜题名的举子,成了万人仰慕的社会精英,涉世未深的青年士人,忘乎所以,纵酒狎妓,一掷千金,成了他们竞相夸尚的生活方式。

李商隐也不能脱俗。

让李商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到青楼的,不止他与温庭筠,还有一位同龄人,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李商隐每天在刺史府门口望眼欲穿的刺史家人——令狐楚的儿子、八郎令狐绹!

看来,令狐绹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了。一见面,温庭筠就打趣道:“八郎多日不见,寄奴儿不知是否忧心如病。”

刚刚坐定,就蜂飞蝶舞般地围上来一群歌伎,真是红粉结队、绿黛如云,虽说并不是个个国色天香,却也是个个秀气可人,至少年少的李商隐是这么认为的。

温庭筠是随遇而安的人,不多时,就与歌伎们打成了一片,倒是令狐绹显得有些落寞。一问,果然,他钟爱的寄奴儿今天犯病不能来应酬。温庭筠没说什么,李商隐想劝慰,碍于初次见面,不好说什么,加上在这么个地方,李商隐本来就有些内向,歌伎们的开朗,反倒让他更拘谨了。

温庭筠对最后一个进门的女孩说:“柳枝,温哥教你的新词,可还记得?”

叫柳枝的姑娘,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纤纤素腰、薄施粉脂,怀中抱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古琴。进门以后,不言不语,似乎有满腹心事,却又无从说起的样子。听到温庭筠叫唤,忙欠欠身,这一欠身,抱在怀中的琴差一点掉到青砖砌成的地上。李商隐忙上去托了一把,姑娘红着脸,略带笑意地回眸,以示谢意;略带忧伤的秋波,让初入青楼的李商隐,早已心旌动荡了……

少年李商隐,无时不带着诗人的情绪。

柳枝姑娘谢过李商隐之后,慢声细气地说:“谢温哥教诲,柳枝还记得。”

这话一出口,李商隐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了,不是为了她的声音莺声燕语,只有李商隐听得出来——柳枝姑娘也是河内人!在异乡漂泊,投师无门的李商隐,无端地生出他乡遇故人的激动。

这种感动,除了李商隐自己,在座的没有一人知道。“唱来给李哥听一下。”温庭筠吩咐道。

于是,柳枝姑娘将古琴放好,面对着李商隐坐下,无限深情地弹唱起来。琴是早就调好了的,古琴古韵,配上古声古色的中州声调,这一切,仿佛是为李商隐专门准备的。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华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

这一曲《菩萨蛮》,自然是温庭筠所作。只是柳枝这样的姑娘,唱这样一首哀时惜春、忧伤落花、青春将暮的词,唱得如此融情入景、声情并茂,让人听了,难以忘怀。

好像这曲子是特为她写的!

李商隐眼前的柳枝,幻化成了一个倚门等待他的亲人。众人在喝彩的时候,李商隐还在发呆,直到温庭筠叫他评判,他才木木地回过神来。“肯定是柳枝唱得不好,不然,义山兄为何无动于衷?”温庭筠说。

听了这话,柳枝的眼泪早已落了下来。

李商隐想替柳枝辩白几句,一时又无从说起,只有看着柳枝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在古琴上。

而柳枝的泪,早已濡湿了李商隐的一大片心田。

柳枝落泪是有她的原因的,歌伎声名地位的黜陟升沉,几乎全要取决于名士举子们的品题捧场。这种藏头露尾的做法,甚至会直接影响到她们的衣食。从柳枝她们的立场来说,温庭筠、李商隐这类人,大多风流倜傥、吐秀隽雅、出手又大方。他们的身份,深浅莫测,有敬畏之感。一旦南宫高捷、仕途亨通,为卿为王亦有可能,总比那些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强多了,怎能不叫她们巴结?

令狐绹在一边对温庭筠说:“与张祜齐名的崔涯,像温兄一样狂放,但他的诗词作得好,他写一首诗,路人皆知。好的话,门前车水马龙;不好的话,门前冷落。有一回,他戏作一首词,笑妓女李端端睡相不雅,结果,端端忧心如病,跪着求崔涯再题一首。大贾居豪,才闻讯前来,飞卿兄日后一定也能如此。”

温庭筠说:“我听说平康北里有位刘泰娘,因居处卑屑,鲜为人知,后来,有人写了一首诗:‘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从此,生意兴隆。”

两人一唱一和,无非是让柳枝注意毁誉的话。

坐在一旁的李商隐却如坐针毡,想反驳却不敢反驳,只好在心中叫冤:唐世重诗歌,不仅文人雅士能遣词布韵,市井小民也能吟诵。自开元间科场加试诗赋,举子成名,不仅靠权臣援引翦拂,诗人又何尝不希望诗词被妓女用于管弦,广为传诵,播扬声名?4

自从结识了令狐绹之后,李商隐也时常去青楼酒肆,歌诗奏乐、聚谈之外,他心中更惦记的是柳枝!

