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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05:2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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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马辽太郎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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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盗物语·斋藤道三(后编)

国盗物语·斋藤道三(后编)试读:

女人的交易

庄九郎当上加纳城主后,每天都很忙碌。

他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并集中了所有的精力和智慧来付诸行动。

其一是笼络号称美浓八千骑的地方武士们。(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男人,竟然坐上了仅次于川手城的美浓第二要城城主的宝座!)

众人都这么想。擅长察言观色的庄九郎,不可能看不出来。(不这么想才怪呢!)

庄九郎心里暗自发笑。

要怎么笼络呢?(我自己可不行。)

庄九郎尚不具备这种权威。(倒是有个办法)

那就是利用新任太守、国主、美浓守、主公土岐赖艺的神圣职权。

虽说是美浓八千骑,也都是镰仓以来扶植起势力的土岐同门、同族或是远近姻亲的关系,也就是说,这个国家其实是由一个巨大的血缘家族构成的。

而太守赖艺,就是这个大家族的宗家(本家)。

当时的日本人对宗家的感情接近于信仰,读者如果不理解这种信仰的含义,就很难理解赖艺对这次当上“太守”的感激之情。

太守一职,不同于后来各地涌现而出的半路出道的大名,而是血亲家族的“神”。

那时的日本民族还是氏族社会的联合体。特别是武士家族。

这里插一句题外话,在日本史的兴衰治乱中,天皇家族能够得以存续,就得益于这一血亲信仰。

氏族的源头是天皇家族。土岐家起源于源氏,其远祖可以追溯到八幡太郎义家,而他的夫人则出自清和天皇。源平藤橘四大姓氏所有的祖先,都归于天皇家。

当时所有的日本人,就连土民在内,远祖的姓氏都取自四姓之一。

比如庄九郎自称的松波姓氏就出自藤原。而后来成为他女婿的织田信长一开始自称藤原氏,后来改为平氏。德川家康则创建了传说中的家系,称为源氏。

总之,日本人所有姓氏的老祖宗都来自天皇。

也可以说是血亲信仰的总本尊所在。因此他的存在也被神圣化,无论是掌权者还是革命者,都无法否定它的存在。

就各地的规模而言,在美浓则为土岐的宗家。赖艺便是美浓氏族集团的“小天皇”,在美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庄九郎出生在京都,他清楚地知道,各代的实权者们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天皇这一非军事的神圣宗主的。

根据这一心得,他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亲自扶持上去的美浓小天皇赖艺。

当然,赖艺的同族中也有不少人心怀怨言。而且不是一般的多。“别让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靠近殿下。”

他们向赖艺吹着耳边风。

赖艺一直就打骨子里欣赏庄九郎身上散发出的贵族教养,自然对他自诩的家谱也深信不疑。“什么叫‘不就是个油商’?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可是生在北面武士(仙洞御所的武官)松波氏的宗家,松波氏则出自藤原氏。虽[1]不比公卿和殿上人,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既然美浓源氏的宗家土岐赖艺给庄九郎的血统做担保,那么同门上下左右的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就算他出身高贵,”他们仍不肯让步,接着说,“却诡计多端。”“住口!”

赖艺的反应,归功于庄九郎平日里悄悄疏导的结果。“正因为此人的谋略和正义,我才当上了太守。如果像你们说的是诡计,等于说我对太守之位怀有不轨之心。也就是说你们对我的地位存在异议。你们反对他,我不得不怀疑你们有谋反之心。还有人想说什么吗?”

众人一听都不说话了。

第二个目标是要牢牢地控制住小天皇赖艺。

出身显贵之人,往往没有定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改变心意。(要想紧紧抓住赖艺。)

得用女人。

也只有这个办法。

如今的赖艺当了太守,得到府城川手后,在好色这一点上更加肆无忌惮。“我说新九郎。”赖艺唤着庄九郎的新名字,面带迟疑之色,吞吞吐吐。“您有什么吩咐?”“还是算了吧。”“到底什么事情?”“我有个愿望。”“哈哈哈。我长井新九郎利政既然能让您当上美浓国主,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如果主公您想要天竺空中飞翔的金翅膀小鸟,我也会给您逮来。”“真的?”

赖艺顿时眼睛发亮,像个孩子。红肿下垂的下眼睑暴露了他的荒淫无度。“您倒是说呀。”

庄九郎倒真是想知道这个傻瓜在做什么梦。只有这样,才能把握他的精神状态。(这头蠢猪想干什么?)

庄九郎面带微笑,平静地问道:“难道您想要整个天下?”“怎么会,我可承受不起。”(我想也是。)

庄九郎在心里暗自发笑,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当上国主进而觊觎天下本属人之常情,赖艺却没有这方面的野心。“那么就是邻国的尾张了?不过,说起邻国还有近江和东边的信州呢。”“信州太冷了吧。”

赖艺答不对题。“您怕冷吗?”“我最讨厌洪水和下雪了。你应该知道的。”“对了,我想起来了。那近江怎么样?湖东的土地肥沃,天下英雄们都垂涎三尺呢。”“近江没有好鹰。”“哦,这样啊。”

鹰对于画家赖艺来说,是个永不厌倦的话题。除了鹰,他什么都不画。直到今天,美浓的老居民们家中还收藏了几幅“土岐之鹰”的作品。由此可见,赖艺似乎每个月都要画上几幅。“如果您不想要领地,那我就提几个对您怀恨在心的家伙(地方武士)的人头来见您怎么样?”“哪有?”“不能这么说。您的身边就有。”

庄九郎眼前浮现出自己的反对势力头目长井利安的脸。“哈哈,那不可能。”

赖艺在这一点上深信不疑。也是,不可能有人会反对美浓的神圣宗主。“新九郎,我想要的是女人。”“哦。这太容易不过了。天底下有一半是女人。”

庄九郎开心地笑了。赖艺一看反而着急了:“新九郎,我说的女人可不是一般人。”“当然要长得美对吧。主公的喜好我还是很了解的。”“除了美,还有一个愿望。”“欲望乃人之常理。是什么呢?”“我想要天子的内亲王。”

天啊,这个傻瓜。庄九郎一瞬间感到愕然,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谢谢主公明示。我马上就去调查清楚。”

他拔腿就要走。“新、新九郎,你可答应我了啊!”“遵命。”“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可不能让我空欢喜一场。”“我山崎屋,”长井新九郎自觉失言,赶紧改口道,“我做过不守信用的事情吗?”“那倒是。不过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再难,也不如当上美浓国主那么难吧。”“你不会随便找一个京都女人装成内亲王来骗我吧?”“不是我吹牛。新九郎还在山崎屋卖油的时候,质量就是天下第一。保证货真价实。而且,您现在不是也堂堂正正地当上了太守吗?”

他的意思是自己拿来的东西绝对值得信赖。“那就有劳了!”

赖艺双手合十。

当上美浓君主后,他想迎娶高贵的女子来证明自己的荣耀。

毕竟,赖艺也是个男人。上京拥立天子,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关白或是将军来发号施令,或许是战国男儿的作为,然而赖艺却要走背后的捷径,弄到天子的女儿来获得近似的快感。(在床上夺取天下。)

庄九郎从心底看不起赖艺。“主公,您要休掉现在的夫人吗?”“怎么可能。无此打算。”“娶过来当偏房?”“正有此意。”“有点难啊!”

