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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01:4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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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尾崎红叶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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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夜叉

金色夜叉试读:

上篇

第一章

夜幕刚刚降临,装饰着松枝的大门就全都紧紧地关上了。笔直而漫长的大道自东向西延伸着,仿佛扫过了似的,悄无人声。这条冷清的大道上,偶尔也有那么一两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或许是急着赶路的人,又或许是贺年时多喝了几杯、正要回家的人。舞狮子的大鼓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哀怨而微弱,仿佛在抱怨新年这三天过得太快,听得人愁肠寸断。

元旦,晴。

二号,晴。

三号,晴。

日记本上一连三天相同的记录,今天被打破了——从黄昏时分开始,寒风就瑟瑟地刮着,现在已经听不到“风儿不要吹,哎呀不要吹”这样温柔的歌声了。装点在大门上的竹子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干枯的叶子嘶哑地怒吼着,在狂风中乱舞,忽而抱成一团,忽而四下飞散。薄云微露的天空,也仿佛被这声音惊醒,露出满天的繁星,锋利的冷光散发着逼人的寒气。整条街在暮色的笼罩下,如同冰冻了一般。

站在这寂廖空虚之中举目四望,谁能想到这就是人世、社会、都市、街道?从混沌初开到天地分明,万物却尚未完全化生。在这片没有意识,没有秩序,没有趣味的广袤无垠的大荒原上,风儿第一次试吹,星星第一次发光。白日里那些兴致勃勃的人们,尽情地欢笑,嬉闹,狂歌,烂醉,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孤独地做着各自的事。

长久的寂静之后,远处传来几声邦子的声音。声音刚落,在大街的尽头处,忽然出现了一丁点儿灯火,晃动了几下,横穿过街,消失了。在这星月夜下,只有刺骨的寒风仍在呼呼作响。小路上的一家澡堂急着打烊,从墙脚边的下水道口喷出一股热气,就像一团云雾袅袅升起。令人恶心的微温的气息带着油垢的臭味向四周扩散,罩住了一辆碰巧路过的人力车。那人力车刚好从街角转过弯来,一时来不及躲避,只得飞奔着穿过这团热气。“哎呀,真臭!”车上的人骂道。

车子疾驶而过,从车上丢出一个烟蒂,闪着微弱的红光,轻烟袅袅。“澡堂放水了?”“是啊,年初头儿上嘛,关门会早一些。”说完,车夫便默不作声地拉着车子向前驶去。

车上的绅士穿着一件双层风衣,他紧紧地揪着两只袖子,将整个脸深深地埋进獭皮领子里。他膝上盖了一条十分华丽的横格花纹毛毯,灰色毛皮垫子的一端则被拖到车后。灯笼上漆着由两个“T”字组成的徽章。车子向前奔驶着,在小路的尽头向北一拐,转进一条略宽的街道,走了不多远,又一拐向西去了。这条街上有一家坐南朝北的店面,门口的灯笼上漆着“箕轮”两字。人力车由此穿过装饰着松竹的大门,向院子里驶去。

入口处的格子门窗映现着屋子里的灯光,一个车夫上前敲着门喊道:“开门,开门啊!”

屋里人声嘈杂,但无人回应。于是两个车夫一齐连连敲打着门窗喊着,总算听到了急匆匆出来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她头上梳了一个圆形的发髻,身穿一件茶色小花的绸面和服,外面罩了一件绣着花纹的黑色短褂,看样子是这一家的主妇。她急忙拉开格子门,那位绅士悠然地正准备跨进门槛,一看满地都是鞋子和木屐,踌躇着不知往哪儿插足。主妇连忙走下过道,亲自为这位尊敬的客人殷勤地开出一条路来。等他进了门,她又特地拿起这位绅士脱下的木屐,将其单独放在隔扇里。

箕轮的住宅内是一间十叠的客厅和一间八叠的房间,两间屋子被打通后连成了一片。宽敞的客厅里立着十座黄铜烛台,半斤重的蜡烛高高地燃烧着,仿佛海滩上的渔火。两间屋子的天花板上,各吊着一盏汽油灯,光彩耀眼,将整个屋子照得如白昼般明亮。三十多个年轻男女围成两个圈,兴致勃勃地玩着纸牌游戏。蜡烛的火焰和炭火的热气混杂着人群蒸发出来的热气,使屋内的空气混浊不堪。加上纸烟的烟雾和灯火的油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人群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特别惹人注目的,是那些靠打扮修饰的女人。她们现出各种洋相——有的脸上的白粉已掉落,有的头发散乱,有的甚至衣衫不整。男人们呢,有的衬衫腰线处已被撕破,背心都露在外面,他们自己却全然不知;有的脱了短褂,解了腰带,高高地耸起屁股,双手拿满了纸牌。尽管空气闷热混浊,烟雾弥漫,令人难以呼吸,可是大家似乎完全不在乎,一个个都像疯子一般,高兴地争吵着,嘻笑着,打闹着,甚至笑得连腰干都直不起来。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他们三三两两地扭打成一团,推来攘去,闹得天翻地覆。这般情景,简直就是打翻了修罗道场,斯文扫地,哪里还有什么“三纲五常”可谈!

在海上遇到大风浪时,只要在航路上浇些油,波浪便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从而使船在九死一生中逃过灾难。在这乱哄哄的屋子里,有一位女王,也仿佛具有这般威力——不论多么凶猛的汉子,在她面前都会自然软下心来,最终不得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女人们虽然嫉妒她,却也不得不表现出敬畏。她在靠近正中央的人群围绕的柱子旁占了个座位,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一片骚乱。她顶着一个沉甸甸的夜会结,上头系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带,身穿一件带红点的灰色绉绸短褂,显得那么安静文雅。从妆饰到相貌,她都如此惹眼娇媚,凡是初次见她的人,内心都不免有些怀疑:莫不是妓女假装出来的吧?因此,一局纸牌还未分出胜负,“阿宫”这个名字却早已无人不知了。今天来的女人不算少,有些长得丑的,看上去像滑稽戏的女角儿,连身上的衣服都像是从老妈子那借来的。不过也有几个漂亮的,可以说是二十挑一,甚至五十挑一的美人,穿得比阿宫华贵好几倍。在这里,阿宫的穿着打扮顶多算个中等。那位贵族院议员家的千金,虽说长得奇丑无比,但穿的却是绫罗绸缎。她那高耸的肩上披着一套三件式的宴会礼服,上面还绣了家纹;紫色锦缎的大腰带上,是用金线绣成的凸起的百合花。可惜无论衣着再怎么光鲜华丽,也改变不了叫人恶心皱眉的长相和打扮。与这些千娇百媚、光彩夺目的女人相比,阿宫的装饰不过是一颗晓星的微光而已。可是她那白皙的肤色,比任何颜色都美;她那端丽的秀颜,比任何纺织品都要整齐。正如人的丑陋并不是衣饰可以掩盖的一样,她的美丽也不是任何着装可以遮得住的。