孤身在汴州,李商隐将柳枝当作亲人;而身为同乡的柳枝,也将李商隐视为知己,对李商隐无话不说,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一见到李商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比起李商隐来,柳枝身世更苦。

柳枝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竟没有见过亲娘。十岁,又没了爹,柳枝的爹本来在长安做染匠,因参加苏玄明的起义而被杀,柳枝只好寄居在姑姑家里。

柳枝的姑姑自小在京都学艺,一生为妓,人老珠黄、年高色衰之后,落得个茕居独处的结果。这也是大多数艺妓的下场。欢场自古如此,又有几个能与名士大夫以琴瑟和鸣的婚姻作为结局?不过,柳枝的姑姑在其荣枯的一生中,在与士子文人彼此依倚、互相推毂的交往中,学得了不少分别品流、衡尺人物、饮博调侃、奉和酬答的交际本事;而最拿手的,则是她的琴艺,她将这一切,都传给了她的侄女。前几年,河内饥馑,柳枝姑姑也花尽了自己的积蓄,万般无奈,只好削发为尼,遁入空门,留下一把凤首箜篌,让柳枝一人来到汴州。

柳枝的身世,深深打动了多愁善感的少年诗人。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为了同温庭筠、令狐绹比试才情,李商隐在短暂的日子里,写下了不少热情奔放的诗篇。《富平少侯》就是其中的一首: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当李商隐将这些诗交与两位同龄人看时,二位都有些疑惑不解,要李商隐解释。

说起来,这首诗里有不少逸事典故:这富平侯,是指汉代张世安,张世安有个孙子叫张放,幼年就继承了爵位,而汉成帝微服私访出宫游玩时,常冒充富平侯的家人。七国是汉景帝之乱的七国,三边是常遭外族侵略的幽、并、凉三边。李商隐借古讽今,有的人饥饿得要死,有的人像韩嫣一样,以金子做弹丸。说到底,是说富平少侯家的豪华摆设和奢侈生活。“隐语诡寄,隐语诡寄。”温庭筠听过李商隐解说了诗中不少典故之后,感叹道。

令狐绹听后,久久不语,在他看来,李商隐无疑是把他比作富平侯了,出身侯门,又喜冶游,这是李商隐在含沙射影,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其实,李商隐说的是另一回事,绕了半天弯,他是把少年袭位的敬宗,比之富平少侯,说他不恤国事,荒淫无度。

小小的不快冰释之后,三位少年又和好如初。

经过温庭筠的穿针引线,令狐绹终于答应将李商隐的策论和诗歌带回家中,“不过,给家父,我不敢越俎,我可以悄悄地塞进行卷之中,交管家岳山带去。”

行卷交上之后,不觉已是深秋如海了,在三个少年心里,却是春意融融。

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们三人,日后会成为雄霸诗场词坛政界的三巨子,不仅光照文宗以后的七八十年晚唐,而且流芳百世!

不久,就传来了令狐楚要面见李商隐的消息。

从初到汴州,到入住令狐府的这段日子,虽然不长,但在李商隐看来,这之间中遁咫尺,却无比漫长。

跃跃欲试的李商隐,万万没有想到:一入侯门深似海!自从他迈入令狐府上的第一步起,就步入了一个风起云涌的党派旋涡。第二章在令狐府中,他和四个朋友度过了一段浪漫的岁月。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牡丹》1

不觉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汴州城里有不少人结伴外出,出城踏青赏花,汴州的牡丹花也开了,虽说不如东都洛阳的牡丹那么繁盛,或许正因为少,所以赏花的人才更珍重。

温庭筠约了李商隐、令狐绹,择了个春和日暖的日子外出赏花。这一天,令狐绹如约前来,李商隐正准备兴冲冲外出,没想到令狐绹有些不快地说道:“今天赏花恐怕是赏不成了。家父约见义山兄,明日去我家里,义山兄还是应该有所准备才好。”

到汴州已有些日子了,不是令狐绹说起,李商隐差点忘了到汴州的目的是为了行卷、干谒。自从结识温庭筠和令狐绹之后,同学少年,一起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忘的时光,日日欢歌,夜夜饮乐,书卷也很少看了,特别是自认识柳枝之后,李商隐有些乐不思蜀了。经令狐绹这么一说,李商隐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令狐大人同意召见,自己苦于投师无门,不想就如此轻松地让令狐楚大人垂青,这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啊!同时,李商隐心中也有些小小的得意,到底是自己的文章才情,让令狐楚大人格外垂青。

未到汴州之前,李商隐对“行卷”一事不甚关心,当然也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一门心思刻苦读书、习文,只要有学问,就有了辅君治世的本领,功到自然成,无须别人的援引翦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对“行卷”有所耳闻。