庄九郎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清楚要明媒正娶反而更难。公卿最高级别的五摄家公主在这种乱世中或许还愿意下嫁地方豪族的宗家,以内亲王的身份哪怕嫁给有实力的大名当正房都不太可能。(偏房可能性更大。)

庄九郎退出了大殿。

回到加纳城,庄九郎马上向赤兵卫说明了原委,令他急速回京调查天子共有几个公主。

赤兵卫出发时,庄九郎叮嘱道:“如果需要我前去牵线的话,马上差信使通知我。”

没过几天,赤兵卫果然派了信使带了信来。打开一看,(这也是人写的字?)简直让人倒胃口。

——有一人。

信中写道。语言粗俗就意味着不敬,庄九郎苦笑着把信撕碎扔了。

庄九郎告诉深芳野和城里的心腹们说:“我要到山里去祈福,不能对外人透露。有人问起就说在患病静养。”

乱世当中,一旦得知城主外出,且不说城外的势力,城里也有可能出现叛乱。

庄九郎让耳次等十名家丁假扮成油商,自己也穿上原先的装束,乘着天黑出了城,沿着中仙道向京都直驰而去。

到了山崎屋,店里还像以往一样忙忙碌碌地装货、发货,繁荣景象和庄九郎在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可以看出杉丸等管家们齐心协力地守卫着店铺。

庄九郎径直进了庭院,杉丸猛一看见他,就像白天见了鬼一样失声叫道:“天啊,姑爷!”

他没想到庄九郎不打招呼就回来了。“有什么奇怪的。”庄九郎店里店外绕了一圈,察看了下人和管家们的工作,满意地点头道,“大伙儿干得不错。”

他又揭开油桶的盖子,用手指蘸了油放到嘴里尝了尝。

片刻后,他欣慰地说:“质量和以前一样。”

俨然变回了山崎屋庄九郎。“我马上去通知万阿夫人。”

杉丸几乎跳跃着就要离去,庄九郎拦住他道:“我要让她吓一跳。”

庄九郎在庭院里冲了冲脚,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换上最近流行的绸缎和服,系好腰带后又蘸了水整理好头发,恢复了京都头号大商人的打扮后,转头对美浓带来的侍卫们说:“店里的和美浓来的都是一家人。店里的人要好生招待。”“遵命。”

向来崇拜姑爷的杉丸,回答得干脆利落。“交给你了啊!”

庄九郎走向里间。

万阿正在自己的房里。

满院的绿树把照进走廊的阳光都染成碧绿色。

万阿正坐着,手里绣着一块锦帕,庄九郎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双眼。“谁、谁呀?”

万阿冷不丁吓得一哆嗦。“是我。”“啊!相公!”

万阿欣喜万分,急忙想拽开庄九郎的手。“就这样,别动。”

庄九郎从后面抱紧了她。她的身体比深芳野更饱满丰腴,激起了庄九郎久违的渴望。“这个姿势就好。”

庄九郎仍捂着万阿的眼睛将她放倒,直接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这、这可不行,有人会来的。”“我们是夫妇,有什么好怕的。谁想看就看呗。”

很快,庄九郎的欲望传给了万阿,万阿也渐入佳境。

她的眼睛仍然被蒙着。“让我看看你的脸。”

万阿喘息着说。

[1] 官从五位以上者,可出入天皇居住的清凉殿。

夕月

深夜,庄九郎独自回到房间。风尘仆仆地从美浓一路赶来,要是普通人早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庄九郎却丝毫没有倦意。(世上没有比干事情更有意思的了。)

他想。

这也是他不知疲倦的原因。

旁边点着的一盏烛火忽然晃动起来。

——哗的一声,外间的门被拉开了。“赤兵卫来了?”“正是。”

外间有人应道。“进来吧。”“好嘞。”

赤兵卫进来后伏地跪拜,遮住了一向丑陋的面孔。

耳次也尾随着进了门。“你先过来。”“冒犯了。”

赤兵卫屈膝上前。“天子的闺女……”“应该叫内亲王。”“呃,那个女的。”“女的?有失礼数。赤兵卫,别忘了你是我的手下。总有一天要当大名的,还总是像在妙觉寺一样粗俗无礼可不行。”“嘿嘿。”

赤兵卫连笑容看上去都让人不舒服。看样子这辈子都休想当上大名了。“合适的有一个。”“你的信里说过了。什么样的人?”“十八岁。年纪虽然大了些,却是个美人胚子。——就怕大人……”他指着庄九郎道,“见了会起歹心。”

他脸上浮起淫笑。“叫什么名字?”“

香子

。”

庄九郎点点头,若有所思。

内亲王在宫中被称为“内姬御子”。明治的皇室典范是指嫡出的皇女或是女子的嫡孙、嫡玄孙等正妃生下的女子。庄九郎的时代还适用奈良朝代传下来的“大宝律令”,即使母亲不是正妃也被称作内亲王。

香子的生母据说是宫中打杂的侍女,受到了先帝的临幸。

内亲王大多终生不嫁。其中有不少出家为尼辗转在京都、奈良等[1]多处寺庙,或是任伊势斋宫一职。

香子原本要到京城堀川百百町的宝镜寺出家为尼,却由于寺里围绕后继人出现纠纷,又错过了嫁给亲王或公卿子弟的时机,只好蓄发隐居在嵯峨小仓山山底的一幢小房子里。“哦,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庄九郎虽然高兴,但同时也不禁为佳人感到惋惜。

如果她的生母出自公卿家庭,寺庙的后继人一定不成问题,或是她的父皇尚且健在的话,一定不会如此凄惨。

宫中是最薄情的地方。

虽说是先帝遗孤,却如同失去了娘家一样,香子会被宫廷社会渐渐遗忘吧,庄九郎心想。(只有让我来保护。)

庄九郎突然涌起了同情心。“另外,香子内亲王还有什么特点?”“这可难了。虽说也有公卿上门提亲,她本人却推说曾经一心向佛——不愿再抛头露面。”“这样啊。”

庄九郎点着头。香子一定是对繁杂不堪的世事感到厌倦了。“你们干得不错。”

他分别奖赏了赤兵卫和耳次一锭银子。之后的事情就超出这两人的能力了。只能依靠庄九郎的智慧和才华。

次日,庄九郎叫人备了马,戴上乌帽后穿了一件素净的夹袄,佩戴着一把黄金质地的上好宝刀,只身出了山崎屋。

他要去嵯峨野。(心情激动起来。)

古老的歌谣里唱道:

小仓山山麓 故乡的夕雾

不见房屋 只听见锤布声

眼前的嵯峨野正呈现出歌中连绵不绝的丘陵、松林、竹丛的景象。乡间升起袅袅炊烟,一轮弯月挂在远离京城的天边。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幅大和绘。

一人一马把月亮甩在身后,奔驰在嵯峨的原野上,更像是画龙点睛。

远处传来了锤布声。(果然和老歌里唱的一样。)

他停在一座当地人称为日裳宫的小祠堂前。

勒着缰绳,他骑在马上四处打量。

听说,古代嵯峨帝有个宠妃叫嘉智子。

人们都称她为“檀林皇后”,其美貌不在中国的西施、毛嫱之下。

可惜红颜薄命。奄奄一息时听到天皇深深的叹息声,为了不让天皇过于伤心便留下遗言道:“把我生前的衣服从小仓山上扔向嵯峨平原。”