在壁龛和隔扇之间的角落里,一位男子正围着用来暖手的小火盆剥橘子。他神思恍惚地遥望着阿宫的侧脸,禁不住自言自语道:“美!太美了!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真正的美哪里用得着衣装呢?倘若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穿什么都美,哪怕什么都不穿也很美。”“要是裸体就好了。”说这句话来支持他的,是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

坐马车而来的那位绅士稍稍休息之后,在主妇的陪同下来到客厅,紧随其后伺奉的,是之前一直未露面的男主人箕轮亮辅。客厅里一片混乱,大家正为了最后的胜利全力奋斗,因此这位新客人并没引起注意,只有在角落里交谈的两个人,瞟了一眼这位绅士的风采。

这三个人站在门口的姿态,被客厅里的灯光照得分外鲜明。那位皮肤白皙的瘦弱主妇,抽搐的嘴唇有些斜;她的丈夫从额际开始,整个头顶都光秃秃的,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和一般女人相比,主妇偏矮小,而主人却肥头大耳,不像妻子那般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那开朗乐观的神色就像弥勒佛,很有福相。

绅士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个子高挑,肥瘦适中,面若白玉,两颊微红,宽额大嘴,腮骨略突,脸庞宽广而稍显方正。他那波浪般微微带卷的头发从左鬓角分开,薄薄地涂了一层发油,梳得油光可鉴。他嘴唇上留了一溜不太浓的胡须,笔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穿着一件带小花的黑绸短褂,内着绣有家纹的绸袍,织锦腰带有六寸宽,外面垂着一条黄金的表链。他大模大样地抬起头,扫了屋子一眼,容光焕发的脸上显出一副无所不能的神情。在座这么多人,却没有谁能长得像他这般皮肤皙白,身材匀称,也没有谁能打扮得比他更华丽。“怎么回事,哪来的家伙?”在角落里交谈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带着厌恶的神情低声嘀咕道。“真是个讨厌的家伙!”那个学生“呸”了一声,故意转过脸来,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阿俊,快过来!”主妇向人群中招着手,叫唤着她的女儿。

阿俊看到父母陪同着一位绅士进来,慌忙起身迎过来。她长得虽算不上标致,但像她的父亲,不乏魅力。她梳了一个高岛田发髻,穿着一件肉色的绉纱短褂,肩上还留了一条小小的褶子。她红着脸来到绅士面前,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叩头行礼,而那位绅士却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腰。“您请!”

阿俊等着为那位绅士当向导,但他却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主妇那斜的嘴唇奇怪地动起来:“这个……哎呀,他可是给了我们很多年货和礼金呢!”

阿俊又一个劲儿地叩头道谢,绅士只是含笑着用眼神还了个礼。“请,快请,请到里边来吧!”

主人在一边热情邀请,主妇催着阿俊。阿俊替绅士带路,陪着他来到客厅的柱子前的大火盆旁边,主妇就在这里侍候着。在角落里交谈的那两人,看到绅士受到如此恭敬的接待,感到非常惊讶。从他进门到就座,他们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人们只能看到他左面的侧影,但当他穿过人群往里走去时,无名指上那个不同凡响的东西,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使人眼花眩晕,几乎无法正视。他那得意扬扬的神情仿佛在说:“瞧见了吧,天上最耀眼的明星可是在我手上!”——他手指上戴着一只黄金戒指,上面嵌着一颗罕见的大钻石。

阿俊重新回到牌局,碰了碰身边那位姑娘的膝盖,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那姑娘赶忙抬起头来,往绅士的方向望了一眼——使她吃惊的并非那位绅士,而是那个光芒四射的东西。“啊,那只戒指!难道是钻石?”“可不就是钻石!”“好大啊!”“听说要三百块钱呢!”

听阿俊这么一说,那姑娘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天哪,多好啊!”她连一只镶着芝麻粒般大小的珍珠戒指,都梦寐以求多年而不可得,如今看到这么大一个钻戒,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了似的,神思恍惚,心跳加速。正当她茫然若失之际,忽然从邻座伸过来一只手臂,“嗖”地一下将她面前的一张纸牌抢走了。“哎呀,你怎么啦!”阿俊着急地拍了拍她的腿。“算了,算了,我不玩了!”

她这才从空想的睡梦中醒来。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高攀不上,但这颗心被钻石强烈的光芒灼烧过后,仿佛连知觉也失去了。虽说现在她已经醒来,但战斗力已大不如前。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不再是那个能同阿俊患难与共的好姐妹了。

于是,这个消息从她这儿四处传播开了——“钻石!”“可不是?钻石!”“这是钻石?”“当然,如假包换!”“啊,这是钻石啊!”“那个是钻石?”“你瞧啊,难道不是吗!”“天哪,这就是钻石?”“多耀眼的钻石啊!”“真是光彩夺目,这钻石!”“三百块呢!”

一时间,三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对这位绅士的富有表现出赞叹和羡慕。

绅士看到人们争相朝他看过来,便用左手夹起一支雪茄,姿势很是优美,右手插在袖兜里。他带着飘飘然的神情倚靠在柱子上,两只眼睛就像从天上俯瞰人间,从眼镜底下环视着四周。

这样一个惹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名字也无须多问,早已从阿俊的口中传开来了。他叫富山唯继,是下谷区家喻户晓的暴发户资本家的大少爷。区里的富山银行便是由他父亲独资经营的——他的父亲叫富山重平,在市议会的议员名单中一定会有这个名字。

正如阿宫总是受到所有男人的追捧一样,这位富山公子的名字也立刻在女人中传开了。若是能和这位绅士成为一组,能在咫尺之距看着这颗举世无双的宝石,哪怕只是一次,那也是莫大的荣幸——怀着这种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只要能接近他,不仅能大饱眼福,而且还能闻到任何鲜花都没有的异香,那真是无上的殊荣。

男子们见钻石牵走了所有女人的心,不禁激动起来,有的嫉妒,有的悲叹,多少都觉得有些扫兴。在众多女人中,唯有阿宫一人不为眼前这番骚乱所动。她那清澈明亮的双眸,仿佛要和钻石争夺光辉似的;她那稳重而令人鼓舞的神情,使她的崇拜者们越发爱慕——看啊,我们还有可以效劳的对象,为何不把我们的忠诚全都献给她?让我们来撕开那个道貌岸然之人的臭皮囊,让美貌和财富在此一决胜负吧!男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开战。