原来,学子在中进士第之后方可为官,而欲考中进士,须经身居高位的官员推荐给主持科考的官员,经过层层援引,方能引起主司的注意。这种重人不重文的风气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学子们在应举之前,不是忙着备考,而是忙着钻营时机,忙于“行卷”。所谓行卷,就是把自己的诗文写成卷轴,投送给朝中显贵,在得到他们的认可之后,再让他们向有关官员推荐保举,这样才有可能中进士第。白居易五岁能作诗,八岁能填词,十六岁已名满天下,为了应考,也得千里迢迢去长安干谒当时的文坛霸主、著作郎顾况。顾况甚至还拿白居易的名字,开了一个流传久远的玩笑:“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

李商隐真正认识到行卷的重要性,是在其父亲去世之后。李商隐出身书卷世家,家学深厚,他自幼就爱读书习文,有一点,他与别人不一样。在别人看来头痛的古文,他却读得津津有味,越是冷僻的典故,他越是记得清楚,作文的时候,尤爱引经据典。一般的时候,父亲也不去纠缠,只是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一些做人的道理。李商隐的古文底子不错,只是与时文差别太大,像是学究气太重,唐朝自开元以来,日渐强盛,文风也逐渐奢靡,四六体骈文大行其道,讲究铺排奢华,《子虚赋》、《上林赋》这种不关涉时弊、子虚乌有的文章,被认为是佳作。《阿房宫赋》这种华而不实的文章,被推向极致。在家父的引导之下,李商隐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短处。父亲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为了振兴家门,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决定投师令狐楚,向他学习四六骈文。

听了这一消息,李商隐很惭愧,到汴州多日,成天不务正业,差点忘了大事。再则,自己多亏了温庭筠和令狐绹引荐,这一阵子,因人向食,虽说温庭筠是好意,他家有万贯之财,但也不能不略有表示。因此,他对令狐绹和温庭筠说:“到汴州多日,承蒙二位兄弟关照引荐,义山我铭记在心。不如趁今日,我文两位,以谢两位抬爱之情。”

温庭筠听了很高兴:“好,好,义山兄他日就入师门了,说起来,我们三个就是师兄弟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效当年桃园三结义之礼,庆祝一番。我看,这酒钱么,自然算我和令狐兄的了,别人拔一毛而利天下,我们拔一毛而济名士,值得!”

令狐绹沉吟了半天,略带不快地说:“援引之事就说不上了,说起来,义山兄是文章在手,深得家父的欢心,他不仅说你的《圣论》、《才论》有霸王大略之气概,有济苍生安社稷之风,也有《虱赋》、《蝎赋》这样借物讥人的文章,还有纵横任侠的文风,不仅赞不绝口,还让我们兄弟三人学习,害得我们兄弟三人,近几天都在家里看义山兄的赋和论。”听得出来,令狐绹说这番话,虽无讥讽之心,但多少有些许的妒忌之意。

不过,三人在饮酒的观点上,却是一致的。2

李商隐和温庭筠、令狐绹他们去的地方是老地方,连李商隐也熟人熟路了,不同的是,李商隐今天是以主人的身份佐宴。

他想快点把好消息告诉柳枝。

两杯酒下去之后,温庭筠一改平日的秉性,快人快语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师兄弟三人,日后有否造化尚且不知,但今日得风雅一回。”

令狐绹喝了些酒以后,也显得有些高兴,平日里他一般不说什么,今天的话也多了起来。“传说当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在一个天寒微雪的时候,到小旗亭沽酒小饮。忽然,有梨园伶官、十几个艺妓,也登楼会宴,三个诗人围着火炉看热闹。不一会儿,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妓女也来了。他们三个人心血来潮,其中一个说,我们颇有诗名,但彼此不相上下,今天可以偷偷看她们唱诗,以所唱多者为优。“不一会儿,有一个歌妓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是王昌龄的诗,王昌龄用木炭画了个记号。“这个歌妓唱过,另一妓女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有些得意地说:‘又是我的一首。’“王之涣成名甚早,有些自负地说:‘这些都是潦倒的伶官,唱的都是下里巴人,你们等着,他们当中最漂亮的一个,如果不是唱我的诗,我今后不与诸位争名了,如果是我的,你们当拜我为师。’“果然,最漂亮的歌妓唱的是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笑着说:‘不是我吹牛吧。’”

李商隐听完这个故事,笑了起来。温庭筠在一边说:“如果我们兄弟三人排座名,应该这样排,义山兄诗第一,令狐兄文第一,至于词,兄弟当让我一头。”借着酒兴,温庭筠吩咐柳枝去找来文房四宝,他要填词了。

等温庭筠笔走龙蛇填完了词,令狐绹接过墨迹未干的素笺一看,是一阙《更漏子》,读完之后,他不得不佩服温庭筠的才思敏捷。

李商隐正欲接过来看,温庭筠说:“不争了,这首词是送给柳枝的,不如叫她唱来听听。”