她的上衣落到对面的中院乡,村民们建了一座“里柳社”来纪念她。而下装的红裙子则掉到日裳宫的所在地,至今祠堂里仍供奉着那条裙子。(有情调。)

庄九郎策马继续前行。经过二尊院的门口,穿过中院乡的小道后向北而行一直到了清凉寺的西门。

穿过杂草丛。

对面是一座小庵,四周围着简陋的篱笆。(就是这里吧。)

庄九郎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旁边的柿子树上。

夜色渐浓。

格子门上倒映着灯光。要是王朝时代的对歌歌手在的话,想必一定会从腰间拔出笛子吹奏一曲吧。

庄九郎叫住了砍柴路过此地的村民。“这座庵里是不是住着先帝膝下的香子公主?”“哦,正是。”

庄九郎故意长叹道:“虽是乱世,也着实可怜。高贵之身却被冷落在此。篱笆周围杂草丛生,也没个人帮着打扫。”

“……”

村民吓得战战兢兢。“砍柴的,”庄九郎喊道,“王朝繁荣时,村民的心意也纯净,就连皇后掉落的上衣都拿来供奉。如今内亲王孤苦伶仃地住在这里,却连一根草都没人拔。”

“……”“砍柴的,你每天路过这里几次?”“哦,一次。”“那就对了。不可能看不见屋檐上长出的杂草吧?为何不拔掉呢?”“这,这……”“我叫你拔草。”

庄九郎厉声说道。

意识到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从马背上取下硕大的钱袋,吩咐道:“分给村里人吧。”

村民愣在原地。足足有五贯之多吧。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永乐通宝。“从今天起整整一年用这些钱,种萝卜的送萝卜,晒鱼干的送鱼干,收稻子时送大米,没东西可送的就过来拔草。”“您,您是什么人?”“我是美浓太守土岐殿下的管家、美浓加纳城城主长井新九郎。”“啊?”

村民抱着钱袋颓然跌坐在地。“我有事进京来了。今天天气不错,我来嵯峨野四下走走,望见这座草庵不禁凄然泪下。”“对、对不住啊!”“用不着道歉。”

庄九郎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墨,铺开纸张洋洋洒洒地写下一曲短歌。

露霜满天 移居小苍山

晒不干的衣袖该变形了

这首歌并不是庄九郎作的,而是以前闲居在此的短歌诗人藤原定家所做。这种场合,比起自己作诗,倒不如借用古人的诗歌来得优雅。

庄九郎拔下刀鞘上附带的黄金刀柄的小匕首,和短歌一并交给了村民。“明天经过此地时,把这个投到庵里吧。”

说完,他掉转马头回去了。翌日,庵里的香子却发现了周围的异常。

有人把萝卜堆到屋檐下,有人把米缸扛进院里,还有人在屋顶和院里除草、重新捆扎篱笆,人来物往,好不热闹。“发生什么事了?”

香子询问婢女。出身农村的婢女从丹波就一直跟随自己,两人在庵里相依为命。“不知道。”

婢女也摇摇头,一无所知。

这时有个村民递上那把黄金匕首和短歌。

说是美浓太守土岐氏的管家长井新九郎送的。(还真有一套。)

看来这个蛮荒之地的东国(美浓以东称作东国)武士还颇有教养。

而且还是个巨富。随手就能向村民们施舍五贯永乐通宝,可不是一般的财力。(虽说武家有钱,美浓又靠近京都,更是非同寻常了。)

她也感到嫉恨。为何村民们都能得到钱财,自己却只有一首短歌。(虽说讲究面子,不过也可看出此人不世俗。)

香子忽然想见见他。“什么样的人?”

她从走廊上俯下身,询问正在干活的村民。

村民们把昨日砍柴的人找来了。“举止文雅。”“年纪呢?”“三十一二吧。”“眉目长得如何?”“京城都少见的清爽,骑一匹短毛长腿马,很是耐看。”

香子更想见见了。

估计没有女人会不动心的。香子也不例外,哪怕只看一眼。

此时,庄九郎正躺在山崎屋的房里。

万阿在沏茶。“听说你又改名了?”“是啊,叫长井新九郎了。美浓国有座加纳城,城主就姓长井。”“比上次的西村还要厉害吗?”“当然。美浓的国主不是姓土岐吗?其次是斋藤。长井和他并列,有自己的城府和庞大的封地。”“什么时候到京城来当将军呢?”

万阿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盼着庄九郎当上将军在京城建府邸时,自己能坐上将军正室的宝座。

确实有这个计划。

不过要想实现,却还有很长的距离。“美浓拥有天下最强大的兵马。得美浓者得天下。只要当上了美浓国主,天下就是掌中之物了。”“要是万阿老了,相公会嫌弃吗?”“怎么会呢。万阿的肌肤可是岁月不侵。自从我去了美浓,发现万阿越来越年轻了。”“说得倒好听。”

万阿咯咯地笑起来。

她把茶杯送到庄九郎面前。

庄九郎起身端着茶杯,看着庭院。

嵯峨野的蓝天似乎浮现在眼前,真想今天再去看看。(算了,就像好酒需要久酿一样。再缓上两三天吧。)

庄九郎打消了这个念头。“相公这次回来,是为什么事?”“为了万阿你呀!”

庄九郎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万阿心想,嫁给这个稀奇古怪的男人,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明天要去哪儿?”“哪儿也不去。看店呗。”“带我再去一次有马的温泉吧。”(是有那么回事。)

有马对庄九郎来说好像已经很久远了。而那却是万阿与庄九郎之间唯一一次欢愉的回忆。“那次很开心。”“是啊。”

庄九郎心里却想起了内亲王香子。这么好的女人拱手让给土岐那个蠢蛋,实在是太可惜了。

风云突变的战国乱世,不少外地的大名们派人到京城,花钱买了公卿家的女儿带回领地。(这个女子,侥幸从这些买春的家伙们眼皮下溜走了。)

虽说是侥幸,对庄九郎来说确实是奇妙的缘分。

第三天,当阳光照进爱宕山时,庄九郎单身一骑行走在嵯峨野的土地上。

[1] 到伊势神宫奉公的皇女或女王。香子

庄九郎敲门喊道:“有人在吗?”

等着有人答应。

已经过了正午,阳光开始倾斜。

嵯峨野的蓝天一尘不染,映着眼前的小仓山上红松的赤红,很久没回京城的庄九郎很是享受此番美景。

美浓的松树多为黑松。

就算偶有红松,也不是京城这种优雅的朱红色。(一样的松树,还是京都的更美。)

天子脚下,连树木都别具品位。还是因了这片优雅的山河,才滋生了都城的文化?(要是把都城建在红松稀疏的东国坂东,估计房子和人们的衣着都该变样了吧。)

庄九郎提了提刀把,欣赏着四周的景色。(总有一天,我要回来的!)

在都城竖起印有自己家徽的大旗,是生于战国乱世的男儿的梦想。(我要当将军!)

并不是做梦。去美浓的第七年,自己不就有了今天的地位了吗?