于是,阿宫和富山如同太阳和月亮,势均力敌。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阿宫会和谁一组,富山又会和谁一组。谁知,抽签的结果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这对备受关注的绅士和美人,竟和另外三个人成为了一组。起初围成两圈的人们,这时已经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大圆圈。富山和阿宫并肩而坐,这就像黑夜和白天同时来临一般,使人们更加惊慌失措,骚乱不安。

富山和阿宫这一组旁边,立刻出现了自称“社会党”的小组。他们的主张是“打抱不平”,目的是“破坏”——换言之,他们准备用暴力手段来妨碍别组的安宁。在他们的对面,也成立了一个小组——一个女人独自守在中间,四个强壮有力的男人组成“远征军”,分列两旁,左翼号称“狼藉组”,右翼号称“蹂躏队”。实际上,他们的目地也无非是想挫一下钻石的锐气。

混战的结果是,富山和阿宫这一组一败涂地。那位目中无人的绅士惊得目瞪口呆,面露怯色;那位美人更是满脸羞赧,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就在这混乱之中,那位绅士却不知何时溜走了。看到这情形,男人们高呼万岁,而那些女人,则像是丢失了手中的宝贝似的,有些失落难过。

富山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破坏、蹂躏下,被这种不够文明的游戏吓得七魂丢了六魄,悄悄溜到主人的房间里去了。他那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乱得像一把棕榈扫帚;掉落了环扣的外褂,像长臂猴在水中捞月似的,摇摇晃晃地向下垂着。

主人见状,惊慌失措道:“这……怎么玩成这样啊?哎呀,手上还流血了!”边说着边丢下旱烟管,急忙站起身,显出一副丝毫不敢怠慢的样子。“哦,被那些坏家伙整得够呛!从来没见过这么暴乱的场面,真叫人无语。除非穿着消防队员的全套装备,否则根本没法玩。一群浑蛋!脑袋被揍了两拳。”

富山吮着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满脸不快地在主人特意为他准备的位子上坐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早就备好的:褐红色绣花的绉稠坐褥旁边,放着一只七宝烧的椭圆形大火盆和一张漆着泥金画的小饭桌。主人拍拍手,唤进女佣,命令其赶快准备酒菜。“实在对不住,还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不然我还能忍到现在?”

确认了没有发生其他意外,主人也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我马上去给您拿伤膏药。真是的,还是学生,玩起来就这么不知分寸,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您特地来寒舍一坐,我真是诚惶诚恐。您也别再去同他们玩啦,虽然有些招待不周,您就将就着在这儿喝一杯吧?”“不过,我倒是还想再去看看。”“哦,还要去吗?”

富山没有回答,但脸上已经浮现出笑意。

主人读懂了他的心,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满脸堆笑道:“这么说,您还满意啦?”

富山愈发笑容满面:“是吗?或许吧。”“理由呢?”“这还能有什么理由,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

富山点了点头道:“也是。”“她,不错吧?”“确实不错!”“您先趁热喝一杯吧。您眼光这么高,能得到您的夸赏,这位小姐定是人间尤物,真是难得啊!”

这时,主妇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不想富山也在这里。“啊,您也在这儿啊?”

主妇之前一直在厨房里忙着给客人们准备休息时吃的点心。“吃了大败仗,逃到这里来了。”“还真是让您逃走了呢!”

主妇紧紧地抿着那张斜的嘴,挤出个笑脸。她忽然看到绅士短褂上的纽带断了一边,一问才得知纽带上的环扣被扯掉了。那可是个纯金的环扣呢!她惊慌地站起身来,可是富山却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它去吧。”“那怎么行!那环扣可是纯金的呀!这下可糟了!”“没什么,算了吧!”

主妇哪里听得进这些,早已向客厅飞奔而去。“话说回来,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客人问。“这个嘛,算不上差,不过……”“不过怎样?”“嗯……其实也没什么。”“大概是个什么情况啊?”“她父亲叫鴫泽隆三,原来在农商部任职,不过现在靠收地租和房租度日。听说手中也有些积蓄,就住在我们隔壁的那条街,因为勤俭持家,日子也还过得不错。”“哦,那也不过如此。”绅士说着,摸了摸下巴,手上的钻戒闪闪发亮。“那些暂且不提。他们家是打算嫁女儿,还是准备招赘?”“听说是个独生女。”“那可就麻烦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让我再替您去打听打听吧。”

不一会儿,主妇就把金环扣找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搞的恶作剧,金环扣已经被拉直,像一只掏耳勺。主人忙向妻子问起阿宫家的情况,妻子便把自己知道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还说女儿知道的比她多多了,一会儿再找女儿来问问。她一面说着,一面不时地为绅士添酒。

事实上,富山唯继今夜光顾此地的目的,既不是拜年,也不是玩什么纸牌游戏,而是得知有很多姑娘聚集在此,想借机物色一个媳妇。前年冬天从英国回来后,他就四处托人说媒,可是由于要求过高,虽有二十多位姑娘许婚,却没有一个合他的心意。所以,他的亲事至今没有着落。当时在芝区匆匆忙忙建的婚房,一直没有去居住,如今已被太阳晒得发黑,有些地方甚至被雨侵蚀了,只有一对看家的老夫妇,住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终日皱着眉头,聊聊昔日的往事,打发寂寞的日子。

第二章

纸牌游戏一直持续到半夜十二点,不过差不多从十点钟起,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走了,不知不觉中,人就少了三分之一。只有那些还未尽兴的人,仍在这里兴致勃勃地决一胜负。他们不知道富山是躲起来了,还以为他是吃了败仗逃走了。阿宫一直玩到最后。富山用傲慢的口吻对主人说,如果这位姑娘早就回去的话,恐怕坚持到最后的人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阿宫的爱慕者们看到她在深夜回去,都不免为她担心。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祈祷:让我来送她吧,哪怕送到海角天涯,我也愿意。可惜,他们的好意全都白费了。阿宫回去的时候,有一个男人陪她一起走。那个身穿高等中学制服的男生,看起来二十四五岁。他是在座唯一一个能够和阿宫亲热的人。除了钻石之外,就数他们的一举一动最能牵动人们的目光。不过除此以外,那个男人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他沉默寡言,从容稳重,自始至终都很谨慎安静,直到场终人散,也没有显露他是阿宫的同伴。他一直孤孤单单地待在一旁,因此,当看到他和阿宫结伴出门时,大失所望的人着实不少。

阿宫头上裹着一块灰紫色的头巾,肩上披了一条带白花的浅黄色羊毛围巾。那学生穿着深褐色外套,缩了缩身子,躲避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等落后几步的阿宫一到身边,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觉得刚才那个戴钻戒的家伙怎么样?我觉得他装腔作势,叫人恶心,是不是?”“是啊。不过他被大家当作众矢之的戏弄了一通,也有些可怜。我坐在他旁边,也不能幸免呢。”“还不是因为那家伙太过傲慢无礼?其实呢,我也朝他的腰上捅了两下。”“哎呀,你好过分。”“那种家伙,就连男人看了都觉得恶心。不过你们这些女人是怎么回事呢……他那种样子,反而会招你们喜欢吧?”“我不喜欢。”“浑身飘着浓郁的香水味,戴着钻戒,打扮得跟个官老爷似的,你们一定觉得很好吧?”学生讽刺般地笑着。“我可不喜欢哦。”“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还和他一组?”“和谁一组是抽签决定的,我也没办法啊。”“就算是抽签抽到的,可是也没看出你对他有丝毫的厌恶感啊。”“你怎么这样无理取闹啊!”“那只钻戒可是要三百块呢,我们无论如何也买不起。”“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宫往上拉了拉围巾,把半个鼻子都埋了进去。“好冷啊!”男子耸了耸肩,靠近阿宫。

阿宫沉默不语地走着。“好冷啊!”