柳枝接过词,看了一遍,回去找来凤首箜篌,清了清嗓子说:“恭喜李哥,明日就要入师门了,我身无长物,就借花献佛,将温哥送我的这曲送给李哥。”柳枝的这番话,已先声夺人,未成曲调先有情了。三人静下心来听她唱着。

词是好词,曲是好曲,又是一个可人吟唱,随着曲终,铮铮琴声也戛然而止。曲罢,三个少年诗人都不声响了。李商隐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叫人生出了无限别意。3

去令狐家的路,李商隐早已熟悉,但是,一进令狐府,李商隐就发现,令狐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想象——对一个朝思暮想想进来一窥其威严的少年,一个还没有完全走入汴州城深处的少年来说,他的心绪是十分复杂的。

可以说,令狐府是汴州的心脏,是汴州最深最深的地方。

其实,令狐府并不像李商隐想象的那么神秘威严,它甚至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

当李商隐从东厢门走进令狐府时,一面青砖照壁迎在眼前,除了照壁四周有些简单的浮雕之外,整个照壁显得朴实无华,照壁下面是几盆大红大紫的牡丹花。

正在李商隐左顾右盼之际,从照壁后面不疾不徐地走来了一位穿灰袍子的老人,老人和蔼可亲地问道:“可是怀州来的义山少爷?”李商隐赶忙回礼道:“正是,请问老爷……”

老人说:“别叫我老爷,我是府上的管家,你叫我岳山叔就可以了。令狐大人正在书房里等着你呢,请随我来。”

李商隐见到岳山管家,不由得想起送他出门的堂叔,便亲切地喊了声:“岳山叔。”

岳山接过李商隐手上的东西,领着李商隐穿过小庭院,向令狐刺史的书房走去。

从河内临出门的时候,堂叔和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些礼物,都是一些过春节用的糕点、干果之类的特产,李商隐嫌土气拿不出手,便对母亲说:“这些东西带在路上不方便,不如在汴州买些应时的。”堂叔却说:“过去孔子收学生,也是收干肉十条,有什么不妥?不能叫令狐大人见笑我们不懂礼节,我们家到底也是书香人家。”

走过庭院,便到了大厅的大门,大门上高悬着一块大匾,匾上写的是“三槐家风”四个大字,匾不算太大,字也不算太多,可落款却占去不少。李商隐觉得很有意思,便认真地看了一遍落款: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安定鹑觚牛僧儒。刚把题目读完,一向过目不忘的李商隐却记不全了,独记得“牛僧儒”这个名字,倒是“三槐家风”让他品味半天。这个牛僧儒自然了不得,看起来题得明白,但细品味,却又不一般。

李商隐低下头,发现岳山管家正在驻足等他,并不催促,发现自己失礼,他连忙跟上。

进了书房门,岳山管家便止步不前,示意李商隐自己进去。李商隐走进书房时,令狐楚正在案前读书,见李商隐进来,放下书卷问道:“是怀州河内的李义山吗?”

李商隐连忙行拜师大礼,跪下同答道:“怀州河内李义山拜见老师。”

令狐楚说:“不必拘礼,起来,起来。”说着,自己正襟危坐在书案前的楠木椅子上受拜。

令狐楚说道:“看你书卷上说,你本是王孙,也姓李,皇室先祖原是陇西成纪人,不知你与皇室有何渊源?”“先祖原是陇西成纪人,唐高祖李氏讳渊,是汉代名将李广将军的二十三代孙,晋朝的凉武昭王李鼎的第七世孙。学生算是李广将军的三十一代裔孙,是凉武昭王李鼎的第十五世裔孙,同宗同祖,不过,学生一家历经迁陟,属散籍流编。”“不知李姓中的李叔洪,可是与你有亲宗关系?”令狐楚又问道。“正是学生的曾祖父。”“难怪,难怪。”令狐楚高兴地说,“先父在世时,常称赞李公的诗委婉顿挫,荡气回肠。在与他齐名的彭城刘卿、中山刘慎虚、清河张金楚之中,我受先父影响,也尤喜欢李公的诗,你祖父才气横溢,颇有时誉,料想你父亲也该有些声名。”