屋檐上挂着竹筒。

竹筒里也长了草,草穗在风中摇晃着。一只麻雀停在上面,门开时,麻雀飞走了。

婢女伸出头问道:“哪一位?”“美浓来的。”

庄九郎说完掏出笔,展开一张树皮纸在后面写上了“美浓国加纳住民长井新九郎藤原利政”几个小字,递给了婢女。“长公主不见外人。您有什么事?”“如果我是无位无官的乡下武士,不见也就罢了。最少也要隔着屏风让我听听声音吧!”“您有什么事呢?”“求爱。”

庄九郎飞快地把钱塞到婢女手里。

婢女一时愣住了。

求爱。

婢女喃喃自语着,身子开始发抖。眼前的这名乡下武士气势凌人。仗着财大气粗,竟然妄想见到内亲王。

香子在房间里。

庄九郎的声音清晰有力。香子竖起耳朵听着。

——想见见此人。

他的声音带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开始作用于香子的身体。

香子拿起案几上的铃铛,用指尖晃了两下。

婢女连忙来到香子的房门口跪下,“您叫我吗?”“对。”

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香子轻声道:“有客人吗?”

婢女只好把门拉开一条缝,塞进来刚才庄九郎写的树皮纸。

香子把双手交叉拢在袖中,也不去取榻榻米上的纸片,而是远远地探过头来看。姿势并不优雅。“美浓的长井新九郎利政呀……”

她像个男人一样念道。果然是三天前来过的武士。

香子生就一双单眼皮,睫毛短而浓,眨巴眼睛时上下扑闪,看起来清纯脱俗。“要怎么办?”“领到廊前上煎茶吧!”

香子吩咐道。既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婢女一一照做。给庄九郎上了茶。

庄九郎坐了下来。

端上来的点心是晒干的柿子。“长公主怎么说?”

庄九郎问道。“她只是让我上茶。”婢女老老实实地回答。(想要试探我。)

对面的房间拉着帘子。也许香子正从里面观察着庄九郎。

庄九郎想象着里面婀娜多姿的女子。

事实上,香子坐在案几前,右手托腮凝视着院子的墙脚。(为何要呈上物品来接近自己呢?)

香子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清楚地知道,虽然在皇宫受到冷落,到了俗世却是尊贵之躯。(来做交易的吧。)

美浓的国主土岐家在足利的全盛时期势力强大,领地覆盖了伊势和尾张,府城的川手更是足以和京都、镰仓、山口等并驾齐驱的大都市。香子从熟识的公卿口中听到过诸如此类的人文地理。

顺带提一下,那个时代的公卿失去领地走向没落时,就会投靠地方的大名,寄人篱下。“哪里哪里很富强。”

长满了蜘蛛网的皇宫里,只有这些传言经久不衰。

公卿破落的府邸里一旦生了漂亮闺女,京城里的商人就会上门做媒,把这些女孩儿带到地方大名家做妾。

对方的大名自然会向娘家的公卿赠送相应的彩礼。如果再生了孩子,父母就乘机前去投奔的情况也不少见。

因此,就连香子都知道这一点可以看出,她们所处的社会太熟悉战国的地理环境了。

大名中喜欢公卿出了名的要数周防(山口县)的大内氏,只要有公卿来投靠,他都一律接收,因此,府城山口甚至被称为“西京”。(土岐赖艺也是个花花公子。)

香子有所耳闻。她仍旧拢着双手坐着。

脸上未施粉黛。对容貌颇有自信吧。不过这个女子天生丽质,确实用不着化妆。

“——”

香子摇铃唤来了婢女。“有什么吩咐?”“点炭火吧。”

她简短地命令道,还附上了一个“点香”的手势。意思是稍微点一些炭火就够了。

香子自己则开始准备香炉。

很快炭火就拿过来了,香子把它们用灰盖上,等了一会儿后埋上香。

她想在屋里熏香。要知道香料的价格昂贵得如同宝石,香子的出身决定了她就算再窘迫,也不能缺少这一类的东西。

室内香气缭绕。

香子靠在案几前,想稍稍打个盹。

不想却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庄九郎还在走廊前等着。

虽然不是很有耐性,他还是耐心地等着。(看来这个女子自恃清高。)

庄九郎发挥着想象力。

他觉得贵族生来就是有缺陷的。土岐赖艺也是贵族。不过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乡下贵族,而且有家财和武力的背景,和京都正统的贵族性质完全不同。

京都的宫廷是最容易滋生恶人的地方。数百年以来,这里一直操纵着拥有财富和武力的人,而且一直受到尊崇。

——宫廷的这些人也称得上是人吗?

而公卿中就不乏这种人。在他们这些京都贵族的眼里,土岐赖艺简直就是(拥有财富和武力的)神仙。(香子也是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不能大意。)

就连庄九郎也如此谨慎,可见香子让他等的时间太长了。

香子醒了。(对了,那人还在不在?)

她皱了一下眉。为了让这个美浓的乡下武士知道自己的价值,让他等待是唯一的办法。

香子摇了铃,唤来庵里唯一的婢女,庄重地下令道:“把他带到南侧,在院子里赐座。”“是。”

婢女穿着草鞋窸窸窣窣地走过来。“请。”“那是答应见我了?”

庄九郎解下刀立在院子角落里,绕到南侧坐在地上。

眼前是一扇白色的拉门。

夕阳的余辉照在上面。没有丝毫打开的动静。

这时,门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庄九郎伏地跪拜道:“长井新九郎利政求见。”“虽然不知详情,”里面的人开了口,“听说你帮助了村里的人。谢过了。”

房门紧闭,可能是被当作皇宫的竹帘来用。(怎样才能看到脸呢?)“新九郎,你来此地有何贵干?”“想和您聊聊。”“你没有爵位吧?”“确实尚未有官职。不过,在美浓拥有五千兵马和一座城。而且作为土岐美浓守的管家掌管朝政。”“是吗?”

并无下文。

庄九郎抬头望了望暮色:“太阳要下山了,我明天再来。这个是修缮房顶的一点心意。”

他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放在门口。

尚有余光的天空,升起了第一颗星。

庄九郎到山桃树下牵了马,沿着草庵旁边的坡道下去了。香子从开了一条缝的门后凝视着他的背影。

次日,庄九郎又来了。

还是绕到南侧坐下。

香子似乎也等不及了,早就坐在了门后面。“天气一直不错啊!”

庄九郎打破了沉默。这样等下去,恐怕等上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是吗?”“呵呵,您坐在门后,自是看不到这么好的天空了。”

庄九郎决定采取行动,他单脚踩在走廊上,两手“哗啦”一声左右推开了门。

香子并未像武家的姑娘一样喝斥“不得无礼”,而是静静地微笑着。“我看美浓并不懂礼数。”

香子说。庄九郎也不示弱:“看一下天空应该不需要礼数吧!”“唔。”

香子似乎很满意这种回答。“你说的不错。”“在下惶恐。”

庄九郎屈膝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双崭新的草鞋,摆在门口。“出去走走吧。坐在后山的青苔上讲讲美浓的事情怎么样?”

屋里太拘谨,不能畅所欲言。

香子有点心动。(听上去不错。)

她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就已经落入了庄九郎的如意算盘中。

庄九郎牵着她的手穿好鞋,穿过院角的柴门从小路向后山走去。

走了两百步开外,树林更加茂密,一棵红松的树根上爬满了嫩绿的青苔。“坐这里吧。”

庄九郎扶着香子坐下,自己也在下方找了个地方坐下。

香子这才惊奇地发现,庄九郎的面前竟然有一个石头围起的火炉,上面放着茶壶,炭火烧得正旺。

不仅如此。

树林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七八个衣着华丽的男女,敏捷地搭好临时用的水池和屏风,并送来了茶具。“饮茶吧。”

庄九郎熟练地沏好茶,递给香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香子正看得眼花缭乱,庄九郎用他特有的磁性嗓音说道:“最近流行的饮茶真是方便啊。一碗茶就可以除去俗世间的高低贵贱和繁冗礼节。”

确实,茶席上只有主宾两种身份。

庄九郎是主人。“再来一杯吧。”“不用了。”

香子拈起掉落在粗布衣服膝盖上的松叶,看着庄九郎问道:“不过利政,你找我这么一个被世间抛弃的人,有何用意呢?”“因为爱情。”

庄九郎擦拭着茶杯。“爱情?”“对。先不谈身份。只是男女之间的对话。我知道很难。古代的诗歌和故事里都没有这种爱情。”“有多难呢?”香子侧着头,接着又问,“利政,不过是想用金钱做交易对吧?那你看我值多少钱?”