阿宫还是不搭话。“好冷啊!”

阿宫这才转过脸来,看着男子道:“你怎么了?”“好冷啊!”“啊呀,真讨厌。到底怎么了?”“冷得受不了了,我也钻到里面来吧?”“什么里面啊?”“围巾里面啊。”“讨厌啦,羞死人了。我不要!我不要!”

男人一把拉开围巾的一端,把自己的身子也包在里面。阿宫笑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哎呀,贯一,这样没法走路了……对面有人来了啦!”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嬉戏着、打闹着。女人没有责备男人,任凭他去。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原来,这个名叫间贯一的青年,十年来一直寄居在鴫泽家,等今年夏天进入大学后,他就可以和阿宫结婚了。

第三章

间贯一之所以寄居在鴫泽家中,是因为已无人可依。他幼年丧母,初中尚未毕业,父亲也因病与世长辞。悲痛欲绝地埋葬父亲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已无什么前途可言。父亲在世时,家里已一贫如洗。为了筹措学费,父子俩绞尽了脑汁。当年,贯一继承户主的身份时年仅十五岁。对他而言,比求学迫切的是吃饭,比吃饭更迫切的是丧葬费。何况之前为了替父亲治病和请护理,他已经伤尽了脑筋,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再没有什么能力来应付这些事情了。

不错,靠贯一自己,确实没有这种能力,但这些问题都得到了解决,那是因为有鴫泽隆三的百般照顾。原来,贯一的父亲是隆三的恩人,隆三为了报答昔日的恩情,不但为恩人求医治病,还负担了贯一求学的费用。贫穷的父亲一离世,贯一便被富裕的鴫泽领回家去照顾。隆三想:既然没有办法在恩人生前回报这份恩情,那就尽心培养他的遗孤吧,希望他长大后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以继承亡父的遗志。

贯一的父亲在世时就常说:“我们出身于武士家族,要是你将来受人轻视,遭人欺凌,那我有何颜面去见先祖啊!所以,一定要成为一个博学之人,位居四民之上,这也是我毕生的愿望啊!”贯一一直用这些话来勉励自己;隆三每次见到他,也会用这些话来鼓励他。恩人溘然长逝,临终也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隆三觉得,他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这几句话,就是他的遗言。

贯一寄居在鴫泽家,境遇倒也不坏。没有人把他当成累赘,也没有人讨厌他或者暗中孤立他。因此外头的人也都说:与其当一个糟糕透顶的继子,倒不如像贯一那样,多少还能幸福一些呢!事实上,隆三夫妇也确实是把他当作恩人的遗孤,亲亲热热地待他。看到夫妇俩这么疼爱贯一,有人暗自猜想:老两口大概是有意把他招为女婿吧?起初,老两口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后来看到贯一如此勤奋上进,他们也渐渐有了此意。到贯一考上高中之后,这个主意被敲定了。

贯一勤奋好学,为人正直,要是能获得一个学士的头衔,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老两口心中暗喜。弃户籍、改旧姓,入赘别家,对贯一来说是种屈辱,他不屑做那种事。但是,只要能娶美丽的阿宫为妻,也就无所谓屈辱不屈辱了。因此他更加努力地学习,看得老两口更加欣慰。而阿宫呢,她并不讨厌贯一,但是她对贯一的爱,恐怕还不到贯一对她的一半。阿宫深知自己的美貌。世上的女人,哪一个不看重自己的美貌呢?可悲的是,很多人往往自视过高。阿宫当然知道自己的美貌值几斤几两,不过在她看来,凭自己这份姿色,如果只换取父母这份微薄的资产和一个随处可见的学士身份的丈夫,这决不是自己最高的期望。高贵的夫人很多都出身低贱,富家公子都厌恶丑陋的妻子而宠爱貌美的侍妾。这样的例子,阿宫见得很多了。她坚信,正如男子只要有才干便可立身于世一样,女子亦可凭借自己的美貌而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曾见到过很多姿色不及自己的女人,都以此来换取荣华富贵。何况,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听到人们对自己的美丽赞不绝口。

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得意。她十七岁的时候,在明治音乐学院求学。有一个教小提琴的德国教授,曾经写了一封情书暗暗投入她的衣袖。他当然不是图一时之乐,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和她白头偕老。几乎与此同时,一位年过四十的院长,因为前些年丧偶,正想续弦,竟也对阿宫有意,把她请到一间密室里,万分恳切地向她表明心迹。

当时,这些事在她那小小的心海里掀起了汹涌的波涛。因为她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难免有些害羞,不知如何是好;但更多的是,她忽然对自己的美貌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欲望也开始膨胀。从那时开始,她便深深地相信:凭着自己这份与生俱来的美貌,至少也能找一个地位在奏任以上的名流为丈夫。为阿宫的美貌所倾倒的,不仅仅局限于她的教授和院长。男生部和女生部只隔着一垛矮墙,男生们常为一睹阿宫芳容而吵吵闹闹。这种情形,阿宫自然看在眼里。

若嫁给教小提琴的教授或四十多岁的院长为妻,其荣誉和地位,自然不是一个继承鴫泽家微薄资产的学士妻子所能比得上的。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就算是大白天,她也沉迷在美梦中:那些达官显贵、财主富豪,又或是社会名流,只要看到我这个天仙般的美女,一定会用八抬大轿来抬我进门。这种天定的姻缘,终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她对此深信不疑。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贯一的爱始终不像贯一对她的那样真切。不过,她不讨厌贯一,也知道如果和贯一结为夫妇,一定会生活得很快乐。就这样,她既满心期待着梦想中的好运降临,又不放弃对贯一的爱情。当然,贯一并不了解她的内心,还以为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