令狐楚大人提到父亲,令李商隐黯然神伤,想到家境,他沉吟了半晌才说:“家父六年前已仙逝,他一生郁郁不得志,先任获嘉县令,后到江南充幕僚。先父逝世之后,家道中落,也就无人严加指教,一边引锥刺股,囊虫映雪,一边佣书贩舂,因人向食,维持生计,只是苦于没有名师指点,盲人摸象,学业无所长进。幸得恩师收留,学生感恩戴德,一定奉师如父。”“四海无可归之处,九族无可倚之亲。”令狐楚想起李商隐向他行卷的中文佳句,“不知家巾还有何亲人?”“学生的家,已迁到洛阳,母亲在家织布浇园,由堂叔照顾,学生游学在外,尚有弟弟羲叟,年小志高,虚心向学,日后许会出人头地。”“既然这样,你不如先留在敝舍,跟几个犬子一起读书,老夫看你家境贫寒,家学深厚,出手不凡,是可造之才。只是,你的古文不错,今文差池一些,要改过来,也有待时日。你与我的几个犬子,正好互学互帮,俗话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是养,我一个也是教,一群也是教。”

令狐大人的诙谐语气,让李商隐来不及感谢。李商隐知道,令狐大人肯定是以轻松的语气,化解李商隐的自卑,他明白令狐大人是同情、怜悯加惜才。

说完,他把三个儿子令狐绪、令狐绚、令狐纶一一介绍给李商隐,报过年庚之后,互相以兄弟相称。

令狐绚本就认识,令狐绪、令狐纶虽是初次见面,却与李商隐一见如故,一来父亲曾当面夸奖过李商隐的文章,二来今天听了李商隐的一番话,也深受感动。书中有的世上都有,他们才知道,世上还有真正的贫寒之士。何况,李商隐虽然衣着朴素,但是文静秀气,知书达礼。

李商隐的住处由岳山管家安排妥了,与令狐三位公子住在一起。4

住在令狐家的李商隐虽衣食有着,但心中却是越来越郁闷,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鸟。

自从来了李商隐,令狐家的三位公子,却没有一个把他当外人,相处久了,他们也不知不觉地佩服李商隐,李商隐不仅可以为他们释疑解惑,三兄弟书房和住处的一应杂事,也叫李商隐不声不响地做了,比如铺床叠被、收拾文案等等。李商隐插在三兄弟之间,还有一个好处,好像是一只三只脚的凳子,多出一只脚来,从前为杂事吵嘴抬杠,现在有李商隐平衡,也就少多了,他们趁父亲外出,温书之余,正好凑成一桌打牌。

令狐大人对这一切很满意。

其间,令狐家发生了一些事,有一件与李商隐多少有些关系。

令狐家本来就养有一些乐伎。

在唐代,乐伎又称女乐,都是擅长歌舞表演的妙龄少女。女乐由来已久,在春秋至两晋南北朝就为数不少,到隋唐更盛,隋炀帝大业二年(606年),在洛阳举行了一次表演,仅乐伎就有三万多人!其规模之大,场面之壮观,可想而知。到了唐代,更是愈演愈烈,宫中有宫伎,营中有营伎,官僚富豪有家伎。令狐楚这样的宦官大户人家,自然得养一些乐伎应酬应景。

在令狐家住久了,李商隐对令狐家中的几个家伎身世也略知一二。那个善吹排箫的乐伎叫巧巧,是当地人,早年丧母,与其父相依为命。其父不幸染病瘫痪,巧巧变卖家产,为父四处求医,最终未能治好。她便卖身当了令狐府的乐伎,以便还清债务和安葬父亲。那位能打击太一的乐伎,年纪稍大些,叫云娘,先在军中当乐伎,后来转到令狐府里来了。弹奏琵琶的乐伎叫浅浅,祖上是建业人氏,孙权在武昌称帝建都时,从建业迁徙了千户居民去武昌定居,自此便在武昌落了根。其父是个郎中,浅浅三岁那年,长江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江水破堤横流,城廓村落树木皆半露水面,人畜多半被洪水冲走。刚发水时,浅浅骑在父亲的肩头,洪水越来越猛,渐渐淹到父亲的胸膛,紧跟着,她父亲一脚踩空,便没有露出头来。浅浅刚好抓住冲来的一张竹床,才随水漂流到山坡上,捡了一条小命。后来被人收留,成了乐伎。

浅浅天资聪慧,能歌善舞,熟谙琴棋书画,尤喜诗词歌赋,被武昌人称为乐伎奇才。后逢兵乱,逃到江北,被令狐家收为乐伎。

令狐楚家不仅有乐伎,而且还嫌不够,他决定再买一些。

这事要从温庭筠在令狐家说起的。

温庭筠虽然也拜过令狐楚为师,其实很少来令狐府。说穿了就这么回事,对学子来说,膏粱子弟很少有像李商隐这样真心拜师的,无非是得个名分,挂羊头,卖狗肉,行的是投托经营之道,为的是得到显要的推荐揄扬。令狐大人之所以收留李商隐与温庭筠,不仅是好为人师,是因这些没落贵族子弟、王孙之后,一旦高榜题名,也落得个名师高足的名分。实际上是换手抓痒。还有一点,李商隐与温庭筠不同,一旦中了举,还得行卷,文章要辞藻华丽,情文并茂,才可讨得主司欢颜,李商隐的文章古奥深邃,而温庭筠虽然长得如钟馗,文辞却艳丽浓稠。他自然不在乎。