出乎庄九郎的意料。“您真有趣。”

庄九郎顿时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女人。“您要多少才肯卖了自己呢?”“哦。”

很难定价。果然如同庄九郎所言,即便在《源氏物语》或《古今集》中,也找不出类似的爱情。

小仓山问答

一阵风吹过红松的树梢。庄九郎微微眯起眼睛。

他擦拭着膝上的茶杯,思考着内亲王香子的“定价”。“值多少?”

香子似乎很享受这个话题。(这个女人不简单。)

庄九郎竟然答不上来。也许眼前的这个女子太狡猾,无法对付。

庄九郎沉默着。

这时,下人们送上了膳食。“稍备薄酒。”

庄九郎谦虚地说。其实很是丰盛。

第一道席 七种菜

第二道席 五菜两汤

第三道席 三菜一汤

此等膳食,就算在如今京城里日渐衰弱的公卿圈子中,也是很少见的。

庄九郎取出酒盅和锡制的酒壶,端到香子面前。

他的姿态优雅。

香子面前摆着三个红木酒盅,从上而下叠放着。

香子略施一礼,拿起最上面的酒盅。

庄九郎注上了酒。

这叫做初献。茶席上的酒并不适合豪饮之人。分为初献、二献和三献,主人注满三次便结束了。

香子却看着庄九郎笑道:“只能喝三盅吗?”

可了不得。看来这个女人酒量不小。“如您所愿。”

庄九郎低头献着殷勤,心里却想,看我不把你灌醉。

总之,这场野外的盛宴是为了这个女人准备的,庄九郎可谓费尽了心思。

如厕就是一例。

他甚至带来了移动的厕所。出自庄九郎的考虑,四周用小屏风围住,中间放着木板铺成的厕盆。盆下挖有小洞,为了不出声音,还特意在洞里点上了杉树的枝条。

用过餐后,婢女搀着香子到杉树林另一端的厕所。

香子蹲下身子。

屏风上的画跃入眼帘。山为远景,参天的孤松为近景,树根的岩石上坐着一名中国装束的男子正抚琴而奏。(咦——)

香子感到惊奇的是,那名抚琴男子的脸像极了庄九郎。(不可能。)

她看了又看,觉得画里的人就是庄九郎其人。

当然,庄九郎的聪慧和细致还到不了这个地步。只是凑巧而已。

准确地说,香子之所以产生这种错觉,说明她已经被庄九郎设计的独特的音律色彩所俘虏。

香子出来了。

前面的崖角下流着清泉。她用竹筒舀了水洗手。“请伸出手。”

婢女准备好了手帕。香子顺从地伸出双手。婢女小心地用帕子擦净了水。

拨开羊齿草,沿着小径,穿过杉树林,回到杂树林中庄九郎的身旁。

却变了一番景象。

刚才的茶宴已被撤走,只留了一张茶席,上面放着简朴的酒具。

酒具换了新的。

青竹削成的简朴的竹筒用来注酒,杯子则是陶瓷的。

山菜、干鱼和蘸酱分别盛在青竹的竹节制成的容器里。“请。”

庄九郎举杯邀酒。

香子醉了。

却未见仪容失态,想必归功于高贵的出身吧,庄九郎心想。

只是一说话,她就咯咯地笑。也许她一喝醉就爱笑吧。她像要融化在笑容里,随着醉意加深愈发地笑靥如花。醉态十分可爱。“新九郎。”

她唤着庄九郎的新名字。“价钱考虑得怎么样了?想出多少钱要我?”“绝对不会少。”

庄九郎也醉了。虽然他一向酒量不浅,和香子把酒言欢却不知不觉地醉了。(对方没醉,自己倒先醉倒了。)

天色开始接近黄昏。

庄九郎的侍从们在茶席旁边点起了篝火,照亮着两人。“怎么样?”“那这样。美浓有个村子叫厚见郡高河原村,把这个村子送给您吧。”“不行。”

香子左右摇着头。和醉酒之前相比,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娇媚无比。“大米产量有两百七十石呢。”“不行。”“那就换成本巢郡前野村吧。这里能产三百二十石。”“还是不行。”

香子妩媚地笑着。“还不行吗?厚见郡宇佐村怎么样?五百四十石呢。”

庄九郎狠心开着价。

为了迎娶一个小妾,开出如此高的天价,在美浓可以说是前所未闻的事。“不行。”“只好换个大点的村子了。嗯,这里怎么样?”

庄九郎脑海中浮现出土岐家的土地分布图和各个村庄的风景,筛选着合适的对象。他正想报出村名,香子发出一串娇笑声打断了他。“嘻嘻,听乡下武士说话还真有意思。这次又是哪个郡的哪个村呢?”“是……”

庄九郎忽然顿住了。他察觉出香子在捉弄自己,不禁气血上涌。(也不想想看!)

就算你生来就荣华富贵,也不过是一介妇人之身,武士浴血奋战才能夺到一座村庄,岂能相提并论。(不过话说回来,这具身体是用来献给赖艺的。)

庄九郎强压怒火。“是厚见郡六条村。产米一千八百九十石。”“好像涨价了嘛!”

香子不置可否。“新九郎,美浓国想要我的话,去倒是有可能。不过需要向我的保护人,亲王、关白或是某某大臣进献财物。还要进贡给皇室。这样一来,恐怕倾尽整个美浓的钱财都不够。”

庄九郎倒是考虑到了这些。他觉得,有数块黄金和几匹绸缎也就够了。“您是说想要美浓?”

庄九郎苦笑道。“这样,皇室和公卿就能有不少的进账。你也能得到册封吧!”“我不稀罕。”

庄九郎的热度顿时冷却下来。“就算官做得再大,在这种战国世道又有什么用呢。当上关白,邻国的大军便会来袭,不过南柯一梦而已。武士只能靠过硬的本领,要官爵有什么用?”

庄九郎一改先前的被动局面,开始反攻。“长公主您说想要美浓一国的财富。好,那就把美浓送给您。只是,领地就好比武士的血肉。就算要给,也要抢了别人的领地后才能给。”“要抢邻国的尾张吗?”

看来香子熟知地理。“那怎么行?如果抢到一个尾张就交出美浓的话,迟早会被其他的邻国消灭。”“那把近江也抢过来吧!”“要平定天下六十四州,四海稳定后,才能划出一国送给您。整天念经拜佛的皇室和公卿们想占便宜可没那么容易。一国的代价可是沉重的。”“所以想用村子?”“这已经是切肤之痛了。”“那算了吧。”

香子说。

庄九郎突然放声大笑。惊得窝里的山鸠都飞向空中。止住笑后,他说:“好吧。算了吧。”“先敬上一杯。”

庄九郎拿起盛酒的青竹,给香子的杯子注上酒。[1]“请干了吧。我也干了。这件事不提了。禅宗说一期一会。普天之下的几亿几千万人,又有几人能够相识结缘呢。想必前世因缘不浅啊!”