第四章

漆黑中,贯一书房里的闹钟敲了一下,已经十点了。他下午四点就去向岛的八百松去参加新年宴会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阿宫从里屋拿了一盏洋灯,走进贯一的书房,点亮桌上的灯,然后把女佣拿来的一铲子炭火倒进火盆里。“对了,帮我把里屋那只水壶也拿来。都这会儿了,爸妈应该已经睡了吧。”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憋了好久的寒气,现在一触碰到人身上的温暖气息,便欣喜若狂地朝她身上贪婪地袭来。阿宫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皮肤,她忙靠近火盆,抬头看着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只钟。

夜深人静,她那美丽的脸蛋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动人。因为是新年,她穿得比平时讲究一些,而且略施粉黛,犹如月光下的含露娇花,连映在背后墙上的影子,也仿佛散发着醉人的花香。

她那能与钻石争夺光彩的明眸,凝视着钟上的秒针盘。在炭火上取暖的两只素手,光润如白玉。她那藏在花绸衬衣后的芳心,正在思量着什么呢?它正在盼着那个不太讨厌的人归来呢。

一阵寒气袭来,她这才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钟上挪开,站起身子,走到火盆对面,在贯一的座垫上坐下。这个座垫是她亲手缝制的,也是贯一最喜欢、最常用的座垫。今晚,就让它成为自己的座垫吧。

忽然传来马车的声响,自远而近,越来越大,一直到家门口停住了。阿宫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却听到门外传来醉汉的胡言乱语。贯一是滴酒不沾的,更不曾有烂醉而归的事。阿宫失落地坐下来,看看钟,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大门被强行拉开,醉汉的脚步声从客厅里传来。阿宫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急急忙忙拿着洋灯赶出来。这时,女佣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贯一。他醉醺醺的,仿佛踩在云端上一般,斜搭在额角上的帽子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他左手提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盒子,像祭礼的彩车上放着的人偶一样摇摇晃晃。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仿佛就要炸裂了一般,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不停地打着空呃。“回来得有点迟了吧。瞧,这是送给你的!‘带回去送给妻子吧’,真是好心肠!”“啊呀,醉成这个样子!这是怎么了!”“醉了……喝醉啦!”“哎,贯一,你怎么在这儿睡下啦,真糟糕。啊呀,快起来呀!”“就这样看着,连脱鞋的力气也没有,醉了!”贯一仰面朝天地躺着,阿宫抱住了他的腿,好不容易才给他脱掉了鞋子。“我起来,哎哟,现在就起!看吧,起来啦!起是起来了,可是没人搀着,我走不了啊!”

阿宫让女佣拿着洋灯,自己准备去牵贯一的手。就在这时,贯一一个步子踉踉跄跄地扑到阿宫身上,勾住她的肩膀不肯放开。阿宫差一点就要被他撞倒,就这样总算慢慢地把他扶回了书房。

贯一在垫子上坐下,把瘫软的身子往桌边一靠,一边打着呃,一边低吟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贯一,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醉了吧?阿宫啊,我……真的……很醉了吧?”“是啊!胸口闷吗?”“是啊,好难受啊!醉成这个样子,也不是平白无故……而且,能得到阿宫的照顾,这里面大有缘由呢,阿宫啊……”“我可不喜欢你醉醺醺的样子!你不是一向不喝酒的吗?为什么喝这么多?谁让你喝的?端山?荒尾?白濑?你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却让你喝得这么醉,真是太不应该了!你不是说十点钟一定回来吗?害我一直等你,现在十一点都过了!”“你真的在一直等着我吗,阿宫?谢谢……谢谢你。若真是这样,我就死而无怨了。被大家灌得这么醉,其实正是为了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拉起阿宫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们的事,除了荒尾以外,没有别人知道。而且,荒尾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我也觉得奇怪,大家都纷纷向我祝酒,十个,二十个,一时间所有的酒杯都送到我面前。我举着双手,连声说:‘没什么值得庆贺的,没有的事。’可没人信我!”

阿宫偷笑着,一心一意地听他讲。“于是,他们改变了祝酒的借口,说什么‘和那么一位美人住在一处,寝食与共,单凭这一点就让人羡慕了,所以应该喝一杯!再说,你身为男子汉,理应再加把劲儿,早日抱得美人归!和她一起住了十年,若被别人抢走了,那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耻辱,而且关系到弟兄们的面子!不单弟兄们,甚至有损我们高等中学的名誉!为了你能早日和这样一位美人结为夫妻,我们齐心协力为你祈祷,求得神酒一杯。你要拒绝,那就太失礼了!而且,如果你不接受,是要受到上天的惩罚的!’虽然我明知他们是在开玩笑,但这些话听来那么有趣,于是就一杯接一杯,全部一饮而尽。要是不能和阿宫成为夫妻,哈哈哈哈……连高等中学的名誉都要受损呢!这些话真叫我惶恐不安啊……你可要帮帮我啊!”“啊呀,贯一,别说了!”“在朋友圈里,我们的事已人尽皆知,若不能结为夫妻,我这个男子汉活着也没意思了!”“这都是早已决定的事,现在还……”“恐怕不是呢!最近伯父伯母的样子,总觉得怪怪的……”“绝没有的事,你别整天瞎想了。”“其实,伯父伯母怎么想都没关系,我只要阿宫一个人的心。”“我早就心意已决了。”“真的吗?”“你还问这种话!真让我寒心!”

贯一醉得支持不住了,一头倒在阿宫的膝盖上。阿宫伸手抚摸着他那火烧板的脸颊、额角。“喝点水吧?哎呀,又睡过去了!贯一!贯一!”

这才是最纯洁的爱情啊!那种潜藏于阿宫内心的肮脏的期盼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那美丽的双眸仿佛已经看不见其他东西。她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贯一那已经入睡的脸颊上。富贵荣华和利欲熏心的邪念,全被膝上那一团温暖所溶化。这如甘露般香甜美妙的梦境让人沉醉,其他的任何念头都化为乌有。

在这暗夜之中,一切可怕的妄想都闭上了眼睛。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仿佛这世间已经没有别人存在一样,那明亮的灯光,似乎也只为他们俩而亮着。

第五章

一天,箕轮太太突然到鴫泽家来。她的女儿阿俊以前是阿宫的同学,和阿宫常有往来,但两家长辈之间却从未有过交集。即便在她们上学途中相遇,也不打招呼。最近,阿俊和阿宫比之前疏远了,而在这时,她的母亲却忽然到访,到底是为什么呢?阿宫和父母心里都觉得奇怪。

箕轮太太在阿宫家待了大约三个小时。让女主人最吃惊的,不是这位不请自来的稀客,而是这位客人所谈之事。当时贯一不在家,自然不知道这位稀客来访的事,而阿宫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

时光流逝,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自那日起,阿宫就变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贯一不知此事,阿宫也越发难以启齿。在此期间,阿宫的父母不知在一起商量了多少次,但始终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贯一虽然不知道在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法得知人家那颗看不穿、猜不透的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让他时时担忧、无法忘怀的是,阿宫在变。看出这一点并非难事。阿宫花颜失色,举止无力,哪怕是笑容中都带着抹不去的忧伤。