正因为温庭筠的文辞艳丽,所以很讨乐坊女子的欢心,在乐坊小有名声。这一点,连令狐大人也有所耳闻,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所以,挑选乐伎的事,令狐大人让他去办,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温庭筠向令狐大人推荐的乐伎中,有两个汴州有名的,一个是令狐绹喜欢的寄奴儿,另一个就是李商隐喜欢的柳枝。

寄奴儿倒是很快就来到了令狐府,而柳枝却没有来。

李商隐急了,他第一次偷偷跑出了令狐府,找温庭筠问个究竟。

温庭筠说出的话,更让李商隐神伤。

温庭筠说:“不是我不愿意为义山兄做月老红娘,我好说歹说,说破嘴皮,柳枝死活不肯,奈何?柳枝她有她的道理,她怕去了令狐府,影响李公子的学业。她说,与其朝朝暮暮,不如动如参商,两情相悦,或者说心心相印更好。再说,义山寄人篱下,她去了,更是不便,反而添了你的麻烦。入了令狐府,春惜芳华好,他日又有谁怜颜色衰?想想也是。”

温庭筠到底是温庭筠,在乐场待久了,也生出一些怜香惜玉之心。而李商隐是李商隐,怎一个惜字了得。

他只好怅然而归。

新乐伎来了之后,令狐绹约了温庭筠、李商隐等,趁父亲外出,在杏林的牧亭玩了一天。

正是清明时节,他们选择了郊外一个叫“牧亭”的地方,牧亭的名字出于“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意,虽无酒家,这一行少男少女们却带好了酒食,像过寒食节一般,不在乎酒食,心情如春天的天气,一片迷蒙清新。

只有李商隐的心里沥沥下着细雨。

玩起来不觉得累,时间过得飞快,一天不觉得过去。

令狐绪有意抬爱寄奴儿,执意还要玩,也没有留意李商隐的郁郁寡欢。

天色将晚,笼罩在暮色之中的杏林,显得有些若明若暗,似有似无,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但牧亭中的少男少女,仍然兴致不减,已有醉意的令狐绹,忽然指着云娘问道:“你能表演《七德舞》吗?”云娘摇了摇头。

他问巧巧:“你能表演《上元舞》吗?”巧巧也摇了摇头。

他又对浅浅说:“你能表演《九功舞》吗?”

浅浅说:“在武昌时,师母教习过,不过因为跳这个舞,须舞者六十四人,皆着紫衣,大袖裙,场面太大,所以,只表演了一次。”令狐绹又望了望李商隐、温庭筠、令狐绪、令狐纶,没有再问,只是嘴角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

令狐绹说的三种乐舞,是当时著名的三大舞。《七德舞》原名《秦王破阵乐》,是唐武德三年(620年)唐太宗平定刘武周时,由军队创编出来的凯歌军乐,舞者随乐起舞,有阳刚之气。《九功舞》本名《功成庆善乐》,贞观六年(632年),唐太宗宴群臣于庆善宫,并赋诗十韵,由乐府谱曲演奏,后改编为《九功舞》。《上元舞》是唐高宗创编的,舞者一百八十人,“衣云五色衣,以像元气”。这三种舞,不说李商隐他们没见过,就是大富豪出身又在教坊久混的温庭筠,也只是听说过,而未亲眼见过。

其实,令狐绹也只看过《七德舞》和《九功舞》,那是他在前年随父亲去京时,在牛僧儒大人的府第看过《九功舞》,在庆善宫看过《七德舞》;至于《上元舞》,他也不曾亲眼看过,只是听父亲说过此舞的浩大阵容和弦管的优雅之韵。他摇了摇头,说道:“可惜啊,不能亲眼看见《上元舞》,实在有些不大甘心。”

席间的热烈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各位令狐公子、李公子、温公子。”寄奴儿站起来说道,“寄奴儿曾在扬州学过《上元舞》,愿献舞一段,为公子助兴。”

大家一听,都不约而同地望着这位身影单薄的下江女子,令狐绹除了有些惊奇之外,还有些兴奋和激动,他立即吩咐仆人们点了十多只灯笼,将灯笼高高挂在亭角和树枝上。一时间,灯火辉煌,树影婆娑,近处修竹摇曳,远处杏林如染,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寄奴儿解下自己的雪白披巾,款款走到牧亭外边的青草上,温庭筠拿起焦尾琴,熟练地演奏出《上元舞》的舞曲,巧巧、云娘和浅浅三人也随着焦尾琴的琴声演奏起来。寄奴儿在音乐声中,脚步轻盈,双臂舒展,手中的披巾一会儿如流云拂过,一会儿似薄雾从芳草上冉冉升起,袅袅娜娜,忽左忽右,舞技娴熟,姿态优美,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待她收回披巾,微笑着走回牧亭时,大家方才知道表演完毕,便不由得齐声喝彩。5