庄九郎仰脖干了酒,擦了擦唇角,朗声道:“不是吗,长公主?您面前的不过是有一面佛缘的男人罢了。”

庄九郎又注满酒,说道:“而我面前的,也不过只是一名受轮回菩萨指引前来的女人罢了。”

他摇晃了一下身体。“我们一男一女由于奇妙的缘分在一起把酒言欢,现在就此别过吧。既然缘分可贵,就该尽欢才对。”

庄九郎已经醉了。但他的醉态却不失风雅。土岐赖艺之所以欣赏庄九郎,就有这一点原因。喝醉后他说话的声音别有风韵,虽是醉话却词藻华丽,有时连唱带跳的,连京城的名流都自愧不如。“跳舞吧!”

庄九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就跳敦盛吧——”

他开始缓缓起舞。

无人伴唱,也没有乐器伴奏。

然而,他的舞步,就如同从某个方向听到了音乐一般。

香子也被庄九郎感染,开始吟唱。起初还是低声附和,渐渐地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庄九郎跳着。就像羽毛轻柔地随风飘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篝火烧得很旺,火星似乎要烧焦了树林上方的星空。

庄九郎的侍从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山里只剩下一堆篝火和两个人。

一曲舞毕,庄九郎跌倒在茶席上。“我醉了。”

他望着星星。“长公主也跳吧,我来唱歌。”

香子轻巧地站起来,翩然起舞。

她跳的是曲舞。

坠落凡间的仙女怀念再也回不去的天界,就像“眺望天际彩霞满天”所唱,仰望着遥远天际时的风情万种,岂是用言语能够表达的。

——熟悉的天界,云彩何时才能回归。

香子佯装羡慕云彩的样子,把自己当作被藏了羽衣而无法回到天[2]上的三保松原的仙女。“呃,该不会是,”庄九郎边唱边想,“暗示要下嫁美浓吧。”

香子快要跳完时,庄九郎又站起来。“我来演配角吧。”

他开始扮成偷了羽衣的渔夫。香子也继续跳着。

还不时发嗲。这点倒是出乎意料。

香子打着拍子时,庄九郎忽然抱住了她。“给我羽衣吧。”

他在香子的耳边呢喃道。他所说的羽衣是指香子的身体。

香子并未拒绝。她早已沉醉在庄九郎的风雅中,已是樱唇微启。

庄九郎吸吮着。香子也热烈地回应。两人唇舌交缠,庄九郎欲火焚身。“这个女人已经和男人睡过。”庄九郎心想。

或许可以说,他心里的石头放下了。

香子就在他的身下。

此时的内亲王,不过是个女人。而庄九郎亦不是普通的乡下武士,在男女之事上,他的本领不亚于武功修行。

香子也放松下来,她的眼里满是星星和篝火,有好几次,眼前甚至一片漆黑。

庄九郎紧紧抱着她。就如同他视做理想的大圣欢喜天的佛像一样,变幻着各种姿势搂抱着女神,让她欢笑哭泣。

香子恍如置身于魔王的身下。压在身上的高大身影,呼出的气息带有燎原之势。

他的气息很快就化作铿锵有力的《法华经》经文,香子不知不觉地沉醉其中:

尔时佛告诸菩萨 及一切大众 诸善男子 汝等当信解 如来诚谛之语 复告大众

汝等当信解 如来诚谛之语 又复告诸大众 汝等当信解 如来诚谛之语

香子觉得整个人漂浮了起来。

恢复意识时,十五的月亮挂在山顶上,又大又圆。“这是天堂吧。”

香子喃喃道。“长公主,不光是嵯峨野才有这么好的月光,美浓的名胜之地长良川的河畔也不差。您离开京都吧!”

香子此刻就像乖巧的小女孩儿般,毫不犹豫地点着头。

[1] 来自茶道。意思是眼前的相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寓意珍惜现在。

[2] 三保松原位于静冈县清水市三保半岛。从这里能眺望富士山,御穗神社前种有羽衣松。

藤左卫门

庄九郎带着内亲王香子回到了美浓。

香子被献给了主公赖艺。“新九郎(庄九郎现在的名字),做得好啊。那可是真正的内亲王啊!”

与香子共度春宵后的第二天,赖艺把庄九郎叫到川手城的房间里,握着庄九郎的手感激涕零。“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和内亲王有鱼水之欢。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此时赖艺的模样很不堪。眼泪和鼻涕混着流下来,一直垂到了下巴颏上。

庄九郎从怀中掏出纸巾,替他擦干净了。

赖艺患有内分泌异常。他胸部的左锁骨下有一个鼓起的瘤子。“内亲王就那么好吗?”“好极了。”

赖艺笑逐颜开。“不过,从我们俗人来看,内亲王再好也不过是个女人,不对吗?”“你们太肤浅了。”

真不知道是谁肤浅。“如今我的身边不缺女人,美丑已经无所谓,出身好才行。真羡[1]慕中国的皇帝啊。我要是皇帝,才不会为了胡马而远征西域呢,为了金发碧眼的西域美女还差不多。”“在下只能献上内亲王,请殿下宽恕。”(这头荒唐的蠢猪。)

庄九郎心中苦涩。身处战国乱世,赖艺竟然光顾着寻欢作乐。(也不怕招报应。)

从庄九郎的处世哲学来看,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是自己,而是这种统治者。“深芳野过得还好吧?”

赖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这个女人,是君臣两人的纽带。“很好。”“那就好。吉祥丸也平安无事吧?”

不久前,深芳野产下一名男婴,取名吉祥丸。

深芳野悄悄透露给赖艺,是他的孩子。庄九郎却被蒙在鼓里。如此心思缜密的男人,天地间只有此事一无所知。“也很好。”“嗯。孩子长大了就会越来越像父母和爷爷奶奶,现在长得像你还是他母亲深芳野?”“还是像我吧。浓眉大眼,将来一定能长成威风的武士保护殿下。”“哈哈,看来你对儿子甚是宠爱嘛。”

赖艺高兴地笑着。这也是他在庄九郎面前觉得最得意的地方。

事实上,庄九郎对待深芳野和吉祥丸,和普通的家庭无异。

每天,他回到城馆里,第一件事就是问:“吉祥丸在哪儿?”