阿宫没有自己的起居室,但她有一间放置衣柜和日用品的小房间。房间生着暖炉,闲来无事时,人们便在这里烤火取暖。阿宫在这里做针线活,困倦时弹琴解乏。而现在,她喜爱的插花已有些倾斜,竹制花瓶的水面上漂着灰尘。面向院子的矮窗上糊了一层纸,阿宫的膝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红绸包袱,她拿着针线,却懒洋洋地将身子倚在暖炉边。

自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以来,她就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里,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父母了解女儿的心思,对她这个样子并不感到奇怪,只是由着她去。

一天,贯一参加了开学典礼回来。时候尚早,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阿宫的咳嗽声从小房间里传来,之后又安静下来。贯一心想,她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小房间,从纸隔扇的小缝中往里窥视。只见阿宫倚在暖炉边,时而抬头望着玻璃窗,时而低头沉思,而且似乎胸口苦闷难耐,不时仰头长叹。她忽而又像在倾听什么似的,睁大她那美丽的眸子。她一定是在为什么事苦苦思索。阿宫不知道有人在窥视她,樱桃小口微微张开,仿佛要向什么人倾诉心事,她那排遣不去的苦闷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

贯一觉得奇怪,屏息凝神地继续看着。过了一会儿,阿宫把腿伸进覆在暖炉上的棉子里,把头伏在暖炉的木框边上。

贯一身子倚在柱子上,侧过脸来窥视着屋里的阿宫。他皱着眉头,内心充满了疑虑。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若是真有心事,为何不和我说呢?贯一怎么也猜不透个中缘由,也难以相信阿宫真的有什么极心烦的事。于是,他又低下头来思考,最终打定主意:还是亲自去问阿宫吧。他又向屋里窥视,只见阿宫还是把头伏在暖炉的木框边上,连绘着泥金画的梳子掉落了也全然不知。

当阿宫觉察到有人而吃惊地抬起头来时,贯一已经在她身边了。她慌忙藏起忧伤的神色,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的样子。“哎呀,吓我一跳!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阿宫看到贯一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有些难为情,便说:“干吗这样看着我啊,真讨厌!”

然而,贯一丝毫也不挪动目光。阿宫故意背过身去,摆弄着放小织物的纸包。“阿宫,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没什么呀,怎么啦?”

她这样说着,一心只顾摆弄那个纸包。

贯一连帽子也顾不得摘,把胳臂肘撑在暖炉架上,歪着脑袋看着她的脸说:“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点儿生分,可我一说,你马上就说我‘整天疑神疑鬼的’、‘神经质’之类的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但我确实没什么……”“要是没有心事的话,又怎会这般茫然若失、唉声叹气,一副郁结难解的样子呢?刚才我一直在隔扇外看着呢。是身体不适,还是有什么心事?就不能说给我听听吗?”

阿宫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摆弄着膝上那块红绸。“生病了?”

她摇摇头。“那么,是有心事?”

她还是摇摇头。“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阿宫只觉得心里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马车碾过一般不知所措,是向他如实坦明好呢,还是找个借口来敷衍一下呢?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不得不将暗中犯下的罪行公诸于世,内心充满了恐惧。她越是犹豫,一旁的贯一就越是紧追不放,逼得她冷汗直流,喘不过气来。“你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贯一的声音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他看阿宫迟迟不肯开口,内心的疑虑就更深了。

惊慌失措的阿宫不禁开口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这两三日,不知怎么的……常常会想到各种各样的事……人生在世为何这么无趣!难免觉得悲从心来。”

贯一呆呆地听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所谓的人生,就算此时此刻还健在,可是不知何时便会死去。像这样活着的话,虽说也有快乐之事,可是那些痛苦、悲伤、辛劳,也是人之常事。我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无依无靠。我每日每夜不停地思考,弄得情绪很低落,连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我看起来像病了吗?”

一直闭着眼静静听着的贯一,这时慢慢地睁开眼来,皱着眉说:“这就是病了啊!”

阿宫意志消沉地低着头。“没什么值得担忧的,老这样念念不忘可不行,知道吗?”“知道,我没有担忧。”

这么无精打采、空洞寂寞的声音,贯一听在耳中却觉得:“要么是生病的缘故,要么是脑子出了毛病!成天想这些事,又怎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呢!人生在世本就不是件趣事,况且再也没有比命运更让人猜不透的事了。虽然事实如此,但大家若都抱着这种心态,那这世上也就处处都是寺庙了。人生苦短,要有所觉悟,在这短暂与乏味之中追寻乐趣,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虽然一想到这里难免忧伤,但既然来世间走一遭,再为生命的短暂而抑郁寡欢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就算世界再无聊,我们也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要想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就要自己找乐趣。只要有了一种乐趣,这个世界也就不会那么无聊乏味。阿宫,你难道没有这样的乐趣吗?若是没有这样的乐趣,人生也就没有丝毫欢乐可言。”

阿宫那美丽的眼睛,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偷偷地看着贯一的脸。“一定是没有吧?”

他含着笑意说,但神情中却带着痛苦。“没有吗?”

贯一抱住阿宫的肩膀,把她转向自己这边。阿宫虽然没有反抗,但还是慢慢地转过身子,含羞地把脸背过去。“问你呢,有还是没有?”

他紧紧抱着阿宫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阿宫觉得仿佛被铁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似的,心里不安极了,又出了一身冷汗。“这怎么可以呢!”

阿宫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贯一还是平常那副爱开玩笑的样子,和颜悦色的,一点儿怒气也没有,嘴角还带着笑意。“我呢,倒是有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所以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欢乐。只恨日子一天天过得如流水般飞快。我并不是因为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难耐才创造这种快乐,而是因为有了这种快乐,才让我能活下去。若是这份快乐被夺走,那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间贯一也就不存在了!我把这种快乐看得如同生死一般重要。阿宫,你很羡慕吧?”

阿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被冻结了似的,寒气刺骨,难以忍受,一个劲儿地打着寒战,但又怕自己的心思被贯一识破,好不容易才勉强而虚弱地说:“真让人羡慕。”“如果阿宫羡慕,我就把这份快乐分给你。”“谢谢!”“好吧,全给你!”