当天夜里,李商隐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棂中透过来,在床前泻下了一片银白,他想起李白的那首著名的《静夜思》,便轻声吟哦着,遐想着,母亲此刻在灯下缝补着弟弟的衣衫?弟弟在夜读吗?还有堂叔,不知他老人家的病情好些没有?他把自己当作振兴李家希望的人,他把全部的心血都用在自己读书和进仕上,自己可不能负了他的希望啊!他忽然想起来,堂叔嘱咐自己要常常给他写信,把学的什么,令狐大人的教诲,自己写了哪些文章,都写信告诉他,可自己竟然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想着想着,睡过去了。“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了,他翻身下床,开门一看,原来是岳山管家站在门口。“岳山叔,快请进来。”李商隐赶忙将岳山管家迎进房里,又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让他坐。“李公子,我不坐了,我是来向你报信的,白天你们玩去了,没找到你。你的堂叔病了,病得很厉害。”“病得很厉害,你是……”“我奉令狐大人之命,到公子府上送一些银两,听你母亲说,你堂叔在洛阳病得很重,想让你回去看看。”

原来,令狐楚刺史得知李商隐的家境困窘时,便打发岳山管家给李商隐家送去了一些银两,以买一些粮食和置办一些生活必需之物。为了不打扰李商隐的学习,令狐楚没有告诉李商隐。“你去过洛阳?”“是的,我一回来,便向令狐大人说了此事,令狐大人要我告诉你,明天一早,就让你回去看看,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李商隐听了,声音哽咽,泪如雨下。

这一来,李商隐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一时思念家人,一时想着柳枝,这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到她了。

鸡鸣三更,李商隐索性披衣下床,铺开纸,磨浓了墨,提笔为柳枝写了一首诗: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天快亮的时候,李商隐叫醒了睡梦中的令狐绹,令狐绹白天玩得太累,太兴奋,睡得很沉。李商隐让令狐绹想办法将诗交给柳枝,又怕他忘了。说到急于回家,李商隐又流了一回热泪。令狐绹以为李商隐是因为兄弟情分才伤心,便认真地答应了,反过来劝慰李商隐:“又不是生离死别,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儿女情长的!你回去后,忙完了就快回来,我们兄弟都想着你呢!”

听了他的话,李商隐真的为令狐府中的几个兄弟分别而伤感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来汴州已有一年多了。第三章回家省亲途中,病在“芜名观”中,听了两位道人的议论,却心中不解。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柳枝五首·其二》1

汴州城外,已是满眼春色。

住在城里,特别是住在令狐大人的深宅之中,李商隐从来不曾留意过季节的变化,花开也罢,花落也好,庭院里的一切,似乎永远小小写意的画中,远不如城外的春色泼墨一般,一发不可收地渲染开来。

护城河边,柳枝纷扬,一如沐浴而出的少女,田野里草木葳葳蕤蕤,浓浓淡淡。

城外的田野里,有三三两两的少女在放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在云天里飞翔,有蝴蝶,有蜻蜓,也有小蜜蜂。风筝在春风中扶摇直上,天地之间,一切都在缥缈——风筝和少年。

春天的景致,在李商隐的眼前,渐渐浓了起来,浓得如泼墨一般,所有的悲欢一齐涌上心来。

离开令狐府的那天早晨,李商隐正为不得同令狐大人告别而遗憾,没想到,令狐大人正端坐在堂上——他是来为李商隐送行的!

八仙桌上,已摆满了物品,有为李商隐路上备的干粮,也有为李商隐的堂叔和母亲准备的礼物。

见到令狐大人,李商隐已明白了一切。在堂上的天井旁,李商隐跪下去,按照大礼三跪六拜行了礼,泪水如天井中滴答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到令狐府一年多来,令狐大人对李商隐可谓周全备到,不但视如亲子,还让他同三个儿子一起温书应考,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亲子还亲。去年春试,令狐大人让他顺利通过乡试,取得了乡贡,也就是成了秀才。对李商隐的文章,也是逐词逐句地评点,特别是对李商隐薄弱的四六骈体和今体奏章,更是谆谆教导。

令狐大人受礼之后,下了座,亲自扶起李商隐,又吩咐仆人送上坐骑,语重心长地说:“义山,你到敝舍一年有余了,为师不曾用心教过你,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此行去洛阳,看望你堂叔,先代我向你母亲和堂叔问好,让你堂叔安心养病,不方便之时,尽管说。但是,俗话说:‘槐花黄,举子忙’,今年你不能去京都与你绚弟一起应试,很遗憾。你应该比你绚弟高出一头,话又说回来,来日方长,你尽放心去吧,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

除了准备一切盘缠之外,令狐大人还为李商隐雇了一匹毛驴。尽管李商隐千恩万谢,百般推辞,令狐大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李商隐接受。