往往是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抱着吉祥丸不放,玩耍上一个时辰左右才去打理城里的事情。

看在眼里的深芳野心情十分复杂。

庄九郎施展手段把自己从赖艺身边抢了过来,深芳野心底暗藏着怨恨。

吉祥丸尚在腹中时,她瞒着庄九郎孩子的父亲是赖艺这一事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

这一点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变化,然而每当看到庄九郎对吉祥丸舐犊情深时,不能否定,她的内心滋生着痛苦。(也许,他是个神仙般的好人。)

深芳野心想。

吉祥丸出生后一天天长大,深芳野对庄九郎的感情有怨恨,也有浓浓的爱意。也许是出于内疚和痛苦。

有个叫“藤左卫门”的人。

此人曾经住过的岐阜市稻叶山山脚下,至今还留有藤左卫门洞的地名,仍可以看到当年屋宇的宏伟。只不过如今变成了火葬场。

藤左卫门,准确地说是长井藤左卫门,长着一对白眉毛。

这个故事中,由于美浓一国本就是同族社会,会出现不少相似的名字,容易混淆。

藤左卫门也就是长井利安,和本篇故事开头登场的庄九郎的恩人长井利隆,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当然不是同一个人。

利隆、利安分别代表着名族长井氏的两个派系,其中利隆把封号和领地统统让给了庄九郎避世而居,对故事以后的发展没有什么影响。

而利安,则将扮演重要的角色。

前面也提到过,长井家世世代代都是美浓的代理太守,被国内的武士们称作为“小太守”。

长井家有两座府邸,庄九郎的恩人利隆的府邸略微小一些。

这两家的关系不但不和,每当土岐家因为继位问题而发生纷争时,都会分裂为两派自相残杀。庄九郎来到美浓之前,长井利隆就在土岐政赖和赖艺的继位之争时拥立了弟弟赖艺。

而最后胜利的是,拥立政赖的长井藤左卫门。

而利隆把庄九郎推荐给赖艺后,太守土岐政赖被逐出美浓流落到越前,赖艺占据了太守之位。

利隆也得以在同姓的藤左卫门前扬眉吐气。

然而,藤左卫门位居太守代理,势力在美浓再无旁人能及,排斥利隆并除去他的可能性很大。

利隆之所以把自己的长井姓氏和加纳城悉数让给庄九郎而隐遁人世,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逃离藤左卫门的排斥和迫害。

确实他如愿以偿了。

于是,顺理成章的,来自藤左卫门的迫害便落到了继承利隆名号的“长井新九郎利政”的身上。

藤左卫门甚少前去赖艺的川手城拜谒,而是冷冷地从稻叶山脚的府邸中注视着庄九郎的一举一动。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这次也不例外,是庄九郎策划好的。

这一年的六月,美浓每年一度的洪水又涨了。

木曾川河水泛滥,赖艺居住的首府川手城的城墙底受淹,看上去整个城就像浮在水上。

城里的街道也受到冲击,洪水却迟迟不退。祸不单行,瘟疫也开始流行,每天都有人死去。

向来惧怕洪水的赖艺手足无措。“新九郎,你一向足智多谋。赶紧想办法治水。”

这一句话改变了赖艺的命运。“您愿意搬出川手城吗?”“什么?搬出去?”

赖艺满脸狐疑之色。

也难怪。川手城数百年来一直是美浓的首府,放到今天来说,相当于把天皇移居出东京。

当时,川手城里的城镇是东国最大的都市,繁华热闹,和西边的山口并称为小京都。赖艺在这座城里出生,如今又把哥哥政赖赶到越前才得以重返。

要离开川手城,简直无法想象。

庄九郎却是胆识过人。

川手城是美浓的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而赖艺向来对政治毫无兴趣,本就不该占据此地。

而且碍手碍脚。

如果让赖艺迁到其他的别墅,那么自己就可以以“城主代理”的身份进入这座美浓的神经中枢,掌控美浓一国的政治、经济大权。只要赖艺离开,自己成为实权人物的话,国人对赖艺的印象就会逐渐淡漠,而自己的实力将会毫无保留地展示在美浓武士八千骑的面前。“殿下,川手城虽然来自先祖传承,却饱受洪水之苦啊!”

庄九郎此言不假。

川手城位于美浓平原的中央,地势低,旁边紧邻着木曾川。一下大雨,河水就如同蛇尾般改变方向,川手城一带立即化作沼泽。“再说此地位于平原的中部,风景一成不变。不该是王侯居住之地。”“啊,想起来了,新九郎,”赖艺马上换了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香子说,”他咧着嘴笑了,“她不喜欢这座川手城。不想再呆在到处浸水的城里,闹着要回京都呢。而且,根本没什么风景。她也说这里不是我这种王侯该住的地方呢。”“就是嘛。”

看来把香子从京都请来还是物有所值。男人再铁石心肠,在女色面前都会熔化。何况对待赖艺这种人,除了床上的手段再无其他。“长公主这么说的吗?那就再无异议了。”“倒也不是。”

庄九郎对自己的女人如此尊敬,大大地满足了赖艺的虚荣心。“我也在想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既然如此……”

既不像川手这样的朝政中心,又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溺于女色,赖艺需要的是这类地方。“我倒想到一个地方。”“哦,哪里?”“枝广。”

庄九郎指了指北边。

川手城向北三里,长良川的河畔。(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地名,今天的岐阜新市市内的崇福寺。)“最大的好处是,隔着长良川可以望见稻叶山(金华山)的绝妙风景。”

庄九郎特意用华丽的词藻描述着枝广的风景。

早晨,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晨霭,散去后稻叶山的全景尽收眼底。到了晌午,满山苍翠欲滴,俯瞰着美浓平原,日落黄昏时彩霞满天,恍如裹着一身红裳嫣然退去,晚上河畔上点着渔火的鱼鹰船来回穿梭,每天对着如此风景,定能延年益寿。“不过枝广也挨着河,会不会发洪水呢?”“那里的地形奇妙得很。虽地处平原河畔,却属丘陵地带,既隔开了河流,又形成天然要害。小山丘起名为百百峰、鹤峰、岩崎、继子渊什么的,听起来就像是深山幽谷,可见这个地方与洪水素来无缘。”“原来如此。”

赖艺心动不已。“那你就马上准备吧。”“只是,”庄九郎摇摇头说,“川手城是美浓代代相传的宗家府邸,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如果太守您要搬迁他处,想必顽固的国人定会群起反对。还是先做好思想准备吧。”“我是美浓的国主。我想把城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谁敢说个不字?”“是,没有。”庄九郎的回答自相矛盾。他马上又补充道,“如果主公站出来宣布的话。”“但是,”他接着说,“倘若还有人反对,臣惶恐,恐怕就要看作是对殿下有不轨之心了。”

庄九郎的理论有了飞跃性的转变。

赖艺吃惊地看着他。“没那么简单吧。你为何这么说?”“您想想,川手城地处平地,动辄到处浸水,如果攻城的话一夜就可攻陷。想让殿下久居在如此不堪一击的城中,定会有他日的非分之想。”“呵呵,新九郎你来自他国才会有如此念头。在美浓,就算我躺在路上,也不会有人想要害我。”“不,眼前就有一人。”“谁?”“长井藤左卫门利安大人。”

庄九郎紧紧盯着赖艺。他注意到,赖艺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情。“殿下您怎么看?”“嗯。”

很难回答。

确实,藤左卫门曾经反对赖艺继承太守一职而拥立政赖,成为自己的政敌。后来庄九郎发动政变成功地让自己当上了太守,而当时藤左卫门正领兵前往与邻国近江交界处的关原,防备近江的浅井氏举兵来袭。

等他回来时,赖艺已经当上了太守。

藤左卫门深感不快,虽身为代理太守,却几乎不到赖艺面前朝拜。

果然不出庄九郎的意料。

赖艺刚宣布要在枝广建城的计划,藤左卫门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并在国内贴出告示,招结反对的同党。