贯一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袋酒心巧克力放在暖炉架上。他一松开袋口,玉石般红白相间的糖果就一颗颗蹦了出来。这是阿宫最喜欢的糖果。

第六章

两天后,阿宫在贯一的劝说下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得了胃病,开了一瓶药水。贯一当然相信阿宫真的得了胃病。阿宫虽觉得自己并非生病,但还是服了药,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她内心却饱受烦恼和忧郁的煎熬。内心深处那种水火不相容的苦痛越来越强烈,她无法抑制。

贯一是她的恋人,可奇怪的是,对自己如此喜爱之人,她却害怕得不敢见面。他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思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但一见面,又心生恐惧,吓得冷汗涔涔。每当听到他那充满热情的话,她就觉得心如刀绞。她害怕见心地善良的贯一。自从阿宫心情不佳,贯一对她比平时更温柔体贴,百般呵护。这让阿宫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之下,她最终只好向父母说了内心的痛苦。

一天,母女俩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带着一个不小的旅行箱,匆匆搭上火车出门了。

家里仿佛被大风扫过似的,空荡寂寞。隆三留下来看家,他寂寞地坐在棋盘边,翻开《棋经》独自研究着。他虽未到花甲之年,但已是满头白发,长长的胡须也有六分花白了。不过他虽消瘦,倒还未见衰老之态。他眉目温和,颇有古井般沉稳的风度。

贯一回到家,见母女俩不在,非常奇怪,于是向主人询问。主人悠然地捋着长须,面带笑意:“她们啊,今天早晨看到报纸,忽然想到热海去散散心。听说昨天医生也说温泉对阿宫的病情有好处,劝她多泡温泉疗养。她突然想到医生的话,心里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立刻就走了,搭的是十二点半的火车。唉,一个人还真有点寂寞呢,沏壶茶喝吧。”

贯一觉得事有蹊跷,心里狐疑不解。“噢,这样啊,真没想到。”“是啊,我也有同感呢!”“不过,温泉确实对身体有益。她们打算逗留几日?”“这个嘛,说是要住个四五天,不过,就穿着身上那套衣服出门的,要不了多久就会感到无趣吧,也许住不到四五天。比起出门疗养,在家修身岂不更好?她们或许是想出去尝点儿什么新鲜的东西,是吧?”

贯一回到书房换衣服,想着阿宫可能会留下书信,但是没有。他又到阿宫的房间去找,还是什么都没有。贯一心想:“她们急急忙忙地出门去,哪里顾得上留书信呢?明天一定会有信。”但他仍感到闷闷不乐。他在学校里待了六个小时,之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因为一直念着那张美丽的脸。现在,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得不到一丝安慰,不由得在桌前呆呆地坐了下来。“太冷淡无情了吧!不管怎么匆忙,难道就不能在出门前留下只言片语吗?又不是出去片刻的小事!一去就得四五天……撇开留言不论,既然是到温泉去养病,事先也该有个商量啊!一时兴起?就算是一时兴起,也没有到非走不可的程度啊!难道不该等我回来说清楚再走吗?这一走就要四五天,离开之前连面也不见一见,她心里真的觉得无所谓吗?“按理说,女人的感情本来就比男人的感情更深厚,更强烈。若是感情不够强烈,那只能说明一点,就是爱得还不够深。不过,要说她不爱我,那是万万没有的事;可要说她对我的爱很强烈,似乎又不见得。阿宫的性情向来比较冷淡。她不太有那种小鸟依人的柔情。我觉得她的爱不够强烈,恐怕原因也在于此。年幼时,她就有这种倾向,但现在似乎很少见到这种情形了。如果说孩童时期是这样,那么现在更应该是这样才对。这样想,就有些可疑,不得不怀疑了。“而我自己呢?我全心全意爱着她,几乎……不!不是几乎,而是完全,完全沉溺在爱情之中。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迷恋她。我爱她爱得如此情深意切,那她对我的爱,是否也应该更真挚热烈一些?可有些时候,却有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像今天这种情形,难道不过分吗?这像是恋人之间做的事吗?对自己深爱的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恨了。“或许就像小说里的故事,像《八犬传》中的滨路,听说信乃明天一早就要走,瞒着双亲,半夜偷偷去和他道别。我们之间难道不也是这般情投意合吗?哎呀,这真是妙极了!我的身世和信乃有几分相似呢!年幼时和父母分离,寄居在鴫泽家,和他的女儿订婚……太像了,太像了!“可是,我的这位滨路真叫人为难,成日让她的信乃提心吊胆,真是可恨得不得了,太让人失望了!不如把这些想法写在信中告诉她吧!可是她虽然可恨,但终究有病在身,要一个病人担心,那她也太可怜了。再说,我自己也过于多虑了。这一点,她也经常说我。可是到底是我想太多了呢,还是她对我的爱太浅了呢?这还是一个疑问。“我有时会想,她对我冷淡,多少也有些看不起我吧?我是一个寄居者,而她是千金小姐。主人和食客终归有别……不对,她之前已经说了多次了,要是真有那种想法,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我寄居了,更不会有许婚之事……啊,对了!每次我谈到这件事,她就大发脾气,可见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这完全是我的偏见吧!一不顺心就胡乱发牢骚。不过,如果她有一丝这样的想法,我就和她断绝关系,毫不留情。我可以成为爱情的俘虏,但绝不做奴隶。或许和她一刀两断,我也会因忘不了她而忧郁致死;就算没有死,至少也会发狂吧。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管怎么样,都要和她撇清关系,不断个干净,怎么能忍受得了!“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她是绝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对于这一点,我也非常了解。只是,她对我的爱不够热烈,这是事实;她对我态度冷淡,这也是事实。态度冷淡正好说明爱得还不够热烈吧?她对我的爱还没有热烈到足以打破这种冷淡呢,还是冷淡之人本来就不可能爆发出爱的热量呢?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贯一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总会想到这些问题,觉得必须要加以研究,不过始终没有答案,现在又怎么可能立即得到答案呢?

第二天,果然从热海来了消息,不过只有一张明信片,报了个平安,通知了住所。收信人写的是隆三和贯一的名字,确实出自阿宫之手。贯一看了之后,马上把它撕得粉碎丢掉了。要是阿宫在这儿,无论如何也得让她拿出个解释来!不管多么愤怒,只要听到阿宫亲切的解释,他的怒气就会瞬间消散。在阿宫面前,所有的烦恼、怨恨、忧愁,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贯一本来就因为看不到那令人无限爱怜的脸蛋而感到失望,再加上这样一张单薄的明信片,身边又没有一个人安慰他的人,因此,他内心的愤怒如野火燎原般燃烧起来。

晚饭后,隆三留他喝茶,一起聊天、说笑话,排解寂寞。他看到贯一愁眉不展、神思恍惚的样子,便问:“你怎么啦?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没什么,只是胸口有点儿疼。”“那怎么行呢?严重吗?”“不,没什么,已经好了”“那么,不喝一杯吗?”“陪您喝一杯吧。”

贯一暗想,把自己的愤怒转嫁到别人身上太没有道理,还是克制一下的好。与其回到书房中去独自悲伤,还不如在别人面前暂时忘了忧愁。他尽量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可是内心空荡荡的,主人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如果今天阿宫寄来的是一封长长的信,详细地写着她所见所闻,真诚坦率,那我该有多么高兴啊!平日住在一处,朝夕相见,今天忽然分开,正好可以体验一下一日三秋的乐趣。如此,我也能忘记因她的不告而别而产生的恨意。在这分离的三两夜,以书信来传诉相思之情,倒也算是一种乐趣。这样突然不辞而别,会让我产生怎样的想法,她当然能猜到。既然如此,她为何不写一封书信来安慰安慰我呢?她怎会不知,看到她的来信,我将会有多么欢喜!如果深爱我,为何不这样做呢?世上难道真会有这么冷酷的爱吗?可疑,太可疑了!”