辞别令狐大人,李商隐带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别了令狐府。临出门,李商隐还对曾把他拒之门外的一个门卒行了一个礼。

出了城,李商隐才感到,汴州让他如此留恋。骑在驴上,看着渐行渐远的风筝,李商隐才发现,自己对汴州多了一份割舍不了的情怀。

如果说,刚到汴州城里,仅有家里的一根线,现在不知不觉多了许多负累。

首先是柳枝,此去河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汴州来。柳枝姑娘像春天一样,不知道她的变化又是怎样,虽然是萍水相逢,却又不能聚散依依,从十六七岁少年,不觉已到了弱冠之年,一颗情种,就这样无意之中播了下来,在春风春雨中发芽,柳色青青柳色新,一下一下地拂在李商隐的心上。

其次,自从人令狐府以来,且不说知遇之恩,李商隐觉得自己成熟多了,宫廷江山代换,官场风云突变,让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从一个懵懂少年到一个渐谙世事的男儿,人生便是如此,像季节代换,从春天走向成熟的夏天,所有的想法,渐渐疯长。

毛驴在笃笃地前行,汴州已渐行渐远,伴着一匹不言不语的毛驴,李商隐想了很多很多,从一根牵风筝的线,想成一个挣不出的网。

夜里在一个路边野店投宿,李商隐还是睡不着,找店家要纸墨,村郊野外,也没有纸墨。李商隐用店中的酒磨了一砚墨,酒香伴着墨香,在郊外飞扬,融入田野的花香中。李商隐用手绢写下了一首感念令狐大人的诗: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2

也许是近乡情怯,离河内越来越近,李商隐归乡的情怀更加急切,快到荥阳时候,毛驴有些疲了,而李商隐的兴情越发高涨。

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先还是毛毛细雨,不到一时,就变成疾风骤雨。在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地方,李商隐只好急匆匆赶路。

好不容易看到一处道观,李商隐急忙找到一个地方避雨,不想雨就停了下来。李商隐只好在道观中留宿。

这一夜,李商隐发起了高烧,一夜梦呓不断,先是梦见堂叔,后是梦到柳枝,柳枝似乎还对他说了一番话,大致是说了些少女怀春的理由。

等李商隐醒来了,已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只见两位道士伺候在左右,一位道士说:“小公子终于活过来了。”

另一位道士说:“活是活过来了,小公子只怕是躲过了这一劫,躲不过世上的无数磨难了。”

迷迷糊糊之中,李商隐听见两位道士一唱一和,有如进了仙山琼境。“这少年长相不俗,若入道林,自有救人济世之命,扶危补天之才。”“——不然,莫看这少年面相不俗,骨相不凡,却是一条苦命。现在命若游丝,若能起死回生,今后只怕是落花飘絮,以有为过无为一生,难保不飘零人世。”“——苦。”

李商隐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投宿的道观叫“芜名观”,两位道士中,年长的一位是本观住持,道号“芜名道人”;年轻的那位,是洛阳来化缘求斋的道士,道号“永道士”。

在观中调养的日子,李商隐才知道芜名观的来历——

这“芜名观”,原名“留名观”,建于东汉年间,鼎盛时,有道士三百余人,地产三千多亩,香火极盛。后来,几度毁于兵火,又几度重修,遭受最后一次劫难是在“安史之乱”时,至今再未修缮过。据说,当年这里是一座小土地庙,一名在逃的囚犯路过此处,在庙前小憩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恶鬼将他团团围住,个个张牙舞爪,意欲将他撕而食之。他急中生智,喊道:“吾乃皇室族人,今去丰都阴阳界,与催命判官崔名畔对弈,尔等休走,留下名来!”

众鬼闻后,随风而散。后来,他竟真的被封为王,他十分感激这座令他发迹的小土地庙,便拆了小土地庙,修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并亲自题名,叫“留名观”。

后来,庙废了,观楣上的匾额也被风雨吹打下来了,荒芜在杂草丛中。芜名道士便重新制了一匾额,改“留名观”为“芜名观”。芜即无也,意为无名之观。

与两位道士告别上路的时候,李商隐有一种大彻大悟之感。

没想到,从此之后,李商隐却落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病根。3

李商隐一路上晓行夜宿,又生过了一场大病,但他惦念着堂叔的病情,只好咬着牙催驴加鞭。当他回到河内看见堂叔时,他几乎都站不住了。

堂叔听说侄儿李商隐回来了,挣扎着坐起来。

李商隐向堂叔叩拜施礼以后,又将在路上为堂叔买的人参和一些果子点心取出来,放在床头和书案上。然后,坐到堂叔的床沿上问了病情,又帮堂叔盖好被子。

堂叔今日十分兴奋,他一边看着李商隐,一边详细地询问他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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