藤左卫门的反对,并不是想把赖艺怎么样,而是想乘此机会,把从京都混进美浓并掌握实权的庄九郎驱赶出去。

藤左卫门的势力却是不容小看。

他起草了秘密文书在国内结党拉派,得到了半数人的支持,甚至有人强硬主张要除掉庄九郎。赖艺的三个弟弟首当其冲。他们分别是揖斐五郎光亲、鹫巢六郎光敦和土岐八郎赖香。

一干人等聚集在稻叶山脚的藤左卫门的府邸中,开始密谋。

[1] 古代中国北方胡国产的马。

续·藤左卫门

此人的毛发与常人不同。

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只有胡须是濡黑的,脸色红润,整张脸看上去红白相映,肉嘟嘟的。

可谓长相怪异。

(根本就不是人脸。)

庄九郎自从见到此人后就这么想。

感觉不到此人的思想。

简直就像个油桶。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颤颤悠悠。

比起思想,藤左卫门更像是用体力来维持自己的实力。而事实上在美浓,藤左卫门,也就是小太守,比太守土岐家更有实力。

藤左卫门能够坐视庄九郎直到现在,本来就很奇怪。

现在才开始反击,太晚了。

大永年号改成享禄的第二年的十二月。“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藤左卫门来到川手城,竭力阻止赖艺。“这座川手城自远祖赖远、赖康以来,二百年来一直是美浓的首府重镇,”藤左卫门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道,“岂能被一个商人妖言惑众,毫无理由地搬到枝广去呢?我藤左卫门可知道,那个长着木槌脑[1]袋的家伙想把殿下骗到枝广,然后自己篡权夺位。您不要上了他的当!”“藤左卫门,言重了!”

比起眼前这个粗俗的肉球,赖艺更欣赏庄九郎的温文尔雅。“那人不像你所说的那么严重。”“殿下,您受了他的蒙蔽。您的弟弟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殿下都这么说。”“老五和老六吗?”

赖艺脸露不悦。

他知道,亲兄弟才是最需要防备的。

赖艺自己不就是赶走了哥哥政赖才当上了太守吗?那么,老五和老六也同样有可能仗着藤左卫门赶跑自己。

庄九郎也说过。血亲好比毒药。

庄九郎向赖艺灌输的,类似于一种帝王学说。“血亲好比毒药。贫穷人家的兄弟没什么财产可分,只能齐心协力振兴家业。毒药此时能变成良药。但是,越是生在权势之家的兄弟,就越不能大意。”

他还详细举出古今中外的事例解释道:“如今的殿下就是很好的例子。您赶走了太守哥哥,您的弟弟们难保不会效仿。骨肉也是毒药啊!”

赖艺从小就对自己的兄弟们没什么感情。他们各自被抚养成人,没什么幼年的共同回忆。

而且,老五和老六均为小妾所生,就更加疏远了。

藤左卫门退下后,庄九郎进城了。“狒狒大人好像来过了?”

赖艺听闻此言不禁大笑起来。藤左卫门的长相确实酷似狒狒。“他说你是木槌脑袋呢!”“臣惶恐。不过狒狒大人一定还说了别的吧?木槌脑袋想把川手城据为己有,他一定是这么说的。”“你怎么知道?”赖艺佩服得很,“确实说了。只是你怎么会知道?”“哈哈。恐怕想要川手城的是狒狒大人吧。他的本意是赶走殿下,拥立您的五弟,像以前那样随意操纵美浓吧。”“有、有凭证吗?”“有。”

庄九郎点着头,却沉默不语了。他也无话可说。他手里没有任何凭证。

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藤左卫门一派决定要除掉庄九郎。

这天一大早,藤左卫门借口举办“连歌歌会”,把揖斐五郎、鹫巢六郎为首的美浓主要的武家二十余人请到了稻叶山脚的自己府中。(可疑得很。)

庄九郎得知后,命令飞驒人耳次潜入了藤左卫门的家中。

不仅如此。

幸好这次受到邀请的客人中有个叫不破市之丞的,曾与庄九郎有过交情,他秘密地通报了庄九郎。

果然是聚在一起策划阴谋。

参加的人几乎早就收到藤左卫门的消息,也无人大惊小怪。这天的会谈已经不是征求大家意见,而是商量具体的行动计划。“新春的六号是已故主公政房殿下的忌日,要在川手的灵药山正法寺祷告。那人也一定会同行。祷告一结束,我们就一拥而上将他刺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最后,藤左卫门叮嘱道。

席间坐着不破市之丞,耳次则藏在走廊下。

他们都向庄九郎报告了此事。

当天晚上,庄九郎叫来了耳次和赤兵卫,商量对策。“你们去散布流言,就说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要造反。”

庄九郎命令道,“这么说。小太守企图赶到川手城杀死赖艺殿下,推举揖斐五郎当太守。”

第二天,城里流言横飞。

不是藤左卫门一派的武士们都大吃一惊,纷纷到首府川手城拜见赖艺:“殿下,有大事相告。”

他们都心有余悸。

赖艺也大惊失色。

只有赖艺身边的庄九郎面不改色,大喝一声:“你们说话要谨慎。藤左卫门大人决不会有这等想法。不过是流言罢了。估计是尾张的织田和近江的浅井一众,想借机扰乱美浓,暗中找人散布的。各位久经沙场,怎么会轻易就上了当呢?”

第二天,川手城里的告示牌上,贴着土岐美浓太守赖艺的告示:

近来,有人妖言惑众,所传谣言一律禁止。违者必罚。

这么一来,原本是小范围的流言瞬间扩大了,读了告示的人会想“究竟是什么谣言?”而四下打听。这正中庄九郎的下怀。

当事人藤左卫门听到了流言和告示的事情后,吓了一跳。

此人性情刚烈,马上集中了人马,叫上揖斐五郎和鹫巢六郎,一行数百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川手城。

他策马立在大手门边的告示牌下,声如洪钟。“是谁散布的谣言?”“有人讹传我要篡夺美浓,有这个必要吗?我长井家代代都是美浓的小太守。天地为证,我的一片忠心正如此告示所写。”

他行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高呼着。此人似乎心思单纯,但其实并非如此。

他派出了一名刺客。

他考虑到如今流言四起,很难在正法寺下手。

这种时候的惯用手段便是刺客,此人来自伊贺。

名字很怪,叫做猫齿。

年末的二十八日太阳下山时,庄九郎的加纳城里发现了一只死狗。

城里人谁都没留意。只有耳次在西北门的角楼下发现了一具狗尸,并报告了庄九郎。“是被毒死的。”“这只狗直到中午还活蹦乱跳的。看来刚被杀了不久。刺客还在城里。估计今晚就有人手持毒刃来我的房间了。”“要怎么办?”“嗯?”

庄九郎好像另有所想,过了一会儿,他说:“耳次,你当我的替身吧。”“会被杀吧?”耳次平静地问道。

庄九郎也认真地点点头。“对。”

随后,庄九郎详细地作了指示。让他剃光前额装作庄九郎的样子,并进房间和深芳野同床共寝。“和深芳野夫人?”

耳次这才感到害怕。那不是主人的爱妾吗?“你可以抱她。我会交待深芳野的。”“但、但是,”“耳次,不得违令。”

庄九郎迅速脱下身上的衣服,递给了耳次。

夜深人静,月落西山后,从城馆厨房的烟囱里钻出一条黑影,像一只蜘蛛般“嗖”地一下落到院子里。此人正是藤左卫门从伊贺雇来的刺客猫齿。

他闪身躲进了库房。

天花板已经事先做了手脚,一掀就开了。

猫齿挪开木板,猛一跃身就上了房顶。

他在房梁上行走如飞。

到处都有防刺客的铁网,却丝毫不起作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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