一想到这里,贯一心乱如麻。这时,主人的声音传来,他这才回过神。“我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嗯,也算是件大好事吧。”

隆三似笑非笑,也没有皱眉头,而是稍带着自嘲。贯一觉得他那张脸在灯光的照射之下,显得有些异样。“哦,是什么事?”

隆三有些慌乱地捋了捋那缕长须,又从下巴处徐徐向下理着,正思考着从何讲起。“我要说的,是关乎你前途的事。”

刚说了一句,他又迟疑起来,那缕长须像是被牛虻叮咬不放的马尾似的,被他向两边甩动着。“今年,你就要高中毕业了吧?”

贯一瞬间觉得敬重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端正了姿势。“因此,我也放心了,总算报答了你父亲对我的恩情。从今往后,你还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论如何也要读到大学毕业,在社会上谋个好地位。否则,我也脸上无光啊!我觉得,最好能让你出国留学,成为出人头地的栋梁之材。所以啊,责任尚重,今后我还得竭尽所能培养你,帮助你。”

贯一听了这些话,觉得浑身上下好像被铁索紧紧捆住似的,沉重得无法忍受,内心很是苦恼。他承受主人的大恩大德,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回顾过去种种,他实在惭愧得很。“承蒙您厚爱,我的感激之情,真是难以言表。我虽然不知家父过去做了什么,但您这样厚待我,实在愧不敢当。父亲留下的恩德是父亲的,我是我,对于您的养育之恩,有朝一日,我定当涌泉相报。家父去世后,如果不是您把我带到府上,那么今时今日,也不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每每想到此处,我就觉得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自己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长为堂堂男子汉,看看身上的衣服、身下的坐垫,最终还将和美丽的阿宫共同成为这个家的主人——想到这一切,贯一不禁眼睛湿润。——“七千元的嫁妆,万金难求的美娇妻,世间所有的好事居然都降在我一个书生身上!当初,我不过是一个清贫的少年,在月夜下拎着装米的小布带,里面的大米少得可怜,走在回家的路上。陪伴我的,只有一只骨瘦如柴的小狗而已。”“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接下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答应。”“什么事?您请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必当竭尽所能。”

贯一虽然嘴上答应得爽快,心里却多少有点儿担心。他知道,一个人用这样的口气提出的请求,恐怕会使人为难。“正是阿宫的事。我想把阿宫嫁出去。”

贯一那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揪心。隆三顾不了那么多,慌忙接着说:“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权衡了很久,但我还是觉得,先把阿宫嫁出去吧。等你大学毕业,我就送你去欧洲留学个四五年,等功成名就了再回来结婚成家,你看怎么样?”

如果有人逼着你交出自己的生命,你该会怎样想呢?惊吓过度而面无血色的贯一,只是呆呆地盯着隆三的脸。隆三也显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苦恼样,不断地理着他的长须。“之前已许下承诺,事到如今忽然又有改变,说来也确实过意不去。我也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总之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可以吗?阿宫的事,希望你同意,嗯?”

隆三等着贯一的回答,可贯一还是一言不发,隆三不禁感到更加不安。“你要是有什么误解,真是太为难我了。把阿宫嫁出去,并不意味着要你和这个家断绝关系,明白吗?虽然家产并不殷厚,但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仍是我们家的继承人啊!所以,我会想尽办法供你出国。你要是总往坏处想,那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你和阿宫有婚约,我们又要把她嫁给别人,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对你有所不满,但我压根儿没有这种想法。你要是不能谅解这一点,甚至还误解我们,那真是太糟糕了。对你而言,最大的理想莫过于做好学问,早点儿出人头地,是吧?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能不能和阿宫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嗯?是吧?不过,你也许不服这个道理。我多少能料到这一点。我刚才说有事要拜托你,就是指这一件。“我一直照顾你到现在,往后也会照顾你。你就看在这一点上,答应了我的请求吧?”

贯一紧紧地咬着哆嗦的嘴唇,尽量表现出一副和缓的样子,但声音已经变得和平日不同。“这么说,您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阿宫嫁给我了?”“这个嘛,也不是说没有商量的余地,要看你的意思了。你要是不听我的请求,影响了自己的前途,那真是得不偿失啊!你是非阿宫不娶吗?”

“……”“不是这样的吧?”

“……”

贯一虽然沉默不语,但心里却对隆三提出的无理要求感到极度愤慨,责难、追问、咒骂、反驳、耻辱等想法充斥着他的心。但对方是比神佛更让自己尊敬的恩人啊!不管有没有道理,他都不想违抗。贯一的舌头被咬得几乎都要出血,但他还是敢怒不敢言,决心不顶撞。

但贯一又想:“恩人虽然把用恩德制成的枷锁硬套在我身上,我表面上表示屈服,但他总不能把我和阿宫的爱情用斧头砍断吧?阿宫对我的爱,虽然不似我希望的那般深厚,但也不至于薄情寡义地将我抛弃。只要她不抛弃我,那么不管是枷锁,还是蛮横无理的要求,都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应该相信的是阿宫的心,我可以依赖的也是阿宫的心。”一想到可爱的阿宫,贯一勉强克制了对她父亲的怒气。“我常怀疑阿宫对我的感情不深厚。正好现在趁她父亲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来考验一下。不经历风雨,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真爱呢?”“您说要把阿宫嫁出去,那么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还没有完全敲定。在下谷有一家富山银行,就是富山重平家的少爷想娶阿宫。”

那不就是在箕轮的纸牌会上炫耀钻戒的家伙吗?贯一不禁暗暗嘲笑。刚开始他对这个人的意外出现感到吃惊,但再一想,又不禁觉得自己可笑。“这绝非什么意外。我的阿宫如此美丽动人,只要有眼睛有心,不管谁见了都会爱上她的。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隆三。他轻描淡写地撕毁了十年的婚约不说,还要将独生女嫁到别人家去。这可不是儿戏,难道不是疯了吗?”贯一怀疑这件事并非出自鴫泽本意。

贯一刚听到“钻戒”这个竞争者时,一度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异常愤怒。但转念一想,这件事胜负早已明了,无须自己动手,身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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